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帝的白月光回来了,是我失踪一年的姐姐。
我很高兴。姐姐镇守北疆,忠心为国,对我也是极好的。
可是,很快地我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我接到了圣旨。
通篇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让我和亲匈奴,远嫁北疆。
恕我直言,我不理解。
在知道是姐姐亲自上书,让皇帝把我嫁到匈奴谋求和平之后,我就更不理解了。
匈奴人连年来大虞北疆打草谷,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姐姐作为征西将军的嫡长女,十六岁就上战场的边将,更是与匈奴多年厮杀,仇深似海。
她怎么会舍得将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妹妹,嫁给残暴的匈奴人?
我不信。
于是我连夜带着婢女月牙,前去姐姐的寝宫求见。
宫里的夜冷得很,姐姐依旧是出征之前顾盼神飞的眉眼,只是多了几分妩媚与憔悴。
她俏生生地站在风口上,素白的衣襟蹁跹,宛如月下幽昙,长长的睫毛被眼泪打湿。
姐姐流下来的泪水,顺着她尖尖的下颌,一滴一滴地砸落在我的心上。
「稚奴,你知道吗?朝廷已经打不起仗了……」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姐姐哭。
姐姐七岁时,母亲因为生我难产而死时,她没有哭,只是承担起了抚育我这个妹妹的责任。
姐姐十六岁时,父亲被匈奴人埋伏殉国,她也没有哭,只是打造了一柄长剑奔赴边关。
可如今,姐姐却在我的面前,哭到肝肠寸断,哭到让天地失色。
我站在原地,看她的样子,心里如同倒了一锅热油,烧得发疼。
「我嫁。」
孟稚奴没有高强的武艺,也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更没有造福一方的才干。
被百姓们的赋税白白地奉养十七年,能够以微薄之身换取边境和平。
原是我的福气。
2.
不知为何,这场婚事来得很急。
宫中的绣娘赶制了两天两夜,把嫁衣绣好的同时,接亲的匈奴使者也到了。
出发和亲的前一夜,我推开一切琐事,又去找了姐姐。
怀里抱着我多年的积蓄。
边关将领拿到兵权之前,总得在宫中押一个家眷。
姐姐出征之前,把我托付给了青梅竹马的太子,李昂。
哦,现在李昂已是皇帝了。
爱屋及乌,加上我确实只把皇帝当作真正的兄长对待,与其并没有太深的利害关系。
所以我于宫中暂住的时候,后宫里的嫔妃太妃们,甚至是皇帝本人,都没少借着各种由头给我赏赐。
如今姐姐回来,我要远嫁,无法照顾她,李昂又对她一往情深。
想来,好事应该也近了。
这些金雀钗玉步摇、翡翠镯子琉璃簪、明珠络子和田佩,便留给她在宫中用吧。
姐姐听了我的来意,当着我的面打开了匣子,看到一匣子的珠光宝气,表情略有些异样。
「稚奴,你对姐姐可真好啊……」
姐姐脸上挂着笑容,素白的十指一寸寸地拂过那些珠宝,眸光却深沉起来。
许多年后,我想起离宫前的那一夜,苦笑着骂自己蠢笨。
如果那天,我能看出来姐姐的异样,是不是后面的日子,就不用让姐姐受那些锥心刺骨的苦楚了?
可惜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从未有过未卜先知的能力。
第二日,我换上匆忙赶制的嫁衣,三跪九叩地拜别了皇帝哥哥。
出人意料的是,姐姐没有来送嫁。
我同月牙等她到日暮,终于在匈奴使者的不断催促下,在泼洒而下的晚霞里,踏上了去北疆的路途。
能为君王罢征戍,甘心玉骨葬胡尘。
马车缓缓地开动,在车轮的滚滚声里,我掀开帘子,往帝都的城楼上看了一眼。
最后一眼,是霞映高楼,浮云半遮。
3.
车队行到一半的时候,姐姐给我陪嫁的另一个婢女阿啾,非要给我盖上盖头。
我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一来是大虞只有民间成亲时才会盖上盖头,贵族女子没有这种习惯。
无论如何,皇帝是给了我一个公主封号的。
二来是,此去路途遥远,若是没有盖头,还可以看看北疆风景。
姐姐当年束发短衣地上了战场,我却被她留在了帝都里,为了安全,家中的婢女、嬷嬷是从不肯让我出门的。
后来姐姐出征,皇帝更是派人把我接到了宫里,囿于四四方方的宫墙下。
这一生已经过去了小半,可是我还从未出过远门,感受感受自由的气息。
「我不盖。」我客气而强硬地推开了阿啾递过盖头的手。
阿啾讪讪地笑了,还想再说什么,我却已经将头拧过去了。
就这样一路无话,迎亲的马车来到了大虞和匈奴的边境。
大漠风尘日色昏,北风雁急浮清秋。
我痴痴地凝望着眼前荒凉寒疏的景色,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害怕,心想,这就是我即将要生活的大漠吗?
听说匈奴的王子们,从小就学挽弓控马,如同镔铁一般生硬,我嫁过去,应该如何哄得他欢心,为大虞争取更多的利益呢?
正想着,天空乌云汇聚,下起了大雨,暴雨夹杂着雪花和冰碴,把我们一行人淋得七零八落。
月牙向来护着我,赶紧脱下了绣着蔷薇的罩衣和大氅,披在了我身上。
「小姐,快回马车上避避。」月牙还没有说完,异变突生。
一支箭从不远处飞来,正中月牙的胸口。
月牙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身子便在我面前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从小陪到大的贴身婢女被人杀了,我心中惊骇欲绝,霍然抬头,却见杀人的人正是阿啾。
而车队的护卫们,反而都沉默地站在阿啾身边,拔出了刀剑。
整个人都懵了的我,眼见着阿啾抬起长弓就要发第二箭的时候,立刻反应过来,狼狈地跑到马车后面,借助马车的车厢,躲过了那必杀的一箭。
脑子里乱糟糟的,还没分析出来阿啾杀人的动机,她就提着马刀朝着我砍过来了。
千钧一发之间,我按动了脖子上赤金项链的机关。
一枚淬了剧毒的针从里面弹射而出。
阿啾没来得及反应,兜头挨了那么一下,正中面门,乌青着嘴唇,仰面厥倒在地。
侍卫们似乎极为相信阿啾的能力,见状集体呆了一下。
趁他们呆愣的空当,我当机立断,捡起阿啾的马刀,砍断马车上的缰绳,翻身上马,学着姐姐骑马的样子,双腿一夹马腹,冲进了风雨之中。
随着马匹带着我冲进荒漠,身上的厚罩衣与大氅被雨水浸了个透,又冷又湿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正在这时,身后控弦的声音传来,马匹一声痛嘶,开始发力地狂奔。
身后追杀我的人正在放箭!
厚实又浸满了水的衣裳替我挡下了密密麻麻的箭支,而马匹在中了几箭之后更是玩了命地狂奔。
很快地,追兵就被我远远地抛下。
只是这时,我已被北疆的雨冻得嘴唇发白,双手颤抖到握不住缰绳了。
被马匹颠簸下来,意识接近昏迷的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冷。
4.
「不要乱捡路边的女人,轻则白莲花,重则绿茶婊,万一你捡回来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大女主,那我们部落可真就完蛋……你踩我脚干吗?」
「她醒了。还有,我们部落如果因为救下一个姑娘就完蛋了,那还是早点儿完蛋比较好。」
我只觉得浑身上下火烧火燎地发烫,偏生五脏六腑无比寒冷,脑子也如同针扎一样疼。
勉力地睁眼,只见一张俊秀到灿烂的脸在我眼前放大。
少年生得极好,整个人带着三分北疆男子特有的粗粝感,脖子上挂着一串深蓝色的珠串。
我认识这种宝石,帝都里的权贵们管它叫作青金石,而草原部落则喜欢叫它拉术尔。
此时那少年离我很近,清澈透亮的眼睛在我面前眨阿眨的,像是星辰闪烁。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我头一歪,又陷入了长长久久的昏迷。
昏迷的时候,我梦到了姐姐。
姐姐从小和我不同,作为征西将军的嫡长女,她的长相虽然如同阿娘一样美艳,性格却像极了阿爹,琴棋书画是一概不通的,只是惯会舞刀弄剑。
小的时候,阿爹远在北疆,管她不严,她就如同个野猴子一样,成日里上蹿下跳,时常悄悄地翻墙出去,同帝都的各路游侠们切磋武艺。
只要是切磋,必定会污损衣物,姐姐又不敢同府里的管教嬷嬷说,怕被训斥,于是这修补衣物的事情,便统统地落到了我头上。
秋日里的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从亭台楼阁的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院中练习长剑的姐姐,和在一旁绣花的我都照得透亮。
是再好不过的时光啊。
我痴痴地凝望着这副场景,正欲上前去触碰,眼前的场景却骤然变幻。
关山如铁,天地有雪,阿啾站在高处,嘴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拉弓搭箭,冲着奔逃的我一箭射去。
眼见那一箭即将射中我,我的脸上忽然一凉。
再睁眼,便不在梦中了,俊秀绝伦的少年望着我,得意扬扬地举起左手,蘸了点凉水,又往我脸上拍了一下。
「喂,你烧都退了,还不醒,莫不是要赖上我们?」
我张了张嘴,语调是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嘶哑:「你是谁?」
那少年先给我喂了点儿热水,这才俏皮地冲我一笑:「我姓程,名叫知星。」
程知星和帝都很多矜贵的世家公子不同,他性子活泼,没什么心机,虽然嘴上口口声声地防着我这虞人女子,但很快地就把自己的底细交代得清清楚楚。
这个部落叫作丁零部落,人口不多,只有八百上下,是个夹杂在匈奴和大虞之间的小部落,两方都得罪不起。
他们也不敢放牧,大虞怕他们借助放牧来安插匈奴奸细向北疆渗透,匈奴则会在羊羔和马驹长大之后带着马刀去找他们索要。
「所以这个部落靠什么生存呢?」我好奇地看着程知星。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传来了一个沉稳的声音:「我们靠倒卖货物为生。」
让我很是讶异的是,说话的人容貌极盛,肌肤更是比草原出产的牛乳更胜三分,抛去他那双淡绿色的眼眸,柔润的五官反倒更像是江南人士。
可那身异族服饰骗不了人,此刻他姿态虽雍容闲适,可却是赤脚地站在暖烘烘的帐篷里面的。
我注意到,他瘦削白皙的踝骨上挂着一根红绳,绳上串着几枚金珠。
真正的江南公子,绝无可能做如此打扮。
「我是丁零部落的王,姑娘可以叫我迦南。」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来者自报家门。
除了自我介绍之外,迦南还说了一句让我面色大变的话:「姑娘可是大虞正在通缉的孟稚奴?」
5.
再三地翻看了迦南递给我的通缉令和画像,我不得不认清了一个事实。
在没有犯任何错、老老实实地前去北疆和亲的情况下,我不但被送亲队伍追杀,还被大虞给重金通缉了。
而且罪名十分模糊,只有两个字。
叛国。
这简直是离离原上谱。
我把通缉令和画像仔仔细细地折好放进袖口,望向迦南和程知星,问:「你们打算拿我去换赏金吗?」
通缉令上的赏金极为丰厚,竟然足足有十五万两黄金。
上次大虞官府开出那么高的赏金,还是在上次。
五十年前,大虞武林有个杀人如麻、血染三江的魔教教主,接连犯下诸多恶性案件,即便如此,他在通缉榜榜首的赏金,也只有十万两黄金。
作为一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的官家小姐,赏金能够超越魔教中人,我感到很迷惑。 最让人觉得心底发麻的不是赏金数额巨大,而是通缉令上的另一句话:「死活不论。」
现在,我的处境很危险,随时可能被人砍了脑袋拿去领赏。
迦南没有说话,反而程知星摆了摆手:「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会欺凌你这种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呢。」
我的眼神转向沉默的迦南,他与我对视,那双淡绿色的眼眸里含着三分冷意,嘴角却微微地上挑:「既然知星那么说,你还是先养好伤吧。」
这就是默认要冒着风险收留我了。
眼见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帐篷,我叹了口气,默默地将左手袖口抹下来,遮住赤金丝编织而成的镯子。
那是姐姐远赴战场之前,在帝都最好的珍宝阁给我定制的一套首饰,内藏机关,可以发射淬了剧毒的暗针。
项链里的那一根,已经让阿啾丢了性命。
若是这两人图谋不轨,想拿我换赏金,我必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到底是谁想杀我?
这件事没有道理啊,从头到尾都透露着诡异。
我在帝都居住多年,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每周惯例让月牙去书斋购买来自前线的邸报了解时局,便是蹲在家里给姐姐制作衣裳和小食,托她的亲信给她带过去。
后来入宫为质,更是与皇帝李昂保持着距离,生怕引起哪位嫔妃的不快。
至于那些话本子里面才有的明争暗斗,更是离我甚远。
我思索了很久,没有想出来究竟是得罪了谁,高烧过后的疲惫感又涌上来,侵蚀得我上下眼皮打架。
我又闭上眼睛,缩在毯子里,意识模糊地睡过去了,耳边只传来程知星的声音:「你饿了吗?我给你……等等,你怎么又睡?」
「拿你没招。」
程知星一边唠唠叨叨地抱怨,一边给迷迷糊糊的我喂了点儿温水。
「先发点儿汗吧。」
就着程知星的手喝了点儿热水,嗓子好受许多后,我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
6.
养病的那几日,我虽在帐篷里缩着,程知星却领着许多丁零部落的小孩子们来找我玩,美其名曰陪我散心。
在他的带领下,我甚至学会了草原上人人都会的游戏,翻花绳。
这日下午,我觉得身子稍微松快了一些,程知星便嚷嚷着要带我去骑马玩儿。
我正想拒绝,许久没有出现的迦南突然出现了,他神情严肃地递给了我一张告示:「你到底干了什么?孟将军都要大义灭亲了。」
我打开告示,草草地扫完了不多的几行字,脸色大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姐姐不可能这样对我!」
这几日我之所以敢在丁零部落吃好喝好,就是因为我笃定了姐姐会提前一步派人找到我。
到时候,我有的是机会洗清自己的冤屈,还能查清楚是谁想杀我。
可迦南给我的这份告示,竟然是我姐姐亲自发布的,下面还盖着她的私印和我们家族的族徽。
内容更是极为简单,以姐姐的口吻表示亲妹妹叛国,自己打算大义灭亲。
「抓到后不必审讯,格杀勿论。」
见我脸色煞白,双手都在哆嗦,程知星把我怀里的告示抽了出来,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塞还给了迦南?「写的什么?你念念,我不认字。」
迦南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我姐姐要大义灭亲的事情给程知星复述了一遍。
程知星顿时十分同情地看着我:「你平日里在家也没少受你姐姐欺负吧?被卷进去嫡庶之争也真是可怜。」
「我是嫡次女,和姐姐一母同胞。」我听了这话,心里对他信口开河这件事非常不悦,立刻反驳他。
程知星恍然大悟:「那就必定是二女争一夫,那男人喜欢你,不喜欢你姐姐,你姐因爱生恨,对你痛下杀手!」
我再也忍不住火气,本想骂人,肚子里又实在没啥词汇,只好疾言厉色地说了一句:「你出去!」
程知星有些委屈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为何生气:「我好心好意地帮你分析……」
迦南不动声色地把他推到帐篷外面,冲着我说:「孟姑娘,聊一聊?」
「刚刚我看了,印记不是假的,如果王觉得收留我有风险,我也可以离开部落。」我客客气气地对迦南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虽然在丁零部落的时间不长,但是此地民风淳朴,对我很是友好,我现在被通缉得很厉害,并不想连累他们。
「你就不好奇,孟将军为何通缉你吗?」迦南突然说出了我心中最隐秘的担忧,令我眉头一跳。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姐姐绝对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她或许只是被奸臣蒙蔽了。」我垂着眼眸,下定了决心,「我想回帝都,和姐姐说明情况。」
「我也觉得,她不是这种人。」迦南点了点头,「过几天是大虞皇帝的生日,我们北疆所有亲近大虞的部族都得到诏书,让我们前去庆贺。」
闻弦歌而知雅意,我立刻明白了迦南的意思:「我混在队伍里,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正在这时,程知星又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了:「去帝都吗?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他,也不知道被这人偷听到了多少。
以迦南的镇定,也是嘴角一抽,和我异口同声地冲着程知星吼:「不许去!」
程知星特别委屈地看着迦南:「南哥,南哥让我也去呗,我给你们部落提供路费和进贡给皇帝的礼物。」
迦南一脸不为所动的冷淡:「钱我已经凑齐了。」
程知星很是震惊:「南哥,你不会在部落里加税了吧?这可不兴加啊!你族人没意见吗?」
我扯了扯嘴角,着实感觉到程知星傻乎乎的,于是开口提醒道:「我被你们捡到时,身上的嫁衣和首饰,价格皆不菲。」
没搞清楚重点的程知星,顿时就有点儿炸毛:「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们又不是贪图钱财才救你的!」
人怎么可以白烂到这种地步?
