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房玄龄还很年轻,少年意气风发,在家里说天下快乱了,我要指点江山,翻云覆雨。
他爹:别说逼话,被人听了会死。
房玄龄:……
房玄龄当然没有把这种金玉良言放在心上,十八岁就中进士的他但觉天下弹指可定。
只可惜他很快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了。
房玄龄坎坷的少年时代里,他跟一位王爷混得熟,后来王爷反了,朝廷顺手就把他也给贬了,还是几乎再无升迁机会的那种贬。
任你什么惊世奇才,就在无人问津处入土吧。
当是时,天下大乱,房玄龄慨然忧中原,却再也没有办法出头。
这会儿,只小房玄龄一岁的魏征,也在左奔右突,寄希望活命。
隋末的死法可太多了,像魏征这样有出身的男子,要么被征去辽东打仗(当地连女子都被征去前线,他怎么也绕不过去),又或者被流寇袭杀,四处都是这样破家而亡的人,魏征又凭什么幸免?
魏征的爹已早早死了,他的境遇还不如房玄龄呢,连投奔王爷的机会都没有,放眼望去,步步都是死路。
死路之中,魏征比所有人都平静,他看破了这个世道的困局,他不像房玄龄那般少年意气,他深切地明白:这个世道一定要被打破。
为了日后能打破这个世道,魏征决定韬光养晦。
他出家了。
他开始修道,钻进深山,结交隐士,逃出了这一劫。
然而,世道越来越乱,终究到了无处可逃的时候。
魏征见此,洒然出山,随便挑了一个最近的势力元宝藏投奔。
元宝藏所有对外的公文,全由随便露了一手的魏征包办,他也自然收获了各方赏识。
待到元宝藏式微的时候,魏征就理所当然进了李密的瓦岗军,李密也很倚重他。
这一年,李世民十八岁,房玄龄三十八岁,魏征三十七。
风云突变,就在眼前。
·1
几年前,房玄龄的父亲去世,他回家奔丧,还没来得及问问父亲,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父亲已经再听不到了。
五日不吃不喝,房玄龄醒来时,像是变了一个人。
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没了,怀揣经世之才的沉稳中年人在暗夜中拜祭宗祖。
他说:「爹,我会用舍由时,光耀门楣,让我们的姓氏响彻天下。」
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当十八岁的李世民在关内扬名,一直闭着眼的房玄龄忽然起身,他知道,自己的时机到了。
年近四十的房玄龄踏出家门,他用自己最后一腔锐气,孤身仗策,去见他心目中的明主。
这时候,意气风发的李世民正派人安抚百姓呢,突然听到有个半老书生来访,他挠了挠头,这几天来投的勇士不少,年轻书生也不少,这么老的倒是少见。
李世民笑了笑,决定亲自见见这位半老书生。
史称:一见如旧。
他们仿佛是很多年前就相识的人,宛如刘邦见到张子房,曹操遇到荀文若。
房玄龄所说的李世民都能听懂。
李世民跟自家老爹、自家老哥所向往的世家门阀统治的格格不入,如今终于也有了人诉说。
而这,正是书生渴求的盛世。
两人泪眼汪汪,几乎恨不能当场拜天地,哦不,当场拜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差不多同时的瓦岗军中,魏征恨不能当场圆寂。
这时候,瓦岗军正要对付王世充。
而李密的打法不行,瓦岗军这群人也不行,魏征想了许久,才递上去一个完美的方案。
须臾,回信到了,说你这么老套的法子,能有个屁用。
魏征:……
魏征被这群泥腿子噎得想死,自己随军在外,这会儿去找李密也不现实,只能眼睁睁看着王世充反攻,眼睁睁看着瓦岗军兵败如山倒。
没办法,只能再跟着李密投了李唐。
这会儿李密还不消停,还想趁李唐派他出任务的机会,逃出去再自立为王。
魏征一懵,这是谁给你的自信啊,在李渊的眼皮底下东山再起?
