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邻居老张,和广州的许多隐形富豪一样,坐拥一整栋楼。
上下共五层,占地上千平方。
但老张不靠收租度日,而是将整栋楼开成旅社,既不需要交房租,又凭紧挨汽车站的便利时常住满,因此老张的腰包是出了名的厚实。
曾有街坊调侃,说其貌不扬的老张,最少有千万身家,是汽车站方圆数里内唯一的千万富翁。
这话不假,只老张这一整栋楼,如果赶上拆迁,怕是一千万也不止。
何况他还开了整整三十年的旅社,自己又节俭得恨不得顿顿清汤寡水。
但很不幸,老张有四个子女。
为何我要说「不幸」呢?
因为和大多数既有钱,又对子女疏于教育的老人一样,老张也苦恼一个自古而存的问题:
如何分家产?
长子张豪经营着一家不算小的生活超市,虽为人敦厚,对老张也伺候得殷勤周到,但跟次子张强极其不和,二人见面常常激烈争吵,甚至拳脚相加。
原因是次子张强作奸犯科,是张家出了名的问题青年,不仅嫖赌均沾,甚至已有多次被强制戒毒的不良记录,提起这个二儿子,老张总是长吁短叹,却苦无办法。
三女张玲稍好,口齿伶俐会来事儿,在广告公司做白领,怎奈遇人不淑,被前男友骗去三十万,精神崩溃,几欲自杀,从此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对待家里人也是忽冷忽热。
四女张艾则是老张的掌上明珠,出落得亭亭玉立,更乖巧懂事,学业有成,最听大哥和三姐的话,老张也是逢人便夸。
四个子女,性格迥异,但作为家中最不安分的「定时炸弹」——二子张强时不时地爆颗雷,不是进局子就是被黑社会讨债,搅得整个张家鸡犬不宁。
然而,家门本就不幸的老张,却突然在一个雨夜撒手人寰。
而他选择了最为不堪的方式跟家人告别:
上吊自杀。
老张出殡那天,张豪和张强披麻戴孝,却从楼上打到街头,如果不是我这个邻居拼命抱住张豪,他左手握着的板砖,就要在张强头上砸出一个血窟窿。
三兄妹将父亲的死,全部归咎于张强,街坊们也对张强颇有微词,称如果不是张强劣迹斑斑且屡教不改,老张不必背负沉重的心理压力,也就断然不会走上自杀这条绝路。
可是当三兄妹带着一把纯金打造的「百命锁」,一同走进我的店里,我才发觉:
老张的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反而另有隐情。
二
张玲一身职业套裙的打扮,抱着胳膊坐在柜台前,纤细的柳叶眉微微发颤,端出满脸的不悦。
年龄最小的张艾背着书包,低着头不停抠弄手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不时抬眼瞥向大哥张豪。
身板宽厚的张豪有些拘谨,手中攥着黄金百命锁,朝我露出一抹苦笑:「兄弟,今天来找你,想让你帮忙看看这把锁,这是我收拾父亲遗物的时候,从他床头柜的铁盒子里翻出来的,以我对父亲的了解,这铁盒子对他来说无比重要,就算是我们做子女的,他老人家生前可是连碰也不让碰,所以我觉得,这百命锁肯定是个宝贝,劳烦你给掌掌眼,看有没有啥问题,或者材质是不是纯金?」
得知百命锁的意义非比寻常,我郑重地点头,连忙接过来,仔细把观:「这锁没什么毛病,是纯金的没错。豪哥您是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张豪点点头,却欲言又止,张玲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索性抢过话茬:「这是我们父亲留下的,就想让您看看有多少年月了?」
我边把观边点头,却从锁的细节处,突然看到一个很像是「萌」的字眼,虽然很小,不是非常直观,可如果比对锁上的纹路,会愈发认清字体的走向,我随之愣了愣,但摸不准具体,只得将锁的年月如实相告:「玲姐,具体的我可看不出来,我只能说个大概,看这锁的质地,年数应该是不短了,至少有个十年以上。」
话音刚落,张玲瞪着眼,十分气恼地爆了粗口:「奶奶的!」
我心里一惊,不明白为何她会突然发飙,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索性沉默。
张豪眉头大皱,不免责备:「玲啊,你这当着人家的面,怎么能……」
「怎么?」张玲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儿地说:「我骂的不对吗?他老人家风流快活,留下个野种不说,这还摆摆手走了个干干净净,净让我们做子女的给他擦屁股!要不是咱们找出那份出生证明,他老人家还真就把这腌臜事儿给带进棺材了!」
听这话音,我咂摸出味儿来,感情这老张,还有风流债?
再结合张玲话里提到的「野种」,乃至我们本地风俗,一般只给家里最疼爱的新生儿,用黄金做一把百命锁,寓意长命百岁,所以我凭此推断,莫不是老张在外头,还有私生子?