我有点儿想扶额。
以程知星的聪明才智,若不是丁零部落民风淳朴,他早晚会被人牙子卖到山沟里做苦力。
眼见跟他说不通,我把目光投向了迦南:「您把我的嫁衣卖到哪儿去了?」
迦南摇了摇头:「部落里有位年纪很大流落至此的绣娘,她把你的嫁衣改成了两条红裙,卖给了贵霜部落,贵霜部落距离大虞可不近。其余的首饰,我打算融了再脱手。」
这就是没有后患,不会被人追查到的意思。
我松了一口气,敛衣冲着迦南行礼:「多谢王上。」
迦南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与你姐姐原有故旧,你不必谢我。」
「卧槽,原来南哥你跟她姐有……啊啊啊啊!」程知星还没说完,就被迦南一脚踹出了帐篷,摔在草里捂着屁股叫唤。
我终于忍不住,提着裙摆走到程知星面前,冲着他微笑着落井下石:「活该。让你随意开口污人清白。」
「啊,该死,我居然忘了,古人条条框框多,把名节看得重要。」
躺在草里的程知星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爬起来可怜巴巴地冲着我说:「我错了,原谅我吧。」
然而我并不想再搭理他,转过身去,自顾自地回了帐篷。
7.
出发的那天刚好是清晨,银灰色的朝露笼罩着草原。
我看见无数点红火光,那是丁零部族的人在烧铜炉,准备着香气四溢的奶酪和青稞饼。
迦南换了件新衣服,把淡金色的头发结成了长辫披散在脑后。
他的眼眸翠翠的,像是一汪干净的水潭。
我其实也挺好奇,丁零部落并不算非常富裕,又是怎么养出如此风姿的男人的?
「孟姑娘,我给你准备了马车。」迦南和气地往车队那边一指,「条件有限,比不过你在帝都时的仪驾,还请见谅,饭食在马车里面。」
我向他致谢之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了他一句:「王可是喜欢家姐?」
程知星看上去没谱又白烂,可是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
迦南提起我姐姐的时候,脸上表情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但是瞳孔却微微一缩。
我作为姐姐唯一的亲人,还是得问清楚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为好。
迦南闻言默然,见我不走,等他的回答,只是侧着脸,低低地说了一句:「你的姐姐孟破凡……她初到北疆,便与各部落首脑谈判,我也随家父去了。」
「她那时骑着白马,红衣猎猎,腰挎长枪,连草原上的太阳都比不上她灿烈。」
「北疆适龄的男子,又有哪个没有倾慕过孟小将军呢?我也只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迦南眼眸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很快地就湮灭在他平湖一般的眼眸里了。
见我不说话,迦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孟姑娘放心,我是不会给你和孟将军徒增困扰的。」
我蹙着眉来到了马车里,果不其然地在车厢里见到了躲着的程知星。
刚想叫人,他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别喊,别喊,你千万别喊,求你了。」
见我没有要喊的意思,程知星这才放下心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几天程知星没有出现,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和我们一起去帝都。
毕竟以他的性格,突然静悄悄,肯定在作妖。
「王去帝都觐见,给皇帝贺生,我去找机会向姐姐说明事实真相,你又去干吗?」我低声地问程知星。
「我保护你们。」程知星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然后把一枚小巧的物件塞到了我的手里,「这个给你。」
我望了望手中,是一枚银色的圆球,球体极为光滑,看上去没有什么锻造的痕迹,球顶上还连着一根黑色的线。
「此为何物?」乍一看我还以为此球是枚银球,仔细地掂了掂才发现重量不对。
「这是简易高爆炸弹,你用的时候把引线拽出来,再把它扔出去…等等现在别拽!会死人的!」程知星见我就要拽开引线,慌忙之下,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我愣住了,微微地有些脸红,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对待。
他的手是干燥而炽热滚烫的,让我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你……你干吗啊?」
程知星这时才反应过来,脸皮上飞速地透出三分红晕,他松开我的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情急。」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子往后缩了缩,捏着圆球:「看你反应如此巨大,这里面是黑火药吗?」
「这是 TNT 炸药……就是一种比黑火药还厉害百倍千倍的火药,你好好地收着,遇到强敌再丢。」
程知星细细地嘱咐我,见我小心翼翼地将此物收到了荷包里,这才放下心。
此后一路无话,只有马车车轮经过草地时发出的碾草声。
我因为被通缉,一路缩在马车最里面,在靠近北疆的时候,更是掏出了面纱,把脸庞裹得严严实实。
所幸迦南怀揣着诏书,一路上未曾有人敢为难我们的车队。
平安地过了两座边城,迦南勒令全体休整的时候,我才悄悄地掀开马车帘子,往外面看了一眼。
此时天已日暮,边城的小贩已经多数在收摊了,只是有一处围着几许闲人,似是在看什么热闹。
程知星一见到热闹,就兴奋不已,他也顾不上暴露在迦南眼前的风险,兴冲冲地跳下马车去看热闹。
迦南一双清亮的绿眸,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我身上:「孟小姐,你包庇他?」
眼见迦南一脸的「他不着调你也不着调吗」的表情,我轻咳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来为自己辩解。
远处却打了起来。
程知星平日里笑吟吟的,此刻却十分生气地从地上抄起半块板砖,挥舞得虎虎生威,把那群闲人一一地撵跑了。
我走上前去,却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地上躺着个脏兮兮臭烘烘又断了腿的乞丐,看不清是男是女,眼睛瞎了一只,发黄发臭的脓水从左眼眶直流到下巴上,此刻嘴里正颠三倒四地不知念叨着什么。
想来刚刚那群闲人便是拿这乞丐取乐,才引得程知星大怒。
我蹲下身,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银子,正打算递给乞丐时,那乞丐却忽然伸出手来,把我的面纱一把抓了下来。
短促的对视之后,两声尖叫同时响起。
我被吓了一大跳,但「啊」了一声之后,还是下意识地用袖子捂着脸环顾左右,还好此时街上人不多,没有人发现我是通缉犯。
那个乞丐抬起独眼,冲着我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孟破凡!你辜负我!」
一时之间,凑过来看情况的迦南,赶走闲人回过头来的程知星,和捂着脸的我,都愣在了当场。
8.
我和姐姐五官轮廓和身形都大差不差,唯独气质和眼眸不同,所以向来没有人把我们认错。
气质不用说了,征战沙场的大小姐和久居深闺的二小姐必定是不同的;至于眼眸,姐姐遗传了父亲的丹凤眼,而我遗传了母亲的杏眼。
这乞丐究竟是谁,为何把我认错为姐姐,姐姐到底对此人做了什么?让此人沦落到这种地步,还对她念念不忘。
我拿袖子捂着半张脸,望着喊完就厥倒的乞丐心乱如麻,还没有开口,程知星就看穿了我的不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方面纱递给了我。
我戴上了面纱,纠结地看了半天,最终还是迦南一锤定音了:「先把这人带走洗干净吧,倘若是敌人,就严格看管起来,到了帝都,再交给孟将军发落。」
客栈里,我看到榻上已经被洗干净,却还没有处理好伤处的女子,面色大变,一把扯住了程知星的手:「快叫人救她!快!」
程知星匆匆地跑了出去,我则跌坐在椅子里,嘴唇剧烈地哆嗦了起来。
北疆军中,肯定出现了大变故。
我们捡到的人,是北地第一谋士,种晚晴。
种晚晴出身寒微,也不会武功,却是个知名的大才女。
她十七岁那年,朝廷里有人偷懒,没有刻意地规定只有男子可以参加科举,种晚晴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立刻收拾行李奔赴了考场。
放榜之后,她的名字高高地挂在榜首,成了那年的一甲第一名。
殿试的时候,朝中为了女子能不能做官参政一事吵翻了天,种晚晴却极为乖觉,自动地向当时的先皇请求去北疆军队里面做幕僚,远离朝堂。
先皇见种晚晴十分知趣,于是破例让种晚晴做了大虞第一个女官。
她去了北疆没有多久,姐姐也穿上戎装去了北疆,给朝廷的折子上更是振振有词:我与种晚晴虽不认识,但神交已久,她身为女子可以去做谋士,那我也可以继承我爹的爵位去做将军。
姐姐获得批准之后,立刻去了北疆,与种晚晴一见如故,二人合力收服了北疆亲近大虞的小部落,借着小部落的势力和北疆本来的军队,把匈奴死死地阻拦在国门外。
如果说种晚晴犹如月光,温雅至极,姐姐便是那熊熊烈火,燃向东西,所以时人称她们为「北疆双璧」。
她为何身受重伤,流落街头?
又为何在意识恍惚下,把我误认为姐姐,喊出这句话?
还没等我想通,迦南被程知星叫来了,身后还跟着随车的草原巫医。
迦南一见榻上的人,立刻愣住了:「种大人?种大人为何在此?」
迦南作为北疆小部落的王,常年和北疆军队打交道,这话直接锤实了榻上的人确实是种晚晴本人,并非是相貌相似的其他人。
只是……迦南,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也想知道种晚晴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捂住额头,头痛不已,只觉得真相呼之欲出,又隐隐约约地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
「先救人吧。」迦南见我不说话,只得先关注起榻上的种晚晴。
巫医检查完毕,给种晚晴做了个初步的包扎,然后和迦南耳语两句就退下熬药去了。
我连忙问迦南情况如何,迦南皱着眉头,低声地冲我说:「情况很不好,种大人的腿还好说,时日不长,尚能接上,但是她的左眼,是被人用锐器硬生生地挖出来的……」
我默然,想起种晚晴成为大虞第一个女官,骑马戴花游街的那天。
几乎整个帝都的女子都踏出家门围观她,我也没有例外。
少女薄春衫,骑马倚斜桥。
旭日照花簪,满楼红袖招。
那年春榜,谁没有崇拜过她?谁没有艳羡过她?谁没有在她的风采下倾倒过?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我定了定神,摸了摸种晚晴的额头,滚烫一片,正想找个盆打水给她降温,程知星跑过来,塞了个花花绿绿的东西进她嘴里,又喂了她不少热水。
见我望着他,程知星耸耸肩:「特效退烧药,最后一片了,之前也给你吃过。」
他总能拿出奇奇怪怪又十分有用的小玩意儿,我和迦南已经见怪不怪了。
巫医熬好了药,用几块木板正好了种晚晴的腿,然后告知我们轮流好好地照顾好她。
或许程知星的退烧药真的有作用,种晚晴虽然没有醒,但也没有继续烧下去。
迦南把我替换下来,亲自守着种晚晴,我这才匆匆地用了几块点心,倚在客栈的二楼栏杆上,心里有些情绪,重重地往下坠。
前路茫茫啊……
身后有细微的响动,程知星一反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微微地抿起唇角,主动地开口问我:「累吗?」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就被他怼到了我唇边,程知星举着它:「尝尝看。」
我轻轻地咬了一口,然后眼神一亮。
好甜!好香!
香醇浓厚的夹杂着丝丝的甜香,盈溢在我的唇齿之间。
帝都最好的糖果铺子都没有这样的美味。
「此为何物?」意识到自己这样张嘴就吃,似是有点儿失礼,我不动声色地用袖口捂住嘴,遮盖住了吞咽的动作,开口问程知星。
「巧克力。」程知星笑意盈盈地说,「我的家乡距离大虞很是遥远,那边的女孩子,在伤心失落的时候会吃这个。」
他把这块黑乎乎的、糖用银色的纸包好,塞到了我的手里,「别担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突然抬头,直直地盯着他,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关的问题:「你……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迦南曾经跟我说过,程知星并不是丁零部落的人,而是在他们那里暂时做客游玩。
我一开始也以为程知星是来大虞帝都领略风土人情的,但是后来逐渐发现了不对。
他拿出来的东西,无论是高爆炸弹,还是立竿见影的退烧药,抑或是这块口感绵密的巧克力,不说是稀世奇珍吧,也大差不差。
大虞最繁华的帝都、最厉害的师傅,都做不出这些东西,程知星的家乡绝对不一般。
既然他的家乡比大虞发达那么多,为何他非要跟着我呢?
程知星俊俏的脸上一红,语无伦次,低声地冲我说道:「我,我,那个,诗经第一句……」
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
我垂下眼帘。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虽不算才女,但也没有蠢到连诗经第一句都记不住的地步。
小的时候问过姐姐,情爱为何物?姐姐说她也不懂,长大了之后,帝都贵女间流行的话本子也看了不少,只是程知星还是第一个冲我示好的男人。
原来,这就是被人爱慕的体验吗?
虽然他看似不着调,但似乎……也不讨厌呢。
我定了定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洗了把脸,坐在梳妆台上想卸去钗环,才发现不止是程知星。
我自己的脸上,也是飞霞一片。
9.
我们滞留客栈的第三天,种晚晴终于醒了。
迦南当时刚好在她身边,他和种晚晴不知道聊了什么,面色沉重地从房间里出来,敲了我的房门:「孟姑娘,种大人醒了,现在让你过去。」
我吞了吞口水,感到自己即将要触摸到真相,一时之间竟有些紧张。
目送着迦南匆匆地离去,我咬着牙推开了房门。
一股药味扑面而来,种晚晴坐在迦南临时买来的轮椅上,左眼被纱布裹住,此刻撩起右眼皮,上下打量着我,神情不怒自威:「坐吧。」
我在无言的压迫力下,一步三挪地坐到了种晚晴对面,屁股刚刚沾在椅子上,就听到一句犹如晴天霹雳的话:「你姐姐把北疆卖给匈奴了。」
「姐姐不是这种人!这里面必定有误会!」我顾不得许多,唰地站起来,神情激动。
「半个月前,我和你姐姐订下计策,试图一劳永逸,我们引诱匈奴公主月里朵进入险地,成功地斩杀六万匈奴士兵,月里朵本人更是被你姐姐用长枪一枪穿心。」种晚晴面无表情地说。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打断了种晚晴的话:「姐姐跟我说过,国库没钱了,她也打不过匈奴,所以让我去和亲。」
种晚晴闻言并无惊讶,可能迦南已经提前和她说过我的事情,只是面无表情地扯下来脖子上的项链,示意我打开上面机关。
我掰开了卡扣,从里面拿出来一张极小的丝绢,展开一看,竟是北疆今年的税收与军费开支记录。
北疆今年的税收是稍微覆盖过军费的,压根就不存在姐姐嘴里所说的「打不起仗」!
