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一

我刚刚谋杀了我姐。

我把一大瓶安眠药融在水里，用这个安眠药水煮了一锅粥，然后盛出来拿给我姐吃了。她正重感冒加扁桃体发炎，发着烧，满嘴都是苦苦的，嘴巴里基本尝不出什么味道，没有起任何疑心就吃了下去。

多么清奇的下毒方式，我真是个小天才。

我姐吃完粥，我又给她递了感冒药和一杯热水，她依然毫无疑心地吃了，还对我温柔地笑：「楚楚，你对我真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把碗收了，帮她把床上的小桌板收起来，递给了她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亚麻睡衣，让她好好舒舒服服继续睡。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楚楚，你今天真的好温柔，一会儿妈妈回来，你也要对她这么温柔才对。」

我笑嘻嘻说：「好。」

然后，我姐就睡着了。

我没告诉我姐，妈妈出差了明天才回家，家里只有我和我姐，没有我打 120，没人会发现姐姐不对劲，没人会送她去抢救。

姐姐必死无疑。

但我并不打算逃走，我就等着明天，我妈回来，我要亲眼看见，她最爱的女儿清清死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会是什么表情。

二

我们家里没有男人，只有我妈、我姐和我三个女人。

我和我姐是双胞胎，姐姐叫清清，妹妹叫楚楚，很常见的双胞胎姐妹名字。但我们是很不常见的一对双胞胎姐妹。

我姐长得很漂亮，从中学开始，书桌里就没有缺过情书，但是她一封都没有回复过，有人当面告白，她也会委婉却坚定地回绝。因为她是个上进的好学生，她要考全国最好的学校，读最热门的专业，找最赚钱的工作，和最优秀的男孩子谈恋爱。

这些都是我妈对女儿的要求，姐姐竭尽全力，做到了妈妈要求的这一切。

我就是个标准的反例了。

从小我就不爱学习，每次感觉自己在书海里遨游了有 24 个小时，但一看手表还不到 24 分钟。毕业之后，我也懒得上班，我就每天在家闲着，大部分时间用来聊天，偶尔写写小说，世界真美好啊。

我妈不爱扯着嗓子骂人，她只会幽幽地看着我，说：「真和你死鬼爸爸一模一样啊，都是本性就烂透了的。」

这个评价我从小听到大，我置之一笑，就当清风过耳，传来蛙声一片。

我才没空理睬她，我正忙着和姐夫聊天呢。

 三

姐夫是姐姐在 P 大的同班同学，他们大一就在一起了，到现在五六年，感情一直很稳定。

当然，只是表面上的稳定而已。

因为有我的存在啊……

自从两年前，我姐带姐夫回家见我妈，我就暗地里和姐夫勾搭上了。

我姐是个端庄的好女孩，每天沉迷工作，陪姐夫的时间很少。

姐夫很寂寞，我又很主动，所以我们每天都在微信上聊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我们经常约。

姐夫在床上说：「你好厉害啊。」

那当然了。我姐那么严肃的人，估计只会最传统的那种姿势吧，我不同，我什么姿势都肯尝试的。

好嗨哟，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高潮……

姐夫常常搂着我，对我说，姐姐太优秀了，表示自己常常感觉配不上她。

我回抱着姐夫，轻轻对他说：「是她配不上你。」

 四

姐姐当然配不上姐夫。

她是个冷酷的人。我永远无法忘记，她是如何逼走爸爸的。

爸妈决裂那段日子，姐姐是完全站在妈妈这边的，她甚至亲手起草过爸妈的离婚协议书，里面要求爸爸「净身出户」。

姐姐说，爸妈婚姻的失败，爸爸要负全部责任。

妈妈勤奋工作、忠于婚姻，走着最最稳定的职场道路，还一手负担了所有的育儿工作；

爸爸失业、出轨，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地追逐他创业的梦想，从来没有出席过一次家长会。

呵呵，好像的确如此吧。

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无数个饭桌上，一家人好端端吃着饭，妈妈会因一言不合立刻摔筷子摔碗恶语相向；

无数次爸爸想要参加我的家长会，妈妈都会阴阳怪气地反讽：「你去过几回家长会啊？认识学校的门往哪儿开吗？和别的家长聊到职业聊到家里，你有脸说吗？」

无数个深夜里，父母爆发了剧烈的争吵，我蒙着被子捂着耳朵，妈妈会用蛮力将我拖出房间，在我面前把爸爸欠的每一笔债如数家珍地对我倾泻出来。

我无数次哭着求妈妈，求她和我爸赶紧离婚，你们各自找个合适的人再婚吧。

爸爸也向妈妈提出离婚，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妈妈说：「不行，清清还要嫁人呢，她这么优秀，我怎么可以让她在家庭体面这里落这么大一块疮疤？」

