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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哪些压箱底的笑话?

1.

马憨子刑满的时候,文教拉着我们几个年轻民警,开了一个小会。

会议主题很简单:谁明天负责跟他一起,把马憨子送回河南老家去。

犯人刑满有个流程,叫做「必接必送」,我们那时候有「三必接」、「五必送」的说法,也就是有三种类型的犯人,当地政府有关部门必须派人来监狱把人给接回去;有五种犯人,监狱必须把人给送到当地社区矫正部门。

这八种类型的犯人,都是具备一定现实危险性,或者社会不安定因素,不能直接往大门口一扔了事,让他们自己坐车回去,也是不允许家属私自来接的。

马憨子就是「必送」的一种。

送人是个好差事,算加班,有补助,而且清闲自在,坐在车上聊聊天玩玩手机就行,除非是送到新疆西藏这种祖国偏远边疆的地方之外,我们平时都争着抢着要去干这活。

但这次,我们所有人都蔫了。

文教坐在桌子那头,抽着烟,一声不吭地瞅着我们。

我低头,假装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计算犯人这个月的大帐;小杨玩着手指甲;小宋斜眼看窗外,好像没听到一样。

我们三个算是年轻民警,不吱声也就算了,小陈当时刚满三十,算是我们的半个师傅,勉强挂着「年轻」的边儿,看到文教看着他,不能跟我们一样装聋作哑,憋了半天,愁眉苦脸地说:

「文教,我名声不好,他们不乐意让我们送。」

这话是真的,小陈在我们监区有个绰号,叫做「死神小陈」。他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送了三个犯人急诊去医院,三个犯人全都死在了路上,没能撑到医院门口。

别的民警送十次犯人,能救活九次半,剩下半个大部分还是死在医院手术室里的。小陈倒好,不仅死透了,还都是死在跟他一起的车上的,死亡率高达 100%。

小陈自己有了心理阴影——送犯人的全程都是监控录像的,不能你说死了就死了,哪怕是一具尸体,到了医院里,也得做一个心肺复苏,走一个流程,由医生正式宣布死亡。小陈不仅刚工作第一年,和三具尸体在车后厢里待了三次,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医生给尸体做抢救——他躲不开,监控镜头必须拍着他才行。他跟我说,那整整一年,他都不敢一个人待在宿舍里,老能听见那些死了的犯人的咳嗽声。

其他犯人也有心理阴影,「死神小陈」这个名号很快传出来了,据说后来有一年,有个急诊犯人本来在床上已经不行了,一看到是小陈送他去医院,扑通一下从床上滚下来,跪在地上,求我们换一个民警送。

文教听了这话,飞起来就是一脚踹过去:「滚你的蛋,你能把马憨子克死,他后事钱我出,一分不要你掏。」

「克不死,克不死,但是他能不能把我弄死,我就不知道了。」小陈嬉皮笑脸,躲到了后面去,算是逃过一劫。

文教转过头,看到我们个个都灰头土脸,跟饿了三天没吃饭一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就送一个犯人,我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我都不怕,你们几个小伙子,怕什么?」

小宋是最新来的一个,老实,耿直,我们没人敢搭腔,就他敢说:「文教,到时候你是坐在副驾驶,后头有铁栏杆,你是没事。我们是要跟马憨子一起坐在后车厢里的,我反正是不敢。」

文教被他气得脸发白,可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我们都知道,别说我们犯愁,文教比我们谁都更愁。

马憨子,是我们监区里对付那些油皮赖脸的老年犯的头号杀器,也是整个监区里,战斗力排名第一的男人。

他那年 26 岁,身高 1 米 88,体重大概两百六十斤。

先天性发育迟滞,俗称「脑袋一根筋」,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孩的心理水平。

河南人,小时候家里穷,在少林寺里练过三年武,档案里特地备注了「武僧」这两个字,我们不太清楚少林寺里到底是怎么个分工安排,但是每次看到他的时候,脑海中总能浮现起他大吼一声,倒拔垂杨柳的画面。

进来的原因也很简单,他本来在外地打工,估计是别人看他憨,经常骗他工钱,他也不知道,就成天乐呵呵的。结果有几个混混瞎了眼,不知道怎么想的,不去骗,改硬抢了,大晚上把他堵在巷子口里,跟他要钱。

结果三个人围堵他,被他当场重伤两个,然后不依不饶地追了两条巷子,硬是又把剩下的那个脑袋开了瓢。

后来他对自己的行为也供认不讳,估计也不太理解「犯法」是个什么概念。

最后判决是防卫过当,故意伤害罪,考虑到具体案件的种种因素,最后判决三年半,把马憨子送到了我们这儿来。

2.