我脸上的血色褪了个一干二净的同时,种晚晴瞟了我一眼,继续说下去:「战斗快结束的时候,你姐姐前去收拾战场,却莫名其妙地厥倒在地,我吓了一跳,命令军医过去检查,军医却说你姐姐没有事情,可能是打仗太累了所以才昏迷不醒。」
「你姐姐醒来之后,在军帐里蒙着头足足地躺了一整天,然后对我说,她要回帝都一趟,为我和她自己请赏。」种晚晴开口问我,「你实话实说,孟破凡回到帝都,干了什么?」
「姐姐进了宫,同我说自己打仗累了,厌倦了厮杀的日子,还跟皇帝哥哥说,她要嫁给他,皇帝哥哥十分高兴,第二天就把姐姐带到了宫里。」我回忆起姐姐刚回帝都的说辞,只觉得这份说辞里面,处处都是疑点。
种晚晴闻言闭目不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我心中满是疑窦,坐在椅子上等着她继续说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出。
正在这时,迦南带着程知星推门进来,打断了这份尴尬。
迦南扬了扬胳膊上的皮质护具:「种大人,我已经按你说的,给北疆的大小部落传讯了。」
北疆各个大小部落都有驯化猛禽传递讯息的习惯,此次迦南去帝都觐见,也带了一只海东青。
种晚晴回过神来,冲着迦南点了点头,然后看向我:「你把你姐姐回帝都到你出嫁的所有事情都说一遍。」
我对着众人复述了一遍姐姐进宫之后对我说的所有话,然后又把出嫁路上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种晚晴完好的那只眼睛里面迅速地凝聚起风暴,而迦南也在听说我姐姐非要进宫嫁给皇帝之后,黑了脸。
「我说完了。王、种大人,我姐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有些害怕,可还是硬撑着问迦南和种晚晴。
「我也不知道,你姐姐去帝都之后,我在北疆接到了她的飞鸽传书,说她已经向皇帝要了赏赐,让我带着亲兵去接。我带着亲兵兴高采烈地去了,刚到地方,一群蒙面人便袭击了我们,我的亲兵全部被杀,我本人捡起长刀,意图最后一搏,却被人从后面打晕在地。再醒来时,我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被人丢在了街边。」
种晚晴抬手摸了摸自己左眼上的纱布。
这位曾经名震北疆的谋士,现下整个人伤痕累累,像是精美的瓷器被人摔了个稀巴烂之后又拼起来一样。
顿了顿,她继续说了下去:「昏迷之中我曾隐隐约约地听到那些蒙面人是用匈奴语沟通的,我觉得是你姐姐背叛了北疆,于是咬着牙,打算爬也要爬去帝都,同你姐姐当面对质,问她为何要背叛北疆。」
然后就被我们捡到了。
说起来,我们三个也算阴错阳差地救了种晚晴一命。
以她当时的伤势,估计没等爬到帝都,整个人就死在路上了。
「但是我现在改主意了,你姐姐的叛国罪存疑。」种晚晴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轮椅,认认真真地分析着。
「我也觉得存疑。」迦南补了一句,「这世界上所有的背叛,总是要图点儿啥的。我们丁零部落虽然是小部落,但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据我所知,孟将军和匈奴这一战,几乎消灭了匈奴近一半主力,匈奴元气大伤,压根就没有收买孟将军的资本。无论如何,孟将军是大虞的二品大员,没有足够的利益,她又为何背叛北疆?」
「而且孟破凡非常爱你,北疆军中人人都知道,她父母早逝,又未成婚,只对自己唯一的亲妹妹视若珍宝,平日里你托人带给她的衣服和食物,她是从来不会与别人分享的。就算是叛国,她也决不会把自己的妹妹嫁到匈奴这种贫瘠苦寒的地方,更不会想要杀掉自己的亲妹妹。」种晚晴也同意了迦南的这个看法。
「那我姐姐又为什么做出那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我被他们两个人的分析绕得云里雾里,不由得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然而我的疑问,只换来一室沉默。
在旁边听了全程的程知星却突然开口了:「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
迦南皱眉,刚想说啥,坐在轮椅上的种晚晴就一抬手:「让他说。」
「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姐姐被人穿了?」程知星非常认真地冲着我说,然后合情合理地换来了三脸茫然。
「我姐姐又不是一件衣服,如何能够被人穿呢?」我迷惑不解地看着程知星。
「是这样的,这个穿,是穿越的穿。」程知星给我们开始解释穿越,吧啦吧啦地说了半天,最后还是种晚晴第一个反应过来了。
「你的意思是,孟破凡的身体是她本人的,但是她的三魂七魄已经被莫名地换了?」种晚晴抿着薄薄的嘴唇,由于身上带伤,她的脸色比起纸还要苍白,有种奇异的美感。
「但是据我所知,北疆没有这样的巫师能够做到这一步。」迦南也听明白了,「而且,真如你所言,孟将军躯体里究竟盛着谁的魂魄,她自己的魂魄,又到了哪儿呢?」
「要不,我们先去帝都悄悄地看看,再做决定?」程知星也有点儿不太确定,毕竟他和我的姐姐并不算相熟,没有见到本人,也不敢冒然地下定论。
「种大人,你的身体能够支撑……」迦南还没说完,就被种晚晴一口打断了。
「我们必须尽快去帝都控制住孟破凡,倘若真如他所言,那么这道孤魂,对北疆甚至是整个大虞,都是充满了恶意的。」种晚晴立刻做出了决断。
我看着种晚晴的伤势,刚想说啥,她的独眼就迸发出凌厉的光芒:「孟破凡这半个月来做的事情,一旦被暴露出来,等待你们姐妹两人的,必定是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你最好快点儿祈祷在我们到帝都前,孟破凡不会继续惹出什么大乱子。」
明明是青天白日,我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虞官场向来以文制武,种晚晴作为文臣,是北疆最高的指挥使,官拜一品。
姐姐联合匈奴人成功地挖掉了她一只眼睛,打断了她的两条腿,无论是不是姐姐的本意,此事一旦被揭露在朝堂上,定会把我们孟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别说是我救不了姐姐,就连皇帝也未必能够保得住我们孟家!
10.
当夜,在客栈里所有人都睡熟之后,我悄悄地拨开窗棂,轻手轻脚地翻进去,望着床榻上的种晚晴。
摩挲着手腕上暗藏毒针的镯子,我神色阴晴不定,心中天人交战。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完全可以趁着今夜,杀掉身受重伤的种晚晴,掩盖掉姐姐刺杀她的事实。
我们孟家是百年大族,世代簪缨,绝不能爆出如此的丑闻,否则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我们一口一口地淹没掉。
迦南王暗恋姐姐,而程知星喜欢我,只要应对得当,完全可以先处理掉种晚晴,再去帝都,驱逐姐姐身上的那道孤魂。
只要杀了她,这一切都可以隐藏,这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杀了她,杀了她……脑海里的想法不断盘旋,可是真要动手的时候,我又犹豫了。
种晚晴又何其无辜。
她在最得意志满的时候接到了姐姐的信,然后丢了一只左眼。
就算不是姐姐本人的意愿,这件事也和我们孟家脱不开干系。
我痛苦地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将手从镯子上挪开了。
年少时姐姐十分调皮,被父亲惩罚的时候却从不逃脱,用她的话来说:「做错了就要认嘛!挨打了就跪好,人嘛,坦坦荡荡一些,总没错的。」
终究是姐姐欠种晚晴的,就算她想要把这件事抖搂出去,也是报应不爽,我们孟家活该。
罢了,罢了,若是真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日,我和姐姐一起承担。
我轻手轻脚地转身,正准备离开的时候,种晚晴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了。
「孟稚奴,还好你没有蠢到那份上。」
我豁然回头,却见种晚晴好整以暇地从榻上坐了起来,手里摆弄着一张小弩,箭头正冲着我的头颅。
她扬了扬手里的弩,独眼里的光变得玩味起来:「如果刚刚你有动手的倾向,我会毫不犹豫地用这玩意儿提早一步射穿你的头。」
我被箭头上蓝汪汪的光芒镇住,骇得倒退一步,面色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是姐姐对不住你,只要你不把这件事说出去,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压根就没打算说出去。北疆的将军多了去了,可似你姐姐这种合我心意的人却不多。」
「再说了,伤我的人是谁,我还是能分清的,若是孟破凡身上的孤魂驱逐不出去,我杀了她便是,这孤魂野鬼能附身别人一次,难不成还能附身别人两次?」
种晚晴冷漠地说,语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只不过,你夜半三更地来我房间意欲杀我,是不是欺人太甚了点。」
「我这还没成为落架的凤凰呢,你就想欺我啊。」
种晚晴伸出手来,轻轻地弹了一下弩弦,随即毫不犹豫地抬手给了我一箭。
「嗡」的一声,箭支从我的头顶擦了过去,正中我身后的柱子。
入木三分的警告。
我站在原地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傻愣愣地看着种晚晴。
榻上人却嫣然一笑,冲着我摊开手:「我记得孟破凡说过,北疆的另一半兵符在你们孟府藏着。」
她这是……想要我们孟氏的一半兵权!
种晚晴的语调,轻快而开心:「小姑娘,做个交易吧。「
「你把它给我,我放你们孟氏一马。」
狼狈不堪地从种晚晴房间里出来后,我迎面撞上了迦南。
迦南翠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认同,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低地解释了一句:「孟姑娘,早在下午的时候,种大人就问我借了弩箭。」
我暗叹今晚输得不冤,种晚晴不愧是北地第一谋士,她早就防着我了。
绕开迦南,走廊的尽头站着程知星,我抿着唇也想绕开他,出乎意料的是,程知星伸手拦下了失魂落魄的我。
他只问了我一句话,轻轻浅浅,却如炸雷在我耳畔响起:「杀人能解决问题吗?」
我眼睛里顿时蓄满了眼泪。
为了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我还是强撑着没有让眼泪滚落下来:「我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姐姐。」
「所以,别人就活该去死,是吗?」程知星平静地问我。
我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之前我觉得,在我的家乡,从未有过你那么温柔又美貌的姑娘,所以我很喜欢你,甚至不惜违反时空管理条例,给了你很多特殊的礼物。」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和那些草菅人命的古代贵族并没有什么不同。」程知星眼中掠过一丝黯然,让开了路,「夜深露重,你回房睡觉吧。」
我疲惫地回到了房间,关上门的那一霎,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无论是迦南还是程知星,现在都对这样的我失望至极了吧?
下半夜我睡得极为不安稳,昏昏沉沉之中,似乎有少年坐在我的床头,戳了戳我的脸。
「唉,我怎么会喜欢上你这种又麻烦又心狠的家伙?」
再睁开眼时,程知星已经走了,而我身下的被角也被他掖得严严实实。
第二天我照了照镜子,发现眼下一片青黑,完全不想用这样的形象面对另外三个人,但是肚子里又饿得慌,饥火烧得人抓心挠腮的,犹豫了一会儿,这才磨磨蹭蹭地下楼吃早饭。
只有迦南和程知星坐在长桌旁。
迦南倒是一如往常地冲着我笑了笑,示意我坐下,塞给我一枚剥好了的鸡蛋,然后端着碗上楼,给不方便下来的种晚晴送饭了。
我悄悄地瞟了两眼程知星,只见他冷着个脸,闷头吃饭,也不搭理我,心里登时就觉得有点儿委屈。
草草地吃了两口,我就放下碗筷,打算溜走。
种晚晴的伤需要大量的药物,我们得采买完毕才能出发去帝都,一时半会儿出发不了,我想回楼上再睡会儿。
刚刚走上楼梯,身后便传来程知星的声音:「站住。」
我头也不回地窜上了楼,一气呵成地回了房间,正准备关上门装死,程知星的手就牢牢地抓住了门板。
随后他整个人就挤进了我的房间:「跑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低着头,不想吭声。
程知星拽了一下我的袖子,塞给我一个小小的、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瓶子,粗声粗气地说:「瞧你这黑眼圈,呐,用这个涂一下。」
我却不接:「你不是生我的气吗?不是后悔给我那么多好玩的东西吗?那我也不要你的,这东西,你拿回去吧。」
程知星瞪起眼睛看着我,我以为他要凶我,赶紧把脖子一缩,准备好了挨骂。
没想到他伸出手来毫不犹豫地开始……搓我的脸。
救命……放手……怎么会有那么无礼的人!!!太可耻了!!!
成功地把我搓得五官乱飞之后,程知星捏着我的腮,笑得非常无耻:「早就想上手捏一捏你的婴儿肥了。」
我被他搓成一个河豚造型,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给小爷摆烂是吧?」程知星没有放手,一边搓我的脸一边数落我,「就你那点儿道行,还想着去杀人?杀的还是以谋略出名的种晚晴?」
「真是鲁班门前弄斧头,好像关公面前舞大刀,恰似郭敬明反告庄羽,宛如于正指责琼瑶抄袭。」
「我压根就没生气,做坏事和做好事都是一样的,论迹不论心,想着吓唬你两句,让你以后不敢作死,你还来劲了,敢不理小爷,嗯?」
程知星一口气说完,顺手把我的头发揉乱,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我凌乱而呆愣地看着程知星,回过神来之后,一把抱住了他,号啕大哭。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要把所有的惊吓、隐忧、不安与对姐姐的担心全部都哭出来一样。
「嗐,谁年轻时候还没犯过糊涂?别哭别哭,原谅你了。」程知星似乎第一次被女孩子抱,有些手足无措,犹豫了一下,才伸出手来,笨拙地拍着我的背,低声地说。
隔阂全去之后,我涂了点儿程知星给我的眼霜,打算下去找种晚晴道歉,却撞见迦南急匆匆地过来。
「出事了,我们得带着种大人马上走。」迦南面色沉重地说。
11.
海东青飞回来时,带来了两个让人心里咯噔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匈奴人带着马刀和长弓打过来了。
第二个消息是,几个亲近大虞的小部落节节败退,已经支撑不住,想要申请往北疆里面撤了。
目前北疆最高的两位长官,一个重伤,一个情况不明。
形势对于大虞和我们是极为不利的。
种晚晴脸色沉得像是要滴水,强撑着坐在轮椅上开始刷刷地给北疆各部官员写应对策略,试图组建防线拦住匈奴。
她写了半天,习惯性地把手揣到怀里,要拿私人印章的时候,突然一愣,随后带着怒气说:「那群人把我身上的印章拿走了。」
迦南在车队里问了一圈,发现自己的族人没有会刻印章的,没有办法,去街边找了个会木工活的老头,好说歹说地拉了过来,根据种晚晴的描述,现刻了个印章。
种晚晴捏着木块刻成的印,皱眉说:「刻的只有八成相似,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盖了印,发了信,迦南立刻率着车队,带着我们,直往帝都奔去。
即使马车里垫着所有原本要上贡给皇帝的羊毛毯,种晚晴依旧被颠簸得脸色惨白,大股大股的汗水从她脸上流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襟。
我对这种情形无能为力,只好把种晚晴的头抱进怀里,用帕子擦拭她的脸。
然而即使是这样,种晚晴也在车厢里不住声地催促:「迦南,快些,再快些。」
我被飞速前进的马车颠簸得几乎快要吐出来,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种晚晴见状,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手:「实在是抱歉……但北疆关隘后面,是大虞的腹地和足足三百万军民,小姑娘,理解一下。」
我望着种晚晴,渐渐地把她的脸和姐姐的脸重叠在一起了。
当年姐姐束起头发背着长剑前去北疆的时候,也是那么说的。
又或许,只有这样的她,才能和姐姐在北疆同吃同住、同进同退,而我,却只能被姐姐庇护在羽翼下,遇到麻烦,什么也干不了。
在迦南的日夜疾驰下,原本需要三天的路程,硬生生地被压缩到一天半。
见到帝都城门口的角楼时,迦南毫不犹豫地勒令马车停下:「休整一下,准备入帝都。」
下了马车,我发丝凌乱,顾不得形象,蹲在马车旁边吐苦胆水。
程知星也有些憔悴,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给我灌了点儿清水,我这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抓紧时间弄了点儿热水,擦了擦种晚晴的脸,我掏出梳子,把她的一头长发辫成草原人的样式,顺手在她左眼的绷带上画了一朵藜芦花。
然后同样打理了一下自己,拿着胭脂在自己脸上画出大片胎记。
几个人确认自己形象无误,不会有被人认出的风险后,车队来到了帝都门口前。
守城门的将官收了文书,确认无误后,开始细细地盘问我们:「陛下的生日还要半个月,贵部为何来那么早?」
迦南对此早有准备,叹了一口气说:「部落里实在是太穷了,想着多在陛下面前晃悠晃悠,陛下能多给点儿赏赐,今年草原上年景不好,牛羊都瘦,又挖不到什么像样的草药,难啊。」
大虞国力富庶,帝都尤甚,建设得极为繁华,迦南今日又特意穿了身旧衣,他说得如此可怜,那将官还反过头来安慰了他两句。
周围的百姓也议论纷纷:「又是小部落来我们大虞打秋风啊?真不要脸。」
「人家也不容易,你看他作为首领,连双鞋都没有。」另一个人说。
有女子看了一眼迦南,对着同伴窃窃私语:「长得还挺好看的,奈何太穷了。」
「嚼什么舌根子,还进不进城门了,赶紧走!别在这儿逗留!」说闲话的人太多,将官怕闹出什么纠纷来,赶紧勒令手下士兵把围观的人都撵走。
然后望向我们几个人:「这几位是?」
迦南面色平静,指了指坐在轮椅上的种晚晴:「部落太穷,我大姐想着打点儿猎物补贴族人,结果被隔壁部落的人当作探子,一箭射中了左眼不说,还掉下马来摔断了两条腿,这次来还是想着求宫里的御医治病。」
种晚晴很配合地咧开嘴号上了,演技精湛:「弟弟,我一定能重新站起来的,对不对?」
一句话里包含着六分痛苦、两分期待、两分依赖,这家伙没有去梨园唱戏而是去做谋士,真是浪费人才。
然后迦南指了指我,继续说了下去:「我二妹妹从小就长得丑,还做不得活计,又馋又懒一无是处,在草原上贴嫁妆都嫁不掉,只能来帝都碰碰运气了。」
我立刻忸怩地跺了一下脚,对着迦南撒娇:「哥,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呢?说不定我们朝见的时候,陛下就对我一见倾心了呢。」
将官看了看我脸上花里胡哨的胎记,用尽了毕生的克制力,才没有当众笑出声来。
最后迦南指了指程知星:「我三弟,学了几手粗陋功夫,打算当庭献艺。来,小星,给长官表演一个。」
程知星闻言,掏出半块板砖,认认真真地挥舞了几下。
活像个大傻子。
「真是四个活宝……进吧进吧。」
就这样,将官挥了挥手,忽略了城门楼高挂的通缉令,把我们一行顺顺利利地放进了帝都。
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迦南带着我们左转右转,来到了一处三进三出的旧院子安顿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此处是我们部落唯一的产业,我爹还活着的时候攒钱买的,大虞帝都的房价特别贵,你们先将就一下吧。」
我们三人都表示出了不在意,于是就在这个院子里面,我们定下了简单的计划。
种晚晴刚想开口,就飞过来一只海东青在院子上空盘旋,迦南吹了个口哨,海东青扑啦啦地飞了下来,他解下猛禽爪子上的信,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如何?」种晚晴盯着迦南。
「好消息是,北疆周边的小部落已经完全撤到了大虞地盘上;坏消息是,北疆被匈奴打了个猝不及防,匈奴人已经连下方仪、坤灵、泰宁三城了。」迦南一口气说完了。
种晚晴表情一紧:「帝都这边驰援了吗?」
迦南一边说一边把信递给了种晚晴,低声地说:「北疆的求援信全部石沉大海……我猜测和孟将军有关系。」
种晚晴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然后瘫坐在轮椅上,仰天久久不语。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才缓缓地垂下头来:「三城里面有接近四十万军民……匈奴人有屠城的习惯。」
我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不寒而栗,只得望着种晚晴,眼巴巴地等她出一个章程。
「我本来想着先试探一下孟破凡,现在看看,没什么必要了。」种晚晴看着迦南,「你来写表,今晚上就求见皇帝,我扮成你的大姐跟你一起入宫。」
「好。」迦南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取出一张羊皮纸,唰唰地开始写觐见表,「我写完就派人送到礼部。」
「至于你们两个,回一趟孟府,北疆的兵符在孟府上,我需要兵符来调度兵马。」种晚晴对着我和程知星也下了命令。
「啊,兵符万一在宫中……」我开口问种晚晴,我也不知道兵符在哪儿,姐姐从来不让我掺和这些。
「兵符如果在宫中,凭借你姐姐体内孤魂的恶意和北疆二十万兵马,这个大虞皇帝会不会换人坐还两说。」种晚晴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我,下了自己的判断,「兵符一定还在孟府,此事就拜托你们两个了。」
时间如此紧急,我来不及多想,匆匆地系了面纱,拉着程知星就出了院子,直奔自家府邸而去。
刚到了巷口,我便看到了姐姐的马车停在府邸门口,除此之外,她那一队亲兵也杀气腾腾地守在了一旁。
姐姐为何会带着人在这里?
