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夫离婚第五年,我收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在葬礼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突然冲过来抱住我的大腿,
「妈妈!我终于见到你了!」
我不知所措,「小朋友,你认错人了。」
「你就是我妈妈,跟爸爸照片上一样。
1
我裹着毛毯缩在工位前摸鱼。
目光却全被社交软件里的九十九加信息吸引过去。
「天呐,听说金融系的梁嘉骏过世了。」
「是我们班的,感觉离十周年同学聚会才过去没多久,他那会儿还神采奕奕呢。」
沉寂多时的华大 05 级校友群重新热闹起来,话题层层延展,我却无心再读。
原本还喜滋滋的大脑被突如其来的死讯锤击到一片空白。
于我而言,梁嘉骏不只是同学,他还是我前夫。
是曾经亲密无间,想要共度一生的伴侣,也是携手踏进婚姻坟墓,令我肝肠寸断的仇家。
离婚五年来,我尽量避免关注他的任何信息,包括大学时的共同好友,也都默契地减少联络。
吵架吵到不可开交时,我口不择言地诅咒过他去死,但当他真的死掉,在大洋彼岸完全消失,将我所有爱恨交缠的记忆连根拔除,我却没有感到得偿所愿,只有一股空荡荡的失落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寓,我蜷缩在沙发角落,把电视音量开到最大。
明明已经汗流浃背,身上却还不合时宜地披着薄毯,感觉神经仿佛已经失灵,不知怔愣了多久,我竟然半梦半醒眯着了。
梦里火山喷发,岩浆肆虐,梁嘉骏却看起来气定神闲。
我不耐烦地推他:「傻瓜,怎么不知道快点跑啊?」
他说:「于茜,我在等人。」
「你要等谁呀?」
「等你咯。」
我一时语塞:「少废话,赶紧走啦。」
「可是我都没有等到。」
「你在说什么胡话呀?」我急得去抓他的袖子,却扑了个空。人影消散,手中空无一物。
心霎时间空了一片,我惊慌着翻身坐起,却头发被汗水和泪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脸上,环视四周,偌大公寓空空如也,只有电视机里传来欢声笑语,感觉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从此坠入无尽虚空。
我想,必须要去向梁嘉骏道个别,无论如何。
2
漫长的飞行过后,航班降落在熟悉的城市。
这里依旧霓虹璀璨,灯火通明,车辆往来不绝,行人步履匆匆。
好似从前模样,又全然不同。
一路上,我神色自若,甚至在搭出租车去下榻的酒店时,还意外慷慨地保留了支付小费的习惯。
司机笑问要去吃谁的喜酒,我怔了怔,开始憎恨起自己的冷血无情。
直到黄白鲜花簇拥的照片映入眼帘,仿佛梁嘉骏在注视着往来宾客,神采飞扬笑容满面。
哀乐一响,身体的阀门像是被人强行拧开,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类面对死亡时的平静淡然只是拙劣伪装,那份痛苦会在每一个回忆袭来的瞬间,化为凌迟的利刃。
我摘下墨镜,任由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心里胡乱想着,如果早知道,五年前我和梁嘉骏已经见过最后一面,那我无论如何也应该拥抱他,哪怕彼此满怀不甘和怨恨。
可我没有,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他一眼。
「妈妈——」打断思绪的是一声惊呼,随后大腿被人用力抱住。
我错愕地低下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小男孩,显然是逝者亲属,忽然意识到他很有可能是梁嘉骏的儿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有儿子,但我什么也没有。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怜悯。
我蹲下身:「小朋友,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你就是我妈妈。」那男孩轻轻拽住我的衣袖,睁大眼睛努力端详,「跟爸爸照片上一样。」
这让我感到有些莫名,又不知该如何拒绝一位伤心的小朋友,正在手忙脚乱地解释着,梁嘉骏的母亲匆匆赶来。
斯人已逝,我与这个家庭唯一的联结从此不复存在,连带着曾经的轻视和怨怒都暂时消散。
此时,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位形容憔悴的老人。
她难得向我道歉:「小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的。」我摆摆手,又忍不住在她带着男孩离开时睇去一眼。
不知是巧合还是我眼花,抑或是纯粹的心理暗示,我竟然觉得这孩子长得不太像梁嘉骏,反倒右眼角那颗泪痣,跟我如出一辙。
而且他一直在喊我妈妈,不正说明他其实从未见过妈妈?
这个念头大胆又疯狂,几乎要令我喜极而泣,因为我和梁嘉骏曾经真的有过一个孩子。
可是转念一想,他已经胎死腹中将近十年了。
如果他还活着,我们也许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理智暂时回笼,我扯着嘴角干笑了一声。
于茜,你有完没完,到底还在幻想什么呀?
