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名不副实的「心理医生」始终都过着身体亚健康,心理也亚健康的生活。
毕竟和我有交集的人,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正常人,一种是非正常人。正常人越来越少,不正常的倒成为了我认为的「正常」现象。
我对这种现象称之为——亚健康社会后遗症。
过年前,老同学魏巍,在微信上和我说,过年的时候要来看我。当时我还挺兴奋,我俩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一晃已经几年的光景。
她从一个大学生活不能自理的小白,现在摇身一跃已经成为了跨国公司的经理级人物,年收入过百万。和我这种生活在三线城市,每个月那么点不痛不痒的收入相比起来,差距真的太大了。
兴奋劲儿过后,我都不知道见了面之后,和她有什么话题要聊,又能不能聊到一起去呢?
在微信沟通交流的过程中,我可以感受到她生活和工作上满满的压力,经常和我吐槽工作中的不如意,家庭的不幸福,父母的不理解。我只能用自己所学的专业去帮她摆脱心理上的烦恼,可似乎并没有什么效用。
我知道,她这是被生活和工作压得喘不上气来,再这么下去,怕会出问题。
我一再强调,等过年回家,一定来见我。
过年的前一天,魏巍的确来了我的心理诊所,她坐下之后,我都没有认出她来。从头到脚都被奢侈品包裹着,手里拎着的一个包包,都快赶上我这个小诊所一年的净收入了。
不过,还别说这些东西放在她身上毫无违和感。如果是我穿上,逢人见了就会说我的是 A 仿。这就是人的身份价值,和内在气质的关系。
魏巍摘下眼镜:「好久不见。」
一句好久不见,把我拉回到了校园时代的记忆。
那时候的魏巍,和现在的她,成了鲜明的对比。
校园中的魏巍是一个心地善良,性格开朗,热与帮助人的女生。
在学校期间,我俩就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的性格对我也有很大的影响,甚至,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学习榜样。想起在学校优秀的她,和今时今日她在工作上的成绩,完全匹配无疑的。
我俩从校园的记忆,一直料到就业时候的困扰,再到我创业的艰难。
魏巍看到我的事业也还算小有成就后,她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对我说:「你啊,就珍惜现在的美好时光吧,亏得你不像我,一辈子的操劳命。」
她这句话里透露着无限的心酸苦楚,像是受了委屈多年,一直都没办法释放压力的小白领。
顺着她的话题,我问她:「你不是也挺好的嘛,看这一身的名牌就知道价格不菲,哪儿像我,也就窝在这几十平米的小隔间里,没什么大出息。」
魏巍嗤笑着摇头,笑容中带着苦涩,她竟然鼻子一酸:「我不想干了,想回来。」
她每一滴眼泪都扎在我的心中,我赶快握住了她的手,坐在她身边安慰。
我拍着魏巍的肩膀,「如果真的太累了,受不了大城市的压力,不如就回家来嘛!虽然家里没有一线城市那么繁华,但好在过得悠闲。实在不行,就开个公司,自己当老板,也总比给别人打工强,不受气嘛!你看看我,虽然赚的不多,时间还是很多,挺好的。」
魏巍诚恳地点头,看得出来,她对我的认可,不是浮于表面。
「想要回来的想法,在我的心里已经酝酿两年了,一直没有实现。我究竟应该怎么说服家里人,才能让我回到原来的状态?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不想成为他们赚钱的机器,更不想永远都听他们的唆摆。」
但凭借魏巍的这两句话,我对她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
在大城市的压力,再加上家里人对她的期望值,让魏巍一直卡在大城市进退两难。
即便,她内心有想要回来的想法,也很难和家人沟通。
我换了一种语气,问她:「那你家里人知道么?你父母是什么态度?还有你没毕业的弟弟,又是什么态度?」
「父母」和「弟弟」这两个词触动了魏巍,她肩膀不住地抖动着,终于哭了出来。
办公室的气氛一度下降,魏巍这么多年压抑的情绪总算是得到了释放。
她和我说,她曾想要试图和父母沟通,不想继续北漂,即便这外表光鲜亮丽的生活,实际上她的内心空虚不已。她想要找一个归宿,一个稳定的家。
父母并不反对魏巍找男朋友,却一再强调,年龄不是问题,最主要的是要有钱。
他们好不容易培养她可以为家里出一份力,她说要嫁人就嫁人,那可不行。
