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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

终于,我成了女帝,坐拥后宫三千。皇后是朕的白月光,贵妃是朕的铁磁。其他妃子,撑撑场面、解解乏的……

他们背后都管我叫渣帝。

什么渣不渣,我只是吸取旧朝教训,一碗水端平,雨露均沾,家和万事兴。

皇后叫行知,是个病美人,性情高冷,不爱笑,不爱说话。其实他以前并不这样,只是被我灭了国,囚在深宫后,他才这样的。

我最疼皇后,但皇后不领情,好几次我差点就死在他床上。

多亏朕长了一颗歪心,皇后总是没捅对地方。

朕在皇后这里受了挫,就需要从其他宫妃身上找些慰藉。

离皇后宫殿最近的是慕贵妃的寝殿。

慕贵妃大名叫慕野,打小跟朕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朕偷鸡他摸狗,朕溜门他撬锁。一言蔽之,朕跟贵妃,老铁。

睡了自家兄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谢邀,八个字:轻车熟路,喜出望外。」

其实吧,朕至今都没想明白,是朕睡了兄弟,还是被兄弟睡了,反正就是夜黑风高的一个晚上,皇后不让朕碰他,朕就去找贵妃喝闷酒,喝着喝着就滚一块去了。

究竟是谁先动的手,不记得了。

朕想赖账的,可贵妃一边穿裤子一痛斥朕:「沈知鱼,你竟然脱了裤子就不认人。」

朕脱的是裙子,脱裤子的可是你啊兄弟。

算了算了,行吧行吧,是朕的错,都怪朕管不住下半身。

一回生二回熟,往后,朕常常被贵妃勾去喝酒,也不知道是酒香还是贵妃香。

太后对朕的子嗣很关怀,一直督促朕,「政务要用功,耕耘子嗣也不能荒废。」

朕虚心纳谏,所以忙到后半夜的时候,朕决定去找皇后用功。

皇后在床上是个烈货,这个烈,不是干柴烈火的烈,是抵死不从的烈。

朕吻他,他就咬朕,朕剥他衣服,他就踹朕,行知就是这点不好,床上总是这么不乖。

尽管朕给他用了软魂香,可他真烈起来,哪怕朕是个女将出身,还是差点打不过他。

一张床差点都裂了,打架打的。

不就上个床嘛,至于对朕大打出手嘛。若是以往,朕早就丢脸得,不,气得拂袖而去了。

可太后给朕下了死命令,谁先让朕有孕,谁就能当皇后。

朕可以怼天怼地,跟任何人作对,可拿太后没办法。

当年朕造反,太后被抓起来,吃了不少苦头。

朕夹在太后和皇后之间很苦恼。自古婆媳问题真叫人头疼。

朕没办法啊,朕只想要行知做皇后,也只想要和行知孕育子嗣,又不想驳了太后的颜面。

朕只能对行知用强了。

行知气得发抖,因为朕把他的手脚都拷在了床边,还跨坐在他身上,对他上下其手。他红着眼,咬牙切齿凶朕:「沈!知!鱼!你给我下来。」

他明明满脸绯红。

明明动情,还不承认。

朕的皇后,总是这样,嘴上不要,身体很诚实。

我拍拍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边隐晦一笑:

「好好好,朕马上就下来,但是皇后先跟朕来一回。」

行知继续凶:「沈!知!鱼!你再敢动,我一定弄死你。」

哎,行知凶朕,虚张声势,朕已经麻木了。

所以朕英明神武地决定避过嘴仗,直接打仗。

就在他还要骂朕的时候,朕一咬牙,扶着他的腰……

行知气得要疯了,最开始反抗得很激烈,但伴随着……他的声音慢慢消隐……

朕很快活,回头要赏齐妃,多亏他告诉朕,对付不听话的男人,睡一觉就得了。

朕暂时把行知睡服了。

后来朕看他手腕脚腕都红了,实在不忍心,就给他拆了。

一拆完,好家伙,自食恶果,行知一下子把朕压到身下,拆骨入腹。

朕错了,第二日,行知还在补觉,朕抖着腿去上朝。

固然,结果很悲壮,但朕充满憧憬,说不定一发得子。

朕和皇后的儿女,一定又漂亮又聪明,天下第一,举世无双。

「陛下,陛下!」

诶,朕竟然在朝堂上走神,色令智昏了。

今晚还想去找皇后用功。

朕当晚没有找皇后用功。

刚准备下朝去找皇后生孩子,就传来边境的急报:

东吾军队冤枉西陵牧民偷了他们的羊,双方对砍了起来。

这可把朕气疯了。我沈知鱼的子民,轮得到别人欺负?

