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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国公主府二三事(下篇)

31

「我想到了!」

在回府的马车上我忽地叫了一句,把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颂雅吓醒了,颂清拍了拍她的背让她缓缓神,颂雅却揉揉眼睛跟颂清抱怨:「你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颂清便把她的发带解开,用手慢慢理顺,再给她编辫子。

以前我和宫季卿得出去做农活,颂清就在家一边背书一边带颂雅,喂饭梳头洗脸缝衣服什么的都会干,把颂雅照顾得白白胖胖的,他自己还研究出来用一根红头绳绑双丫髻,当时整个村子的女人都来我家学呢,毕竟大多数人家里都买不起两根红头绳。

我想跟宫季卿说姚斩求娶尤烁儿这件事,但里面涉及一些阴诡,我拿不准孩子能不能听,索性闭了嘴,打算回府上了再说。

颂清却主动问:「娘亲想到什么了?」

「小孩子不能听。」

「颂雅已经睡着了。」

「你也是小孩子啊。」

颂清愣了一下,可见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

接着他把眼睛闭上,靠在宫季卿身上,像个听戏的大爷似的侧躺着,「我也睡着了。」

宫季卿拿了自己身后的软枕给颂清垫着,轻笑着跟我说:「好了,说吧,他们什么没见识过。」

也是哦,乱世之中,父母为了活下去,把刚出生的孩子炖了吃肉,男人们把战乱流离的女人抢回村子,关在鸭棚发泄兽欲,死了娘的孩子被继母大冬天赶去河里捞鱼,活活冻死……

在过去的几十年,人间如同炼狱一般,什么样可怕的事情没发生过。

如今这些,也不见得更难接受。

「夫君,我是想明白了你之前和宣韦是怎么对付尤满的。是姚斩求娶尤烁儿这件事让我想通的。」

宫季卿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心情很好地剥了一个橘子,然后一瓣一瓣地轮流喂到我们嘴里。

咬开橘子,嘴里都是酸酸甜甜的汁水,他用指腹擦了擦我的嘴角,「继续说。」

「唔……怎么说呢,就是跟阴谋不一样,这种的算是……算是……」

已经「睡着了」的颂清轻声补充:「阳谋」。

我忙说:「对,就是阳谋!

「姚斩想做太子,可父皇不放心他,怕他以后会对姚守不好,一直在他和姚守间摇摆不定。

「尤烁儿正是利用父皇这种爱子之心,以姚守做幌子搞出这么多事情,偏偏姚斩还不能反击,因为一旦他做了什么,立刻坐实他就是对荀贵妃母子不好。

「这个时候,他只能不停展现他对荀贵妃几人有多友善,可是这是夺嫡之斗,无底线的退让只会让他一败涂地,他要让,却不能一直被动挨打。

「他求娶尤烁儿这一招,是最精妙的做法!

「尤烁儿是女子,自身能量不小,还把荀家牢牢捏在手里,她要是嫁人,就能拉拢到强有力的盟友,她不嫁人,又可以一直住在宫里为姚守筹谋,进可攻退可守。

「可要是姚斩娶了她,尤烁儿的身份一下就不同了。至少荀家绝不会再那么相信她。

「在外人看来,尤烁儿嫁给了姚斩就是姚斩的人,不光是夫唱妇随那么简单,谁都知道,皇后比长公主更好。

「而对荀家来说,他们想做新君的母家,而不是新后的外家,他们不会再信任尤烁儿。

「而在父皇心中,姚斩要是娶了尤烁儿,再成为太子,将来尤烁儿就是皇后。姚斩即便不念兄弟之情,皇后也有能量保护弟弟,这足以表现姚斩对姚守的善意。

「废了尤烁儿这个执棋者,安了父皇的心,离间尤烁儿和荀家的关系,这就是一箭三雕。

「这件事妙就妙在他『没有一点坏心』,就像姚若准说的,是件『大喜事』来着。

「光明正大地算计尤烁儿,这就是姚斩的阳谋。」

宫季卿剥完了橘子,又开始剥核桃,马车摇摇晃晃的,灯光下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处有冻疮留下的伤疤,我有些心疼,将他的手握住,「我不吃了。」

他放下核桃,开始给我剥松子。

怪不得他一回来,我们全家都跟着胖……

「你们当初对付尤满,也是用的这个办法吧。

「光明正大地为前朝灵帝『解忧』,你们没有针对尤满,可偏偏那么『不巧』,每件事都指向尤满有不臣之心。

「你们是忠臣良将,你们为灵帝殚精竭虑,你们更『怕』你们的好同僚尤满行差踏错,所以不得不随时盯着他。

「反正在灵帝和众人看来,你们做的都是好事,尤满要是反抗,就是他心虚,他要是不反抗,早晚跟隋镶一个下场,对不对?」

一颗松子被塞进我嘴里,「娘子真厉害。」

我继续开动我聪明的小脑袋瓜,「可是这么要有前提,就是一定要掌握大势,要主动造势。一旦大势所趋,一切阴谋都无法抵抗。就像两军对垒,对方派出精锐骑兵冲锋,咱们却拉出一辆战车直直碾过去,任他冲锋军武技卓绝,也躲不过的。」

宫季卿不说话,就是看着我笑,笑得蔫坏蔫坏的。

我觉得他可爱极了,心里又有一点觉得自己不笨的小得意,主动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那你说这次尤烁儿会怎么破局?」

「娘子猜猜看呢?」

「我猜……她会立刻找个人把自己嫁出去。」

「颂清说说看?」

已经「睡着了」的颂清:「搬出宗法来,她是皇室公主,即便没有血缘,也不可为皇子妃。」

「颂雅说呢?」

同样「睡着了」的颂雅:「去找姥爷哭,说自己不嫁!」

宫季卿呼噜了颂雅的胎发,惹得颂雅「咯咯」笑起来,「我说,她要拿姚守做文章,把自己和姚守死死绑在一起。」

我心里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也有了应对的思路,便没有刚刚那么惊慌了,一时兴起提议:「那我们打个赌,看最后谁说得对?」

「好啊,娘子想要什么赌注?」

「谁赢了,谁今年元宵做大爷,大家都做小厮伺候。」

「谨遵娘子吩咐。」

第二天一大早结局揭晓,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竟是我赢了。

尤烁儿被父皇接回宫,父皇还没来得及说她的婚事,她率先掏出尤满的遗书和几件信物。

我们一开始都不信那是真的,可请几位名士鉴定过,的确是多年前尤满手书。

尤满的遗书上说,当年世事无常,有件事做父亲的一直忘了告诉女儿,那就是尤满的父亲老秃鹫与宣韦他爷爷老疯狗是师兄弟,两人一时兴起,给宣韦和尤烁儿指腹为婚了。

宣韦受过刑,尤烁儿嫁给他注定没有子嗣,所以荀家不会担心她家外孙女胳膊肘往外拐。

而尤烁儿嫁给宣韦,其他势力就会自动把宣韦和她看成一体。

对,没错,天底下不止我一个人脑瓜子转得快,尤烁儿从姚斩那里学到了这一箭三雕的妙用,拿同样的办法来对我们奉国公主府了!

32

宣韦是在年前同尤烁儿成的婚,依着尤家风俗,尤烁儿在黄昏时分出嫁,宫灯从皇城一路亮到嘉妱公主府,小半个京城都是红色。

宣韦脸长得好看,因为某些大家心知肚明的原因,面目始终保持着不辨男女的清秀,穿着喜服带着尤烁儿的轿辇骑马行过夜色,看不出多喜庆,反倒妖异得像是鬼怪志异里的场景。

豺狼娶亲,鹰鹫嫁女。

婚宴上姚守哭得伤心,小孩子憋不住话,嚷嚷着姐姐都是为了他,要是宣韦敢对尤烁儿不好,他绝不放过。

这次婚宴姚斩也来了,尤烁儿的婚事定了以后,朝中很快为他议了一位王妃秦氏,算起来那还是秦羡的远房族妹。

不过这个秦氏祖上搬去了西南,因着西南地理位置封闭,几十年战乱,愣是没受什么波及。

秦家牢牢把控西南,要不是家主实在太废物,天下乱成那个德行都不敢称帝,这个秦氏说不定如今也是公主。

娶到这么个皇子妃,姚斩就相当于得到了西南几十年累积的兵马和财富。

所以我以为尤烁儿嫁给宣韦,嘉妱公主府断奉国公主府臂膀,姚斩应该是愉快地坐山观虎斗。

可他并不开心。

看着宣韦与尤烁儿拜天地时,他紧紧握着手中酒杯,指节被压出青白色。

「小春!」

我被拍了一下肩膀,一转身就看见穿着大红斗篷的月盛炎。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见她束发戴冠,穿着马靴,手持皮鞭,眉毛上还沾着雪花。

我还从没见她穿这么鲜亮的红色,真好看。

她轻快地说:「事情办好了就回来了。」

我与她有默契地往僻静处走。

她问:「颂清他们呢?」

「学宫要大考,颂清给云雀和颂雅补课。夫君今天当值。」我将声音压得低低地补充,「他劝宣韦拖一阵子,他来想办法取消这场婚事,宣韦没听他的,他气得很,不肯来。」

「他们俩又吵架啦?」

「是啊,吵得可厉害了,宣韦骂他死瘸子,他骂宣韦死阉狗……」

月盛炎一脸震惊。

我当时听到的时候,也是这么震惊。

得亏他俩十几年的交情,不然凭这两句话,都该把对方弄死。

走到一处背风的游廊中间,四下没什么人,炎炎才告诉我她这次办成的事。

她以安置月家老人的名义出京,回到月家老宅,和当年被遣散或者受了伤退出的斩阎罗联络,为奉国府打通京城到岭南的信息线。

这件事情耗时费力,还得保密,必须要炎炎亲自跑一趟。

我觉得这事还是值得的,不管这条线有没有搭起来,至少炎炎比之前鲜活许多了。

父皇对她是好,可把她放在宫殿里,跟个菩萨似的供着,那不是给她大把时间去钻牛角尖吗,就算是好好的人都要憋出毛病。

哪像现在,出去一个月时间,回来都开始穿红斗篷了。

我决定这件事结束后,再给炎炎找点更高难度的事情做。

这可都是为了让炎炎生活有动力有目标,绝对不是因为我人手不够!

说完了正事,我们又聊回了宣韦和尤烁儿。

「本来乌禅即将来朝,办好这件事,他就能执掌紫禄馆,可现在尚了公主,尤烁儿一定会从中作梗。」

炎炎却说:「我朝又没有驸马不得任实权的说法。宣太傅有他的应对吧。」

「还有一个事我也觉得奇怪,姚斩虽然算盘没打成,不过尤烁儿和我们对上,他该乐见才对,怎么今天看起来不太高兴呀。」

「可能因为他喜欢过尤烁儿。」

「就算是喜欢也不能……」

我愣住了,跟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

「你你你……你说……」

「当年尤烁儿携荀贵妃投奔皇上,是姚斩给她开的城门,父亲跟我说过,姚斩对尤烁儿一见钟情。」

我惊讶到不知如何评价了。

「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再多的喜欢也在这些年的针锋相对中磨没了。我猜嘉妱听到姚斩求娶她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心慌吧。姚斩对她不差,就连周夫人也曾好心照顾荀贵妃,可她们母女做的这些事,降嫡为庶,贬妻为妾,哪一件不够姚斩恨她入骨的。」

炎炎说完才意识到,我正是尤烁儿「降嫡为庶」计谋的结果,忙说:「对不住,我不是说你不好。」

「我知道。」

尤烁儿将帮过她的周夫人由妻子变为妾室,将爱慕她的姚斩由嫡子变为庶子,我要是她,在知道姚斩求娶自己的时候也要害怕。

可姚斩此刻参加尤烁儿的婚宴,到底有几分快意,又有几分其他情愫呢。

如果尤烁儿是个普通女子,他曾经的情义或许能得到回应。

可如果尤烁儿真是个普通女子,又不大可能在乱世好好活下去,再遇到他。

「造化弄人呀。」

「小春,人活一世哪有那么多造化弄人,都是自作自受。」

我乍一听,觉得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仔细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

自己做的选择,也怪不得老天。

33

尤烁儿果然借宣韦的驸马身份做文章,求父皇把宣韦调去荀二爷手下,看似升官了,实则丢了紫禄馆这眼看就要到手的地盘,还被荀家放在眼皮底下压得死死的。

宣韦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尤烁儿断他翅膀,他就撅折尤烁儿两条胳膊。

他先是以姐夫的身份奏请姚守出宫开府,再以丈夫的身份时刻跟着尤烁儿。

大多数皇子出宫开府都是好事,对姚守却不是,因为他笨。

或者说他不够聪明,一旦离开皇帝荀贵妃和尤烁儿全方位的保护,这个乖宝宝浑身都是破绽,是一块人人都能咬一口的肥肉。

之前支持姚斩的官员也奏请过姚守出宫,都被驳了,父皇毕竟心疼小儿子嘛,可宣韦身份不同,他是亲姐夫,姐夫怎么会害小舅子呢,对吧。

姚斩一派纷纷表示赞同,姚斩还非常「体贴」地推荐了几个幕僚给弟弟,说自己以前用着很顺手,相信弟弟也用得上。

阳谋这玩意儿,算是被这俩人玩明白了。

而宣韦缠着尤烁儿这事儿,办得就属实不厚道。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宣太傅,忽然化身「爱妻狂人」,无论妻子去哪儿都跟着,要是尤烁儿把他抛下了,当即化身「望妻石」迎风落泪。

荀家十二郎就在大街上遇到望妻石宣韦,两人还打了一架。

可怜的十二郎,被打得可惨了,本来是得了军功回京述职领赏的,这下直接被抬回去养伤,没有一两个月没法出门。

直到这时,京中众人才想起来,宣韦虽然是文官,可他当年和青蚺两人冲进禁军之中弑君,放到战场上,这就是万军中取敌将首级的本事啊!

宫季卿听到这个消息时,没控制住手上的动作,给我的小白菜多浇了一瓢水,还把我的鞋子打湿了。

「宣太傅之前一直小心翼翼,为什么忽然这么高调?」

「他不想再等了。皇上忌惮他,嘉妱和显王也不愿他掌握权柄,他在朝中孤立无援,等下去也没有意义。」

「那我们怎么帮他?」

宫季卿摇摇头,接着他放下水瓢,蹲下身去脱掉我湿了的鞋袜。

他将我抱回寝殿,用干净的帕子擦掉脚背的水。

我觉得他不太高兴,用脚戳了戳他的腿窝,他微不可觉地叹气。

「到底怎么了,你和宣韦在别扭什么?」

「他想上战场。」

「可他们家五代都是文官啊。」

「那条路现在被堵住了,他不愿意等,他要尽快获得高位,不然……」

宫季卿话没说完,但我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

以宣韦和宫季卿的本事,他们一定有办法打破现在的僵局然后掌权,宣韦一开始就奔着三公之位,现在的挫折不至于让曾经经历过那么多风波的他们乱了心神。

但他们可以等,奉国公主府不能等。

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朝堂上重臣的支持。

三公之位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所以宣韦同意娶尤烁儿,先借驸马的身份搅浑京城的水,再去战场上搏一搏泼天功劳,让朝中再也无人压着他崛起。

他兵行险着,只为与奉国府互为砥柱!

我低下头不敢看宫季卿的眼睛,「是我的错,我太无能。」

握紧了拳头,我狠狠地锤了一下床。

接着,寝殿里同时响起我和宫季卿的声音。

「我去找皇上让嫡位。」「我去求皇上去边疆。」

「不行!」「不行!」

我和宫季卿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瞬,然后同时伸手抱住了对方。

「小春,我怎么教你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是奉国公主,就必须往上走,我们不能退,不许认输,有我呢。」

我把头埋在他肩窝,想说些什么却哽住了,不论说什么都显得我太软弱,配不上他们对我的好。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会没事,就一定没事。」

我平复了很久,强迫自己说:「好,你不许出事。」

「我一定好好的。」

……

之后,宫季卿求父皇去边疆,父皇不喜欢他的过去,但又知道他在战场上会很有用,于是爽快地答应。

宣韦作天作地闹了许久,最后啥都没干成,盛怒之下……缠尤烁儿缠得更紧了。

他是真的疯,一点面子不要,狗皮膏药似的黏着尤烁儿,尤烁儿连与亲信见面都不能够。

他还找我借了几个斩阎罗,怕尤烁儿哪天受不了了,睡着睡着把他给掐死。

据说这对夫妻连一起喝个茶都要试毒,俩人都挺有自我保护意识的。

宫季卿走后,我忙得一刻也停不下来,只有这样才不会一直想他。

搭粥棚救济贫民,培养信使连通岭南,梳理产业管理钱财,举办宴会缓和贵胄关系,还有学习乌禅语。

成婚九年,这是第一个我没与宫季卿一同过的元宵。

颂清和颂雅两个,捣鼓了几个时辰滚了一大碗元宵,吃完之后又备好马车带我出门赏灯,他们想让我高兴,我便努力装出开心的样子,让他们放心。

可马车刚出门,巷子里灯油的味道飘进车上,我没来由的干呕起来。

急急忙忙回府请了大夫,我才知道,我怀孕了。

34

怀孕三个月,吐了一个月。

秦羡不放心炎炎离开我,岭南那边又的确人手不够,写信信里说要煦燕去帮忙。

这……帮的什么忙,我也不敢问。

毕竟她俩以前是那种关系……

秦羡是极潇洒的人,信里说煦燕要是心里有气,给她机会也抽自己一顿。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煦燕去,煦燕反倒先来劝我,「夫人除了打我一次,也并未为难过我。那些事怪不得她,要说都是将军的错。」

我莫名开始期待镇远将军发现自己前妻与前妾和睦相处时的模样了……

炎炎还没见过哪个妇人孕吐这么严重,眼见我一天天地瘦下去,她担心得上蹿下跳,去宫里抢了两个御医回来给我看诊。

可惜她抢人的时候没先问一句,抢了两个专攻后妃美容养颜的大夫,对于孕妇他们也是束手无策。

我怀颂清的时候年纪小,一开始不觉得多难熬,等到月份大了就开始浮肿失眠,下面出血都出了好几次,大夫说我是小时候没吃饱,身子亏了,所以生产艰难。

宫季卿怕我出事,几次要流掉孩子,最后勉勉强强生下颂清,他冲进产房里,一个大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再也不要孩子了。

然而马上就有了颂雅。

我们也不想的,可谁让那时候太穷了,连避子汤都喝不起,又年轻气盛……

到了怀颂雅的时候,连着旱了两年,地里收成不好,外面兵荒马乱,没吃没喝的,那年冬天冷得骇人,我们村里都冻死了三个。

宫季卿冒着风雪出去找吃喝药材,伤腿遭了大罪,现在稍微下点雨他都疼得整夜睡不着。

生完颂雅我去了半条命,这次不用我们赌咒发誓了,大夫下了诊断,说我这身子再不能生。

也不知道是村里的大夫本事不足,还是京里的锦衣玉食太养人,我竟又有了孩子。

父皇知道了太医被抢走给我诊治孕吐的事儿后,破天荒地关心起我来,派了宫使来府里看我。

京中推崇贵妇姿态娴雅,即使怀孕也要维持端庄雍容,但我显然不属于那一类贵妇,明明才怀孕三个月,肚子却已经挺了起来,加上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对比起来就像别人怀了五六个月似的。

宫使带着父皇的一大波赏赐给我,然后浩浩汤汤地回去,不知道他们怎么复命的,父皇专门派了个太医到奉国公主府来为我调养。

此时刚过完年,街上的残雪还没消,朝堂上的斗争似乎都歇了下来,众人对于父皇这突如其来的父爱也很能理解——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关心关心女儿也应该的。

可没几天,一道不大不小的雷就劈在京城上空。

姚若准流产了。

不是简单的流产,据炎炎在宫里打听到的一手消息,说是萧家在她怀孕后,答应把萧琛的宠妾都遣走,可萧琛偷摸留了一个养作外室,被姚若准知道了,带着人打上门去,争执之中流的产。

个中曲折自有千百种解读,但这件事的结果就是,皇帝的女儿因为驸马的外室流产了。

父皇勃然大怒,当天将萧琛下狱,连着三道诏令申斥萧家,萧家家主去政事堂外面跪着,父皇出去就是一脚,给人当场踹昏过去。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萧家一门战战兢兢,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刺激皇帝劝上一劝。

姚若准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苦头,被姚若凌接到自己的府里,不许萧家任何一个人见她。

这种时候,就连嘉妱和宣韦都不敢闹事了——一个丧子的女人和一个女儿受苦的父亲的怒火,能不撩拨就最好不要撩拨。

不想父皇竟来了奉国公主府。

看见他的时候我刚吐完早饭,忍着恶心吃了点酸橘子,无精打采地抚着肚子检视我菜地里的小菜长势。

父皇从月洞门走出来,见到我的样子立刻斥了一句:「胡闹!怎么没人跟着,摔了怎么办!」

我捏着橘子都放到嘴边了,不知道要不要吃进去。

等他走近了,我瞧见他靴子勾了金丝,像是下朝后临时起意来的,只换了常服,没来得及换鞋。

「您怎么来了?」

「看看你。不是给了你太医调养吗,怎么还瘦成这个样子!」

「老是吐嘛。」

在一个女儿流产后,再看见我也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又想到两个女婿各有各的讨厌,女儿儿子没一个让他省心,父皇可谓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他又不好对我一个孕妇生气,就问:「颂清颂雅呢,跑哪里野去了!」

「颂清出门办些事情,颂雅昨晚陪我熬到快天亮,在睡觉呢。」

「这么大个人了,不懂照顾自己!」

虽然句句都在说我,但我听得出他话里的关心,莫名觉得没那么难受了,主动递了瓣橘子给他。

「父皇也吃点吧,这个时节少有新鲜的橘子。」

他吃了一口,酸到脸色都变了。

「你搬进宫来。」

「啊?」

「明日就搬来,牡丹阁已经修缮好了,你去了正好静养。」

「这不好吧,几个妹妹都搬出宫里了,何况建御她……」

提到姚若准,父皇的眼中怒意更甚,可见这次萧家令他多么生气。

「你不要学若准,为一个男子要死要活!」

啊,这也能误伤我?

萧琛和宫季卿又不一样。

算了,估计在父皇心里都是一样的,都是让他气得牙痒痒的倒霉女婿。

「父皇,我身子不方便,也没能去看望建御,不知道她可还好?」

「和你一样,瘦得没个人样。」

父皇一面说,一面将他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披到我肩上。

可这举动一点也不能让我开心。

若不是亲眼见过,怎么知道姚若准瘦得和我一样?