魏巍一定要为她弟弟魏翔谋后路,至少要给他赚一套房子才行。最主要的是母亲的态度,她一直在对魏巍灌输一种思想,女人嫁人就是在改命,嫁得不好一辈子就完蛋了,还总是把「这是为你好」的话挂在嘴边,让魏巍根本没办法反驳。
弟弟魏翔几乎也是和父母一个鼻孔出气,他看不到姐姐的努力,看不到姐姐的辛劳,看到的全都是她靓丽的外表,昂贵的奢侈品牌,和银行卡里上涨的数字。在父母的纵容之下,魏翔几乎也被养成了一个废人,作为一个男人不思进取已经很要命了,还强迫魏巍成为「伏地魔」。
原来,生病的不止魏巍一个人,还有她的家人。
面对这样「家庭式」的病症,是最让我们心理医生犯难的,治标不治本,根本没办法解决问题源头,即便魏巍一个人醒悟了,她还会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像魏巍父母这种老顽固的思想,更是让人力不从心。更何况,魏巍家里的情况也是很特殊,她父母已经都退休,微薄的退休金不足以供养魏翔的开销,所以她成为了家里的经济支柱。从魏巍上班赚钱开始,父母把她当成了摇钱树,不停地向她索取,从来不考虑魏巍有多么的辛苦,更不考虑她在外的生活压力。
说句现实话,魏巍完全是「房似锦」的第二个写照,可她却没有房似锦那么强悍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抗压能力,自己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还要去考虑父母和弟弟的感受。她真的太难了。
我叹息着,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解决办法。
魏巍没有停止说下去,她眼睛哭红了,语气变得更加委屈了。
「实际上,这次回来之前,我已经和公司提交了辞职信,公司领导压了下来,他不希望我离开。可是……」
「我刚到家,和父母说了离职的事情后,我妈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要我当着他们的面,给领导打电话,一定要挽回工作,并且他们还警告我,如果丢了这份高薪的工作,就不要回这个家!我真的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想来你这里躲躲清净。」
对于「道德绑架」的家人,让魏巍完全承受不住,那一句句犀利的话恐怕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魏巍的手颤抖着,抓住了我的手,带着哭腔问我:「怎么办?」
魏巍既然还能说出这么理智的话,就说明她已经知道问题所在,只要「用对药」就可以摆脱现在的困局。实际上,大多数人都会有这样的生活烦恼,这并不是心理疾病,至少在我看来不是。
「跟随自己的心,怎么开心怎么做。」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给她力量的支持,「人生在世多数都是不称意的,找到一个适合你和家人沟通的方式,彼此都退让一步。更何况,你也不是他们的赚钱工具,干嘛把你逼得这么紧呢?」
魏巍低下了头,也不知道我说的话,对她起到了多大的作用。
「说到找男朋友,难道你一直都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我想要打开魏巍的心门,随便找了一个切入的话题,「还是说,你的心里一直都住着一个人,没有放下?」
魏巍抬起头,也不知是哭红的脸,还是害羞了,脸颊飞上的那一抹绯红,煞是好看。
「我知道了!」我一拍她的手背,「刘涵!你是不是还在惦记他?」
「你别乱说!他那么优秀,估计早都已经和心爱的人结婚生子了吧?」
在大学时代,魏巍一直都很喜欢刘涵,却始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他表白,刘涵对魏巍也有好感,俩人却停滞在了「朋友已达,恋人未满」的状态。
毕业后,魏巍北上,刘涵南下,俩人就这样失之交臂。
毕业后,在一次巧合下,我被拉入了一个同学群,刘涵也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和魏巍形影不离,刘涵主动加我,来问魏巍的近况。那时候,魏巍正在忙事业,无暇顾及恋爱的事情,我也就没有和魏巍说起,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后知后觉的发现刘涵对魏巍似乎也有「小心思」。
于是,我主动把刘涵的微信打开,发了一条消息给他:听说,魏巍一直都没有男朋友,她在大学里有一个一直喜欢的男生,她不敢表白,你猜是谁。
刘涵几乎是秒回,他问:谁?