小女张艾听了姐姐的言语,咬着嘴唇,双眼泛红,说着话就要落泪:「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爸爸,再怎么说,他对你也不薄啊,你哪回没钱了,不都是他接济你?」
「诶?小艾,我怎么觉得你不懂规矩了?大人说话,你小孩儿插什么嘴啊?」
张玲端出做姐姐的架势,瞪了小艾一眼,后者眼泪成串儿似的往下掉,委屈得不像话。
我被三人夹在中间,自觉尴尬,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识相地没出声。
张豪重重叹口气,递给我一个抱歉的眼神,又把锁拿回去,不无指责地说:「行了玲,你就少说两句吧,有啥话咱回家说,别在外头让人看笑话成吗?」
「嘿?我倒要看看有啥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张玲得理不饶人,索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摆明了架势想让她哥难堪。
「可咱爸这才走了几天?你是真想让这个家散了吗?」张豪脸色铁青,将梨花带雨的张艾拉到一边。
张玲神情愈发激动:「走了几天就折腾出这熊事儿?人老板也说了,这锁至少得有十年了,也就证明那丫头不小了,最不济也十八了,她要哪天冷不丁地冒出来,我就问你,咱爸的遗产有没有她一份儿?」
听闻此言,我心中豁然开朗,看来老张在外面还真的有个闺女,而且依照三兄妹此刻的反应来看,他们之前对此毫不知情,兴许是随着老张的突然离世,才发掘出这桩陈年旧事,乃至眼下张玲所言,开始担心分家产的时候,会多出一份继承权。
张豪面对张玲的质问也不言语,连连叹息着,低头看向地板。
恰在此时,店门被突然撞开。
一道瘦削的身躯,硬生生抵着门板冲进店内。
他一站定,立马扯着嗓子吼:「张豪你个王八蛋!马勒戈壁分家产不喊我,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张豪微微错愕,反应过后下意识操起手边的马扎,顺势就要抡过去。
我他妈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一手抓住马扎,却被震得手掌生疼,只见张豪怒瞪双眸,咬牙切齿地指着不速之客,厉声质问:
「你还有脸来要家产?!爸让你给活活气死,我们老张家的脸也都让你丢尽了!你看我今天不弄死你!」
他继而用力推我:「兄弟你别拦着,我今天非得给他算总账!」
来人自然是张家声名狼藉的二儿子——张强,他应该是得知了张豪要分家产的消息,这才冲到店里讨说法。
看样张家人上上下下,就不打算让张强分一份,可是游手好闲的张强怎么会认?
就在兄弟俩即将骨肉相残的档口,店门再次被推开,走进一位身姿挺拔,面容周正的中年男人,但中年男人看到剑拔弩张的张家兄妹,并未有丝毫惊讶,反而很自来熟地坐在柜台前点着一根烟,轻描淡写地催促说:
「赶紧打,打完了我好问话。」
张玲抱着胳膊转头瞥他一眼:「你谁啊?」
男人从怀里摸出警官证,直截了当地拍在桌上:
「李严,西关刑警队。」
三
李严自报身份后,店内的气氛陡然一变。
先是张强安分下来,甚至显得有些畏缩,挪着步子靠向墙角。
方才怒目而视的张豪缓缓放下手里的马扎,顷刻间气怨全消,松开推着我的胳膊,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张玲从椅子上站起来,借整理仪容来掩饰尴尬,眼神却不时瞄向突然造访的刑警李严。
至于张艾,依旧是天真无邪的学生模样,抽泣两声后,乖巧站在大哥张豪身后。
充满戏剧性的这一幕,令我突然想起《七侠五义》中的名场面——「定风波」,李严的突然造访,与书中包青天出现的场景,几乎如出一辙。
我作为店主,无奈打起了圆场:「李警官,请问您来我这儿……」
「我不找你。」他抽了一口烟,神情坦然,「我找他们四个,你忙你的,不用管。」
「找我们?」张豪指了指自己,不明所以地问:「警官,请问我们是牵扯到什么事儿了吗?」
话音刚落,其余三兄妹同时面露紧张,却极为默契地静等下文。
李严笑了笑:「没啥事儿,就是例行公事的问话,我本想去家里找你们,但路过这里的时候一看都在这儿,那正好,我也不用费力气挨个找了。」
「那到底是什么事儿呢?」张豪忐忑地问。
李严并未回答,而是面色凝重地环视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张豪脸上,沉声问:「张豪?」
「是。」张豪点头。
「张玲?」
「怎么了警官,你倒是说啊?!」
「张强?」
「到!」
「那你肯定就是张艾吧?」
「是,是的叔叔。」
「我今天来呢,」李严掐灭烟头,面部微微松弛,「其实是想了解一些情况。」
「是我们父亲的事情吗?」张豪眉目紧蹙,「难不成有新进展?」
「别慌。」李严貌似温和地笑笑,眼中却暗露锋芒,「今天凌晨三点,有一个女孩儿跳河自杀,被路人发现,还没来得及送医急救,人已经不行了。」
正午的阳光照在众人发愣的脸上,张豪率先反应过来,看向自己的妹妹张玲,又看向李严:「呃,李警官,说实话这种事儿谁听了都会难受,但我不是很明白,这跟我们兄妹几个有啥关系?」
「说了别慌。」李严点燃第二根烟,「据我们初步调查,这位死者今年十九岁,家住西关体育场附近。」
李严说了一堆,可似乎依然没说重点,这让张玲有些烦躁,她急不可耐地追问:「那您能不能说具体的,别老绕圈子?」
李严没有理会张玲,继续自顾自地陈述:「她的名字叫何小萌,曾经在某生活超市做过销售员。」
张豪的嘴角微微抽搐:「什么?」
李严转而凝视张豪:「怎么?你有印象?」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张豪,他的喉结滚动,额头上竟微微冒出虚汗,继而点点头,迟疑着说:「认识,她以前,是我超市的售货员。」
「哦?」李严刻意地提高音调,「你确定吗?我只是说了一个名字。」
张豪一愣,又讪讪一笑:「对,我好像还真不能确定,毕竟这名字挺常见。」