姚若准小产后一直在鄄御公主府,不可能进宫。

所以父皇这次出宫,是先去看姚若准,再来看我。

或许他只是为了姚若准出宫,出来后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怀着孕……

一旦想明白了这些,方才片刻的温馨就变了味道,我又开始觉得胃里绞痛了。

「父皇,建御伤心是真,萧家拥护您入京也是真,还请父皇不要伤了这份情谊。」

「你说什么?」

我本来想意思意思给他跪下,来个仗义劝谏的,奈何身体不允许,于是只能有气无力地继续说:

「父皇,我不懂朝堂上的大事,却听了许多街头巷尾的传言,如今众人都觉得您会灭了萧家给建御出气。我觉得这样不好。」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不好?」

35

「当年父皇入京,永信侯府和萧家都是出了力的,萧家甚至因为上表请您称帝,仙溪本家三百族人被前朝旧部屠戮,这是何等牺牲。我想这也是您将若准嫁给他们的原因。

「如今呢,永信侯虎父无犬子,亓剑铮在兵部做得很好,而萧家自嫡长子死于仙溪后,这一代没有撑得起门面的当家人,子孙平平,如今在朝堂的门生故旧虽多,姓萧的却少了。

「父皇或许觉得,我一个妇人关心这些是僭越。」

父皇的脸上写着:哟,原来你也知道你是僭越。

「如果今天是亓剑铮伤了鄄御,我多的一句话不说,父皇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可正因为是萧琛,所以才要请父皇网开一面。

「因为萧家现在不好了,经不起天子之怒了,若就此一蹶不振,天下人该如何看您呢?」

我住了嘴,后面的话是不适合说出口的,特别是对着一个帝王。

狡兔死,走狗烹。

他凌厉的目光看向我,「那你妹妹的苦,你觉得又该如何?」

我轻笑,「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就让他们分开也好。萧琛伺候不好公主,贬为白身,一辈子不得入朝。

「若准是公主,是安朝最尊贵的女儿,想要什么男人不行,父皇再给她寻个更好的就是。

「若凌还不是再嫁之人,我看亓剑铮就好得很,绝不会比前头那个千夫长差。

「如此一来,萧家只是失了一个驸马,没有伤筋动骨,若准也离了那脑子不醒事的蠢货,自有她的良人。

「哪怕田地里的农人听了,也要夸赞父皇您处事公道,顾念旧情呢。」

父皇的肩膀轻微地下沉了一点儿,要不是肩头的龙鳞在光下的色泽变化,我也发现不了。

这代表他放下了对我的戒备。

「你很会为妹妹打算。」

我在他面前不打算装模作样,虽然说几句「我爱惜弟弟妹妹们」的假话,能够很好地表忠心,提升我在皇室的声名,但是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的。

特别是父皇,他从庶民到皇帝,走的是世间最艰难的通天路,谁要是把他当个傻子,谁就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父皇的子女是皇子公主,每一个都代表了皇室,百年千年后,安朝的栋梁中依然会有人流淌着我们传下的血脉,所以若凌和亓剑铮不和,我会劝,若准和萧琛闹到这个地步,我也想管上一管。父皇的家事,也是国事,出不得岔子。」

他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落下时抓了一下,不算重,碰到我瘦得挂不住礼服的肩头,他的怒气终于减弱了些。

「你的心意朕明白了。你太瘦了,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都没这么……明日大监来接你,你和孩子们在宫里住着,朕也放心。」

这是少有的温情时刻,他是真的想把我放在身边看着,我没理由拒绝。

毕竟这是我亲爹。

「是,谢谢父皇。」

父皇走后不久,颂清带着一个男子回来了。

那男子穿着灰衣,料子普通,面目平平,看脸既像是三十多岁,又像是十八九岁,浑身有种混沌的说不明的气质,要不是颂清带着他回来,我一定不会多看他一眼。

因为他就跟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区别,看着完全就是个普通人。

奉国府不时就要招待这样的人,也就是颂清的「朋友」。颂清很有分寸,所作所为桩桩件件都是细细谋划过的,所以我一向不过问这些。

让侍女带那人下去安置了,颂清才问我:「娘亲还记得刚才那人的长相吗?」

我张口欲说,却滞住了。

我只记得他毫无特色,但那张脸具体什么模样,真是记不得。

「天下第一刺客金枭枭。」

「他?」

颂清点头。

「不奇怪,那张脸就是当街杀人说不定也能全身而退。」

实在是太没有存在感了。

「娘亲不问我带他回来是做什么?」

「和我有关吗?」

颂清摇摇头,罕见地露出促狭模样,显出几分符合他年龄的稚气,「他之前接了笔买卖,暗杀月家女公子,可惜双拳难敌四手,被斩阎罗发现差点杀死,在京城躲了几个月才养好伤。」

我一惊,扶着肚子站起来,「那炎炎……」

颂清嘴角都翘起来了,「他说,自己中了相思毒,爱慕月姨。」

「别是为了刺杀想出的借口。」

颂清告诉我:「为了见月姨,我给他服了软骨散,他现在如同废人,你都杀得死。」

「这是什么孽缘?」

「我也想问月姨呢。」

我放下担忧,不由得和颂清对视一眼,然后发现自己的嘴角也不由得往上翘。

看看,炎炎以前还说自己没人要,结果呢,人家天下第一刺客就是一个照面,就一见钟情啦!

虽然这个人不太行,但是咱们要先帮炎炎树立信心,以后找更好的呀!

小插曲之后说回正事,颂清告诉我,他的朋友查清楚了,萧琛和姚若准这事儿,还真不是尤烁儿干的。

因为尤烁儿的阴私手段太多了,所以现在不管出什么事,我都下意识怀疑她,哪怕我花园里的小白菜被老鼠咬了,我都会想是不是她放的,目的就是通过伤害我的小白菜,从而让我伤心。

所以建御流产,我第一时间让颂清去找炎炎,查尤烁儿。

炎炎和颂清分头行动,一个进宫,一个去萧家外室,终于查清了事情真相。

可这真相确实太简单了。

就是萧琛喜欢自小服侍自己的丫头,媳妇儿怀孕了,家里让把妾侍都送走,萧琛舍不得,给小丫头养在外面。

姚若准这边呢,真就挺喜欢萧琛的,也没有多特别的原因,主要是萧琛长得好。

反正这傻姑娘知道了外室的事儿,不顾及自己公主之尊,直接带着丫鬟嬷嬷打上门去,这一去可了不得——

外室的肚子比她的还大。

然后她就让下人动手打掉外室的孩子。姚若准是真的脑子不好使,即便她要动手,公主府的侍卫是摆设么,不用侍卫,反倒用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那可不就容易出差错。争执之间,俩孩子都没了。

姚若准一流产,那外室知道自己是铁定活不成的,怕连累家人,干脆一头撞死。

倒是个烈性的,比姚若准强许多。

之所以这么说不是我向着外人,是因为姚若准她确实就是立不起来!

发生这种事了她竟然还念着萧琛,为了维护萧琛,她还让下人不要声张。可谁知她碰到了个更傻的萧琛,竟然闹着要为外室殉情,不要活了!

一来二去,萧家捂不住了,公主府的嬷嬷们也不敢再由着公主胡来,把流产的事捅了出去。

要不是颂清和炎炎查证过,我真会以为这是尤烁儿干的,因为大多数人不在尤烁儿设计之下,不会干出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儿。

这只能说明,周夫人的智慧大多给了鄄御和显王,姚若准没怎么分到。

梳理完这一切,我告诉颂清:「父皇让我们进宫,明天就走。」

颂清先是一愣,接着很快想通了。

「是该这样。不过我还有许多事,娘亲带着颂雅去吧。」

「你爹不在,你不要犯险。与那个刺客接触时不要独身,带上斩阎罗,若有不谐立即杀掉。」

我不由得抚了抚肚子,觉得自己变得可怕了,竟然将杀人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颂清走过来,将耳朵贴在我肚子上,从前我怀颂雅时,他就喜欢这样,那时候他路还走不顺溜,却也会安安静静地靠着听。

好像他那时候就知道,我们是他很重要的人了。

「乌禅使者快来了,要么是宣太傅这里,要么是父亲那里,总有一方有机会。娘亲别担心,这样的日子就快结束了,这个孩子会和颂雅一样过得快活自在。」

我眼底一酸,「我也想让你快活自在,颂清,跟我进宫好不好?」

颂清的声音闷闷的,像在撒娇。

他说,「能保护娘亲,我便很自在。」

第二日,我带着颂雅进宫,颂清以陪圆惠师傅为借口不来。

牡丹阁里确实开了一些花,春风料峭,花匠们为了迎我入宫,也是费了工夫的。

颂雅对宫中已经很熟悉了,东西还没放下,就要去向父皇问安,父皇正在小朝会,听到她腰间的金铃因为跑动发出的响声,竟然就认出了颂雅,让大监将她带进去。

我这才知道,原来颂雅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在父皇的龙椅上看他批阅奏折了。

在茶房等候时,我遇见带着点心来的荀贵妃,由宫人扶着和她互行了礼。

她看我的表情不太自然,我见她身后宫妃打扮的年轻女子,想起她提拔了自己的两个宫人给父皇,心中也觉得怪怪的。

她这日子真不知道是给谁过的,看族人脸色,看前夫脸色,看女儿脸色,看现任丈夫脸色。

一个贵妃,净干些跑腿打杂的事儿,我要是父皇我也不敢扶正她的。

我和她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她很快带着人进去,之后片刻颂雅就出来了,手里还捏着咬了一半的糕点。

「娘亲,姥爷说要给小姨说亲,问我哪个叔叔做驸马好。」

我牵起颂雅的手,问她:「你怎么回的?这是你小姨的大事,可不能乱说。」

颂雅把最后一口点心扔进嘴里,「我说,天下俊彦就像匣子里的点心,不吃一口怎么知道合不合胃口?若是一般女子也就算了,小姨是公主娘娘呀,我劝姥爷要不别选了,咱们全都要,一股脑儿送给小姨,让小姨慢慢试……嗝……哪个好吃,喜欢哪个就要哪个。」

颂雅偏着头,嘴角还有点心屑,圆圆的眼睛睁大了,懵懂地看着我,「娘亲,我说的不对吗?」

「不太对……」

「哪里不太对?姥爷也没说我不对呀。」

「他是不是一边笑一边夸你?」

「是啊。」

父皇,不带这样的,你就这样教你外孙女?!

我还在思考怎么找个机会,跟父皇好好谈谈颂雅的教育问题时,父皇却先下手为强,让我们不知所措。

他给建御公主府赐了三个侍官,都是良家子弟,相貌无一不美,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三个人放一排,那衣袂飘飘的样子如出一辙,个个都像是萧琛亲弟弟。

父皇给他们领了从五品衔,也不说干什么。

反正,公主想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我在宫里看热闹看到一半,正在感叹姚若准「好福气」的时候,牡丹阁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景雎,前朝户部尚书之子,景大人被奸人所害,景雎本该被流放,因擅音律,被灵帝钦点进入宫中做乐师。

父皇入京后本想放了景雎,可这小兄弟实在好看极了,笙箫琴弦样样精通,父皇便让他依旧在宫里,不过不是做乐师了,父皇大方地给了他官身,封了个澄上大夫。

父皇觉得自己不能厚此薄彼,给了姚若准三个侍官,也得给我一个,于是把今年刚刚十八岁,美若好女,艳若春光的澄上大夫景雎给我了。

父皇觉得自己是个很公平的父亲,因为景雎他好看,一个顶仨。

我看着抱琴而来的景雎,不由得握紧了颂雅的手。

「娘亲,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颂雅,给我离父皇远一点!」

36

景雎五官生得精致,一双瑞凤眼潋滟风情,眼尾一颗朱红泪痣,抱着琵琶弹奏的模样,就像画上的仙女。

京中的美男子不少,至少我身边就没一个是丑的。

比如宣太傅,身受重戕,顶着异样目光重入朝堂,看着温润如玉,白衣翩翩佳公子一般,但偶尔还是会暴露狷狂的本性,如玉有冷锋,让人不敢亵玩。

又比如姚斩,百战之身,大将军王,身上的杀伐气很重,如今天下平定了,他得端着皇子之威,但偶尔光是用眼神也能把人凌迟,所以美则美矣,女子们看都不敢看。

又比如亓剑铮,能让鄄御和炎炎都倾心的男子,天生一张不过分好看却让人觉得舒服的脸,看起来可太温柔了,一举一动都透着「妥当」,以至于大多数人说起他,压根儿不谈他长什么样子,只说「永信侯爷是个可靠的人」。

可是景雎的好看已经超出了以上范畴,他好看到……只剩好看了。

就是说,看着那张脸的时候,你不会去辨别他的琵琶有没有弹错拍,笛子有没有吹岔气,你只会想:

这人怎么长的?

这还是个真人吗?

颂雅天天拉着我听他演奏。

「娘亲要多看美人,这样生下的妹妹也长得好看。」

我面露难色。

颂雅又补充道:「放心,我不让他们说出去。」

我隐约觉得颂雅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

毕竟生长在邢寡妇偷汉子、嫁土匪这种事层出不穷的乱世中,颂雅经过见过的,不比宫里贵人们少。

对此,她还振振有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景雎听到颂雅小嘴叭叭的,停下手中动作,没有涂抹胭脂却比女子盛妆后还要嫣红的嘴唇,随着轻笑抿成迷人的弧度。

他放下琵琶,缓缓像我走来。

一阵风吹过,我额角的碎发被吹得在眼前乱晃,而好看的人连风都会对其温柔些,景雎的青色纱衣下摆被吹得如同涟漪泛开,层层叠叠,他慢慢走来,仿佛踏水而行。

要不是我见识过十几岁的宫季卿,这谁能顶得住啊。

在他离我很近时,一股松木油香传来,我捂着胸口干呕。

他掏出手帕递给我,「殿下,用这个吧。」

我低着头朝他摆摆手。

他有一管好嗓子,想来也是个好讴者,连委屈起来都一唱三叹,别有韵味。

「殿下嫌我不干净吗?」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

他退了几步,那股松木油味道淡了,我也不再犯恶心,只是眼角激出了泪,「我闻不惯松木油的味道。」

他懊恼地垂下头,「是臣有罪,臣这就去换了。」

他走后,我松了一口气。

真是,父皇送的人,不能冷着,也不能避开,天天和他一起在牡丹阁待着,这……我真是无福消受啊!

我看着景雎远去的方向,颇为可惜地摇摇头。

「娘亲做什么叹气?」

「多难得的美人啊,可惜没有一点儿心气。」

「心气?」

「人有心气才有脊梁,不然骨头是软的,一辈子也立不起来。」

「娘亲是觉得景雎哥哥立不起来吗?」

「颂雅觉得呢?」

「唔……心气固然是好的,可是天下间也不好人人都有心气,毕竟要是都一味地往上爬,那也不好。顶好就是有心气的人走自己的,景雎哥哥那样藤蔓似的人,攀着有心气的人活,阴阳调和,方为正道。」

「颂雅,我虽然读的书不多,但是阴阳调和仿佛不是这么用的。」

颂雅坚定地告诉我:「就是这么用的,娘亲之前上宣太傅的课睡着了没听全,这可是宣太傅说的。」

一听是老师说的,我不再质疑。

于是,景雎开始出现在我生活中的各种场合,陪我用早膳,陪我逛御花园,陪我喂鲤鱼,陪我学茶道,陪我练字看书,偶尔兴致来了即兴演奏一曲,牡丹阁里笙箫不停。

父皇又有妃子怀孕,总算冲淡了建御公主流产带来的冷寂。

前朝也闹腾起来,乌禅使者已经到了百里之外的驿站,紫禄馆里却出了下毒案,闹得人仰马翻,宣韦上表请回紫禄馆,被荀家压着不准。

宣韦回头就参了叶太傅教子不严,纵子行凶,叶太傅也不是别人,就是姚守的老师。

父皇一面让人彻查紫禄馆下毒案,一面重选紫禄馆官员,一面还要应对边关三不五时的异动。今年年景也不好,户部日日哭穷,小朝会一日有三五个,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时往牡丹阁送来大量药材补品。

宫中都说父皇很宠爱我。

我也认为父皇对我是很好的,于是怀着期盼的心情问他,是否能让宣韦掌紫禄馆。

父皇却还是拒绝了我。

荀家权倾半朝,姚斩手握重兵,两个皇子都那么想要得到太子之位,可父皇每次都用「无嫡子,容后再议」来搪塞。

他用我做幌子来拖延立太子的时间,有没有想过皇子们情急之下会怎么对我。

真的有了太子后,东宫又会怎么对我?

如果真的在乎我,怎么会看我手无寸铁地站在风刀霜剑之中还无动于衷。

我终于明白当时宫季卿郑重问我要不要做公主是为了什么。

他早看清了这一切,他下了比我更大的决心。

他不要我们傻傻地等未来东宫的善意,他要我夺得该有的权柄,然后用我们的权柄去拣选出太子。

他要为他的兄弟宣韦圆三公之梦,也要全我前尘遗憾。

到了这种境地,我们已无路可退。

37

荀贵妃来看望我。

她明里暗里地劝我,宫季卿注定是个瘸子,如今又在边关,那里风沙漫天,刀剑无眼,不一定回得来,让我「人生得意须尽欢」。

我喝了一口茶压下恶心,反问她:「听说嘉妱与宣太傅龃龉颇多,贵妃何不为她也选一个良人?」

荀贵妃的脸色几经变化,脂粉都遮不住。

姚守来接母亲,这孩子单纯且笨,觉得我和他姐姐以及娘亲不对付,就把不屑摆在面上,阴阳怪气地说我不守妇道,殊不知他亲娘刚刚还苦口婆心劝我赶紧抛弃糟糠之夫。

颂雅当面笑出声来,姚守摆舅舅的架子教训颂雅,牡丹阁里众人熟知颂雅的脾气,以为颂雅要顶撞他,谁知颂雅竟然乖乖认错,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怎么今天脾气这么好?」

颂雅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摆弄着景雎送她的玉笛。

我说她:「你看你,非要了玉笛来,要了又不好好学,拿在手里当玩具」

「我在好好学呀,娘亲。」颂雅仰头倒在软榻上,踢掉脚上的软缎绣鞋,辫子从软榻垂到地上,坐没坐相得游刃有余,教养嬷嬷看见了,估计又要哭着闹着告老还乡。

「我在学景雎哥哥的处事,觉得很有用处。」

我转头看了眼窗外游廊上正在调琴弦的景雎,又看了看软榻上的颂雅。

「你?学景雎?」

颂雅点头,「对,以我现在的身份,不该跟贵妃和小舅舅吵,闹到姥爷面前,娘亲会被迁怒,所以不能和他们动气。」

「那你以前还跟亓寺意打架?」

「因为那时候娘亲不在,荀贵妃不把我当自己人,那时能为我负责的就只有姥爷,而姥爷恰恰是不会大方认错的人。」

「这是什么道理?」

颂雅用玉笛点了点窗外,「景雎一个罪臣之子,能从前朝灵帝活到现在,长成那副模样,从没被人糟蹋,可不是靠音律和脸,靠的是脑子。他很明白怎么找依靠。」

「你和景雎不同,他无依无靠,你有我们。」

「嗯,我知道。」颂雅淡淡地笑了一下。

「那就别钻牛角尖了。」

颂雅漫不经心地说:「好。」

如果我当时多关注颂雅,不是只把她当个调皮的小孩子看待,或许之后的事情不会发生。

她忽然离开了父亲和哥哥,跟怀孕的我一起在宫里生存,心里的压力早就超过负荷。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承担些什么。

颂雅的确从景雎那里学到很多,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维护荫蔽,就是在救自己。

说简单点就是,景雎的美丽使他需要有人保护,不然只会陷入一场又一场纷争。

所以他被父皇送给我,不仅不觉得屈辱,反而尽心侍奉,因为他明白,我过得好,他才会过得好。

而在颂雅看来,我现在能依靠的只有父皇。

……

那一日,父皇巡幸珍兽阁,西域进贡的黄金蟒暴起出笼伤人,侍卫虽多,蛇身却不易捕捉,被那蟒蛇一路疾驰,跃到父皇案前。

一众宫妃吓得纷纷逃窜,唯有在父皇桌边偷喝御酒的颂雅回护在父皇身前,将景雎送她的笛子朝黄金蟒蛇扔去。

那畜生已然发狂,张口咬住颂雅。

电光火石之间,父皇拔出佩剑斩断蛇头,蛇头没有掉落,而是嵌在了颂雅头上。

蛇牙刺进颂雅的脸,带着毒的口涎将她的脸上皮肉灼成红色。

她惶恐地尖叫:「姥爷救我!」

听到消息时,我腹中一阵绞痛,疾跑几步去找颂雅,却先失了力气跪倒在地。

颂清还没来得及进宫,我就流产了。

38

「你们都退下。」

「是。」

颂清走到床前,拨开刺绣纱帘和厚重的锦缎,看见颂雅睁着眼仰面躺着,左半边脸皮肉糜烂,呈现出可怖的艳红色,上面敷了黑色的药汁,闻着有种淡淡的腥味。

颂雅转动眼珠子看向颂清,她把自己闷在床上很久,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睛。

她完好的右眼霎时间落下一滴泪。

「你说过大蟒没有毒……」

颂清的眼神从一开始就极度平静,好像每一次送妹妹上学时一样,好像跟璇玑夫人下棋时一样,好像他不慌不忙地教方胜鹮怎么练字一样。

可话一出口却带了颤音,饶是他也掩藏不了。

他的嘴唇都在发抖。

「大蟒没有毒,人心有毒。」

颂雅「哈」了一声,激动地质问:「所以你是怪我吗?我把自己变成这样子,还让娘亲流产了,都怪我自作主张是不是?宫颂清你说清楚,你是不是怪我!」

颂雅狠狠地锤了一下床,之前的哀伤悲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仿佛她就此毁容也比不过颂清与她龃龉来得严重。

这里太安静,也太安全了,足够颂清剥开他伪装的良善模样,和无条件信任他的亲妹妹说几句真心话。

「我怪我自己。」

「怪不着你!」

颂清伸手去碰颂雅的脸,指尖接触到那红色的血肉瞬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温良和顺的脸和深不见底的阴沉目光因那抽动分离开,像面具一样,一头怪物从他的躯壳里生了出来。

「怪我。」

他冷笑着看着自己的指尖,偏着头看上面沾染的红色黏液,重复了一遍,「怪我……」

「哥,看着我,我不生你的气,我……」

颂雅话没说完,颂清已经从袖中掏出匕首,寒光一闪而过,他自己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血线溅到颂雅的眼下,仿佛一颗泪痣。

她惊慌地抓住颂清的手,「你别这样,哥哥,你答应过不这样的。」

颂清面无表情,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就像是没有感觉似的,怔怔地看着颂雅。

「宫颂清!」

颂雅叫他的名字,这稍微唤回他的理智。

他告诉自己,你不是天生天养的畜生,你叫宫颂清,你有爹娘妹妹,你是个人。

颂清将匕首扔给颂雅,「养着,哪天我再犯浑,拿它刺醒我。」

见颂清就要离开,颂雅忙问:「你要去做什么?!」

颂清恢复了正常模样,看起来安全无害。

「没事,放心。」

颂雅握着匕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直到此时她才又觉出脸上的疼痛。

一想到脸上的伤她就难过得紧,御医说毒液浸入太深,脸上的伤好不全,难道以后要顶着张毁容的脸活下去吗?