我把和刘涵的对话递给魏巍,道:「你看,我就说你俩彼此心里都有对方,就别再藏着掖着了!要不然,我把这层窗户纸帮你俩捅破算了!」
魏巍虽然嘴上说「不好」,可满脸都写着「我愿意」。索性,我直接把魏巍的微信推给了刘涵,让刘涵主动加魏巍。我这边刚推过去,魏巍就收到了好友消息的请求。
面对曾经心仪过的男生,魏巍又露出了娇羞的小女生姿态,默默地坐在一旁,和刘涵聊起了微信,倒是把我晾在了一边。看到魏巍的表现,我觉得她状态也并不是很差,除了对生活没有激情,对家人有些排斥外,还算积极阳光。尤其是她对刘涵的反应,让我放下了心。
来时,魏巍脸上挂着假笑,走时,她脸上带着幸福的笑,这就是来我诊所的魔力吧。
不过,作为老同学,老朋友,我在她临走时依旧是劝了她一句:「工作嘛,一份不顺心,大不了换一份再做,若如果人的心出了问题,那什么都无济于事。」
魏巍带着幸福的笑容离开,我站在诊所门口,看着她略显沉重的背影,心中的忧虑却一点都没有少。魏巍脸上的笑容,就像她的生活,有时候是虚伪的,有时候是真诚的,有时候又是迫于无奈的,总是令人很揪心。
从家庭负担来的那些压力,让魏巍压得喘不上气,她根本就是在透支自己的体能、心理去完成家人对她的一次次强迫和期望,如果她和家里不能和解,她迟早有一天会崩溃。
魏巍走后,我给刘涵又发了一条消息,希望无论他是作为老校友,还是未来男朋友的身份劝劝魏巍,让她的心能够豁然开朗起来。哪怕,刘涵不一定成为魏巍最后嫁的那个人,却希望她可以寻找到生活的另外一个目标,不能把所有的压力都放在家庭和事业上,她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而后,有一段时间魏巍屏蔽了朋友圈,再也没发过微博,我给她发了几次微信,都石沉大海,又给她打了几次电话,也了无音讯。
我和她完全失去了联络。
那段时间,我和害怕,怕魏巍承受不住生活的压力,会去做傻事。
魏巍之所以选择把自己与世隔绝,或许是被家里人折磨到无法附加,没有去面对他们的勇气,索性就当起了缩头乌龟。
反而,越是把心里的事情压在心底,越容易出事。
果不其然,四个月后,魏巍第二次出现在我面前。
这一次,她不再光鲜亮丽,甚至可以用「朴素无华」来形容。不仅仅是因为她脱掉了那昂贵的奢侈品外衣,更多的是她原本内在的气质被改变了。
没有带墨镜,魏巍这一次戴了黑框近视镜,格子衬衫和牛仔裤,贴心的就像我隔壁卖水果的小妹,她的脸上写满了憔悴。
黑眼圈、下眼袋、法令纹,不用我问她的近况,脸上所有的细节都彰显出她这四个月过的一点都不好。不过,这也说明了另一个问题——她离职了。
魏巍如释重负地一口接着一口叹着气,似乎离职之后的日子,并不是她当初追求的那样舒适,反而让她充满了负罪感。她这表情,像极了对不起别人,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让人既心疼又无奈。
「你——」
我刚说了一个字,魏巍就打断了我,说道:「你再帮帮我。」
「怎么了?」我问。
「我觉得,我妈说的对。」魏巍绷着脸,面无表情,「我离职了,因为我没有工作,又有一家子要抚养,还有一个扶不起的弟弟,刘涵认为我是个累赘,他不接纳我,他认为我没有能力。这样的刘涵,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他!他为什么要带着有色眼镜来看我?我想重新进入职场,我要工作,我要做个有钱人,我不想被他看不起!」
如果是曾经的魏巍,她根本都不会来征求我的意见,一定是风风火火想要做就去做的性格,而现在,她脸做一个决定的勇气都没有,还真是和我认识的魏巍不太一样。
「魏巍,你真的确定,刘涵不接纳你是因为你没有工作吗?」我婉转地问,「或许,你可以从你本身上找找问题呢?」
魏巍愣住了,带着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漂亮么?难道我性格不好吗?如果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原因,还能是因为什么?他觉得这样的我,配不上他!如果,如果我不是去那份高薪的工作,他或许就不会在意我的家庭条件!所以,我妈说的对,我要赚钱,要努力赚钱!」
