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魏良,在某个三线小县城的体校里练习游泳。
早年间练过田径,老师说我的膝盖承压较弱,还是转游泳好一些。
我父母都是下岗的工人,冬天,风像刀子一般刮在我家的屋外,房间总是湿冷的。
在搬去公楼之前,全家一直住在一间小小的铁皮屋里。某个倾盆大雨之后,一面墙倒下,压伤了父亲的脚。
被砸到时,父亲是笑着的。
那天是老头上班的最后一天,他伪造一起事故,把这伤腿栽赃到了工厂头上,得到一笔赔偿,我的学费就是从这里面来的。
即便成年之后,我也没告诉过荷木,父亲伤了腿,我是高兴的。
因为他再也没法出去偷窃,去抢东西了。
我就是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
到了体校,作为半路转项目的我,落后了尖子生一大截。虽然教练说,我的身体非常适合游泳,但还是比不过有基础的同学。
当然,遭受挤对更是常有的事。
每天除了文化课,基本的时间都在游泳,我更是拿别人休息的时间来练习。
一直以为 9 点之后的泳池是我的,没想到,还有别人会出现在这里。
姜陶。
姜陶是游泳队最好的选手,他虽然长相普通,说话也很愣,但身体却是美的。那是专门为游泳生长的躯体,每一块肌肉都恰到好处。
姜陶说:「你是那个新来的吧,要比一场么?」
结果自然是输了。
队里排名第一的和队里排名最后的比赛,结果不言而喻。但和姜陶混在一起,我也渐渐不再受人欺负了。
这得益于大家都很尊敬姜陶。
每次下水,我都会暗自观察姜陶的动作,一点一点地模仿他。
我学得很快,因为有长跑的基础,我的耐力比其他人更充沛一些。成绩也在提升。从最开始的末尾,到后来游泳队的中上游。
每一次大型比赛,我都在和姜陶缩短距离,但也在逐渐接近自己的极限。
某次比赛过后,我拉住姜陶:「你为什么能这么快!」
姜陶双眼无神,还是一如既往空灵的样子。
姜陶淡淡道:「水里比上面舒服。」
自那之后,姜陶又精进了,我也提升了,但他和我彻底拉开了差距。每次和他站在一个起跳台,我都明白,自己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赢过他。
他是游泳之神的儿子,我不过是被神瞧了一眼的路人。
之后,我交往了一个女朋友,荷木。同样是练体育的,同样是穷苦家庭出身,我们约定好,以后一定要考去大城市。
无数个夜晚,我只有在水中或是荷木的怀里才能睡着。我哭着对她说我没办法游过姜陶,我想离开这座小城市。
而离开这座城市的唯一手段,只有游泳。
从那之后,我榨干了自己所有的时间拿来游泳,让肌肉习惯这种酸楚,日复一日。
日复一日。
终于可以和姜陶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至少在数字上,我已经无限接近他了。
青年游泳锦标赛当晚,我约了姜陶,想和他说不论如何,以后还是会继续游泳,但他迟迟没来。我去泳池看到了姜陶,却发现他在地上抽搐。
原来他一直有某种应激性疾病,在大赛前,更是会发作。他的药瓶就在 100 米远处,我想去拿,药却被荷木先拿了。
「荷木,把药给我。」
「魏良,你不是想离开这个小地方么。名额只有两个,男队和女队各一个,你能赢得了姜陶么!」
心里如同晴天霹雳,我没想到她这么直白。
「把药给我!」
我还是抢过了荷木手上的药。我走到姜陶面前,他正在地上抽搐,想伸手,眼神看向我,在祈求些什么。
荷木:「想想我们的未来。」
我回应了姜陶的眼睛,走过他,来到泳池边。
依旧是过滤水的味道。
我把胶囊一颗颗地倒出来,拧开,将细小的颗粒融进了泳池里。
姜陶的眼泪流下来,他嘴里说着什么,我没有听到。
我也不会再听到了。
我对荷木说我们都是罪人。她说或许吧,但我们是各自的救世主。
荷木:「从今天起,这个秘密只有我们知道,我们永远不能分离。」
我:「我爱你,我们永远不分离。」
我们如愿被选拔去了大城市,继续在最好的体育大学深造,我们两人前途无量,很相爱。相互扶持,一直到现在。
……
回过神,魏良还扒拉在履带边缘,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起来,却发现履带上的包被打开了。
里面是一张他和荷木的合照。两个人对着镜头比爱心,青春无敌。
履带缓缓地前行,照片却有变化,逐渐变得没有荷木这个人。
「很抱歉,对你最重要的东西,一直都是你自己。」桃子狡黠地咧开了嘴,「那天荷木不在,你也不会把药给姜陶,如果只有一个选拔名额,你甚至会杀死荷木。」
下一秒,恶鬼微笑着挥下了斧头。
魏良坠落下去,他甚至能看到自己被斩断的双手。
旋涡像是一张嘴,将他吞噬。
海底,有什么抓住了他的脚,他想游出去,却无能为力。
姜陶对他说:「我们再来比一次吧。」
在李家臣眼中,魏良刚在履带上跑了几步,就用手拼命抓着喉咙,他在履带上吐出了很多水,最后溺死在了上面。
桃子有点不耐烦了:「下一位,下一位!」
荷木跪倒在地上,发出尖叫。
桃子:「好像精神崩溃了,你们觉得吵吗?」
没有人敢说话。
桃子走到荷木面前,轻轻在她嘴上一划,荷木的上下嘴唇便缝在了一起,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样子看起来既恐怖又搞笑。