听说前朝十三公主脸上也有异伤,她常戴面具遮盖瘢痕,自己以后也要日日戴着面具生活?

颂雅终究是个孩子,几重念头转过,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

颂清求见皇帝,见到显王姚斩跪在御书房外面。

这次黄金蟒暴起伤人一事由刑部来审,尤烁儿请命协助,皇上同意了,于是条条线索都指向周家人,也就是周夫人的娘家。

如果皇帝真的出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显王,即便调查结果还未出来,姚斩已经背上了几重怀疑,他倒也干脆,卸了将印就来见皇帝,皇帝不见他,他就继续跪着,做出自己清清白白的样子来。

朝中风议沸腾,姚斩只要稍微表现得不如人意,恐怕就会迎来疯狂打压。

颂清到门前时,大监正送人出来,来的也不是陌生人,是尤烁儿。

她没有穿公主礼服,而是一袭鸦青色贴身短袍,上绣半臂狻猊,那张圆润娇俏的脸配上这样的装扮竟然毫不违和。

颂清向尤烁儿行礼,尤烁儿也向跪着的姚斩行礼,姚斩跪着,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说来都是一家子人,但这场景怎么看怎么不算和睦。

尤烁儿是其中心情最好的一个,她关心起颂清,「脸上怎么了,拿刀划的?」

颂清敷衍她,「蹭伤。」

尤烁儿走近他,颂清微微挑眉与她对视。

尤烁儿用只有她和颂清能听到的声音喟叹:「就是这种眼神,我只在镜子里看过……」

她像是在荒芜的沙漠里独行了几万里,看着人世间的繁华温暖却不得而入,终于遇到了一个同行者,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

她从那日在轿辇上惊鸿一瞥,就认出了颂清。

「我们是一样的人,宫颂清。」

「不是。」

尤烁儿嫣然一笑,「你是,而且……你就快忍不住了,哈哈……装人不累吗,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何必呢……」

「值得。」

尤烁儿恼怒了,她明明认出了颂清,和她一样骨子里都是厌恶这个世界厌恶这些人,怀着毁掉一切的暴虐欲望诞生,喜欢破坏,欣赏死亡,热衷于制造痛苦,可颂清偏偏要装正常人。

「那群蠢货不配你做这些。」

「你有多少筹谋因为娘亲失败了,你有资格说她蠢?」

好吧,如果是为了姚小春还说得过去。

尤烁儿莫名被安抚了,因为她也挺喜欢姚小春,那个女人几次三番破坏她的计划,像只不知死活的小兔子,很有趣。

尤烁儿点了点自己的唇,表示她是不会说出去的,随即大步离开,一眼也没有多看依旧跪着的姚斩。

姚斩闻到尤烁儿衣摆传来的血腥味,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

「你想跟朕说什么?」

皇帝从来不喜欢宫颂清,他是疆场杀出来的帝王,有身为猛兽的直觉,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孩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宫季卿只是冷漠,宫颂清比他父亲要更糟糕一些,他是无视。

一个七岁的孩子从乡野来到宫廷,哪怕再有教养,也不该像他一样,不多走一步,不多看一眼。

他对于许多事的无视,都不是一个正常孩童该有的,甚至不该是一个正常人有的。

比如,奉国公主流产,他却在看完颂雅后直接来了这里,而没有先去看望母亲。

又比如,他脸上的伤口都还在渗血,可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痛苦。

但是这样的他,却能够得到观尧山人等人的青睐,这并不意味着皇帝有眼无珠,这只能说明,比他的漠然更甚的是他的伪装。

他太会假装了,连当世名宿都会被他骗过。

而皇帝能看出来,只因为他不屑于在皇帝面前装。

这种感觉很微妙,皇帝没办法基于自己的直觉给自己的亲外孙治罪,只能在大多数时候选择无视。

可奉国流产,颂雅毁容,宫季卿远在边关,两人势必要见上一面了。

「皇上,相较于黄金蟒伤人一事,颂清更想奏请皇上警惕起来。」

「警惕什么?」

「世家,豪族,贵胄,一切在您的脚下匍匐,却又汲取天下养分成长的事物。」颂清垂眸看着地面,不紧不慢地说着。

配上那张肖似宫季卿的脸以及脸上的血迹,皇帝莫名联想到:

是了,他父亲就是这副样子杀了前朝皇帝。

「皇上上月已将禁卫军交予朱、陈二位将军,两位都是皇上心腹,一旦皇上出事,二人不可能拥护嫌疑最大的显王。

「对于显王来说,他有许多更好更安全的方式达到目的,他不必犯险,也不会用这种低劣到根本不可能成功的手段,显王绝对不是此次事件主谋。

「但是,也绝不是福王。道理更简单,经不起查。

「先不论是谁谋划的刺杀,这件事透露出来的未来才值得皇上深思。」

皇帝并不顺着颂清的思路走,而是问他:「那朕问你,既然不是两位皇子,你觉得是谁谋划的?」

皇帝看似随手拿起一本奏折,颂清如果抬起头看,会发现那本折子与其他奏章不同,上面印着狻猊纹样。

「你前几月常常入宫看大蟒,后来那条白蟒被赐给永信侯府,你又去了永信侯府求学,是也不是?」

「是。」

「此等大蟒,性情温良,即使在野外也不伤人,宫颂清你倒是说说,看了那么久,你有没有看出,怎样才能让大蟒暴起?」

「如果我说有,皇上会否立刻杀了我?」

皇帝沉声道:「你以为朕不敢吗!」

颂清缓缓说道:「皇上,我不会这么做,而且我也知道是谁做的,不需要再劳烦嘉妱公主被血污脏了手。

「让黄金蟒暴起的是前朝宫人,他们想给先帝报仇。

「我观赏大蟒不是为了设计刺杀,是因为我想驯服它。可惜不成功,因为那种动物没有感情,不论怎么讨好都没有用。没有情感的怪物是不能做朋友的。」

颂清在心中补充,就像人一样,要有情感,要装作能够反馈情感,别人才会把你当人。

他装得辛苦,但不会放弃,只为了不让亲人伤心。

颂雅只是隐约窥见真实的他都那么恐惧了,一定不能让娘亲知道。

颂清满脸坦然,完全不怕皇帝查问,这模样多少打消了帝王疑心,只是依旧对他喜欢不起来。

「前朝已经烟消云散,不足为虑,可皇上有没有想过,若他们事成, 我大安的未来该如何?显王福王谁能得位?谁能执掌天下?谁能延续国祚?您的天下,该何去何从?」

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沉重,是皇帝明知重要,却逃避不愿去想的。

朝臣让他立太子,他为何拖着不肯?因为无论显王福王,都不是合格的君主,斗不过朝堂上的功臣、世家、豪族。

那些经营了几代的势力,每一个都能把他未曾受过帝王教育、也不曾真正吃过苦头的孩子们撕成烂泥。

即便好一点,也不过是和前朝灵帝一样被当个摆设。

前朝旧事历历在目,灵帝在位十二年,除了杀掉自己的几个心腹时是自由的,其余时候,哪样不是受臣下摆布?

灵帝最宠爱的臣子尤满和隋镶,得势后便学前辈们架空他,宫季卿宣韦则更甚,直接弑君。

君王威势不够,下面的豺狼们便不会安分。

姚斩手握重兵不假,手下多半却是周家的兵,他自己打过的仗也全是跟随舅舅,他对周家人很敬重,可他越敬重,皇帝越不敢立他为太子,怕以后天下姓了周。

好在这次选王妃,他没有选周家女,一开始求嘉妱,后来求秦氏,这让皇帝很满意,本来对于立太子有了几分意动,却又出了大蟒一事。

至于福王,他很喜欢这个小儿子,但不能否认,他不够资格做太子。

皇帝心里都清楚,却只能假装不清楚,他要对付的人太多了,不得不深思熟虑。说是万人之上,真正成为皇帝的那天他才发现,孤家寡人不是虚言,他真的只有自己了。

颂清所说的,桩桩件件都是他所想的。

无怪乎观尧山人那群老东西喜欢他,他实在太会投其所好。

颂清长拜,「请皇上为天下计,遣两王出镇。另,扩大学宫,迎天下才俊入京,几年后两王长成,学宫学子入官内,朝野地方景象一新,皇上再不必忧虑天下无继。」

皇帝不得不承认,这个路子很好,而且跟他所想的不谋而合。

「好了,你退下吧。」

颂清连问都不问皇帝是否采纳,仿佛笃定他会接受这个建议,「是。」

门外的姚斩刚看见颂清出来,大监就出来搀扶他,「殿下快起来,陛下让您进去。」

奉国公主府这个聪明到妖异的小孩冲他笑,「显王殿下,先恭喜了。」

当日,皇帝下诏令,封奉国公主府女公子宫颂雅为二品郡主,封显王为凉州刺史,福王为巢州刺史,遣两王出镇地方。

听到消息,还在狱中审问犯人的尤烁儿控制不住手下力道,一鞭子把犯人最后一口气打没了。

一旁「爱妻若狂,寸步不离」的宣韦幸灾乐祸,「看来皇上依旧相信显王呀,啧,我说你……」

话没说完,尤烁儿一鞭子朝宣韦抽过来,宣韦伸手抓住了,鞭梢上黏腻的触感让他怀念起从前——一些不那么美好的从前。

他还不知道是什么让皇上改变了主意,不过不妨碍他给尤烁儿找不痛快。

「娘子,你家小弟离京,你是跟着,还是不跟呢?」

……

牡丹阁,颂清乖巧地坐在床上,我从托盘上拿起药粉,小心敷在他的创口上。

心疼,头疼,小肚子也疼,流产过后手脚冰凉,我总担心冰到他。

颂清都伤成那样了,还傻乎乎地跟我笑,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想着想着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

颂清握着我的手,「娘亲,没事了,京中会消停的。」

「可是颂雅和你的脸都不会好了,真的不是父皇?」

「不是,皇上对我很好,真的是我不小心蹭伤的,不信你问颂雅。」

我依旧难过,颂清还小,他不明白容貌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他脸上的伤痕是道刀口,虽然深,养好了或许只是一道印子,不算明显。

可颂雅是半张脸都毁了,她以后要怎么面对……

「交给我,我会解决。」

《武帝野史.第八卷.烟罗郡主》

武帝初,上幸兽圈,后宫皆坐。金蚺佚出圈,匐地而走,刀兵不能及,左右贵人昭仪皆惊走,奉国女直前当蚺而立,上持刀杀蚺。其后封奉国女为郡主,因以百车乌禅烟罗纱为礼,又称烟罗郡主。

烟罗郡主伤容,主哀戚难当,海晏公访画圣执金针作半面芙蓉,尽态极妍,京中妇人纷纷效之,即为半面木莲妆。

39

乌禅使者与蜀中秦氏送嫁的车架同时来到,京中连着要办显王大婚、两王出京、乌禅来访三件大事,忙得团团转,更不用说这里面还牵扯到前朝刺杀。

黄金蟒发狂这件事父皇给了禁卫去办,不出所料,他最终还是选择信任自己的亲信。

我认为这次宣韦总该得以施展了,没想到宣韦是被父皇朱笔一挥「放出来」,却和我预想的不同,不是去紫禄馆,而是去操办显王的婚事。

这样一来,紫禄馆最终还是回到了紫禄大夫手中——可怜的紫禄大夫,嘉妱、显王以及我奉国府都将紫禄馆视为必得之物,连带着朝野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忘了紫禄馆原本是有主人的。

颂清为了避嫌,再也不能去看望他很喜欢的大蟒蛇,为此他很消沉,天天都埋在藏书阁看书。

颂雅脸上的刺青结痂掉落之后,以往被英挺的眉宇夺取光彩的精巧面容显露出来,父皇来看颂雅的时候怔了许久,待她睡着了,父皇罕见地踟蹰了一阵,才问我:

「小春,你还记得你娘的模样吗?」

我告诉父皇,「不记得了,她走得太早,我那时候没饭吃,饿得脑子不好使,记性也差。」

我其实记得,只是我娘去世之前经历了几年沉疴和饥荒,骨瘦如柴,面目可怖,我有一万种理由将这些告诉父皇来获取他的怜惜,但一想到娘亲死前还念着他会在春天回来,就算了。

她不会想要父皇知道她最后的模样的。

父皇「啊」了一声,似是叹息,又像是同意我所说的。

我们沉默了半晌,他忽然说:「没关系,朕记得。画圣还没有离京吧?」

「没有,还在观尧山人那里弈棋。」

「找他来,为你母后画一幅画像。」

我想说画圣未必会同意,父皇却先一步说:「跟颂清说,办成这件事,特许他进紫禄馆。」

我不明白这里面又有什么弯弯绕,只得点点头。

父皇走后我就去找颂清,他埋在一堆书里,头发凌乱,嘴唇皲裂破皮,一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得出奇。

「好,我这就出宫。」

「明日你妹妹回学宫,咱们一起送了你再去。」

「来得及,我今天就回来。」

听他这意思,堂堂画圣简直是任他驱策。

「你做什么又想去紫禄馆呢?」

「有一些猜测,要去验证。」

「有大事吗?」

「不算,对我们有好处。」

「好吧。路上小心,记得给山人带些蜜饯,他喜欢吃。」

送走颂清,我回了牡丹阁,颂雅正上蹿下跳,打点她回学宫的笔墨书箱和骑射套装,一宫的人尚且不够她支使的,于是只有景雎给我端了热茶汤来。

我闻到景雎身上的松香油味道,习惯性地犯恶心,恍然间想起腹中的孩子已经没了,我已经不会再害喜呕吐。

「殿下?」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景雎已经握住了我的手。

他离我很近,青色的袖摆贴着我腰间禁步,我能看清他眼下的泪痣和唇角的笑弧。

我立刻后退一步,他的神情由期盼转为委顿,下意识地垂下头。

他那样一张脸,只是做出委屈的表情,我就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不不不关你事,是我忘了……」

「殿下不用说,臣知道了。」

我拍了拍胸口,「你明白就好。」

「等驸马凯旋,臣会征得驸马的同意,不会让殿下难做的。」

「啊?」

不是,小兄弟,你明白了什么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景雎,来,我跟你仔细谈谈。」

景雎倏地看了我一眼,又别开目光,还是被我看见他眼睛红了。

「殿下要赶我走?难道就一点机会也不给我?我究竟,哪里不好?」

「你非常好,问题是我有夫君啊。」

「所以我说我会征得驸马同意,殿下也不肯吗?」

「不行!我的欢喜只给一个人。」

景雎咬了一下唇,可怜巴巴的样子该死的诱人。

色字头上一把「宫季卿」,我动心忍性,置之度外,心中风平浪静毫无触动。

「景雎,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座宫廷?」

「不行的,我活不下去。」

景雎茫然地看向远方,顶着一张绝色美人的脸坦然承认:是的,我就是个废物。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殿下,您说,像我这样的一张脸,我能去到哪里呢?谁不会想要占有我,因我而起争执呢?最终还要把一切怪到我头上来。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了,我不能……」

景雎越说越难过,眼睛里蓄起了泪珠,晶莹剔透,我见犹怜。

老实说,哪怕是宫季卿说这种话我都会忍不住笑出来,偏偏景雎说出来,我就觉得,是这个道理啊。

他那张就是那么有说服力。

许是我看起来足够安全无害,景雎将埋在心里许多的痛苦纠结都倾诉出来。

插句题外话,人与人的界限有时候就是忽远忽近,不管是美艳冠绝天下的澄上大夫,还是花名传遍山村的邢寡妇,都需要倾吐心中憾事的可怜人,而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倾诉对象,因为我长了一张嘴巴很严的脸。

这一点煦燕很不服气,大人孩子传小话的时候都不告诉她,因为她长得就不像是会保守秘密的人。

「灵帝在宫宴上见到我,透露出要我的意思,父亲告病想要带我们离开,灵帝不许,用莫须有的罪名夺了父亲的官职,将一家老小软禁,然后把我带进宫里。」

「灵帝他……」好男风?

景雎明白我的意思,羞涩地摇摇头,「那时候我才九岁,跟姐姐们游戏输了,装扮成三姐入宫,他把我当成女子了。等进了宫他才发现,先是勃然大怒,后来就……就想要让我做他的『女人』。」

景雎不由自主地缩着身子,「我抵死不从,和他纠缠了几年,开始长胡子,变声,许是不入他的眼了,就把我扔去了乐坊。不过后来宣太傅触怒他,立即就被他施了宫刑,我就知道,他是把对我的火气转给了别人,不代表我就安全。」

等等,景雎刚刚说什么来着?

所以宣韦这倒霉蛋,完全是在错误的时间遇见的错误的灵帝,灵帝阉景雎没有阉成功,顺手逮了宣韦发泄。

我为宣韦默哀一刻钟,并打定主意这辈子不告诉他真相。

哪怕宫季卿也不能告诉,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在吵架的时候拿出来刺激宣韦,他们两个吵起架来比村里泼妇骂街都狠,什么都干得出来。

「除了我以外,这件事你谁也不要说!」

「我说出来自取其辱吗?只因殿下从未看轻我,我才忍不住说的。」

「对对对,只告诉我就好。」

说着说着我就激动了,握着景雎的手腕,宣韦也泪光点点地看着我。

画面很旖旎,但我说出来的话很煞风景。

「你不是就想找个能护得住你、不会折辱你的铁靠山吗,我有办法!」

景雎:「除了殿下,其他几位公主均非良人。」

我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是她们。」

「那是……」

一个时辰后,穿着骑装,打马穿过宫中长廊,长驱直入牡丹阁的炎炎帅气地翻身下马。

「小春你急着找我做什么?!是哪里不舒服了?」

迎接她的,是我热情的笑。

「炎炎,来,我请你听曲子。」

……

看着流产不久的娘亲与和离不久的月姨吃着瓜子儿喝着茶,说说笑笑地欣赏艳光逼人的景雎弹琵琶的诡异场景,颂雅饶是见过不少世面,也不得不承认:这世面我确实没见过。

「郡主?郡主?」

颂雅被小内侍唤回,费劲弹走脑子里那些天马行空大逆不道的想法。

颂雅觉得,自己必须打点儿什么来纾解情绪了。

她吩咐道:「不收拾了,今天天气好,咱们出宫去兰苑射箭。」

「可是今儿永信侯世子包了兰苑庆生……」

「叫你去就去,世子大还是郡主大,分不清一二三么!」

「是。」

40

送女儿上学送到一半被父皇截了胡,父皇刚下早朝,朝服都没换,走过来牵起了颂雅的手。

颂雅穿着她新做的湖蓝色骑装,仰头看父皇时,流苏步摇的金刚石坠子打到父皇的赤色朝珠上,在日头下闪了下的光。

父皇轻轻为颂雅捋流苏,我看着看着,莫名觉得眼酸,因为自己曾经幻想过的事情以另一种方式达成了。

「你身子不好,先回去吧,朕去学宫看看。」

「是。」

我回身走了两步,颂清递了帕子过来,为了避免我难堪,还别着头不看我。

走了一阵子他才问:「娘亲想不想见见故人?」

「什么故人?」

「从前村里的人。」

我「啊」了一声,「是来投奔的吗,在我的食邑寻份差事给他?」

「不是。」颂清接着问了个风马牛不想干的问题:「娘亲还记得邢三魁吗?」

见我面露茫然,颂清补充提示道:「邢寡妇。」

「哦,邢寡妇她前头死的那个男人!」

颂清说是,然后告诉我:「我在紫禄馆见到他了。」

我恍然,原来颂清之前想进紫禄馆,为的就是验证这件事。

……

颂雅被她的皇帝姥爷牵着手走进学宫,来往学官和学生无不恭敬行礼,颂雅切身体会到了「狐假虎威」的快乐,洋洋得意地昂着头,把自己纹了一半芙蓉的脸大大方方展示给众人。

姥爷就是她的底气,她是皇帝牵着的小姑娘,不管她是纹了脸,还是毁了容,哪怕她缺胳膊断腿,也可以昂头挺胸活在这世上。

她挡在大蚺前面,一半是为了替娘亲搏姥爷的心疼,四分之一是自以为必定无恙,还有四分之一,她也是关心皇帝姥爷的。

颂雅自小就被宫季卿耳提面命「人活一世活的是自己,不是他人」,十分爱惜自己,能为她皇帝姥爷付出这四分之一的真心,已经殊为不易,所以姥爷的一切恩赏,她受之坦然。

而皇帝就喜欢颂雅这样,该讨好的时候讨好,该关心的时候关心,该撒娇闹脾气的时候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正常的外孙女怎么对姥爷的,颂雅就怎么对皇帝,不像另一个宫姓小孩……

走到颂雅所在的学舍外,正撞上亓寺意带着三个伴读往里走,好笑的是他头上肿了鸡蛋大小的一块,隐隐透着青紫,使得这豪门世子出行图的尊贵感被破坏了,莫名滑稽。

亓寺意一见皇帝,先是开心,等见到被皇帝牵着的颂雅,张口就告状:「皇上,宫颂雅昨天打我了!」

颂雅异常乖巧地说:「姥爷,亓寺意昨天也打我了。」

很好,从称呼上就输了。

亓寺意跺了一下脚,想骂人,但皇上在,他不能使他的少爷脾气。

这时方胜鹮也来了,皇上好久不见这旧友之子,在方胜鹮行礼后就关切道:「近来你祖母还好?」

方胜鹮老实回答,祖母很好,母亲很好,姑姑们很好,姐姐们全都很好。

皇帝听着就头大,真是好一大家子女人!

