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六月圆,又到了巴族祭祀的日子。
弯奴身着红裙,四肢上戴着金色的手镯脚镯,颈间挂上一只粗金项圈。
她被红绳捆住双手,吊在了粗壮的神树上。
祭婆早给她戴上了特制的口枷,弯奴发不出声音,只能惊恐看着四周。
围着火堆起舞歌唱的,是她的族人们。
白白和母母也在里面。
他们边哭边笑,哭今夜过去再见不到弯奴,笑弯奴即将成为蛇神的妻子。
巴族百年一次的盛宴,只为庆贺蛇神娶妻。
祭婆敲了敲手里的小铜鼓,口里念着奇异的语调,虔诚地望着弯奴。
她吟唱着——
神树上的弯奴。
你多么美丽。
今夜你是蛇神新婚的妻子。
恳请蛇神接受我们真诚的献祭。
小弯奴,你且去。
要听蛇神的话。
不要想家。
这里再没有你的家。
蛇神庇佑巴族。
蛇神庇佑巴族。
弯奴迷茫又害怕。
往日亲切的族人,皆成今夜可怖的恶鬼。
他们说,弯奴是族中最好看的女娃,理所应当该被献祭,供以蛇神享用。
白白和母母狂热地点头,仿佛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他们和弯奴共同的殊荣。
所有人都疯了。
弯奴怨毒地想,阿冗那么想当蛇神的妻子,怎么不叫她去?
叫阿冗去啊——
为什么偏偏叫她?
天上的月儿圆得诡异,时辰到了,众人沉默下来,火堆只剩余烬。
他们开始陆续离去,白白和母母是最后走的。
终究是自己的骨肉,不舍得。
弯奴是蛇神的新娘,毋准玷污,母母已经不敢靠近她,更别提触碰。
她只是凄苦又欣慰地流泪,看了弯奴一眼又一眼:「乖娃娃,做了蛇神的新娘,可莫要再不听话。」
说罢,便被白白扯走,跌跌撞撞地离开。
弯奴听见母母的哭声、白白的训斥从黑夜中传来,最后在山路上渐渐地消逝。
终于,山间只剩下自己,天上只剩下月亮。
恐惧笼罩在她的心头。
美丽的眼睛,蓄满泪意,珍珠似地落下。
弯奴在心里不断地唤白白母母,即便她心里还怨着他们,可害怕的时候,最先想到的还是他们。
可是她也知道,白白母母不会回来的。
弯奴不相信有什么蛇神。
她只是担心自己会被野狼吃掉。
眼前一阵阵的眩晕,弯奴被吊了太久,手腕间的疼痛转为浑身的麻木,她看了看夜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已由银白转为了赤红。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
恍惚间,弯奴感受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舔了舔自己的脚趾,接着它又顺着自己悬空的双腿一圈一圈地缠绕了上来。
再也坚持不住,她闭上眼睛,沉溺在黑暗之中。
昏过去的那一瞬,弯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是要被吃掉了么?
二
阴暗的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
石床上,巨蟒一圈一圈紧紧缠绕着昏迷中的少女。
在确保她不会因为自己的力度窒息后,它用自己的鳞片细密感受着少女身体的每一寸,接着又伸出分叉的蛇信,轻轻地靠近她的脸颊。
在触到少女脸颊的一刹那,它脑海中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这是属于自己的雌性。
似乎仍嫌不够亲密,巨蟒翠绿色的眼珠看着被自己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将蛇头也贴在了她的颈间。
弯奴犹在昏迷中,尚不知自己如今的处境。
巴族信奉蛇神,寨子里蛇的身影随处可见,但弯奴不信,她讨厌这些软趴趴的长虫,讨厌它们丑陋得令人作呕的身躯。
若是她醒来瞧见自己被一条巨蟒紧紧缠着,怕是又要昏死过去。
巨蟒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脑海中传承的记忆明明白白地让它知晓:自己的身体有多么不讨人喜欢。
于是黑暗中,巨蟒的身体不断蠕动,从蛇头的鳞片开始变化,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奋力挣破它皮囊的束缚,想要逃离出来。
很快它的鳞片渐渐缩小消失,蛇头也迅速变换形状,须臾之间,巨蟒分化了人形,由它变成了他,可惜——
只有上半身。
他的下半身,仍旧是一条粗长乌黑的蟒尾,但他已然尽力了。
人蟒的皮肤惨白,衬得胸前两点茱萸愈发艳丽,他低下头,健硕的上身缓慢靠近弯奴,柔顺的乌发太长,垂落在她的颊上,惹得她不安地蹙了蹙眉。
他伸出属于人类的手,轻轻地抚摸弯奴的眉毛。
这张英俊的脸还未习惯使用人类的表情,只能露出一个扭曲怪异的微笑,用以表达自己的喜爱怜惜。
这只属于他的小雌性,可爱又美丽。
不知道她睁开眼睛,会是怎样?
他已经猎来了最鲜嫩可口的食物,只等她醒来,他便可以撕碎猎物的血管,亲自哺喂她。
但,她晚一点醒来也没有关系。
他极有耐心地守着怀中的少女,控制着自己缠绕的力度,蟒尾却贴得愈发密致。
弯奴身上的气味很香,引得人蟒的鳞片都在隐隐发烫,他等了她太久,早已迫不及待地想与她交合。
可是她太小了。
按照他们的年纪来算,她还是只幼崽。
而人蟒决不愿伤害他的小雌性,便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忍耐。
嘴唇微张,他嗓音低沉生涩,轻轻地吐出人蟒特有的两个字音来:苏诺……
意为吾爱。
弯奴紧闭着眼睛,并未听到人蟒的爱语。
不过即便她听见了,也不见得会多么感动,她只会觉得毛骨悚然,满心充斥着抗拒。
所以此刻人蟒有多期盼,弯奴醒后他便有多沮丧。
他的雌性并不喜欢他。
甚至于是厌恶他。
三
少女昏睡了两日,人蟒便守了她两日。
口中的干渴迫使弯奴醒了过来。
当然,睡梦中的禁锢感也让她极为的不舒服。
不过此刻人蟒并未再缠绕着她,他不想第一面便惹来小雌性的厌弃,于是将自己的尾巴在黑暗中藏得极好。
弯奴呜咽两声,刚想开口唤母母要水喝,口中便流进清凉甘甜的泉水,她以为是母母在喂她喝水,下意识地便开始吞咽,喝完还依恋地蹭了蹭搂着她的臂膀。
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犹不愿睁眼,然而半晌后,弯奴突然惊醒:母母早已不要她了,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母母?