事实上,魏巍说的过于片面,在魏巍和我唠叨这些话题的同时,我给刘涵发信息,从他的口中得到的答案,并非如此。
上次和魏巍一别,她北上辞职。那段时间,魏巍和刘涵通过微信交流许久,也没有定下俩人的关系。
并不是刘涵不愿意主动挑破,是他在和魏巍交流的过程中遇到了问题,他发现魏巍和之前的那个她并不太一样,没有之前的阳光灿烂性格,反而总是可以透露出自卑的负面情绪。
至于魏巍说的「家庭因素」更是欲加之辞,刘涵从来没有因为魏巍的家庭环境和工作有过什么想法,他只是单纯认为,魏巍的生活状态不对,不是他曾经喜欢过的那个性格开朗,热心助人的姑娘了。
他之所以没有挑明,是不想耽误彼此。
两个人表露出来的内容背道而驰,这让我开始怀疑他们其中有一人在说谎。
我问魏巍:「是刘涵亲口和你说,他觉得你是个累赘,认为你没有工作,家人是负担?」
「那……到没有。」顿时,魏巍的语气就弱了下去,「但我能够感受到!」
从魏巍的眼中,我看到了她的自卑。
曾经的魏巍,是一个很高傲的女子,她始终都保持着一颗上进的心,让人永远都追随在她的身后,可现在的她,患得患失,像极了一个受了莫大冤屈的怨妇。
魏巍比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心理问题严重了,我意识到,应该让她重视一下心理变化。
我用旁敲侧击的问题,又和魏巍聊了一些关于她的近况。
魏巍竟然出现了易喜易怒的情况,并且除了对钱之外的任何事物,似乎都不太感兴趣。
为了让她能够重新找回自我,我建议她先找一份适当的工作去过渡,至于要不要从事之前的行业,等她的精神状态完全恢复正常了,再做打算。
从诊所离开后,魏巍的心似乎是敞开了,她重新开放了朋友圈,微博也继续更新了内容。
即便,她发表的内容依旧很颓丧,让人看了心中添堵,至少,她愿意敞开自己的心扉了。
我也在微信和刘涵又了解了一些魏巍的情况,大致对她做了一次心理分析。
魏巍和刘涵俩人重新联络上之后,魏巍所有的表现,都像一个患得患失的病人,即便是和他说话的时候,都会觉得小心翼翼,根本不像学校时候的那个充满阳光和欢乐的女生。
对于刘涵本人,他的生活压力也不小,无论是家庭压力,还是工作压力,并不比魏巍之前的少。他以为自己可以从魏巍身上汲取到一定的正能量,没想到,她的出现反而让他变得更加不开心。
魏巍离职后没多久,去过刘涵的城市一次,他俩在一起短暂的呆了三天的时间。刘涵主动给魏巍买了火车票,把她送到了火车站。刘涵毫不避讳,直接和我说,在这三天里,魏巍除了窝在家里,任何地方都不去,恨不得连床都不下,做个宅在家里的「蛀虫」。
若短时间,刘涵还可以接受,可在和魏巍谈心的过程中,魏巍表现出来的那种丧气,让刘涵难以接受。她甚至说出,这辈子都不想出去工作的话,只想嫁了人,在家里做贤妻良母的话。
刘涵是想和魏巍发展成情侣关系的,同样也想和她组建家庭,现在的魏巍带给他的都是负能量。魏巍现在的样子和刘涵向上的心,完全背道而驰,两个人生观和世界观不同的人,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听了刘涵的话,我对魏巍的内心更加了解了。实际上,她无非就是被家里压榨怕了,想要躲进象牙塔,与世隔绝,是她受伤的心疗伤的办法。我相信,魏巍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魏巍,她这种状态,不会持续很久,一定可以重新振作。
刘涵却认为,魏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不想浪费时间和精力,到最后得来是一场空。甚至于,刘涵认为,魏巍就是想随便找个人把自己嫁了,根本没有要再重新站起来的想法。至于那个人,是不是刘涵,魏巍或许根本就没有在意过,只是刘涵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而已。这让他不寒而栗,感到后怕。
原本大学期间两个很般配的一对璧人,那层窗户纸被戳破之后竟出现了反效果,现在连最起码的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
我有些懊悔。