「那你看看。」李严说着话站起身,掏出一张照片伸到张豪面前,我和其他人由于视角的原因,看不真切,但很快,张豪的表情愈发凝重,僵硬地点了点头。
「看来没错了,确实是你的员工。」
李严重新坐回椅子:「那就请你说说吧,当时她在你那儿工作,具体是怎么个情况?」
张豪默不作声,像是在努力回忆,他清了清嗓子,磕磕绊绊地描述:
「呃,我只记得,这小丫头吧,挺漂亮,也挺机灵,工作呢,也很勤快。」
「就只有这些吗?」李严微眯双眼。
「是。」张豪缓缓低头,似乎不敢跟李严对视,「因为我那超市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所以员工有七八个,我对她们都不是很了解。」
「你确定?」
张豪从公文包掏出一个装在塑料袋里的手机,轻轻放在柜台上,然后他隔着塑料袋解锁手机,继而打开微信,点出了一个聊天窗口。
「那为什么你要称呼她为『小甜甜』?我很好奇这一点,请你解释解释。」
此言一出,所有人看待张豪的眼神全都变了。
即使是在我的印象里,张豪也绝不是那种出格的人,他敦厚老实,是整条街上人尽皆知的事实,虽然快四十了还没有结婚,但待人接物,包括言谈举止方面,都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所以我很难将「出言轻佻」这四个字与他相联系,尤其聊天对象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
再看张豪的三兄妹,比我还要惊讶,显然他们也没有料想到,表面老实的张豪,竟会和一个十九岁的黄花大闺女有瓜葛。
张豪背过手,脸色阴晴不定,面对李严的逼问,他无路可退,嘴角微微有些松弛,语气却变得生硬:「我觉得,这只是一种昵称,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跟超市里的每一个女售货员关系都不错,平常也总跟她们开玩笑,怎么,开玩笑也犯法吗?」
「倒不是说你犯法,可你刚才不是说,超市员工有七八个,你对他们都不是很了解吗?怎么这会儿又改口说跟每一位女售货员关系都不错了?」
李严咄咄逼人,直入张豪言语中的破绽。
张豪稍稍错愕,一时间手足无措,愣在当场。
一旁的张强趁机冷嘲热讽:「是啊哥,你说啊,咋回事儿啊你这是,快四十的人了,咋的?还想老牛吃嫩草啊?」
说完他笑了,张豪一反常态地没有发作,反倒像是被人戳中了脊梁骨,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滑落脖颈。
李严转头瞪了张强一眼:「我问你了吗?」
张强立马噤若寒蝉,脖子一缩,抬眼看向天花板。
此时店内的气氛简直降至冰点,我突然后悔将空调温度开得太低,沉默着的张豪突然叹息一声,缓缓抬起头,吞吞吐吐地解释:
「是,我承认,我对小萌,确实,有过想法,但也仅仅是止于想法,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哦?是这样吗?」李严笑了,目光如电,一动不动地审视张豪。
忍无可忍的张玲终于爆发,指着张豪的鼻子大叫:「磨磨唧唧的,你倒是一口气儿把话说完啊,到底怎么回事儿?!」
张豪揉了揉太阳穴,扭捏得像是被老师抓包的捣蛋学生,和他往日里的成熟稳重完全判若两人。
「没事儿,放轻松。」李严笑着宽慰,「我真的只是例行公事地走访问话,这案子已经查明是自杀。」
他说到「自杀」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加重,却使张家四兄妹更显紧张。
「这样吧张豪,且先不论你为啥称呼人家『小甜甜』了,你就简单说说,后来跟这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儿?」李严把手机收回兜内,和颜悦色地静候下文。
张豪拭去额头的汗珠,鼓起勇气抬起头,缓缓讲述着与何小萌的故事:
「后来,后来她有意躲着我,我走到她工位边上,她也不搭理我,三番五次下来,搞得我很难堪,所以我就找了个理由,把她叫到办公室……」
话未说完,张强突然打断:「哈哈哈哈!你个老色胚,该不会是把人家给那啥了吧?用领导的头衔霸王硬上弓,我他妈早就知道,你丫就不是啥好东西!」
「你再插嘴一句话,」李严转头,语气轻描淡写,「就跟我去队里论论你那些破事儿。」
张强闻言呆住,像是小动物遇见了天敌,连连赔着笑脸向李严道歉,后者并未理睬,面朝张豪:「你继续。」
「我把她叫到办公室,就问她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啥的,她当然说没有,那天我对她的态度很生气,忍不住把她臭骂了一顿,现在想想其实很后悔,因为我当时骂得挺难听,回头她来上班,状态也不好,连着好几次被顾客投诉,我实在受不了,就找了个借口,把她开除了。」
李严听完点点头,继而追问:「那你说要开除她的时候,她什么反应?」
张豪怔了一怔,似乎难以启齿,李严一瞪眼:「问你话呢。」
「她,她就说现在工作不好找,能不能再给她个机会?我寻思着满大街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你一个中专学历,还整天给我搞事儿,动不动就被投诉,我留着你干吗?所以当场我就明确地让她走人了。但是啊,李警官,我让她走,照样把当月的工资给她结清了。」
张豪急于补充,却突然意识到什么,睁大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难不成,您觉得这小姑娘自杀,是因为,因为我?!」
李严满含深意地笑了笑:「我可没这么说。」
「李警官,这咱得论清楚啊,她当时被我开除,距离现在满打满算都快一年了,所以她,她那啥了,怎么可能是因为我?」
张豪情绪激动地辩解着,越发想要摆脱与何小萌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
但我从他的叙述中,只听出一种对于生命的漠视,仿佛何小萌这位花季少女的自杀,于他而言并没有「事不关己」重要。