「苏诺……」
头顶上传来陌生男人的呢喃,弯奴身体僵住,黑暗中她无法视物,恐慌迅速攫住了她的心脏。
「……你是谁?」
弯奴身体颤着,声音也颤着,询问抱着自己的这个陌生男人是谁。
人蟒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得益于传承的记忆,他听得懂小雌性的语言,但一时间还不会诉说。
于是他只能苦恼地重复着自己的语言,带着些许无措,不断地呼唤着自己心爱的伴侣:「苏诺……苏诺……」
这让弯奴以为他是在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她不熟悉这个男人是谁,自然不好轻举妄动。
于是她忍下心里的惧意,轻轻开口:「斯傩……你叫斯傩?」
语言之间的隔阂,使得弯奴只能发出相近的两个音。人蟒愣了一下,他没有名字,而小雌性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但听得小雌性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斯傩,他实在欢喜自己的名字是由她给予,便选择了可耻地默认——
从今以后,他的名字就叫斯傩。
与此同时,人蟒体内冰凉的血液又开始发烫。
好想用尾巴缠住她,好想紧紧缠住她——
可是不行。
斯傩按捺下浑身的躁动,仍旧乖巧温和地看着弯奴,期望自己这幅姿态能博取她的好感。
但他忘记了,黑暗中的弯奴,除了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这双本应狰狞可怖的眼睛,弯奴却荒谬地看出了讨好。这让她即便仍旧恐惧,但还是莫名有了些底气。
她向来擅长得寸进尺,从前在家的时候,便仗着白白母母的疼爱,使他们一再退让。
理所当然的自私。
天真到愚蠢。
极少顾及他人的感受。
那种属于孩童的纯粹的恶,随着她渐渐长大,不但没有消逝,反而日益根深蒂固。
漂亮同愚蠢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友,在弯奴身上体现得尤其淋漓尽致。
譬如此刻。
她感受到斯傩的小心翼翼,下意识地就开始颐指气使。
不过弯奴那为数不多的敏锐,还是让她选择了使用询问的方式:「我叫弯奴,住在山下的寨子里……你能送我回家么?」
本性难移,即便是询问,弯奴的声音里也仍旧带着一丝傲慢。
但斯傩并未察觉,或许可以说他根本不在意,他只是沉醉地看着弯奴柔软的嘴唇一开一合。
小雌性的声音真好听。
她的眼睛也真漂亮。
同他鳞片一样的颜色,那代表着肮脏污浊的黑色,放在她脸上,却偏偏显得那么纯粹干净。
而斯傩的沉默让弯奴不满却又敢怒不敢言,她忍下气愤,放软姿态,选择了对自己更有利的语气:「我想回家……你送弯奴回家好不好?」
人蟒回过神来,他并不知道小雌性的家在哪里,且他等了她这么久,也绝不可能将她送走。
她是神树送给自己的雌性。
是独属于他的雌性。
谁都不能从他身边将她抢走。
「不……」
斯傩艰难地使用人类的语言拒绝了她,眼见弯奴似是要露出不欢喜,他狡猾地为自己寻到了理由:「外面……」
「危险……」
弯奴心中的怒气果然散了不少,听斯傩的语气,似乎等到外面不危险了才会送她回家。
而她心里,尚且还在生白白母母的气,赌气想着,晚回去几天也好。
谁叫他们先不要的她。
斯傩见小雌性不再提要回家的事,悄悄松了口气。
可她脸上的表情也不见得有多快活,这又叫他的心情也跟着沮丧低沉下去。
斯傩苦恼极了,厌恶自己只有一条不讨她喜欢的丑陋尾巴。
想了想,他突然记起洞穴里那只安静却尚有余息的猎物,接着便果断地用尾巴卷碎了它的咽喉,将之拖了过来。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弯、奴……」
听得斯傩磕磕绊绊地唤她,弯奴回神,鼻尖传来腥甜,是生肉的味道。
斯傩殷切地看着她:「吃……」
弯奴看不见,生怕斯傩硬塞给她,抗拒地捂住嘴。
果然是个野人,弯奴暗忖着,绿眼睛,吃生肉,不会说话,可不就是母母说过的野人么?
而这边的斯傩见弯奴的动作,又开始发愁。
小雌性不肯吃东西该怎么办?
难道是要他反哺她么?
可她现在还醒着,会不会生气?
斯傩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失望地发现,或许她并不喜欢吃自己嚼碎的食物。
他只好作罢,转而将新鲜的野果捧给弯奴。
为了取悦弯奴,让她一醒来便能吃到最新鲜的野果,斯傩将整棵果树都连根拔起,拖回了洞穴。
此刻他正用自己的尾巴尖尖,灵活地从树上卷下果实,那棵可怜的果树都快被揪秃了。
不过看着小雌性乖巧地捧着野果啃,斯傩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而一旁的弯奴想的却是再等几天,等她回家去,定要对着白白母母千百倍地夸张自己有多委屈,好叫他们千百倍地对自己有多愧疚。
弯奴在洞穴里待了下来,一人一蟒暂且相安无事。
但也只是暂且。
四
弯奴确实不聪明,但也不见得就蠢得无可救药。
斯傩总推说外面危险,一次又一次,不肯送她回家,她再笨也知晓,他怕是在诳她。
一月了,整整一月。
弯奴未踏出过洞穴一步。
洞穴不见天日,让她快要以为自己是个瞎子,迄今为止,她仍不知斯傩长什么样子。
而斯傩总是趁她熟睡时才出去捕食,等她醒来,他早已捧着熟肉在一旁等着她。
他知道了弯奴要吃熟食,但还是不肯在洞穴里生火。
若是生起火,自己的尾巴被她看见了怎么办?
斯傩怕极了她讨厌自己。
但他也知道,总有瞒不住的那一天,自己的小雌性实在是调皮得紧,脾气也总爱变化。
上一刻笑吟吟,下一秒就凶巴巴。
他拿她没有办法。
弯奴烦躁极了,呆在洞穴里叫她一点都不快活。
她想出去,想回家喂小兔子。
十六岁的生辰,白白捉了两只漂亮的小兔子给她养,她才喂了它们两个月。
母母说,它们五六个月大就能生小小兔子,又送了她一把小镰刀,嘱咐她好好割草去喂它们。
弯奴记下了。
那两个月,她每天一起来就背着个小背篼,拿着小镰刀去田埂上割草,然后回来喂小兔子。
白白母母将她养得精细,要她割草喂兔子,不过是消磨闲暇。
但弯奴极看重,喂兔子是她做过最认真的事情了。
是以此刻,她心里也惦念着自己的小兔子,在家里有没有草吃。
她决定离开这里。
被野狼吃了也成,被白白母母责骂也成,反正她要回去喂自己的小兔子。
所以说弯奴是个奇怪的女娃娃。
你说她有心,可人类所有的坏习惯在她身上都有所体现,你说她没有心,她却又会心疼自己的小兔子没有草吃。
她唯一值得称赞的优点,大概便是她从不撒谎,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诚实的孩子——虽然真话是一把铡刀。
弯奴选择出去的方式很直白。
她直接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洞穴的出路。
这些天来斯傩对自己的纵容,她都看在眼里,笃定他不会伤害自己,心里那些恐惧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斯傩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连忙阻止她:「弯奴……要、要做什么?斯傩、斯傩……帮你……」
「我要出去!」弯奴停下动作,不耐道:「我要回家!」
猜到斯傩接下来可能又要说什么危险,弯奴截下他的话头,蛮横地诘问:「外面危险,为什么你可以出去?为什么不可以带我出去?!」
斯傩当然可以带她出去,他是这片森林里最强大的存在。
但他不愿意——
因为自己的尾巴,也因为弯奴还没有喜欢上他。
但弯奴不管那么多,她见斯傩沉默,似是不愿意,便赌气似的下了石床,跌跌撞撞地朝前面走。
她生气了,斯傩想,弯奴生气了。
他不敢阻止她,但也不敢让她出去。
情急之下,斯傩直接想了个蠢办法——他用自己的臂膀紧紧抱住弯奴,但他忘记了自己只有双手,而弯奴还有双腿。
于是弯奴在不断挣扎间,一双脚踢到了什么硬长的东西。
是活物,还在动。
她再笨也知道这是斯傩的下半身,只是斯傩的下半身……绝不属于人类。
弯奴的身体僵住,脸唰地惨白,但脸色同样苍白下来的,还有斯傩。
怎么办、怎么办?
弯奴发现了尾巴,斯傩恐慌着不肯再开口,黑暗中他逃避似地撇开头,却听见怀中的小雌性发出颤抖的声音。
她在问他:「……你、你是什么东西?」
五
弯奴没有想到,斯傩竟然不是野人。但她更没有想到的是,斯傩竟然连人都不是!