她现在不应该在宫里吗?
12.
我和程知星对视一眼,然后果断地带着他绕到了府邸后门,后门处虽然没有姐姐的亲兵把守,但也紧闭着门。
程知星说:「按照古装剧的惯例,不应该有可以供府里小姐们偷跑出来的狗洞之类的吗?你虽然是个基本标准的封建淑女,但传闻中的孟将军似乎不是……」
我对这货的白烂已经开始习惯了,摇了摇头,居然还冲他解释了一句:「姐姐成为将军之后,从来都是从正门走的。」
至于姐姐做将军之前,都是凭借轻功,直接翻墙头出去的。
为此爹娘没少抽她。
我抬眼看了一眼不算矮的院墙,心里面一阵懊悔,当年学琴棋书画有什么用,但凡我学了点儿武艺,哪怕只有三脚猫的功夫,今日也不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
程知星看出了我的难处,于是蹲下来,悄声地说:「我把你托上去。」
我踩着他的肩膀,艰难地翻了过去,然后闭着眼,学着姐姐翻墙的样子往下一跳。
虽然姿态不太好看,但一来落下处是草丛和稀软的泥地,并没有扭伤脚腕;二来今日为了方便行动穿的是短衣长裤,也没有让程知星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也还算顺利。
程知星也跳了下来,把我扶起来,然后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们做大家闺秀的,是不是要随时随地都要饿着保持身材,你也太轻了吧,该多吃点儿才是。」
「每日用什么饭菜,府上都是有定例的……还有,我是来找虎符的,不是给你答疑的!」我正想冲他解释,突然反应过来我们是来办正事的,恶狠狠地盯了程知星一眼。
瞎问什么,差点儿把我给带到沟里去。
鬼鬼祟祟地过了二门,我这才发现,一路上既没有侍卫,也没有伺候的丫鬟与嬷嬷。
这些人去哪儿了?
被关起来了?
还是……被杀掉了?
我的一颗心重重地沉了下去,自责不已,脑海里想象着各种可能。
随后我定了定神,开始分析,现在我的目标并不是去救府上的仆婢,而且「姐姐」很有可能是来这里找虎符的,在没有找到之前,她大概不会杀人,更多的可能是严刑拷打府上众人。
现下火烧眉毛的局势,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找到虎符,把它交给种晚晴,等种晚晴控制住「姐姐」,府上的人才能被放出来。
确定了最紧要的事情之后,我陷入了沉思。
虎符究竟在哪儿?
姐姐平日里向来不让我插手这些事情,她总是说我还小,那些厮杀与阴谋应当全都由她来承担。
「稚奴,你的手,不必染上一丝一毫的血花,你就乖乖地在家里,姐姐保护你。」回忆里的姐姐如是说。
我当时有多么感动,现在就有多想回到过去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父母早逝没来得及交代,姐姐多年在北疆厮杀,不懂帝都权贵圈子是如何运作的,我这个时不时地出入贵女雅集的二小姐,竟也忘了这茬!
大虞风气虽不算很开放,但在帝都的权贵圈子里,有头有脸的小姐们,要么就早早地主持中馈,要么就已经开始跟着父兄打理家族铺子,就算家里没啥仆婢产业的,也大致知道家族重要的物件在哪儿放置。
似我这种几乎不参与家族之事的……反而是极少数。
如今种晚晴让我拿虎符,我去哪里现找?
但凡我参与了一点儿家族事务,如今遇到事情也不会轻易麻了爪子。
悔不当初了属于是。
我屏住气息,带着程知星,先去了一趟姐姐的闺房,她不多的衣服全都被从箱笼里扯出来,散落一地,连床头的雕花都被人全部用刀撬下来了,显然是已经被人搜索过一遍了。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手搜索箱笼,只把床上被褥掀了,按开床正中央的暗格。
里面并没有虎符,反而是被姐姐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银条。
想来这是姐姐给家族留的退路之一。
我取了三条小黄鱼,一条揣在怀里,顺手丢给程知星两条:「这个给迦南,他帮我们许多,我也没有可以回报他的,只能补贴一下他的族人。」
程知星把玩了一下金条,冲着我伸出大拇指:「富婆包养我,求求了我什么都会干还会抱你大腿……」
哪儿来的南风馆小倌习气,我关上了暗格,骂了一句「登徒子」,然后扯着他直奔姐姐的书房。
书房比闺房更惨,宛如被贼人劫掠了一样,姐姐最爱的几本兵书全都被拆开,一页一页地散落在地上,看得我一阵心疼。
书房里也有一个暗格,打开之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虎符,而是一柄插在皮鞘里的匕首,手柄雕花镂空,抽出来之后,刃寒似水,光芒凌厉。
我不认识这把匕首,却也知道此物能被姐姐如此收藏,显然并非凡品。
可我要的不是钱也不是神兵利器,是虎符啊。
如今时间紧急,「姐姐」又在这里带人搜索,再逗留的话,恐怕要被发现。
我把匕首揣在怀里,带着程知星正要离开书房,眼角却无意识地瞥到了一页兵书。
那一页是封面,书名朝下,但朝上的蓝底有几行墨字,笔力刚劲,如走龙蛇:「自别光仪,时深渴想。久违雅教,时切驰思。判袂至今,倏又新岁。赠书一本,专此恭贺新禧,顺颂福安。言不尽思,再祈珍重。妹种晚晴再拜。」
我蹲下去,捏着这页封面,心里感叹不已。
这本书应当是去年末今年春,种晚晴作为新年贺礼送给姐姐的,当时姐姐还特意去书斋买了一本李义山的诗集当作还礼,如今两人却……
等等,种晚晴。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我知道了!我知道虎符被姐姐放在哪儿了!
13.
大彻大悟的我带着程知星直奔花园假山后面,把假山背阴处的草全部都摸了一遍,终于在最低处的一丛草里面,摸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
我按下石头,另一块假山石悄无声息地打开露出暗格,伸手进去,果然是油纸包裹的一个匣子,打开匣子,一枚金灿灿的虎符就在丝绒上安静地沉睡着。
程知星十分惊讶:「这都可以?你姐到底给了你啥暗示?」
「种晚晴的名字里含着一句诗,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我找到了虎符,心情大好,想在程知星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李义山的诗。风格秾艳,句义却晦涩不明,拿来做谜语是最合适不过了,整个府上可以藏暗格又生长草丛的地方,也只有这处假山。」
程知星瞪大了眼睛,脸上的懊悔一闪而过:「早知道好好地上诗歌鉴赏课的选修了……噤声!有人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程知星一把捂住了口鼻,多年来的教养让我下意识地反推了一下他,结果动作幅度太大,把假山上作为装饰的一块石头撞落了。
姐姐的声音顿时响起:「谁?谁在哪里?」
程知星当机立断,把我往假山深处一塞,悄悄地对我耳语:「待会儿哪儿有烟尘冒起来,你就往哪儿跑。」
我伸手去抓他,他却推开了我的手,用口形对我说了两个字。
北疆。
这枚兵符,关系到北疆会不会陷落在匈奴人手里。
只是,这一切与程知星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既不是大虞人,也不是北疆部落里的人。
程知星为何要用自己来引开她们,为我谋得一条生路?
或许是因为我吧。
那么想着,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心中慌乱地祈求各路神仙保佑他不会出事。
隔着假山,只听到程知星冲了出来,对着「姐姐」大吼一句:「队长别开枪,是我!」
「姐姐」也吓了一跳,抽出刀来,问旁边的亲兵:「院子里的奴隶不是都被关起来了吗?这人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这句话让我心中剧烈地颤抖起来——大虞中原从来只把婢女和奴仆叫做仆婢,只有北疆的匈奴人和几个大部落才会习惯性地把掠夺来的人口叫奴隶!
一个人的语言习惯往往沁入她的骨髓,那道孤魂绝对不是大虞人!
姐姐她,是被匈奴妖孽附身了……
我不通北疆形势,对匈奴人也不熟悉,这件情报一定要带回去让种晚晴和迦南分析,他们一定能够猜出这个匈奴妖孽是什么来历!
我手里紧紧地抓着虎符,脸上汗水与泪水纵横,却听到程知星开口说着不知所谓的话:
「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人民之子,东方古国的初升朝阳,九年义务教育之徒,马克思与恩格斯的信士,召唤师峡谷的钻石召唤师,真香定律实践家,躺平之王,卧室守护者,『常年缺钱』非遗传统技艺唯一指定继承人,时空旅行冕下,知星·程!」
那么多话,难为他能一口气舌头不打结地说出来。
「姐姐」听完,恍然大悟:「原来是个误闯这儿的疯子,算了,杀了吧。」
「别!我不是疯子,我是府上戏班的杂耍艺人。」程知星立刻反应过来了,急急忙忙地说,「您不信的话,我给您表演一个,您看啊,东风快递,使命必达,1,2,3——」
随着程知星嘴里的三字刚落,外面传来了一股炽热的波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我家的外围墙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炸塌了!
「跑!」爆炸的同时,程知星的声音响起。
我揣着虎符从假山后面窜出来,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缺口外面冲去。
身后传来箭支的破空声,「姐姐」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拉弓对准了我。
我已经做好必死的决心,那支箭却只射中了我的左肩,巨大的冲击力甚至把我又往前面的生路推了几步!
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我扭头看向宅邸中,一片烟尘里,程知星和「姐姐」死死地扭打纠缠在一起。
刚才正是他的干扰,「姐姐」的那支箭才没有射穿我的胸膛。
我掏出怀中匕首,反手切断了肩头长长的箭杆,揣着虎符,踉踉跄跄地冲着皇宫的方向跑去。
快一些,再快一些,晚了的话,程知星会没命的!
「抓住她!」身后嘈杂的人声传来,我单手捂着肩膀,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温热的血迹从我指缝里溢出。
眼看着追兵人多势众,我于慌乱之中,闪身躲到了一条小巷里,利用小巷里堆积的杂物遮掩住了自己的身形。
追兵们没有看到,直直地继续往前追了。
我刚刚松了一口气,余光瞥见地上有血迹,又开始提心吊胆起来:他们或许一时半会儿追不到我,但很快地就会追踪到地上的血迹。
随后我眼前一黑,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必须找个地方,先把伤口处理好,再去皇宫给种晚晴她们报信。
医馆,医馆,医馆…有没有医馆啊,我强撑着在小巷里转了一圈,却只在小巷尽头,发现了一个铁匠铺。
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姐姐曾经说过,在北疆,有些士兵受了箭伤,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军医,又怕流血过多导致难以预测的后果,便用烧红的铁条烫住伤口,只是这样做,会留下很深的疤痕。
我苦笑一声,从小到大,被嬷嬷和婢女们以香汤花膏养出来的细皮嫩肉,今日或许只能交代在这里了。
留下这种疤,以后怕是再也没有世家公子上门求娶。
也不知道程知星会不会在意此事……
算了,他得先活着再说其他的。
我踉踉跄跄地上前,半身都是血,叩响了铁匠铺的门,第一时间开口:「我是大将军孟破凡,被匈奴奸细追杀,你若帮我,我脱身后重重有赏!」
都这样了,我冒充一下姐姐,应当也没有关系吧。
在我敲开铁匠铺大门之后,出来了个瘸子,先是愣了半天,然后打量了我一下,最后恍然大悟:「你是稚奴?怎么伤成这样?」
冒充姐姐的计划失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瘸子就把我拖进铺子,拉下了门,掏出伤药,动作利落地帮我挖出了箭头,裹好了伤处。
然后瘸子开始絮絮叨叨地数落我: 「他娘的,小稚奴,你姐天天在我们面前夸你是个大家闺秀,当年我们这群哥们里,谁没羡慕过她有个漂亮、贴心的妹妹?你这咋还学着你姐打打杀杀呢?真是不学好啊你。」
啊,这……
姐姐在帝都实在是太有名了,半个帝都的街溜子竟然都认识她。
铁匠铺的瘸子,在没成为瘸子之前,竟然也是我姐姐手底下一名响当当的老炮儿,平日里追随着我姐,游荡在帝都的大街小巷里,与各路人马进行着以刀剑为基础的亲密接触。
姐姐从军之后,瘸子也跟着去了,在北疆和匈奴人进行不那么友好的交流后,断了一条腿,随后拿了军中抚恤回到帝都开铁匠铺,过着安稳的生活。
瘸子知道我要去皇宫,把铺子后院的驴车拉了过来:「小稚奴,别跟哥客气,哥带你一程。」
带我到了宫门前,瘸子套上驴车,把从我体内挖出来的箭头塞给了我,然后摆摆手回去了:「你这伤受的……水挺深啊,我们小老百姓就不掺和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了。记住咯,今天你没见过哥,哥也没见过你。哥回去就关了铺子,去城郊避避风头去。」
我悄悄地把从府邸里揣走的那根金条放在了瘸子的驴车上,目送着他离开,这才望向手中的箭头。
上面除了血迹和破碎的皮肉之外,还刻着一个「孟」字。
那是姐姐亲兵和她本人所用武器的标志。
瘸子隐隐约约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但他还是为了记忆里的姐姐,伸出援手帮了我一把。
没有时间浪费在长吁短叹上的我,狼狈不堪地来到了宫门侍卫面前,开口说要求见皇帝。
守门的侍卫冷眼打量了我一下,断然拒绝了我:「滚滚滚,哪儿来的疯婆娘!再不滚我就动手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当真是狼狈至极,身上的衣裳材质本就一般,还染了爆炸时的烟尘,乱七八糟的血迹,结成的发辫也有些散乱。
一路上惊险万分,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竟然进不去。
真是可笑。
我扯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脸色苍白地坐倒在地,眼前一阵阵地发花,体力已经被透支到了极致,眼看就要晕厥过去。
正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宫内往外走,有风吹开车帘,把车内女子愤恨不平的话语吹进了我的耳朵里:「不到最后关头,谁又焉知本宫不能复宠?」
我眼睛一亮,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了上去,死死地扒住车辕爬了上去,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掀开车帘,冲着里面的宫装女子大吼一声:「你复宠的机会来了!带我去见陛下!」
刚吼完,我就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向了车厢。
14.
