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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雾

我的亲哥哥杀了我三次。

2021 年 1 月 21 日,刹车失灵,我撞上旁边的护栏。

我强撑着最后一点意识,朦朦胧胧中看到,黑暗中浮现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那是哥哥。

一开始我是欣喜若狂的,直到看到他嘴角冰冷的笑意。

他举起了手中的高尔夫球杆,朝我挥打下来,一下又一下。

剧痛之后,我看到了很多以前的事。

8 岁那年他说和我玩捉迷藏,却把我推下楼梯。

还有 18 岁那年改变我人生的噩梦。

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沉浸到无边的黑暗。

我如同沉在湖底,时间也凝固了。

直到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

「回来吧。

「小茉。」

 

然后我像猛地跃出水面一样,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

我的心脏恢复了跳动。

我观察四周,是在医院。

 

还没来得及庆幸劫后余生,我听到哥哥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回响在走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敲打在我心上。

眼前是他苍白的脸上残忍的笑意,朝我挥下致命一击的那一幕。

我闭着眼睛继续装昏迷,感知到他在我身边坐下,削起了苹果。

 

他突然站了起来,俯视着我,似乎想观察出我是不是已经醒了。

我屏住呼吸,心如擂鼓。

然后一个冰凉的东西抵上了我的脸,那是水果刀。

他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会划破我的肌肤。

刀移下来,抵到了我的脖子动脉处。

我恐惧至极,但不敢睁眼。

我昏迷前看到了他行凶时的脸,他不会放过我的。

 

可是他的刀刃上的力度越来越大,我甚至感觉到刺痛。

突然,他移开了刀。

护士进来了,笑着跟他打招呼。

 

「温总可真是好哥哥呀,天天过来,对妹妹太上心啦。」

「这段时间辛苦了。等妹妹出院后,一定请各位吃饭。非常感谢。」

在外人面前,他异常聪明但礼貌、谦逊、温和、正直。

他好看的纯良无害的脸太具有欺骗性。

再加上年纪轻轻就白手起家,事业蒸蒸日上。

 

谁会想到,这么一张天使般的脸庞,在黑暗里痛下杀手时,像魔鬼在收割灵魂。

 

我当时看到了他的脸,他随时会杀人灭口。

我正在苦恼要装昏迷到何时,突然手背上被浇上了滚烫热水。

我惊呼出声。

然后看见他拿着半杯热水,盯着我笑,仿佛在说,你不装了?

 

我一脸懵地跟他对视良久。

「哥哥……」

我手心背上全是冷汗。

他戴着眼镜,但镜片后目光灼灼,仿佛在看猎物挣扎一样兴奋。

我咽了咽口水。

「你看见……

「我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了吗?」

 

医生查看了我之后,说我的头受到撞击,可能记忆丢失,停留在了我 17 岁那年。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相信。

但我只有装失忆,才可能不让他那么快向我再次下手。

 

从那之后,温司年很少过来,换成了他的一个助手,几乎是 24 小时盯着我。

这个助手很阴沉,张口闭口就是温总说。

他对温司年有着绝对崇拜。

倘若温司年让他杀了我,他可能也会听从。

毕竟温司年最擅长操纵人心,迷惑他人。

 

就像 18 岁那年,那场噩梦。

那是个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的夜晚。

他把我按到沙发上,明明做着最疯狂的事,动作却冷静到有条不紊。

我已经不记得是如何把他推开的,只记得跑到门边,却发现门被反锁。

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我决绝地从二楼窗户跳下。

可是过后这一切,没有人相信我经历了什么。

 

我终于抓住机会,从病房逃出来。

然而刚走到大厅,广播突然响了:

「温如茉小姐在吗?请迅速回到病房。」

我躲在柱子后面,看见他的助手一边打电话,一边跟了过来。

再回头,看见温司年从大门走进来。

两边都被堵了,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我一定会被发现。

我的心猛烈地跳着。

闭上眼祈祷着,救救我,救救我吧。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外面好像有个病人搭出租车跑了哎!」

所有人调转了方向,向外跑去。

我松了口气,突然身子被一拽,被拉进了一个角落。

是一个戴鸭舌帽的年轻男孩。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刚刚帮我的是他。

「谢谢你,不过你为什么帮我?」

「我这儿有封信,必须送达给你。」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封信。

「温茹茉小姐对吧?」

我点点头,觉得这个男孩不对劲。

而且谁又会寄信给我呢?

这年头,有什么事,不是一个短信就行了吗?

 

我拿到了信。

信封竟然泛着黄,仿佛上了年头。

当我看到寄信人姓名时,我震惊到差点把信丢掉。

 

温司年。

2014 年 1 月 21 日。

这封信是 7 年前的温司年寄给我的?

7 年前,我 17 岁。

他还没有做出那件禽兽不如的事。

我拆开信,发现里面只有一把铜钥匙,和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

「来找我,

小茉。」

 

这把钥匙,我隐隐约约猜到是什么。

我来到了搬家前的老屋。

自从 18 岁那件事之后,我就搬了出去,而温司年事业自此腾飞,也搬到了豪宅区。

时隔多年,我回来了,要用这把钥匙,打开尘封多年的秘密。

这座房子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对我说,

你回来啦,我一直在等你。

 

我眼眶渐渐湿润。

血淋淋的伤疤被揭开的同时,我又看见了我和温司年在这儿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

房子一直无人居住。我走向阁楼。

我们住在这儿时,这个阁楼,温司年禁止我进入。

甚至吓唬我说,里面有一只狼外婆,会把小茉叼走的。

「可是哥哥会来救小茉的啊!哥哥是最勇敢的骑士!」

他笑容温暖,点点头:

「是的,哥哥会去救小茉。不管有多远,不管是多可怕的大妖怪,哥哥都会去救小茉!」

在 18 岁那一天之前,他真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啊,到底是为什么。

 

我心如擂鼓,用钥匙拧开了门。

门吱呀吱呀响着,尘土扑面而来。

我咳嗽了几声,阁楼里一片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我打开手机的电筒灯,向四周照去。

光扫到墙上,突然现出了一双眼睛。

我差点惊叫出声,然后反应过来,那好像是一幅画。

 

我照亮墙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墙上贴着满满的画,每幅画上都是一个女孩。

女孩的侧脸,回头笑的瞬间,奔跑的瞬间,哭泣的面庞……

而那个女孩,是我。

 

温司年为什么要画这么多的我。

我似乎触摸到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然后我又发现墙上似乎有字。

我撕下来一张画。

看到墙上密密麻麻写着:

「不要伤害她,不要伤害她……」

我撕下来更多的画,满墙壁都写着那句话,仿佛写的人在拼命让自己记住:

「不要伤害她。」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照亮墙面,一行一行读着,然后在角落里发现还有着最后一句话:

「杀了她。」

字迹似乎在这儿产生了变化。

突然,我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如同魔鬼从地狱走来。

温司年来了。

我赶紧四处找有没有别的东西,然后摸到了一个本子,藏进了衣服里。

脚步越来越近。

我溜出阁楼,藏进了阁楼外面的柜子里。

 

然而温司年仿佛有所感知一样,没有走进阁楼,而是在柜子前停下。

我攥紧了衣摆。

吱的一声,柜子被打开。

我抬头,正好和温司年对视。

我一笑:

「哥哥你真厉害,找到我啦!」

 

「你在和哥哥玩捉迷藏?」

「对呀。以前我可喜欢藏这儿啦,你忘啦?」

他向我伸出手,

「出来吧。」

「去哪儿啊?这儿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我还没忘维持自己只有高中记忆的假象。

他沉吟片刻,继续打量着我,仿佛想看穿我。

然后突然笑了,带着一丝嫌恶:

「不是,我们怎么会住这种地方。」

 

在车上,我望着窗外,想起了更多往事。

一开始,家里并不是只有我和温司年。

还有父亲。

那个捡破烂养我们,但时不时会勃然大怒,对我们拳打脚踢的男人。

那时我还很小,温司年也不过比我大了三岁而已。

可是他会把我护在身下,任由毒打和咒骂落在他身上,也一声不吭。

我身上时不时会一块青一块紫,而温司年情况比我糟得多。

有一次甚至被踢断了肋骨。

可他一声不吭,一滴泪也不流。

 

他会捂着我耳朵,挡住那些不堪入目的咒骂,说,

「小茉,不要听。」

他会把我藏进柜子里,一个人去迎接狂风暴雨,然后遍体鳞伤地打开柜子,抱住我,说:

「小茉,没事了。」

他那么幼小,挨了打,被其他小孩嘲笑,脸上却从来没有怨恨,跟我说:

「小茉,爸爸只是生病了而已。他也不想的,你不要怪他。」

直到有一天,雨下得特别大,雷声让这所摇摇欲坠的房子在震颤着。

我像往常一样,被他藏进柜子里。

那天我等了好久好久。

异于往常的久。

我很害怕,我呜咽着,他为什么还不回来,他是不是出事了。

直到柜子被打开,是湿漉漉的温司年。

他抱住了我,可他抖得非常厉害。

他的声音也在抖:

「没事了,小茉。

「都结束了。

「他……不会再伤害你了……」

 

警察来取证时,我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

父亲追着温司年跑出家门,天黑地滑,从高处坠落,被发现时,已经救不回了。

 

「死者是间歇性精神病,亲属就这两个孩子。」

我听见一个警察说。

「家里穷成这样子,怎么还养得起两个孩子的?」

「捡破烂呗,有口吃的就行了。你看那个男孩的衣服,破破烂烂,估计就是他爸捡回来的。」

「也是个可怜人。不发病时见谁都笑嘻嘻的,低声下气到处讨几个水瓶子,一发病,就打孩子。」

 

关于那段记忆我其实已经很模糊了。

后来温司年就勤工俭学,供我和他读书。

他很聪明,即使生活的重担压在他身上,他还是在学校名列前茅。

再加上他非常好看,又成了很多女生心中的白月光。

可是贫穷没让他自卑孤傲,他很开朗,人缘很好。

 

「吃饭吧。」

思绪被打断,眼前是一个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温司年。

明明一模一样的脸,却让我有种是两个人的错觉。

 

他端出一个盘子,上面盖着盖子。

当他揭开盖子时,我差点吐出来。

那是一盘血淋淋的肝脏。

 

他拿出刀叉,优雅地切下一片,送到口中。

他本就唇红齿白,在此刻,更显得脸苍白如吸血鬼,而咀嚼生肝脏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他仿佛看出了我的恐惧,停了下来。

然后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容。

 

「这……这是什么?」

「人的肝脏。」

我干呕了起来。

噗嗤一声,他笑了:

「开玩笑的。生牛肝。很新鲜,尝尝?」

 

晚餐我一丁点儿也没吃,借口自己不太舒服,回到了自己房间。

台灯下,我打开在阁楼里发现的笔记本。

 

上面是日记。

记录着一些琐碎小事。

「小茉今天不肯穿棉衣去学校,说像一头胖熊。我骑着单车悄悄跟着她一路。

果然开始飘雪花了。

她开始搓手跺脚,估计冷了,应该后悔没听我多穿点吧。

我突然出现,把棉衣给她,她一脸惊喜,又嘴硬着说不冷。

 

「小茉要交钢琴课的学费了,洗车店老板却拖着不给我发工资,明天我一定要逼他给我。

但是钱还是不够,周末还是去夜宵摊兼职吧。阿明说那里的客人很难伺候,不过,忍一忍,勤快一点就好了。

小茉的运动鞋穿了很久了,该换新的了。」

几乎每篇日记都会提到我,看着往日的一点一滴,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直到我翻到一页。

字迹有些潦草,仿佛写的时候手在颤抖。

「我又梦到那个晚上了。

父亲倒在大雨里,他望着我的眼神。

仿佛在质问我,为什么不救他。」

 

如雷轰顶,我无法继续读下去。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不是父亲在追赶温司年的路上,不慎坠落?

温司年说那晚他没找到父亲,便直接回家了,他说的是实话吗?

为什么他在日记里如此写,难道说,那晚,温司年其实在父亲坠落后找到了他?但是没有救他?

他内心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我不了解的黑暗?

 

突然,我听见外面有异动。

是温司年吗?我向外走去。

因而没有看到,日记下一页,写着:

 

「我害怕自己。

「我身体里有一个怪物。」

洗手间的门虚掩着,透着光亮。

我从门缝里看见,温司年在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划在自己的手臂上。

鲜血滴落在地面上,格外刺眼。

但他的漠然中带着一丝兴奋,仿佛在做一件有趣的小事。

 

突然,他的目光向我投来。

我赶紧后退几步。

但是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手里拿着带血的刀。

嘴角噙着诡异的笑,轻轻说着:

「被你看到了啊。」

他渐渐逼近,举起刀,仿佛下一秒就要砍向我。

 

我心里全是日记里记录的点点滴滴,那么好的哥哥,眼前却是自残又想杀了我的温司年。

到底哪个才是他?!

心里突然一股愤怒,我迎向了他,在他的刀刃落在我身上之前,我扇了他一巴掌。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也愣住了。

这一巴掌并不重。

他反应过来,正要动怒时,又感觉到我的泪滴落在他的手臂上。

落到他自己划的伤口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伤害你自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子,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我爱他。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他伤害我,我会恨他。

可是他伤害自己,我还是会心疼。

 

「你在为我哭吗?」

他的手抚上我脸上的泪水,竟然似乎有一丝动容。

「是为此刻的温司年,还是为从前的温司年呢?」

他这话十分怪异,但提醒了我,他跟从前的温司年真是判若两人。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一个我从来不敢想的猜想。

「你是谁?

「你到底是不是温司年?」

 

他凝视着我,然后笑了:

「我当然是。

「我就是温司年。」

「那你为什么要自残?你以前不会这样的。」

「因为……我感觉不到痛啊……」

「就像这样……」他又将自己划了一道口子,「我也不会痛……」

他低声笑了几声。

我赶紧捂住了他的伤口,找出医药箱。

然后默默地给他处理伤口,缠上绷带。

我知道他一直盯着我,但我什么都不想说。

「可是真奇怪……」他突然开口了,「刚才你的眼泪落在伤口上,居然有点疼了。」

我手一抖,想要缩回去,被他握住了。

他另一只握住我脖子,用拇指摩挲着,仿佛在感知血管的跳动。

他想掐死我吗?

 

我的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泄而空。

而他用欣赏艺术品的神情看着我的脆弱,说:

「你真美好。

「美好得让我想摧毁。」

 

「你又想杀了我吗?」

我索性也不装失忆了,跟他摊了牌。

他笑了,似乎并不惊讶:

「本来是要的。

「但你居然能让我有痛觉。」

我想起他刚刚说,我的眼泪落在他的伤口上,让他有一丝痛感。

「如果你能让我感觉到疼痛是什么,我考虑让你活着。」

他松开了我。

 

我自 18 岁那件事之后,就搬了出去,跟他几乎没碰过面。

后面出国交换,再后来回国不久,就遇上了之前的车祸。

即使这么久分离,直觉告诉我,眼前的人不会是温司年。

 

我从小跟温司年一起长大。

他是一个温暖善良的人,是挨了打也会逗我笑的人,他怎么可能没有痛觉呢?