这太荒谬了。
她想,自己居然和一个怪物在一起,生活了一个月之久。
是的,一个怪物。
吃他捕来的食物,喝他采来的水,且浑然不觉。
甚至连他是什么都不知道。
胃里一阵翻滚,弯奴不等斯傩回答,继续挣扎起来,以期他能放开她。
「怪物!你这个怪物!」
弯奴尖声惊叫,眼里浮满厌恶:「放开我!」
斯傩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来,最坏的情况果然出现了。
他曾经设想过弯奴见到它的蟒尾会有多厌恶,但当这一切真实发生了,他心里仍旧有些无法接受。
可他也舍不得责备她。
原本他们的模样就不讨人喜欢,弯奴抗拒也在情理之中。
斯傩将弯奴禁锢在怀里,用温柔嘶哑的语调重复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直到她精疲力竭,停止了挣扎,瘫软在他怀里。
眼泪沁了出来,弯奴绝望地大哭,斯傩心疼地伸出蛇信,轻轻舔刮干净,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斯傩就是所谓的蛇神。
而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从前被送给蛇神的新娘们,她们都再没有在寨子里出现过。
可是弯奴好不甘心。
一想到自己这一生,都要和一条蟒蛇捆绑,她便觉得十分的不甘。
她讨厌他,因为他让白白母母不要她。
斯傩见弯奴虽沉静下来,可眼里却没了神采,他只能安慰自己——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她便会接受自己了吧?
六
弯奴颓丧了三日。
这三日里,不管斯傩如何讨好她哄着她,她都一概不理。
但她并不是个消沉性子,相反,三日一过,弯奴的精力很快充沛起来,只不过夹带着怨气,全耗费在了斯傩身上。
她简直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朝斯傩发泄着自己的愤懑。
这些天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吵着要出去,要洗澡。
斯傩心想,自己趁小雌性睡着后,仔细把她的身体舔得干干净净,哪里还需要洗呢。
可他不敢告诉开口弯奴,直觉告诉他,要是告诉了弯奴,肯定会叫她更讨厌自己,所以他明智地选择了闭口不言。
其实斯傩还是顾忌着弯奴看见自己的蟒尾,黑暗的洞穴是他最后一道防线。
可好不容易弯奴愿意同他说话了,他也舍不得拒绝她。
这叫他左右为难。
但最终,斯傩还是妥协了。
因为弯奴开始不耐地发脾气,声音又冷又怒:「你不带我出去,我会更加地讨厌你!」
不得不说,她已经捏住了斯傩的命脉。
弯奴在这方面,总是感知得意外灵敏,向来又性情恶劣,知道了斯傩爱她,她便狠了劲地欺负斯傩。
人蟒别无选择,只能一退再退。
于是弯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她坐在斯傩的手臂上,被带着出了洞穴。
因为太久没有见到光明,临近洞口时,斯傩怕弯奴的眼睛受不了,极贴心地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双眼。
弯奴冷哼一声,假惺惺,却也没有拒绝。
而出了洞穴后,即便斯傩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时间适应,但当它他完全放开手掌,弯奴颤颤巍巍睁开眼睛的那一瞬,还是被刺痛到泪流满面,又重新闭上了双眼。
斯傩感受到了弯奴的痛苦,连忙伸出蛇信,隔着她的眼皮轻轻按压眼珠,以此缓解她的不适。
弯奴等到双眼的刺痛渐渐消失,才试着再次慢慢睁开眼睛,她一睁眼,立马朝斯傩望去。
她倒是要瞧瞧,这个总是缠着她的怪物——
到底长了一张怎样可恶的脸。
七
平心而论,弯奴实在说不出斯傩不好看的话。
寨子里最漂亮的少年宝岘,瞧着都没有斯傩的脸惹人喜欢。
粟罂一般红艳的唇,眼珠是浓昳的翠绿色,在雪白的皮肤上激撞,却没有丝毫艳浮气,意外的和谐。
这是一张英俊的脸。
但也并未使弯奴有丝毫心软,反而叫她愈发地想要折腾斯傩。
她冷冷嗤笑一声,示意斯傩继续前进,带她往河边去。
原本忐忑期待的斯傩心情低落下去,即便自己已经拥有了人类的上半身,也拥有了一张人类雄性的脸,弯奴却仍旧不喜欢他。
但他很快收拾好心情,继续抱着弯奴,用蟒尾支撑着朝河边赶去。
而斯傩怀中的弯奴,瞧着他黑粼粼的蟒尾,心里已经在想着要如何报复他,才能叫自己解气了。
人蟒的速度极快,不过半刻钟,他便带着弯奴来到了林间一条弯弯的河。
弯奴已有一个月未曾好好洗漱过,好在有斯傩带回的泉水擦拭身体,洞穴里还有许多兽皮可以换洗,不至于叫她变得脏脏臭臭。
母母可不喜欢臭小孩,所以从小到大,弯奴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连带着弯奴也容不得自己身上有一点点的脏污。
她接过斯傩为她摘来的皂荚,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弯奴不会游泳,不敢去水深的地方,于是选了一个浅滩,刚准备解开身上的兽皮,突然又记起什么似的,转脸看去。
果不其然,斯傩正坐在她旁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粗长的蟒尾掉在水里。
看见她看他,下意识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不得不说,这一个月斯傩的进步很大,经过无数次的练习,他已经能很熟练地用自己这张人脸做出不同的表情了。
此刻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满是小心和温柔。
若是别人,早就心荡神摇地表露出对他的怜惜。
只可惜,弯奴最没有心肝,斯傩越是卑怯,她便越是想要折磨他。
皱了皱眉,弯奴冷声喝退斯傩:「你!离开这条河!」
斯傩抿唇,想要搂住弯奴安抚,却又不敢轻易触碰她,只好放轻声音哄劝:「河里……危险,斯傩、守着弯奴。」
弯奴看着平静的河面,没有再赶斯傩走。只不过要她先服软,实在是不可能。
她恶狠狠地让斯傩闭上眼睛,对他发出警告:「……要是敢睁眼偷看。」
勾了勾嘴角,弯奴的表情有些阴郁:「我就把你的眼珠挖出来!」
斯傩听话地闭眼,他并不觉得弯奴恶毒,反而因为她是自己命定的爱侣,觉得弯奴说出要挖自己眼睛时的样子,可爱得让他恨不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使劲儿舔一舔。
他在那边兀自痴涎,殊不知这边弯奴转了转眼珠,已经想好了整治他的方法。
脱下兽皮,弯奴伸出脚丫,踩了踩水,脚腕上的金镯也跟着晃了晃,确定了河水不凉,她才慢慢踏了进去。
用皂荚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弯奴这些日来郁结的心情终于明朗了些,想到一会儿还可以欺凌那条蟒蛇,她又舒缓不少。
洗完回洞穴的一路上,弯奴窝在斯傩怀里,倒是很乖巧的模样。
路上斯傩摘了几朵会发光的花,打算挂在洞穴的石壁上,用以照明。毕竟他能在黑暗中视物,弯奴却不能。
但弯奴的乖巧终结在他们回到洞穴,斯傩将她放在石床上的那一刻。
她开始发作了。
多亏那几朵会发光的花,现在弯奴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斯傩脸上的表情。
她盯着斯傩,开始往他的身上泼脏水。
「你方才偷看我了?」
原本弯奴是想着,若是斯傩为自己辩解,她便也借势胡搅蛮缠。
但她没想到,斯傩不仅未曾辩解,脸上还漫上了绯意,他神色闪躲,一副心虚的模样,分明是被弯奴给说中了。
他真偷看了她!
这下弯奴原本装出来的气愤,立刻化为真切的怒火,手指颤颤地指着——
他、他怎么敢忤逆她!