是朕提不动刀了还是他们飘了。东吾小国自不量力。

真以为西陵王朝刚立,百废待兴,不敢跟他们动手。

这是西陵王朝建国以来第一场外交战。

打,必须打,赢,必须赢。

保守派怕输,坚决反对以暴制暴,吵得不可开交。

朕气得随手捞个玩意砸这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败家玩意儿。

就在这当口,慕家人站出来力挺朕,贵妃的大姐、朕的大姨——慕怀春请命出战。

她还给朕立下军令状,她说她要没弄死东吾那帮完犊子玩意儿,她就拿她自己祭天。

朕热泪盈眶,真的,关键时刻,还是亲戚管用,贵妃的亲戚尤其给力。

慕家人这么给朕面子,朕也得给慕家人面子。

当天晚上,朕没去找皇后,而是去了贵妃那,带了一大摞奏折去的。

这个一大摞,也就是批到后半夜的工作量。

朕很体贴贵妃,拍了拍他的手臂哄:

「朕的心肝宝贝,你乖啊,没事就先睡吧。朕还有好一阵忙呢。」

「那我陪陛下。」咦,声音温柔。

贵妃今天乖得出乎朕的意料,要是搁往常,他肯定要跟朕闹脾气。

难道太后叫他看的男德书生效了?

朕偷瞟了一眼贵妃,他专注地磨墨,低垂着眼眸。

烛光勾出他英俊利落的侧影,桃花眼,挺拔鼻梁,丰泽红唇……

朕看得正起劲,贵妃忽然朝我望过来,唇角勾起来一抹神秘蛊惑的微笑。

贵妃,真 tm 绝。

朕的心,乍然一澜春水荡漾。

打住!打住!沈知鱼!你不能再被贵妃的美色迷惑了!

好不容易才睡服行知的,要是叫他知道朕又偷腥了,啧。想都不敢想。

那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朕一心向行知,绝无二心,日月为鉴。

我飞快挪回视线,一头扎进案牍,开始沉浸式办公。

然而,贵妃出其不意地从身后抱住我。

我被勾引了,哎,有贵妃这个妖孽在,沉浸式办公,不存在的。

……

事后,朕清醒了,坐在床边唉声叹气。

贵妃又要凑过来撩拨,朕一把推开他。

贵妃撅起嘴,红着眼眶控诉朕:「脱裤子时是小甜甜,裤子一穿又翻脸不认人了。」

为什么次次是这个台词。

算了算了,大错已酿成,贵妃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朕也不忍心。

至于行知,不要让他知道就好了。

行知,你要相信朕,朕真的只爱你一个的。

最终贵妃把朕牢牢圈在他的怀抱里,睡觉。

朕最近在皇后和贵妃这两头跑,两头瞒,日渐消瘦。

还好朕的其他妃子多数贤惠,一个两个都来关切爱护朕。

姚妃心疼朕,下了一碗面给朕吃,色香味俱全,爱了爱了。

秦妃也很有眼色,萧管乐齐下,曲子不错,朕心甚悦。

齐妃听说了不甘示弱,扮成小宫女,在朕午休时偷偷爬上朕的卧榻。

怎么说呢,朕本来是要严惩齐妃这种轻浮浪荡、无法无天的越矩行为的。

可是齐妃本事阿,解锁了新姿势,身体力行地指导了朕一番,真得劲。

(咳咳,按摩的新姿势啊,别想歪。)

朕学会了新把式,哼起了小曲,准备给行知显摆显摆,顺便嘱咐陈公公,秦妃和齐妃再找朕,你给我拦下,朕一国之君,他们想见就见,成何体统。

齐妃和秦妃听说了,又在背地里抹黑朕,说朕吃干抹净,裤子一穿翻脸不认人,忘恩负义,又狗又渣。

朕怎么觉得这话这么耳熟。不是,骂谁呢,就朕爽了,你们不爽?

朕的这些个后妃,一个个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朕也很辛苦的好吗?