施银海最近很是惆怅。
作为帝都顶级的大家闺秀之一,她不但出身于世代勋贵的施家,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甫一进宫,还没有承宠,就被皇帝李昂册封为贤妃。
一手好牌打出了一个天胡开局,施银海摩拳擦掌,准备迎来更多的挑战:陛下还年轻,后位目前来说,还是暂时空悬的。
纵观整个后宫,比她好看的没她出身高,比她出身高的没她有才华,怎么看,这个后位怎么是自己的。
「她们都争不过我。」施银海美艳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骄矜,不过到底还是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然后她就输了。
一败涂地的那种。
没有得意几天的施银海,便得知了一个消息:皇帝李昂心中的白月光从北疆回来了。
孟破凡回来的那天,施银海夹杂在宫嫔里,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这便是自己的一生之敌了。
只一眼,施银海就恍然大悟,皇帝喜欢的,是孟破凡那种桀骜不驯又带三分野气的美人,而不是自己这种在他面前永远温驯的闺阁女子。
但施银海还是不服,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搞点儿小动作,对付一下孟破凡的。
她做了个宫斗计划,还没来得及动手,在御花园偶遇时,狭路相逢,她刚想假装让路,实则迫使皇帝看明白她的楚楚可怜和孟破凡的骄横跋扈。
结果孟破凡还没等她实施,就先发制人,主动地动手,抽了她两鞭子。
若不是见势不妙躲得快,两鞭子只抽在胳膊上,她施银海这张光洁美艳的脸可就毁了。
假可怜变成了真倒霉,施银海哭唧唧地望向皇帝李昂,却发现他丝毫不为所动。
孟破凡打了人,还嚣张地冲着皇帝表示,让他把所有高位宫嫔都撵出去,不然就不嫁他。
不是,您怎么那么横?宫斗还能这么玩的吗?
施银海还没反应过来,皇帝李昂就开了口:「贤妃去宫外祈福吧。」
这就结束了?施银海眼见自己出局了,迫于皇帝的金口玉言,无奈之下一把子同意了。
坐在马车上的施银海复盘了一下自己的宫斗过程和宫斗结果,气得脸都绿了。
老娘辛辛苦苦地努力了那么多年,摩拳擦掌准备来宫里大干一场,结果就这?就这?就这?
去你妈的吧。
狗都不宫斗。
施银海冷着一张脸坐在送她出宫祈福的马车里,心里把皇帝和孟破凡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马车刚走到宫门处,施银海便听到有路过的宫人在窃窃私语「这位名义上是去祈福的,可谁不知道是皇帝厌弃了她…」
施银海大怒,我收拾不了皇帝和孟破凡,我收拾不了你们是吧?
「嚼舌根子是吧?本宫再落魄,那也是陛下亲封的贤妃。还有,不到最后关头,谁又焉知本宫不能复宠?」
施银海发了火气,刚想命人把这群宫人拖下去掌嘴,还没开口,突然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扑上了她的车。
还掀开帘子表示,只要能见到皇帝,就能帮她复宠。
复宠?真的吗?
施银海看着倒下去的女人,眼睛一亮。
等等,我是不是跟老天爷发誓说,再宫斗就是狗……
而且多年以来的生活经验让施银海深深地知道,路边的女人最好不要随便乱捡。
施银海想起自己年少时的经历,陷入了巨大的犹疑之中,最后她还是挥了挥手,找了个理由,示意让马车调头:「本宫还没有向陛下辞别呢。」
由于位置被来路不明还受了伤的疯女人占了,施银海从小到大的贴身婢女夏夏只得一路提着裙子追着马车跑到了文华殿前。
夏夏上气不接下气地揉着自己的肚子:「娘娘……」
「你刚刚听到什么了吗?」施银海没有责骂自己的婢女,只是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发簪,貌似不经意地问。
「没有啊……」夏夏一脸茫然地摇头。
施银海这才放下心来。
嗯,刚刚那女人昏迷,侍卫说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夏夏更是压根没有追上来。
没有人知道本宫刚刚在车厢里汪汪地叫了两声。
没有人。
守殿的宫人见施银海带着人气势汹汹,下意识地先让了一步,见她进去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喊了一嗓子通报:「贤妃娘娘到——」
施银海进去之后,先冲着龙椅上的皇帝优雅地行了一礼,这才抬头望向了下首处的两个人。
男子明显是一副盈润的江南样貌,眼眸却是如澄澈湖水的绿色,结成辫子的发丝也是淡金色泽,他见施银海前来,用草原礼节深施一礼:「迦南见过贤妃娘娘。」
施银海却没有理他,只是把眼神放在了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故人眉宇虽被绷带遮挡了一半,仍然似春风细雨,打落花开满枝。
只消得望一眼,千般风情,皆涌上心头。
施银海保养极好的长指甲刺穿了手心,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裙子上氤氲出极艳烈的痕,这才回过神来。
种晚晴,究竟是何等孽缘,让我在这儿再度与你重逢。
施银海心里想。
「种大人。」
施银海嘴上说。
「见过贤妃,微臣不便行礼,娘娘见谅。」种晚晴从施银海一进门就看到了她,饶是她心机极深,也没想到会在自己那么狼狈的时候遇到施银海。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施银海还流着血的手,极为客气、疏离地冲着对方点了点头。
「贤妃说有要事求见朕?」李昂坐在龙椅上随口一问,并没有心思感受到大殿里古怪的氛围,刚刚种晚晴和迦南的汇报,已经极大地震撼住了这位皇帝。
「是,臣妾在宫门口遇到一女子,说是有要事求见陛下。」施银海这才反应过来,迅速地恢复了一个妃嫔该有的仪态,拍了拍手,侍卫便把还在昏迷的少女抬到了殿上。
种晚晴和迦南,看清楚孟稚奴的脸后,齐齐地一愣。
就连李昂也愣住了:「小稚奴怎么在这儿?她不是嫁到匈奴了吗?」
种晚晴立刻反应过来,皇帝不知道孟稚奴被全国通缉的事情,这里面肯定有人搞鬼:「陛下,孟稚奴可以证明,我和迦南王说的都是真的!」
随后她示意迦南给她摇着轮椅,飞速地来到了孟稚奴的身边:「迦南,弄醒她。」
迦南想了一下,掏出了怀里的一块石头,从上面搓了一点儿粉末,放在了孟稚奴的鼻下:「这是硝石,味道刺激,可令昏迷之人醒转。」
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孟稚奴缓缓地睁开了眼。
醒来的我第一时间立刻把虎符递给了种晚晴,然后望着她开始说我在府邸内的所见所闻,快速地说完后,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种姐姐!迦南王!程知星……程知星被她们抓走了!」
我心急如焚,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求你们快去救他……快去……迟了的话,他会死的!」
我的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了「姐姐」的声音:「晚了,那个小鬼,已经被我下令活埋了。」
血腥味伴随着声音一同传来,让种晚晴和皇帝李昂齐齐地变了脸色,后者更是大喊:「禁军?禁军呢?」
宫中有变!
文华殿的大门轰然洞开,露出了外面一地的宫人尸体。
「姐姐」逆着光提着刀站在门口,她扬了扬手,朗声说道:「这禁军虎符,陛下藏得可不太深啊。」
她的身后,是乌压压的禁军。
15.
自己最爱的女子提刀带兵上殿要与自己痛陈利害,皇帝李昂再傻也知道种晚晴所说的是真的了。
他双手颤抖,额头上青筋暴起,却仍然维持着自己的威仪:「孟破凡一心为国,朕是大虞天子,她不可能这样对朕!你到底是谁?」
眼见皇帝拖住了「孟破凡」的注意力,种晚晴飞速地弯腰,在我身边耳语两句,然后抬起头来,毫不犹豫地拆穿了来人的身份:「月里朵。她是匈奴公主月里朵。」
「月里朵不是死了吗?」施银海被这阵仗吓得够呛,跑到种晚晴身边,似乎在她身边才能安心一样,此时她听到月里朵的名字,十分诧异。
也不怪她这样发问,之前种晚晴和姐姐合伙设计了匈奴,前线捷报传来,帝都人人都知道孟将军杀了匈奴公主月里朵。
「匈奴人多有妖术,月里朵虽死,鬼魂上身到孟将军身上了。」推着轮椅的迦南回答了施银海,顺手一指月里朵,「大虞将士们多用陌刀,这种刀的刀身和刃口偏直,匈奴人的马刀则偏弯,你看她手里拿的刀。」
月里朵没有理会几个人的窃窃私语,而是颇为惊讶地挑眉望向轮椅:「种晚晴,你居然还活着?」
种晚晴早就知道身上的伤是这位恨死了自己的匈奴公主派人干的,闻言侧了侧头,微笑望着月里朵:「公主赠我以断腿挖眼,我怎能不活下来回报公主呢?」
月里朵率兵与北疆军队连年血战,在种晚晴手里吃过无数暗亏,眼见她明嘲暗讽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提着弯刀上前,就要给种晚晴兜头来那么一下:「我先杀了你再说!「
迦南伸手往腰间一摸想要抽短刀,却摸了个空,这才记起按照大虞惯例是绝对不可以带兵刃朝见皇帝的,自己的短刀早就交予了宫门口的侍卫,他淡绿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焦急,就要闪身上前打算替种晚晴挡一下。
有个人却比他反应更快地扑了上去。
刀刃入肉再抽出的声音传来,施银海捂住下腹,像是一片轻飘飘的飞絮,轻轻地砸在了种晚晴的怀里。
血从她身上如流水般涌出,很快地便把施银海身上那件名贵的紫绡翠纹裙给染成了暗红色。
「阿银!」一向镇定的种晚晴此刻目眦欲裂,不去管自己身上被牵动的伤口,而是用双手拼命地捂住施银海的伤处,「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替我挡这一刀?!」
「我……我当年,我当年真的不是故意失约,你说女子也能建功立业……我,我也想跟你去北疆……」施银海觉得身上很冷,大量失血让她嘴唇发白,她倒在种晚晴怀里,死死地抓住她的手,声音微弱,「可是,我……我收拾好了包袱推开房门……我爹他,我爹他带着全族人冲我跪下了……先帝对施家恩重,我与陛下早有婚契……我,我毕竟是施家唯一的嫡女……我,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如果当初我不顾一切地跟着你去北疆,现在与你并称双璧的那个人,会不会,会不会就从孟破凡变成我了……」
「死了也好,死了……死了我就不用再……再承担那么多责任了,也不用,不用再在深宫里斗下去了……」
迦南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往施银海嘴里倒止血的药粉,施银海却喘着粗气,咬紧牙关,死活不肯吞咽。
「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你给我吞下去!不准死!」
种晚晴毫不犹豫地一把抢过迦南的药粉,拔下头上的发簪,撬开施银海的牙,硬生生地倒了下去。
月里朵看到这一幕,见种晚晴心痛的样子,心里得意无比,冷笑着开口:「种晚晴,你也有今天!」
种晚晴豁然抬手,把迦南推到了一边,随后抬头望向月里朵,目光里涌动着疯狂。
她高高地昂起头,表情傲气:「月里朵,你也只配在这里撒泼了,若是把你与本座放在战场上,本座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月里朵被她一刺激,弯刀高高地举起,就要劈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暗金色的光芒击中了月里朵的脖颈处。
刚刚种晚晴俯下身来,快速地对我说,「稚奴,听着,那晚上你到我房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身上有暗器,月里朵最恨的人除了你姐姐就是我,等下我牵扯住她,你杀了她。别手软,被附身的人已经不是你姐姐了。如果你不动手,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我放下手上的镯子,想起程知星,已然是泪流满面。
月里朵和姐姐共用一个身体,此刻我用镯子里的毒针击杀了她,便也是杀了自己的亲姐姐。
在程知星炸塌府邸围墙的时候,我的五脏六腑就受了一点儿伤,此时我心中情感剧烈地激荡,只感觉五内俱焚,没有忍住,「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正在这时,异变突生。
我镯子里那枚针上涂了剧毒,月里朵受我一击,本来和阿啾一样,也是仰面厥倒,可是她竟然没有立刻死去,反而缓缓地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爬起来的月里朵,从衣服里掏出一枚由绿松石和南红做点缀的狼牙挂件,上面卡住了我的那枚针!