斯傩见弯奴是真的生气,也顾不得什么,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想着若是让她挖出自己的眼珠,会不会消了这怒气。
他满心的苦恼,眼珠没了可以再长,弯奴生气了哄不好就糟了。
但弯奴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她指着石床,冷冷地吩咐斯傩——
「躺下去。」
八
斯傩听话地躺下去。
现在只要能叫弯奴不生气,他怕是做什么都愿意。
将自己流畅健美的上半身展现在弯奴眼前,蟒尾完全放松伸直,斯傩眼里含情,未尝没有带着引诱弯奴的意味。
只是弯奴满脑子都是要如何惩罚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隐秘心思。
就算注意到了,极大概率也只会斥责他一句不知羞耻。
去河边的时候,弯奴就注意到,斯傩在尽力避开她触碰到他的腰间,她有理由怀疑,他的命脉就是上半身与蟒尾相接的地方。
伸出脚踩了踩,弯奴果然瞧见斯傩露出了不适的神情。
这让她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嘴角露出阴沉的笑意,弯奴放在斯傩腰间的脚不断用力,重重撵压着脚下的鳞片。
斯傩猜到,弯奴此刻的行为大概是对他的一种惩罚,于是极为配合地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他闷哼一声,难耐地喘息,看起来正忍受着莫大的痛楚。
但他现在也的确很痛苦,却不是因为被踩中了痛处,她那点子力气,小得可怜,怎么可能弄痛他。
斯傩痛苦的根源,是蓬勃的爱望得不到抒发。
弯奴刺激着他灵敏的腰腹处,叫他既难受又舒慰,要不是怕吓到她,斯傩差一点就忍不住打开自己的殖腔。
他控制自己忍耐着,但殖腔上的鳞片还是微微凸起,艰难承受着弯奴所谓的惩罚,濒临崩溃。
即便如此不好受,但斯傩仍旧觉得,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她能每天都这般「惩罚」自己。
于是斯傩心里明明满是甜蜜舒爽,面上却浮现出半真半假的痛苦难捱,好叫弯奴相信,她真的拿捏住了他的命脉,然后每天都这样欺负他。
不得不说,斯傩已经开始了解自己的小雌性,到底是个怎样的性子。
而弯奴却仍不知道斯傩的狡猾。
她如同斯傩预想的那般,以为自己知晓了人蟒的弱点,心里头暗暗决定以后也要如同此刻一般,在他身上发泄自己的情绪。
即使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么多的怨气,到底是因为白白母母不要她,还是因为斯傩欺瞒了她整整一个月。
反正只要斯傩不好受,她心里就痛快。
霸道,且不讲道理得很。
弯奴的惩罚结束时,斯傩仍旧保持着一开始躺下的姿势,他偷偷看了一眼弯奴的脚,遗憾这惩罚没有继续下去。
尽快平缓好自己亢奋的身体,斯傩此刻只想同弯奴紧紧贴在一起,他的尾巴又想缠住她了。
不过最终还是按捺下来。
斯傩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心急。
祖辈们传承的记忆告诉他,选择使用蛮力,他将永远不会得到弯奴的心。
不同于以往那些送给祖先们的新娘,属于他的新娘弯奴,性格怪异,又实在是太磨人。
她的血,比蟒还要冷。
要让她喜欢上自己,他做的还远远不够,毋论让弯奴爱上自己。
斯傩不贪心,只要得到她的喜欢便足够了。
慢慢来、慢慢来……
他捧起新摘的野果,试探着靠近弯奴,喂进她的嘴里。
斯傩爱怜地凝睇着神色恹恹的少女。
他绝对、绝对不允许她从自己的身边逃开。
弯奴不会想到,斯傩一条蟒蛇,竟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她也不会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她将会为自己一时天真冲动的逃跑,付出怎样惨痛的代价。
九
自从弯奴出过洞穴,便再也不愿总待在黑暗里头了。斯傩为了哄她开心,隔两天便会带她去森林里逛一逛。
几个月下来,弯奴倒是对这片森林有了一点模糊的认知。
这也让她愈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回不去了。
如此,怎不叫她心烦?
斯傩切身感受到,最近弯奴的情绪波动极为激烈,于是他尽力事事都顺着她的心意来。
这日弯奴吵着要出来透气,他也自然一口答应。
抱着她来到崖底时,弯奴瞧见了一朵红艳艳的花长在峭壁上,心里喜欢得很,便要斯傩去摘。
那朵花没毒,长的地方也不高,斯傩支起蟒尾便可以轻松摘下。
但弯奴怕高,非要他放下她去摘,他就犹豫了。
「怎么,不愿意?」
弯奴心情一下便不美了,语气也冷下来。
斯傩连忙安抚她,解释道:「地上脏,弯奴不喜欢。」
其实弯奴也知道自己最近的脾气,确实是太过乖张,但她控制不住自己,或许是小腹处隐隐的疼痛,叫她实在烦躁得很,因着还有一股子气,她也没有告诉斯傩,索性由自己的脾气去了。
现在她就想要那朵花,非常、非常想要。
于是她看着斯傩,不耐烦地摆摆双腿:「脏了可以洗,你把我放在旁边的石头上,我站着等你。」
斯傩拗不过弯奴,只好按她说的做。
等他摘了花,转头拿给弯奴看时,却瞧见她抱着肚子,紧紧皱着眉头蹲在石头上。
弯奴感到自己腿间氤氲着一阵阵的热流,小腹处一股瞬间尖锐起来的疼痛,差点叫她跌坐在地上。
她隐隐记得母母说过的,这好像是她长大的标志。
可是太疼了,弯奴白了脸,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她想母母了。
眼前投射下一片阴影,她颤颤抬头,却发现斯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俯下身来,正直直地盯着她。
他翠绿色的眼珠隐隐泛红,表情也透出些许扭曲,看起来十分的可怖。
弯奴心中一㤥,斯傩的眼神实在叫人害怕——
像是要吃了她。
而斯傩此时也确实想将她拆吞入腹,无它,弯奴身上突然散发的那些香甜气息,无一不在告诉他:他的小雌性,成年了。
或许是他的眼神太露骨热切,弯奴心里一阵恐慌,忍着身下的疼痛,想也不想,就朝身后跑去。
但她怎么跑得过一条成年的巨蟒。
不过几步,便被斯傩扑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尾巴也紧紧缠住了她轻轻磨蹭。
腰腹的痛,身后斯傩粗灼的喘,双腿密致的缠绕感,无不叫她心生惧意,没来由的,一阵委屈和害怕混杂,终于叫她哭出了声音。
「母母!母母救我……母母,你在哪里……」
斯傩听见弯奴的哭声,知道自己吓到了她,从爱望中挣扎着清醒。
但他现在实在放不开她,只好忍耐着浑身的热烈,不断安慰着弯奴:「……弯奴不怕,不怕,斯傩永远不会伤害你。」
「让斯傩抱一抱、抱一抱就好……」
弯奴不敢动了,主要是腰腹处的疼痛也不允许她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斯傩才松开自己缠绕着的尾巴,温柔抱起弯奴,带着她回了洞穴。