方胜鹮来学宫念书是对的,就算没有学宫,皇帝也打算到年龄就让他跟着姚守做伴读了。

这在颂雅听来却显得讽刺——一大家子女人都活得好好的,唯独容不下他的亲生母亲。

但除了颂雅,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们,却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对。

方胜鹮盯着颂雅脸上的芙蓉花看得久了,亓寺意走到两人中间挡着方胜鹮的视线,心道才不给你这个傻小子看稀奇。

方胜鹮收到亓寺意略带警告的眼神,已不像从前那样诚惶诚恐,而是问颂雅:「你脸上还疼吗?」

颂雅脸上是从眼下到下颌一段皮肉灼伤,在靠近鼻梁处还撩了一道印子,画圣的芙蓉花心在嘴角上方,花蕊恰好探到鼻梁处,与那里天生的一颗朱砂痣接上,从伤得最重的花心向伤痕较少的脸颊,颜色逐次浅淡,难得的是美而不妖,仿佛是花与颂雅伴生。

方胜鹮盯着颂雅看不是觉得奇怪,而是的确觉得美丽。

颂雅很懂这小子的傻愣劲儿,知道他是好意,就回答:「如今不疼了,就是有时痒痒的。御医说皮肉还没好完,忌口的东西可多了。」

方胜鹮点头,「那你忌口什么抄给我,我下次给你寻你能吃的零嘴。」

「好啊。」

皇帝很满意方胜鹮对颂雅处之如素,于是看自己外孙亓寺意就不太顺眼,「小亓,颂雅是你表妹,以后你要多照顾她,不许和她置气。」

亓寺意本来就生气方胜鹮衬得自己特别不懂事,再「莫名」被皇上教训,自己昨天被颂雅打的包还在隐隐作痛,几处无名火一起发作,不屑地说:「谁要照顾这个丑八怪啊!」

皇帝怒斥:「大胆!」

这一声一出,四周所有人都跪下了,除了被皇帝牵着的颂雅。

皇帝指着亓寺意骂:「混账东西!你娘怎么教你的!」

颂雅拽了拽她皇帝姥爷的袖子,皇帝忙看颂雅,发现她脸上并没有伤心难过,才放心下来。

「颂雅,听朕的,你不丑。」

皇帝出口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说颂雅不丑就是不丑,谁敢唱反调就是大逆不道,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决心。

颂雅笑了笑,「我知道世子是因为和我生气才乱说的。云雀最公正了,云雀你说来评说,我丑是不丑?」

方胜鹮认真地说:「不,颂雅很漂亮。脸上的芙蓉花也很美。」

颂雅轻声道:「姥爷,您看,我不会被几句话伤到的,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呢。」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

说这话时,亓寺意感受到帝王的威压,平生第一次畏惧起自己的外公来。

「这是姥爷的承诺吗?我当真咯?」

「当真。」

颂雅提起下摆,端端正正给皇帝磕了一个头,「谢皇上!」

她又站起来走到亓寺意面前,轻叹了口气,「世子,以后你说话可要小心些了,姥爷已经答应我了。」

亓寺意也不是傻子,知道什么时候不能放肆,「皇上,寺意知错了。」

「知道错就好,去上课吧,颂雅也去,不必送朕了。」

相信不超过一天,皇帝「不许旁人议论郡主容貌」这条口谕就会传遍京城。

皇帝是天,天说什么,就是什么。

亓寺意被随从扶起来,他自己也明白了之前说话冒失,想给颂雅道个歉,颂雅却拉着方胜鹮先进去了,当他不存在。

亓寺意又生起气来,那个小鸡崽子方胜鹮有什么好的,怎么宫家兄妹都那么喜欢他!

小鸡崽子方胜鹮:「颂雅,我答应你哥看着你,不许你仗着郡主身份欺负人,你可别找亓寺意的麻烦,要是闹大了,你哥要生气的。」

颂雅表面坦然,实则握着兔毫的指节都泛青了。

「我不生气……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是什么东西,也配我特意对付……」

方胜鹮没听出她话里的咬牙切齿,还傻乎乎地点头,「就是就是,咱们要心胸宽广。」

颂雅烦躁地答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可惜那股气实在咽不下去。

她怎么可能不在乎别人说她是丑八怪!

她的脸怎么就不漂亮了!

画圣执笔画的芙蓉,还有比这更好看的吗!

亓寺意你个王八蛋睁眼瞎!

好好好,你说丑是吧,你等着……

等着……

颂雅气得眼珠子乱转之际,猛然间瞥到书上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来,子宁不嗣音」上,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冷笑起来。

她冷笑时颊上的芙蓉花花叶微动,深深浅浅的色彩漾开,仿佛活了起来。

亓寺意,总有一天,我要你心仪于我这个丑八怪到死去活来,再把你的喜欢放在地上踩成烂泥,我等着看你痛哭流涕的丑模样!

41

紫禄馆里如今只有两拨人,一拨是安朝的官吏,一拨就是乌禅使者。

颂清说他见到了邢寡妇的「亡夫」邢三魁,我不会傻到以为邢三魁做了紫禄馆的小吏。

也就是说,他是乌禅使者。

「你从没见过邢三魁,怎么知道是他?」

「乌禅使者觐见时,我看出他是中原人,然后派人调查。根据他的饮食、起居细节,猜测他出身西北。又从其他使臣那里打探到他出现在乌禅的时间。

邢寡妇常常念叨她亡夫,那人所有特征都一样,出现的时间也吻合。」

「太巧了,会不会是计?」

颂清却说:「咱们那小小山村,出了皇帝不说,还出了云雀父亲等一众惊世名将,娘亲怎么不觉得巧?龙兴之地,有时候就是这样。」

「你是说咱们村风水好?」

「或许吧。」

这么说也是,我那要饭的爹都当皇帝了,邢三魁只是个乌禅臣子,比较起来只能说混得一般。

乌禅是边境小国,国力不算最强,不过它地处偏僻,战马品种极好,所以不怎么被打,又很擅长奔袭打别人,是颇为让人头疼的存在。

另外就是乌禅历代君主都很不要脸,具体表现在:每次挑起战争就死命打,打到死伤无数,朝野震惊,等到被中原大军碾压后,跪得又特别端正,痛苦哀求爹爹别打我。

真不是我夸张,曾经乌禅的国书就有写:「儿不孝,父亲大人饶命」。

原话,一字未改。

对待这种外邦,你说打吧,长途跋涉,没什么战利品,打到了也很有可能因为距离遥远而失去控制。

放任不管呢,它又时不时想来挑战「父亲大人」的权威。

这种国家就很恶心人。

前朝末年大乱,邢三魁是被征召入伍打叛军的,不过那段时间乌禅也时常侵扰边疆,我猜测他是那时候被掳去乌禅。

等见了邢三魁本人,我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一个被掳走的人,绝不会这么意气风发。

据说邢三魁年轻时是个俊俏郎君,长得好,又读过书,所以娶到了嫁妆丰厚又貌美如花的邢寡妇——这都是我听村中老人说的,毕竟自我有记忆起邢寡妇就是浓妆艳抹也难掩苍老的模样,实难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

而如今我见到的邢三魁穿着乌禅服饰,蓄着他们骑兵头和胡须,完全是个乌禅人模样。

邢三魁见我时倒是很平静。

「皇上离开时我还未成亲,虽未曾见过几次,总算是有几面之缘,谁曾想皇上不曾认出我,反倒是小公子查出了。」

那是你不知道颂清有多么喜欢找村里人扯闲篇,他和你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你是怎么去的乌禅呢?」

「啊,当年战乱,朝不保夕的日子过够了,正好乌禅兵来打劫,我被一个女将掳走,做了她的奴隶。后来她杀了几个兄弟成了乌禅女王,我就在前廷给她做事。这几年她喜欢上了西域那边的碧眼猫儿,我就搬出王宫,专心做臣子罢了。」

碧眼猫儿指的是西域那边的青年奴隶,因为发色瞳色与中原不同,异常美丽,像是一种西域宠物猫,便得了这样的代称。

我看了颂清一眼,从颂清连上看到了满满的「他在胡说八道」。

跟我想的一样。

「那你既然能回来,为何不回家?」

「我如今孑然一身,回去又能怎样,唉,无奈呀。」

他提到这里,用的是「回去」而不是「回来」,就一个字的差别,心态是完全不同的。

「你还记得你的妻子吗?」

「唔……她呀,我们有份无缘,我就不打搅她的生活了。」

这种时刻我不该说这些,但我还是忍不住替邢寡妇说了,「她等了你很多年,受了很多苦头,你们的孩子……」

「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想无益。」

我站起身来,觉得自己谈不下去了,「既然你觉得多想无益,本宫也不打扰了。」

邢三魁抬起手来,做了个阻止的姿势,「公主殿下莫慌,小公子好不容易找了这个地方给我们密谈,莫要浪费小公子一片苦心呀。」

颂清也说:「娘亲,既然来了,就与使臣多说一会儿未尝不可。」

……

邢三魁先由颂清养的人秘密带回紫禄馆,我再带着颂清离开。

直到上了马车我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原来邢三魁是主动跟着乌禅人走的,不是被抓走。

原来邢三魁早就能回来,可他自己不想回来,他根本不在乎邢寡妇。

原来如今的乌禅王子里,有两个都是邢三魁的儿子。

原来他和我见面,是想说服我和乌禅合作,让宫季卿在战场上佯败,把西北送给乌禅,以此换来乌禅支持奉国府谋权篡位。

我骂出声来:「这王八蛋!天下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

颂清说:「自然有,娘亲刚刚就见到一个。」

「这样的人还不就地杀死,留着过年么!立刻调斩阎罗……」

颂清按住我的手,「邢三魁这个人,心机深沉,所图甚大,不过越是欲望强烈的人,越是容易拿捏。娘亲,你猜他今日见过你后,会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你身上吗?」

「你是说……」

「还有一位公主,如今也很需要助力。」

「尤……」

颂清点头,「姚守要去的巢州,离西北不远。」

「你爹岂不是危险?」

「不是啊,娘亲,不知道才危险,咱们不是清楚了吗,那猎物和猎手的位置,就要反过来了。」

我反应过来,「你爹是不是跟你通信了,你们又密谋了什么!我刚刚有没有坏你们的事?」

「没有,要的就是需要娘亲您震怒的样子。你只要一直保持这种正直模样就好,『野心勃勃』的是爹爹和我,和他谈条件的也是爹爹和我,娘亲你什么都不懂,任由我们父子摆布。

「做出这种样子来,他才会更加看低我们,才有更大可能去找尤烁儿两头下注。」

「好,我只有一个要求,事成之后不要让他活。这人让我恶心。」

「不会放过他的,娘亲。」

……

马车上,少年低下头,在公主看不见的阴暗处露出狰狞恶相,妖异若鬼。

他暗自思索:

事成之后,是把他车裂还是凌迟?

纵蟒刺杀的是前朝余孽,他早就知道,也料定不会成事,所以才暗示他亲妹妹去拦,目的是为妹妹博得帝王的疼爱。

可他竟然没料到有人在蛇牙上下毒,毁了妹妹的脸。

他喜欢妹妹,每次她笑起来,总能让他更喜欢这个世界一些。

可那张脸被自己的误判毁掉了。

不能原谅……

「邢三魁,你毁了我妹妹的脸,那就做好准备,让我一寸寸毁掉你整个人。

「早晚,你不得好死。」

42

安朝初年,两王出京,这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很稀奇的事情,但偏偏就这么发生了。

或许是因为京中这新旧交替的紧张局势,或许是因为父皇对他孩子们的慈爱,又或许是那一场刺杀动摇了父皇的心……

不论因何种原因,最终父皇还是没有立太子,而是选择将姚斩和姚守放到藩地。

姚斩就是在这个当口,紧赶慢赶地成了亲,与秦羡的族妹大婚。

按照规矩,公主们要在大婚前去给新王妃添妆,我提前向宣韦打听王妃的脾性,宣韦告诉我显王妃很有意思。

我见他笑得贱兮兮的,心中警铃大作,「你不会是春心萌动了吧?」

宣韦被我的话吓得连咳了几十声,咳到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好不容易才理顺了气,一下下拍着胸口跟我说:「奉国我总有一天要被你呛死,我夸一个女人就是喜欢了吗,那我还夸尤烁儿谋略手段了得,我是不是已经沉沦在她石榴裙下面了?」

「但你从没有在说起谁的时候露出那种笑,有点……欠打的那种。」

宣韦甩下一句「你见了就知道了」就走,一句多的话都不想跟我说,让我愈发好奇。

等到添妆那天,我领着鄄御公主姚若凌,建御公主姚若准,以及嘉妱公主尤烁儿,见到了那位王妃。

姚若凌和姚若准大概是想跟自家弟妹交好,完全没了第一次见我时那把「金枝玉叶」四个大字嵌在头顶上的盛气凌人,穿着半旧的礼服,穿戴着猫眼、蓝宝头面,那叫个温婉端庄、贤淑贞静。

反倒是尤烁儿,作为福王的姐姐,她穿一身朱紫礼服,戴二品公主才能佩戴的赤金花冠,两靥点金色花钿,峨眉入鬓,光彩照人,尊贵无匹。

我想了又想,虽然色彩不同,不过这打扮真是像极了成国公府秦羡鞭打煦燕那次。

再看看圆圆的脸上两个酒窝,眼睛又黑又大的显王妃,我心中了悟。

姚斩是尤烁儿不要的男人,以她的性格,自己不要的也不要别人捡,所以这是来压迫小王妃了。

显王妃站起身来给我们行礼,我这才发现她个子不高,我们姚家几个公主都继承了父皇的个头,比一般男子高些,尤烁儿戴上头冠与我们差不离,而显王妃就要比我们矮一个头了。

不仅不高挑,身量也不纤细,而是颇丰润的样子。

尤烁儿也丰润,不过她骨架子小,即便腕子胳膊都肉肉的,看着也还是瘦弱,一股子娇憨妩媚。

显王妃呢,就丰润得比较……实在。

她说话声音清亮,透着一股机灵,见我们几个都低着头「俯视」她,热情地招呼:「公主们坐下喝茶!」

姚若凌和姚若准有对视一眼,脸上带着相同的无奈——从头到脚,竟然没一点儿是姚斩喜欢的。

尤烁儿心满意足地坐下了,端起茶杯轻品一口,笑意清浅,恰到好处,「多谢王妃。」

这下连我也加入了姚若凌姐妹的对视——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是姚斩喜欢的。

除了尤烁儿,大家都为这位王妃殿下捏一把冷汗。

我作为嫡长,决定率先打开话题,虽说这个特权经常被姚若凌或者姚若准抢走,但是今天她俩的失望不小,都不想说话了。

「王妃闺名怎么说?」

「父亲说『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便给我取名秦思,公主殿下唤我思思就好。」

「不必这样客气,我与你族中名羡的娘子熟识,她信中也夸你来着。你唤我大姐吧。」

「您说的是秦羡姐姐?」

「正是。」

秦思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弧度,从规矩上来讲这很不符合王妃的做派,但是她脸圆,笑起来酒窝也深,就显得格外喜庆,我反正挺喜欢的。

「要得……」她捂住嘴,意识到自己说了家乡话,羞赧地红了脸,声音也变得小小的,「好的,大姐。」

「这是鄄御公主若凌,建御公主若准,嘉妱公主烁儿,都是自家姐妹,不必再一一见礼了,大婚上有你磕头行礼的时候。」

「大姐待思思可真好。」

姚若凌也跟着说了几句,虽然秦思眼看就得不到姚斩的喜欢,但活泼喜庆的小姑娘不讨人厌。

而姚若准则是一副完全看不上的样子了。

这也不是姚若准势力,进京这么久,我也算是看出来了,建御最大的喜欢就是美人,对待好看的人她就喜欢,不好看的她就无视,连父皇都放弃纠正她只看脸这件事了,干脆扔了三个俊秀郎君给她。

估计在姚若准眼中,秦思就跟土豆地瓜一样,完全不值得她投注精力。

话题不知怎么到了姚斩身上,说到姚斩,秦思一点儿也没有未婚女子的羞怯,反而大大方方地问:「我们蜀中人嗜辣,我更是无辣不欢,不知道显王殿下口味如何?」

尤烁儿轻声道:「哟,这可怎么好,斩哥哥口味清淡,当年在陪京我给他炖汤喝,油腥略多一点他都懒怠喝。」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值得人深思。

姚若准刚才一直在出神,这会儿就冷笑着堵尤烁儿,「那有什么,我送秦思几个阿斩喜欢的厨子就行,谁还指着堂堂王妃亲自下厨吗?!」

姚若准又跟秦思说:「你以后也改改口味,阿斩不止吃不得,闻着辣味都难受。」

这话说得不客气,但在姚若准看来是好心提醒。

谁知秦思并不领她的「好心」。

「哦,那看来凉州的王府要建两个厨房了。」

她话音一落,立时几道目光注视着她,这小姑娘依旧淡定,「殿下们无须担忧,我娘亲是江南人,也是吃不得辣的,我们家就是两座厨房,用着很便宜。」

姚若准不满这未过门的弟媳妇儿逆她的意思,眉尾微挑,「本宫都说了阿斩闻不得辣味,他是皇子,怎能随意与你母亲来比。哪家哪户不是妇人紧着家主的口味?」

我觉得这话说得差劲,「建御是太疼显王了,思思你别听他的,等你们成婚了,妻子要照顾丈夫,丈夫自然也要疼妻子。」

「呵。」

尤烁儿掐准了时间,在我话音落下后轻笑了一声。

仿佛在说,别做梦了,姚斩铁定不喜欢这女子。

怎么说呢,姚斩府中姬妾五指可数,个个都是千娇百媚型,姚斩的爱好非常明显,绝对不是这种矮矮胖胖说话还带口音的嗜辣姑娘。

这声轻笑就像一巴掌,直直扇过来。

姚若凌质问:「嘉妱,你笑什么呢?」

尤烁儿眼波流转,扫过在座诸人,「我嗓子痒,随意出声而已,打扰姐姐们了吗?」

姚若凌给姚若准一个警告的眼神,转而安抚秦思,「你放心,阿斩要是欺负你,我们给你做主。」

秦思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又笑了,「原来外面真与我们蜀地不同呀。」

我道:「你们蜀地是如何?」

「在我们那儿,一个家里吃辣还是不辣,端看女主人的口味,要不是爹爹是『大人』,连个小厨房都分不到的。」

「听你这么说,你们那儿竟是女子当家?」

「不啊,我们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姚若准点头,「是这个道理。」

秦思补充:「就是男子在外面挣了银两,回家全部交给妻子,女子守着钱财,负责规划家里一切——包括丈夫。」

呀,这么个「男主外,女主内」啊。

挺好的,建议推广。

我再看秦思一脸认真,丝毫没有独自进京被一众公主包围的窘迫不安,忽然就明白了宣韦所说的「有趣」。

姚若准:「这是什么歪理?!」

秦思:「这道理不对吗?难道以后显王府不是给我管吗?」

我笑盈盈地回答:「你说的很对,以后可要替我们管好显王。」

「是,思思记得啦!」

……

父皇亲自在城外渭柳亭为显王福王送行。

显王身旁跟着他的王妃秦思,小丫头换上王妃礼服,整个人更加肿了一圈,在高大威武的姚斩身边,就像个小孩。

但她笑起来酒窝好看,姚斩欣赏不来,父皇却很喜欢,勉励姚斩之余,还不忘嘱咐:「好生待你王妃。」

姚斩冷淡答是,思思利落地行礼,「谢父皇。」

我在一旁道:「思思,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阿斩有什么对你不好的,现在告状还来得及。」

我半开玩笑半警告地说这话,姚斩盯了我一眼,我也直直看回去。

秦思这姑娘我喜欢,姚斩顶好不要欺负她。

秦思却说:「夫妻一体,要是显王不好,那就是妾身不好,大姐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殿下。」

父皇道:「好孩子,跟你丈夫去吧,朕就不再送了。」

秦思的话一套一套的,把父皇哄得开心极了,连带着对姚斩都多了点笑意,姚斩终究还是有所触动,临行前再三拜别父皇,父子俩相顾无言了许久才走。

远处的宣韦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冲他点点头。

他是在说:怎么样,王妃厉害吧。

我回答:是,厉害。

秦思刚刚说的话表面上是说夫妻一体,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在表达「我一定会教育好显王」这个意思。

连父皇都糊弄过去了,秦思可真是,嘴里没一句假话,做事不服半点软,偏偏面子功夫做得鲜亮,哄得大家开开心心,和秦羡表现出的完全是两个极端。

有趣,有趣。

显王走后又到了福王。

荀贵妃哭肿了眼睛,抱着福王心肝肉地喊,福王一个大小伙子被弄得尴尬,还是尤烁儿给母子俩扯开的。

颂清猜得没错,尤烁儿果然联系上了邢三魁,决定要在巢州谋局。

公主是不能离京的,尤烁儿为了能顺利离开,只能给驸马宣韦谋了个职位调去巢州,以「夫唱妇随」的名义跟过去。

宣韦即将单枪匹马深入敌方大本营,一点都没有生死一线的觉悟,反而跃跃欲试,十分亢奋。

我很担心他,跟炎炎借了十个斩阎罗跟去,宣韦开始想拒绝,我说:「巢州将来是福王藩地,你在那里有多危险不言而喻,玩笑不得。」

我不理解宣韦为什么一点也不担心,宣韦也不肯告诉我。

后来还是颂清点醒我:「娘亲,皇上准许宣太傅去巢州,就是知道他与福王一脉不合故意派他去监视的,皇上自然会想办法保全太傅。」

我那时才反应过来,父皇不喜宣韦曾经背主弑君,一直不肯委以重任,但不代表他永远不会用宣韦,比如现在,利用宣韦的疯去压制尤烁儿就很合适。

只是这一去,终究还是危险。

我怕被宣韦笑话,偷偷去圆惠禅师那里给宣韦点了平安灯,谁也没告诉。

就这样,送走了福王显王,京中似乎安宁了,又似乎比从前更加喧嚣。

日子缓缓过去,换了夏衫,吃了莲子,颂清在盛夏里长高了一大截,因为奔波不断瘦了许多,颂雅学起下厨,势要给她哥哥补回来。

炎炎与我来往于后宫前朝,凉州、巢州、乌禅的信息接连不断,宫里宫外,奉国府就这样渐渐织出一张巨网。

等到海棠花落,菊花盛开,我提出搬出牡丹阁回奉国公主府。

也就是这时,秦羡和煦燕从岭南回来了。

43

秦羡和煦燕可不是空手回来的,她们带回了岭南一带的地形图,以及一箱子生铁。

大朝会上,镇远将军亲眼看着自己的前妻和前妾觐见,那戏剧性的一幕即便我无缘得见,光是靠想象也足够有趣了。

两人在岭南找到了铁矿,作为新朝祥瑞献给父皇。

这份功绩如果放到男子身上,是要封侯赐爵的。

如今到了女子身上,且这女子已经嫁人,赏不到娘家人;已经和离,也赏不到夫家人;她还没有儿子,也赏不到子家人。

朝上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封赏。

有的说可以赏赐钱财府邸,有的说可以赐婚,有的说不如赏秦家……

秦羡要的显然不是这个。

后来秦羡和我说,她活了几十岁,等着别人安排的日子占了一大半,已经明白大多数人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喜欢违反旧制,而照旧制来说,女人做了好事,得好处的都是家族,作为一个生意人,她觉得很不划算。

所以她当着满朝文武坦荡地说,她要一个爵位。

父皇也很直接,说好,朕就给你一个爵位。

一来一往,两句话的事,秦羡做了本朝开国之后的第一个女爵——一品琅嬛侯。

煦燕也没被落下,得了个工部侍郎的官职,从五品。

顺带说一句,镇远将军是四品武将。

煦燕有生之年努努力,说不定能踩他一头。

前朝战乱十几年,民生凋敝,饿殍遍野,国库不只是打空了,简直是打穿了,忽然得到一座铁矿,犹如天降横财,谁能不高兴?