可是他如果不是温司年,他是谁呢?

世界上会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那温司年又去了哪里呢?

他为什么七年前要给我寄信,留言说让我去找他呢?

 

我回到房间,继续翻着温司年的日记。

上面的字触目惊心:

「怪物又出现了。

他最近出现得更频繁了。

他想伤害小茉,我感觉得到。

他伤害过她。他骗小茉玩捉迷藏,然后把她推下楼梯。

他到底想对她做什么?」

这篇日记写于我 18 岁那年,日期是在那场噩梦之前。

温司年说的怪物是谁?

我 9 岁被推下楼梯是那个怪物干的?

难道说,怪物就是此时此刻的温司年,也就是说,外面的那个人不是真正的温司年,不是我哥哥?

可是他为什么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为什么温司年会害怕他,控制不了他,甚至不敢告诉我有他的存在?

 

我思绪如一团乱麻,脑中飞快闪过一个个画面,在校门口撑伞等我的他,把我护在身下的他,为我拼命赚钱的他,推我下楼的他,要强暴我的他,车祸现场的他……

成千上百的温司年在对我说话,一声声唤着我。

小茉,小茉,不要怕。

小茉,小茉,快回来。

小茉,小茉,来找我。

我捂着头,真相在膨胀在鼓噪,我眼前却蒙着一层雾,怎么都拨不开。

所有的温司年都重叠在一起,温暖的他,冰冷的他。

我死死咬着嘴唇,才没有惊叫出来。

「哥哥会去救小茉。不管有多远,不管是多可怕的大妖怪,哥哥都会去救小茉!」

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睁眼。

我浑身都汗湿了,颤抖着拿出手机,输入一行字搜索。

谜底被揭开了。

 

人格分裂。

摆在我面前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人格分裂,二是夺舍。

经过现代科学教育的我,自然倾向了前者。

忽然外面传来教堂的钟声,回荡在夜色里。

四周寂静得只听见秒针在行走的声音。

忽然,外面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怎么形容呢?黏糊糊的、湿哒哒的,有点像是猫在舔舐着东西的动静。

可是家里没有猫啊?

 

我寻了声音走过去,看到了地上的血迹,那是温司年刚刚自残滴落的,一路延伸到厕所。

舔舐的声音更清晰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想往回走,但是不知为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脚。

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把我向厕所拉去。

离厕所越来越近,我又闻到一丝恶臭,有点熟悉,是腐尸的味道。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推开门,我的脚向厕所里迈进。

舔舐的声音骤然消失了,腐臭味消失了,厕所空荡荡的,只是地面的血迹少了一些。

我呼了口气,安心了点,自嘲地笑了笑,大概是自己神经紧张了吧。

正准备回去睡觉时,舔舐的声音从我背后响起了。

这一次无比清晰,好像贴着我一样。

我颤抖着转身,看到眼前景象时,我张大嘴巴,可是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想往回跑,可是全身又动不了了。

我的脚下,趴伏着一个婴孩,一个在腐烂的婴儿。

在舔舐着地面上的血。

幽幽月光下,婴孩的肤色青白泛黑,在流脓化蛆,但一脸魇足,仿佛温司年的血迹是美味佳肴。

婴孩满足地舔完血后,抬起头,盯着我。

然后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嘿嘿嘿……

回荡良久。

然后婴孩嘴里咿呀咿呀地哼着,一边朝我爬过来,一边朝我伸出了手。

我恐惧到极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动不了。

婴孩嘴里流着恶臭的黑水,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小腿,另一只手指向我身后。

我转身,顺着婴孩的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厕所巨大的镜面,用血写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大字:

「明亮之子啊,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

血顺着镜面蔓延下来,越来越多。

婴孩突然尖叫起来,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尖细到仿佛要震破耳膜。

 

我惊叫一声。

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在卧室床上。

原来是梦吗?

我环顾四周,寂静安宁的清晨,我放下心来。

嘶,小腿为何有灼痛感。

我看向小腿,发现有一处泛着乌青,形状像一个小小的巴掌。

我冒出一身冷汗。

梦里那个婴孩握着我的小腿,好像就在这个位置。

 

今天是周一。

请假了很久,该去上班了。

我用遮瑕狠狠地把眼下的乌青遮住,涂上显气色的口红,出门了。

今天是一个大晴天。

太阳落在身上,暖洋洋的。照耀着大地万物,让人觉得一切充满了希望。

是新的一天了,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

就是觉得脖子有点凉凉的,僵硬酸痛,大概是睡得不太安稳,落枕了。

我也没放心上,但是迎面遇到的行人有些奇怪,都在朝我看。

我检查了全身,照了镜子,并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

上了公交,今天的人不多不少,但还是没座位,于是站了几站路。

公交上的人也朝我看着,窃窃私语着。

他们怎么回事?我皱了皱眉。

突然一个老太太站了起来,走过来,说:

「小姑娘,你坐我的位子吧。」

我朝她笑了笑:

「不用啦,阿姨您坐,我不累。」

 

她一脸不信:

「哪能不累呢?你带着个小孩儿,多不方便。」

我笑容凝固了。

「您说什么……哪来的孩子……」

「你这话说的。你脖子不就吊着个小婴儿吗?」

「你让她这样吊着,可不安全啊,你得用手托着。哎,现在的小姑娘可真不会养小娃儿……」

我脖子上的凉意和疼痛骤然加重,耳边有一声婴儿的轻笑,仿佛贴着我的脸庞,模模糊糊喊了一声:

「妈妈。」

 

我尖叫起来,拼命拍打自己的脖子,嘶喊着:

「下来!你给我下来!下来!」

周围的人大惊失色:

「疯了!这是个疯子。」

公交猛地刹车。

所有人朝我围过来。他们看不到那带血的婴孩在狞笑着朝我爬过来。

我像疯子一样喊着:

「别过来!别过来!」

绝望中,我的手被握住,

听到一声:

「跟我来。」

 

有人拉住我往车外跑,等我再回过神来,我已经在一个公园里了。

是在医院帮了我,给我送信的高中男生。

他还是戴着鸭舌猫,穿连帽运动衫:

「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呆滞了一会儿,才恢复过来,我知道他在问温司年。

我握住了颤抖的手,点点头:

「他大概有多重人格。」

他往公园躺椅上一靠,手枕在后脑勺:

「用你们人类的理解,猜到多重人格,也没错。」

「……你们人类?」

「明亮之子啊,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应该看到了这句话吧?」

我点点头。

「那就是谜底。」

「什么意思?」

「从天坠落,会是什么?」

我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实在想不明白温司年跟高空坠物有什么关系。

 

「很久以前,光明之子路西法率众天使反抗上帝,被驱逐出天堂。

「他们坠落人间,洁白的羽翼变成了漆黑的骨翼,成为了堕天使。

「温司年,啊不,体内的那个他,就是……

「堕天使。」

他淡淡地望着我,「或者, 你可以理解为,恶魔。」

这一刻有些奇妙。

不远处有大妈在跳广场舞,大爷在打太极拳,还有人因打扑克牌输了在互相问候家人。

这个男生大概神经不正常。

 

我点点头,说:

「谢谢告知。我去上班了。」

「他在黑暗腐朽处蛰伏了上千年,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我停下脚步。

「恶魔善于诱惑脆弱的人类,你哥哥同他做了交易,将躯壳献给了他。」

「为什么?」 我眼中含泪,声音在颤抖。

他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说:

「那个孩子,真是一个纯洁的灵魂呢。」

「你……见过我哥哥?」

「当然,不然我怎会拿到他的信呢?」

「想知道你哥哥为何会同恶魔交易吗?」 他递给我一封信。

上面落款:

「温司年,

2014 年 1 月 11 日。」

又是一封七年前的信。

我正准备拆时,男生说:

「别拆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疑惑地看着他。

「里面只有我提取的温司年的几段回忆。

「现在还不到拆开的时候。」

「那你到底是谁?」 

这个男孩见过七年前的哥哥,又能提取回忆,一张稚嫩的脸,说的话却不像人类。

 

他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我是天使啊。」

他吐了一个口香糖泡泡。

旁边有人扔了一个矿泉水瓶,他熟练地扑过去,踩扁,扔进了随身带着的编织袋里。

……

沉默。

又是送快递,又是捡瓶子的。

「你们天使,都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我算混得好的了,有的天使都穷到睡地下通道了。」 他笑得很灿烂。

「在每个时代,恶魔都更容易混得好些。因为他们无情淡漠,会踩着他人的苦难得到自己想要的。」

「就像你哥哥身体的那个,都混成 CEO 了。」

「那……那个恶魔叫什么呢?」

「我不知道。

「恶魔不会泄露自己的名字,这就是为什么他说自己是温司年。」

「当恶魔告诉你他的名字,就代表,」他盯着我,

「他爱上你了。

「当恶魔爱上一个人,他就离死亡不远了。

「温如茉,想要你哥哥回来,

「你要让他爱上你。」

 

让恶魔爱上我?在他杀了我三次,并随时会杀我的情况下?

离谱,太离谱了。

六点,夕阳从窗外落进来,我在客厅里,看着玻璃箱里,恶魔养的各种昆虫。

其中有几个蜗牛。

开始我以为是普通的蜗牛,后来发现了诡异之处。

我凑近仔细盯着它们看。

蜗牛的体内好像有什么青色的东西,还在蠕动。

没错,是在动。

是一种青色的寄生虫,在半透明的蜗牛体内,往它的触角处爬,慢慢地,慢慢地,爬到触角处,还不停下,它要生生钻出蜗牛的皮肉了。

大概寄生虫汲取了足够的养分,这只宿主蜗牛已失去价值了。

一阵恶寒,我想到了,寄生在温司年体内的那只恶魔,不就像这只寄生虫吗?

 

门开了。

恶魔回来了。

我压住心里的恶心,回头,笑着喊着:

「哥哥,你回来啦,我做好饭了,一起吃吧。」

我指着一道菜说:

「这是椿天。

「只有春天才会有。春天发芽,嫩绿嫩绿的,你尝尝?」

我一脸灿烂地给他夹菜。

他一言不发,我自顾自讲着:

「食物还是时令的好。

「你看,一月的椿天,五月的樱桃,七月的西瓜,八月的小龙虾……

「每个月都有丰厚的馈赠啊,你不觉得,四季的变化,很奇妙吗?」

他盯着我良久,仿佛想看穿我的内心。

我尽量让目光纯粹一些,内心忐忑着,希望能骗过魔鬼。

他低头,笑意晦暗不明。

「我倒觉得,时间太漫长了。」

天使说过,他在黑暗处蛰伏了数千年,大概从来不会计算时间的流逝,又怎么会感知到那些细微的美好呢?

「怎么会漫长呢?每一秒都同上一秒不同,每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仔细听过时间行走的声音吗?」 我环顾四周,想找到一个钟表,结果发现整个屋子,一个时钟都没有。

果然时间对于永生的恶魔,是没有意义的。

「其实呢,」我微笑,「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钟表呢。」

「哦?」他扬眉,好像有了点兴致,「是吗?」

我用力点头,

「你等一下!」

我从医药箱里拿出一个听诊器,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蹲下仰头。

他笼罩在月光里,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木质香味,身穿领带西装,懒散随意地坐着。

眼神清冷,有种不容亵渎的尊贵。

嘴角又带着一丝危险的笑意。

仿佛下一秒就能掐断我的脖子。

我咽了口水,镇定下来,把听诊器一端放在我的胸口,把另一端戴到他耳朵上。

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我的心脏跳动着。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月光透进窗来,我们在幽蓝的夜色里,像沉浸在湖水里一样。

我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眼里浮现一丝茫然。

我望着他的眼睛,那一刻,我有种错觉,仿佛我望着的,不是一只活了几千年的恶魔,而是一个新生儿的眸子。

「你听到了吗?

「时间行走的声音?」

我忽然想到了,对视十秒的定律。

和某人对视十秒,便可能喜欢上她。

我笑了,

「你听,十、九、八、七、六、五……

「四、三、二……」

「一」还未出口,我突然感到心脏一阵剧痛。

 

我捂住胸口,向后跌落。

他站了起来,身材本就高大,此刻向我逼近,更具压迫感。

他弯腰,又出现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情:

「很有意思。

「我喜欢上你这颗心脏了。

「它很诚实,不像它的主人。

「不如我把你的心脏掏出来,让它在我的掌心跳动。」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在手里,那只手在逐渐用力,仿佛要把我的心脏在胸膛捏爆。

「时间?」他鄙夷地轻笑,一只手握着我的脸,「人类的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你跟我谈时间是什么?

「我告诉你时间是什么。

「是漫长的折磨和痛苦的诅咒。」

我捂着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汗流浃背。

「不管……

「多漫长……

「多痛苦……」

我艰难地一字一字说着。

「今后的人生里……

「我都会陪着你……」

 

他愣了一刻。

心脏的疼痛缓和了一些。

「陪着我?」

他喃喃地念着。

他是动容了吗?

突然我的身体被大力甩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墙面上,然后跌落下来。

我听见他说,「渺小可悲的你,能给我什么?」

我趴在地上疼到抽气,心里却想着:

我能给你温暖,给你人世间最热烈的情感,然后,再拿走它。

得到又失去,你会不会感到痛呢?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

全身酸痛,但越来越困乏。

直到我听到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是谁?

我想到天使跟我说,恶魔对于其他恶灵极具吸引力,尤其是他的血液。

所以昨天我会看到,那只恶婴趴伏在厕所里舔舐他的血。

他让我做好看到更多恶灵的准备。

我把头缩进被子里,眼睛透过被子的缝隙看向门那边。

 

忽然感到脚上凉凉的,原来我的脚还露在床外面。

害怕突然床底有只手搭上我的脚,我把脚也锁进了被子里。

我看到门又被打开了些,却看不到有什么东西进来。

只能听到有种声音,像某种动物四脚着地,在慢慢爬过来。

还有水滴声,滴答,滴答,在一片寂静中,非常刺耳。

水滴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我的床边。

一个白衣女子缓缓从床下站了起来。

她异常高大,穿着湿透的如同裹尸布般的白裙,头发长长地垂着,俯视着我。

她的头发在滴水。

一滴一滴落下来,有一滴甚至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她异常高大,看不到五官,也许并没有五官,只有满脸的头发。

我屏住呼吸,全身颤抖着,把身子全藏到被子里,希望把身子缩小,不要被那个东西发现。

忽然,我听到了她的哭声。

哀怨无比。

哭声消失了。

 

我将被子打开一道缝隙,看向外面,那个怨灵竟然消失了。

难道说鬼无法伤害躲在被子里的人?