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和梁嘉骏的孩子了。
3
其实在上高中之前,我一直还算个快乐的小孩。
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中考后的暑假,旁人眼中恩爱两不疑的父母突然闹到撕破脸皮。
我当时天真地以为只是寻常的拌嘴吵架,直到我爸暗自转移财产的行径曝光,他的情人指着我妈的鼻子骂她死缠烂打,我才堪堪了解这段婚姻的真相。
原来年少时的恋人也会反目成仇,白手起家的夫妻总要分道扬镳,而且全无体面可言。
复杂而艰巨的离婚官司之后,妈妈一直郁郁寡欢,直到我高考完因病逝世。
十八岁的成人礼没能让我意气风发,反而身体暴瘦意志消沉,靠书本和学习麻痹神经。
不巧的是,梁嘉骏认识的刚好是这样病恹恹的我。
他是我大学同学,在经济学院念金融。
我在药学院读药物化学,总是穿一身宽宽荡荡的白裙子,像只无所归依的幽灵一样路过体育场去图书馆,被他越过铁网的篮球精准地砸中脑袋。
相识的契机在我看来并不十分恰当,不是因为他弄得我头皮血肿后脑隐隐作痛,而是我那时正处于绝对的人生低谷,心里别别扭扭,在其他人那里是温和谦逊的乖乖女,面对他时总显得刻薄无情。
在他又一次打算邀请我参加户外徒步活动时,我不耐烦地质问道:「要去你自己去,为什么总缠着我?」
梁嘉骏果然手足无措地挠着头发,平时舌灿莲花,到我这里又变得磕磕巴巴:「于茜,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开心?
这个词让我觉得陌生而荒谬。
生活一帆风顺的男孩子,大发善心妄图拯救一位阴郁颓丧的少女。我感到被施舍的冒犯,于是继续咄咄逼人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别人要按照你的想法生活?」
「不是的。」男孩因为被误解而茫然地摇头,脸颊涨红,「我记得你以前一直想去爬那座山来着,想到你可能还没去过。其实蹦极我也完全可以,不过我担心你会害——」
「等一下。」我出声打断他,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白光倏然闪过。
登山,潜水,蹦极,跳伞,这些若干年前写在愿望清单上的待办事项,和曾经勇敢热烈的小女孩一道,早已被遗忘在网络空间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不知道梁嘉骏翻了多久才看到。
我一直将他推离自己的生活半径,他只能回头问过去的我。
彼时正值落日黄昏,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紧张兮兮地搓着手指,夕阳的暖光照得他周身闪闪发亮,我第一次伸手拥抱他:「笨蛋,人都是会变的。」
「那、那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听见他低头小声说道:「只要不是让我离你远一点就好了。」
「梁嘉骏——」
「嗯?」
「谢谢你。」我埋头在他肩窝,闷闷地说。
他那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回抱,少年的赤诚如同灼热的体温,将正处于人生至暗时刻的我紧紧环绕。
4
我自知称不上合格的恋爱对象,因为我冷淡、骄傲又固执己见,而梁嘉骏有时候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幼稚、任性、常常一言不合就想同我绝交,以至于我一度认为,他迟早有一天会心生厌倦彻底离开,但每次放狠话不欢而散之后,过一会又若无其事地和好。
我明知他口出狂言又出尔反尔,只是想让我哄哄他,但又实在无法拉下脸面求和,表现出来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冷淡强硬,比如「我就这么差劲,谁让你非要黏着我?」
每每听到这种话,梁嘉骏总是显得很无奈:「大科学家,不许你这么说我女朋友。」
「她哪里都很好。」
只是,对他不好。
我当即眼眶一热。
「科学家」是梁嘉骏给我起的绰号,原先带着点抱怨和调侃的意思,因为我经常在实验室泡上一整天,因此错过和他的约会。
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
当时我心里混乱无比,不愿意被任何关系缚住手脚,悲观主义作祟时这样安慰自己——反正迟早都会分开,不如让这一天提前到来。
不解释不道歉,自私又薄情,毫不意外惹得梁嘉骏大为光火,扬言要把我拉进黑名单不再联系。
冬季深夜寒风刺骨,我裹着羽绒服慢吞吞地走出实验楼,不期然撞见梁嘉骏正跟同门师兄聊得热火朝天,心下一惊。
那时我们已经连续冷战数日,如果不是二人表情轻松,我几乎以为第二天自己将在实验室「身败名裂」。
「梁嘉骏,你、你跟我师哥说什么了?」我一改往日淡定,急吼吼地问。
「这么紧张?」他忽然笑起来,红通通的鼻尖耸动,「还能说什么,说你怎么始乱终弃,玩弄纯情少男?」
我垮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神思游离间,两侧脸颊被人捏住,头顶响起梁嘉骏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在做实验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打扰我……」
「切,什么烂借口。」他撇撇嘴,表情突然可怜兮兮起来,「于茜,你是不是……特别烦我?」
「不要烦我好么?」我还没来得及否认,梁嘉骏抢先一步,大义凛然道,「你去当科学家吧,我就安心做『科学家背后的男人』。」