如果不是我把刘涵的消息透露给魏巍,如果不是我对魏巍太关心,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事后,小洛安慰我:「这不是你的错,根本就是他们的选择,你自责干嘛!?」
我垂头丧气,情绪低落,生怕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小洛见我如此,也不敢再戳我心窝子,索性出了办公室。
在等待魏巍复诊的那段时间,我时刻提心吊胆,怕她会找各种借口拒绝来访。
让我意外得是,魏巍很准时,周一上午九点,整齐的坐在我面前。
只是,在她整齐的外表下,从她眼神中,我看到了她似乎是在硬撑。
由于她失业在家,她的父母一直不断催促她找男朋友,并且发动了家里所有的亲戚,只要是个男的、活的,无论年龄职业,都给魏巍安排上。实际上,魏巍来我这里复诊,也只不过是想要摆脱父母安排的相亲。
她一脸憔悴和疲惫,许是已经厌倦了家里给她做的各种安排。魏巍一开口,就是各种抱怨,似乎在她的眼中,根本就是「人间不值得」的代言。
「我妈给我找了一个大我十八岁的男人。」
「我妈说,她这辈子就是因为跟了我爸,所以穷了一辈子,一定要让我嫁给有钱人。」
「我弟弟又和我要钱,我的银行卡里已经空了。」
「我爸打牌又输了,回家对我又打又骂,我真的不想活了!」
……
在她喋喋不休的话语间,我打断了她,问道:「我给你的药,按时吃了吗?」
魏巍突然愣住了,想了想,从包里把药拿了出来,顿时没有了底气:「忘了。回家就忘了。」
我连声叹气,摇着头:「怪不得你情绪这么焦躁不安,抑郁的症状一点都没有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了。魏巍,如果你听我的,就一定按时服药,不能那么放任自己。然后,你出去租一个房子,先和家里人保持一段距离,不然……」
再接下去的话,我没有挑明,魏巍已经知道她病情的严重性,索性一口答应我:「要不然你说怎么办,我一切都听你的。我没有主意了。」随后,她低下了头,沉默着,又陷入了她一个人的世界。
在魏巍之后,我又接待了一个病人,等把那个病人送走,她依旧坐在那里。她不玩手机,不看杂志,就那么默默地坐在沙发上,像个雕塑。
我还在想怎么处理魏巍的事情,小洛便走到我身边,悄悄问我。
「镜子姐,她没事吧?我怎么感觉,整个人被乌云笼罩着,奇怪的像个神婆!」
小洛用的这个词来形容她很是贴切。
那时从魏巍身上散发的负能量足以影响包含我在内的所有人,更不用说小洛这种定力不足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思前想去,我坐到魏巍身边,拉过她的手,轻声问:「亲爱的,你在家若是不开心,不如在这里先住一宿?明天我帮你找个房子,搬出去一段时间就好了。」
魏巍默认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谢谢」。
她的声音极小,像个大病初愈的病人,当然,在我的眼中,她现在已经是个病人。
我打发小洛去找个房中介,物色一个距离诊所比较近的,楼层低,价格适中的房子。我不能任凭魏巍再这么颓然下去,明明是一个很上进的姑娘,硬生生被家人逼迫成了现在的模样。
小洛一听我要找房子,直接说道:「我家有一个小户型没租出去,刚好就在咱们这附近不远。要不然,先借给她住几天,等她情况好转了,再说费用。毕竟,如果真给她租个房,病情快慢咱不说,万一她家里人找上门来闹,房子你是住,还是退?怪麻烦的。」
我不想麻烦小洛,也不想让魏巍再回家,索性先答应下来,走一步算一步。
下班后,我和小洛带着魏巍,直奔小洛家的出租屋。顺路,我帮魏巍选了一些暂时能用的生活必需品。
安顿好了魏巍后,我和小洛才离开。
下楼后,小洛依旧担心,总是问我:「镜子姐,总感觉她这个人阴森森的,你确定是心理问题,不是……」她话中有话,我当然明白她说的意思。
「这世界上没有鬼!你放心,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看似是在抚慰小洛不安的情绪,实则是在安慰自己魏巍并没有那么严重。
可实际上,魏巍的病情,比我想象中的要难很多,她几乎成为了我的「调研对象」。