魏征赶紧溜了溜了,献计去山东招降徐世勣,固然是真有信心,也是真想逃开李密这求死的枭雄。
当魏征招抚山东成功,名动长安的时候,房玄龄正跟着李世民四处征讨。
每到一个地方,李世民的手下们满脑子想着论功行赏的结果,只有房玄龄忙着笼络人才。
从此君臣携手,便再无什么可怕。
后来兵荒马乱,魏征跟了李建成,视李世民为眼中钉,时不时给他挖点坑,房玄龄也丝毫不怕。
老房运筹帷幄,即便房玄龄出征在外,容易跟后方脱节,倒也妙笔生花,打消了后方对二凤的疑虑。
这几次遥远的交手,让房玄龄跟魏征彼此间都记住了对方的名字。
二人最后两次交手,各得一胜,但命运已然翻天覆地。
倒数第二次是魏征给李建成争取到平定山东的机会,并亲自出谋划策,把对面的叛军平定招抚。
这一次是房玄龄输了。
最后一次交手,魏征力劝李建成快刀斩乱麻,把李世民的威胁彻底翦除,李建成自负老爹在他身后站着,全然没放在心上。
魏征像是又回到瓦岗寨,面前又是那些说不通的将领。
与此同时,房玄龄扮作道士,冒着生命危险去了秦王府。
尉迟恭被威胁,程咬金被调开,鬼知道危险什么时候正式降临,瞅了瞅四周与李建成、李渊背后的世家格格不入的兄弟,又问了问自己的心。
李世民闭上眼,问房玄龄道:「如何谋划?」
房玄龄摊开地图,指了指其中一个地方。
玄武门。
遂有玄武门事变,李建成、李元吉当场身死,李渊被逼退位,秦王正式上位。
之后,李世民的人马在太子府里搜捕众人,在房玄龄的提醒下,李世民找到了魏征。
魏征被绑在地上,咬着牙,满脸都是愤愤不平,他仰望着李世民,说:「要不是太子太蠢,现在跪在这的就应该是你,我忠于职守,又有何罪?」
李世民眼前一亮,他才二十出头,就喜欢这种峥嵘的骨头,有才华的书生,当场拍手叫好,让人放了魏征,让魏征为自己效力。
房玄龄暗暗点头,并盯紧了魏征,一边为天子的容人之心感慨,一边警惕着魏征这种乱世里的阴谋家。
魏征紧紧闭着嘴,他心里燃起一股热流,过往遇到的那些人,往往都是他展现了才华,才能得到认可,那些人认可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利用价值。
这是第一次,自己没展现什么,就有人为自己啪啪鼓掌。
魏征望着李世民的眼睛,里面全是真诚。
魏征心想:他都当了天子,就是为了表示不会大肆追究,放了李建成的家小,放了他最心腹的关陇世家大臣,也完全足够了。
魏征连眼也闭上,他想:这是真的看重我了!
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房玄龄:???
·2
匆匆的乱世过去,无数的性命调令。
贞观年间,房玄龄润物无声,几乎没进谏过,但该做的事从不敷衍,即使是某些不好的命令到他手中,也能变得造福百姓。
魏征对这种操作很不屑,他冷眼看着房玄龄,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不屑。
这种不好的政令,你当场驳回去才是王道啊!
于是,房玄龄充分感受到职场上有一个贼跳的同事是种什么样的体验,李世民也开始一点点怀疑自己当初提拔魏征是不是自己脑子有病。
如果知乎真有这么个问题,房玄龄一定极其有发言权。
房玄龄:
谢邀,人在甘露殿,问政刚结束。
关于这个话题,我想多说两句。
我真傻,真的,魏征刚来的时候,我单知道他是个乱世里战略眼光极强的策士,没想到他还是太平时节里的诤臣。
你以为跟诤臣当同僚是那么好当的吗?
那年二凤要修宫殿,鄙人不才,当时身为左仆射,顺口问了两句。
结果太宗就知道了。
回头问我,说你管你的政堂之事还不够吗,我天天这么累,好不容易动这么点小工程,你还要管?