然而转念一想,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扪心自问,此等情境下,我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李严摆摆手说:「我不是都说了嘛,案情已经调查清楚了,如果真跟你有关系,就不是我自己来问话了,而是带人来直接抓你归案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张豪却面色一沉,没有表现出丝毫轻松,反而像入定的和尚,怕是给个木鱼就要念经。
貌似李严已经掌握了需要的信息,转而问向张玲:「到你了。」
张玲双目睁得溜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左右,不可思议地问:「我?」
「对,你说说吧,跟何小萌之间的事儿。」
李严一副胸有成竹的派头,搞得张玲一脸懵逼。
片刻,她嗤笑一声,有些不屑地反问:「我说警官,您这大白天的,也没啥证据就跑来问话,还要我讲一个,跟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之间的故事,您确定不是在开玩笑吗?」
「行吧。」李严耸耸肩,「那我给你点儿提示,今年年初,也就是八个月前,你在公司里负责对外招聘,我没说错吧?」
张玲愣了愣:「是啊,没错。」
「当时你们想招一批学生做地推,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儿,你就撂挑子不干了,还让你领导把这差事安排给别人,我也没说错吧?」
「是,可你到底想说什么?」
「重点就在于,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儿,你还记得吗?」
口齿伶俐的张玲被问住,一时间语塞,她不停地眨眼,手指抬向半空,像是努力回忆。
「你说那事儿,是,我记得,一个女孩儿来面试,说想试试做销售,我一问她学历,她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是大专,可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中专,当时我就觉得被人欺骗,所以我直接让她滚蛋,但她不乐意,还敢跟我顶嘴,我长这么大,最痛恨别人骗我,她不但骗我还敢跟我顶嘴,我就给了她个教训。」
张玲咄咄逼人,摆出领导的架势,气得直跺脚。
我听到她说「最痛恨别人骗我」,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前两年张玲被渣男骗了三十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疯狂景象,那会儿真是闹得人尽皆知。
「教训?」李严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样的教训?」
「也没啥。」张玲心直口快,「就是口头上教训了她一顿。」
「是在你们做地推的商场里头吗?还是人流量很大的时间段?」李严补充提问。
张玲点点头,却突然满脸恍悟,双手猛地一拍:
「诶?还别说,我倒真想起来了,她的名字好像就叫何小萌。」
「是不是她?」李严将照片递过去,张玲毫不犹豫地确认:「对,就是她。」
和张豪惊讶的表现截然相反,经过职场历练的张玲,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的目光中迅速充满警惕,随之将照片小心翼翼放回桌上。
这一动作,令李严侧头看向张玲,在迅速承认的确见过何小萌,并与之发生过不愉快后,张玲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就连我这个局外人也不禁揣测,张玲与何小萌之间,似乎并不像她所描述的那般简单。
作为一名具备专业素养的刑警,李严很快做出了应对,他站起身,在柜台前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像是丛林中不急于撕咬猎物的老狼。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张玲的不动如山,李严的从容不迫,两人表面上虽未交锋,实则暗流涌动。
终于,李严率先打破了沉默:「虽然的确已经查明何小萌为自杀,但我还是想善意地提醒,如果涉及案情新证据却知情不报……」
李严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后面的话他并未说全,有意留着让张玲自己揣摩。
见张玲依旧毫无反应,李严干脆调转枪口,指向了张家「声名远播」的二儿子——张强。
他从桌上拿起那张照片,走向眼神畏惧的张强。
二人的对话,似乎毫无悬念,被公安部门多次处理的张强,表现出一种面对公义无力抵挡的窘迫。
「李,李队。」他嗫喏着,显得十分拧巴,我大概能猜到他的心理活动,一方面他不想在自己的长兄张豪面前露怯,另一方面又抗拒于李严不怒自威的声势,所以张强的一举一动都像受惊之下却扬起獠牙的蚂蚱。
李严直截了当地问:「认识吗?」
张强扫了一眼照片,立马摇头。
李严不依不饶:「再想想。」
张强还是摇头,只不过这次本能地退后一步,肩膀已经抵在墙壁上,声势也比方才矮了一大截。
我站在柜台里,仔细观察张豪的细微变化,他看待张强的眼神中除了一贯的不耻外,又多了几分鄙夷。
「那我给你提个醒吧。」李严将照片收回,用一根手指挠了挠鼻梁,「大概半年前,你在星钻 KTV 伙同一帮公主溜冰,被市缉毒大队抓了现行。」
「这……」张强顿住,瞪大的双眼里满是震惊,却不自然地咧嘴笑了,「李队……我当时可是,我可是……」
「守法良民?」李严觉得可笑,又无端生出一股气势,压得张强抬不起头来,「你干过什么,你家里人或许不清楚,但我可是门儿清,还需要我让队里把你当时录的口供拿过来吗?」
张强默不作声,双眼缓缓转动,一时显得十分拧巴。