从第一次魏巍来诊所「看病」,到给她安排好住处,历时半年的时间里,她的变化很大。从一个职场精英,到被家人嫌弃的「啃老族」,除了身份落差之外,更多的是她心理承受了太多的委屈没有人能理解。这样的魏巍,很让人心疼,作为她的朋友,我想用尽全力帮她。
从那天之后,我几乎每天下班后都来看望她。
魏巍从一开始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愿与人交流,到她可以站在窗前去沐浴阳光;从她封闭了自己所有的社交信息,到她偶尔还能在朋友圈发两条动态;从她和我简单的只说一两个字,到也愿意和我敞开心扉,诉说心中的不惑……
这一个月的时间内,魏巍的状态调整得不错,药是没少吃,主要还是她愿意敞开内心,去接受外界的信息了。
其实,魏巍有些后悔,她十分草率地辞了职,人一旦停了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若是一直能在岗位上忙忙碌碌,或就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思考烦心事,不用去面对家人的问责。她想要尽快调整好状态,重新回到职场,再次成为那个叱咤风云的「女强人」。
只有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那个硬撑的状态,能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已经很不错了。毕竟,一旦再重新找一份高强度的工作,魏巍还是会面临心态崩溃,走不出她的抑郁症。
魏巍能做的,不仅仅是要调整心态,还需要调整她的生活方式,以及对待压力的排解方式。
好在,这一个月的努力我并没有白费,魏巍的病情好转了,我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一直提着心的小洛,也总算是把悬着的心归位了。
本以为,再有个把月魏巍就可以痊愈,重新找回自我,偏偏一件事影响了她的人生轨迹。
那天下班后,我照旧带着给魏巍买的便当前往,刚上楼,就看到房门微微敞开。
房间里传出几个人争吵的声音,我顿时感觉不好,快步打开房门。
客厅里站着一个体态偏胖的中年妇女,一个双手叉腰,绷着脸的中年男人,一个穿着光鲜靓丽,可眉宇间却透露着刁钻的年轻姑娘,以及一个颓丧的,灰头土脸的毛头小子。这四个人把魏巍围在中间,四个人用手指着魏巍的头,说出的话,难以入耳。
「你弟媳的肚子马上就要大了,你这个当姐的就不知道为家里分担点?」中年妇女说,「要不是看你能赚点钱,要不早就把你扫地出门了!快点掏钱!」
「你这个弟弟一无是处,要不是因为我怀孕了,会便宜你家?没有房子,绝对不生!」那姑娘仰着头,傲气得很,不知道谁给她的勇气,竟然可以对大姑子这么说话。
「我的姐,你把钱给我,你的钱不就是我的钱,咱俩是亲姐弟,你和我还分的这么清楚干嘛?」弟弟虽然语气没有那么强硬,可更是在戳魏巍的心窝子,他这分明就是在抢钱。
「你的命都是我给的,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拿你没办法!」中年男人说着就要扬手打魏巍。
我赶快上前,一把拉住了那男人的手腕,挡在了魏巍的前面:「你们都给我住手!」
魏巍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捂着耳朵,不停地撕扯着头发。对于抑郁症患者,她的家人不亚于把她往悬崖边上推。
「你谁啊?」魏巍的母亲没有认出我,「我在教训我的女儿,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给我出去!」
「这是我家,这句话我同样送给你,都给我滚出去!」我没有魏巍那么好欺负,不论这些人是谁,我都不允许他们如此对待魏巍,「你们再敢走进我家一步,我就报警给你们都抓起来!」
魏巍的父母瞪大了眼睛,又放了几句狠话,带着儿子和准儿媳离开了。
我蹲下来,守着魏巍。
「没事了,都走了!」
魏巍一句话不说,簌簌地流泪。
至于这一家人来闹的内容,我大致也都听懂了。无非就是魏翔要结婚,女方想要房子,家里人拿不出钱,索性来逼魏巍把她的存款都吐出来罢了。就是不清楚,我把魏巍藏的如此隐蔽,他们是怎么找来的。