我又仔细看了周围,一片安静,她确实走了。

我松了口气。

「妈妈。」

耳边出现了一个声音。

我转头,正对上被子里,恶婴的脸。

他的脸几乎贴到了我,发出清脆的笑声,嘴角诡异地咧开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我一声尖叫,扔掉了被子,想把他从床上推出去。

 

但是婴孩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嘴里还吐着恶臭漆黑的黏液。

它压住我胸口,让我动弹不得。

它用手掰着我的嘴,似乎想把我的嘴掰开,然后往里面吐黏液。

我用力挣扎着,死死地闭着嘴。

然后他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刀,狞笑着伸向我的脸,想把我的嘴角划开。

我绝望地闭上眼。

突然胸口的重量消失了。

我睁开眼,发现温司年斜靠在门边,一只手里拎着那只恶婴。

婴孩可怖的模样消失了,变成了跟普通婴儿差不多的样子。

它在挣扎着,好像在说着某种古老邪恶的语言,用嘶哑刺耳的声音哀求着。

温司年一只手松了松衬衫领口,瞟了眼床上呆坐的我,又看向婴孩,像看着一只蚂蚁。

「敢动我的东西?」

恶婴消失了,化成了一团黑雾。

温司年对着黑雾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吸着上好的雪茄。

 

他走向我,手插在裤袋里,冷眼看着我的一片狼藉,然后转身离开。

我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全身还在抖,浑身发冷,声音也在打颤:

「我害怕……

「你可不可以陪在我身边?」

凌晨三点,教堂的钟声响起了,一群白鸽振翅飞起。

天使在憩息,恶灵在游离的时刻,一个人类女孩拉住了一只恶魔的手。

「我不是在跟……温司年说话。

「我是在恳求你……」

 

「救救我,堕天使。」

 

恶魔不相信我,与其伪装得一无所知,不如我自己点破。

「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谁告诉你的?」

他低头靠近我,我本能地向后躲去,他却搂住了我的腰,不允许我畏缩。

「是那个低阶天使?嗯?

「你觉得他是我的对手?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杀了他,折断他的翅膀……」

他离得更近了,在我耳边轻语,热息拂在我耳边,动作亲昵,语气似蛊惑似温柔,

「杀了你,做成人皮灯笼。」

他低声笑了起来,在夜色里俊美的脸显得异常危险。

 

「好。」

他的笑停止了。

我抬头望向他,如同一只自愿献祭的羔羊。

「好,你杀了我吧。

「现在的我,害怕的不是死亡。

「而是成为被寄居的行尸走肉。」

刚才那只恶婴,想掰开我的嘴,往里面吐那些黏液。我从前看过恐怖电影,知道这样做,是为了附身。

我想到了恶魔养的蜗牛体内的寄生虫,与其被寄生,还不如被恶魔杀了。

我坦然地看着他。

「而且,我还说过,我要一直陪着你。

「这句话,不是说给温司年的,

「是说给你的。」

他站起身,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凭什么相信你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

「凭我是唤醒你的人。」

恶婴要杀我的一瞬间,我脑中多出了一段不属于我的回忆。

那是天使交给我的第二封信里的,温司年的第一段回忆。

我以他的视角,看到了 8 岁的我。

我从外面捡回来一只被丢弃的木偶娃娃,每天抱着娃娃吃饭睡觉玩耍,对着它说悄悄话。 

我很爱惜自己唯一的娃娃,可是有一天,爸爸把娃娃撕烂了。

我抱着娃娃逃了出来,躲进了黑暗的巷子里,看着断了手的娃娃,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眼睛里。

我没有看到,娃娃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温司年找到了我,安慰我说:

「哥哥能把娃娃修好的。」

「真的吗?」

「当然了,你忘啦?哥哥是无所不能的呀。」

我破涕为笑。

 

然后我又看到温司年在修理娃娃时,恶魔从娃娃体内苏醒了。

恶魔一眼看穿温司年的内心,开出了条件:

「我能给你力量,保护你妹妹,你是否愿意与我达成契约?」

温司年拒绝了。

可是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发起狂来越来越残暴,一次又一次殴打,让他越来越无力。

直到父亲追着他跑出去的那个雨夜,他躲在垃圾桶里面瑟瑟发抖,外面父亲在搜寻他,恶魔又出现了。

这一次,他接受了交易……

到这儿,第一段回忆结束。

原来是我的眼泪,唤醒了沉睡的恶魔。

那是真心为他而流的眼泪。

 

突然,他的脸抚上我的脸,我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眼泪,仿佛在思索着当年唤醒他的那几滴泪。

「那又如何?你以为,唤醒了我,我就会对你有所不同?」

确实如此,如果我唤醒的是阿拉丁神灯,他会满足我三个愿望。

可是我唤醒的是恶魔,恶魔会杀死唤醒他的人。

「你恨我,因为我唤醒了你。

「你想杀我,因为重获新生对于你,既是幸事也是不幸。

「因为时间对于你是漫长的折磨和痛苦的诅咒。

「你渴望光明,可你发现重生之后,只能躲在黑暗里,害怕光明将你灼伤。

「因为没有人能告诉你,如何拥有光明。

「所以你越来越憎恨将你唤醒的我……对不对?」

我一口气说完,看着他脸上的冷漠轻蔑渐渐消失,被凝重愠怒所代替。

「住嘴。」

「所以,既然是我把你带到这世界上,我就要陪着你走下去。」

我目光坚定,向他伸出手。

我的心脏在猛烈跳动着。

「陪着我?

「能陪多久?

「你几十年的生命,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是,对于你只是一瞬间,也许等我死后,你根本不会记得我存在过。

「可是对于我来说,」 我望着他,「那就是永远了。

「我把我的永远献给你。

「与你成契。」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放下过我的手,以一种虔诚的姿态望着他。

 

「好。」

他突然说。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奴仆。

「你只能由我杀死。

「你死后,灵魂只能属于我。

「如果背叛我,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你听清楚了吗?」

我坚定地点点头。

我的手被他握住,然后手里突然有剧烈的灼痛感。

手心里,多了一个奇怪的发光的图案,像是某种图腾。

过了一会儿,光消散了,图案也不见了。

原来,这就是,和魔鬼的契约。

 

再看到天使的时候,是在周末的一个晴朗的早晨。

公园里,他穿着运动服,球鞋,一只手牵了一群狗,另一只手在铲狗屎。

他看见了我,朝我笑着挥舞着狗屎铲。

「你这是?」

「哎,接了个遛狗的活儿。」

「你工作还挺多的。」

「嗐,这不手头紧嘛。不过今天,我主要是来这一块出公务的。」

听到他有公务,我还有诧异。

我以为他每天打打散工,乐乐呵呵的,就是全部了。

「什么公务?」

「这个……不可说,不可说。」

他神神秘秘的,又看了下手表。

「不过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嘴角带笑,开始倒数:

「十,九,八,七……

「五,四,三,二……

「一。」

 

砰的一声巨响。

公路上一辆小车突然失控撞向一辆公交,公交紧急侧转躲避,结果撞上了墙壁。

公园里尖叫声四起,一片惶恐。

有人大喊着:

「快打 120!」

「快点救人!」

「来帮忙啊!」

我呆愣着,天使朝我莞尔一笑,我感觉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看嘴型,似乎在说:

「我去上班了。」

接下来的场景,我永生不会忘记。

车祸很严重,救护车很快赶到了。

医生护士尽力抢救每个人的生命,路人们也纷纷上前帮忙。

可他们看不到,有的正在被抢救的人,他们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脸上都是一片茫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也看不到,一群魔鬼与天使,也到达了这里。

有条不紊地,有的灵魂被天使带走。

而有的灵魂,被魔鬼带走。

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耳边是救护车的鸣叫和人们的喊声,抬头是蔚蓝的天,洁白的云,再看见天使、魔鬼、人类在争分夺秒地抢夺着生命,我忽然有种很强烈的不真实感。

 

我跌坐在地上,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脚。

是一个小男孩。

「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你脸色不太好哦! 