「这是……匈奴人的狼神挂坠!」迦南低低地惊呼一声,随后很快地抿住了薄薄的唇。
月里朵没有搭理他,只是把针从狼牙挂件上扯下来随意地丢在地上,目光阴狠地投向我,随后快步地走到我身边,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迦南冲上前来试图解救我,却被月里朵反手砍了一刀在肩膀上,血流不止,跌坐在地。
我身上本就带伤,这一下被她掐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只能徒劳无功地去掰月里朵的手,可那双手哪怕被我挠出了一道道的口子,也没有松开。
我被她掐得直翻白眼,慌乱之中却不知道拽到了什么,求生的本能让我重重地把那东西往下拉。
「咔嚓」一声,碎裂的声音从我手里传来。
下一秒,月里朵的手松开了。
她手中的弯刀也「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月里朵弯下腰来,似乎陷入了剧痛,抱着自己的头开始惨叫。
劫后余生的我大口喘气,连滚带爬地远离了月里朵,摊开左手才发现,自己刚刚拽下来的,是她的那枚狼牙吊坠。
吊坠由于挡了一针,再加上我刚刚过分大力,那枚狼牙已经断裂在了我的手心。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呆呆地和众人望着陷入困境的月里朵,直到抱着施银海的种晚晴第一个反应过来:「拿下她!」
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的迦南闻言一跃而起,与月里朵扭打在了一起,迦南实力不弱,只是没有顺手的武器加上猝不及防地中了月里朵一刀,才让自己处于了下风。
此时月里朵状况不明,竟然再度让迦南逆转了形势,他硬撑着挨了月里朵两拳,把她的马刀踢得远远的,和她死缠在大殿的地砖上。
但随着迦南肩膀上的伤口不断地流血,他很快地被月里朵压在身下锤,月里朵似乎是陷入了疯狂,骑在迦南身上,左手钳制住他的双手,右手拽着他淡金色的长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发出令人心惊的「咚咚」声。
正在这时,突然有个声音传来,月里朵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眼角却迎来了一丝明黄和一个沉重的花瓶。
「砰」的一声,花瓶砸碎在月里朵的头上,她受此重重地一击,当场就倒了下去,人事不省。
李昂虽也学过一些功夫,但登基之后前呼后拥,就再也没有用过,此时见形势不好,冒险出手,反应过来后,整个人浑身都在哆嗦,见到迦南用腰带把人捆住,这才松了一口气,丢下手里的花瓶碎片,伸手把迦南扶起来:「迦南王,你没事吧?」
「多谢陛下舍身相救。」迦南捂住肩上的伤口,掏出药粉洒在上面止血,抬起鼻青脸肿的一张脸,在这种情况下也依旧保持了风度。
大殿里一片狼藉,李昂也顾不得许多,急急地问种晚晴:「种卿,虽然主恶已伏,但外面追随她的附逆还未曾散去,应该如何处理是好?」
种晚晴闻言,把施银海推给爬起来的迦南,让他照顾,随后容色一敛,立刻恢复了她作为朝中重臣的姿态:「烦请陛下先赦免孟将军和孟氏一族,她只是不幸被妖邪附体,孟稚奴本人更是及时地做出了补救。」
李昂抿了抿嘴唇,他虽然被逼宫的阵仗差点儿吓死,但依旧明白此事与孟氏无关,再加上思慕姐姐,和我的关系也尚可,立刻答应了种晚晴:「好。朕赦。」
眼见家族没有事情,我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向着种晚晴投出了感激的目光。
种晚晴瞥了一眼施银海,发现对方还有气之后,这才单手敲打着轮椅,冲着皇帝说:「陛下,先叫御医吧。」
由于之前种晚晴说有要事汇报,李昂身边的内侍都在文华殿外守门,此刻活着的应该没几个,就算有,这一屋子的伤员也不敢轻易地使唤,惊动了外面包围着的禁军就不好了。
幸亏之前施银海的婢女夏夏跟着她进了大殿,迦南从大殿角落里找到了被吓昏过去的夏夏,抹了点儿硝石在她鼻下,夏夏这才悠悠地醒转过来,哭着跑到施银海面前:「娘娘……」
种晚晴让她赶紧跑出去找御医来处理这一屋子的伤员,夏夏听了之后,赶紧抹着眼泪,小跑着去了文华殿后门,然后回来了。
「奴婢在窗纱上戳了一个洞,发现文华殿前前后后被围得密不透风。」夏夏哭丧着脸汇报。
我摸了摸荷包里程知星曾经塞给我的高爆炸弹,如今这个情形,似乎可以用得上。
附在种晚晴耳边,我对她悄悄地说了这枚高爆炸弹的存在,种晚晴眼前一亮:「真的吗?程知星素日里做事不靠谱,你确定他没有骗你?」
我眼眶一酸,如果程知星能活着,我愿意被他骗一辈子。
接下来的事情无比简单,种晚晴让皇帝李昂出面,正面面对两千禁军,自己推着轮椅在旁边喊:「陛下天威煌煌,如何能让宵小侵犯,如今首恶已除,其余人放下武器,可既往不咎。」
这话一出,加上迦南把昏迷不醒的月里朵拖了出来,许多犹疑的禁军开始放下武器。
这时候,禁军中的几个军官服饰的人凑在一起,都是大家不曾见过的生面孔,显然是月里朵安插的匈奴奸细:「如今已经走到这个地步了,如何能退?又如何能悔?别信他们的鬼话!」
眼见禁军们又要左右摇摆,种晚晴二话不说,独眼眯起,毫不犹豫地拽了高爆炸药的引信,就朝着那几个人扔了过去。
耀目的光芒最先响起,随后是轰隆的声音,种晚晴这一扔,炸死了一大片禁军不说,还把文华殿门口炸出了一个大坑。
她自己也被高爆炸药的效果吓了一跳,不过飞速地做出了反应:「陛下是天子!是苍天在人间的化身!是五德轮回的执剑人!违逆陛下的后果,就是被天诛!」
在高爆炸药的效果以及种晚晴的连吼带吓下,大半的禁军都陆陆续续地放下了武器。
这场宫乱,终于在种晚晴的智慧与勇气,以及每个人的通力合作下,卸下了帷幕。
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我捂着肩膀上前,随手捡起月里朵的长刀,红着眼眶,恶狠狠地架在了姐姐亲兵的脖子上:「程知星被你们埋在哪儿?说!不然你们统统地给他陪葬!」
后来种晚晴说,那时候的我,眯着眼睛发怒的样子,像极了姐姐初到北疆的样子,如同一只刚刚离开洞穴的幼虎。
她说的没错。
我与姐姐,流着一样的血脉。
我们一样的勇敢,一样的顽强,一样的未来可期,前程远大。
16.
施银海醒来的时候,看到种晚晴仰面躺在轮椅上睡着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连夏夏都不在。
她抬起手想要摸摸种晚晴脸上的绷带,指尖触及种晚晴的时候,对方突然睁开了独眼。
防备的神情从她脸上一闪而过后,种晚晴发现是施银海,才松了一口气:「你醒了。」
施银海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被裹好的伤处,抬脸苦涩地问:「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呢?」
种晚晴垂下眼眸:「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我的私心。你死了,归于尘泥,我便再也看不到你了,只有你活着,你我才终有相见之日。」
「人这一生,虽然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苦涩中度过,但总会有一两个人,能够让我觉得,这辈子还算有些许盼头。」
「所以,我只要你活着。哪怕北疆官员只能半年来帝都觐见一次,哪怕我只能在后宫中逗留区区三个时辰,但你我终能相聚。」
剥去北疆第一谋士、大虞一品大员的外衣,种晚晴也只是一个二十六岁的姑娘。
施银海望着她如月光般皎洁的脸,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上了种晚晴的左眼绷带:「疼吗?」
种晚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这只眼,是为北疆丢的,不疼。」
施银海的眼泪一瞬间就落下来了:「你总是如此,天天嘴里念叨着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时候心疼心疼自己?」
种晚晴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刚想要说什么,外面的小黄门就跪地通报:「陛下驾到——」
施银海瞬间松开了种晚晴的手,仓促地用被角擦了擦眼睛,缩回了宫嫔的壳子里,脸上浮现出适时的虚弱与可怜:「多谢种大人前来探望我。」
李昂进来的时候,就听到这句话,施银海在文华殿上为种晚晴不顾一切的样子他也看在眼里,闻言不禁好奇地问道:「贤妃与种卿有旧?」
「臣妾年少时顽劣,读书时气走了一个又一个西席,父亲没有办法,便把种大人请到了府上教授臣妾。」
施银海望着李昂,笑容清甜,言辞之间却滴水不漏:「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再加上种大人是大虞忠臣,臣妾这个无知妇人的命,能换国之重器的朝臣,说起来,也算臣妾赚了呢。」
一席话连打带消,李昂顿时没有了疑虑,安抚了施银海两句就走了,宫变之后要处理的尾巴有很多,他没有空流连后宫。
见他走了,施银海才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的汗水已经浸透了中衣。
宫嫔自裁乃是大罪,幸亏挡刀之后失血过多,音量微弱,皇帝没有听到,不然自己和施家少不了要吃瓜落。
施银海拍了拍胸口,后怕不已。
「虎符到手,我就要再度出发去北疆了,宫里人事纷杂,你要……」种晚晴依依不舍地看着施银海,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闯进来的夏夏打断了。
夏夏看了看施银海不虞的神色,偷偷地缩了缩脖子:「迦南王让奴婢寻种大人,说有要事相商。」
「嗯。带路吧。」种晚晴点了点头,望向施银海,「贤妃娘娘,还请珍重自身。」
施银海再度缩回了高位嫔妃的壳子里,骄矜而不失礼节地冲着种晚晴微笑:「多谢种大人关心,北疆寒苦,万望种大人此去一路平安。」
可是当种晚晴真的摇着轮椅消失在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时,施银海脸上表情似笑似哭。
我也曾经有个建功立业,与君共分荣光的机会。
可家族与责任,把我死死地钉在了这四四方方的宫墙内,像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无论怎样活灵活现,都无法飞进晴空。
她痴痴地望着装饰华丽的寝殿,觉得那层层叠叠的金碧辉煌重重地压下来。
横望竖望,都似棺葬。
种晚晴刚出后宫,迦南就匆匆地上来,接过宫人的位置,推着她的轮椅往前走:「她醒了。」
「醒的人是谁?孟破凡还是月里朵?」种晚晴问。
宫变之后,迦南制住了月里朵,这才发现孟破凡的魂魄并没有消失,和月里朵的魂魄来来回回地上演拉锯战。
月里朵在宫变关键时候头痛,也是因为孟破凡的魂魄突然窜出来和她抢身体。
「是月里朵。」迦南推着轮椅,「陛下找了一间空屋子,把她关了起来,因为事关重大,由我亲自看守。刚刚月里朵醒了,我偷听到她喃喃自语地说,狼神吊坠没有了,该怎么压制她……」
种晚晴闻言问:「那枚吊坠在哪儿?」
迦南回忆了一下:「应该在小稚奴手里,我们要派人把她叫回来吗?」
种晚晴抬手:「不用了,北疆形势等不得,立刻带我去见陛下,我要回北疆收整军队。你带上她,一路看管好别让她逃脱,到了北疆,抓几个匈奴巫师来看看,能不能驱逐掉月里朵。」
「如果不能呢?」迦南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种晚晴本来想说直接杀掉,又意识到迦南的不忍心,想了想说:「关起来吧,你负责看守她一辈子,只是有一点儿需要让你知道,若是你看管不利,让她逃脱,再生事端,你和她一起死。」
迦南放下心来,郑重其事地朝着种晚晴行了一个草原礼节:「好。」
我并不知道种晚晴和迦南已经飞速地带着「姐姐」出发去北疆了,此刻的我,正在帝都郊外的乱葬岗上,试图找到程知星。
我红着眼睛,身后跟着被禁军押着的姐姐亲兵,根据她们的指认,找到了一处新土。
颤抖着手,我拿起铁锹,一锹又一锹地挖了下去。
随着铁锹触及到硬物的声音,我惊讶地睁大了眼,心中浮现出一丝狂喜,赶紧趴下去用手扒土。
喜的是,程知星应当是用他机巧百变的手段保住了自己的命,疑惑的是……
这是什么?
程知星在地底下,搞的什么鬼?
17.
我唤来几个禁军,一群人挖了半天,终于把程知星从土里起了出来,然后我就愣住了。
程知星整个人蜷缩在一层透明的硬壳里,浑身是伤,硬壳的下半部分几乎都是干涸的血迹,可见他被活埋之前遭遇了怎样的毒打。
我上前一步,忍住眼泪,轻轻地拍打了一下硬壳:「程知星!程知星!你醒醒!」
眼见硬壳没反应,我的泪水忍不住都掉了下来,哽咽着继续拍打硬壳:「程知星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不来救你的。」
硬壳依旧没有打开。
很快地,我的小声抽泣就变成了号啕,身边的几个禁军见状,试图用外力打开这个硬壳,却惊讶地发现此物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用刀砍都不会留下痕迹。
正当我们手足无措的时候,硬壳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平淡的女声:「警告!警告!医疗仓能量不足,医疗仓能量不足,已无法为病人维持生命,已无法为病人维持生命……」
我听到之后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慌乱得不行,虽然不知道那个女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和程知星是什么关系,但是她的言辞里表达了一件事。
这个透明的硬壳之前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保住了程知星的命,现在因为各种原因没办法保他了。
「什么是能量?要从哪儿去弄?你说啊!我去给你弄来!」
我六神无主地站在硬壳前面,徒劳地、一遍一遍地吼。
没有任何人回答我,只有那个女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能量不足!医疗仓即将停止运转!能量不足!医疗仓即将停止运转!」
「别停下!求你了,什么是能量?我这就去给你弄来!求求你了,别停下,那么重的伤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我哭着去拍打那层硬壳,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事到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一路而来的陪伴和不计生死的回护,程知星的影子早已扎在了我的心里。
既见君子,堪以白头。
正在我绝望至极的时候,怀里突然掉出来个东西,女声骤然一变:「检测到能量源,检测到能量源。请将能量源靠近医疗仓,请将能量源靠近医疗仓。」
低头一看,掉出来的玩意儿,是月里朵的那枚断成两截的狼神吊坠,宫变后我随手揣到了怀里,刚刚动作幅度太大,把它从我的衣襟里震了出来。
这就是女声所说的能量?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如果程知星于此地身亡,我……我就为他守一辈子寡去!
本着这种心态,我把那半枚碎掉的吊坠重重地拍在了硬壳上。
下一秒,诸天的菩萨神佛,似乎听到了我的祈祷一般,半截吊坠如同冰雪见了暖阳,慢慢地融化进了硬壳里面。
大喜过望的我,赶紧掏出另外半截吊坠,同样拍在了硬壳上面。
女声不再嚷嚷着需要能量,硬壳内部突然涌出了水,把程知星大半个身子浸泡在里面,他柔软的发丝在水中柔柔地散落开来,整个人身上的血迹也被洗去大半。
随着睫毛微微地颤动,程知星睁开了眼,虚弱地扭头看了看四周,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我身上,然后扯出一抹俏皮的微笑:「没想到吧小稚奴,我死了,我装的。」
我看着他睁眼,闻言又气又想笑,还没来得及张嘴说什么,就被程知星打断了。
「抱歉稚奴……我得回家一趟,这个伤势医疗仓治不好,容易留下病根,时空穿梭器燃料也用完了,得回去补一趟。」
说完,程知星就抓下脖子上的那串青金石,用特定的手法摸了几下,青金石的外皮就纷纷地掉落,露出里面泛着银白色的金属。
「嗨,望舒,帮我呼叫一下渊哥。」
「收到,正在呼叫杜流渊,请耐心等待。」那个平淡的女声立刻回应了程知星。
我听完之后,十分震惊地看着程知星。
望舒是月亮的代称,程知星难道是从月亮而来的仙人?这……这看起来也不像啊?
「称呼而已,我们那边流行用神话给 AI 起名字。」程知星显然是知道我在想啥,毫不犹豫地打消了我的疑虑。
我就说嘛,他绝对不可能是从月亮上来的。
若是仙人都和程知星德行一样的话,那仙界的形象在我心中真是岌岌可危。
我正想着,天上就凭空掉下来了一个盒子,震得乱葬岗上的一地白骨都跳了两下。
有人从盒子里面出来,声线雅致里带着三分无奈:「小星叫我干什么?不会是又给你收拾烂摊子吧?等等……怎么回事?谁伤的你?!」
后面两句话分明带着一丝怒气,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望向来人。
杜流渊五官和程知星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上南辕北辙。
程知星跳脱而有赤子之心,少年感更强一些;杜流渊却清俊而不失威正,落落然君子之姿。
他绕过乱葬岗的白骨,快步地走到硬壳旁边,手中拿着一枚通体碧蓝色的方块,迅速地把方块贴近硬壳融化掉。
给硬壳补充完了能量,杜流渊看着液体逐渐漫过程知星的全身,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我:「在下杜流渊,是程知星的表哥,敢问姑娘,他是如何伤成这个样子的?」
「他是为了掩护我逃走,才伤成这个样子的。」眼见程知星的亲人责问,我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心虚无比地说。
杜流渊闻言,皱起好看的眉头,没有说话,反倒是程知星感觉到了自家表哥的不悦,从液体里探出一个头:「渊哥,跟她没有关系,我自己愿意的。」
「蠢货,闭嘴。」杜流渊清润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悦,毫不犹豫地呵斥了程知星。
「渊哥,你没有蠢过吗?为了那位传闻中的女帝陛下,你可没少在高风险世界里穿梭,怎么,你做得,我就做不得?」程知星笑眯眯地拆自家表哥的台,「别怕他,他自己也是个为爱不顾一切的主儿,还好意思训别人。」
杜流渊冷哼一声,作势要走:「嘴皮子那么溜,显然是伤得还不够重,既然如此,我回去了。」
「别,别,渊哥,我错了渊哥,求你了,拉兄弟一把。」程知星连忙认了错。
杜流渊这才消气,让程知星又在硬壳里泡了一会儿,才上前在硬壳上按了几下,把硬壳缩小收起,扶着伤痕累累的程知星,往盒子那里走去。
「等一等!」眼见杜流渊就要带走程知星,我突然开口。
程知星说去疗伤,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他伤得那么重,一休养就一年半载,万一在这一年半载里,他遇到了别的小姑娘怎么办。
眼见两个人循声停下。
项链在月里朵掐我脖子时被她拽断,此刻只有左手上的金丝手镯,我把它撸了下来,急急地冲到程知星身旁,把镯子塞到了他怀里,不管不顾地说:「你别忘了我!」
大虞的传统,女子向男子表白时,除了定情信物外,还要赠以男子香草和自己作的诗。
定情信物给了程知星,香草呢香草呢?