而我也顿悟了,为什么魏巍在家休息并且一直都没有好转,还不都是这一家人给闹的。
对于抑郁症患者,好的家庭环境,真心的朋友,亲密的爱人,都是患者最好的疏导对象,只要让他们把心中的不悦和抑郁释放出来,不会严重到完全自闭。错就错在,家人的不理解,朋友的疏远。魏巍的家人更是过分,不帮忙也就算了,还火上浇油。
我坐在魏巍的身边,把她环抱在怀中。不断地在她的耳边倾诉,让她放松。
我整整安慰了两个小时,魏巍才放声大哭了出来。
在她哭出来的那一瞬,我的心揪着疼。即便是朋友,对于她都有无限的心疼,为什么魏巍的父母就不能心疼呢?
魏巍啜泣了将近一个小时,才逐渐安静下来。
华灯初上,我俩就窝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我问她:「魏巍,你要放宽心,不能什么事情多装在心里,会憋出病的。你看,在没有他们闹之前,你不都好多了?他们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魏巍擦干了眼角的眼泪,靠着我的肩头:「魏翔给我打电话,说好一阵子不见我,想我了。我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对我,简直就要把我生吞了!之前,他们觉得我拿钱养家,是理所应当的。我真的难受,对于他们要钱的这种方式,我接受不了!可,我又懦弱到说不出口,怎么办?」
抑郁症患者最难的就是与人沟通,连自己的家人都没有办法沟通,那又该如何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帮魏巍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
解决的方式还没有找到,我的手机响了,家人催促着天黑了,让我早点回去。
我重新帮魏巍定了外卖,看着她吃完饭,躺在床上安心睡下,我才离开。
即便是离开了,我的心也悬着,她刚刚受过刺激,怕她会钻牛角尖。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直接去诊所,直接赶到出租房,想要带她出去散散心。
还没等走到楼下,就看到一群人站在楼下围观,不知在看什么。旁边,还停着一辆警车,警察们都在拍照。我心中顿时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冲上去,拨开人群。
魏巍像一个疯子一样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嘴角还挂着血迹。
「出去出去!」一名警察把我往外推。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问那警察:「我是她朋友,她……怎么死的?」
「跳楼自杀。」警察说完,把我推出了警戒线,「都散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而后,就是邻居们议论纷纷的声音逐渐在我耳边远去。
我,就这么瘫软在了花坛边,看着魏巍那张让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我到现在都难以忘记,她嘴角还带着泛着苦涩的笑容的死去的脸,平和又安详。
「你是死者朋友?」警察走过来,「那麻烦你通知一下她的家属,来我们这里认领一下。」
我木讷地点着头,拿着魏巍的手机,拨通了魏翔的电话。
「你姐死了,来认领一下尸体。」我对这电话机械地说着。
电话那边先是一阵空白,随后魏翔的声音在那边咒骂着,我听不太清楚他都说了一些什么内容,但我知道,一定没有好话。
这个弟弟,都不如我这个朋友。
挂断了电话后,我大脑一片混沌,蹦出来的全都是前一天晚上和她谈话的内容。昨晚,她还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为了别人,为了自己。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就都变了?