「可是你做饭很难吃呀。」我呛他。
「原来是因为这个。」他若有所悟,「那我现在去学还来得及么?」
然后我们都笑作一团,仿佛达成某种无言的默契。
那时候我就是这样任性,需要依靠不断地试探和阻拦来确认对方的心意。
我表面看起来独立又潇洒,但其实需要很多很多的爱,才能为那颗已经干涸衰败的心灵注入新鲜血液,它才能够再次蓬勃跳动起来。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抉择困难,是在研三拿到国外心仪学校的博士 offer。
我发现我舍不得梁嘉骏。
这很恐怖,又有种让我重回人间的真实感。
临近毕业,我因此心事重重,不小心在实验楼门口摔了一跤,传到梁嘉骏那里时,却添油加醋变成实验室爆炸之类的惨烈事故。
他从公司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哭笑不得地用手指戳他,「喂,只是皮外伤而已啊。」
「亏你还笑得出来。」他拉着我的手,喃喃道,「我差点以为要成鳏夫了。」
看着梁嘉骏笨手笨脚地照顾伤患时,我忽然做了一个痛快的决定——不出国了。
三年或者更久的分别,对我而言同样意义重大。比起遥遥无期的等待和猜疑,眼前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才更令我难以割舍。
我向来理性、克制,经常被梁嘉骏诟病热情不足。
但我曾经悄悄为他改变的人生计划,几乎代表了全部的真心,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5
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结婚,像很多平凡的年轻人一样,在城市的钢铁森林中筑起一方温暖巢穴。
此后披星戴月,万家灯火也有一盏是为我而留。只不过,人人都以为自己能够免俗,然而事实却是,我曾设想过的幸福生活,只在想象中达到峰值。
柴米油盐,朝夕相处,像是有一种巨大的魔力,将婚姻中微小的矛盾放大。
那些曾经因为性格差异造就的彼此吸引,在那时反倒变成鸡肋。
梁嘉骏生活随意,不擅长做家务,经常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而我有轻度的洁癖和强迫症,会用清洗试管的标准来洗碗。
我当然不会以此来要求对方,只能妥协忍让,但每次看到沙发上乱扔的脏衣服,水槽里亟待处理的碗筷,以及卫生间空荡荡的卷纸盒时,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抓狂。
这些看似细微的分歧,不至于让人吵到天翻地覆,却足以构成一道令人头痛的屏障。
宝宝的意外降临一定程度上充当了缓和剂的作用,尽管那时我和梁嘉骏都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但看到验孕棒上明晃晃的两道杠时,两个人还是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他小心翼翼地将脑袋贴在我腹部,抬眸时眼里亮晶晶的样子:「茜茜,我们居然要当爸妈了。」
「是啊,好神奇。」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然而好景不长,这个消息传到梁嘉骏父母那里,他们强势的介入令我异常反感。
先是搬来与我们同住,说是方便以后照顾我和宝宝,后是明里暗里让我辞掉工作,安心在家待产。
我不愿意,就各种冷嘲热讽,甩脸色给我看。
从前虽然同城,但接触不多,我竟然天真地以为,梁嘉骏的父母如他所说一般认可我、欣赏我、支持我,但其实根本不是。
他们嫌弃我身上书卷气太重,个性执拗,不够圆滑,无法胜任贤妻良母的角色。
而且我母亲早逝,与亲生父亲关系一路交恶,是他们眼中的不肖子孙。
可是这些事情,梁嘉骏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如果不是避孕措施意外失灵,我们曾经还认真讨论过丁克的可能性。要真是这样,我不知道他在父母那里又要怎样蒙混过关。
当时恰逢业务旺季,梁嘉骏总是加班到深夜才回,洗完澡就一骨碌爬上床,很快便沉沉进入梦乡,我连和他说句话的机会都很难寻到。自己工作不顺,妊娠反应严重,又频频在梁嘉骏父母那里受气,以至于我晚上睡觉常常不自觉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梁嘉骏睡得迷迷糊糊,翻身过来抱住我,本能地顺着我的后背:「怎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当时我满心委屈和愤懑,却不想开口向他抱怨。
丈夫夹在水火不相容的父母和妻子之间,里外不是人,我甚至无法要求他的天平倾向我这一端。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亲缘淡薄。
6
葬礼结束之后,我在梁嘉骏父母那里留了一会。
这种感觉很奇妙,从前针锋相对的人,忽然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时间的威力果然巨大无比,能将曾经溃烂流脓的伤口熨烫成不痛不痒的疤痕。
从他母亲那里得知,梁嘉骏半年前查出胃癌晚期。
我心里一紧,脑海中浮现出他二十岁时,在运动场上身手矫健的背影,以及后来大大小小的应酬和酒局,经常喝到半夜才回家,也许身体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坏掉的。
我那时有没有关心过他?