那我能怎么办,我当然只能跪下谢罪,我说陛下您建,是臣多嘴了。
原本这事到这也就结束了,君臣呵呵一笑就过去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魏征这浓眉大眼的就跳出来了啊!
魏征上来就说,臣很费解啊,臣实在不知道陛下你在这骂什么,又不知道玄龄谢哪门子的罪。玄龄既为大臣,那是陛下的股肱耳目,陛下有所营造,耳目岂能不知?而且陛下所营造的工程,用多少工人,有多少成就,只有玄龄清楚这些,才能记录陛下善举。倘若陛下不善,也才能跟陛下掰扯。
这是为臣之道啊,怎么就一个问罪,一个谢罪了呢?
唐太宗:……
跪在地上的本人:……
反正当时场面极其尴尬。
好在太宗是见(已)过(经)大(习)场(惯)面(了)的人,很快恢复如常,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一笑,把我扶起来,并向魏征表示了惭愧。
如果说这种场面,只是单纯的尴尬。
那还有很多次,有魏征这样的同事就真的能让你受无妄之灾。
那年朝里私底下有人吐槽越王,吐槽就吐槽吧,结果被太宗知道了。
太宗这个爹当的,从来都比较称职,向来护犊子。
听说自己儿子被吐槽,勃然大怒,把我们一群三品公卿叫进宫里。
就开始吼。
太宗说,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
我:???
这个太宗看着好像有点面熟啊……
好吧这不是重点。
太宗继续道:往前天子,就是天子,现在朕这个天子就不是天子了?以前天子的孩子,就是天子儿,现在朕的儿子就不是天子儿了?隋家诸王,个个都能把达官贵人当球踢,怎么着,我儿子素质好,不招惹你们,现在反被你们轻慢了?真要是我放开手脚,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我儿子欺上门去,谁敢反抗?
太宗毕竟是打出江山的狠人,这一发怒,自然是虎啸山林。
那我们这群人能怎么办,当然是先顺毛捋,纷纷跪下谢罪。
我跪下的时候,发现身边有道影子打在我头上。
我一抬头,卧槽,魏征这狗东西没跪!
这货又要搞什么!
太宗骂完了,一看魏征没跪,也特么吓了一跳。
这货又他妈要搞什么,朕给儿子出口气也有问题?
成,魏征,请开始你的表演。
魏征开始了,魏征先给流言定了性,说必然没有群臣轻蔑越王,这是有心人散布的流言。
接着,就开始怼太宗。
隋家诸王是什么德行,陛下您也知道啊,那您也该知道他们后来都什么下场吧?
我辈公卿,是天子大臣,陛下所加敬异,君臣共治陛下您懂不懂啊?
纵然小有不是,越王怎么就能动辄折辱?
还当球踢,您当这是国家纲纪败坏的时候吗?这分明是圣明之时,圣天子当道,您当父亲的为孩子出气,随口说说还成,面对这公卿大臣,政堂议事,说的这是人话吗?
太宗面色数变,一时搞不太清楚魏征究竟是在怼自己还是在暗搓搓地夸自己。
所以最后只能按旧例,哈哈大笑,说老魏你说得对啊!
如果这事到这为止,那还没什么关系。
主要是我们一群人都跪下了,就魏征说得对,那我们这群人成什么了?
太宗把我们叫过去,数落了一个时辰。
完事赐了魏征一千匹绢。
亲娘嘞,影响仕途啊!
就这,还不能完全体现我复杂的心情。
同事很跳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他从头到尾一个模样,他是会变的,会变你懂吗?
那天太宗又找我们来问政。
问创业难还是守业难。
那太宗是开国之君,我肯定说是创业难。
结果我没想到啊,魏征这浓眉大眼的,也开始拍马屁了啊!
年轻人不讲武德!我大意了,没有闪啊!
魏征说,还是守业难,创业之时,是帝王应命而起,天下仁义加身,为民除害,天授民与,是同心协力的不难。反而是成就大业后,容易骄奢,容易大兴土木,与百姓求休养生息背道而驰,守业更难。
我看着太宗笑呵呵点头的样子,忽然就悟了!