一路上弯奴都乖顺地不得了,软软地趴在斯傩肩头,也不乱发脾气了。就连斯傩都有些诧异,原本娇蛮的小弯奴,竟然变得这么温顺。
但见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明明坐在他怀里却不肯触碰他分毫,倒叫斯傩心里暗暗地雀跃。
不过很快,他便开始满心忧虑。
回到洞穴后,弯奴浑身都开始低烧,嘴唇只剩下一层浅淡的粉。
斯傩将她抱在怀里哄拍着,将她清洗干净后,又为她换了一身兽皮。
他庆幸自己为弯奴成年有所准备,早早便从山谷摘来许多棉花,此刻才不至于手忙脚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洞穴里全是甜蜜的气息,斯傩抱着弯奴,难受极了,但听见怀中的小雌性发出细细的哭泣,迷糊喊着要母母,他的难受便变成了难过。
他放不开她的啊……
乖弯奴,还是早点忘了他们吧。
十
「乖娃娃,起床咯!」
弯奴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母母正坐在床边看着她,目光慈爱极了。
她眼泪不听话地沁了出来,伸手便要去抱母母,她不想同白白母母赌气了,她只想告诉他们,自己好想好想他们。
但就在即将触碰到母母的那一瞬间,坐在床边的母母突然就不见了,她扑了个空。
「母母!」
弯奴惊叫着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还是那个阴暗的洞穴,这回才是真正地醒了过来。
「……弯奴好么?」
斯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翠绿色的眼睛里面,全是关切。
弯奴突然就觉得好累。
她想起睡梦中的母母,离她那么近,但醒来之后,又离她那么远。
身下小腹传来抽搐的痛意,弯奴的眼泪愣愣地落下,她想起母母答应过,要守着她长大。
「……他们笑话阿冗,我吓唬他们说要叫白白揍人,转眼就跑掉了!」
十四岁的弯奴不喜欢阿冗,但更不喜欢那群半大少年,人嫌狗憎的模样,叫她看了厌烦。
他们嘲笑阿冗的语气里,带着隐秘的恶念。
母母觉得弯奴做得很好,特意给她杀了一只鹅炖汤,还温柔地夸她:「弯奴厉害得很,帮助了自己不喜欢的阿冗,这是大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弯奴却做到了,母母可骄傲你哩!」
弯奴便很得意地喝汤,从竹筒里刨饭吃。
过了一会儿,她又抬头疑惑地看着母母,好奇道:「……那阿冗的裙子上,为什么会有血呢?」
母母神神秘秘地告诉她,那是阿冗长大的标志,从今以后,她每个月都会流一次血。
弯奴没有流血,她看了自己的裙子一眼,把母母给逗笑了:「乖弯奴,你还是个娃娃呐!」
「母母——」
睡觉前,弯奴小声问了一句:「我是个大人了吗?」
母母一手搂着她,一手甩着蒲扇,轻笑一声,回答她:「不是,弯奴还是母母的小娃娃。」
「那我会长大吗?」
「会呀!」
「我会流血吗?」
「也会的呀!」
「母母,别人会不会笑话我?就像笑话阿冗那样。」
弯奴翻了个身,依恋地抱住母母的腰,脸埋在她软软的肚皮上。
黑暗中,她听见母母慈爱的唤了她一声——
「乖娃娃。」
「莫怕,母母守着你长大。」
……
但母母没有信守承诺,守着她长大。
此刻陪她身边的,是斯傩。
弯奴想着母母,想着从前的一切,眼泪静静地掉下来。
只是急坏了斯傩。
他用手抹去弯奴脸上的湿意,此刻他宁愿她像从前一般,朝着他发脾气作弄他,也不要她像现在这么颓丧难过,叫他看得心都碎了。
只是弯奴不管,她的泪珠总也流不尽。
听到斯傩笨拙哄她,不断说着「不哭、不哭」,她反而委屈起来,哭得更凶了。
眼见自己哄得弯奴更伤心,斯傩绞尽脑汁在记忆里搜刮着,回想母亲伤心的时候,他的父亲是如何做的。
可等他回想起,脸上却浮现出两朵可疑的红晕。
如果要用那种方式去安慰弯奴……斯傩不认为对弯奴有效,甚至还会惹她哭得更大声。
毕竟他母亲是个柔顺的人,弯奴却很调皮反逆。
依葫芦画瓢肯定行不通。
于是斯傩减省了许多弯奴不喜的步骤,他绕到她面前,轻轻捏着她的肩膀,耐心地看着她,喊她的名字:「弯奴……」
也不管有没有回应,他俯下身,缓慢、坚定地贴在了弯奴的唇上。
十一
最近弯奴有点烦。
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但又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变化。
除了对斯傩的态度。
或许是最难过无助的时候,只有他陪在了身边,抑或是他安慰她时,落下的那个柔软的亲吻。
于是弯奴变得很奇怪。
她看见斯傩心里生气,看不见斯傩心里也生气。
简直是无常脾气,翻来覆去地磨人。
而这边斯傩却欢欢喜喜的,他小心照顾着弯奴,她刚刚成年,情绪不稳定,也是正常的。
且他真切感知到,弯奴已经没有开始那般抗拒他。
她不自知地伸出了满身的刺,试探着他。
有时候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有时候是稍不如意便大哭,上一秒还施舍他一个笑意,下一刻又嘟着个嘴,眉头皱得紧紧。
若是其他人,早不知收拾了她多少回。
放在从前,就连白白母母,也容不得她这般任性,他们虽然疼爱她,却绝不会没有底线地溺爱。
而弯奴在白白母母面前,也是懂得收敛的,哪里会同现在这般,活像个小疯子。
但斯傩爱她——
自然觉得没甚大不了。
再者他心里明白,他的小雌性正一点、一点地向自己靠近。
只要他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总有一天,她会喜欢上他。
如斯傩所料,弯奴确实没有从前那般讨厌他,但她也还没有喜欢上他。
不过只是习惯了他。
习惯了斯傩有一条蟒蛇尾巴。
她从前不喜欢寨子里的蛇,是因为它们生得丑,有些还会咬人。
小时候走在路上,白白走得太快,总是忘了等她,弯奴脚边突然飞快缩过长长一条,吓得她大哭,白白才晓得回头接她。
但斯傩的脸,和丑陋实在扯不上关系。
她一开始害怕他是个怪物,可后来时日一久,也就不怕了。
要说如今她唯一如鲠在喉的事,大概便是白白母母为着把她献给他,抛弃了她。
那样疼爱自己的白白母母,怎么就舍得了呢?
她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啊。
但弯奴也知道,确实是白白母母自愿地将她送给了蛇神……即便斯傩怕弯奴误解他,以为他曾有过其它的雌性,否认了蛇神的存在。
他不断解释着自己只是一条普通的蟒蛇,也是会生病会死去的,这片阔大的森林里只有那棵树才是神,因为它为他送来了弯奴——而之前那些被送来的新娘,都成了祖先们的伴侣。
「斯傩、只有弯奴,斯傩、只爱弯奴……」
他等了她好久了,怎么会喜欢别的雌性呢?
三年前,神树边也出现过一个雌性,可他就是知道,那不是属于他的伴侣。懒洋洋地卷碎猎物的喉管,斯傩饱餐一顿后,回到洞穴里睡得香甜。
直到后来弯奴又出现在神树上。
嗅到她的气息,他不顾一切,疯狂地赶去神树的方向,寻找她,缠住她,并且决绝地爱上了她。
是她——
这才是属于他的爱侣。
听着斯傩直白的示爱,弯奴沉默了,她想:自己被吊在神树上的时候,白白母母知道她很害怕么?
知道她再回不去么?
知道她会想他们么?