桃子:「还是点名?」
趁着大家没在意,荷木突然起身,发狂一样向安检处跑去。
她先翻越了闸机验票口,但下一秒,却被激光切成了几十个碎块。
酒九忍不住干呕起来。
桃子捏住鼻子:「你们可别学荷木同学啊,规则还是要认真遵守的。验票口只能用你们包里的车票才能通过,不然都算违规。」
空气里是肉质烧焦的声音。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只有酒九死死盯着桃子。
「这么想让我点你名么,酒九同学?那我偏偏不,反正你们每个人都要去。」
桃子的视线扫了一圈,定格在郑立身上。
「郑立,这次该到你咯。我可是很看好你的。」
郑立蹲下来,把脸埋到膝盖里,然后猛地站起,拍拍自己的脸,背上包往前走。
每一步都很僵硬。
「很好,老师就喜欢你这样干脆的。」
郑立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下,举起手机大声说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家。」
李家臣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是全家福。
酒九拽紧了手心,在心底喊了句加油。
不要再死人了。
郑立:「我会走过去的!」
酒九:「加油!一定要出去!」
桃子拍了拍手:「郑同学的气势很好。老师我要奖励你一条通关秘籍。」
桃子对郑立耳语了几句。
黄发女凑了上去:「老郑,他说了什么?」
桃子对郑立说:「保密哦,你出去了就可以告诉他们。」
郑立用车票过了验票口,在进入安检房间前,他从包里拿出手机,他背对着所有人,李家臣看不出他在干嘛。
虽然不是自己上前,心却提到了嗓子眼,李家臣一个字一个字地对郑立说:「一定要出去!」
郑立点点头,向前走去。
什么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事?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在日常生活中回答一千遍,一万遍了。
贤淑的妻子,可爱的女儿,自己还是一家小型房产公司的联合创始人。自己努力赚钱,就是为了在这座大城市里安下一个小家。
如果有什么是最重要的,一定是自己守护的这个家了。
郑立把包放在履带上,坚定地走上履带。他几乎能踩到一些荷木飞溅过来的血液。
传送履带开始动了,从 X 光射线安检箱中出来后,一切都变了。不再是地铁,没有血腥味,是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家了。沙发、茶几,还有当时一狠心买下的 72 寸液晶电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他瘫坐在沙发上,果然一切都是一场梦啊。
什么死亡游戏,什么闯关者,都是假的。
房间里有人出来了,是妻子和女儿。
妻子端着一个瓦罐汤:「洗手洗手小爸爸,吃饭了。」
妻子心情好的时候,会叫他「小爸爸」。
他有两个女儿,妻子是大女儿,女儿是小女儿。
女儿也跑出来了:「爸爸爸爸,我这题不会。你帮我看看。」
郑立说好,一抬头,看到女儿长着一张恶鬼的头,妻子也是。
郑立吓得把纸币丢到一边,想逃跑,可走廊好像无限延伸了出去,怎么都跑不出房间。
「不要过来!你们是谁!我的小慧呢?!我的贝贝呢?!」
卧室门开了,另一个人走了过来。是一个和自己长着一模一样面孔的人。
另一个郑立说道:「她们就是你的妻子,孩子啊。」
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上,绽放出邪恶的笑容。
「你是谁,把我的妻子女儿还给我!」
另一个郑立:「我就是你啊,而她们,也正是你心里的样子。」
郑立跌坐下来。
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和妻女在一起快 13 年了,维持了 13 年幸福的样子。可事实却是,很多时候,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才能轻松一些。
另一个自己走到了郑立身边:「曾经的你不是这样的。」
是啊,年轻时的郑立敢拼敢闯,为了拿到某个新地的代理权,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某次做测试,对头公司带人来搞乱他们的库房,郑立立刻就拿上酒瓶子冲出去,和别人拼命。
那时候不为别的,只想把眼前的市场份额拿下。
现在的他不敢这么做了,因为有了家庭。不能像以前那样,赚了一百万就去澳门挥霍,因为女儿要听睡前故事。不能和兄弟们无休无止地鬼混寻欢,因为天真的妻子一点都不会怀疑他。
郑立受不了她纯真的眼神。
出身较好家庭,没吃过什么苦的女孩的眼神。
这十多年,自己收敛了性子,有了美满的家庭,也会亏钱,也会生意场失败,整天就一套西装,不认识的还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认识的人赞扬他低调谦逊。
可这就是全部么?