算了,无敌总是寂寞的。朕寂寞寂寞就好了,朕还有行知呢。

朕在姚妃那蹭吃蹭喝后,哼着小曲踱着小步去找行知,半路偷听几个小宫女唠嗑:

「这是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渣男啊,灭了公主的国,还把人囚禁捆绑。」

「哇靠,最狗的是,他嘴上说只爱公主,到头来还跟别的女人睡!还跟别的女人生孩子,我呸呸呸,这不干不净的绝世渣男,他不配!让他去死!!」

「心疼公主,我的女鹅真的太难了,我打算给李妃多送点礼物,求对我女鹅好一点。」

「我也去,跪求渣男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一起去一起去,看还干不死这个绝世渣男。」

她们聊着聊着,义愤填膺地撇下扫帚,找李妃去了。

不是,这李妃写的话本,朕咋听着这么不得劲。

朕本来打算今晚给行知讲睡前故事,趁他睡觉了再摸进去,给他个惊喜。

(好吧朕承认,最近行知好像察觉朕偷腥了,死活不让朕上床,朕只能卑鄙地半夜摸进去了。)

可当朕准备掀窗爬进去的时候,听见房间里有女人的声音,春光乍泄的声音。

朕此时此刻的心,直往下坠,坠到冰窟,还被踩烂了。

朕被绿了,绿朕的,他娘的竟然是皇后,是朕最爱的皇后,朕心心念念的行知。

我的脑海里飞快闪过血腥画面,手起刀落,血溅床榻,把这对狗男女弄死得了。

床上的人正到了动情处。

我蹲在窗边,蹲得腿发麻,听见行知用低哑沉沦的声音说:

「小雨,我爱你。」

如果他只是偷人,我可以理解。

可是他不爱朕,爱别人。

他从来没有在床上说过爱朕,从来没有。

尽管我说了千万遍:「行知,我爱你。」

不是朕,是我,我爱你,行知。

他也从来不回应。

我以为行知只是不善表达,我以为就算是一块石头,朕这么对他,也该捂热了。

可我真是荒天下之大谬,滑天下之大稽。

我其实应该踹了门,提了剑,劈了这对狗男女的。

可是我没有,如果我踢了门,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被绿了,皇后也会死的。

一国之君的颜面很重要,我也暂时没想好,要不要让皇后死。

我在窗边咳了几声,再慢慢走去找人来掌灯。

朕仍然给了皇后体面。

我进去的时候,殿内点了香,很浓的香,足以掩盖空气中的情欲味道。

我把所有人都撤下了,单独跟行知对质。

我知道,偷腥这种事情,有时候是控制不了的,这点我深有体会。

只要他给我好好解释解释,说他只爱我一个,我不是不能原谅他。

谁知道他不仅不悔改,还理直气壮,冷着脸迎接朕:「沈知鱼,你来干嘛?」

呵,脸上的潮红都还没来得及消退,冷着脸就能掩盖你的罪行吗?

行知,明明是你犯了错啊,怎么敢对我这么狂。

我也学他,冷着脸:「朕今晚不想跟皇后干嘛。」

行知恼怒,脸上更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愤怒地翻柜子找人,一边找一边怼他: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跟别人干嘛干嘛,不跟朕干嘛干嘛。人呢?把人交出来。」

行知直接从边上架子抽出一把剑,横在脖子上:

「沈知鱼,既然你都知道了,就把我杀了吧。」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朕说要杀他了?得,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我一个被绿的,比绿我的人紧张:

「不是,皇后,你是不是有毛病?是你偷人,你还有理了,你给朕放下剑,立刻!」

「沈知鱼,你偷的人也不少,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皇后不仅嘲讽朕,还不顾朕阻拦,拿着剑就直往脖子上怼,那血就呲呲呲地开始冒。

气死朕了。

朕伸手握住剑锋,想夺走皇后的剑,他不让,非要寻死,朕只能威胁他:

「行啊,你死了,我把你的小雨送到青楼去,让她日日夜夜接客。还有你妹妹,朕就把她嫁给屠夫,让她天天看杀猪,至于你弟弟,就阉了,让你们行家断子绝孙。」

行知气得直发抖,好歹总算把剑撇下了。

因为怕惊动太后,不敢叫太医,朕只能自己给行知包扎伤口,包扎到一半,行知忽然按住我的手。

朕低头一看,哦,嫌朕手脏,刚才用手拦剑,现在血糊糊的,也没注意。

朕正准备叫个哑巴心腹进来帮忙,行知不让我叫,他反过来给我包扎手上的伤口。

行知给朕一点温柔,朕就什么都原谅了。

害,朕绝对是有病。

当天晚上,朕没有在皇后这里留宿。

朕丢不起这个人。

朕没办法完全怪皇后。本来嘛,如果不是朕灭了他的国家,抢了他来当皇后,他估计能跟他的小雨妹妹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就是强取豪夺的下场。