半晌,张强终于艰难地开口:「是,我记得何小萌,从你刚才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心里就咯噔一下。」
「哦?那给说说,你俩咋认识的。」
「大概得有半年了吧,那会儿我跟几个朋友经常去星钻 KTV 玩儿,就东大街南头那一家,里头公主不多,我们每回去,都固定找那几个,时间一长,也就腻歪了。」
张强说到这儿,嘴角微微咧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
张豪把张艾轻轻拉到身后,又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看来是不想让天真烂漫的张艾,听到成年人的那些腌臜事儿。
「但我记得特清楚,那天晚上我胃不太舒服,就没啥心情喝酒,但还是习惯性地跟着哥几个去 KTV 玩,坐在包房里,他们唱歌喝酒,我就在一边儿玩手机,过一会儿,酒不够了,哥几个觉得不过瘾,又加了酒,送酒的那个小姑娘刚一推门,我看那老哥几个的眼睛都直了。」
「直了?」
「对,因为太年轻了,白白净净的,跟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特别清纯,我现在想想,可能是跟身边那些妆很浓的公主一对比,立马显得她鹤立鸡群。」
「哦,这么说,是你们这帮人整天山珍海味的吃腻歪了,突然来个酸甜口的黄瓜,就有点儿把持不住?」
李严调侃着打了个非常直男的比方,却引来张玲的连翻白眼。
「也不是说把持不住,因为那晚就我没咋喝酒,所以就属我最清醒,我多看了那送酒的小姑娘两眼,心里老觉得从哪儿见过,挺熟悉的感觉,但那几个都喝大了,接二连三地站起来,趁小姑娘往桌上放酒的空,把她给围起来了。」
说到这儿,张强表现得有些揶揄,眼神也开始躲闪。
「后来呢?」李严一手托腮,一手在柜台上轻轻敲打,有意无意地引导张强。
「后来,」身材干瘦的张强靠在墙上,抱起了胳膊,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当着兄妹的面说出来,最终,他长舒一口气,「后来我看见他们对小姑娘动手动脚,那小姑娘别提有多害怕,怎么躲也躲不开,很快就哭着求我那些朋友别乱来,我一看这要发展下去,绝壁得让他们搞出事儿,另一方面,我也不知当时咋想的,就想帮小姑娘解围,于是我赔着笑脸把哥几个给推开,又把小姑娘拽了出去,刚走出包厢,她就红着眼跟我说谢谢,我护着她走到 KTV 大门口,她跟我说自己的名字,叫何小萌,还说下回我要单独来,就给我加酒。」
李严听完乐了:「你还能干这英雄救美的事儿?真稀罕嘿。」
张强撇嘴一笑:「李队,倒不是说英雄救美,我啥德性,大家伙都知道,但我那天真的很古怪,我说句实话,我看着那小姑娘,就跟看着小艾似的,像我的妹妹。」
当张强说出「妹妹」这两个字儿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皆是一变。
张豪若有所悟地看向李严,张玲则咬着嘴唇打量着最熟悉的张艾,而年纪最小的张艾,则瞪大一双眼睛,在哥哥姐姐的眼睛上乱转,最终定格在张强的身上。
然而这一刻的张强,身板虽然依旧羸弱,却从萎靡的眼神中透出几许温柔,我默默地注视着他,竟从这个张家最「著名」的瘾君子身上,感受到一丝令人惊讶的暖意。
但李严显然对张强的回忆不甚满意,他站起身来,背着双手走近张强,挑眉问:「可据我所知,后来的事儿,怕是不止这么简单吧?」
此话一出,张强的眼神随即暗淡,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悔恨,他张开嘴,露出两排略微发黑的牙齿,轻声说:「是,因为,的确发生了很不好的事儿,而且错在我。」
「那就别卖关子了。」
张强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缓缓低下头去,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隔了一个多星期,我叫着那一群哥们儿又跑去溜冰了,中途我喝大了,等我回到包厢的时候,隔着门,我看见,我看见……」
他说到这儿,不由得紧咬牙关,似乎难以启齿。
「看见什么了?」李严追问。
「我看见,我看见……」张强的右手关节因用力紧握而发白,「我看见,那几个朋友正在包厢的沙发边上站着,再一看,我发现有个兄弟身子底下,正压着,压着个女的……」
李严声调阴沉:「那女的是谁?」
「她是,她是……」张强仿佛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惊慌,他紧闭双眼,竟然流出了两行眼泪,手握成拳,抬起又放下,心中似乎纠葛到极点。
「我要你说,那女的是谁?!」李严突然拉高声调,眉宇间正义凛然。
张强随之陷入了某种煎熬,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喘息声也愈发粗重。
李严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张强,沉声逼问:「说,那女的,到底是谁?」
终于,张强的心理防线完全崩溃,他猛地一拳砸在墙壁上,近乎嘶嚎地吼出声:「她是何小萌,她被我那几个兄弟,给轮奸了……」
李严冷笑:「那你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张强颓然地坐倒在地,骤然泪崩,「我他妈看到那个场景,就觉得自己是废物,是我害了她,是我没能保护她!这事儿一直折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了,看着何小萌就像看着我妹妹,就像,就像我看着小艾,特别亲近,你们,你们懂吗……而我没能救她,没能阻止……我恨,我恨我自己啊!!」
话到最后,张强歇斯底里地哭号着,周围的兄弟姐妹随着他的叙述,不断地变换着表情,有愤怒,有惊讶,有失望,有嘲讽。
但更多的,是一种冷漠。