是啊,我夸创业难,那贞观盛世的功劳岂不就弱化了。
你看看魏征夸的,打天下时是天命所归,陛下就是应运而起的真天子。到了守天下,还是您能克制私欲,与百姓并肩,完成了比打天下更难的事。
创造盛世。
高手,这特么才是拍马屁的高手。
太宗笑完了,扭过头来看我,说玄龄啊,这次你说的就不如魏征说得真切了。
我:……
当你身边有个贼跳的同事,你能是什么体验?
只能是五味杂陈,欲哭无泪。
拜拜了您嘞,老子去修《唐律》了,不跟你玩了,哼!
·3
像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李世民治国的方略也大抵都是众人商讨,关于大乱之后是否立刻大治,都是群臣讨论,魏征或者杜如晦拍板确定。
只是有时候李世民提出一个问题,魏征上来就给他喷掉,也是很让他咬牙切齿罢了。
回到宫里李世民就开始跳,说会须杀此田舍翁!
连房玄龄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那天他跟魏征喝酒的时候,说:「我一开始对你的印象就是乱世里搅弄风云的阴谋家,怎么你现在天天找死,卖直邀名?」
魏征白了房玄龄一眼,说:「放屁,是因为有些事情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我又不像那群卖直的傻子,我是真的有道理,我也真的艰苦朴素,有什么问题?」
房玄龄干咳道:「没什么问题,就是以陛下的脾气,真说不准能容你到何时。」
魏征摆摆手,说:「放心,我有数。」
想起魏征马屁拍得那么到位,房玄龄忽然就不想跟他说话了。
不久之后,在某天李世民处理完国事,时时盯着李世民给他写起居注的褚遂良,脸色发白,偷偷揣测了如果陛下写这天的日记会怎么样。
后来,他还把这揣测,偷偷告诉了房玄龄。
李世民的日记:
凌晨四点,起床,准备挨骂,哦不是,上朝。
凌晨四点半,饭还没吃呢,观音婢说褚遂良这个老东西已经来上班了。
我想天下间为什么要有起居郎这个官职呢,这谁天天被盯着不心理变态啊?
褚遂良进来了,褚遂良一言不发,褚遂良拿着支笔拿着本册子,刷刷刷不知道记啥。
我就很奇怪,吃个饭有什么可记的?
凌晨五点,上朝,路上我忍不住,问褚遂良说你能不能把你记的玩意给我看看?
褚遂良说不能,还没听过哪个天子会看自己起居注的。
我说那不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瞎写。
褚遂良说臣不会的,臣不敢,臣惜命也惜名。
我乐了,说你既然惜命,那我是不是有些不好的事你就不记了。
褚遂良说,那不行,那还是得记。
我说老褚咱打个商量,你看有些事吧,能不记就不记可以吧?
褚遂良说,就算我不记,天下人也会记得的。
我特么,心里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起居注修成实录了,我还是能看,我今天还偏要看不可了,哼!
凌晨五点十五,房玄龄说了下基本情况,最近刚打了几次大仗,国库又有点空,军备也不太足,
我想了想,说那就稍微多征点税,本来就征税的地方先不加税了,那些说要免税的地方,我们明年再开始免。至于军备,实在不行就把入伍年纪调低一点,有备无患。
我刚说完,心里就咯噔一下。
卧槽,魏征这老小子站出来了。
魏征说,你这是出尔反尔,天子不守信诺,天下如何信服?况且还没什么收益,真把年纪小的汉子也征走了,土地荒芜更多,税额更少,平白给你落下暴君名头。
我总觉得魏征是在骂我又蠢又坏。
但他明明说的是不想让我落暴君的名头,很赤诚。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哈哈哈哈,说魏大人说得真尼玛有道理,听你的听你的。
凌晨六点,还是听到了好消息,户部的人报上来说最近的人口普查出来了,人口持续增多。
这是好事啊,证明百姓觉得安全了,稳定了,大唐是值得信任的。
我心里哈哈大笑,脸上微微欣慰,说都是你们的功劳啊。
话音未落,卧槽,魏征怎么又出来了?