父皇当即召政事堂开会,新人琅嬛侯因为熟知岭南铁矿信息也有幸进入,我注意到除了政事堂的老人,还叫了户部和兵部尚书。

很像是算算家里有多少余钱,准备打仗了。

我没在宫里多待,带着颂清颂雅回了奉国府,反正秦羡回来也会告诉我。

以前总是羡慕姚斩有周将军、姚守有荀尚书在政事堂,消息比奉国府灵通百倍,一直期待宣韦有一天也能进去,谁能想到,宣韦如今去巢州和媳妇儿掐架,反倒是秦羡机缘巧合进去了。

当晚,秦羡的口信通过宫季卿留在宫里的人传了出来,确认父皇要用兵了。

其实也不是父皇想动兵,而是边患愈演愈烈,宫季卿在边关这几个月已经零零碎碎打了四五场,频繁的小规模挑衅昭示着几个小国蠢蠢欲动,所以哪怕前面乌禅来访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后面该打还是要打。

颂清根据父皇从前的作战模式,揣测他大概是想灭了乌禅。

炎炎不认可,「乌禅地处偏远,打下来弊大于利。」

「月姨,只要打下乌禅,几国自己就乱了起来,于大安,至少可得十年太平。」

「是这个道理,可不好打啊,你没上过战场,你不明白,爹爹说过,打乌禅是十人换一人,实在不值得。」

「有了户部几年的余粮和琅嬛侯的铁矿,不就有能力打了?」

炎炎还是不赞同,她的想法多少带着月先生的路子,觉得现在顶好是与民休养,用十几年安宁换个盛世伏笔,至于边患,人家挑起我们赶走就好。

也不能说她错,只是她没站在父皇的角度想。

父皇作为开国君主,没那么多好脾气,也没有所谓的耐性。

他要盛世,更想要自己能够见到的盛世。

炎炎气馁,「小春你也觉得颂清说得对?」

我小声「嗯」了一下。

炎炎被说服了,问颂清:「那你说什么时候可能动手?」

「最迟明年秋天。」

第二年九月,乌禅扰边,父皇下令征讨。

十一月,战火蔓延到巢州,几国联合进攻,嘉妱公主与驸马宣韦守城,宫季卿驰援。

十二月,宣韦与宫季卿推到乌禅王城,从王公贵族杀到平民百姓,乌禅王城血流成河。

第三年春,宫季卿带着乌禅王族三百余颗人头回京受封。

细细算下来,我们有两年没见,这绝对是我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带着颂清颂雅在城楼上等他,看见他骑着黑色战马,身披铠甲,在万民欢呼中归来。

或许是华盖暴露了我的位置,他抬头看向城墙上的我们,他冲我挥了挥手,我撑着城墙俯身看他,鬓间的金簪落下城墙。

宫季卿忽然下马朝城墙走来,他的护卫为他分开围观的百姓,让他从容走到我落下金簪的位置。

他捡起我的簪子,用嘴型对我说:「我回来了,小春。」

我的父亲没有遵守诺言,好在宫季卿在春天回来了。

44

宫季卿解开我的小衣,将手放在我松弛的小腹上。

我曾经怀过两个孩子,还流产了一个,小腹自然不可能还如同少女时一样紧致细腻,我羞赧地想用被子遮住,他却埋头吻了那松弛的皮肉。

我像抱孩子一样揽着他的脖子,他抬起头来,眼神竟然湿漉漉的,像是要哭出来了。

他反手与我十指紧扣,轻声说道:「对不起。」

我一时想不起他哪里对不起我,明明没有保护好孩子们的是我,明明不注意身体流产的也是我。

只得轻叹:「关你什么事呢,是我不长进……」

宫季卿倏地落下一滴泪来,我以为我眼花了,仔细看,他确实是哭了。

他一哭,我也跟着哭。

太不容易了,走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怎么也不会离开那个小山村,和宫季卿过一辈子田园生活就好。

宫季卿给我擦眼泪,我也傻乎乎地给他擦泪,我们两个忽地就跟成亲那晚一样手足无措起来。

擦着擦着,就变成了拥抱。

床帐落下,他虔诚地触碰我身上每一处岁月留下的痕迹,我也亲吻他身上的每一处疤痕。

我们不再是前朝十三公主的养子青蚺和本朝的嫡公主奉国,我们就是那个小山村里前来投奔的瘸腿少年和刚被主家赶去乡下的黄毛丫鬟。

「宫季卿,对不起,宫季卿……」

……

宫颂清背着手站在书房外,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智慧不够用。

他在后悔不该不带颂雅来,至少多一个人替他承担火力。

但转念想到颂雅的脸,他又彻底泄气了。

他的脚往前挪了几步,又退了几步,小臂抬起又落下,就是不敢去敲门。

瞧这样子,多么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多么不像他宫颂清。

他还没有纠结出结果,书房内便传来他父亲的声音:「进来。」

颂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要我请你吗?」

他忙不迭地推开门。

宫季卿正跪坐着调琴弦,他穿着素白道袍,没有束发,而是随手拿发带捆着,乌黑的发尾落在朱红地毯上,带着莫名的杀气。

颂清直直走到他父亲面前,干脆利落地跪下。

「父亲,孩儿知错。」

宫季卿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铮鸣,他偏着头斜眼看向颂清,嘴角似翘非翘,不是个好模样。

「脸上怎么了?」

颂清这时是不敢撒谎的,「自己划的。」

宫季卿「嗤」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颂清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整张脸涨红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宫季卿又拨了一次琴弦,这次的调子比上次高,他不紧不慢地调整,连续调了几个音,才又想起自家儿子还跪着。

「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再拿你妹妹犯险,就再也不让你和颂雅见面。」

「父亲!」

「怕了?你暗示她去挡巨蟒的时候怎么不怕?」

「请父亲责罚!」

「我罚你做什么,我罚了你,你娘亲妹妹还要怪我,宫颂清,你不是把我拿捏得死死的吗。」

「不敢!」

宫季卿放下琴,单手撑着下巴,靠在软垫上,毒蛇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儿子一圈,分辨着他如今的样子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拿手指点着膝盖,一下一下,毫无声息。

良久,他让颂清抬起头看他。

「旁人总以为你与我像,其实你我不同。但是这么多年,你总该学会怎么做个儿子,做个哥哥。」

「我在学,父亲,再给我一次……」

「没有再一次,你走吧。」

宫颂清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他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随即而来强烈的恨意让他自己都心惊。

他不要我了?

他们不要我了?

「不……」

「我在屠乌禅时有意放跑了邢三魁,如今他在巢州嘉妱那里。

「之前宣韦说过,我对你太仁慈了,所以你去找宣韦。

「去跟宣韦学学,什么才叫合格的畜生。

「让巢州那步棋发挥作用,不然你就别回来。

「听明白了?」

「我可以跟娘亲和颂雅告别吗?」

「这是惩罚。」宫季卿甚至有心情摇了一下头,「所以,不可以。」

颂清不服气地说:「爹爹在我这个年纪,在我那样的境地下,就一定比我做得好吗?」

宫季卿笑了一下,「唔,忍了这么久还是说了。」

「爹爹回答我,不然颂清不服!」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颂清,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要我的回答?宫颂清,我现在让你娘跟颂雅在我们中选一个,你说她们选谁?」

颂清万没料到等到了这样一番话。

「你开始只想保护你娘亲和妹妹,做到一半,又沉溺于玩弄人心的快感,享受权谋的乐趣,看着所有人在你的谋划下功亏一篑,只有你一个人笑到最后,你很满意,很快乐,但你忘了你一开始想做的是什么。

「你忘了你要保护娘亲和妹妹,所以她们都受到了伤害,这些,都源于你的狂妄!

「你跟着巨蟒学了那么久,学到什么了?

「就学到怎么绞杀对手了?

「隐忍、等待、步步紧逼,一样都没学到吗!

「就这你还觉得有资格和我叫板?」

宫季卿一指门外,袍袖兜出的风扑到颂清脸上,「滚出去,宫颂清。」

门忽然开了,探出一张文着娇艳芙蓉的脸。

颂清急忙站起来想要解释,颂雅却直直走到宫季卿面前,掀起裙摆跪下。

「爹爹,我不怪哥,你别赶他走。」

颂清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酸胀的难以诉说的情感,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但他很心疼颂雅。

宫季卿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清楚」就走。

颂清看着还想再求的颂雅,拦住了她。

他决定去巢州,不是因为宫季卿的惩罚,而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

人生中第一次,他开始自我反省了。

……

颂清不见了。

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宫季卿,找到书房去,他一脸无辜,问我怎么了。

我又觉得自己恐怕是错怪了他。

「儿子不见了,你说他跑哪儿去了?」

宫季卿放下笔,「走吧,我们一起去找。」

遍寻京城不见,学宫没有,皇城没有,璇玑书阁没有,观尧山没有,永信侯府也没有。

颂雅被父皇接进宫了,我问不着,只能无头苍蝇似的找。

最后是圆惠师傅说他算了一卦,说此去是命数,无有大碍,且必定回来,叫我不必慌张。

我……我怎么可能不慌张!

我那么大个儿子不见了呀!

「圆惠师傅,您能不能算算颂雅往哪个方向去了?」

宫季卿说:「别为难禅师了。」

我一想也是,圆惠师傅是半路出家的和尚,算卦不一定准,我又去钦天监求了一卦,没想到和圆惠师傅说的一样。

「颂清不会一时意气,月盛炎已经派出斩阎罗了,多则几月,少则几天,总会有他的踪迹,不要担心了,小春。」

「可是……」

「对外就说他去云游了,不要让王府和皇城怀疑。」

宫季卿安排得当,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但是我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他即便要走,也不会话都不说一句就走。

「夫君,真的不是你?」

「小春,你怀疑我?」

「不,不是,宫季卿你别生气,我只是……算了,就按你说的吧。」

如宫季卿所料,斩阎罗的确找到了颂清,他竟然瞒着我们去了巢州。

宣韦的信也回来了,他告诉我们,尤烁儿偷偷收留了邢三魁和一个乌禅人,猜测是已经死掉的乌禅女王的子嗣。

联系到颂清曾经答应我会杀掉邢三魁,这次不辞而别就有了解释。

宣韦说,他会替我们照顾颂清,他在巢州也的确需要人手帮忙,我家儿子他征用了,事情完了再还。

话说得客气,但没给我一点儿反对的机会。

……

次年,在凉州的秦思生下了姚斩的儿子,但不是长子,据说姚斩后院的某个姬妾生下了长子。

秦羡说起这事时,不客气地直骂姚斩蠢货,炎炎打趣她,「琅嬛侯好大的脾气,敢辱骂当朝亲王,我要是参上一本你可不好过呀。」

秦羡很大方地给炎炎发了三万两银票的零用钱堵她的嘴。

我挺为思思担心的,「凉州偏远,基本就是姚斩说了算,思思孤身一人在那里怕不好过,要不,让她父亲请立王世子?」

我想的是,先把思思孩子的名分定下来,以后哪怕姚斩再也不搭理秦思,总归嫡子之位是在的。

秦羡点点头,「我去与族叔谈。」

煦燕跟着说:「秦大人在朝中力量不强,这事情不能光是王妃娘家说,依我看,不如去找永信侯。」

我一拍桌子,「这办法好,永信侯老家也在西南,前朝时就有姻亲。秦羡,你回家去寻摸家中有没有适龄的孩子,我去永信侯府说个亲事如何?」

这事儿是几重好处,一来,永信侯亓剑铮本来就想做侯府正儿八经的当家人,不再受家中叔伯牵制,放着蜀中秦家这么好的助力,不用白不用,他肯定是愿意的。

二来,他妻子是鄄御公主,姚若凌喜不喜欢秦思另说,但她肯定是不愿意自己弟弟家里乱了嫡庶,会惹父皇不喜的。

三来,亓家秦家的家教我看在眼里,除了一个被惯坏的亓寺意都不错,我撮合一门婚事,也借机卖他们两家一个人情。

最终秦羡选了秦家三房的庶女秦云门,虽说是庶出,不过她父亲母亲去得早,那孩子跟着秦思一同受教养,才十六岁的姑娘,不仅将三房的产业打理得当,还将弟弟养得极好,秦家对那姑娘评价极高,而且早就有意将来为她寻京城的婚事,让她和秦思互为依靠。

亓家那边我则选中了二房的长子亓剑寒,这位公子订婚的姑娘夭折了,自己又接连守祖父和父亲的孝,出仕晚,从地方一路干回京城,看似其貌不扬,又被侯爷亓剑铮遮掩了大部分光彩,但要知道,他是亓家这一代的文臣之首,不到三十岁的正四品!

我几乎没费力气就说成了这门婚事,这次连姚若凌也罕见得没有给我摆脸色,在鄄御公主府设宴请了我一回,真心实意夸我想得周到。

这头换了六礼,那头秦家就请封世子,亓家紧跟着附议。

朝堂上说是讲究避讳,可人家这都是实在亲戚,亓剑寒给自己媳妇儿的堂姐的儿子说几句话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反对的声音也有,荀家说孩子太小,该再养养看看身体和品性再说。

我猜父皇心里也是想立世子的,只是姚斩弄出庶长子这事儿让他不高兴了,于是说了句「再议」,跳过了这件事。

秦家正筹划着再找个机会上奏时,秦思干了件大事。

她把才几个月的儿子给送回京城了!

她是王妃,不能随意离开藩地,所以派了自己秦家给她的家臣当庭奏对。

说的话也很符合她的风格。

「王妃娘娘陪王爷在凉州就藩,不能承欢皇上膝下,倍感煎熬。如今生下小公子,见公子身强体壮,迫不及待将公子送来见皇祖父。王妃娘娘说,这是陛下头一个嫡皇孙,马虎不得,还请皇上为这孩子赐名,但求他沾一沾皇上的福气。」

据说父皇在大殿上开心得不得了,让人把孩子抱给他,那孩子继承了姚斩的桃花眼翘鼻梁,也继承了秦思的小圆脸,不哭不闹,谁抱他都笑,可爱极了。

父皇道:「世子就叫姚鼎。」

小孩子就是有特权,笑一笑比我们这儿又是联姻又是上书都好使,直接就是「世子」了。

父皇又说:「阿鼎还小,不宜奔波,就留在宫里由朕教养吧。」

秦家家臣跪下谢恩,「王妃正道不能奉养皇上,若世子能够代双亲慰陛下,便再好不过,皇上圣明!」

这马屁拍得好,父皇将姚鼎抱在怀中悠了悠,姚鼎「咯咯」笑着,伸手去拽父皇胸前的朝珠,好一派天伦之乐的景象。

满朝文武,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唱反调。

于是,年仅几个月的小孩子,因为他母亲的「擅作主张」,得到了赐名,被封为世子,从此留在宫廷又皇祖父亲自教养长大。

显王姚斩就是出城巡视了一番,回来就发现儿子没了,一问就是送给你爹了。

他能生气吗?

他不能。

毕竟,「男主外,女主内」嘛。

连颂雅知道了都惊诧不已,非常后悔自己没有多跟显王妃亲近。

「王妃娘娘真是……」

她想了许久,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似乎「聪明、果决、大胆」这些词都不足以完全概括。

「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45

六年后。

「内宫已经拟旨了,最迟明日发出来。」

「王妃是荀氏还是周氏?」

「都不是,是晋安苏氏。周氏和荀氏是侧妃。」

听了这话,在一旁一边绘图一边听我们说话的煦燕放下笔,道:「皇上……不像从前了。」

我和炎炎对视一眼,多少明白了她的意思。

从前的父皇说一不二,做事心里盘算好了就好,表现出来就是乾纲独断,一言九鼎。

如今给姚守选王妃,他挑了苏氏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可让周家和荀家的女儿做侧妃,权衡的意味太明显了。

毕竟姚斩当年可没有周家和荀家的侧妃。

他还没下定决心,还想着保全所有儿子。

父皇他,老了……

炎炎说:「昨日召我进宫,还问我景雎如何,若是不好就换一个。」

炎炎有些烦躁地揉皱了袖摆,「这都多少年了,又忽然来逼我这些事。」

煦燕喏喏道:「御医近来也都住在宫里,少有出来了,荀贵妃近半年被召幸了几十次。」

我心里一突,「你哪儿来的消息?这么明显了吗?」

煦燕点点头,「工部那群爷们儿嘴碎,有个侍郎的族妹如今在宫里做美人——前阵子产下七公主的那个,她和家里人说的,说是生了公主也没能让皇上来看一眼。」

「父皇这几年身子确实不好。」我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看来朝中又要提立太子的事了。」

炎炎说:「我就说姚鼎那小子怎么最近不来练武,日日守着皇上,个头不大,精得跟鬼似的!」

秦思家的姚鼎跟着父皇长大,既在学宫上课,也在宫外交游,但大多数时候这孩子都跟着父皇。

他开蒙读书都是父皇手把手教的,我们没有一个有他的待遇。

姚鼎虽然没和他的母亲真正意义上接触过,却像足了秦思,说他傻乐吧,大事上从不糊涂。

就比如,这些年来荀贵妃没少给父皇献美,生下的皇子公主她自然而然养下了,父皇见她独子不在身边,怜惜她,默许了此事,宫外就没人敢说不。

还是姚鼎提出要把皇叔们都挪出来。

他说宫里伺候的人那么多,学宫里的先生也都是当世名宿,哪里还能让皇子们「长于妇人之手」。

当时父皇还是生气的,可姚鼎就说,自己的父王十岁就经历过战场逃亡了,宫中的皇叔如今最大的已有十岁,不说上战场,能不能看得懂奏疏呢?

这话别人说不得,姚鼎说得,因为他是父皇第一个儿子的嫡子,占嫡占长,天然有立场提出这个问题。

但能说不代表敢说,荀贵妃管着整个后宫,而姚鼎只是一个孩子,离开爹娘长在皇城。

换句话说,他活在荀贵妃眼皮子底下,就敢这么掀荀贵妃的桌子。

关键是,父皇就喜欢这个大孙子,能干,懂事,有分寸,明大义,关怀宗亲,所以这事儿就叫他给干成了。

如今几个皇子和他都在学宫里念书,据颂雅说,姚鼎把那群傻小子哄得一愣一愣的,比颂清一点儿不差。

因为喜欢姚鼎,父皇还给秦思那一岁的女儿、姚鼎的胞妹封了郡主,可谓爱屋及乌。

所以尽管凉州显王府那里妾室们生儿育女,愣是没有一个混成侧妃的,秦思稳稳地当着她的女主人呢。

若炎炎说的是真的,姚鼎都不离开父皇了,那父皇病得就不轻。

我心里想着事,炎炎叫了我几声,我才回过神来。

「啊,什么?」

炎炎不耐地抱着双臂看我,「我说秦羡想去凉州看秦思,现在路上不太平,我护着她去,你帮我照顾几天景雎。」

我「腾」地站起来,「这不行,宫季卿在家!」

旋即反应过来这话歧义太重,「不是,你家里人放我这里算怎么回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宫季卿当年知道景雎这件事的时候,差点没提刀去炎炎府邸砍人来着,我哪敢再让他和景雎见面。

别说见面,好几年了,我略有不顺他心意的时候,他都要哀叹「我不如什么澄上大夫,果然讨公主的嫌了」。

炎炎也很无奈,「可要是把景雎扔给金枭枭,谁知道那混账会做什么?满京城就你这奉国府他不敢放肆。」

金枭枭,前天下第一刺客,现炎炎的男宠,之一。

另外一个当然是景雎了。

当年我是一时冲动把景雎送给炎炎,哪里想到颂清带回来的刺客金枭枭已经做了炎炎的入幕之宾。

炎炎本来想养着景雎做个乐师的,不过金枭枭一哭二闹三上吊,炎炎就逆反了。

她想,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姚若准那儿三个侍官其乐融融,我就不能两个都要?

再说了,金枭枭是个身份见不得光的刺客,他只能帮斩阎罗做些私下的脏活,景雎就不一样了,炎炎自己居住之后迎来送往、车马小厮、斩阎罗的生活安排,景雎都可以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白天当管家,晚上暖被窝,长得又好看,她凭啥不要?

金枭枭气得出走了半年,然后又回来了。

从那之后,金枭枭和景雎之间就维持着微妙的平衡:金枭枭一直想杀了景雎,景雎也一直想赶走金枭枭。

炎炎要出京,自然不敢放这两个相处。

煦燕给想了个办法,「那你带着金枭枭上路,正好也安全。」

「不成,金枭枭上个月还伤了景雎,我说了三个月不理他。」

我说:「那就带景雎走?」

炎炎再次否决,「他就是被金枭枭伤了腿,没法走。」

「你家驸马最近也要忙朝廷的事,你就让景雎住在颂清的院子,颂清对枭枭有恩,枭枭不会来的。我一定在颂雅及笄礼前回来。」

我还想拒绝,炎炎握着我的手使了力气,「小春……」

「好……好吧。」

煦燕向我摇摇头,用眼神说「不要」,被炎炎一瞪,又默默低下头继续画图。

世界纷纷扰扰,她只是个单纯的画图人罢了。

46

「殿下在琅嬛府用了晚膳吗,小厨房备了些菜,要不要上来?」

坐在梳妆镜前任,侍女为我卸掉簪环的工夫,我自己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这几天事情太多太忙乱,脑子有点不够用。

秦羡在这个当口去凉州看望秦思,自然不是因为想念族妹,而是京中的态势不好,她必要亲自去一趟,做好准备。

只是炎炎离开,与宫里的联络就更少了,往常颂雅是能派上用场的,现在她得准备及笄礼无法入宫。即便我们不顾规矩让她进宫,荀贵妃也必然会拦。

现在竟然只能寄希望于六岁的姚鼎可靠,能在发生什么不测时,尽快将消息传出来。

两王出京之后安宁日子过久了,这么一点小波折都让我心烦意乱。

「夫君呢?」

捧盏侍女的手僵在半途。

我察觉到了微妙的不和谐——怎么我回家这么久了宫季卿还不来找我?他今天是休沐吧?

「驸马出门了?」

「回公主的话,不是……」

不是就不是呗,说得那么牵强做什么。

「那他在做什么?」

几个小姑娘都垂下头,屏息凝神不敢说话。

我觉得莫名,「怎么,你们又被他威胁了?瞧你们这点儿出息,说吧,驸马怪罪起来本宫给你们挡着。」

几个小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踌躇着。

「再不说这个月月钱就扣掉哦。」

「驸马在存善堂……」

宫季卿去颂清的院子做什么?

等等!

颂清的院子?

我猛地站起来,梳妆盘里的首饰被我掀翻了一地,我顾不得了,提着裙子就往存善堂跑。

看我这蠢脑子,忘了景雎正在那儿住着呢!