张豪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捂着张艾的耳朵,缓缓地后退着,与陷入癫狂状态的张强刻意拉开一段距离,仿佛自己这个亲生兄弟,是穷凶极恶的罪犯,唯恐避之不及。
张玲则表露出一种深深的厌恶,她不停地揪着垂落眉前的头发,眼睛却始终斜视着坐倒在地的张强,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鄙夷,完全落在张强瘦弱的脊背上,如果不是与他们熟识,我很可能会认为张玲与张强之间,只是毫无血缘的陌生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流逝,此刻沉默的李严在我眼中异常威严,他就好像在暴风雪的寒夜突然闯入旅馆的猎户,而旅馆中的每个人不论窝藏了多么狡黠的心思,都能被他当场识破,并在众目睽睽下毫不留情地揭穿。
这一幕,与推理小说中经典的场景——暴风雪山庄,不谋而合。
我这一间仅有十几个平方米的小店,仿佛也随着事件的层层展开,而变成了一幅描摹人性丑恶的浮世绘。
色彩缤纷,却使光明与黑暗的对立尤为尖锐。
许久,哭号着的张强终于平复下来,李严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神情冷静,完全看不出他的心理变化。
随着张强不停抹脸擦拭眼泪,店面内似乎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但很快,李严再次打破了沉默,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张强,而是将目光移向天真烂漫的张艾。
「是我说,还是你说?」
李严说出口的这句话,将气氛推上了一个古怪的方向。
我闻言一愣,再看向张家众兄妹,只见他们的脸上也全部表露着惊讶与不解,双眼红肿的张强甚至左右四顾,似乎以为李严还在拷问自己,但等到他看清李严正视着张艾,才恍然大悟原来被拷问者的身份,已经从他变换为自己年轻的妹妹。
到此刻,我突然意识到,好像在何小萌自杀的案件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就连一直被众人保护,乃至忽视的张艾,竟然都与之有所牵扯,这大大超乎我的预料。
问出口以后,李严没有再继续攻势,而是安静地等待张艾开口。
略微有些慌张的张艾,先是看了眼身边的大哥张豪,又看向瞪大一双美目的三姐张玲,最后扫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张强,便迅速地平静下来。
然后,她推开张豪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向这位稳重的大哥摇头微笑,继而与李严面对面,用一种颇为不礼貌的语调反问:
「你都知道了?」
李严笑了,毫不在意外表甜美的张艾言语中的不敬,而是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
「当然,否则我也不会来。」
语毕,他又转头看向其余的张家三兄妹,近似于感叹地说:「你们这个妹妹,不简单啊。」
听到这句话,张强满脸的不可置信,有些摸不着头脑,从我的角度来看,也对二人之间的对话一头雾水,更不要提和张艾一同长大的张强与张玲。
李严随即从公文包中掏出一沓文件,我快速地扫了一眼,发现最上方的一张 A4 纸的抬头处,好像标注了「DNA 检测」的字样,李严掂了两下文档,想要递给张艾,后者却佯装一推:
「不用了,我都知道。」
张豪懵懵懂懂地指着文档:「小艾,这是……」
张艾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显示出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伸手解开了捆扎成马尾的长发,又将书包递给张豪。
当她解去所有象征稚嫩的束缚,长发披肩地站在众人面前,我意识到她变得有些不一样,往日里的稚嫩减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成熟。
「父亲走之前,把我单独叫过去谈话。」
一语惊人。
张艾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砸下一颗巨石,张豪当场目瞪口呆,张玲甚至倒抽一口冷气,而张强泛红的双眼则努力睁大,似乎距离再近,也看不透眼前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妹妹。
「这把黄金百命锁,」张艾走到柜台前,伸手将百命锁拿起来,放在眼前仔细打量,「其实就是给何小萌打的。」
这一刻的张艾,脸上不再有面对张强痛号时的慌张,也不再有见到李严时的怯懦,反而平静得像是在唠家常。
「小妹,我劝你说之前想好。」张玲语气生硬地提醒,然而张艾却微笑着说:「没事儿的姐姐,我之前的确害怕,但看到李警官拿来的 DNA 检测报告,我心里就明白了,就,什么都明白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有些丧气,继而缓缓伸出手,拿起李严放在柜台上的文件,取出最上面的那一张,展开在众人面前:
「这是何小萌与父亲的 DNA 检测报告,DNA 鉴定相似度达到 99.99%,这意味着什么,相信不用我多说了吧?」
张豪、张玲,以及张强,全部都以一种见鬼的惊骇,直直地盯着那张纸。
那张看起来极为轻薄,却足以改变他们各自人生的纸。
「这,这怎么可能?」率先崩溃的那个人,是张强。
他喃喃自语着,双手紧紧抱头,用力抓挠着头发,不受控制地涕泪横流。
张玲则全身发颤,往日职场精英的气场,在看到亲子鉴定报告的刹那间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得知真相后被全盘击溃的脆弱,还有顺着精致妆容向下流淌的两行清泪。
张豪虽然表面震惊,但算是兄妹三人中最为淡定者,他揉了揉太阳穴,用力眨了眨眼,乃至眼角的鱼尾纹愈发明显,我这时才发现,张豪的鬓角已然有几缕灰白的发丝。