魏征说,臣等微末功劳不足挂齿,此乃陛下英明神武,统御有道,方开盛世之象,臣等为陛下贺。
就,贼尼玛舒服。
凌晨七点,下班,路上还美滋滋,对褚遂良说人言魏征举动疏慢,我但见其妩媚耳。
褚遂良记小本本的笔一滞。
八点,闲着没事,想去打猎了,趁魏征刚回家快走快走。
褚遂良老胳膊老腿,还得跟着,太难了。
十点,卧槽,打猎打出头野猪,刺激!
本人,弓马无双,万军从中救过杨广,渭水之畔独对过突厥大军,还怕野猪?
当场下马就要砍它,结果褚遂良旁边唐俭那老头比我还快,噗通就挡在我前边。
我就笑他,说你担心啥,天策府的长史没见过上将杀敌吗?
唐俭说,今时今日您已早非天策上将,万不可学孙伯符。
啊,真尼玛有道理。
突然觉得打猎一阵索然无味,回了回了。
十二点,吃饭。李承乾这小子也不知道干嘛,天天宅在东宫跟太监玩,跟太监玩玩也没啥,能不能出来干点正经事啊?
下午两点,睡了觉,刚醒,褚遂良不在。
嘿嘿,偷偷去弘文馆看实录去。
诶,不对啊,我是天子啊,我为毛还要偷偷?
想起魏征,想起褚遂良,想起唐俭,想起……算了算了,还是偷偷去吧。
三点,终于看到了实录,就里边写的东西还真是有过加工的。
玄武门那事,这群人没一个敢写的,语焉不详,语焉不详那还叫实录吗?
我叫来这群搞史书的,说你们给我改改。
这群人瑟瑟发抖,说怎么改,是说太子坠马而亡还是死在小兵手里?
我说不用那么麻烦,你就直接写,是我杀的,是我亲手杀的,而且我还想过斩草除根,把他家人儿子都想杀了。
史官一脸茫然,史官说原来你是这样改史书的啊。
我叹了口气,说周公都杀过自己兄弟,没啥不能明说的,也算我给大哥最后的一点体面。
输给我,不丢人。
至于天下人知道了会不会搞我,呸,谁敢来就让谁死。我要让大唐万方来朝,开煌煌盛世,谁都挡不住我。
啊,我真棒。
四点,褚遂良找到我了,一脸幽怨。
我哈哈大笑,说走走走,我们批会儿奏折玩。
像是很多年前我拉着褚遂良搞弘文馆,那会儿的弘文馆还只是一个社团性组织,而我也只是个文学青年。一群人吟诗喝酒,好不痛快。
现在也还行吧,人还是那群人,少了几个反正也不是我杀的。
啊,我真棒。
五点,一边批奏折一边聊起了天,我说你们这群人都上点心,别被魏征比下去,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你们直说就行。
还是没人说。
我说那我就先说说你们,从长孙到老房,都数落一通,最后剩下个褚遂良。
没想起有啥不好,想了想今天老褚还怼了我,也可以有个正面例子。
我一指老褚,说至于褚遂良,若小鸟依人,自加怜爱。
褚遂良正记小本本的手一抖,我瞅见他划了长长的一道墨痕。
真是,定力不行啊,我不就夸你两句吗,魏征就夸我一句,你看我高兴了吗,我高兴到现在了吗?
我没有,我肯定没有。
晚八点,想起前几天从洛阳来了一个漂亮妹子,这世间的漂亮妹子真不少啊,我问了一嘴褚遂良,是不是武士彟家有个女儿也挺好看来着?
褚遂良板着脸,说不知道。
算了,今天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啊,今天是被魏征拍马屁的一天,爽!
……
褚遂良脸色数变,说我们陛下是不是有点太跳了,明明前几天才说了要杀魏征,今天怎么就我独见其妩媚尔,还说我小鸟依人,我小吗,我小吗?