……

水榭之上斜躺着的男子身着小万字纹棣棠色锦裳,手执折扇,青玉扇骨一下下敲在膝上,倏然挑起素白的深衣,风流写意之态十足。

抱着琵琶的青年则坐在他对面,一袭朱红纱袍,与眼角泪痣辉映,鎏金发带束得不高,但见如瀑青丝委地,仿佛志怪小说里描绘的艳鬼。

听到我的脚步声,两个人都停下了动作,一齐转头看向我。

我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正要叫宫季卿,宫季卿却倨傲地用折扇点了点景雎的方向——他甚至还在看着我笑。

「让你停了吗?」

景雎匆忙低下头,继续拨弦,只是太过慌乱了,连我都听出第一声有些走音。

宫季卿像是没憋住似的「啧」了一声。

伤害性很强,景雎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我不敢往前走了。

我没见过这么吓人的宫季卿……

他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小春,过来。」

我不敢动。

他依旧笑得完美,像个非常逼真的假人,「怎么,有了澄上大夫,殿下就连挨着我都嫌弃?」

「不不不这都是误会,全京城都知道景雎是炎炎的人,炎炎要保护羡羡去了凉州,所以把景雎拜托给我,毕竟你知道她家那个金枭枭会杀人的,不信你看景雎的腿现在还伤着呢,天地良心我对景雎一点想法都没有,在我心里夫君你就是天下最帅气最聪慧最优秀的男人,其他人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说完之后,我拍着胸口顺气。

景雎惊呆了,不知道我还有这一手保命技能。

宫季卿是没那么好糊弄的,「明明说得清楚,却瞒着我?」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较常人深的瞳色里像是盘踞着毒蛇,让我觉得要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景雎没法活着走出我家。

「让我……哈呼哈呼……喘一会儿……」

宫季卿就给了我五息的时间,「可以说了?」

「我怕你因为景雎和金枭枭的事不喜欢炎炎。」

「就这个?」

我点头,「就这个。炎炎是我的朋友,她的选择许多人都看不上,别人我无所谓,但至少我要你对他不要有偏见。」

景雎对我不特别,不值得我瞒着宫季卿,但是月盛炎不一样。

她这一辈子犯了许多错,每一次都是因为毫无保留信任他人,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改变做人的方式。

我将她带出永信侯府后,斩阎罗,我随便用;宫中密辛,她知无不言;需要她出手,再危险也去。

我想要配得上她对我的毫无保留。

宫季卿的笑意淡去了,眼底的杀机也消散,「好,我认真对她。」

他又指了指景雎,「但是,不许再有这种事。」

「哦。」

宫季卿忽地站起来朝景雎走去,伸手朝他一探……

抢走了景雎的琵琶。

宫季卿抱着琵琶,旋身盘腿而坐,紫色的衣带像是一道流光闪过,衣裾散开如同六出花,他将折扇朝我这里扔来,我双手捧住,他单手扶着琵琶颈,另一只手随意一拨,一道灵动随意的乐声响起,我虽然听不懂,却也觉得不是乱弹的。

「娘子想听琵琶,何须乐师,夫君我来便是。」

他开始弹奏,奏的就是刚才景雎的那一曲。

只是景雎被他吓唬了一整天,刚才弹奏的已经有气无力、但求速死,不像他,将一首缠绵琵琶曲弹得金戈铁马,如同沙场军鼓般激昂有力。

整个人从头到尾都写着:我好厉害的,娘子你看呀!

我抱着折扇,非常给面子地鼓掌,「哇哦!夫君真棒!」

景雎看看宫季卿,又看看我,再看看他的琵琶,长叹一口气。

我猜,他或许宁愿留在月家和金枭枭斗智斗勇吧。

……

「老东西给你写了什么?真是稀奇了,你在巢州这么久,他还从没单独给你写过信。」

宣韦探头探脑地往颂清的书案看,颂清将看过的信纸折起来凑到烛台前烧掉。

宣韦嘟囔:「小气!」

「家务事,不说了,免得让你笑话。」

「你娘养男宠了?不要你爹了?」

宣韦只是习惯性地嘴贱,没想到颂清颇为怪异地看着他。

「不是吧,真叫我说中了?」

颂清缓缓摇头,「太傅,您与嘉妱公主在一起时,是不是从来不说话?」

「什么意思?」

「不然怎么每次到我这儿,就这么话多?」

「你这……」

明明是颂清先挑起的战争,又是他转移话题不继续下去了,「你不是说福王跟乌禅那个遗孤在一起许久了吗,嘉妱是想利用那个遗孤怀孕,拉拢乌禅残余势力吧。」

说起这件事,宣韦微微皱起眉头,「福王去邢三魁他们的院子频繁,如果要怀上,很快就有了。」

「可是那里防守很紧。」

「那正好,天下第一刺客,也该派上用场了。」

颂清回忆起父亲写来的信,暗想:办成这件事,他总会准许我回去参加颂雅及笄礼吧。

……

「澄上为避枭寄居存善堂,速调枭离京。」

47

金枭枭擦着刀尖的血,一边逃一边觉得奇怪。

小公子明明是让他杀一个可能怀孕的女人,可他在院子里找到的符合描述的人,分明是个男子。

别是杀错了人吧,那这笑话可就闹大了。

跳过几个围墙,金枭枭躲进早就踩好的隐蔽点,细细复盘今晚这场暗杀的细节。

熬到第三天,干粮也吃完了,身上也臭死了,小公子的人才装作油贩子来下货,把他藏在车底带走。

他在闹市的一个米铺后面,见到了阔别多年的小公子。

哦,不该叫小公子了,颂清少爷长高了许多,已不再是那个小孩子了。

「颂清少爷,我这儿有个事不得不跟您说。」

颂清还和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和善有礼,让人如沐春风,他表情温和地注视着金枭枭,「不急,先去洗漱一下换身衣裳,我给你准备了些汤水小菜,这几天辛苦你了。」

金枭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一个时辰后再见,已经是个香喷喷的刺客了。

他一边吃菜一边跟颂清说:「不是说那院子的主人是个女人么,我进去后只见到两个男子,一个年龄大的,下人称他为三叔,是你描述的那个邢三魁,另一个年龄小又貌美的异族人,其他与你们说的分毫不差,就是他是个男子。」

颂清似乎并不意外,依旧淡定地问:「你确定?」

「那当然,我挑开他裤子看了。」

见颂清眉宇间闪过玩味,金枭枭好奇地问:「这里是有什么内情吗?哦,要是不方便就别说,当我没问!」

「方便。也的确是有桩趣事。」颂清嘴唇微微勾起,幼蛇虽还不具备青蚺那绞杀的能力,不过蛇毒已能伤人了,「福王殿下,有断袖之癖。」

金枭枭手里端着的菜瞬间就不香了。

哪儿比得上皇室秘辛香啊!

夜间,颂清与宣韦城中夜市密会。

「你说那不是公主,而是王子?福王还和他断袖之好?」

「是。」

颂清不是会开玩笑的人,宣韦迅速理清了思路。

真相已经很明显了,虽然说出来颇像是假的。

宫季卿和他灭了乌禅,故意放走邢三魁,让他逃到巢州,以嘉妱的性格一定会收留他图谋不轨,这就是给自己养一个嘉妱的把柄。

邢三魁将乌禅王子装作公主多半是迫不得已。

嘉妱可以养一个公主,待姚守与她生下孩子后,姚守就能名正言顺继承乌禅,虽然乌禅现在已经被打没了,但残余势力还在,用得好了总有效果。

但嘉妱不会养一个王子,因为如果收留邢三魁和王子,将来乌禅是谁的可说不准,养虎为患的傻事她不干。

邢三魁只得将王子装成女人,乌禅人均是轮廓深邃身材纤细的模样,乌禅王氏更以美貌闻名,那位王子美得雌雄莫辨,未曾发身,便装作女人生存下去了。

到了年纪,嘉妱让姚守与之亲近,姚守便喜欢上了这位「亡国公主」。

等想要进一步交流时,发现不太对劲,这原来是位「亡国王子」。

不过性别的变化没有影响姚守的喜欢,他临幸那院落许多次,都没有跟自己亲姐姐拆穿王子的身份。

然后王子就被金枭枭一刀杀了。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对姚守而言。

而对于没有良心的宣韦和颂清等人而言就不同了,这就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就已经用眼神交换了意思。

颂清:你去挑拨离间,让姚守以为乌禅王子是尤烁儿杀的。

宣韦:你去大肆宣扬,在姚守大婚前务必让所有人知道他好男风。

大畜生和小畜生相视一笑,都颇为满意金枭枭的这场刺杀。

如果宣韦知道真相的话,或许还要添加感谢宫季卿。

感谢那个老男人那么爱吃醋,为了赶走景雎,逼儿子把金枭枭调出京城。

「对了,过阵子颂雅及笄,我回京一趟,很快回来。」

「你爹不是只准你写信吗?现在准你回去了?」

「他答应我远远看一眼。」

宣韦拍了拍颂清的肩,「以前我老觉得你爹是个混账东西,跟你现在对比起来,他其实对我挺好的。」

颂清冷冷地笑了一下,「哦。」

48

对比十年前进京时的门庭寥落,颂雅的及笄礼声势浩大。

我亲手为颂雅换上礼服,系好腰带,看着她明艳动人的脸,以及随着时光流逝色泽更加妍丽的芙蓉花,一瞬间的触动让我很想要宫季卿和颂清都在身边。

「你哥哥不是故意不回来的,他是有正事,你别怪他。」

颂雅刻意笑了笑掩饰失落,「我当然懂的,我不是几岁的小孩了,放心。」

我看着她嘴角的口脂,「这里好像没匀……」

正要掏出手帕给她擦一擦,内官忽然传道:「公主殿下,郡主娘娘,皇上驾到!」

父皇竟然来了?

我看向颂雅,「父皇和你说过吗?」

颂雅没有回答我,而是拔腿就跑,我比她穿得简便也没撵上她。

这次与父皇已有差不多四个月不曾见面,行完礼后一抬头,见他忽然就老了。

他的眼神中属于帝王的霸道被一种温和的情绪占据,他像一个普通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女儿和孙女一样看着我们,连呼吸都比从前缓慢许多。

是啊,颂雅都大了,父皇也会老的。

即便之前听到了千种传闻,真正见到时还是会难过。

「一直盯着朕做什么?直视龙颜是大不敬,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父皇佯怒说我,颂雅已经过去挽着父皇的胳膊,「娘亲是太想姥爷啦,姥爷好多好多年没来我们奉国府了吧,来,我带姥爷逛逛。」

父皇冲颂雅笑了笑,又嫌弃我,「还不如你女儿懂事。」

他再次看向颂雅的时候「哼」了一声,「你也是不让朕省心的。」

因父皇的到来,之前的许多准备又要改换规制,整个府里都忙得停不下来,连宾客都来不及招呼了,男宾那边有夫君,女宾就只能靠炎炎和秦羡了。

炎炎可以招呼大多数人,秦羡则负责炎炎招待不了的人——比如永信侯府一家。

中途颂雅学宫里的同窗来拜会我,亓寺意穿着全套世子礼服,金光闪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及笄。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如今学宫里的头甲方胜鹮,他穿一身皂色常服,神色委顿。

这孩子前天在朝上提了对新政的一些想法,被父皇教训说他是脚都没沾过泥地的大少爷瞎想,对一个一心想做点事业的少年来说,打击挺大的。

「姨妈,刚在前面听说皇上也来了,是真的吗?」

亓寺意这几年往我家跑得勤快,姨妈前姨妈后的,我隐约猜出他喜欢我家颂雅,也问过颂雅的意思,颂雅就一句话我就再对他喜欢不起来了。

颂雅说自己刚毁容那阵,亓寺意说她是丑八怪。

这死孩子,爱找谁找谁去,反正别想挨着颂雅。

「已经去前厅了,你去见一见吧。」

亓寺意拊掌叹道:「皇上专门为了颂雅出宫,这样宠爱,太好了!」

亓寺意是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性格,所以替颂雅开心是真的,我看得出。

就是他为什么要说颂雅是丑八怪呢?

他怎么想的呢?

我想不通,心道算了,反正颂雅也说了,绝对不可能与亓寺意在一起。

亓寺意领着一众少爷们告辞,方胜鹮一个人吊在末尾,我叫住了他,「云雀。」

「公主,什么事?」

我冲他笑了笑,「前几天朝上的事夫君跟我说了,知道你心里难受。你还小,做事情不周全有什么的,被说两句也没关系,哪家的孩子不被骂啊,父皇是对你有期望才点你,要是个木头桩子,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方胜鹮钝钝地点点头,「多谢公主殿下。」

我走过去,抬起手拍了拍方胜鹮的小脑袋,像是拍我自己孩子似的,「给本宫笑一个。」

方胜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捏了捏他的脸,他动也不动,随便我捏。

欺负老实孩子太有意思了。

「这么笑才对,保持住,好,就这样,转头,走。」

一通忙乱,坐下等开礼时脚踝都酸了,宫季卿知道我累,给我倒了杯参茶,我闻着那浓重的药味就难受,摆摆手说不要了,没胃口。

「又闷得慌吗,最近是怎么了?」

「可能天气太干,菩萨保佑今年别旱,田里有个好收成吧。」

宫季卿跟随侍吩咐,不久他们端来一个香炉点了熏香放在我位子旁。

「这香好久没闻过了,是谁做的,和颂清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寄回来的。」

我立即倾身问宫季卿:「他就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哐当——

身后有人失手跌了酒盏,我正要回头看,宫季卿就朝身后抬了一下手,一众人衣袖摩擦的声音传来,他却丝毫不在乎地为我整理璎珞,「坐正,快行礼了。」

我被这么一提醒,立即回到自己位置上等着行礼,父皇带着两个如今受宠的美人坐在上首,大监亲自为颂雅唱礼。

颂雅穿着一袭绀色宫装被侍女们迎上前来。

看见那用料极其朴素的宫装,我十分不解。

并非我由奢入俭难,而是颂雅通身纹饰全无,那就是一件素裳,像是一整块绀色布料缝制而成,反衬得她肌肤如玉,脸上芙蓉妖冶。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

「这也太朴素了吧……」

「公主看起来也惊讶得很,她不知道吗……」

「这不合规矩,皇上会怪罪……」

坐得靠前的亓寺意咳了两声,轻嘲:「别人穿什么礼服干你们屁事!」

鄄御公主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又瞪了永信侯一眼,永信侯将酒杯往桌上一放,亓寺意闭嘴不敢说话了。

颂雅走过亓寺意时身子没有动,飞快地用眼神扫了他一眼,嘴唇似笑非笑。

亓寺意举着酒杯放在嘴边,竟然忘了喝进去,样子呆傻得和平时的方胜鹮一样。

而此时的方胜鹮正低着头,错过了在他的角度看去应当颇为暧昧的一幕——被父皇骂了,在人前觉得没面子,孩子害羞了。

我其实当时并没看清这些,是后来颂清告诉我的。

我本想请炎炎为颂雅加簪,炎炎却觉得自己不合适,然后和我一起环视一圈,我身边的女子竟然没有传统意义上相夫教子一家子和睦美满的,除了我,可没有母亲亲自加簪的。

最后是颂雅自己请的煦燕,她说煦燕头发梳得好。可这叫什么理由?

不过煦燕也很好,她这两年升了一品,从四品工部侍郎,马上就要超越前夫镇远将军了,这个兆头也不错。

煦燕为颂雅插上一支翡翠玉簪,当时选簪子的时候我就不喜欢这支,颜色太沉了,不是小姑娘该用的,没想到跟她今天这身绀色素袍还挺配。

颂雅拜了我与宫季卿,又拜谢宾客,本该退下换常服吃酒了,她却又回到大厅中央,俯身长拜父皇。

我心中忽地一跳。

父皇道:「颂雅,你的心意依旧不变?」

颂雅的声音清亮而坚定,「是,颂雅心意不变,请皇上下旨。」

父皇站起身来,我也立刻跟着站起来,「父皇?」

「颂雅,即便你母亲伤心,你也不变心意?」

「是。」

我又叫了一声,「父皇!」

父皇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罢了,就让朕做这个恶人,让我们小颂雅开心。你既有心入道,朕便赐道号景龙与你,准你保留郡主食邑品阶修习道法,你随便挑一个道观,朕送你可好?」

「景龙多谢皇上!」

我已觉得喘不上气,宫季卿立刻扶着,父皇这才看了我,眼中有一丝不忍,「你若不想受法,朕准你随时还俗。」

父皇对起居舍人道:「把这句话记下来。」

父皇起身扶起颂雅,说了句「臭丫头」。

颂雅缓缓地回身看了一眼亓寺意,成功从他脸上看到了自己想看的。

震惊,不解,痛心,了然,后悔,哀求……

各种情绪应有尽有,甚至比她之前想要的还多。

颂雅想起和他一起打猎,落进她布置好的洞里,两人紧靠着抵御寒冷的时候;

也想起在小测上假意帮他作弊,实则把小抄扔到夫子脚下,害得两人被罚打扫学宫的时候;

还有一起打马球暗中使坏砸了他的球杆害他输了比赛,一起扮成商人去逛青楼把他灌醉了丢下,一起游湖偷偷把他推进水里……

颂雅忽然觉得为了这个报复,自己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好像太多了。

她抬着下巴像只斗胜的小狼,不再看被他玩弄的亓寺意,然后纠正父皇对她的称呼,「以后要叫臭道士了,皇上。」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要换一身素衣,要选翡翠簪,要让煦燕给她插簪了。

我的女儿是为了在及笄礼上做道士!

宫季卿劝我,「皇室女子做道士无碍,且皇上准她随时还俗。」

「你还不明白吗!混账!这种事是能开玩笑的吗!我……呕……」

或许是怒火攻心,我吐了出来。

宫季卿再无暇关注旁人,「快传御医!」

我抓着他的手低声道:「宫季卿!我今天已经够难过了,你不准骗我,颂清是不是回来了!」

宫季卿不说话,我掉了一颗泪在他手上。

「颂清在,你乖乖看大夫,我让他见你。」

……

「公主,王爷说了不见任何人,您 %」

尤烁儿根本不理看门的小厮,吩咐自己的侍卫:「杀了他们两个,头割下来挂在城门示众。」

门忽地开了,面容憔悴,像是许久不曾好好休息的姚守走了出来,他身上满是酒气,脚步不稳,声音也发颤,「你们敢杀本王的人?」

尤烁儿盯着自己的弟弟,冷笑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当着福王的面,杀给他看。」

刀光一闪,两颗人头齐齐落地,其中一颗滚了几步到尤烁儿脚边,涌出的血弄脏了她的云鞋,血味混着酒味,在院子里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恶心味道。

姚守抠着喉咙吐了出来。

尤烁儿低骂:「废物。」

姚守吐完了,不管不顾地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和污渍,声嘶力竭地朝她吼:「你这个疯子!杀了慕容不解恨,你还要杀我吗!」

尤烁儿一步步向姚守走去,姚守被她空洞的目光吓到了,不由得后退。

尤烁儿往前走,他就往后退,退到门槛处被绊倒了,狼狈地倒在地上。

沾了血的云鞋踩在姚守脸上,姚守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在尤烁儿心中已经死了,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说了多少次,那个男人不是我杀的,就是不信,蠢。

「既然那么爱他,怎么不陪他去死?虚伪。

「都那么恨我了,还是不敢跟我动手。懦弱。

「我是得罪了哪位神仙,得了你这么个又蠢又虚伪还懦弱的软蛋弟弟!」

姚守自我放弃地道:「我又蠢又懦弱不是正合你意吗,你才能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我!不用在我面前再装好姐姐了,你也正好解脱了才是!」

尤烁儿用力踩下去,姚守觉得自己的脸都快没有知觉了。

「那你倒是按我说的做啊,和男人上床都会,和王妃侧妃上床就不行了?我要你的子嗣,你去给我做出来啊。」

「你休想!」

尤烁儿收回了脚,蹲在姚守身边,拿出手帕,忽又变回那个温婉的好姐姐,给姚守擦脸上的脏污。

她的语气也像从前那么温柔,「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也可以找其他人代替,反正王妃和侧妃们从未侍寝,把灯熄灭,她们也不知道床上的你是什么样。到时候生了孩子,不论男孩女孩,我都还让他们叫你父王,你说好不好?」

「你……你拿我当配种的畜生吗?」

尤烁儿愣了一下,不想自己这位金尊玉贵的弟弟竟然这样贬低自己。

不过他形容得很对。

尤烁儿笑弯了眼睛,「对啊,你就是用来配种的小崽子,养了你那么多年,该回报我了。」

姚守崩溃地呜咽着,说出的话断断续续,「我……是你……弟弟啊……」

尤烁儿偏着头,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表情。

「就是和我从一个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而已,很特别吗?」

尤烁儿站起来,将被弄脏的手帕扔到姚守脸上。

「今晚你就是爬也给我爬到王妃床上去,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再让侍卫替你尽丈夫的职责。」

尤烁儿离开这院子,心里依旧很不舒服,姚守对她言听计从十多年,竟然只为一个男人就要和她反目。

何况她虽然作恶多端,慕容却真的不是她杀的。

她那嗜血的欲望被拨弄。

「给正妃侧妃喝促孕的药,盯着她们喝完,一滴也不许剩。」

「是。」

「去水牢。」

「是。」

她决定去「看望」被关在水牢的邢三魁,顺便发泄一下在姚守这里不便发泄的怒火。

49

方胜鹮在书房醒来,发现自己身上搭了一件披风,他记得自己昨晚上又熬到半夜,说了不准人进来打扰的,这披风哪儿来的?

他取下来,闻到一股清雅的冷香。

「颂清?」

方胜鹮的眼睛慢慢亮起来了,他一边推门一边叫侍从:「颂清回来了,快给我……」

几年没见的友人此时就站在院墙的月橘藤蔓下,笑容和煦如五月的阳光。

方胜鹮拿着披风愣住了,见颂清要走过来,他忙回书桌旁找自己晚上睡过去后随手扯下的发冠,匆忙把头发束好。

颂清按住了他的手,「这里掉了。算了,我给你梳。」

方胜鹮听到那润润的沉沉的声音,这段时间的焦虑消散了大半。

「颂清,你多久回来的?你这些年真的是去游学吗?你还走吗?」

「问题太多。」

方胜鹮「嘿嘿」笑了两声,听起来傻得很,颂清微微皱眉,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像被击中了似的。

「那我一个个问,你一个个回答?」

「不用。我昨日回来,今天走。」

「为什么又要走?」

「不能说。」

方胜鹮紧跟着说:「好,你不能说我就不问了。昨日回来……你是为了颂雅回来的是不是?对了,颂雅入道了,你知道吗?」

「知道。」

「我看你母亲很难过,听说及笄礼结束后晕过去了,没有大碍吧?你有问颂雅是为什么吗?」

颂清又一次在心里说:这人问题太多了。

但他还是一个个回答,不紧不慢的,「我的确是为了颂雅回来。颂雅入道是因为她是个脾气又臭又倔的蠢玩意,不用搭理她。至于我娘亲,她当时气晕了过去,太医诊脉说像是有孕,还不能确定。」

「什……什么?!」

公主殿下又怀孕了?