但朕一点也不后悔。朕费那么老大功夫才造反成功,当上女帝,要是连自己想要的男人都要不得,那朕做这个皇帝有啥子意思。

朕暂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个情况。

朕躲了,接下来朕开始流连后宫,除了皇后这。

朕也不想听皇后的任何消息。

一个月以后,他们说,皇后弄伤了贵妃,太后震怒,把皇后送入了冷宫。

这回朕没有拦着,也好,冷宫离朕远一些,朕也就不会三天两头到他面前晃悠。

省得大家都添堵。

至于皇后弄伤贵妃,说白了,就是两人打架了。

皇后和贵妃向来不对付,他们打架,时常发生的事,打起来,谁都不能占到好处。

贵妃向来嘴甜,有太后护着,而皇后这次没朕护着了。

朕心里堵得慌,想找人发发火,出出气。

朕本来是要去贵妃那找碴的,可是到了地方,却看见贵妃一袭骑装,威风凛凛,正在搭弓射箭。

朕有些恍然,慕野曾经也是少年将军。

只不过在一次战役中,他把朕护在身下,徒手替朕挡下了一刀,废了一只手。

朕为了补偿他,也为了安抚慕家,才立了他为贵妃。

啪嗒。他射出的箭,没一个中靶心。

朕躲在墙后,看着他恶狠狠地把箭砸在地上,踩踏,终究不敢露面。

朕欠了慕野,于心有愧,所以朕大多数时候对慕野嚣张跋扈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惹到皇后,朕也都包庇纵容他。

朕最后绕去找李妃,在他的小院子里荡秋千,有一搭没一搭同他扯家常:

「冷宫的待遇怎么样啊?炭火够不够啊?饭菜还行吗?宫人会不会势利眼?」

李妃望向朕的目光难得有些柔和,柔和中带着点怜悯道:

「沈知鱼,你想知道的话,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

朕拿话本盖住脸,继续荡秋千,闷声道:

「李玉,你说他为什么就是瞧不上朕呢,但凡他对朕还有一分心,朕也不至于这么胡闹……」

李妃无情地戳破我的谎言:「就算太子殿下倾慕你,你也不会为了他遣散这后宫三千。」

李妃是皇后的旧仆,只有他还管他叫太子殿下,也只有他比谁都懂朕,沈知鱼,首先是个权衡利益的帝王,从来都不是为情爱而孤注一掷的女人。

朕默了默,半晌,幽声道:「但朕能……为他守身如玉。」

李妃又露出那种悲天悯人的表情,写话本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以为自己勘破红尘了。

「沈知鱼,你又何必勉强呢?既然当初灭了他的国,就该知道,你们不可能……」

朕登时打断他的话,「朕偏偏还就喜欢勉强。不可能……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李妃也好,母后也好,他们都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理性清醒,朕难道就不理性清醒吗?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行知是世界上最甜的毒药,沾染上了,就戒不掉了。

朕也知道,国仇家恨,有如隔千山万水,无法跨越。

可朕真的割舍不下。朕对行知千宠万爱,百般纵容,不过是对他的回馈。

曾经,行知也是这么对朕的,行知对朕,曾经也温柔似春风朗月。

那时,旧朝皇帝忌讳我父亲,要我哥哥来晋都做质子,可出发前,哥哥生了重病,没了,我女扮男装,冒充哥哥,离开四季如春的永南,来到这寒风冷骨的晋都。

晋都那些世家子弟总拿我取乐,朕打得过他们,但是朕不能打,只能忍,有一天被推进沼泽里,差点没了,是行知把朕拉出沼泽的,他差点跟着朕一起陷落沼泽。

朕并不怕死,可那时行知以为朕害怕,他紧紧攥着我的手,说:「阿鱼,不怕,有我在呢。」

旧朝皇帝那样阴狠毒辣的人,是怎么养出来行知这样温柔和煦的太子的?