他们知道。
可他们只是站得远远的,望着她哭,却不肯带她回家。
白白母母坚信,成为蛇神的新娘,能叫弯奴也成为神仙,不必忍受人世间的生老病死,与那许多苦楚。
但白白母母忘记了,她只想做他们的小孩。
弯奴怨他们,但也不愿意责备白白母母,她不知道要怪谁,于是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在了斯傩身上。
可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纵容她。
弯奴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生气。
若是斯傩知道了她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告诉她:是的,斯傩永远都不会生弯奴的气——只要弯奴不离开斯傩。
但他现在实在没有精神去管别的事,克制自己不叫出声并保持正常的神情,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耐力。
无它,只因为弯奴发着呆时,下意识地伸手揪住了他的尾巴尖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搓着……真是要命。
她总是在无意识地「惩罚」他。
而斯傩本可以动动自己的尾巴,弯奴便会顺手放开,可斯傩又不愿她放开,便选择了假装视而不见。
他心甘情愿接受她的「惩罚」。
他喜欢她的「惩罚」。
十二
半年的时间一晃而过。
斯傩打算,带着弯奴搬去森林的另一边。
他们现在住在北边这一片,因为斯傩的强大,还不敢有入侵者靠近。
但有一个问题,这里马上就要进入漫长的寒季了。
若是以往,斯傩是不怕的,他大可独自在洞穴里睡过整个寒季。之前也是为了等弯奴,他才会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
可他现在有了弯奴。
弯奴怕冷,她需要住在温暖的南方。
这片森林很大,除了偶尔的干旱,气候也很规律。
两年温季,一年寒季。
森林的北方和南方交错进行,北方的温季结束时,南方的寒季还未来临。
弯奴不可能在寒季里存活下来。
她太脆弱了。
斯傩深知,已经到了不得不带她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应当立即带着她,动身去往森林的南方,就像从前祖先们做的那样。
但他犹豫了两日。
弯奴还没有彻底接受他,而森林南方的那群兽人,不仅有人类的上半身,还能变换出人类的双腿,这实在令人厌恶。
他怕弯奴更喜欢他们。
可斯傩最终仍旧选择了妥协,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弯奴的平安更重要。
他将要搬离的事情告诉了弯奴,只是隐瞒了南方兽人的存在。
弯奴倒是没什么感觉。
对她来说,住在森林的南方,与住在森林的北方并无太大区别。
于是斯傩扔下了洞穴里的东西,直接抱着弯奴往南方赶,弯奴百无聊赖趴在他肩膀上,手里也只揪着一朵红艳艳的花。
斯傩计划得很好,等他们到了南边,他可以捕猎,然后趁弯奴睡着,悄悄和别的兽人以物换物。
虽然和他们接触得少,但斯傩可以肯定,这片森林里没有比他更强大的存在。
但即便万事俱备,也总有意料之外。
刚住下不久,一个雌性无意间闯入了他们的领域。
斯傩带着一捆肉干回到新的洞穴时,弯奴拉着她聊得正火热。他的记忆牢固,认出了她正是三年前,出现在神树旁的那个雌性。
他不喜欢弯奴沾上她的味道。
斯傩面无表情,只觉得她那只被弯奴紧紧拉着的左手,真是极刺眼。
弯奴倒是很惊喜。
她太久没有见过人类,而阿洛又这么好。
弯奴觉得自己真是好运,在这里居然能遇见一个朋友——是的,朋友,她已经喜欢上阿洛了,甚至隐隐觉得有相见恨晚之感。
从小到大,除了白白母母,她没有这般主动亲近过谁。
这也正是斯傩无比介意的一点。
他隐约感觉到,或许弯奴会被她抢走也说不定。
但他再不喜欢这个叫做阿洛的雌性,也没有出声将她赶走。
这个洞穴,以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弯奴的,也包括他,都必须要听主人的话。
弯奴不叫阿洛走,阿洛就可以留下来。
正郁闷间,斯傩突然绷紧了身体,他一双翠绿的蛇瞳竖起,挡住弯奴,防备地望向洞口处。
这股气息……
来了一个入侵者。
十三
弯奴将阿洛的手臂抱在怀里,警惕地看向洞口。
那里隐隐传来野兽粗沉的呼吸声,她想,大概是别的什么凶兽在觅食,走到了这里。
但弯奴一点也不怕,因为斯傩会保护她们,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这样笃定。
气氛正紧迫时,阿洛却突然出声了。
她轻轻地唤了一句:「摩。」
洞口外霎时变得很安静,似是凶兽离开了,但弯奴知道没有,因为斯傩仍旧保持着守卫的姿态。
阿洛打开斜挎在身上的兽皮袋,送了弯奴好几个香甜的野果,捏了捏她的脸,温柔地告辞:「再见啦,小弯奴。」
「到了我得回家的时候了。」
弯奴拦住她,不肯让她走,外面这么危险,她实在不放心。
但阿洛向她保证,外面那只野兽决不会伤害她。
于是弯奴便明悟了。
阿洛与那只野兽的关系,正如同她与斯傩一般。
「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或许是看出了弯奴的不舍,阿洛离开前,告诉了她自己就住在另一边的山丘,走到这里只需要花一个上午的时间。
等她离开后,弯奴才后知后觉想起,阿洛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用双脚走到这里,怎么可能不远呢?
她又为什么会独自来到了这里?
弯奴不聪明,想到这一层便卡了壳。
而这边的斯傩,忙着用尾巴驱散洞穴里阿洛遗留下来的味道,又将弯奴的手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暗搓搓地在上面沾上自己的气息,心里的不舒服才算消失了一些。
阿洛临走前说,有机会还要来找弯奴。
斯傩默默地向树神祈祷,希望阿洛的伴侣争气些,叫她别再有这个机会。
但事情的发展,偏偏就是这么不如人意。
不过十几日后,阿洛竟又来了,甚至于还是她的伴侣亲自将她送来的。
虽然也冷着脸,很不乐意就是了。
弯奴听见洞穴外头阿洛的呼唤声,快活地不得了,她很想念这个新朋友,麻溜地跑出去迎她。
「好久不见啊,小弯奴。」
阿洛笑吟吟地看着弯奴,温柔地同她打招呼。
「阿洛!」
弯奴将她扯进洞穴,为了不使阿洛拘谨,她还不许斯傩呆在里面,连连催促他走。
斯傩不情不愿地离开。
他不喜欢一切夺走弯奴心神的事物,当然,除了他自己。
但换个角度想,弯奴已经隐隐地开始摆出了女主人的姿态,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于是斯傩选择乖乖地听话,守在洞口,同那只名字叫摩的狮子两看相厌。
弯奴同阿洛一直聊到日暮西斜,才肯依依不舍地告别,斯傩同摩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看着阿洛温柔地趴在摩耳边,轻声细语安抚他等了这么久,摩居然还害羞地低下了头。
弯奴想了想,斯傩等了这么久,好像也有一点点可怜,但要她说些什么,又觉得十分别扭,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送走阿洛,弯奴宣布她已经同阿洛约好,两日后去那边的山丘看望她。
母母说,礼尚往来。
阿洛送了她一双她亲手做的漂亮的兽皮靴,那她自己要送些什么给阿洛呢?
良久,弯奴沮丧地发现,除了给小兔子割草,自己什么都不会。
不过很快,她就有了主意。
十四
很快便到了两日后。
斯傩抱着弯奴,弯奴抱着一个粗糙的篮子。
她现在有点生气,因为斯傩刚刚吞掉了她摘下的最满意的一颗果子。
弯奴兴奋地起了个早,将自己亲手采摘的野果放在自己尝试着做的篮子里,左看右看都不大满意,又插了几朵野花在上头。
忙活这么久,最漂亮的那颗却被斯傩给吃掉了,不生气才怪。
斯傩倒是很得意,弯奴第一次摘野果,却不是为了他,这叫他怎么忍得住不去抢?虽然为此他被弯奴一口咬在了胸膛上,还留下了一个扁圆的牙印儿。
不过都是值得的。
弯奴兀自气了一会儿,气过了又觉得没什么了。
吃了便吃了,又不能再吐出来。
突然觉得,给斯傩吃一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弯奴刚消气,不料眼神晃到他裸白的上身,一股无名之火又「蹭蹭蹭」地往上涨。
但她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以她的小脑瓜,实在是想不到,其实自己已经对斯傩有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占有欲。
于是她憋来憋去,就只对着斯傩憋出了一句:「……光着身子走来走去,你、你怎么这么不知羞耻?!」
斯傩被她说得有点懵:从前也是这般,弯奴都没说过什么,怎么今天就说他了呢……
但他第一反应,还是好脾气地哄她:「弯奴不气哦,斯傩回去就穿衣服,不气不气。」
弯奴能怎么办,都已走到半路了,总不能折回去吧?