我四顾了一下乱葬岗,此时正是初冬,草木凋零,貌似可以搭上香草边的,只有菟丝子,于是飞快地从地上扯了一把菟丝子的干草,硬塞给程知星:「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程知星愣住了,想要对我说什么,却被杜流渊拉走,硬生生地塞进了盒子。
我望着盒子消失在乱葬岗上,这才转头,对着目瞪口呆的禁军们下令:「回城。今日之事若是被我听到风声,军法处置。」
18.
程知星消失的第一天,我雷厉风行地审问了姐姐的那些亲兵们,把府中被月里朵扣押拷打的仆婢们全部放出,每个人发了十两银子压惊,个别带伤的发了十五两。
程知星消失的第二天,我命人找来了月牙的父母,将月牙身死的事情告知了她的家人,给了一大笔抚恤金。
程知星消失的第三天,府中几乎运转正常的情况下,我素衣散发地进了皇宫,跪在青石板上,再次向皇帝李昂请罪,求他正式赦免孟氏。
李昂很爽快地赦免了我,甚至当着所有宫人的面,亲手把我拉了起来。
他也十分愧疚:「月里朵当时带来了一封假的匈奴国书,里面指定了拿你和亲,匈奴将北疆以北的几处牧场割让给大虞……」
「陛下也只是被这匈奴妖孽暂时蒙蔽了而已,稚奴卑微之身,死在哪儿都无所谓,只是担心陛下您的安危,这才拼了命地往回赶,所幸陛下无事,还亲手击昏了那妖孽。」因着姐姐这个引子,我极为谦卑地讨好着李昂,在文华殿里坐了半天,才回到了府邸里。
程知星消失的第四天,正在人牙子那里挑选新丫鬟的我,望着半空中盘旋着的海东青,赶紧随手挑了两名贴身丫鬟,然后匆匆地展开信件。
信是种晚晴写的,她让我放下心来,说月里朵的魂魄突然消失,姐姐的意识已经清醒大半,此刻正在休养,由迦南王照顾她,北疆局势一片混乱,她在夜以继日地收拢军队,打算与匈奴打个反攻。
我算了算月里朵魂魄消失的那日,刚好是我挖出来程知星,把碎裂的狼神吊坠融入硬壳的那天,顿时就明白了,月里朵的之所以能够死而复生,魂魄占据姐姐的身体,关键还是在那狼神吊坠的能量上面。
吊坠被我融进了硬壳里,月里朵没有能量支撑,所以自然而然地敌不过姐姐,烟消云散了。
姐姐没事,这几乎是这几天最好的消息了。
我闭了闭眼,内心庆幸不已,赶紧给姐姐写了一封信,简略地叙述了她被月里朵附体后,我的经历,让种晚晴代为转交给姐姐。
从前姐姐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要告诉姐姐,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
此后的半个月里,我一直都在府邸里深居简出,唯一的一次出门,是探望在宫变中受伤的施银海,当面感谢她带我进宫的恩情。
施银海恢复得很不错,见我来时盛装打扮,颇为惊讶:「不愧是亲姐妹,你和孟破凡长得真像,气质也像。」
我想起当年帝都贵女圈子雅集时,一群人都说我与姐姐气质大异,不由得沉默了一下。
经历了这一遭之后,在别人眼里,我的气质竟也与姐姐有了几分相似。
我应该高兴的,毕竟从小到大,姐姐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可是一想起程知星,我就笑不出来了。
他究竟会不会回来,究竟什么时候回来,都是个谜。
我同施银海坐了一小会儿,皇帝李昂就急匆匆地召见她,要她去文华殿帮自己整理书房。
因着施银海当初宫变救驾有功,再加上姐姐离宫,她转瞬间就扶摇直上,成为了宫内的第一红人,还被李昂加封为贵妃,可以随意地出入御书房,甚至可以参与一部分政事。
本来后宫是不得干政的,但一来施银海出身于勋贵施家,家里在朝堂很有影响力;二来施银海极懂进退,从不妄议政事,偶尔发言,却能点拨得众人茅塞顿开;三来她不惜性命,救护皇帝有功。
所以对于施银海,朝野上下还算是敬重,认为她是后宫表率。
只是这位不动声色进入大虞中枢的娘娘,听到了皇帝的召见,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多开心。
我连忙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不忘恭维施银海两句,她赏赐了我一大盒珠宝,又示意身边的大宫女夏夏把我送出宫门。
夏夏把我一直送到我和施银海初次见面的地方,随后从袖中掏出一个匣子,正是我临和亲之前,送给「姐姐」的所有珠宝。
「陛下令人封了孟将军之前住过的宫殿,我家娘娘得知这盒珠宝是女郎的,特意把这盒珠宝拿出来了,预备着还给女郎。」夏夏三言两语地替施银海布下一个人情,然后笑吟吟地送我离开。
我坐在马车上,望着匣子,虽然离我和亲匈奴只过去了一个月,但此时此刻看这个匣子,却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一切都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闭门不出,一心一意地调教、磨合两个新买来的贴身大丫鬟。
直到那一日。
我正在府邸内被程知星炸毁的围墙旁边,一边监工重修围墙,一边临摹颜真卿的《多宝塔碑》,贴身丫鬟青砚匆匆地过来通报,说皇帝找我有事,宣我速速进宫。
嘱咐另一个做事利索的贴身丫鬟红墨盯着工匠修葺围墙,我带着青砚急急地换了得体的衣裳进了宫。
刚踏入文华殿,就看到皇帝李昂身后侍奉的施银海给我使眼色,示意我有大事发生。
我还没反应过来,皇帝就命令身边的太监,递给我一封种晚晴写来的北疆急报。
一目十行地看完,我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
种晚晴发来的急报里,前半段是个好消息,说月里朵魂飞魄散,连被抓来的几个匈奴巫师都察觉不到她魂魄的存在,而姐姐彻底地恢复意识之后,与迦南王和种晚晴自己,在各地悄悄地潜伏,收拢北疆的兵力,对打进北疆的匈奴军队,实现了合围,彻底地把对方包了饺子。
后半段则是个坏消息,种晚晴说,虽然大部分匈奴军队已经被围困住,水源粮草皆被切断,不日她和姐姐就会发动决战消灭匈奴,把这两个字从北疆彻彻底底地抹去。
但是,匈奴的左贤王琴格勒极为凶悍,带着五千兵马从合围圈硬生生地从南方突破而出,直扑帝都。
种晚晴的意思就是,她现在和姐姐都抽不出手来收拾左贤王琴格勒,因为大决战很快就开始了,谁都走不掉,强行走掉会影响战局。
而这支兵马,只能由帝都这边来阻挡。
「五天,帝都方面只要能够阻挡这支兵马五天,我与孟将军必定能抽出手来回援帝都。」种晚晴在急报的最后,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防住五天就没事了。
「现在左贤王琴格勒的人马距离帝都城外,只有半天时间了。」施银海见我看完急报,补了一句。
我想了想,先是问了施银海最重要的事情:「城郊的百姓们都进城了吗?」
「大部分都进城了,还有一部分也就地疏散,进深山了。」施银海赞赏地看了我一眼,回答我说。
我这才放心下来,以匈奴人烧杀抢掠的德行,先把老百姓保护好是最重要的。
然后我对皇帝李昂建议道:「如今匈奴兵锋汹汹,还请陛下去南边暂避。」
李昂果断拒绝了,这个各方面能力都比较平庸,唯独以宽仁著称的皇帝,此时此刻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勇气:「孟卿不必多言,朕决意与帝都共进退。」
好一个天子守国门。
我没有再劝,皇帝本人没有逃离,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就是,有皇帝在,对于守城方的士气是有加成的,我们做出决策获得反馈的效率也会更高;坏处就是,万一他被抓走或者死在战场流矢下,事情就麻烦了。
我还在沉思其余的对策,施银海突然一击掌:「我记起来了,种大人出发去北疆之前,给我们留了一个锦囊,说是紧急时刻可以打开,如今兵临城下,可不就是紧急时刻嘛。」
皇帝眼神一亮,打开锦囊看了一眼,然后递给了我。
我低头一看,锦囊里只有一张纸条,上面也只有一句话:「若北疆之乱蔓延到帝都,孟将军积威甚重,可让稚奴扮成她的样子,稳住局面。」
虽然这确实是一个好方法,但是种晚晴坑起我来,真是不留余力。
我都快感动哭了。
战场无眼,我又毫无武功,万一被匈奴人一箭射死。
那可真是喝西北风都卡嗓子眼儿,倒霉透了。
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结果施银海立刻轻声地对我说:「帝都繁华,城池里有七十多万百姓,稚奴,你看在那么多百姓份儿上……」
施银海不愧是种晚晴教出来的好徒弟,两个人的言辞都是一模一样的。
只是,施银海说的是实话,作为一个大虞贵族女性,我身上的一针一线,嘴里的一饮一食,都是来自百姓的供奉,如今事到临头,就地推辞也不算什么英雄好汉。
叹了口气,我默认了这个计划。
19.
匈奴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穿着姐姐的留在府邸中的一套铠甲,腰间挎着长枪,站在城楼上。
说句实话,姐姐比我略高一些,她的铠甲我穿有点儿大,但是匈奴人近在咫尺,现在去增肥意义不大了。
城楼下面则是热火朝天的援军民众,一筐又一筐的自制干粮和滚石擂木被搬上了城楼。
在皇帝李昂的命令下,帝都里面大部分的民众都被遣散到大虞更南的几座城池里了,其余不愿离开的民众则被动员起来做后勤。
有外封的宗室试图过来勤王,本来李昂是同意了的,施银海坚决劝谏了他,话也非常单刀直入:「陛下不见司马伦之事耶?」
想起西晋时期近乎惨烈的八王之乱,李昂默默地拒绝了宗室勤王的想法,决心用守卫大虞帝都的一万禁军,死守城池。
在城楼上,李昂看着底下乌泱乌泱的匈奴骑兵,脸色煞白煞白的,他掐住手心同我说话,似乎这样就能减轻心理压力:「小稚奴,你觉得他们能不能攻进来?」
陛下啊,你问我,我问谁去。
姐姐又不在。
「匈奴骑兵远道而来,人困马乏,没有补给。」我想了想昨晚上在姐姐书房里恶补的兵书,指出了匈奴骑兵的弱点。
李昂脸色一缓,我又苦着脸说,「但陛下您也知道,帝都的禁军几乎没有经历过沙场,人数虽众,战斗力却没有匈奴军队那么强。」
大虞很多勋贵子弟都在禁军中混日子,这个是默认的惯例,李昂自己也知道,于是他脸色又铁青起来。
我瞥了瞥李昂铁青的脸色,想着找补几句,就又说:「不过我们作为守城一方也不必太担心,帝都城墙高,居高临下,总会有点儿优势。」
李昂脸色终于好看了一些。
我还想说点儿啥以缓解自己心里的紧张,在我旁边扮成亲兵的施银海猛地一扯我:「稚奴你别说了,说得旁人提心吊胆的,反而不好。」
施银海话音刚落,匈奴的左贤王琴格勒就下令攻城了。
然后我终于发现了自己最大的弱点。
我晕血。
城楼底下的匈奴骑兵开始架着云梯往上爬,城楼上的禁军们也开始把滚石擂木往下倒,血肉横飞之间,我再也忍不住胃里的翻涌,摘下姐姐的头盔,就往里面稀里哗啦地吐。
李昂在南面指挥着抵抗,无暇抽空来管我,施银海不得不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大声地让亲兵下城楼去弄点儿清水来。
漱了两次口,我整个人才头昏脑涨地瘫在城楼的地砖上,几乎爬都爬不起来。
呜呜呜,我想我那为国捐躯的爹了,我想我从未谋面过的娘了,我想我姐姐了,姐姐你怎么还不来救我?……
还有程知星,他到底啥时候才回来啊,呜呜呜,我好害怕,战场好吓人。
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是很想咧开嘴,不管不顾直接大哭的。
可是四顾看看,已经没有人可以让我依靠了;反而是帝都的百姓们,都需要依靠着我这张和姐姐八成相似的脸来换取一丝活路。
「小稚奴,孟破凡在北疆能做到的事情,我觉得你在帝都也能做到。」
想起种晚晴的话,我艰难地拄着枪,从地上爬起来,接过施银海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声嘶力竭地朝着下面的匈奴人吼:「来啊!本将军就在这里!来杀我啊!」
喊完之后,我又忍不住低下头吐了,血流潺潺横尸遍地的战场太能刺激人了。
这次胃里的东西显然在上一次的呕吐中被清空了,这一次吐出来的只有清水。
在混乱的战场上,我的吼声没有人听到,无奈之下,我丢下头盔,在铠甲外面披上姐姐标志性的红色披风,试图用这个吸引匈奴左贤王琴格勒的目光。
来杀我!来杀我啊!
只要匈奴人把注意力全部放在我身上,帝都其余几个城楼的压力,就会大大地减轻。
与此同时的北疆,伤还没好的种晚晴下达了大决战的命令。
厮杀了一天一夜的孟破凡红肿着眼睛,在她悍不畏死的带头冲锋下,北疆军队的前锋连一口气都不歇,直截了当地扑上去与匈奴主力骑兵开战,随后杀来的部队紧跟其上。
来不及抵御的匈奴轻骑兵只得仓皇地打起野战来,这样两个时辰不到,近六万人的匈奴骑兵近乎全军覆没,没留得一个活口可以回到草原上去。
见到剩余的匈奴人已经尽数投降,孟破凡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杀俘的命令。
「杀俘不祥,不若留下匈奴俘虏做苦役,重新建设北疆。」种晚晴想要阻止孟破凡,却被对方冰冷的眼神震慑在了原地。
「北疆三城被匈奴人屠戮殆尽,他们可以屠杀平民,我为何不行?」
孟破凡在和月里朵一体的时候,虽然无法控制身体,却能够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包括月里朵是如何忽悠自己妹妹去匈奴和亲以来羞辱自己的,包括种晚晴的伤是怎么来的,也包括在宫变时,月里朵差点儿借助自己的手杀了妹妹。
犹如人在绝望之时会自暴自弃一样,孟破凡醒来接过身体控制权后,就索性大干起来,在此后与匈奴人的战斗中,她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无情:所有敌人落到她手里,能留个全尸都算是祖宗积德了,大部分匈奴人的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砍了脑袋做成京观。
「稚奴还在帝都等着我们回援。」迦南骑着马来到孟破凡身边,悄悄地提醒她。
「此事你来办。」孟破凡正是因为担心妹妹,才以非同一般的速度击溃了匈奴大部队,把事情丢给迦南,她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手持军旗向着帝都方向而去。
妹妹,等我,我来救你了。
孟破凡心里想。
「好了,人被支走了。」迦南冲着种晚晴笑笑,「孟将军不在,您就是北疆最高级别的官员,俘虏的处理是大虞内务,我非大虞人,并无权插手,交给您了。」
随后他也调转马头,向着帝都方向疾驰而去。
嗯,小姨子有难,他这个做姐夫的,也得伸手拉一把不是。
种晚晴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两个人可真会甩锅,战后的处理事宜,只能由自己一点一点地去做了。
没办法,谁让我是北疆第一权臣呢。
种晚晴摸了摸怀里的兵符,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孟破凡点了一支精锐骑兵,疾如火地向着帝都扑去,毫不停留,她风尘仆仆,在鞍鞒上打盹儿,在马背上吃喝,将沿途的所有混乱,一一地留在身后。
原本北疆到帝都,需要三天的路程,孟破凡却只花了一天,就来到了帝都附近。
她骑在马上,眯着眼睛望向帝都城头,却发现帝都城头上的禁军节节败退,眼见着匈奴人即将攻进去了!