我不知道,我不愿想。
那个叫我妈妈的小男孩又找过来,被奶奶拖住手腕:「阿愈,不要乱跑,到奶奶这里来。」
自始至终,除了梁嘉骏的父母,我都没有见到过这孩子的妈妈,也就是梁嘉骏后来的妻子。
尽管我并不想见到他的出轨对象,但看到他母亲脸上隐忍的神色,我隐约可以猜到,当初令我下定决心远走高飞的那个女人,一定不是阿愈的亲生母亲。
况且他叫阿愈,是我想的那个愈么?
怎么会这样呢?
与此同时,那个疯狂的念头再度涌现,我不甘心地旁敲侧击:「阿愈今年几岁了呀?」
「妈妈,妈妈,我今年五岁了。」阿愈抢着回答,于是被他爷爷直接抱进卧室去了。
本地小孩一般用虚岁,粗略计算一下,阿愈的出生时间是在我和梁嘉骏离婚一年左右。
哪有可能是我腹中胎儿呢?
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吧。
我暗暗自嘲的同时,梁母忽然拉住我的手,言辞恳切:「小于呀,以前我和老头子真是有点对不起你的。」
「算了,都过去了,还讲那些做什么?」我叹一口气,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人生有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想要的时候偏偏苦寻不得,等到不想要的时候,它又那样突兀地闯进你的生活。何必呢?
「你不是对崽崽很感兴趣么?」她看出我的意图,不再拐弯抹角,「我跟你讲哦,其实他是嘉骏和外面的女人生的。」
「什么意思?」我不解。
「唉,讲起来我真的蛮心痛的。你们离婚以后,嘉骏就常常跑出去鬼混啦,他以前从来不这样的。早知道,我们就不应该逼他……」
后半段我没有听清,只觉得难以置信,吞吐着向她确认:「鬼混、鬼混什么?」
「嘉骏把阿愈抱回家,说和孩子的妈妈已经分手了,我们都不晓得是他哪一个女朋友。」
梁母皱着眉,转身取出一张亲子鉴定书,塞到我手里,「回过头还是觉得你最好哇。」
是么?
你怎么不早点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去种种,如同电影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掠过。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胎停,几乎昭示着我和梁嘉骏悲剧命运的开始。
当时我在研发组还未站稳脚跟,需要全程跟踪新项目进度,自然不可能像梁父梁母所说轻易辞掉工作。
把人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另一半和孩子身上,过着伸手要钱的家庭主妇生活,对我来说是极其荒谬的。
按理说,失去亲生骨肉的痛苦,没有人比我这位母亲更加感同身受,可就在我做完引产手术之后不久,身体刚刚承受过类似分娩的疼痛,精神上的折磨又猝然开始发酵。
梁母怀疑我为了扫清职业发展的障碍,故意害死她的孙儿。
「嘉骏,你不要再为她开脱了。我早跟你讲过,像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子,一个个的都有心理问题,现在你看,就算生下来说不准还会虐待小孩。」
「妈,你别说了,于茜她还在睡觉。」
她把我描述成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怪物,我平素所接触过的化学试剂,烧杯和量瓶,无一不是我杀死胎儿的凶器。
实际上,自从得知怀孕,我就再也没进过实验室,专心处理实验数据,却仍旧难逃厄运。
听到梁嘉骏与他的母亲在病房外争执不休,我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咬着嘴唇不肯落下一滴眼泪。
7
此后数年,命运像是同我们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尽管我和梁嘉骏积极备孕,四处寻医问诊,打针吃药,我却再也没能怀孕。
时间一长,两个人对这件事都感到身心俱疲,感情一点点消磨殆尽。
我们开始高频次地吵架,无休止地冷战,各自在公司忙碌到精疲力竭,回到家还要冷言冷语甚至毫无交流,唯一的交集是关于创造一个逐渐令我感到厌恶的生命。
当梁嘉骏再一次催促我喝下某种苦涩的中药时,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参加过分娩体验后哭着跟我说,以后可以不生小孩,他舍不得我那么疼。
那时我笑话他没出息,可惜后来我们都变了。
他对我的疼痛和难堪逐渐感到麻木,而我对梁家的仇恨在不知不觉中与日俱增。
我自认为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事的工作能够挽救更多人的生命,我的价值不应该仅仅局限于传宗接代。
而就是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我,被梁母当面辱骂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梁嘉骏和我结婚是倒了八辈子霉,随便哪一个也比我强上百倍。
我不善言辞,不屑与人争辩,甚至没有妈妈可以依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身傲骨被撕成碎片。我想着到底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然后我开始毫无征兆地流泪。
梁嘉骏以为药太苦,自己去尝时,我目光呆滞,忽然出声道:「梁嘉骏,我们离婚吧。」
「什么?」他显然吃了一惊,那碗棕黑色的汤药差点打翻在地。
不要说离婚,恋爱期间我连分手都从没提过一次,每回都是他反复横跳。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一旦做出某种决定,就很难再回头了。
「我说,我们离婚。」我一字一句重复道。
「于茜,你突然发什么疯?」梁嘉骏按着眉心,满脸倦怠,「我现在累得要命,没力气跟你吵架。」
「我也很累。」我已经无力指责,只想速战速决,「梁嘉骏,我现在很讨厌你,你应该更讨厌我,我们早点分开吧。」
「不对,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
闻言,梁嘉骏急急忙忙地扶住我的肩膀,「到底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我妈又说你了?」
我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流泪。
他忽然猛地抱住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胡乱挣扎,对他拳打脚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受够了梁嘉骏,我真的受够了……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别说这种话。」他不停地帮我拭泪,近乎哀求的语气,「我们不生了好不好?」
「不生?」我哽咽着,权当他只是暂时安抚我,「你爸妈……那个样子,哪里……哪里由得我们做主?」
「我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那天晚上,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之后度过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时光。
但后来再看,只不过是关系彻底决裂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8
因为我父母婚姻破裂的前车之鉴,我向来对任何一方的出轨深恶痛绝,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可命运好像再次把我戏弄得团团转,不然为什么让它成为真正压垮我跟梁嘉骏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那天凌晨我出差回来,特地提前一天改签,本来欢欢喜喜地准备回家过结婚纪念日,手上还拎着给梁嘉骏带的礼物,可留给我的是什么?