马憨子刚来的时候,其实不在我们监区。

他个子高大,脑袋不灵光,又有一把子力气,好几个劳务监区争着抢着要他。结果关不到半年时间,他在三个劳务监区里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再也没有别的监区敢要了,最后没办法,才送来了我们这儿。

原因很简单,马憨子虽然能干活,不惹事,但是其它监区养不动他。

马憨子有三个特点。

一是能吃,不是一般两般的能吃,而是真的饭桶那种级别。监狱里犯人吃饭,都是以监房为单位,一个号房里 8-12 个犯人,打一桶饭,一桶菜,其中菜大部分是连汤带水的,能泡饭吃,也能干喝。

装饭和菜的桶,就是我们外头常见的打扫卫生用的那种铁皮桶——也有监区用塑料桶的,估计是监狱统一采购进来,专门用来做这个功能。

别的监房是一房间的人吃一桶饭,马憨子厉害,一个人就吃一桶。

有的时候这一桶饭没打够,只打了大半桶,他还不够吃,紧追着民警要馒头,监狱里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每天早上吃的馒头和饼,吃不完的都会留下来,就着卤蛋或者下饭菜,喝瓶冰红茶,就算是监狱里特有的「下午茶」了。

自从有了马憨子之后,整个监区只有他一个人配有这个下午茶的待遇,别人想都别想碰着。

二是打呼噜,就像刚刚说的,一个房间里 8 到 12 个犯人,加在一起的呼噜声都没有马憨子一个人响,不仅打呼噜,还有放屁和脚臭,入住不到三天,整个监房的犯人集体跟民警提意见,说实在住不下去了,监狱里什么困难都能咬咬牙克服,只有马憨子,实在是克服不了,太难了。

更离谱的是,监狱里的隔音效果不好,有的时候甚至不是本监房的犯人投诉,左右隔壁的犯人,都能被他吵到睡不着觉。马憨子的呼噜声就像是游戏里的跳劈一样,不仅对本监房造成损伤,还能对两边连带造成 100% 的溅射伤害

马憨子干活勤快,一个能顶三五个犯人用,尤其是推饭车、倒垃圾、仓库拉货这种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平时都是一组犯人轮着去,三三五五互相推卸的,到了马憨子这儿,二话不说,一个人就能给干全了。

所以如果单单是上面这两个缘故的话,还有监区愿意特殊情况特殊照顾,留他下来干活。可第三个缘故,才是真的要了命了。

——马憨子不能受委屈。

他脾气其实不坏,还有点傻乐的感觉,平时都是嬉皮笑脸的,他也知道自己吃饭多、打呼噜,你要是因为这个当面骂他两句,他别说动手了,还嘴都不带还的,就冲着你笑,你要是骂的狠了,他不太高兴,顶多就是搬着小板凳,去别的地方坐下来嚼馒头吃了,一边吃还一边自己嘟囔着,跟受了委屈的小学生一样。

可如果让他发现——或者只是单纯地他觉得,你在欺负他了,那就要出事了。

马憨子身上,是充分验证了一句话,叫做一力降十会。

据说全监狱第一个跟他起冲突的,是十一监区的内务组组长,在外头好像是某个地级市黑帮老大的干弟弟,剃着个锃光瓦亮的光头,纹身从胸口脖子一直蔓延到右半张脸上,平时就是个冷硬的性子,有时候连民警的面子都不买,算是监区里的一霸。有的时候路上见到了,还有别的监区犯人给他拱手行礼的。

他被马憨子的呼噜吵了两个晚上,心里憋足了气,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终于忍不了了,趁着吃饭的时候,一脚踢翻了马憨子的饭碗,指着鼻子骂他,说你个憨儿别给脸不要脸,今晚老子要是再听见你打呼,老子割了你他妈的舌头。

民警在边上看到,立刻过来制止。

——可惜那个时候还没有经验,制止错了人。

就在民警准备训斥那个组长,让他不准仗势欺人的时候,马憨子站了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一个巴掌呼了过去。

对,是巴掌,还不是拳头。

以至于这么多年,我一直很好奇,马憨子在少林寺里学的到底是什么功夫。

难道是传说中的降龙十巴掌?