我借着姐姐的脸,吸引了大半弓箭,在战局的一开始,确实是暂时稳住了城楼上的局势。
人的名,树的影。
姐姐和匈奴人连年血战,在匈奴人心目中立下了赫赫凶威,在他们把我当成姐姐之后,士气大为低落。
然而,虽然士气低落,这支骑兵仍然是匈奴人精锐中的精锐——不然他们也不能从种晚晴和姐姐率领的北疆军队中突围而出。
在厮杀一天后,禁军死伤无数。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匈奴人的攻势一缓,我才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城楼上,只觉得浑身上下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道姐姐在北疆的那些年,到底是怎么度过的。
施银海一直护在我身前,几乎被匈奴人射成了刺猬,幸亏她早早地做了准备,在盔甲下面还穿了一层软甲。
城楼上点起了篝火,施银海身边的夏夏在和她一起拔掉卡在盔甲上的箭支,没断的箭支还可以充当守城物资,因此两人都蹲在地上,拔得小心翼翼,生怕折断了箭。
此时还有打扫战场的禁军在收拾尸体,两名禁军抬着一个阵亡的校尉路过施银海身边。
借着篝火,施银海看清楚了那个校尉的脸,她伸手拦下两名禁军,望着阵亡的校尉,久久地沉默不语,最后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的手帕,盖到了年轻死者的脸上。
「故交吗?」我问。
「女郎,这是府上的堂少爷。」施银海没有回答我,只是沉默,夏夏哀伤地轻声回答我。
是施银海的堂弟。
大概也是来禁军当差的世家公子,若是没有这一出,兴许当几年校尉历练一下,很快地被施家安排到别的位置上。
可惜再也没有大概了。
战场从来无情。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我闭上了眼睛,没有空悲伤了,匈奴不擅夜战,但明日只要天一亮,又是一场血战。
姐姐,你到底啥时候来啊?我真的快撑不住了。
绝望如同乌云,蔓延在我的心头。
20.
躺在城楼上,我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我与程知星骑着洁白的小马奔腾在草原上,五颜六色的格桑花从马蹄下一直蔓延到天际处,四野都是呼啸的风声,天空则是温柔的湛蓝色,明净得像一场美梦。
从梦中醒来,又是惨淡的现实,我抬眼只见到天色是暗沉的青,看看城楼上的滴漏时辰,已然快到寅时。
天亮了。
底下的匈奴士兵们像是没有疲惫感一样,又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守城的第二天,我们依靠着帝都城楼的便利,依旧暂时性地打退了匈奴士兵,不过对方很快地就想出了别的方法来对付我们。
他们用一大块小牛皮顶在几个士兵的头顶,阻挡自上而下倾泻的箭支,飞速地穿越了战区,来到了城墙下的死角区,拿出工具开始挖城墙。
施银海见此情景脸色一变,连忙喊着先用火攻。
城楼上的禁军听到了,凑了火油,好不容易用火箭射穿牛皮,把那群披着牛皮的匈奴士兵打退,对方又换了一张新牛皮,继续刨我们的城砖。
几次反复下来,城楼上的火油很快地告罄,匈奴士兵虽然也死伤无数,但已经把帝都的城墙挖出了一个大缺口。
形势危急。
在心急如焚的时候,北风凛冽地吹拂过我的鬓角,天气很冷。
「拿水来!」灵机一动的我放声大喊,「用水浇筑,加固城墙!」
刚喊完,鼻尖出就感受到一丝凉意。
我抬头望去。
天地阴沉飞雪白。
老天爷似乎也站在了大虞这边,竟然下起了雪。
冷水混合着城墙砖流淌而下,很快地在缺口处结了一层冰,有了冰的加固,城墙终于保住了。
到了日暮,雪依旧没有停,随着一声鸣金,匈奴人终于恨恨地收了兵。
今天也算度过去了,此时,我和施银海已经顾不上那些仪态了,只是一屁股坐在了城楼上,两个人齐齐地喘着粗气。
施银海招手唤来夏夏,给我和她一人倒了一茶缸的热水。
热水里面略带一丝咸味,显然是夏夏在里面撒了盐,用以补充我和施银海的体力。
皇帝李昂也蹲在旁边喝同样的盐水,他今天做的事情比我们多得多,此刻累得不轻,看向施银海的目光里,显然是多了一丝温度。
无论男人心中装着谁,面对敢于留下和他同甘共苦的女子,还是会有十足的敬重。
又或许,人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刻,才能反应过来,开始关心起身边的人。
望着不断飘下的雪,我的思绪渐行渐远。
此时此刻,也不知道程知星在干吗。
积雪满阡陌,故人不可期。
长安千门复万户,万里思君独自哀。
第三天的时候,我看着底下仍在凶猛攻城的匈奴人,怀疑这个左贤王琴格勒是不是出发之前打过鸡血。
怎么她就那么能折腾呢。
城墙上的禁军在前两日伤亡数字近三分之一,上万名守军目前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帝都城墙哪怕有冰水加持,也被活生生地挖出来一个大窟窿,沦为半成品。
累了,真累了。
两天两夜没怎么休息好的我腹诽不已,要不是城中那么多百姓,还是干脆毁灭了算了。
但是随后我很快地发现了不好。
前两日的匈奴人都是小打小闹,今天的匈奴人动真格的了。
匈奴人崇尚白色,此前左贤王琴格勒一直是白衣白裙,骑马在后军处指挥,可是如今,这袭白衣也参与了攻城。
左贤王琴格勒在匈奴人心目中地位不低,她一加入战局,匈奴人立刻士气大振。
在守军的节节败退下,琴格勒成功地登上了城头,白衣染血,与我打了个照面。
随后她就发现自己被骗了,英气勃勃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愤怒。
作为左贤王,琴格勒也没少和我的姐姐打交道,很显然她已经看出来了,我并不是姐姐。
但是很快地琴格勒就反应过来了,她先是一脚把扑上来的施银海踹到墙根,随后张弓搭箭,眉眼间寒气大盛。
那一箭力度极大,射穿盔甲,径直地钉入了我的左肩胛。
我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与姐姐不同,我并无武功,身上的暗器和高爆炸药也都在宫变中用完,只能原地等死。
城楼下的匈奴军队却一阵喧哗。
是姐姐的援军终于到了,开始攻击匈奴的后方军队。
帝都,保住了。
匈奴士兵们在哀号声中被姐姐如同砍瓜切菜般夺走生命,琴格勒眉眼中闪过一丝悲哀,她显然知道,自己强取帝都的计划失败了;至于北疆的匈奴大部队,她简直不敢想这些人落在种晚晴手里的结局。
可随后这丝悲哀就化作了疯狂,凝聚在琴格勒秀美的脸上,她把马刀高高地扬起,就要砍向我的脖子:「孟破凡英雄一世,还不是保不住你!」
「我便要在她面前亲手杀了你!让她后悔一辈子!」
我望着琴格勒,右手握住左手手腕,那里原本是一个金丝编织的镯子。
此刻我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迦南王愿意抛下自己的部落跟随我们一路来帝都。
说来说去,只是情之一字罢了。
大虞崇佛,年少时我也曾听高僧讲经,他说佛家三毒是贪、嗔、痴。
但当我离开的时候,高僧幽幽地在我身后叹气:「可人活一世,若没有三毒,该是多么无趣。」
是啊。多么无趣。
若是没有遇到程知星,没有拥有过爱、恨嗔、痴,说不定此时此刻,我仍旧是那个端庄却如泥塑木偶般的大家闺秀呢。
「程知星,我喜欢你!」眼见琴格勒的刀锋即将落到头上,我忘记了所有的礼仪与教养,不管不顾、大声地喊了出来。
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口,你不说出口,旁人怎么知道你喜欢他呢。
喊完之后,我闭目等死。
下一刹那,地动山摇。
有个盒子掉在城楼上面,程知星手捧神秘黑匣子,从盒子里蹦跶出来:「知道了知道了!你吼那么大声干吗?」
还没等我说话,程知星就将黑色的匣子对准了琴格勒,面带寒意地按下了按钮,朱红色的透明光束从匣子里穿透而出,转瞬间就将琴格勒从一个大活人切成了四块肉。
温热的鲜血和内脏泼洒了我一头一脸。
程知星收起匣子,毫无罪恶感地耸耸肩,也不嫌弃我身上脏兮兮的,只是快步地上前,一把抱住了我:「看到你被人拿刀指着,我心跳都快被吓停了。」
我不顾身上的伤和战场的混乱,只是反手紧紧地回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怀里,整个人又哭又笑:「程知星,我偏要吼得这么大声!」
在这场虞乱里,我遇到过许多可怕的事情,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就会让前一刻还在平稳运行的命运跌入万劫不复。
但是,因为有程知星的存在,我并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很可怕。
因为兜兜转转,山和水终有重逢之日。
也因为,所有的陌路终有归途,所有的绝望终会有转机。
番外一:迦南
迦南第一次见到孟破凡,是对方初上任大将军,来北疆各族部落巡视的时候。
二十二岁的孟破凡身披红衣,腰配长枪,胯下白马,娇艳得像是野玫瑰一样,直直地撞入迦南的眼睛里。
只是,孟破凡出身名门,武功高强,地位尊崇,追求者如同过江之鲫,又如何看得上他一个小部落的王?
孟破凡没有察觉到迦南爱慕与失落掺杂在一起的眼神,反而是迦南的母亲察觉到了。
母亲把他带到帐篷里,给了他一面镜子,对他语重心长地说道:「迦南,不要着急,利用起你最大的优势。吸引男人与吸引女人,道理都是相通的。」
母亲原是虞人,年少时是江南歌姬,攒够了赎身钱四处游历,后来遇到了父亲,才在丁零部落生了自己。
迦南望着这面镜子,想起母亲平日里是怎么与父亲相处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一寸一寸地滑过自己因混血而变得绝美的脸庞,决定在自己身上下功夫。
仗着部落首领的身份,迦南总是让孟破凡在不经意间「偶遇」自己。
他生得漂亮,言谈举止又被母亲刻意训练得优雅,孟破凡很快地就注意到了他。
几个大部落的王子看不惯迦南将自己心尖上的人勾住,联合起来,打算给迦南一个教训。
其实,迦南武艺不错,有十几种反制的手段,但看到孟破凡路过的那一刻,他果断地放弃了反抗,任由别人一拳一拳地打在自己身上。
这位大虞来的女将军,向来看不得欺凌弱小的事情,不是吗?
迦南扯出一抹虚弱而温和的微笑,然后软软地倒在了孟破凡怀里,任由对方大发雷霆,将那几个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是当迦南伤好后,顺理成章地去孟破凡那里道谢时,对方却突然说了一句:「迦南王,那日的事情,我都看见了,是你故意算准了我会路过,引得他们下手揍你的。」
男绿茶的外表被拆穿,迦南紧张得手足无措,抿住嘴唇不知该如何辩解,一抬头,孟破凡的艳丽五官却近在咫尺。
「将军……」迦南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辩解什么,女子的手就挑起了他的下巴。
孟破凡眯着眼睛,摩挲着迦南玉白的下巴:「待本将军灭了匈奴,你可愿娶本将军?」
迦南本以为被拆穿后,她会厌恶自己,却突然被问了那么一句话,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我…我自然是愿意的。」
说罢,他就低头吻上孟破凡的嘴唇。
孟破凡享受着眼前男人抵死缠绵的亲吻,心里回忆起第一次在北疆见到他的时候。
年少的部族首领,不卑不亢地站在自己马前,气质文雅、俊美无铸,看手却是弄惯了武器的,比起帝都那些肚子里有半点儿墨水就对女子指指点点的废物草包,不知道强到哪儿去了。
她喜欢。
喜欢到想把人从草原,拐回到自己府上。
只是,孟破凡皱起了眉头,她常年在大虞帝都同花楼的那些花魁们喝酒,花魁们都说,女子太过主动,男人是不会珍惜的。
这还不简单。
孟破凡侧头想了想,兵者,诡道也。
既然太放肆会让他不够珍惜,那我自己成为他眼中的猎物,不就行了?
番外二:施银海
施银海的后宫之路,大体还是走得很顺畅的。
在宫变之中崭露头角的施银海,很快地就凭借着施家历代的好名声和自己的聪明才智,成了皇帝李昂最值得信任的施贵妃。
在帝都保卫战时,施银海更是说服了孟稚奴假扮成孟破凡抵挡匈奴人,并配合种晚晴的计划,死死地守住帝都,立下了汗马功劳。
凭借着功劳,在战后封赏不久,施银海当仁不让地晋级成了大虞朝的皇后,备受皇帝和朝野敬重。
此后不到一年,施银海便生了一个嫡公主,皇帝李昂大喜过望,将公主的封号定为「永兴」,赏赐更是流水一般抬到了中宫里。
而在妃嫔中,施银海更是口碑极好,她从不苛待低位嫔妃,有妃嫔触怒李昂的时候,施银海往往会在一旁求情,在她的治理下,后宫嫔妃争风吃醋闹出事的次数大大地减少,人人敬服这位贤德的皇后。
李昂死后,养在施银海膝下的三皇子继位,年仅三十一岁的她,再次从皇后升级为太后。
当时三皇子还年幼,不到亲政的时候,于是施银海便总揽朝纲,坐在珠帘后面,同大臣们议事。
一时之间,权倾天下。
有不少人想要投施银海所好,从而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都被施银海拒绝了。
有一次,永兴公主偶然瞥见自己母亲寝殿深处挂着的一幅画。
画上女子一袭鹅黄衣裳,梳着分霄髻,肌肤盈盈如月色,唯独少了一只左眼,以白布斜斜蒙住,好似白玉微瑕。
永兴公主那时年纪还小,嘴巴没有那么严实,在玩笑中向宫人们提了一嘴。
第二天,就有心思机灵的宫人,将左眼上蒙了一块白布,跌倒在施银海每日去议政的必经之处。
施银海先是怔忡,在看清女子并不是种晚晴之后,立刻勃然大怒:「东施效颦,可笑至极。拖下去,杖毙。」
连永兴公主都为此吃了瓜落,被自己母亲一顿痛骂,至于身边的宫人,更是在第二天就被皇太后全部换走了。
一时间,宫中风声鹤唳,人人害怕。
远在北疆的种晚晴听说了此事之后,心情大好,给皇太后的折子上提及此事,明着是劝皇太后不必为此等小事动怒,字里行间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得意,像极了偷到了鸡的狐狸。
施银海没有回信,只是在当年种晚晴回帝都的接风宴上,不动声色地把种晚晴灌了个口齿不清。
当天夜里,施银海送走了种晚晴,却没有回宫,反而沉默地命侍卫驾着马车,来到了帝都郊外的梨花树下。
此时正逢春三月,漫天梨花在月色的映照下,皎皎如白雪。
施银海想起当年。
那时候她还是施家金尊玉贵的嫡长女,正是在这片梨花刚开的时候去上香,还命令身边的护卫,救下前来上京赶考,却被山贼劫财的种晚晴。
种晚晴才华横溢,对于时政更是有着通透的看法,她与种晚晴几乎是一见如故,并央求父亲下了聘书,聘请了种晚晴到自己家里,来当女西席。
直到种晚晴凭借女子之身,考中一甲第一名,又在殿上滔滔不绝地展示了非凡的才华,让先皇把她任命到了北疆。
西席自然是不可能做了,临别前,种晚晴问自己,愿不愿意随她去北疆,到那里一展抱负。
「阿银,你聪明且有天赋,是天上飞翔的雄鹰,本不该被困于后院,同我一起去北疆吧,我们一起建功立业,让天下的人都知道,男子能够做到的事情,女子也可以。」
种晚晴的眼睛里像是有着浩瀚星辰,闪闪发亮,三言两语就劝服了她。
她决定抛弃自己从前的大家闺秀生活,真真正正地为自己活一次。
可是在她背着行囊准备悄悄地趁夜离开的时候,打开房门,却看到父亲带着全族几十人,一言不发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她知道父亲的意思。
原来这一生,除了是自己之外,她施银海还是施家的嫡长女、与皇帝有婚约的待选嫔妃,肩负着一族人的荣耀与身家性命。
施银海沉默半晌,轻手轻脚地重新回到了房间,到底还是失约了种晚晴。
在得知种晚晴久等自己不到,大病一场独自去了北疆的消息时,施银海缓缓地流下了眼泪。
她从回忆里抽身,仰头望向一树又一树繁茂的梨花。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帝都的梨花依旧开得泼泼洒洒,宛如枝头飞雪,可自己早已经不是那个明慧温柔的施银海了。
在深宫里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她觉得她早就老了。
「对不起。」
不再年轻的施银海望着一树梨花,缓缓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永兴公主下了马车后,原本躲在梨花树下,偷偷地看着母亲,此时感受到母亲情绪不好,于是赶紧跑过来抓着母亲的裙角问:「母后,你在跟谁说对不起?」
施银海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轻叹一声:「在跟我自己。我谁都对得起,唯独对不起自己。」
她拉着女儿的手往通往深宫的马车上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
身后静夜沉沉,空余满地梨花雪。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