后来有人来了,救了我们。我们劫后余生,坐在野草堆里歇息。

我问行知,「太子殿下,你差点就跟着我这永南来的质子一起死了,后不后悔?」

行知用指腹一点点擦拭我脸上的泥,用小木签一点点抠我指甲里的土,眉眼低垂着,温柔得一塌涂地:「阿鱼,不救你的话,我才会后悔。」

行知不仅救了我,还去教训了那帮世家子弟,让他们一个个给我赔礼道歉。

如果是我,我会直接杀掉这帮狗东西,可是行知太温柔了,他很少杀人。

在晋都被软禁的那段岁月,行知给了我所有的温柔和庇护。

可他不知道,他的温柔和庇护,给了一匹狼,朕这匹狼。

这匹狼,骗取了他的信任,蛰伏在暗处,只为了某一天,击败他的王朝。

直到今天,这匹狼都没有后悔,旧朝皇帝暴虐好色,不该存续。

而行知,太过温柔,温柔得不适合做一国之君,在乱世之中。

狼没有后悔,女帝没有后悔,可是沈知鱼会后悔,后悔欺骗了那个温柔的旧朝太子,欺骗了那个愿意与她同生共死的旧朝太子,她的行知。

朕从来不在李妃这过夜,离开时,朕轻飘飘落下几句话。

「李玉,你帮忙多看着他些。这个宫里头,他只听你的劝了。」

「他身子骨不太好,你要盯着他吃饭、喝药、歇息……」

行知身子骨不好,也跟我有关系。

他国破家亡时,他的臣子要拿我祭旗,一柄红缨枪眼见着要扎破我的腹部,他冲上来挡了,他说,「阿鱼不会骗我的,他的父亲起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那时的行知,多么信任沈知鱼啊。他永远不信她会欺骗、背叛他。

他自打那时候落下了病根。

状元郎进来的时候,朕恍惚了。

有那么一刹那,以为是行知,雪白衣裳,唇角含笑,笑起来,那双温柔碧澄的眼眸含情脉脉。

左眼角,一滴小小的痣。

「陛下,这位是状元郎,陆遥。」

哦,不是行知啊,对哦,行知在无人问津的冷宫里了。

朕走到陆遥面前,勾了他下巴,他望向我,就那么温柔干净地笑了起来。

太像了,太像了,陆遥太像从前的行知了,干干净净,温柔平和。

朕突然想把状元郎纳入后宫。

朕凑近他的脸,毫不掩饰地问:「状元郎,朕想睡你,可以吗?」

陆遥当时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话都说不利索了。

「陛下,我,我不是那种卖身求荣的人……」

啧,就连脸红,也那么像行知。

当年我逗行知,指着自己的唇问他,「太子殿下,要不要试一试,亲嘴是什么滋味?」

行知耳朵一下子血红,我乐得哈哈大笑,却很快,在错愕中,被他捏着下颌,温柔地吻了上来。

「阿鱼的滋味,有点咸,有点甜,有点软。」

行知的滋味呢,朕也刻骨铭心,可一时之间,好像又忘记了。

朕拂了拂袖,站了起来,对陆遥微微一笑:

「状元郎有骨气,朕只是考验考验你,明天开始,来议事阁任职吧。」

冷宫的墙很高,朕费了点力气才翻上墙,爬上屋顶,拨开瓦片,看瓦片下的那个人。

冷宫的烛火太暗淡了。行知的气色,并不好。他还在写什么呢?

好像是在画画。

画的谁啊,那么全神贯注?

都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觉呢?

这个李妃,怎么照顾人的?

朕就在冷宫屋顶,趴了一夜,累死了。

朕从冷宫出来的时候,撞见了贵妃,他倚在路边凤凰树下,抱着胳膊,一只脚往后踹在树干上,跟二流子似的,听见动静,抬起眼望我,那目光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嘴上也得理不饶人,颇有种正室捉奸的凛然意味:

「我说,沈知鱼,你怎么就这么好赖不分呢,他究竟有什么好?」

我瞟了他一眼,骂回去:「你一个没有爱过的人,你懂个屁。」

贵妃的脸色很难看,咬牙切齿回道:「沈知鱼,全世界就你懂爱,得了吧。」

嘿,还来劲了。我说他不懂爱还冤枉他了,我从他光屁股蛋时就认识他了,就没见过他对哪个姑娘动心思的。

「反正比你懂。」

我俩正斗鸡眼似的吵嘴呢,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个宫女,手上捧着一件衣裳,没顾得上看我,将衣裳披在贵妃身上,嘴上还絮絮叨叨劝他:「贵妃,你都等了一夜了,要不,回去歇着吧……」

等?等谁?难道贵妃也要绿我?