「我把这个棒棒糖给你吧!」他递给我一颗棒棒糖,是草莓味的,「要开心呀! 

「再见啦,我要赶紧回家啦,不然我妈妈会怪我的。」

我开始痛哭流涕。

因为我看到,

小男孩的躯体刚刚从公交上被抬下来,毫无生气。

一个女子,应该是他妈妈,也受了伤,跑到他身边痛哭着。

「小姑娘,你可以看到我们是吗?」

一位老爷爷站在了我面前,他的躯体也静静地被抬上了救护车,而灵魂留在了这儿。

我点点头。

「那你能帮我给我老伴儿带句话吗? 

「就说这辈子谢谢她啦。

「有句话,我一直没好意思跟她说。」老爷爷腼腆地笑笑。

「告诉她,我爱她。

「让她赶紧去补牙,不要舍不得钱。

「她血糖高,少吃桂花香的红豆糕。

「照顾好咱家的老猫。

「还有,让她告诉女儿芳芳。

「她是爸爸的骄傲。」

……

老爷爷和小男孩的灵魂都被天使带走了。

有几只恶灵,发现我能看到他们之后,就匍匐了过来,但我手心的图案突然发光,他们看到了,惧怕地逃开了。

我坐在原地哭着。

 

「觉得很无力是吗?」

魔鬼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

「我……可以救他们吗?」

「你救不了。

「只有冰冷,没有温暖。只有绝望,没有希望。

「永生意味着,不断地失去,而你无能为力。」

「这就是我的世界。

「你后悔了吗?」

我知道他在说,我与他的结契。

「如果你反悔了,还来得及。」

我沉默了片刻,摇摇头,

「如果这是你的世界,我愿意留在这里。」

他笑了。

「好。」身后是灼灼烈日,他背光站着,向我伸出手。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半年。

自然我手心有了契约,恶灵再也没敢骚扰过我。

每天我下班后去买菜,回来做不同花样的晚饭,吃饭时,我会跟他讲今天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对我的态度,不再那么有恶意,但我能感觉到,魔鬼并未对我敞开内心,他还在戒备我。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天使的电话。

「你赶紧去恶魔的公司!」

「为什么,他们今天放假,都没人。」

「你哥的躯壳要有危险了!」

「什么意思?」

「一群很强大的猎魔人发现了恶魔的踪迹,正在那儿捕杀他。

「还有一大群恶灵趁机涌了过去,想趁机得到点恶魔身上的好处。」

我看向手心,发现那个图案在微弱地闪烁。

 

当我赶到公司大厦时,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

其他人看不到,但我和魔鬼达成契约,是可以看到的。

不知是谁的血,从公司里蔓延到大门,简直可以用血流成河形容。

再走进去,里面横卧着许多恶灵的尸体,血肉模糊,臭气熏天,我搜寻了半天,没有找到恶魔。

我进了电梯,上了最顶层,他办公室的所在处。

电梯里的灯光在不断闪烁着。

我捏紧了拳头。

电梯门开了,走廊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有水滴声和隐隐约约的血腥气。

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着,走向他的办公室。

我推开门,里面也是一片漆黑,只有一点外面的霓虹灯的一点光,透了进来。

办公桌后,他的办公椅背对着我。

我隐隐约约看见上面坐着一个人,他的手臂露了出来。

我小声地喊了声哥哥。

那人没有回答我。

我有很强烈的不安。

我走了过去,颤抖着慢慢地把办公椅转向我。

我尖叫一声,向后跌倒,差点晕厥。

 

因为,我看见,办公椅上坐的是,

一具无头尸体。

是哥哥吗?

我几乎是爬了过去,但不敢靠近,我不敢去确认。

我无声地哭泣着,深刻地体会到绝望和无能为力。

直到外面走廊传来了脚步声。

很空旷,一步一步地靠近。

还有什么东西被拖在地上的声音。

我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走来了一个男人。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浑身有巨大的杀气和压迫感,仿佛刚从地狱浴血归来。

他的脚步一步步回响在走廊,在这么一个仲夏之夜,我浑身感到异常的寒冷。

他一只手插着裤袋,另一只手里拖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下被拖带出一条血痕,或许那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呆站着,那个男人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

那是恶魔。

他还活着。

他穿着西装,用手松了松领带,嘴里叼着一支烟,发丝凌乱,有些慵懒,微微皱眉:

「你哭什么?」

「我……我……」,我开始放声大哭,「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正准备向他奔过去,一道黑影飞了过来,箍住了我的脖子。

「想救她,跟我上天台。」 挟持我的人沉声说。

恶魔沉吟片刻,笑了。

「倒也不是想救她,只是她是我的奴仆。

「只能由我杀死。」

 

天台的风很大,我们身在大厦的顶端,身下就是整个城市的夜景。

猎魔人们在天台汇合,把我扔到了一边,专心对付魔鬼。

此刻我才见识到魔鬼的力量。

他的眼睛变成摄人心魄的红色,每一拳都几乎能把人的胸膛震碎,我眼看着他扭断了一个猎魔人的脖子,将他的头颅扔到地上践踏。

又用蓝色的火焰活活烧死了另一个猎魔人。

但是猎魔人也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渐渐地,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满脸都是血,不知道是他的还是猎魔人的。

猎魔人缠斗着他,似乎想要拖住他,把他的力气慢慢耗尽。

而他确实似乎渐渐力不从心了。

突然,一个女猎魔人把一条燃烧着火焰的鞭子向他背后扫去。

我扑了过去,挡在了他身后。

鞭子落在了我面前。

手心里的图案突然发出强烈的光芒,形成了一个保护罩,替我挡住了鞭子。

但鞭子上的力量还是有部分突破屏障,劈在了我的手臂上。

一阵剧痛,我的手臂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如果刚刚没有契约的保护,硬挨下那道鞭子,后果不堪设想。

他看到了,仿佛酝酿着怒气。

他身上突然冒出了炽热的火焰,背后展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

看起来,就像在火焰中燃烧着一样。

剩下的几个猎魔人很快都被他杀死了。

 

他朝我走过来,一脸怒气,问我想干什么。

「我想保护你。」

「你只是想保护你哥哥的躯壳而已。」

「不是,我想保护你,不仅是因为哥哥,还因为……因为……」

狂风大作,吹起了我的头发和白裙子。

如果此刻有流星经过,就会看到,一个脆弱的人类少女,站在一个浑身燃烧着火焰,展开了巨大的黑色翅膀的魔鬼面前。

她在哭泣,却不是因为惧怕。

「因为我爱你!」

可是,我从他眼里,读到了不相信。

「你不相信是吗?

「还是说你害怕相信?」

他笑了:

「好。

「你从这里跳下去。

「我就相信你爱我。」

我向身后望去,下面的马路上车流不息,行人只有蚂蚁大小,对于恐高的我,看一眼,就胆战心惊了。

「不敢是吗?

「你当然不敢,连命都没了,你还怎么找回你哥哥?」

他轻蔑地笑了,准备离开。

「晚安。

「堕天使。」

我纵身一跃,从大厦天台跳了下去。

 

在坠落时,我的脑海里又多了两段温司年的回忆。

瓢泼大雨中,他完成了和恶魔的交易。

恶魔占据了他的身体,走向大雨里的父亲,把他从高处推了下去。

温司年清醒过来,他跑下去,跪在父亲面前。

他脸色苍白,颤抖着,张大嘴,却什么都喊不出来。

血液从他父亲身下蔓延开来,曾经为他撑了一片天的父亲,就那样了无生气地躺在那儿,半睁着眼。

他自责愧疚得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把父亲背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起来,一边喊着救命,救命啊。

他跌倒了,两人一起摔在污泥里,他去扶父亲,喊着,爸爸,爸爸,你怎么样?