后来我听他们监区的民警说,就那一巴掌,平时也算是个彪形大汉的组长,倒退了两步,踉跄了一下,然后噗通坐倒在了地上,眼神已经直了。

民警吓了一大跳,一边安排周围的六七个犯人手忙脚乱地拉住准备上来踩一脚补刀的马憨子,一边赶紧送那个组长去狱内医院急救。

还好送到医院一检查,没什么大事,就是皮外伤,顶多是大脑瞬间受到冲击太大,失了神了,休息一下就好,留不下什么后遗症。

可是之后的大半个月,那个组长的右脸都是高高地红肿着一大片,被人背后指指点点笑了好几年。

当时马憨子就被送到一监区去严管了,蹲了一个礼拜小黑屋,回去之后也没放到原监区去——监狱为了安全着想,那个组长本身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肯定恨透了马憨子,蓄意报复,为了防患于未然,特地给他掉了一个监区。

可是去了没多久,马憨子又把那个监区里的一霸给呼倒在了地上。

说来可笑,理由几乎一模一样,都是对方耍威风拿他开刀,把他的饭碗给砸到了地上。

你说没文化真可怕,这些混混连立威的方式都不带重样的,非得跟马憨子的饭碗过不去,是不知道天大地大,对马憨子来说,吃饭第一大吗?

就这样,兜兜转转换了三个监区,去一监区蹲了三次小黑屋,实在没办法了,最后终于还是送到了我们这儿来。

3.

没想到的是,来到我们这儿之后,歪打正着,马憨子有了大用处。

之前就说过,我们监区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那些混了一辈子的犯人老油条,能打能闹能碰瓷,就地一滚就哀嚎,你拿他们什么办法都没有。

可是马憨子来了之后,文教灵机一动,充分给我们展示了什么叫做一名老管教的经验和智慧。

老犯人闹事是吧,行,去跟马憨子关一间吧。

老头晚上睡觉本来就怕吵,这下可好,马憨子的呼噜声跟打雷似的,能吵得你一宿都别想闭一下眼,跟他住两天,保准你神经衰弱。

老头想故技重施,站在床头叱骂马憨子,准备挨他一巴掌就碰瓷倒地上,结果没想到我们文教技高一筹,早在马憨子进来的时候,就找他谈了一次话。

那次我全程在现场,对文教的本事佩服的五体投地。

马憨子站在文教对面,文教问他:「来了我们监区,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马憨子挠挠头,不说话。

文教:「是不是还想打?」

马憨子憨厚地笑了。

文教一板脸:「打,可以,但是你给我记住了,不准打人!」

说着,他提了一包方便面,放在了他边上的塑料凳子上,对着马憨子说:「生气的时候,给我一巴掌打板凳,打坏了不用你赔,而且如果我查清楚了,真的是有人欺负你,你才打板凳的,我还送你一包方便面。」

然后文教指了指我:「但是,如果打人,比如他,只要你打了,我不把你送去蹲小黑屋,你反正也不怕,我不给你吃饭,打一次,罚你一个礼拜没有午饭吃,再打,晚饭也没了。反正你饿不死,让你活受罪。」

「听到了没有?」

马憨子喜上眉梢,想了想,忽然伸出手指,比了个 5 的手势:「领导,五包吧,一包不够我吃的,一口就没了。」

文教瞪了他一眼:「这还有的讨价还价?三包,不能再多了。小郑,你记下来,谁跟他起的矛盾,这三包就从谁的大账上扣,监区先出钱买一箱预支着,放在这儿顶用。」

我忍着笑,认真地记了下来。

马憨子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头,嘴里还嘟囔着:「三包就三包……我攒着两顿一起吃。」

文教不放心,拍了拍桌子:「你给我重复一遍,刚刚怎么跟你说的?」

马憨子乖巧的很:「领导说了,不准打人,只准打凳子,生气了打人就没有饭吃,打凳子不用赔,打坏了还有方便面奖励。」

「不是打坏了有奖励……算了,就这样吧。给我老老实实记住了,听见没有?」

于是那天大半夜,老头站在马憨子床头,对着他吐口水骂人的时候,马憨子醒了过来,瞪大眼睛看了老头一眼,一巴掌刚要挥过去,好像想起来什么,停在了半空中,似乎看了看,忽然下了床,一溜小跑跑到门口,提了一张塑料小板凳,放在地上,然后忽然冲着那老头虎吼一声,一巴掌砸了下去。

少林神拳,名不虚传。

板凳当场四分五裂,倒在地上,那老头别说挨一巴掌了,就被他这大吼一声吓得,倒退了几步,都一个没站稳,坐倒在了床上。

马憨子一掌拍碎凳子,脸上怒眉倒竖,咧嘴龇牙,就像是要冲过去再这么打那老头一下似的。吓得监区里晚上值夜岗的犯人都不敢上去劝,赶紧一个电话打到值班室,冲着电话就喊:「队长,队长,要出人命了队长!」