是鞋柜上陌生的女鞋,客厅里凌乱的女士套装,还有透过虚掩着的卧室门看到的——熟睡的两个人。
梁嘉骏甚至把那个女孩带回我们家,明明前一天他还说着想我的话。
呵。
我强撑着冷笑一声,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曾经笨嘴拙舌地问我今天有没有更开心一点的人,指着我的一作论文向他的朋友得意吹嘘的人。
口口声声请求我不要离婚一切都交给他的人。
那样心思单纯、幼稚可爱的梁嘉骏,终于也变得让我恶心,和我爸一样恶心。
他用最惨烈的方式,将我的心脏捅得千疮百孔。
痛苦是真的,难过是真的,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快感,或许可以称之为解脱——我终于步了我妈的后尘,只不过这一天来的格外早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在我这里绝无可能上演当场撕破脸的戏码。
我妈妈一生温柔宽厚,却因此晚节难保,在歇斯底里的喊叫中成为落人笑柄的怨妇,这一点我不会重蹈覆辙。
骄傲自负才是我的本体,所以我静悄悄地来去,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梁嘉骏给我打电话,询问我航班是否延误时,我给他发了酒店地址。他进门时脸上还带着笑:「怎么想到住酒店的?」
我没说话,径自递给他一份文件。当时我们公司有两个内部转组名额,可以去海外总部工作,那是我的书面申请。
梁嘉骏接过上下扫了一眼:「这是短期培训还是——」
「不是短期,到时候可以申请绿卡的。」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梁嘉骏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语气充满不解:「你要去国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我回答得轻飘飘,心脏却一阵阵地抽痛。
其实申请是我临时草拟的,不过那时我暗下决心一定要争取到这次转组机会,彻底离开这座伤心之城。
梁嘉骏尚在晃神中,我接着说道:「有空商量一下离婚协议的细节,早点把手续办了吧。」
「离婚?」梁嘉骏语调上扬,情绪开始激动起来,「这就是你出差给我带的礼物?」
我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你说话呀,于茜。」
他摇着我的胳膊,像是快要哭出声来,「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这些天只是在稳住我,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你就一脚把我踹开,是这样么?」
「不然呢?」
我冷冰冰地撒了一个谎。
「你有种。」他一下子泄了气,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
半晌,指缝间流出湿濡的眼泪,一字一句都像在控诉,「于茜,这么多年,你到底拿我当什么?是死皮赖脸缠着你的同学,还是同一屋檐下的室友?」
「你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我的感受,就连你组里的同事都比我更重要。我他么还傻乎乎地一直犯贱,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开窍,但其实你根本没有心。」
「是,我没有心。」
我闭了闭眼睛,压抑下喉咙的苦涩,「要不是因为你拖累,我可能早就飞黄腾达了。梁嘉骏,如果你不想对簿公堂,搞得大家都没面子的话,那就老老实实签字离婚,别他么浪费我时间。」
「呵呵。」梁嘉骏怒极反笑,从齿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有本事永远也别回来,当真以为我非你不可,离了你就活不成是么?」
「好。」
他离开时把门摔得轰然作响,「砰」一声的同时,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其实我认得家里那个女孩子,她叫宁涓,是梁嘉骏带过的实习生,我们三个甚至同乘过一辆汽车。
只不过,骄傲和自尊牢牢地缝住了我的嘴唇,让我从头至尾都不愿意在他那里透露半分。
临到分手时,也要装作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我早就输得体无完肤。
9
阿愈的身世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惊悚。
至于生母究竟是何方人士,对我而言意义不大。