方胜鹮印象中,豪门世家的夫人们多是在新婚阶段生儿育女,然后就开始耗尽心血打理后院教养子女,将给丈夫暖床以及生育更多儿女的任务,扔给通房丫头和姨娘们,即便没有小妾通房,就比如鄄御公主和永信侯那样的,也是只生了亓寺意一个就再也没有要了。

而奉国公主她已经……

没记错的话,她已经三十有五,是当人祖母的年纪了。

颂清脸色不好,方胜鹮忙说:「对不住,我是太惊讶……不是!我又说错了,我是说我觉得……」

「无妨,父亲也很后悔,娘亲身子不好,之前老三又没保住,这一胎要不要还是两说。」

方胜鹮想起几年前在宫里流产的那个孩子,紧接着他又想起颂雅的脸,以及亓寺意当年在学宫说的话。

他隐约触摸到了真相——关于颂雅为什么在这些年总与亓寺意在一处,为什么亓寺意总是倒霉,为什么颂雅及笄那天求皇上让自己入道,为什么亓寺意那天那样失魂落魄……

他好像记得亓寺意去的时候还问他,自己穿得好看吗,让方胜鹮帮忙看看奉国公主会不会喜欢。

那,颂雅这气,生得就实在是太久了。方胜鹮开始同情起亓寺意来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走?你娘也让你走吗?」

颂清垂眸,声音也低了一下,「我得离开。」

母亲再次怀孕,激起了某个男人对六年前发生的事的愤怒,颂清承认,做错事是要付出代价,可他实在倒霉,这代价似乎要无限延长了。

梳好了头,方胜鹮察觉颂清情绪很差,小心翼翼地问:「你用了早饭没?」

「等你醒。」

「好,我让他们传菜!」

两人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早饭。

这没办法,方家只有这么一个独苗了,方胜鹮是府里所有女人的指望,他得活得长长久久的才行,所以方胜鹮从出生起就开始养生,六七十岁的老人家怎么活,他就怎么活,生怕有个风吹草动把他给弄坏了。

搁他小时候,熬夜,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他如今大了,有自己的心腹人手了,才有了大半夜不睡觉的自由。

颂清是个不讲究饮食的人,可饭菜实在太寡淡,他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看见方胜鹮吃得很欢,像是马槽里的小马驹埋头吃草。

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着:乌禅的马种的确好,要是再多养一些,可以凑一支铁骑。这样大的功劳,总该让我回来了。

之后,颂清又花了两个时辰与方胜鹮谈他的新政,他也觉得幼稚不妥当,但不会像皇帝那样直接骂,他很清楚哪种方式最能让方胜鹮接受。

「云雀,你在学宫这么多年,该学的也都学了,不如出去走走。找个县城,最好偏远贫苦的,带足了侍卫去历练几年,如何?」

「可是母亲她们不会……」不待颂清再说什么,方胜鹮自己便摇摇头,「你说得对,不能一直在京城里,我都没种过地,怎么就敢提分田,是我太天真了,我得放外任!我这就去求皇上!」

「家中你想好怎么说了?」

方胜鹮神情一窘,「先斩后奏?」

「不好。你去问皇上,请教他怎么办。云雀,你要记得,皇上是你父亲的挚友,他肯给还在襁褓中的你国公之位,已经足以证明他对你父亲的情义,你可以完全信赖他,仰仗他,他不会不管你。」

颂清握住方胜鹮的肩,「别怕他。」

「好。」

一个时辰后,颂清坐上了米铺的马车离京,方胜鹮乘着国公府的车架入皇城,两人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50

父皇传我进宫,说宫里的牡丹开了。

明明不是牡丹开放的时节,他可真是,找借口也不用心。

颂雅和宫季卿都想跟我去,我却想单独跟父皇说会儿话,可能父皇也是吧。

认真算起来,这些年我们俩都没有安安静静地谈谈,身边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人或事。

因为御医说我怀孕了,颂雅忆起从前的事情,加上她背着我们求父皇允她入道,自责愧疚加担忧,无措地垂手立在一边,像只被雨淋湿的小鹌鹑。

我才不安慰她。

宫季卿目前也不敢安排我,他张嘴想说什么,我就问他:「颂清呢?我那么大一个儿子哪儿去了?」

颂清好不容易回来,结果一晚上人又没了,连个解释都没有,我才不信颂清会自己离开,一定是宫季卿干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颂清那么严厉。

宫季卿也委委屈屈地挨着颂雅站了,父女俩一起装淋雨鹌鹑。

我有气没处撒,自顾自地进宫去。

父皇在牡丹阁等我,不过与十年前不同,他坐在椅子上,腿上搭着绒毯,身形委顿,脸颊处长了寿斑,连招呼我过去坐的时候抬手也不如那时有力。

他没有骗我,牡丹阁里开满了花,不独牡丹,各式各样的名品姹紫嫣红开遍,像是把御花园搬了过来。

我向他行礼,他若有所思。

「你刚入宫那天行礼都做不好,如今……长大了。」

我想起那个负责拿拜垫的小宫女了,被我突如其来的一跪吓得不知所措。

如今那个小宫女已经是尚仪局尚宫,替我跟姚鼎传信,很能干。

我看小宫女是那样,旁人看我,是否也是如此呢。

「父皇,我早就不会再长了。」

我坐到他身边,他从身侧拿出一幅画,用略微发颤的手打开。

画上是一个农家女子,用红绳木簪盘发,穿赭色粗布衣裙,有顶好看的悬胆鼻、杏核眼,但身形瘦削得很,实在不符合如今大安追崇的富贵盈润。

我取下护甲,伸手抚过那幅画像,停在骨骼突出的肩膀处,哑着嗓子说:「娘亲的肩还要窄些,她肩窄得扁担都挑不起。」

「太久了,朕也快记不清了。」

我看了父皇一眼,见他眼中也满是沉湎。

「小春,你之前说你早忘了。」

我跪下认错,自己的确是欺君来着,关于娘亲的一切我都记得,我只是不想告诉他。

刚才是一时情伤,说漏嘴了。

「你不愿她与朕合葬,那让这幅画像随朕去罢。」

「父皇!」

我跪着仰头看他,他正好伸手拍了拍我的额头,那一刻我觉得他好像真的把我当小孩子了。

他以前也这样拍颂雅的头。

他的手在颤抖,难以控制。

「宫外如今怎么传朕?是否怪朕病笃至此依旧不愿立太子?」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朝廷内外都望您康泰。」

「小春,依你看,谁适合做太子?」

「儿臣看不分明。」

他轻笑了一下,「喔,哪里看不清楚?」

「天下的未来。」

「你看得倒长远。」

「因见多了乱世流离,只愿天下顺平,再不必有夫妻离散,母失其子,子丧其母的惨剧。」

父皇听了这番话,沉默了许久,我低着头,怕看他的眼睛。

「你果然怪朕。」

我依旧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说:「作为帝王,您将名垂万古。」

那之后他与我说了很多,关于姚斩和姚守,周家和荀家,鄄御和建御,还有年幼的皇子公主们,细细与我说他们每一个的好与坏。

后面又说到颂雅,让我不要怪她;

说起颂清,他说好多年没见到颂清了,如果有机会让他进一次宫;

说到亓寺意,说他蠢但直,还需要磨炼;

说到云雀,希望我安慰那孩子,父皇期望得太多,对他就格外严厉;

说到月盛炎,让我替他保护炎炎,就像月先生当年保护他那样……

最后不知怎么又说到了宫季卿,父皇依旧不喜欢他,觉得他生性凉薄阴鸷残酷,我只在这时顶嘴了,我告诉父皇我又怀孕了。

也不全是顶嘴,只是害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他没有再说宫季卿,只是温柔地看着我的肚子,「如果是个女儿,封县主。儿子就算了,宫家的男人讨厌。」

「谢父皇。」

「小春,爹爹这里除了你母亲的画像,还有一样东西。这两样,你今日可以选一件带出宫去。

「来,选吧。」

……

八个月后,我与宫季卿的第四个孩子出生,是为灵鹤县主宫逢春。

不过那时父皇已经带着荀贵妃前往行宫休养,将姚鼎和皇子们留在宫中,并没有见到逢春。

年幼的皇弟们渐渐长成,父皇依旧没有立太子,朝上吵得愈发厉害,在凉州和巢州的两位亲王也渐渐坐不住,时常上表回京探望。

那时只有我明白,他已经选好了,只是还需要时间。

51

宫逢春从出生到满周岁,父皇一直都在行宫。

在我给小逢春筹备周岁宴时,行宫忽然传来消息,说荀贵妃重病,要福王立即回京侍疾。

行宫除了父皇的人就全部是荀家人,这消息不太妙,大家都猜到荀贵妃的意思。

炎炎去了行宫三次,每次都被拦在外面。

连在内宫横行无忌的月家女公子都不能见到皇上,朝臣们乱成了一锅粥,纷纷嚷着要去行宫拜见。

姚鼎在此时站了出来,他虽年幼,但正经是长子嫡孙,又是父皇手把手教养,朝中都忌惮他几分。

他先安抚众臣,又向巢州凉州传信,请两王共同回京侍疾。

庶母也是长辈,不仅小叔姚守得回来,亲爹也回来看看呗。

不知道姚斩知道儿子用这种办法把自己给召回来,会不会气得锤姚鼎一顿。

不过藩地的两王还没出发,行宫就传来荀贵妃暴毙、父皇回朝的消息。

炎炎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连煦燕也说,皇上的确狠心。

荀贵妃跟了他也有二十年了,但在储位之事上动手脚,一样说「暴毙」就「暴毙」。

父皇回朝后,立即亲自下旨召显王归京,让福王留在巢州,其中意思不言自喻。

荀家人疯狂反扑,参周家与显王,然而父皇心意已决,必不让姚守回来。

父皇给荀贵妃的死后哀荣是够的,比肩周夫人,都以皇贵妃礼下葬,还提拔了荀家十二郎。

姚鼎之前风平浪静的时候日日守着父皇,如今乱成这样了,他反倒出宫往各个公主府转了一圈,甚至去了趟荀家吊唁。

他最后来的奉国府,这孩子有时看起来顽皮聪慧,有时又格外老成,他说有事不明,请教于我。

「姑母是最受皇祖父看中的孩子,姑母是否明白祖父心中究竟做何想法?」

我可从没觉得自己是最受父皇看中的孩子。

「我也不明白,皇帝的心是不该随意揣摩的。不过,你可以去猜测一个父亲的心。」

「明白了,多谢姑母。」

姚鼎一点就透,不愧是秦思的孩子。

姚斩可做不到这样。

临走前他还陪宫逢春玩了一会儿,「皇祖父如今轻易不见人,不然该抱了逢春去给他谢恩的。」

他叹了一声,「好在早晚能见到,不急在一时。」

这话让我心头一跳,总觉得他会一语成谶,姚鼎也意识到了,脸色微变。

我安慰他:「放宽心,你爹娘要回来,京里就不必你一个人顶着了。」

「是。」

因为我们一直告诉逢春,他有个哥哥颂清,她分不清年龄,看我与姚鼎亲近,以为姚鼎就是颂清,姚鼎离开时逢春便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还一直叫我:「娘!娘!哥哥!」

姚鼎捏了一下逢春的小脸,「哥哥下次来看你,我保证。」

姚鼎的马车都走远了,逢春还失望地喃喃着:「哥哥,颂清……」

……

七月,凉州的姚斩刚刚接到旨意出发时,父皇驾崩。

逢春果真没能见到父皇一面。

我握着在牡丹阁选的东西,默不作声地哭了许久。

宫季卿抱着我,我将我的头按在他肩窝,拍着我的背安抚我。

「宫季卿,我不该怪他,他是个好皇帝。」

52

皇上驾崩,太子未立,凉州显王、巢州福王齐齐离藩,带兵马赶回京城。

哪怕皇帝想立姚斩的心思已经摆明,但只要旨意未下,福王就要争一争。

说来也不全是姚守想争,带领巢州十万大军的并非福王,而是嘉妱公主。

哦不,如今该称为嘉妱长公主殿下了。

与此同时,京中荀十二郎逼宫。

这两件事同时发生,又几乎同时结束。

宫季卿在乾清殿前将荀家十二郎枭首,一如他几十年前在此地弑君。

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安朝这些人终于见识到了这位驸马的本事,也顿感这些年驸马已经足够容忍他们。

嘉妱的驸马宣韦在荀贵妃重病消息传出时,已逃回京城,他死里逃生也不闲着,宫季卿杀人,他就递刀。

荀家一逼宫,京中就开始谣传福王已经战死的消息。

也是他,在显王府邸弄出了许多的祥瑞,联合秦家做出天命所归的样子。

玩阴的,他这些年就没输过。

至于嘉妱长公主,和她的表哥一样败在宫家人手中。

巢州的军队与永信侯世子带领的周家军两军相接,宫家大公子宫颂清使了连环计,先引福王一家离队,再用口袋阵擒王。

姚守一旦被抓,巢州军心动摇。

嘉妱要抢人,对峙之时,宫颂清开始散播京中姚斩已经登基的流言。

宣韦和颂清在巢州「共事」多年,连作风也相似起来。

巢州军人本就不是荀家死忠,若姚斩果真登基,他们就是乱臣贼子,何况他们现在忠的王都被抓了,自然战斗意志减弱大半。

亓寺意痛打落水狗,颂清动摇军心劝降,三万对十万,竟然真的给他们蚕食成功。

八月三日,嘉妱长公主被擒,没有和福王一家关在一起,而是被带到了一处向阳的山腰,几十个配备乌禅宝马的黑甲骑兵围着一袭白衣的少年等待着她。

在阳光下,少年白皙的皮肤像是要化掉一般,山风吹动嘉妱的金色裙摆,带来一丝恶臭的血腥味。

尤烁儿眯起眼睛看他,猛然发觉这个动作自己做过,就在多年前,在宫墙的一角,她第一次正视这个人。

「好久不见,颂清。」

「不,其实我经常能见到你。」

尤烁儿很快反应过来,奉国府的大公子外出游学这个消息是假的,颂清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巢州,就在她眼皮子底下。

「啊,那是我技不如人了。」

她心头涌起怒意,与此同时又有些好奇。

她想知道和自己这样相似的颂清会怎么做,她猜测那才是她与宫颂清最不同之处。

颂清吩咐人抬上一个半人高的铁笼,里面放着一个浑身赤裸满是伤痕的男人。

「你留着邢三魁做什么?他是你的人?」

颂清否定了,「不,只是多年前曾向母亲承诺,必亲手杀死他。殿下,你将他折磨得好惨,我差点不能信守承诺。」

尤烁儿觉得稀奇,「姚小春那样的人,也会想杀人吗?」

颂清笃定地说:「再温柔善良的人也有想杀人的时候,就像再残忍冷血的人,也有不想杀人的时候。」

「哈哈,难道你不想杀我吗?」

「尤烁儿,如果我败于你手,你会杀我吗?」

尤烁儿一想到那个场景,就兴奋到瞳孔都扩大了一瞬,「当然不,我要你变成我的……」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顿住了。

颂清替她说完:「变成你的收藏品。」

「是!」

颂清看着尤烁儿笑起来的样子,像一朵在烂泥里开出的夺人心魄的花,花瓣是血浸染而成的颜色,枝叶脉络延展开,都是地狱里受尽折磨的冤魂伸出的手臂。

原本,他也会是这样的。

这样对他来说并非不好,可他与这世界有牵挂,便不能如此。

颂清吩咐下属提水来将邢三魁冲洗干净,绑在立在土里的柱子上,然后从衣袖里掏出两把短刀,递给尤烁儿一把。

「可否陪我一起凌迟了他。」

「能与你一起杀人,我期待已久。」

天光明朗的山上,蓝天白云之下,芳草野花掩映之中,少年和女子姿态从容地走到刑架前,两人眼中的狂热仿佛漫山业火,将刑架上赤裸的男人烧成灰烬。

可他们像幼童一般拿他的身体做玩耍的工具,绝不肯给他一个速死,颂清的动作清雅飘逸,如仙鹤振翅,尤烁儿则尊贵矜持,如凤凰清吟。

他们像是在皇城中享受一场宴席一般,细细品尝这天光底下毫无人性的破坏的快感,带着飨足的笑意。

又像是一场比赛,都不愿做率先结束这场游戏。

尤烁儿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她只知道在水牢里杀人有趣,竟从没想到,就在阳光之中,在众目睽睽之下,粉碎一个人的身体会有这么美妙。

颂清啊,颂清啊,他真是一个天才的恶种。

最后一刀,既是尤烁儿,也是颂清,两人让邢三魁痛到失散最后一丝力气,在哀号中死亡。

尤烁儿胸口起伏,喘着粗气,她死死盯着邢三魁的骨架,「我很开心,颂清。

「我第一次杀生时三岁,把娘亲的波斯猫堵在灶火里烧死,你不知道我看到那只猫在火里叫的时候有多么兴奋。

「我杀猫,杀鸟,杀狗,杀兔子,他们都不管我,可他们就不许我杀人。凭什么不许我杀人?人有什么不同!

「哈哈,哈哈哈,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奴婢,她好乖好听话啊,我让她去井口帮我捞绣球,她就傻傻去了,我把她推下去,看着她淹死。

「她在下面求我救她时哭得好惨,我的心都被填满了。

「我真的……颂清,我不明白,那为什么是错的,她明明死得那么有趣,何况她是我的奴婢,她说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既然生死都是我的,我让她去死不对吗?

「颂清,这个人,邢三魁,是我杀的人里第二个让我这么快乐的。

「我们就该在一起,你想做的我都明白,我们能得到极乐!

「你跟我走吧,我们去哪里都可以!」

颂清没有回答她,而是吩咐手下:「把这里烧掉,带嘉妱长公主回去。」

「为什么不!你和我就是一样的!装作人的样子,无时无刻不令我恶心,你还没受够吗!」

「没有,我很喜欢一部分人。尤烁儿,世界有它的法则和规律,或许你我只是生错了族群的野兽,但那不妨碍我发现做人的乐趣。」

「你会后悔的!」

「不会。我娘亲是个很有趣的人,她脑子里有许多奇思妙想,她脆弱得很,又总想保护什么,我曾经和你一样有过杀了她的冲动,以为那样她就永远属于我,但不是的。」

颂清微笑了一下,带着对自己的无可奈何,释然而无奈,「尤烁儿,我喜欢有娘亲在的这个世界。」

尤烁儿被强行带走,颂清问下属:「福王那里?」

「回公子,一切已安排好。」

颂清仰头沐浴在阳光中,等待山风将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吹散。

傍晚,尤烁儿被下属从军中救出,逃亡途中坠马,后吐血而亡。

经仵作检查,她在逃走之前就已经被下毒,死因不是坠马,而是毒发身亡。

下毒的人不是颂清或亓寺意,而是福王的王妃和侧妃们。

三个女人看着尤烁儿的尸体,笑得癫狂。

「贱人!逼我们与侍卫交和,你该死!」

尤烁儿玩弄人心和诡计,从不管人是有感情的,颂清其实也不在乎那些人的情感,但是他会装作自己在乎,所以他会为了宣韦,不亲手杀掉尤烁儿,而是借刀杀人。

相识多年,成婚多年,尤烁儿从来不知道宣韦在乎她,颂清却猜出来了,这就是他俩最大的不同。

颂清淡然地回到军帐给宣韦写信,详细解释尤烁儿的死因。

信中大意是:尤烁儿是被她弟媳毒杀的,与我可没有一点关系。

不管宣韦信不信,他反正「问心无愧」。

「这下,可以回家了。」

53

福王一家回京时带着嘉妱的灵柩,那天天气很好,衬得像是件大喜事,但几个最重要的人都笑不出来。

姚斩赶在福王前面回京,只待父皇葬礼结束就登基,姚守大势已去,他该高兴来着,但是这位未来皇帝不高兴。

宣韦和尤烁儿在巢州斗智斗勇多年,九死一生逃了回来,按理他也该高兴的,但是他也不高兴。

至于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我进京做公主是她的谋算,后来的一系列冷遇也是她的手笔,不好拆算。

她从不是个好人,这让我有些遗憾,连我自己也不明白那遗憾从何而来。

唯一让我开心的是,颂清终于回来了。

现在的他长得可真像宫季卿十几岁的时候,就是宫季卿那时候破衣烂衫还刚刚跛脚,惨兮兮的,不像颂清,偏偏浊世佳公子模样,带兵回城一路上都有小姑娘给他扔手帕。

逢春搬着她的小凳子在门口等颂清,等颂清到了,她又不敢认。

颂清第一次见到自己圆滚滚的妹妹,不由得回想起颂雅小时候,因为没吃饱过而面黄寡瘦头发稀疏的模样。

他逗逢春:「这是谁家的孩子?」

「我是灵鹤县主宫逢春。你……是颂清哥哥吗?」

「是啊。」

逢春伸出双手,「那你抱我起来,我等你好久,脚都坐麻了。」

颂清背着逢春进了门,穿着道袍的颂雅一见到这一幕就哭了出来。

「哥!」

颂清看着眼前的颂雅,又掂了掂背后的逢春,心中被奇异的饱足感填满,那种感觉比他活刮邢三魁美妙太多。

「这是哪里的道姑?」

颂雅眼角含泪,「本座是景龙道长、烟罗郡主宫颂雅,你这无品无级的平头百姓还不行礼!」

颂清一揖到底,背后的逢春变成了头朝下的姿势,觉得好玩,「咯咯」笑起来,「草民宫颂清参见郡主殿下,当年未曾告别,请殿下饶恕。」

起身时,颂雅扑过来抱住了他。

「哥,我没怪过你,从来都不怪你。」

逢春喜欢学颂雅说话,便跟着道:「不怪哥哥,从来都不怪哥哥!」

我看着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终于安心下来。

宫季卿远远站着,又想看又不愿让人发觉。

别扭死了。

这时,景雎替炎炎来传信,「福王被显王扣在宫中了,荀家人尽数圈禁,国丧之后怕是就有大动作。」

我吩咐侍女:「安排车架,我要进宫。」

「宫禁时间已到,殿下不如等明日进宫哭灵再……」

「不等明日,就现在。」

……

我在宫门口被拦住,还不待我发作,显王妃秦思的宫人就来替我开了门。

「殿下,王妃听说您来了,提醒您一句,王爷心绪不佳,请殿下小心为上。」

「多谢你家王妃。」

进宫后在闻政殿偏殿见到了姚斩,他已经蓄须,我总觉得他比我小很多,蓦然发现自己与他原来都老了。

「皇姐为何深夜来访?」

我轻轻地福了福身子,「听说福王已经进京,不得不来一趟,有事说与显王听。」

他的眼中下意识闪过一丝厌恶,仿佛姚守是什么肮脏东西,没有一丝兄弟情谊。

「奉国,你想好再说。」

话语里已满是威胁。

他不会放过姚守,事到如今,他也不愿再在此事上伪装。

「颂雅及笄后,父皇曾经在牡丹阁召见我,给了我一件东西。」我抬眼看向他,见他像刺猬一样戒备地盯着我。

「父皇留了遗诏给我。」

「你……」

「别担心,显王,父皇的心意没有变,他是属意你做皇帝的。但他不忍见骨肉相残。

「所以我听说福王进京便来见你了,想向你要一个承诺。一个承诺,换一道遗诏,换你名正言顺继承大典,可好?」

「奉国,你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你不明白……」

父皇当时让我选,是要母亲的画像,还是要他的遗诏,我选遗诏不是为了威胁姚斩,而是因为我和父皇想的一样,不希望姚斩伤害姚守。

虽然……

没什么虽然,我只是个普通的农妇,我是偶然进了这场棋局,偶然成了公主,我跟任何一个乡间的农妇一样,不想自己的手足相残。

姚斩往前走了几步,凌人的气势扑面而来,他质问我:「奉国你想清楚!你的丈夫为我杀了荀十二郎,你的儿子为我拦住了巢州大军,你这么做就是毁了他们的未来,将他们一切功劳化为乌有!」

「哦,我想他们不会怪我。」

真相是他们并不是为你做了这些,他们只是觉得你更适合做皇帝,不过这种话我就不说出来刺激姚斩了。

「你非要保姚守那厮?!」

我觉得我跟姚斩交流不来,他不明白我想保护的是什么。

我不是想保护姚守,我是在保护他的弟弟,保护父皇的儿子。

姚守什么都没有了,仅仅是活着,还对他有什么威胁呢?