忽然,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说:

「阿年……别管我啦……

「爸爸……不想拖累你们了……」

他抱着父亲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他的父亲是个好父亲,不发病时,他只是个憨厚木讷的可怜人。

有一次他过生日,父亲问他想吃什么。

他看了看肯德基,但他不好意思要求。

但后来他看见父亲佝偻着在肯德基店门口徘徊,终于走了进去,拿出一叠一毛两毛的钱,忐忑不安。

炸鸡太贵了,他很窘迫地数了半天钱,买到后,还笑着跟服务员说,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可是当他发病,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总觉得周围的人要伤害他,暴怒无常。

他没有办法,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们太穷了,没有办法送他去精神病院,也没有人能帮他们。

父亲的情况越发严重,如果只有他自己就罢了,可是如果父亲伤害到妹妹怎么办?

他独自回家了,将父亲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夜。

恶魔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自己的意识仿佛在被他蚕食,他控制不了他。

他很害怕。多年来,对父亲的负罪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感觉到恶魔对妹妹的恶意,他竭尽全力控制自己。

妹妹 18 岁了,要去另一个城市读大学了。

他虽不舍,但也放心了很多。

远离自己,才是对她最安全的。

可是就在妹妹要离开的前一晚,恶魔控制了他的躯体,对妹妹施暴。

妹妹被逼从二楼跳了下去,送到医院抢救。

最让他痛苦的是,妹妹从此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深深的戒备,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他花了一辈子呵护的妹妹,搬到了另一个城市,跟他形同陌路。

那年的生日,没有人在他身边为他庆生,连妹妹都不在了。

他翻出童年时画的水彩画,画上面,是爸爸、妹妹和他围坐在蛋糕旁,为他庆生的画面。

他笑了,他们那时那么贫穷,却那么快乐。

那时的爸爸精神还算正常,妹妹从早到晚都笑个不停。

他又掩面哭了,他好累。

他用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他想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意识在消亡,恶魔将要完全占据他的躯体。

只是一瞬间,我脑海中闪过了如此多的画面。

温司年已经死了,死在了他 21 岁的生日当夜。

我明白了这个事实。

 

我在半空中落进一个怀抱。

恶魔接住了我,我睁开眼便看到了他的翅膀。

他把我轻轻放到地面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流泪。

可是恶魔却笑了。

「现在知道怕了?

「摔到地面上,脑浆铲都铲不起来。」

我越哭越厉害,哭得喘不过气来。他以为我是因为害怕,其实我是因为温司年。

「别哭了。」

我不管不顾,还是在哭。

「我命令你,不许哭了。」

我把眼泪憋了回去,小声抽泣着。

「算了,算了,你继续哭吧。」

他口气软了下去。

 

那天夜里,我没有对他说一句话,他反而有些紧张,几次欲言又止。

回到家中,我准备进房睡觉,他喊住了我。

可是我等了半天,他也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有些脸红了。

「你想说什么?」

他吞吞吐吐了半天。

「我先去休息了。」

我转身,他赶紧喊住了我。

「晚安。」他微笑着望着我,脸色有一丝温柔,让我有种见到温司年的错觉。

「辛西娅。」

「辛西娅?」我冷冷地说,「我是温茹茉。」

「我知道。」

「可是我觉得,辛西娅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我点点头,准备回房,又被他喊住了。

「你……你还没跟我说那句话。」

「哪句话?」

「就是你在天台上,对我说的那一句。」

我想了一会儿。

「晚安,堕天使?」

 

「不是堕天使。」 他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名字不是堕天使。

「我曾经有很多个名字。

「多得我已经记不清。

「但我真正的名字,只有一个。」

他笑了,目光柔和而清澈。

「莱弗茨。」

 

当恶魔告诉你他的名字,他就爱上你了。

当恶魔爱上一个人,他就离死亡不远了。

我的耳边响起天使说过的话。

「以后,你会陪着我吗?」

「我会。」我点点头。

直到你死去。

教堂的钟声又响起。

此时此刻,恶魔终于爱上了人类女孩,而女孩却决定了杀死他。

 

我坐在沙发上,读着公司节日演出的舞台剧剧本,恶魔坐到我身边,问我在读什么。

我告诉他这是一个公主和恶龙的故事。

恶龙挟持了公主,把她困在了城堡阁楼。

王子为了救公主,来挑战恶龙。

「那结局呢?」

「王子杀死了恶龙,救走了公主。

「不过我不喜欢这个结局,所以我把它改了。

「为什么公主一定要等待王子来救呢?

「也许是,公主杀死了恶龙。」

他沉默了。

「那公主呢?她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不,王子已经死了,公主和恶龙同归于尽。」

他看着我,最后笑了。

亲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了句:

「晚安,辛西娅。」

 

 

天使再次出现,是在舞台剧开始的前一夜。

他递给我第三封温司年的信,同样写于 2014 年。

我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柄非常漂亮的银色小刀,泛着清澈的光。

「这是世界上唯一能杀死那只恶魔的刀。好看吧?」

「它名字叫作辛西娅之刃。」

「辛西娅?」

天使点点头:

「辛西娅是月神的名字,而这把刀是用月光炼造的,所以命名为辛西娅之刃。」

「怎么了?」他看出我若有所思。

「恶魔给我取了个名字,叫辛西娅。」

他沉思片刻:「用对于他最危险的东西,给你命名……

「或许因为……他知道,你是唯一能杀死他的人。」

 

舞台剧开始了,我扮演公主,而莱弗茨扮演恶龙。

演出进行得很好,下面的观众时不时鼓掌,我看见天使坐在第一排,舔着草莓甜筒。

终于到了最后一幕。

公主走向恶龙,抱住了他,说我爱你,亲吻了他,却在恶龙的背后举起了手里的匕首,准备刺下来。

观众们此刻不知的是,道具已经被我换成了辛西娅之刃。

但他们还是为情节推向了高潮而欢呼。

就在我匕首准备刺下的那一刻,欢呼停止了。

准确地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静都停止了。

莱弗茨打落我的匕首,我这才发现,所有的观众都定格了,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样。

时间暂停了。

只有我和莱弗茨还能移动。

 

莱弗茨捡起辛西娅之刃,眼里是浓重的冷意和怒火。

「为什么?」

他向我逼近,身上冒出了火焰。

我后退:

「因为你害死了我哥哥。」

「你难道不知,你和我定了契约,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知道。」我看向手里发光的图案。

「你向我保证,你会永远陪着我的。」

「对,我是说过。所以,我会与你同归于尽。」

他笑了:

「不,我是要你永远陪着我。」

 

地面突然开始塌陷,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越来越大,而裂缝下面是黑漆漆的深渊。

莱弗茨伸展出巨大的翅膀,抱住了我,向深渊下面飞去。

突然,我的手腕被一条绳索套住,暂时阻止了莱弗茨带着我飞下去。

是天使扔出的绳索。

他在上方挥动着翅膀,绳索的另一头在他手里,他向上用力拉着绳子,说:

「快把恶魔推开!