呵，说是什么为了我姐的体面，其实还不是为了她自己？不过是不愿意叫亲戚朋友街坊四邻在她背后说她是离了婚的可怜女人罢了。

所以，为了不知是我姐还是我妈的体面，我爸名义上继续和我妈做夫妻，实际上「净身出户」了。

没要房子没要车，离开家之前，爸爸只抱了抱我，我感觉我的肩膀湿了。

这一对夫妻只在过年过节回有朋友来家里做客时，才会维持表面的社会家庭关系。

不是为了我姐，我爸在外面死了，我妈都不会去收尸。

 五

我妈还是去收尸了的。

因为这层逃不脱的婚姻关系，爸爸始终没能再婚。我二十岁那年，爸爸因患癌症而孤独去世。

妈妈带了爸爸的尸骨回来，为他举办了葬礼，尽了作为妻子最后的道义。亲戚朋友都对我们家、对我妈，抱有深刻的同情：「别太难过。」

哼，我妈才不难过呢。她非常淡然。

我姐也很淡然。

姐姐从来没有对姐夫说过我们家里曾经的情况。因为姐姐是妈妈的提线木偶，她最听妈妈的话了，妈妈说这些情况不要说出去，有损我们家的体面，那姐姐就绝对不会说出去。

可是我不一样。我最看不惯她们这种虚伪的做派了！「体面」，就是为了「体面」这虚无缥缈的两个字，我的前半生都毁掉了！

我把家里所有的情况都和姐夫说了，然后号啕大哭。

姐夫抱着我，对我说：「你真不容易。」

然而他再觉得我不容易，他还是要和我姐结婚了。

他都知道我家的情况了，怎么还不逃？！

越临近他们结婚的日子，我越生气，和姐夫发生了无数次剧烈的争吵，说了很多很多伤害他的话。

连我自己都感到筋疲力尽了。

姐夫在三天前对我说：「我们都静一静吧。」

 六

所以，我妈真的要通过我姐做到所有她自己没能做到的事情了？考全国最好的学校，读最热门的专业，找最赚钱的工作，和最优秀的男孩子谈恋爱，然后还结婚？

想得美！

我就是要把她那个精致到完美的木偶给毁了！我绝不能允许这个害死爸爸的女人得偿所愿。

幸好，我早就开始部署了。

姐姐和姐夫的婚礼准备了半年，我就收集了半年的安眠药。

终于逮到我姐重感冒这个机会，实施了我的计划。

可是，我明明给我姐下了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

胃部有被火烧的感觉，浑身有种莫名的胀痛，想吐，头痛，感觉天旋地转。

我躺在床上难受得满床打滚。

也许，也许是我误服了下给姐姐的安眠药？不行，我要是打了 120，他们肯定会发现我姐，也会抢救她。

这绝对不行，我就是死，也不能让那个女人的提线木偶继续活着！

我终于明白，什么叫作五内俱焚。

大火焚烧了我的意志和体力，我渐渐滚不动了。我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痛苦越来越小，麻木感越来越大。

去他的清清楚楚。

我这辈子就没有清清楚楚过。

这下好了，我终于记不清来路，也不必再寻觅归途。

七

贾清楚吞安眠药自杀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小区。

贾清楚是全小区最最出色的孩子。她品学兼优、才貌双全，读书的时候是最上进的好学生，考到全国最好的学校，读上最热门的专业，找了最赚钱的工作，还和最优秀的男孩子谈恋爱。

而且，她就快结婚了。

听说，贾清楚的未婚夫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当场就崩溃了。

他来到贾家，给贾清楚的妈妈跪下了。

他疯了一样地狂扇自己巴掌，内疚到无以复加。他对自己之前和未婚妻的争吵悔恨万分：「我应该体谅她的，她工作那么忙，结婚事情又多，她才和我发脾气……都是我的错……她以前是那么好的人，工作那么忙还一直那么照顾我，花那么多时间陪我，我们以前多开心啊……是我没有照顾到她的心情……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小区里的大妈们听着年轻男人痛彻心扉的号哭，都重重地叹气，分外惋惜地说：「清楚他妈，真是个命苦的女人哪！年轻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家里家外哪出不靠她撑着？前些年老公走了，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个优秀的女儿，居然也这么走了……她可就这么一个女儿啊。」

大妈们轮番上去安慰贾清楚的妈妈，而这个一直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突然笑了一下，再笑了一下，然后不可遏制地、疯狂大笑了起来。

最爱体面的一个人，就这样毫无体面地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