闷闷不乐了一路,直到在山丘前看见等着她的阿洛,微笑着朝自己挥手,她心情又才明朗起来。
「阿洛!」
弯奴今日,还特意穿着她送给自己的靴子,将一篮子野果递给阿洛,弯奴少见地感到了难为情:「……我什么都不会,不知道要送你什么好,只好自己去摘了野果。」
阿洛倒是很喜欢,她拿起一颗咬了一口,笑着说:「甜呢!」
弯奴的双眼霎时变得亮晶晶的,惹得斯傩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酸。
将篮子递给摩,阿洛拉着弯奴绕过小山丘,弯奴便看见一座小房子,不同于寨子里头的竹楼,它是用厚厚的黄泥垒成。
阿洛说,她看见弯奴,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她同你一样,都是奇怪的小孩。」
「那她现在在哪里?」弯奴看向她,好奇地发问。
阿洛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十一岁时得了治不好的病,走了。」
弯奴便不再问些什么,难得她还有关切别人的时候。
……
阿洛和弯奴一来一往,愈发要好。
斯傩不喜欢弯奴去找阿洛,那个叫摩的兽人却不介意,他很听阿洛的话。
第一次见到摩的人形时,弯奴还惊奇了好一阵,然后便是好奇为什么斯傩没有双腿。
但也只是一瞬。
她想了想斯傩有双腿的模样,觉得怪怪的,连带着觉得摩有双腿也怪怪的。
眼见着弯奴越来越适应如今的生活,斯傩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从前弯奴有好几次都想逃跑,但他时刻守着,她又怎么逃得掉,便也只当同她玩耍了。
但自弯奴长大后,却再没有逃过了。
斯傩渐渐生出了期盼:是不是只要自己再耐心地等一等,说不定——弯奴也会喜欢上自己呢?
但寒季一过,森林南方开始春暖花开的时候,阿洛悄悄问弯奴——
「想不想回家?」
十五
想不想回家?
弯奴回了洞穴后,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毫无疑问,她想。
虽然自己被寨子献祭了,但毕竟是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倒不是选择了原谅,她记仇得很。只是,她好想回家看白白母母。
但想起这条蟒蛇孤零零的,突然又觉得有点可怜。
其实他对自己,挺好的……
弯奴下意识地捏住停在手旁的尾巴尖,发起了呆。
斯傩温顺地看着她,纵容着她的小习惯。
……
再次见到阿洛,弯奴答应了和她一起走。
弯奴想,就回去看一眼白白母母,就看一眼,然后她再回来好了。
神树能将她送回去,也一定能将她送回来。
斯傩脾气那么好,她只是回去看一眼,应该不会不同意的。
但阿洛一再强调不能告诉斯傩,正如她没有告诉摩,以免离开时受到阻碍。
弯奴便也什么都不说了。
她也不问阿洛为什么要离开,在她心里,比起阿洛,摩的感受实在无足轻重,她不会考虑太多。
逃跑那天,如同往常一样,斯傩抱着她赶去阿洛那里。
或许是斯傩和摩已经放松了警惕,又或许是她们表现得太过正常,阿洛让摩出去捕猎,摩竟然去了,而弯奴也有样学样,要斯傩也跟着去。
斯傩犹豫了一下,弯奴便闹着要吃香香的野果,他想到最近她那么乖,便妥协了。
等他们一走,阿洛和弯奴便换了一身兽皮,给自己身上涂满了藿香的汁水,又将带着她们气味的兽皮衣扔到了不远处的河里,它们便顺着水流漂远。
看得出来,阿洛为这一天的到来,做了充足的准备。
她带着弯奴,背上食物和干净的水,朝相反的南方走去。
阿洛要赌一把,赌那棵树能带着她和弯奴回家。
来到这个世界将满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到自己的世界。
遇见弯奴是个意外。
她性格温和,却也是个冷情的人,摩对她再好,也没有叫她歇了回家的心思。但看见弯奴的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看见了长大后的妹妹溪溪。
怜惜瞬间充盈了她的心脏。
阿洛决定,要带着弯奴一起离开。
她还记得四年前的路,这些年采东西也探出了大致的地形,只要拖住斯傩与摩,她们只需要十天的时间,便能走到那里。
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她们真的骗过了一蟒一狮,顺利地到达了森林的南方,仔细寻找起那颗神树。
但毕竟走得急促,还是漏下了许多破绽。
兽人并不愚蠢。
就在弯奴发现那颗神树,指着它转头,想要告诉阿洛时,却看见了不远处的斯傩与摩。
他们都变回了兽形,一蟒一狮不知何时到达的,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们。
弯奴和阿洛苍白了脸,离神树还有不过五步的距离,阿洛拉起弯奴的手,咬着牙往前冲去,都到了这里了,她们绝不能放弃。
但与此同时,斯傩与摩也动了。
斯傩的速度显然更快,他长长的蟒尾卷住弯奴的小腿,将她从阿洛的手中扯开,再紧紧缠住。
弯奴大喊一声:「阿洛快跑!」
阿洛没有迟疑,不顾一切地朝神树跑去,在即将碰到神树的一瞬间,被摩扑倒在地。
她在那只狮子的身下奋力挣扎着,伸出手疯狂地靠近神树,不知道触碰到了那里,摩与阿洛竟然凭空消失在神树下。
弯奴被吓住,加上连日来赶路的惫累,竟是昏了过去。
斯傩静静看了她很久,最后带着昏迷的弯奴回到了从前住过的洞穴里。
十六
仍旧是那个洞穴,仍旧是那张石床。
巨蟒紧紧缠绕着昏睡中的少女,病态地厮磨。
「苏诺、苏诺……」
不同于初遇时饱含期待与快乐的呼唤,此刻的斯傩是痛苦的、癫狂的。
若是阿洛在,大概也不会后悔带着弯奴逃跑,她只会冷冷淡淡地吐出一句——若能避开猛烈的欢喜,自然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她将这句话记得牢牢。
可阿洛能做到,斯傩却不能——
他是注定要爱上弯奴的。
原本他不会这般痛苦,可是弯奴一次又一次地给了他希望,让他以为,她也是会喜欢上他的。
可最终也是她亲手撕碎了他所有的的幻想。
无论他怎么做,弯奴都不会喜欢上他,一旦有了机会,她便会义无反顾地、毅然决然地从他身边逃离。
她不会爱上他。
她永远不会爱上他。
原本一开始斯傩想的是,她在他身边就好,可他愈爱她便愈不能满足,渐渐生出了两情相悦的痴望。
痛意只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钻,斯傩想起自己以为弯奴掉进了河里,潜进水底,疯狂地循着气味找她,生怕她已经不在了。
最后他一无所获,绝望地恨不得立刻随她溺毙在这河里。
可他却在最后一刻记起,弯奴要他去摘果子时的神情。
她看向他时,食指正搅弄着自己的长发。
斯傩知道,他的弯奴从不撒谎,她有心事时喜欢搅弄自己的尾巴尖尖,没有尾巴尖尖,她下意识地用她自己的发尾做了代替。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斯傩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赶去了神树所在的地方。
不顾自己蹭得浑身的伤,他只想早些确定弯奴的安危。
可真正见到她的那一瞬,他却又觉得心如刀绞。
弯奴的血,比蟒还要冷。
斯傩此生最幸运的事,便是爱上了这样的一个少女。
斯傩此生最不幸的事,也是爱上了这样的一个少女。
……
弯奴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直到适应周围的黑暗,她才意识到,自己回到了从前的这个洞穴。
洞穴里一片寂静,但弯奴知道,斯傩在这里。
她嗅到了他的气息。
但他没有出声,弯奴心虚,便也没有开口唤他,而是爬起来,跪坐在石床上,四处寻找他的身影,然后在转身时,不经意地看到了黑暗中一双殷赤的眼珠。
「啊——」
弯奴被吓了一大跳,心里的害怕促使她不顾一切地摸索着朝外跑去,却在下一瞬被殷赤眼睛的主人禁锢在了怀里。
是斯傩,但他的眼珠已从翠绿变为赤红,透着疯狂与病态,叫人无端地生出恐惧。
但即便是这样,他也在下意识地克制着自己,不去伤害怀中的弯奴。
「弯奴……」
他在她耳边轻声喃喃着,「你骗了斯傩……」
十七
弯奴紧紧地用手捂住眼睛。
斯傩的轻喘缭绕在她耳边,他变得好陌生,或许是因为心中存着未名的恐惧,弯奴浑身都在发抖。
但斯傩将她的手掰开,又包裹住它们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弯奴感受到掌心下的鼓动。
她不敢动,也不敢睁开眼睛。
「看我……弯奴,看着我……」斯傩捧住她的脸,声音压低,带着诡异的柔靡。
弯奴颤巍巍地睁开眼,只能看见一双赤色的眼。
眼泪掉了下来,她害怕这双眼睛,但她也闭不上自己的眼睛。
「……弯奴就这么想离开吗?」
斯傩的声音充满了困惑,「无论如何,都要离开斯傩,回到那些抛弃你的人身边去?」
弯奴呜咽着,惹得斯傩怜爱地舔干她脸上的泪水。
「谁都没有我爱你,弯奴。」他平静地开口,似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们都不要你,可是斯傩不会,只有斯傩永远不会抛弃你。」
「若你回去了,说不定,他们会认为是蛇神不满意,所以退还了你……你说,他们会不会杀了你?」
「你骗人!」
弯奴含着泪反驳,却又瞬间意识到,斯傩说的才是事实。
她哭得更凶了。
「我只是想回去看一眼,就看一眼……然后我就会回来的。」
但斯傩好像根本不相信她,他声音淡淡:「……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撒谎。」
弯奴委屈地想,明明就只撒过一次谎,怎么他就不肯相信自己了呢?