我已经在大人的矛盾中尝尽苦楚,绝不会将怨气撒到无辜的小孩身上。
叙旧告一段落,我向梁母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阿愈忽地挣脱奶奶手臂,气喘吁吁跑到我身边:「妈妈,你就要走了么?你还会回来么?」
他年龄尚小,天真懵懂,固执地将我认作亲生母亲。
无论大人如何解释,只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抽泣道:「我好想妈妈……妈妈你可不可以……多陪我一会……」
我心头一酸,最终答应「扮演」一次阿愈母亲去幼儿园接他放学。找不到妈妈的孩子,与失去孩子的妈妈,仿佛产生一种宿命般的联结。
下午放学时间,幼儿园门口人头攒动。
我站在长长的家长队伍中,久违地听着人们用方言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生活琐事,恍惚间仿佛化身一位真正的母亲,翘首期盼幼儿归来。
十年前对未来最平凡的想象,与惨淡现实交织,足以见得命运叵测,人事易分。
我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手臂无意中撞到另一位家长,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她回过头,惊讶道:「于茜姐?」
是宁涓。
要不是因为五年前那个凌晨,我也许早已对她毫无印象,一个对着自己已婚的上司想入非非的女孩。
在嘈杂人声中,宁涓支支吾吾地开口:「于茜姐,你也来接孩子啊?」
我没搭理,她继续自顾自地找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这么快就有宝宝了……」
「和你有关系么?」我冷冷地反问道。
她脸色煞白,像是很难为情的样子:「于茜姐,当年的事我一直很后悔。嘉骏哥对我那么好,我却害得他……其实他真的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都是我一厢情愿……」
「够了,你是预备再羞辱我一次么?」
我忽然意识到,她当时根本就是醒着的,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别告诉我你会穿墙越壁。」
宁涓讪讪地摇头,「嘉骏哥喝得不省人事,是被另一个同事送回家的。我一时鬼迷心窍,而且是他妈妈给我的钥匙。原本只是让我拍几张照片了事,但我做的有点过火了,还刚好碰到你提前回来……」
女孩洋洋洒洒地讲述自己的青春秘事。
这对她而言可能只是一次无果的单恋,对梁母而言只是一场兵不血刃的胜仗,但对我和梁嘉骏而言,却几乎如同灭顶之灾。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浑身如遭雷击。
喉咙干涩,似乎有腥甜的液体即将涌出,被我强压下去。
原本心脏只是破了一个洞,现在像是要碎掉了。
与其让我知道我冤枉梁嘉骏,我宁愿他真的移情别恋。
人类真的好奇怪,最冷漠的脸色、最难听的言语、最无情的伤害,都留给最亲近的人。
我对着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说出了最不在乎他的假话,并且再也无法挽回。
我难过到几乎全身抽搐。
「妈妈,你真的来接我了耶。」
阿愈适时蹦蹦跳跳地出场,兴冲冲地拉着我向他的同学介绍,「你们看,我有妈妈,我妈妈是科学家。」
小孩子们捧场地发出「哇塞」的惊呼声。
我疑惑阿愈小小年纪怎么连我的绰号都知道,甚至怀疑是从梁母那里听来的。
因为她以前经常讽刺我,「一个月才领那么点薪水,真以为自己是科学家呀。」
我扶着孩子勉强站立,努力控制自己的哭腔:「阿愈,谁教你这么说的?」
「爸爸说的,他说妈妈是了不起的科学家。」
提到爸爸,阿愈有些失落,但仍旧努力挤出笑容,「以后我也要当科学家,就能天天见到妈妈了。」
原来真是梁嘉骏教的。
阿愈书包上还绣着他的名字——梁愈。
愈人愈己,正是我当初给未出生宝宝取的大名。
桩桩件件,无一不在说明,梁嘉骏口中和他分手的女人,阿愈失散多年的妈妈,是我。
可我不明白,梁嘉骏离婚时被我气得不轻,是准备让我凭空背上抛弃孩子的罪名作为报复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10
把阿愈送回梁家,再次见到梁母的心情难以言喻。
我不敢相信有人会将亲生儿子的名誉看得如此一文不值,直接开门见山:「当年我和梁嘉骏离婚的事,是您一手促成的么?」
她愣住,摆放餐盘的手僵在原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小于,我也是看你们要孩子太难了……」
孩子,又是孩子,因为孩子就要把活着的大人逼死么?
你有没有问过孩子的意愿,看他愿不愿意来到这个充满勉强和算计的人间?