房玄龄摆摆手,心里想的只有另一个问题:
这么看,好像怼陛下真的是被他记在心里的一个方式,怎么我就偏偏不会怼他呢……
·4
贞观盛世,谁都无法否认,治国之道诸方讨论,房玄龄最是劳苦功高。
而要说李世民为何能一直保持天可汗的状态,朝野上下都会齐刷刷望向魏征,魏征板着个脸,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得意的。
那年天可汗李世民正喜气洋洋开宴会,望着大好河山,志得意满,觉得自己贼圣明,忍不住问群臣,我跟以前比怎么样,是不是更好了?
群臣:是是是,陛下最好最好了。
魏征不说话。
李世民像可达鸭一样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不简单。
李世民:你又怎么了?
魏征:臣没事,臣很好。
李世民:那你怎么不说话?
魏征欲言又止,说:你确定要我讲?
李世民:……你说吧。
魏征:变化确实有变化,从前你刚君临天下,生怕别人不骂你,有人劝谏你高兴的能跳起来,疯狂赏赐,后来就不行了,别人说三遍你才能听进去,现在更差,别人说你两句你还甩脸色。
李世民面沉如水。
魏征:你看,就像你现在似得。
李世民:……
李世民回头就问房玄龄:朕有吗???
房玄龄:……臣不知,臣年迈眼拙,看不出。
李世民:那特么就是有咯???朕当个天子,天天听魏征怼,还要天天笑呵呵的不成?
魏征脸色古怪:是你这么说的,从前你觉悟可高了,说最近有很多小事臣子都不对你直言了,事虽小,但习惯很恶劣,以后不管什么小事都要说,这叫防微杜渐。
李世民:……
房玄龄眉头一皱,瞅着魏征,忽然觉得他这话特别特别有道理。
因为你要当千古无二的明君啊,你要成就前所未有的事业啊,你不能疲惫,不能嫌烦,你要永远当那个我见到你时,二十岁的李世民。
如果这世上没有魏征,我房玄龄就要当那个魏征了。
李世民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是啊,要做一个明君,还是要赏说明白话的人。
李世民笑了笑,抬手赏了魏征。
宴会的尾声,李世民同学调整好心情,还站起来对群臣说:贞观以前,从我平定天下,周旋艰险,玄龄之功无所与让。贞观之后,尽心於我,献纳忠谠,安国利人,成我今日功业,为天下所称者,惟魏徵而已。
遂解佩刀赠二人。
魏征:都是陛下引导得好,要不是陛下你惯着我,我也不敢天天进言,圣明无过陛下。
李世民:???
李世民:卧槽,魏大人夸我了,魏大人又夸我了!
房玄龄:……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不能有姓名。
那些年里,李世民同学虽然天天被喷,但仍然对魏征这种不忘初心的喷法推崇备至。
甚至颇觉妩媚,很有依赖感,自己放的必杀此人的狠话,全然抛在脑后。
待到魏征病重的时候,李世民几次三番去他家里探问他,红着眼眶,说:「你一定要活下去,朕还不能没有你,没了你朕又变成那个听不得劝谏的昏君了。」
魏征就淡淡的笑,说:「陛下您不会的。」
那几次,李世民当场指婚,要公主嫁给魏征的儿子,他低声在魏征耳边说,你醒醒,见见你的儿媳吧!
魏征双唇颤抖,已没有力气睁眼谢恩了。
李世民的双泪落下,回了宫中。
那天,李世民做了一场梦,梦见年轻的魏征飘然而来,喟叹唏嘘,他说:「如果我一开始就跟着陛下,那该有多好啊。」
魏征又笑了笑,说:「没关系,半世君臣,已无憾无悔。」
李世民睁开眼,外面有人来报,魏征离世了。
北风呼啸,大雪飘飘,李世民躲在殿内,独自哭了一场,亲自给魏征写碑文哑声说:「如今朕失一镜。」
此后,废朝五日,令百官出城送殡,诏魏征陪葬昭陵。
出殡之前,李世民又登上西楼,望着魏征灵柩所在失声痛哭。
随后文武百官到齐,房玄龄站在魏征的墓碑前,百味杂陈,那些年的交手,真正见面后的警惕,如今都在自己的一拜之中化作敬重。
当然这远远不是魏征故事的结束,直到后来……
「陛下,魏征举荐的侯君集有反心,贪污作乱。」
「……没事,谁没有眼拙的时候呢?」
「陛下,魏征把他天天喷你的折子都给褚遂良看了,估计这会儿都写进史书里了,里边骂你骂得可凶啦。」
李世民:???