无怪乎父皇迟迟不立他为太子,实在还是差了一些。

既然他这样想,那就是吧。

我点头回答:「是,请你向我承诺。」

「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接着回到桌前亲笔写下承诺,答应我不杀姚守。

我带着盖了印鉴的书信回府,将遗诏交给了他的人。

国丧之后,姚斩携遗诏登基,贬福王姚守为庶人,前去守皇陵。

任命宫季卿为宣府禁卫长,同样调去守皇陵。

他的怒火不小,把与我奉国府交好的人全部调离核心位置,煦燕从工部调到皇陵做营缮使,炎炎的斩阎罗也被他以防卫为由征召大半。

父皇曾要求带着娘亲的画像下葬,这件事被他知道了,他将娘亲的画像取出,送回奉国府,又将周夫人移葬到父皇墓穴旁,追封他的生母周夫人为孝懿皇太后,却迟迟不给我娘亲追封。

周家、鄄御长公主府、建御长公主府鸡犬升天,只有奉国府一系被恶意针对。

已晋升为皇后的秦思劝姚斩,他能登基奉国府出力甚巨,不可令人寒心。

他又召见我一次,告诉我只要毁掉那个承诺,向他俯首称臣,他便既往不咎,以嫡皇长公主之礼待我和我的家人亲信。

我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多谢皇上好意,不过我正欲与夫君共同去往皇陵,父皇的陵寝选的位置极好,山清水幽,十分宜居。」

姚斩气急,「那你便去吧!」

谁也没想到,朝堂上成国公方信、永信侯世子亓寺意、琅嬛侯秦羡、太傅宣韦,及学宫一众名宿联名上书,请皇上准奉国长公主府宫颂清入朝。

朝中有名有姓的大臣纷纷附议,朝外观尧山人诸多弟子门人也称颂颂清多年在巢州经营的功绩。

周家人在朝上连声呵斥,甚至给我们扣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可无论他们怎么泼脏水,姚斩都无法拒绝。

我们在京中经营这么多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说清算就清算的。

甚至他躲回后宫,秦思也换上皇后大妆,携嫡子姚鼎恳求姚斩。

姚斩甫一登基,威风耍了没有两天,就被逼着准颂清入朝参议。

但我还是离开了,一来我累了这么久,想去散散心,二来不亲自陪着姚守,我就总怕他会「莫名暴毙」。

离京那日,皇亲贵胄都来相送,我倒觉得不好意思,当年两王出京也不过如此。

秦思带了姚鼎出宫,她还是甜甜地笑着,叫我「大姐」。

她指着姚鼎对我说:「他快入朝听政了,大姐是个顶有智慧的人,替我给孩子取个字吧。」

「就叫『小善』可好?人生在世,有善心是好的,太有善心的,像我这样,就不好了,所以小善即可。」

姚鼎跪下给我行了大礼,「多谢姑母赐字,小善谨记姑母教诲。」

秦思看见了被我牵着的宫逢春,又问姚鼎:「小善,你姑母家的灵鹤真可爱,你喜欢吗?」

我忽地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冲她摇了摇头,「皇后,不必如此。」

「大姐,我秦思有恩必报。」说这话的时候她毫不掩饰心头的怒意。姚斩登基,灭了荀家,打压奉国府,甚至晾着秦家,只管捧着周家,她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格,不会一直纵容姚斩的。

「那也不必,以后颂清在朝中还有许多要麻烦你的地方。你我二人,各自珍重吧。」

「好,我等着大姐回来那天。」

宫逢春不明白我们在打什么机锋,冲姚鼎怯生生地说:「哥哥再见?」

我告诉她:「这虽然不是你大哥颂清,但也是你哥哥,你没有认错人,不用害羞。」

逢春点点头,认真地说了一次:「哥哥再见!」

姚鼎也说:「逢春再见,哥哥在京城等你。」

「嗯!」

就这样,我离开了居住近二十年的京城。

54

姚斩登基后,年号清正。

清正二年,亓剑铮上表将永信侯之位传与世子亓寺意,亓寺意是鄄御长公主之子,皇上的亲侄子,在皇上登基时立了大功,又承袭永信侯之位,一时间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东床快婿。

嫁去亓家的蜀中秦云门亲自来了皇陵,同我说京中许多人有意亓寺意做女婿,亓寺意都拒了,鄄御拿鞭子抽了两顿,他也不肯说原因。

「殿下可小心些,我看他那意思,对郡主还是念念不忘。」

当时正在教姚守怎么给菜地施肥的我,气得将一瓢肥料泼到地上。

「他敢逼迫颂雅,我打断他的腿!」

姚守对于我家的能力还是很了解的,「姐你别着急,不用你动手,颂清就先废了他。」

「如今鄄御建御势大,殿下不愿意牵扯事端,还是想办法避一避的好。」

「我明白了,多谢你。」

以秦云门的立场,她能背着婆家来与我说这些,已经很厚道了。

秦云门刚离开没多久,亓寺意就来了。

他也是公主所出,来皇陵还真不能拦。

颂雅如今一半时间在父皇给她修的道馆修行,一小半时间在璇玑夫人处帮着整理书籍,剩下的时间才来皇陵看我们,不幸的是她现在刚好在。

亓寺意态度诚恳地求我,只想见颂雅一面。

我拿不准颂雅的态度,差人去问颂雅要不要见他。

然后我就听见颂雅一路骂骂咧咧地过来了。

「亓寺意你烦不烦啊,说了我只是耍你,你干吗一直缠着我?不要来招惹我了好不好,没有你我不知道多快活,你快走快走!」

像是撵瘟神一样撵他。

亓寺意痛心疾首地质问:「你从湖里把我救出来的时候说的话都是假的吗?我知错了,我愿意改,你别因为那句话给我判刑!」

颂雅怔了一瞬,「就是假的!走走走,我不想看到你!」

亓寺意上前几步想拉颂雅,手还没挨着颂雅的道袍,一道寒光从他与颂雅中间划过。

宫季卿掂着手里的飞刀,似笑非笑地审视亓寺意。

我毫不怀疑,亓寺意再敢放肆,宫季卿会直接杀了他。

连颂雅都紧张起来,她反手抓着亓寺意就往外面带,还特意挡在宫季卿的射程上。

「你快走吧,回去娶你的侯夫人去,别来找我!」

「砰」的一声,院门被关上。

颂雅抠了抠脑袋,「要不我出去云游一段时日?」

宫季卿慵懒地抱着手臂靠着柱子,一点没有平时的端正模样。

「你想去就去,你长大了,早就不用听我们的话。」

这话味道怪怪的,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

「不敢!爹爹放心,我绝对不会再搭理亓寺意那混账!」

「哦。」

宫季卿漠然回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宫逢春走过,问了一句:「爹爹,姐姐,你们怎么了?」

被煦燕一把抱走,怕她被误伤。

清正二年秋,颂雅带足了丫鬟小厮、厨子车夫、护卫大夫,以及也想出京的炎炎一家三口和斩阎罗,一群人浩浩荡荡去游玩……啊不是,去游学。

与此同时,亓寺意私自去退了他娘亲给他定的周家嫡女的婚事,被打得差点没断气。

在亓寺意躺床上养伤期间,萧琛来了皇陵。

为防有人忘了萧琛是谁,我帮大家回顾一下。

萧琛,建御长公主姚若准的前驸马,因为养外室导致姚若准流产,被贬为庶人,后来生活一直不太如意。

毕竟当了十多年的世家公子,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日子过久了,哪里受得了庶民的生活,于是他做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决定——

他去给自己前妻做面首了!

我曾经以为姚若准只是喜欢好看的男人,后来发现我错了,她真的挺长情的,萧琛为了权势回去找她,她还是愿意要。

当然,这也不影响她养着其他面首。

反正萧琛现在算是建御长公主府的人,姚斩登基后,建御水涨船高,连萧琛也重新得了官职。

这次他来皇陵也不是因为别的,他就是故意来挑刺羞辱我们的。

他借姚斩的势,逼姚守给他下跪,我和宫季卿自然不肯,事情闹大了,他就给我扣上一顶「忤逆犯上」的大帽子。

宫季卿对这位前同事没什么好脾气,直接腿打一顿扔出去。

萧琛回京告状,以为建御能给他撑住,结果没想到被颂清、方胜鹮和宣韦参到死。

他以为我们奉国府是没牙的老虎,却没想过老虎没牙了还有嘴啊,不能咬人还不能骂人吗,而且看看骂他的这三个人吧,前两个是在学宫骂遍天下无敌手的,后一个更是靠传谣言搞垮了比现在的周家还显赫的荀家。

比上升高度是吧,颂清直接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侮辱先帝上去了。

「先帝下令将萧琛贬为庶人,如今建御长公主却为了床笫之欢,公然违抗先帝诏令,如此无君无父之人,实在可恨!」

方胜鹮:「臣附议!」

「萧庶人还去皇陵大闹,扰先帝清静,这都是主人纵容。」

方胜鹮:「臣附议!」

「请皇上处置萧庶人及建御长公主,否则先帝在天之灵难安。」

方胜鹮:「臣附议!」

姚斩气了,「成国公除了附议还会什么?」

方胜鹮:既然你非要让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把这些年方家宴会中搜集到的建御长公主府一众不法之事,整理了七七四十九大项,一百三十七小项,并每一项对应哪条律法哪项罪名,一一当庭列出。

云雀这人吧,一直知道自己短板是脑子不够聪明,所以做任何事都要细细准备,以至于后人整理他的书稿,发现草稿都存了三个库房,一件事至少列三个方案,一个主选两个备选,他还喜欢在草稿边上写注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心得体会,例如:

今上恐问南方水渠事,奏对如下,一,二,三,四。

注:南边好像一直在下雨,颂雅正走到那里,要给她写信小心风寒。不过等信过去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唉,不管了,先寄些药材和衣裳过去。

为了参建御长公主,方胜鹮准备了两个箱子的草稿,有年纪大的大臣都要撑不住了,他还能口若悬河地说。

姚斩面对这些如山铁证,不,不是如山,方胜鹮弄的铁证就是座山,只得处置了自己的姐姐。

贬建御长公主为建御郡主,将她一众面首全部赶走,萧琛判秋后流放。

姚若准不服,想进宫求情,被秦思温温柔柔地拦住了。

秦思给姚若准找了个夫婿,是大理寺正卿,今年二十八,年轻有为,英俊帅气,还是世家子弟,无处不符合姚若准的审美。

除了……死过三个未婚妻,还有就是人比较冷漠,不怎么爱说话,沉迷工作。

姚若准当然不肯,姚斩也在犹豫,秦思三问就给姐弟俩问住了:

「他不年轻吗?

「他不好看吗?

「他官职不匹配吗?」

好吧,姚斩就这样给自己姐姐找了新驸马。

那位大人也是个神人,自从姚若准和他成婚,就被这个比自己小了快十岁的铁腕提刑官管得服服帖帖,很快怀孕生了娃,在家相夫教子,结果那个儿子跟爹一个德行,老成持重、不苟言笑,建御府硬生生变成了大理寺驻建御办事处,再也回不到当年那「歌舞升平」的美好光景了。

姚若准被罚后,鄄御来皇陵,她很直接地告诉我,姚若准就是为了亓寺意找我的麻烦。

「她觉得颂雅玩弄寺意的感情,想要为他出气。说实话,我也气不过,但是……小春,你也有孩子,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

「鄄御,如果颂雅说你家亓寺意是窝囊废,你会怎么想?你知道吗,亓寺意在颂雅刚毁容的时候说她是丑八怪,你叫我怎么想呢?」

姚若凌无奈地笑了一声,「我一辈子都不服你,没想到要为这个事跟你服软。只要你肯答应颂雅嫁给寺意,我就想办法让你们回京。」

「不必,我在这里住得很好,而且颂雅是个大人了,她的事我不干涉。」

「你不问问颂雅吗?」

「我问她做什么,她又不在。」

鄄御得知颂雅已经离开后,无话可说,只得走了。

没想到半个月后,伤刚刚好全了的永信侯亓寺意离家出走。

我接到消息后很是担忧,「他不会去追颂雅了吧?」

宫季卿冷冷地说:「他敢。」

事实证明,他真的敢。

55

清正三年,南方洪灾,洪灾之后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而颂雅当时正在那里。

我急得吃不下饭,要亲自去找她。

可京中渐渐有了传言,说是姚斩并非天命所归,刚刚登基便有了洪灾瘟疫,这是老天的惩罚。

类似的事件之前发生过——宣韦和颂清都很擅长炮制流言,姚斩也理所当然地怀疑是奉国府干的,里外里把皇陵这里围住,我根本走不了。

就在这时,皇后秦思换上素服前往天坛告罪,说若是上天觉得皇室不堪,请将一切灾厄降于皇室,不要惩罚百姓。

她在那里着粗布麻衣,只喝清水、吃桑叶,自陈己过,一连跪了九天,跪到差点不成人形时,南方的瘟疫止住了。

她被姚斩抱回去的当天,姚鼎被立为太子。

秦羡后来跟我说,那段时间姚斩本来想废了她,立周贵妃为后。

「从来就不喜欢,便也不期待他的喜欢。」

我竟不知帝后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姚斩他必是要后悔的,天下少有比思思好的女子,他的孩子也没一个比得上父皇亲手教出来的小善。」

「不提这些了,思思让我替她谢谢你们颂雅。」

为什么说要谢颂雅呢,因为南方的瘟疫算是她和亓寺意一起止住的。

她出行时带了大夫,炎炎又带了斩阎罗,瘟疫发生后他们本可以逃跑,但颂雅这个半吊子道士和炎炎都觉得不能扔下百姓不管,便留下了。

颂雅带的大夫研制药物,救治病人,斩阎罗则负责武力隔绝瘟疫人群,确保瘟疫不大面积扩散。

恰好亓寺意追过去,斩阎罗虽全是精锐,但人数毕竟不多,亓寺意就不同了,永信侯府是有兵的,他直接调了侯府募兵过去镇守,和颂雅一里一外,成功控制了瘟疫。

秦思去天坛罪己的时候,药物其实已经研制出来。

这些事颂雅后来与我讲的时候仿佛水到渠成,十分轻松,但我在乱世中见识过瘟疫,知道那是怎样的人间惨剧,也能够想象她当时顶着多大的压力。

在那场瘟疫后,她写信回来告诉我她已经原谅亓寺意,问我她能不能与亓寺意在一起。

我依旧说,那是你的事,只要你开心,娘亲就为你开心。

宫季卿咬牙切齿地说:「她敢。」

宫逢春不明所以,一点没有意识到她爹想杀人的心情,笑嘻嘻地说:「姐姐胆子那么大,肯定敢的!」

宫季卿捏皱了手里的信纸。

收到那封信后,颂雅和亓寺意一直没有回来,瘟疫事了,但洪水决堤依然存在,两人留在那里修河堤了。

秦羡也过去帮忙,毕竟她琅嬛侯家里有矿,她钱多且没后人,打算有多少花多少,所以大方地拨款——比姚斩大方多了。

过去之后事情不太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秦羡便写信给秦思和我,让皇后想办法把老搭档煦燕调过去。

煦燕问我秦羡找她做什么,我怕她不忍离开我,为了让她去,便夸大了说:叫你去修举世震惊的大堤呢!

煦燕欢欣雀跃地去了,随后发现有无尽的图需要她画。

多年后,我们都觉得,大家的官职爵位或多或少有些投机取巧走捷径,只有煦燕的正三品工部尚书之位,是一张图一张图画出来的,一点儿不掺水。

炎炎在瘟疫后收养了一个孩子,为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金枭枭和景雎好险没杀了彼此,最后决定给孩子取名为月遗爱,两人勉强同意。

秦羡去了,闲着也是闲着,发现孤儿挺多的,干脆开起了保育堂。

还是那句话,反正她琅嬛侯有钱。

谁也不会想到,那所保育堂养大了写出千古名篇的诗人、血战沙场的将军、发现星轨的天象学家和无数过着平静生活的普通人,而那座大堤前前后后修了二十年,保了南方百姓百世安宁。

56

在皇陵住了许多年,姚守从一开始的失魂落魄到后来的活泼健康,逢春起到了很大作用。

宫逢春是个自来熟,小时候我们告诉她有个哥哥颂清,她便看到个陌生男子就喊哥哥,或许是认为哥哥喊得多了,总有一个是颂清。

后来和我们一起被变相软禁在皇陵,能让她自来熟的陌生人一下子就少了,她最大的乐趣就变成了姚守。

我告诉她,那是你二舅舅。

「那大舅舅是谁呀?」

「皇上呀。」

「是小善哥哥的爹吗?」

「是的。」

「那大舅舅怎么不来陪我们玩呀?」

「因为……」

姚守冷哼一声,「因为他赢了。」

宫逢春点点头,「那我们让大舅舅输吧,这样大舅舅也能来了,咱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多好呀!」

姚守被逗得露出了圈禁后的第一个笑容。

我总担心姚守得这样过一辈子,又想我年纪比他大,万一比他死得早,那他以后得过得多惨啊,于是决定教他一些求生绝活:比如种菜。

我教种菜,宫季卿教捞鱼。

姚守从小金尊玉贵的,连衣服都没自己穿过,哪里会这些,一开始闹了好多笑话,每次他气得不想干了的时候,逢春就能把他给劝回来。

也不是劝吧,反正就一通绕,把姚守给绕晕了,也就忘了自己为什么不想干了。

有一次我和宫季卿挑水回来,看见逢春和姚守两人一起坐在菜地里,姚守贴心地把自己的外裳脱下来给宫逢春垫屁股,宫逢春一边说,一边把头靠在姚守身上,小脑袋一顿一顿的,像是要睡了。

「小舅舅,他们说你有王妃,你的王妃就是你的妻子吗?」

「是。」

「王妃舅妈为什么不和我们在一起吗,她也赢了吗?」

「她……与我分开了。」

「她不要你了吗?」

「……是。」

「为什么,她不喜欢种菜?」

「不是。是因为我不喜欢她,也没有保护好她……她们。」

「小舅舅不喜欢舅妈?哦,我知道啦,小舅舅喜欢其他人!」

「嗯。他很美,也很温柔,他总是很害怕,却还会劝我不要害怕。」

「那小舅舅为什么不娶她当舅妈呢?」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逢春,你还太小,跟你说了你也很难理解。」

「打个比方呢?」

我觉得姚守快哭了,想过去换一个话题,宫季卿却拦了我,「姚守也不是孩子了,没事。」

姚守的声音低了许多,「就好像我是太阳,我本该喜欢月亮,太阳和月亮交替出现,这样我们就有了白天和夜晚。可我喜欢的人也是太阳,我如果和太阳在一起,天上就有了两个太阳,大家觉得这是不对的,这不符合规律。

「还有就是,我的家人伤害了他的家人,我们其实是有血海深仇的人。」

宫逢春点点头,「我果然听不懂。」

姚守摸了摸她的脑袋,「听不懂是好事,我们受过的苦,你们都不用再受。」

「我也不会让小舅舅受苦的,我答应过娘亲的,娘亲要是不在了,我就替她照顾你,等我力气再大些我也学种菜,以后种出来的菜我们一人一半,一定把小舅舅喂得饱饱的!」

姚守的声音里夹了浓重的鼻音,「……好。」

从那以后,姚守就叫我姐姐了。

……

清正十年,姚斩驾崩,姚鼎继位。

姚鼎封我为奉国金封大长公主,以亲王礼侍之,又追封我娘亲为昭明太皇太后,他提出要将我娘亲也移去父皇陵寝,我拒绝了。

我只是将娘亲的画像给他,烦他拿去与父皇陪葬。

方胜鹮、颂清先后入了政事堂,逢春也被封为灵鹤郡主。

姚鼎问我还有什么想要的,尽可以说。

我说我的愿望从来不变,我只希望父皇的愿望能够实现。

姚鼎说他明白了,随即封姚守为寿王,重新赏赐了京城的府邸给他,接他回去。

他给了姚守自由,也允诺他活得长长久久。

宣韦熬了几十年,终于到了能进政事堂的时候,忽然就不想进了。

「颂清和云雀两个不是东西的家伙,又年轻又能干,每天加班到夜里都不走,他们不走政事堂其他老东西也不走,都在那儿熬着,什么玩意儿啊!早知道政事堂那么累我才不去!我为天下付出那么多了,我要休息!我要玩乐!我不跟他们那群小年轻熬了!」

「那正好,我和夫君回老家一趟,你要不和我们一起去散散心?」

「好,我这就请假,皇上要是不准假我就请辞!」

宣韦请假失败,姚鼎说政事需要他,百姓更需要他。

宣韦以身体虚弱为由请求致仕,姚鼎派了两个御医给他,每天三次诊脉,证实他身体康健,至少还能为朝廷鞠躬尽瘁二十年。

宣韦最终没能和我们一起走,他要加班,和一群几乎不睡觉的变态。

我暗自庆幸,还好我和宫季卿不用工作。

57 结局

破败的茅草屋里,我回忆着过往生活的每一处痕迹。

宫季卿从马车里搬下来喜帖,画像,龙凤蜡烛,瓜果喜被,却扇红绸。

我疑惑了,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直到宫季卿将十三公主、父皇和我娘亲的画像摆好,又布置好龙凤蜡烛,将点心瓜果摆好碟子,把却扇和红绸的一端递给我。

他环顾四周。

先是看着画像,「双亲在上。」

又看着龙凤蜡烛和香炉喜被,「吉物俱全。」

再点点头,「嗯,都齐了,我们去放炮吧。」

「放……放什么炮?」

「成亲之前放炮。」

我问:「成亲?」

「对,从前一直欠着,补给你。」

他帮我用却扇遮好脸,「别哭,今天小春可是最漂亮的新娘子。」

我们一起点燃了鞭炮,一阵噼啪响声后,他高声喊道:

「一拜天地——」

我与他拜这不再有战乱纷争的天地。

「二拜高堂——」

我看着画像上锦衣华服的十三公主殷琦,看向布衣荆钗的娘亲,看向威势赫赫的父皇。

我们跪下,郑重行礼。

「夫妻对拜——」

我与宫季卿转过身来,面对面,却扇是纱制的,我能隐约看到他的脸。

他不再年轻,也不再痛苦,他似乎在笑,嘴角勾起的样子好看极了。

他总是那么好,怎么看都好看,看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腻。

我弯下腰去,与他对拜。

我还没说的话被他抢先说了。

「姚小春,我能遇到你,一定因为我上辈子是个好人。」

「你这辈子也是好人。」

「好。」

「好什么?」

「我答应你。这样我下辈子也能遇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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