几年前我的一位采访对象,她和丈夫先后感染艾滋,那天晚上她决定掐死自己 3 岁的孩子,她的朋友开着摩托车冲到她家,见她正好按孩子在床上,背对着门。
「我上去啪啪两记大耳光,我说,孩子有罪吗?她就哭……」
善良还是现实?有的孩子一出生,就没得选。
郑秀群,小名「胖妹」,出生在 A 市附近的农村,父亲 1994 年(也许是 1995 年,她记不太清了)生病死了,四年后,母亲也得病死了,一哥一姐带着她和姐姐郑秀凤稀里糊涂地长大。姐姐 17 岁那年,姐妹俩先后离开家乡进城打工,她来到 A 市,姐姐去了了攀枝花两人都没有意外地把工打到了娱乐场所。
01
我第一眼看到郑秀群是在华灯初上的街口。她斜背着一个人造革大包,头发乱蓬蓬像鸡窝,并且枯黄,是这个时代的流行色。靠近头顶的部分不知被谁剪成短发,一簇簇竖起,周围却是长发,被胡乱挽在脑后用一个什么东西固定住了。
她上身是那件眼熟的睡衣,跟戒毒所里的姐姐一模一样,扣子扣错一格,领口于是扭着,露出颈子里一根红线。裤子是淡色条纹的,紧紧裹着她粗壮的下肢,大腿上污迹斑斑。她的确很壮实。
路灯昏黄,手机屏幕的蓝光映着她宽阔的脸。一手夹着 1 毛 5 分钱一支的「天下秀」香烟,她用另一只手按键。丈夫游建忠进去(戒毒所)以后,生意由她继续,不然,「儿子吃什么?」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偎在她腿边,衬衣里面的汗衫垮垮的。他长着跟妈妈一样的塌鼻子,鼻子下面有几条黑乎乎的鼻涕印子。小手很粘,指甲缝里埋着厚厚的黑垢。
要不是 B 区疾控中心当年代郑秀群交了抢救费、住院费,就没有今天 3 岁的游宇宙,但新生儿肺炎留下后遗症,他一年四季不停地咳嗽,因此养成随地吐痰的习惯。
他也掌握了咳嗽的其它功能,有时候玩得好好的忽然干咳几声,郑秀群知道,他一定又有什么小要求了。
胖妹的电话召来一辆摩托车。一个男人将车靠在路边,脱下头盔后仍坐在车上跟她切切促促讲话。这绰号叫「光头」的马仔眉清目秀,身量也高,只是极瘦,专门替她送货,报酬是领一份他当天需要的毒品。这份活本来是丈夫做的,她一个女人家,又带着孩子,晚上不敢出门送货。
像她这样贩零包的既要躲警察,也要防备来抢劫的同类,有时也会上当,比如收到假钞。她包里就有一张五十元吃不准真假,前几天收进的,被她夹在笔记本里。有一回丈夫带着儿子被抢,对方用孩子要挟,游建忠老老实实交出了身上的几十元钱。
郑秀群也被抢过两次,每次都是几百元。现在她拿货出货都是一个人,特别怕儿子被绑架,必须格外小心,除了白天在幼儿园,她形影不离地带着他。昨天儿子跑出去玩耍,失踪了一个多小时,她简直快疯了。
郑秀群跟游建忠在一起四年,游建忠以贩养吸,游建忠的母亲也贩零包。在 A 市,不少老太太在做零星贩毒的生意,膝下通常有个极宠爱的吸毒的儿子。60 岁以上的老人卖小包被抓,公安只能放人,一来毒品数量少,二来年纪大了,一旦拘留关押,弄不好就是性命攸关。
我在一家袜子店门口见到的大军小军的妈就是贩小包的,她不开口时,是个慈祥干净的白胖老太,一开口,反复讲着两个吸毒的儿子如何没有工作,家里如何卖了房子租房住,低保如何不够用……
我注意到她的衣裤都比同龄的老太太考究,脚上是一双绣了花的布鞋,便夸她会穿衣服。这孃孃(当地人对女性年长者的称呼,类似于阿姨)谦虚了一回,便不再诉苦了。
胖妹的婆婆同样心疼儿子孙子,但却很不瞧不起这个没有正经过门的媳妇。胖妹若在婆家吃碗饭,婆婆会当着她的面摔摔打打,脸色难看极了。婆媳之间还常演一些抢夺小宇宙的活剧。譬如上周她记了这样一件事——
六一儿童节快到了心想给我那可怜的儿子卖(买)什么。婆婆心狠不要我见儿子,还把儿子藏了起来。心里无比的心痛。我担心老公不在身边,我没有办法。
郑秀群谈恋爱那阵子写过几封相思信,如今苦闷起来也会记几句心情、遭遇。她有一个咖啡色的笔记本,大部分是进货出货的帐,中间夹了几页没有日期的日记,都是圆珠笔的字迹。
游建忠 2002 年查出 HIV 阳性,郑秀群 2005 年查出感染了病毒,她没有直接跟丈夫讲。因为儿子是健康的,说明她原先没病,她一定是这三年中从他那里染上的。
老公家和我娘家人知道了我和丈夫的病情,于是立刻跟我们一家人断绝了关系,心痛无情,我心里真不是滋味,但还有要安慰自己的老公。儿子太小不懂事,我只有自己默默的受着。
世太(态)烟(炎)凉,人情冷漠,我们一家人遭受着外人的冷眼和冷淡。丈夫还不知我和他一样有病,因为我不能告诉他。我不能再让丈夫增加心里(理)负担和歉意,只有自己心里悄悄的痛。
郑秀群跟光头又说了一阵,光头开车走了,她突然回身四下里张望,正瞧见游宇宙伸出小手,在油炸摊上取了一串吃食放进嘴里,脸上一松,她笑着过去付钱。
不知跟宇宙说了什么,孩子低了头一边用球鞋将路边的塑料袋踢到飘起来,一边继续张大了嘴去咬那竹签子上的吃食。胖妹抱起孩子放在摩托车上,推着庞然大物回家。她手上缠着的肮脏的纱布已经松开,露出一个个微微肿起的黑色的脓洞,好像一只削了皮的烂菠萝。
我们穿过的两条巷子里有四五家茶室,老远就听见碰牌的声响,男男女女在惨淡的日光灯下洗牌起牌,口中念念有词。没有人注意一个邋遢的少妇和她邋遢的孩子每天从这里经过,又或者,他们装作没有看见。我看着胖妹推着车往前走,懒懒的好像梦游,除了手中沉重的车把和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