妻子在商业上什么都不懂,无数次地想要和她聊下公司的困境,可她只是看着购物频道,女儿在学校早恋,可他还要违背内心,说一些恋爱自由之类的好听话话,来扮演女儿的朋友。
这些年,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要维持现有的生活需要越难。有次,为了签一个五十万的单子,郑立几乎把自己喝到在酒店外面吐,旁边有个年轻人也在吐,对方笑着说,大叔,你这酒量不行啊。
他坐在地上笑,好像奋斗了 20 年,什么都有了,又好像和年轻时的自己比,什么都没变化。
好累啊。
而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妻子这个月少买了一个包包,就觉得像在替自己分担什么一样。最后自己还要装作心疼她的样子。
可这些都是小事。
当无防备的妻子被同行接近,套出公司的商业计划书时。当女儿和一个小混混上了床,因为害怕让他陪着验孕。测试结果出来后,女儿笑着对他说:「太好了爸爸,没中。」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内心幽微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在深夜,妻子穿着昂贵的丝绒睡衣,她脖子处细嫩的皮肤下,血液正在流动吧,郑立有过无数次念头,想把手掐上去。
并没有任何理由。
这样的时刻,在 13 年的婚姻里,有上百次了吧。
另一个郑立:「其实你很讨厌她们吧。」
「不是的。」
另一个郑立:「你之所以讨厌她们,其实是在讨厌逐渐稳定的生活,讨厌暮年的自己。」
「不是的!闭嘴!」
另一个郑立:「那为什么闯关图游戏刚开始的时候,你既害怕,又兴奋呢。」
郑立想辩驳,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二维码游戏时,一向沉闷的自己居然带头引领着秩序,鼓励着大家要坚强。
那不是年轻时,奋勇拼杀的自己么。
在他人眼中,自己一定是那种拥有领袖气质的人吧。
无助的人,投来的依赖的眼神。
真好啊。
我可以成为他人的支柱。
郑立觉得呼吸越发顺畅,鼻子也不堵了,低头看,他手臂上的毛发逐渐浓密。
镜子里是年轻的自己。
另一个郑立:「你的妻子和女儿都是恶魔,她们禁锢住了你。这两只怪物现在又要来了,你该怎么办。」
他递给郑立一把斧头,轻声说道:「杀死她们,你就自由了。」
长着恶鬼头颅的妻女赤脚走了过来,郑立颤抖地接过斧头。
杀死你们。
自由。
无数的声音填充他的内心。
他眼睛通红,双手举起,想要劈下。
手悬停在半空中。
郑立抹着眼泪:「这十几年来,她们带给我的幸福要远远多于厌恶。」
他把两只怪物紧紧抱在怀里。
即便只是片刻的虚妄,即使是幻象,他也不想松手。
再次睁眼,周围还是地铁,两边的恶鬼死死地盯着他,却没有动手。
传送履带快移动到出口处了。
桃子走到他边上:「是啊,对你最重要的果然是家人。检测的结果也是家人。」
李家臣松了一口气,他高兴地跳了起来,好像自己通关一样。
下一秒,郑立在他眼前被两只恶鬼啃食完毕。
血像雨一样倾洒下来,美而残酷。
桃子捂着嘴笑:「噗。」
酒九想冲上前,却被李家臣按住了。
李家臣:「为什么!为什么啊!安检结果不就是家庭么?!」
一直沉默着的宫截开口了:「你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桃子:「被你注意到了啊。宫截同学。」
桃子跳着芭蕾舞说道:「我对他说的通关秘籍,没有什么特别的。嘻嘻,就是重复念了一遍规则,『把自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放进包里』,我把重音落在了『最』这个字上。谁知道郑立同学想多了,在安检房间,把全家福临时改为女儿的照片。哈哈哈,他把最重要的东西理解成唯一重要的东西。安检的结果是家庭。你们看,多可惜。」
无与伦比的恶意。
郑立消失了,整个这一层的血腥味又重了。
亲眼看到了希望,可希望又破灭,某种程度上这更加残酷。
「所以同学们呀,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会受他人影响被人轻易怂恿改变的。这是老师送给你们的,真正的通关秘籍。」
桃子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