我气得说不出话,发狂似的往外跑,迎面穿过汹涌的人潮和车流。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渴望梁嘉骏就藏在这些乌泱泱的人群中,哪怕改头换面到无法辨认,哪怕我与他永远失之交臂,但我仍旧希望他好端端地活着。
可是现实生活哪有那么惊心动魄,多的是让你撕心裂肺的事,也没有奇异博士为我回溯时间。
我孤立无援地站在热浪滚滚的街头,终于体力不支瘫倒在地。
混混沌沌睁开眼时,只有阿愈那张稚嫩的脸在面前放大。
小孩子通常有种奇怪的第六感,就像他此刻蹭着我的脸颊:「妈妈,你不会有事的吧?」
我摇头,然后轻轻将他揽入怀中。
中暑晕倒的片刻,手机里已经有多条未接来电。
我没仔细看,以为是西雅图的同事问我要项目数据,下意识回拨。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这样,上一秒崩溃到寻死觅活,下一秒又淡定得仿佛无事发生。
听筒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男声:「您好,请问是于茜女士么?」
「对的,您哪位?」
「于女士您好,我是梁嘉骏先生的遗产律师。如果您现在在国内,我们可以约个时间聊一下。」
「好,时间地点待会发给你。」
挂断电话,我陷入茫然的回忆之中。
说起来,我和梁嘉骏几乎没有过金钱纠葛,相比大多数贫贱夫妻已属幸运。
我们倒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是物欲相对淡薄。
他家是大学本地土著,向来经济实力要强于我,又因为他工作时间更早,所以常常觉得我是没有钱花的可怜虫。
但实际上我妈妈的遗产数量不小,足够我本科和研究生阶段过体面生活。我还记得他有一次借我校园卡,偷偷拿去充值巨款。
直到在食堂吃饭被室友说成是「隐形富豪」,我才反应过来,觉得尴尬又感动。
现在才过去多久,我又要继承梁嘉骏的遗产了。
老天为什么总这样。
明知道我自己也可以挣钱,明知道我需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我和梁嘉骏的律师约在咖啡厅见面。
财产继承我已有过先例,各种手续流程讲解毫无障碍。
聊到最后,律师从随身公文包里取出一只带锁的笔记本,郑重其事地交到我手里:「于女士,这也是遗产之一,梁先生一再要求当面交给你的。」
我搅动咖啡的手停下,愣愣接过,想不出里面会写些什么内容。
因为我一向有些浪漫过敏,比起酸溜溜的文字,更喜欢具象化的接触,比如失眠时的彻夜长谈,被噩梦惊醒时的背后拥抱,两个手工废物凑在一起给孩子织乱七八糟的毛衣。
那么多温暖的回忆,从此以后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再也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对我毫无保留。
好残忍啊,梁嘉骏。
为什么死掉的不是我呢?
我把空调温度开到很低,整个身体完全陷入柔软的被褥里,趴在床上一页一页地阅读那本纸张泛黄的日记。
11
【2006 年 3 月 28 日】
今天打球又看到于茜经过,朋友们都说她肯定对我有意思,让我放心大胆往前冲。出门前照过镜子,觉得自己还挺帅的,至少能打 80 分。
可是他们怎么能乱扔篮球,还刚好砸到她脑袋上,真的不是在故意整我么?一群狗崽子,等我下回再收拾他们。
【2006 年 4 月 17 日】
今天心情和天气一样,阴天。于茜她根本不认识我。
话说这位学霸是不是应该去看一下眼科,对一个经常出没在她周围的帅哥视若无睹。
好吧,你赢了。
现在认识不就可以了,要什么自行车。
【2006 年 6 月 9 日】
鉴定完毕,于茜也有中二少年病。那我就放心了。
【2006 年 6 月 19 日】
今天可以载入史册,于茜她居然主动抱我了,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行不行,我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她眼睛什么时候看好的。
【2007 年 4 月 5 日】
又吵架了,我说要跟她绝交,她还是没什么反应。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患得患失啊?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么?