作为老张的长子,以及家里的主心骨,张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呈现出一种老态。
李严将亲子鉴定报告从张艾的手中抽回,依旧面容冷静地说:「给讲讲吧,关于你的父亲,那天跟你说了什么。」
话音刚落,他转头看向我:「你没事儿,权当听个故事,回头别乱说就行。」
「好嘞。」我点点头,弯腰从柜台里抽出五个纸杯,又接了水,取了抽纸递给张玲,再把水杯交到他们手中,张艾小口抿着,眨了眨清亮的眼睛,娓娓道来:
「父亲走之前的那天晚上,他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回家吃饭,给我做了一大桌我最爱吃的,有糖醋里脊,还有青椒肉丝,但我还没吃多少,他就喝高了,喝高了就开始哭,我当时很害怕,因为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父亲,他说对不起我,因为生我的时候,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往后陪伴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说着说着,他又开始哭,然后他满嘴胡话似的,告诉我,其实我还有一个姐姐。」
张豪顺势接过话,问:「父亲说的这个『姐姐』,是何小萌?」
「是。」张艾确切地点头,「当时父亲给我看了照片,就是李警官手里那一张,至于为什么她姓何,因为当年父亲没给那个女人名分,她带着何小萌改嫁,随了那边的姓。」
「可这,这又怎么能证明,父亲不是喝多了之后说的酒话?」张豪抛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然而张艾不慌不忙地拿起百命锁,伸到张豪眼前,指着锁上面的纹路说:「哥你仔细看,这个纹路虽然烦琐,但像不像一个『萌』字?」
她说到这儿,我心里猛地一沉,看来最初我把观这枚锁时发现的纹路,正是一个「萌」字。
张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想要竭力看清,干脆从张艾手中拿起锁,放在眼前仔细打量,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地从震惊转为凝重。
而后,他颓然地将锁递给张玲,后者讶异的目光一刻不离,直到张强从她手中接过,这位远近闻名的瘾君子在今天第三次泪如泉涌。
最终,锁被交还到李严的手上,他不动声色地将百命锁放在柜台上,阳光透过窗户照着锁的外壳,散发出耀眼的金属光泽,却也使锁的纹路愈发斑驳。
张豪沉思片刻,突然开口:「难道说,这么多年,父亲一直跟何小萌有联系?」
「没有。」张艾直接否定,「其实是父亲出事儿的一个月前,何小萌才来认亲。」
「啥?!」张豪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双眼反问,「那父亲怎么没跟我们说?」
张艾叹了口气,环视自己的哥哥姐姐,丝毫不掩饰脸上的悲伤:「没跟我们说的原因,你们肯定知道。」
「我还是不明白。」张豪不无丧气地坐在椅子上,缓缓揉捏着额头。
张玲很不合时宜地冷笑,却是看向李严,又用嘲弄的目光扫过张家二兄弟:「有啥不明白的,这事儿到现在,已经很明白了,如果父亲告诉我们,那不就等于承认了何小萌的身份,继承权不也就多了一份?到时候这个家还能有安宁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张强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墙壁,口中不断重复着,依然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之中,精神状态十分糟糕。
张豪听了张玲别有深意的话,突然也咂摸出一些味儿来,他慢慢地抬起头,最终与李严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咧嘴苦笑着问:「李警官,我突然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有罪,好像都跟何小萌的死,脱不开干系。」
他顿了一顿,又看向自己的妹妹,刻意点拨:「当然,跟小艾关系不大。」
「哦?」李严饶有兴致地反问:「这话怎么说?」
张豪笑了笑,却是比哭还难看:「我们兄妹三个,都见过何小萌,现在想想,可以说都对她的人生起到了特别大的,消极的影响……」
此言一出,我立马明白了他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意:
张豪作为何小萌的昔日老板,有意轻薄,得逞不成,反将何小萌辞退,使其苦无生计。
继而,张玲因前男友骗钱阴影,在得知何小萌为求职虚报学历后,于公众场合肆意羞辱,使何小萌颜面尽失,人格意志遭到摧残。
尚未走出此番阴影,何小萌又遇张强,却又阴差阳错,因张强自身的懦弱与退缩,无辜断送了自己的清白之身。
如果将何小萌的遭遇比喻成人生道路上脱缰的野马,那么在被毫无人性的侵犯之后,何小萌内心这匹失去方向的马,已然是冲到了悬崖边缘,距离坠入万丈深渊,只有一步之遥。
如此想来,好似何小萌经历的所有摧残与挫折,都是源自张家三兄妹,缘定缘灭,全无定数,又皆因三人而起。
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何小萌的亲生父亲,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来找我哭诉自己悲惨的人生遭遇,与此同时,私生女所有的悲惨,又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所造成,我肯定会在无比震惊的同时深感愧疚与自责。
那么身为父亲,此时应该怎么做?