我翻看着魏巍的手机,发现了魏翔发来的信息,顿时让我气愤不已。
「你在这个家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赚钱嘛!快点把你的钱给我!」
「咱爸说了,等我结了婚,就让你也找个人嫁了,给他换点钱买酒!」
「你再不给我钱,我就找人弄死你!」
「你没有钱怎么不去死!」
面对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信息,我后背发凉,这就是魏巍为什么跳楼的真正原因。
我魏巍手机里的信息递给了警察,问:「能不能告他教教唆死者自杀跳楼?死者有很严重的抑郁症。」
警察看着手机里的信息,表情顿时严肃了,这才意识到,这并非是简单的自杀跳楼案。
我向警察提供了很多魏巍的诊疗记录、药物记录,以及这段时间给她做心理辅助的监控视频。
警察受理了案件,约谈了魏巍的父母,把魏翔进行了关押审讯。对这件案子,我十二分关注,毕竟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也是很自责,如果不是家人催促我早点回去,我在这里陪魏巍的话,或许她就不会走向自杀的这一步。
之后,警察做了大量的走访调查,对于魏家的做法有了了解,正式拘捕了魏翔,对他提起了刑事诉讼。
可惜,魏巍的父母始终都认为他们的做法没错,他们极力帮儿子求情,却从来都没有想过女儿惨死的样子。魏巍母亲还特别厚颜无耻地吼我,说我多管闲事,说那是她的女儿,让她死,她就要死的话。
这件事过去已经许久了,我的心始终不能平静。小洛一直安慰我,这事儿不是我的错,不能怪我。
可人毕竟是情感动物,又怎么可能说不伤心就不伤心呢?就好像魏巍的病,也不是她想控制就控制得了,或许在她跳楼的那一瞬,她认为那是她人生的解脱。可对我来讲,我痛失了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我一辈子都找不回来了。
魏巍死后,我关了诊所一个月没上班,颓废地在家发呆。家人对我好言相劝,让我宽心,我又怎么能宽心呢?最终让我走出这段痛苦的,是喜欢魏巍的刘涵。他发给了我一段小视频,是魏巍临死前录给我的。
视频里的魏巍笑得很灿烂,只说了一句话:「亲爱的,谢谢有你。」
视频虽然是发给了刘涵,可是刘涵认为,这句话是魏巍送给我的,并非是他。毕竟,魏巍从来都没有喊过他「亲爱的」,他俩的关系从没有这么亲密过。
这最后的视频,一直保存在我的电脑里,每当我遇到了抑郁症的患者,总是会反复地看,想要挽救这些迷途的精灵,不要深陷在黑暗之中。在远方,一定有一盏明灯,在等待他们。
而我,一直也欠魏巍一句话——亲爱的,再见。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