李世民:我尼玛,他想干嘛!想干嘛!留名后世拉朕垫背吗?还举荐侯君集,这狗东西果然是个邀名小人!
盛怒的李世民同学气冲冲就把魏征的碑给砸了。
房玄龄想过要拦,但他太知道李世民的脾气,这种时候硬怼他能成功的,只有魏征一人。
其实这种场面他也很熟悉,无数次李世民都是气冲冲去找魏征算账,随后又被魏征一番嘴炮给怼去,说不准还要赏赐魏征。
只可惜这次,魏征再也出不来了。
李世民在雨中亲手推倒了魏征的墓碑,忽然又大哭起来。
房玄龄也没有再劝,他知道时机到了,陛下一定还会把魏公的碑给立起来的。
·5
后来李世民要征高丽,派房玄龄留守长安,事无大小,一应委任,房玄龄辞不敢当。
李世民: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房玄龄:……那臣尽力而为。
李世民:卧槽天天听魏征这么说,果然自己这么说就是爽啊!欺负老实人就是好!
房玄龄:???
后来房玄龄抓到一些散播谣言的犯人,犯人说京城有人要反。
房玄龄问:是谁要反?
或许是为了活命,或许是为了把事闹大,犯人当场一指房玄龄:就是你丫要反。
这种牵扯要反的大事,房玄龄不敢自己决断,把犯人送去了前线。
李世民:???
李世民瞅着犯人:你说谁要反?
犯人一咬牙:房玄龄!
李世民:妈的智障。
李世民一挥手,犯人当场被砍死,随后他又派人传话,说:「老房你不行啊,我都说了什么事你自己拿主意,还给我添麻烦。」
房玄龄:哦。
这时房玄龄总会想起刚认识李世民的时候,二十岁的少年意气风发,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我们相扶相助,你不负我,我绝不负你。
很多年过去了,房玄龄垂垂老矣,他缠绵在病榻上,连李世民亲自来看他都起不来。
李世民说:「老房你就不能再撑几年吗?」
房玄龄笑着,说:「此生足矣。」
李世民:「朕不管,朕要你再撑几年!」
随后传令下去,砸烂宫墙,砸出一条直通房玄龄府上的路来,但凡听到房玄龄有什么病情变化,御医要第一时间赶到!
房玄龄笑了笑,他想起年少轻狂时的那些岁月,又想起今时今日的自己。
那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但他抬起头,看到眼泛泪光的李世民,又觉得不过一弹指。
房玄龄笑着说:「得遇陛下,臣三生有幸。」
贞观二十二年,房玄龄病逝长安,配享太庙,陪葬昭陵。
许多年后李世民与长孙皇后也入土为安。
倘若真有地府,李世民与房玄龄、魏征想必会同在地下携手游吧。
无论后来又有几番儿孙辈的风云变幻,书生与少年的故事,总是个美好的结局。
番外
征高丽未取得预料战果后,李世民在龙椅上默默望着朝堂,突然觉得这时候该有一个人,就站在他面前,眉头苦大仇深地皱在一起。
他说:「陛下,你这样早就不对了。」
那个人已经彻底不在了。
所谓明君呢,就是没什么错不能认,没什么金口玉言不能改,自己定错的案子自己翻。
李世民叹出口气,望着殿外大雨,说:「诸位爱卿,陪朕把魏大人的碑再立起来吧。」
房玄龄内心:我就知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