我想,老张已经用生命给出了答案。
他之所以会自杀,正是因为愧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何小萌。
尤其是得知亲生女儿惨痛境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三个子女,无论内心多么强大的人,也终究会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悔恨,就此无限沉沦。
只可惜,老张死后不久,从未享受过他的父爱,更饱受人间摧残的何小萌,选择了面朝波澜汹涌的河水一跃而下。
人间大悲,莫过于此。
然而,当张艾的一滴眼泪缓缓滚落唇边,李严始终审视她的目光也越发耐人寻味,
到此我才恍然发觉,刚刚张豪所说「跟小艾关系不大」,似乎只是他单方面认为,事情的真相,实则另有隐情。
果不其然,张艾咬了咬干涩的嘴唇,脸上犹豫不决,一番纠结过后,她定了定恍惚的眼神,冷静说出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在父亲告诉我何小萌的事儿以后,我单独去找了何小萌一次。」
「什么?!」张豪脱口而出,神情万分惊骇。
张玲微微眯起双眼,目光中夹杂着浓浓玩味。
张强则是抬起头,张大了嘴,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哦?」李严十分平静地追问:「你跟何小萌说了什么?」
张艾思索着回答:「我没跟她说太多,我只是给了她一万,让她离开这个城市,换个地方重新生活,算是我以张家人的名义,补偿她,帮她一把。」
此言一出,大哥张豪突然愣了,连带着口齿伶俐的张玲,也满脸的不可思议。
数秒后,张豪一拳砸在柜台上,近乎悲痛欲绝地带着哭腔说:「妹妹,你这不是帮她啊!你这是打人家脸,把她往死路上逼啊!!」
话音刚落,张艾表现出无法理解的茫然,她好像全然没想到,张豪的反应竟然如此剧烈,更想不透背后的个中原因。
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区区不过十九岁的张艾,虽然从刚才一直显得很成熟稳重,但她的内心依然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处理事情的思维,竟是如此荒唐与稚嫩。
张强在得知自己的亲妹妹去见了何小萌,更给了何小萌一万块让她远走高飞后,整个人近乎疯癫地用头撞墙,继而号啕大哭。
此情此景,张艾不出所料地慌了,她十分费解地看着哥哥姐姐,连忙发问:「怎么了?那一万可是我省吃俭用从零花钱里省下来的,再说了,我当时真不觉得,我们兄妹有什么亏欠她的,要说亏欠,应该是父亲的责任最大。」
「话是这么说,」李严突然发话,「但你这事儿办的吧……」
他想了想,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转而挠了挠头说:「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比方,假设一个人,被人合起伙来各种欺负,受到了各种非人的待遇以后,她已经足够痛苦,而这时候呢,欺负她的人里,又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说是恶霸的远房亲戚,愿意拿出一万块补偿她的所有痛苦,那你觉得,这算不算是对她人格上的侮辱?尤其是一个早已遍体鳞伤,心灵和肉体倍受折磨的年轻小姑娘?」
面对李严的质问,张艾瞪大双眼,许久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亭亭玉立的她,忍不住地叹息一声,下意识端起茶杯,手却僵直地停在半空,无法再向上哪怕一寸。
如果张豪、张玲,以及张强三兄妹对何小萌直接或间接的伤害,将她推向了万丈悬崖,那么张艾的做法,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白了,是对何小萌人格的狠狠践踏,将她最终所剩无几的那一丝可怜的自尊,用满是铜臭味儿的一万块,彻底摧毁。
人至此,唯剩万念俱灰,对尘世最后的留恋,也随风烟消云散。
所以何小萌为何做出最终的选择,为何会面朝汹涌的河水舍生求死,一切的一切,也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李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缓缓站起,面向张家四兄妹,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其实后来我们经过调查,你们的父亲立了一份私密的遗嘱,将财产平均分成了五份,其中一份留给了何小萌,只不过他没想到,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何小萌也选择了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
说到这儿,李严从文件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从我站着的角度望去,依稀是监控照片,只见张强与另外几个男人赤膊上身,围拢在「冰葫芦」四周,桌子上还有一小堆透明晶体。
李严朝张强抖着照片,先是看向张强,又看向其余的张家三兄妹:「鉴于侵犯何小萌的几个人已经被抓捕归案,张强作为当事人,需要跟我走一趟,同时我还得告知你们一声,张强前段时间因涉嫌吸毒,估计未来几个月会在戒毒所里强制戒毒,到时候可能需要你们家属的配合,请随时保持电话通畅。」
李严稍稍停顿,目光扫过张家四兄妹瞠目结舌的脸,语气平缓地说:
「最后,过来人的建议,尽量对别人好点儿,别那么刻薄,也别那么针锋相对,因果循环这东西,我是唯物主义者我不信,但古人也说事在人为,希望你们好自为之吧,走了。」
留下一段话,李严将所有的材料叠放整齐后放回公文包,然后一把握住张强的肩膀,将他原地扶起,张强则如同失心疯般,双手抱头,泪流满面,一遍遍地低声自语:「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对不起,对不起……」
李严裹挟着张强,随即推门而出,未过多时,便消失于喧闹的街头。
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张家三兄妹神态各异,张豪以手掩面,低头沉思,闷不做声,张玲抱着胳膊,缓缓不停地擦拭眼泪,一张俏脸妆容早已哭花。
唯独张艾,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看向自己的哥哥姐姐,似乎在寻求帮助,在发现无人回应后,她又看向摆在柜台上的黄金百命锁,粉嫩的小脸儿上,徒留彷徨与哀伤,她可能依旧无法相信,自己本以为善意的做法,竟然比最极端的伤害,还要狠毒。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在这个故事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而错的根源,则是出轨者——老张。
如果不是老张的出轨,也就没有何小萌后来的不幸,以及张家四兄妹如今的痛苦悔恨。
一方面,老张作为父亲与丈夫,做出了出轨的恶劣行径,伤害了张家四兄妹。
另一方面,在得知自己的四个子女阴差阳错般,伤害了毫不知情的何小萌后,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义务,懦弱地选择自杀,间接将其推向了毁灭的深渊。
一切的因果循环,仿佛早有定数。
在老张选择出轨的那一刻,就早已埋下罪祸的种子,才导致了最终的悲剧。
耳边传来树叶的沙沙作响,微风轻抚,我这才意识到店门没关严,走上前刚想把门关好,却感到背后被人轻拍,扭头一看,正是满面羞愧的张豪,他一手紧紧搂抱着浑浑噩噩的张强,一手抓着黄金百命锁,深深地凝视我一眼,终是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去。
继而是张玲,手扶着额头,遮挡着一双美目,连看都没看我,就自顾自走出了店面,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音,凌乱且慌张。
跟在最后的张艾目光最是黯淡,神情恍惚地走过我身边,擦肩而过时,下意识朝我露出一抹僵硬的微笑,算是礼貌作别。
我望着兄妹四人前后离去,以及他们神态各异的身影,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却发觉店内空寂,好似一切从未发生过。
徒留几分难以言传的唏嘘,在空气里萦萦绕绕,也不知最终会飘向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