不用他喊,马憨子那一嗓子早已经惊动了整个监区,当时的值班民警已经冲到了门口了,看到马憨子打的是板凳,这才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一边开门把马憨子叫出来训话,问是怎么回事,一边让犯医赶紧去看那个老头有没有事。

马憨子倒也不是真憨,在里头的时候还是一副鲁智深怒扫五台山门的表情,出来的下一秒看着民警就变脸了,满脸的横肉都堆着笑,偷偷用手比划了三根手指,冲民警小小地挥了挥:「我打的是板凳,没打人,三包。」

民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问清楚了事由,也真的给马憨子的账上记了三包方便面。

从那之后,没过多久,马憨子的名气就闯出来了,所有老头看到他就绕着走,生怕碰瓷不成,真被他一巴掌给拍碎了,又怕晚上被民警分过去,跟这个憨子住在一起。

就这样,自从马憨子来了之后,我们监区的管理,竟然出人意料地好了许多。

4.

马憨子刑期三年半,减刑一次,实际刑期三年一个月,加上在看守所蹲了大半年,陆陆续续又在其它监区待了一段时间,所以最后在我们这儿一共坐了不到两年的牢,就刑满了。

文教犯愁,不是没有原因的。

马憨子的巴掌,我们是见识过的,按照规矩,文教一个,再带一个内勤民警,外加一个司机,三个人把马憨子给送到河南老家去。可这三个人加在一起,估计马憨子发起飙来,不够他 10 秒钟时间打发的。

更要命的是,这必接必送,其实是法律的一段真空期。

虽然由我们监狱民警看押,但实际上犯人这时候已经刑满了,我们不允许给他使用任何手铐脚镣等道具——因为他已经不是一名犯人了。而我们由于离开了监狱,也不允许携带辣椒水、电警棍一类的防身用品。

这其实本来并不是问题,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必接必送犯,要么是重病卧床,要么是年老力衰,要么是道上混的危险分子,好不容易混到了刑满,绝对不会在这时候招惹民警,再次被关进来。

换句话说,这些犯人要么没能力袭警,要么没胆子袭警,要么没想法袭警,所以一般来说,送回去是绝对安全的。

再说了,犯人关押这么久,总有一两个照顾过他的,相熟的民警,打打感情牌,一路上唠唠家常,也就给安全送到了。

谁也没想到,现在出来了一个马憨子这种怪胎。

轮本事,他袭起警来,我们只有早死跟晚死的区别,恐怕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论胆子,马憨子憨起来,天不怕地不怕,谁也制不住他;论想法……谁知道马憨子会因为什么破事,忽然爆发起来?

就连最后一步,说起来文教给他吃了这么多方便面,跟他算相熟的,可是到了刑满的时候,这马憨子还不知道文教到底姓啥,就一口一个领导,笑嘻嘻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没有把跟文教的这点情分当回事。

眼看着文教抽烟不说话,我忍不住了:「文教,咱们要不申请特批,给他戴个手铐吧。」

「想都别想,批不下来的,人都刑满了,又没犯罪,给他戴手铐是违法的,监狱都没这个资格批。」

「那我们能多带点防身物品不?」

「不能。这个也没得批。」

「那咱们在允许的情况下,可以带点啥?」

「……一根绳子。」

「???给我们上吊自杀用吗?」

「说什么屁话,是给我们制服了犯人之后,把他捆起来用。」

「那文教,我可以跟你去,但是到时候你去制服,我只负责捆。」

「滚蛋玩意儿。」

文教一点好气都没有,就站在窗口,烟一根接着一根,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

5.

最后还是没让我去,马憨子刑满的那天,我正好休息,听说是文教硬拉着小陈和小宋两个人一起,把马憨子送回了老家。

我后来问小陈:「你们三个人就有胆子送了?」

小陈私下看看,低声跟我说:「别说了,还是文教卑鄙。」

「咋了?」

「他给马憨子那天早上的早饭稀粥里,偷偷下了好几片安眠药。」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这句话的我,在工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脑海中浮现起了老版水浒传里的画面。

小陈和小宋穿着董超薛霸的衣服,扛着水火棍,用木枷锁着一个胖大和尚,一边用滚烫的热水给他洗脚,一边在饭里给他下药。三人一路走去,眼看马上就要到了一个叫做野猪林的地方,小陈和小宋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邪恶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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