【2007 年 4 月 10 日】
不行,我投降吧。忍不住了。
【2008 年 12 月 31 日】
今天好歹也是跨年吧,这人一点仪式感都没有的。又不理我。算了,山不过来,我就过去。
嫌我不会做饭,我在家也没做过饭,已经是天赋异禀了好吧。
新东方,等我。
【2010 年 5 月 6 日】
今天往她饭卡里充了五千块。
我也觉得我好有钱。
开心。挣钱去了。
【2011 年 7 月 13 日】
爸妈真的是双面人当惯了,关起门来说我眼光极差。
哪里差了?明明是非、常、好。
【2012 年 3 月 8 日】
她怎么能摔成那样?膝盖骨头都要露出来了。
老天,真的会心疼死。
【2012 年 10 月 2 日】
平静不了,我居然结婚了。
真他么结婚了。
【2013 年 11 月 12 日】
我有孩子了。
好吧,虽然我叛逆的大女儿还对付不过来。
不过她好像也挺开心的。
有孩子是一件好事吧,我不太懂。
【2014 年 4 月 10 日】
孩子死了。
都说女人在这种时候很脆弱的,我没办法感同身受,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说多错多。
又跟老妈吵架了,我好累。
谈业务为什么老是要喝酒啊。
怀疑人生。果然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儿子。
【2016 年 11 月 20 日】
于茜说要跟我离婚,我真的很难过。
其实她的身体状况基本怀不上孩子的,我知道,但她如果知道更要离婚了。
试管也咨询过,不想让她受那么大罪,她连哪里疼都不告诉我的。要好好想一个万全之策。
【2017 年 10 月 2 日】
这下真的要离婚了。
于茜说我耽误她前途,我一直怕这个来着,因为我觉得她真的很厉害,天生就是做研究的料。
算了,我应该是很让她伤心的。
今天真的太失态了,我怕我只要稍微一心软又要舔上去了。
狗血电视剧里总有那种歇斯底里的剧情,一方问另一方,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之类的。
今天我问完,反倒一身轻松了。
其实,需要问的人不就有答案了么。
我一直安慰自己没关系,可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妈的好丢人。这辈子的眼泪都为你流光了。
【2018 年 12 月 18 日】
福利院居然还能找到这么像她的孩子,我真是捡了大便宜。喂,小孩,以后你就跟着我混吧。
爸爸很有钱的,而且你妈妈又漂亮又聪明,等你以后去美国留学,突然跑到她面前喊她妈咪,你信不信她会吓得跳起来。
爸妈好像真的老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假的亲子鉴定都看不出来。
有时候想想真挺没意思的。靠一个孩子完成人生大事,我就不必再被催婚了。
反正人设都立好了。多新鲜。
【2020 年 7 月 3 日】
愤怒。
今天我妈哭着告诉我,早知道我这样,当年就不该害得我和于茜离婚。
我才知道她曾经趁我喝醉给了宁涓钥匙,让她进屋拍下和我的照片。
算了算时间正是于茜提离婚前夕。
所以,于茜是爱我的。
为什么我没有早发现!
【2020 年 9 月 15 日】
嘿嘿,我也在西雅图,没想到吧。
于茜好像讲英文比普通话流利,而且更开朗了。莫名有种我家大女儿叛逆期已过的感觉。怎么回事,离婚了感觉还挺甜的。
完了,重新陷入热恋。
她国内同事都说暂时只是办长期签证,还不是美国公民。就算是又怎么样,还不许我跨国恋么,真是。
她也没跟别人在一起呀,还是我最好吧,我也觉得。
【2022 年 1 月 8 日】
这下可能恋不成了。我要死了。怎么说呢,在透支身体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以后的结局。
小兔崽子会有我爸妈照顾的,他是全家的宝贝,还有我堂哥堂姐之类的。
他英明神武的老爸又给他留下这么多钱,就享福去吧。
至于我爸妈,那有什么办法呢?人都是要生老病死的,只不过我要走在前头了。
有时候想想这个小兔崽子还是挺有用的,起码有个寄托吧,人活着不就这么回事。
于茜么,我想说还好离婚了,不然她可能在我死之前就要哭死。看她那么倔,其实女人不是水做的么,她的眼泪尤其多。
【2022 年 6 月 19 日】
真的不太行了,可能最后再写一次吧。
还是想告诉于茜,不管以后你身在何处,是那国的公民,做什么样的工作,跟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会不会有自己的小孩儿,你要知道大洋彼岸还有一个很爱你的小孩子。
没错,我教的。遇到任何过不去的坎儿,你只要想想他就会觉得,人生嘛,还是有希望的。
希望不一定真要实现,只要有那种感觉在就好。
就像你在西雅图,我也觉得我们从未分离过。
12
读到最后,眼泪不受控制的上涌,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心像是被谁揪住,喉头紧缩,我几乎无法呼吸,铺天盖地的痛苦席卷而来,让我只能紧紧地蜷缩起来才觉得好受一点。
原来在看不见的角落他仍旧默默爱着我。
说到底都怪我太懦弱、太敏感、太自卑,自以为在父母身上看透了爱情,不敢相信有人会真的全心全意对待自己。
我就像一直蜗牛,背负着重重的壳,外界有一点风吹草动我就将自己武装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怕,怕万一将脆弱暴露出来,就会被人狠狠拿捏。
现在我知道了梁嘉骏就是那个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展示自己脆弱的人,可是,为什么到你死了我才知道?
有什么比曾经得到过更让人遗憾?
那本日记最后一页,夹了份旧文件。
那是阿愈的领养登记表。
领养人:梁嘉骏。
梁嘉骏向他的父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这令我立刻回忆起我第一次提出离婚,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不生了好不好?」
「我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但我从来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解决。
领养登记表背面手写字迹龙飞凤舞,我的名字被人为添加到母亲一栏,是我无论如何也能辨认出的,梁嘉骏本人的笔迹。
忽然想到很多年前,我和梁嘉骏一起在福利院做义工,他和一群小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角落里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喊他「爸爸」。他那时才二十出头,脸上洋溢着羞怯又快活的表情,转过头笑盈盈地撺掇女孩叫我妈妈,被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背。
过去我们多好啊。
梁嘉骏的儿子,原本就是应该叫我妈妈的。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想我余生都会活在遗憾当中了。
(全文完)
作者: 图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