「他要带你飞往虚无之渊,那里没有时间,没有生命,什么都没有!」

莱弗茨想要用辛西娅之刃,砍断套在我手腕的绳索。

可突然,他一声闷哼,然后看到了插在他胸膛的匕首。

而我握着那把匕首。

我手中这把,才是真正的辛西娅之刃,而舞台剧时被他打落的那把,不过是我拜托天使给我做的赝品。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半透明了起来,我知道他终于要消失了,一切要结束了。

可他还是尽力伸手,要去斩断我手腕上的绳索。

他想带着我一起沉没到虚无之渊。

我闭上眼,罢了,反正我答应过他,要永远陪着他。更何况,同魔鬼的契约,也注定了他若消亡,我必身殒的命运。

可是,我等待了一会儿,绳索却没有断开。

那只手被他紧紧握住了。

他吃力地念了一段咒语,我们交握的手射出光芒。

当他移开他的手,我发现手心的图案消失了。

他……解除了我们的契约。

他微笑着说:

「你自由了。」

他低头亲吻了我额头:

「晚安,辛西娅。」

 

他的身影渐渐消散了,化成一簇簇火苗,火苗又化作燃烧后的灰烬,飘向了四周。

天使把我拉了上去。

刚一回到地面,时间重新开始走动了。

一切恢复了原状,观众也完全没发现时间暂停过,但他们还是疑惑地发现,舞台上只剩下了公主,扮演恶龙的男演员不见了。

随后他们又注意到,漫天飘散着不知从哪儿来的燃烧后的灰烬,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突然,舞台剧落幕的歌声响起了,凄美空灵的女声在唱着:

「I shot an angel with my father』s rifle.

(我用父亲的来福枪射杀了一只天使)

I should have set it free, but I let it bleed.

(我本该放它走,但我让它流干了血)

Made it into taxidermy, hung it on my wall.

(把它制成了标本,挂在我墙上)」

观众们在歌声中站起来鼓掌,掌声雷动,而我看着漫天向我飘来的小火苗和灰烬,泪流满面。

 

眼前一片空白。

「温茹茉小姐,温小姐,温小姐……」

谁在叫我?

我看清了面前的人的脸,有点眼熟。

这不是温司年的秘书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温司年的秘书?」

他愣了一下,又温和地笑了。

「您刚刚说恶魔被杀死了,那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他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之后……」

我尽力去想着,头有点疼。

 

「我……我好像不记得了……」

「没关系。那您下次再告诉我。」

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人走了过来。

「刘医生,那我带她回病房?」

他点了点头,我听见他说。

「注意要时刻看着她,不要让她又跑了。

「还有,千万不要让她照镜子。」

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也无力去想他们是什么意思,在两个护士的搀扶下,麻木地走了出去。

我听见周围有人看着说:

 

「年纪轻轻的,长得又这么好,真可惜呀。」

我没有管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如同行尸走肉一样向前走着。

忽然,我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护士小心地问。

我的视线瞟到了旁边的窗户。

我转过去,看见了窗户上面,我的倒影。

那是一个……

男人的身影。

 

记忆的水闸被打开,许许多多的碎片涌了过来。

我头痛欲裂,捂着头倒了下去。

直到一个人跑了过来,把我搀扶起来。

我看清了他的脸。

「天使?

「你怎么在这儿?」

他看着我,有些哽咽:

「我……我不是天使。

「我是温司年最好的朋友。

「你……你也不是温茹茉。

「你是温司年。

「阿年……醒醒吧……小茉死了很多年了……」

 

我像碰到了一块烙铁一样把他推开,咆哮着:

「你胡说!

「温茹茉没有死!死的是温司年!」

我疯狂地砸着身边的一切,直到被几个人按住,护士给我注射了药剂,我才昏昏睡去……

下午温柔的阳光落在笔记本上,风轻轻吹拂着纸页,上面是刘医生的笔记。

「温司年,多重人格患者。有家族精神疾病史。

幼年时家庭成员三名,其父亲患间歇性精神病,还有一个领养的妹妹温茹茉。

后来,他父亲高空坠落身亡,同时期他分裂出第二人格,这一人格名为莱弗茨,暴力人格,患者的痛苦承担者。

患者智商很高,在两个人格的共同努力下,创建了温氏集团,事业有成。

然而,其妹 18 岁那年受到莱弗茨的威胁,意外坠楼身亡。

患者不久后选择割腕自杀,被抢救苏醒之后,第二人格莱弗茨消失了。

但患者无法接受妹妹的死亡,又分裂出第三人格,也就是妹妹温茹茉。」

 

「哥哥,哥哥……」 

是小茉的声音。

她站在我面前,笑容明媚,还是像 18 岁时那么美。

「哥哥,放下吧。

「这不是你的错。

「哥哥,去过属于你的人生吧。」

 

小茉消失了,她带着光消失了,我的意识陷入了沉沉的平静的睡眠。

幼年时,因不堪忍受父亲的病情,也因想保护小茉,我有了第二人格,莱弗茨。

那个雨夜中,他推倒了父亲,而我也懦弱地逃离了。

莱弗茨不满足于只是我的一个人格,只是因为要保护小茉而诞生的人格。

一开始,他想杀了小茉,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不只是在于一个小女孩。

于是,他在玩捉迷藏的时候,把她推下楼。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爱上了小茉,他的爱偏执而黑暗。

他开始想毁灭我,独占这具身体。

小茉知道了他的存在,可是她说我不是怪物,只是生病了。

她陪我看医生,照顾着我。

直到那一天,醒来的是莱弗茨,而不是我,她却不知道。

她趴在莱弗茨身边,在他耳边说:

「哥哥,谢谢你一直保护我。

「现在轮到我来保护你了。

「有个秘密我想告诉你。

「我喜欢你。

「喜欢你很久了。

「我会治好你的。

「不管要多久,花多大代价,我都要治好你。」

莱弗茨睁开了眼:

「保护你的不只有他,还有我。」

小茉警惕起来:

「你不是哥哥,你是莱弗茨?」

「我因你而诞生,为保护你而活着,你却想杀了我?

「你想杀了我?!」 他怒吼着。

小茉害怕地想逃离,却被他按住。

「你为什么要怕我?

「为什么你对他的爱不能分一点给我?

「我替温司年承担那些最痛苦和黑暗的过往,我宁愿一身罪孽,也要你洁白干净,为何在你眼里,我只是个疾病,连个人都不算?」

小茉尖叫着,拼命在他身下挣扎着。

终于,她推开了他,从窗户跳了下去。

楼层并不高,可是小茉没能抢救回来。

她死在了 18 岁那年。

 

后来,我割开了手腕,等待死亡降临。

在潜意识里,我见到了莱弗茨。

他带着无可救药的悲伤与绝望,跟我说,

他因小茉而生,因小茉而死。

小茉不在了,他也没有存在的理由了。

我被抢救过来,而莱弗茨从我体内消失了。

可是后来,我无法接受小茉的死去,我开始想如果死的是温司年,不是温茹茉,该多好?

 

我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温司年和莱弗茨都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让温茹茉活了下去。

而温茹茉终于战胜了恶魔,获得了新生。

在那个梦里,她会思念哥哥,偶尔也会想起那个恶魔,但她终将会走出悲伤。

她会遇到一个很好的人,和他结婚,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会安详地老去。

白发苍苍时,她或许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很小时,哥哥给她讲的那个,公主与恶龙的故事。

「哥哥,结局是什么呀?」

「嗯……王子战胜了恶龙,救了公主,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我不喜欢这个结局!」

「那小茉觉得结局应该是怎样的?」

「当然是公主杀死了恶龙,救了王子呀! 」

他的灵魂仿佛看了白发苍苍的小茉,她在静静地睡着,微笑着,仿佛做着一个美梦。

他小心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上。

晚安,小茉。

晚安,辛西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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