但斯傩没有再给她解释的机会,他用柔韧的藤蔓捆住她的双手双脚,防止她再次逃跑。
他要出去觅食,弯奴也需要干净的水。
斯傩头脑发胀,身上的伤口也在隐隐作痛,他出了洞穴,顺手拧断了一只猎物的咽喉,面无表情地生吞下去。
直到看见了泉水,他的杀戮才算停止。
斯傩低下头,看见了倒映在泉水中的自己,一双赤红的眼,无怪弯奴会那样害怕。
但他也看见了自己头顶上方那些红艳艳的果实。
斯傩知道它们是用来做什么的,他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犹豫片刻,仍旧胡乱抓了一把。
……
斯傩带着一大堆野果回来时,弯奴正发着呆。
她看着他在石壁上挂起会发光的花,将野果清水放在自己旁边,又强撑着解开自己手上的束缚,这才累极似的,躺倒在了石床上,闭上了眼睛。
他很安静,安静地有些不正常。
弯奴凑到他身边,看了看他,又伸出手试探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他、他好像发烧了?
弯奴愣住,母母说过,人一直发烧就会变成傻子,还会死掉。
她不想斯傩变成傻子,也不许他死掉。
也正是洞穴中有了光线,这时候弯奴才发现,斯傩一身全是伤。
她再不聪明也知道,这些伤必定是因为她。
咬了咬唇,弯奴迷茫了。
但她没有继续发呆,而是转身,将斯傩带回来的那一竹筒清水搬到脚边,之前落在这边洞穴里的红裙也被她找了出来,浸湿后,她一点一点地将斯傩身上的血污擦得干干净净。
等做完这一切,弯奴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很久的时间,她摸了摸斯傩的脸,倒是没有之前那样热了。
看到一旁的野果,弯奴下意识地拣了颗最漂亮的,顺手就往口中送。
十八
斯傩从混沌中挣扎着醒来。
他依稀记得自己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而且是弯奴不能碰的东西。
吃了,不好。
但当他朝弯奴看过去时,发现她正拿着果子喂进嘴里,还咀嚼了两下。
斯傩心里一惊,连忙靠近她,左手拖住她的下颌,右手用手指抠出了她口腔里细碎的果肉,仔细看了看,确定没有什么残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她。
弯奴张了张口,良久才问道:「……这个果子,不能吃吗?」
斯傩面目冷淡,只回她了一个「嗯」字。
下一秒弯奴的脸色便十分不好看起来,斯傩突然觉得头有点疼。
他一时忘记了,弯奴向来以貌取人,连吃东西也只肯拣好看的吃,那些果子生得红艳艳的,最讨她喜欢。
「吃了几颗?」
问这话时,斯傩已经抱起了弯奴,准备往河边赶。
她想了想,惊疑不定:「五颗?」
斯傩听得这回答,神色一拧,又听见弯奴在自己怀里说:「……好像是七颗?」
「我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颗,我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吃……」
斯傩抱紧了弯奴,他已经后悔一时鬼迷心窍,带回了那些果子,此刻的他,只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朝河边赶去。
但就在探出洞穴的那一瞬间,他顿住了。
没有用的。
弯奴吃了七颗。
再说,他等这一天,不是已经很久了吗?
他自己摘下这些果子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但他最后仍旧摘下,带了回来,如今又摆出这假惺惺的姿态,给谁看?
弯奴早已长大。
她不再是一只幼崽。
斯傩退了回来,将弯奴放在石床上,静静地看着她。
弯奴贪心,吃了七颗催情的果子,此刻她浑身发烫,心想自己会不会像母母说的那样,烧成一个小傻子。
又见斯傩冷冰冰地看着她,同从前的模样天翻地覆,不由得心里委屈。
她歪着头,已经有点迷糊:「……你怎么不过来呀?」
说罢她张开双手,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不过来呀?你过来、抱抱我呀?」
斯傩缓缓移动到她身前,任由她抱住自己,心脏开始疯狂地跳动,眼珠的赤红愈发深邃。
弯奴、弯奴……
斯傩好喜欢你。
斯傩爱你。
十九
弯奴醒来的时候,浑身泛着酸意。
她浑浑噩噩的,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还蜷缩在斯傩怀里。
有些茫然。
一种陌生的、怅然若失的感觉,缓缓充盈了她的胸膛。
斯傩看着她,他的眼珠已经褪成浅红,再过不久便会恢复成翠绿,身上的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
与弯奴缠绵三日,缓解了她浑身的不适,但实际上,他们并未有实质性的交合。
斯傩还是不忍心了。
任何会伤害到弯奴的事,他都不会做。
而弯奴,也并没有准备好。
斯傩在这三日里渐渐明悟:明明最初就知道,得到弯奴的喜欢是一种奢望,怎么如今开始痴妄了?
只要她没有离开,似乎做什么都无所谓。
他温柔得诡异,轻轻抚了抚弯奴柔软的发,忽而听得怀中的人闷闷出声:「……我不回去了。」
斯傩愣住,而后狂喜。
他捧起弯奴的脸,变回了以往那条说话磕磕绊绊的人蟒,急切地询问:「……真、真的?弯奴、不走了?」
弯奴点了点头,声音黯然:「回不去了。」
她知道,如此前斯傩所说,若她回去了,也只会被当作蛇神不满的象征……说不定,还要连累白白母母。
或许对他们而言,她的归来其实是一种打扰。
而她现在,好像也并不是很想离开斯傩,即便他和她不一样,但他从来没有伤害她……也从来没有抛弃过她。
此刻的弯奴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再也不能回家了。
心里的难过排山倒海,她终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
斯傩抱着她,不断地轻声安慰,不知道过了多久,弯奴才慢慢停止了哭泣,在他怀里不断地抽噎。
良久,似是想起了什么,她抬头呆呆地看着斯傩:「……会有小娃娃吗?」
「嗯?」
斯傩愣住,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温柔地回应她:「暂时还没有。」
「不过——」
他吻住弯奴的额头,缱绻地厮磨。
「很快就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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