我叉着腰横着眉冷着声:「小丫头,你给我说清楚,贵妃等谁?」

小丫头这个小瞎子终于看见朕了,扑通一声跪下去,嘴皮子伶俐:

「陛下,贵妃娘娘等您等了一晚上啊,本来陈公公说您翻了贵妃的牌子。」

我翻了吗?哦,翻牌子的时候,我走神了。

「一听说您要来,贵妃就兴高采烈地等着您下朝,一起吃饭,饭菜都备好了,热了好几回,愣是等不到陛下您。」

……都怪状元郎,勾起了朕对行知的思念……

「后来,娘娘听说陛下您到冷宫来了,娘娘一口饭也没吃,就搁这树下……」

……其实朕也饿着肚子翻墙趴屋顶的……

「清灵,你怎么这么多嘴!」

贵妃忽然一个箭步抢到小丫头面前,把她嘴死死捂住了,凶神恶煞地瞪了瞪小丫头,又扭过头来瞪了瞪我。

堵住也没用,话都说到这份上,朕就是再蠢,也大致听懂了。

朕有点感动,就,挺意外的,没想到慕野对朕的兄弟情这么深厚。

我偷偷瞟了一眼他的脸色,那张惊艳绝伦的小脸此时耷拉着,有些疲倦的意味,漂亮桃花眼下一圈淡青色阴影。

朕后知后觉地发现,贵妃瘦了。

要是慕怀春打战回来,发现她老弟瘦了,那可不得找朕拼命算账。

朕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立刻就跨步上去,同贵妃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笑道:

「呵呵呵,贵妃啊,今天朕休沐,不如,咱哥俩出去逛逛吧。」

慕野嫌弃地拍掉我搭在他肩膀上的大猪蹄子,啊呸,是龙爪。

「谁跟你是哥俩?我是你贵妃,跟你滚床单的男人。」

他一边语气不善地说,一边大摇大摆,朝出宫方向走去。

我立刻屁颠屁颠跟上去,再次勾上他的肩。

「朕的男人有很多个,可兄弟,只有你一个啊……」

慕野忽然停下脚步,盯着我,冒出一句:「沈知鱼,你还是拿我当兄弟?」

这绝对是个考验。

我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慕野脸上显著地露出了笑容。

看来朕禁住了考验,于是再接再厉,继续往下说:「乃敢与君绝兄弟情……」

慕野脸色像阴晴不定的六月天气,忽然一下子又暗了下来。

男人心,海底针,摸不透。

朕一心要哄好贵妃。

逛到首饰堆,朕挑了最贵的金簪往他头上别,漂亮,真漂亮。

慕野气得上牙和下牙打架,发出小狼低嚎一样的威胁声:

「沈知鱼,这是女人的玩意儿,你是不是想死了!」

朕把金簪插到自己的头上,冲他眨眨眼,嘻嘻一笑。

他瞬间就不生气了。

逛到绸缎铺,朕选了一匹最艳丽的薄纱往他身上比划,妖艳,真妖艳。

慕野最开始还没啥反应,直到掌柜的过来讲解:

「这是最受女子欢迎的布料,这位姑娘……」

艳丽的薄纱还停留在慕野身上,掌柜的眼神顺着薄纱漂移,诡异地望向慕野。

我看见,慕野的双手紧紧握成拳,青筋暴露。

掌柜的很危险。

朕在某个血案案发前把慕野生拖硬拽,拉走了。

慕野再次恶狠狠地警告我:「沈知鱼,我是男的,男的,不是所有的贵妃都是女人!!」

我掏了掏耳朵,「行了行了,知道了,贵妃,那有卖糖葫芦的,吃吗?」

慕野的额角又跳了跳,瞪着我:「我是男的!」

「男的吃糖葫芦怎么了?」

「娘们才吃这种甜不拉几的东西。」

我买了一串,咬了一口,慕野那漂亮桃花眼亮闪闪地盯着我嘴里的糖葫芦。

哎,口是心非的男人。

买两串非不让,就惦记着我这串。

我勉为其难地喂给他一个:「喏,吃不吃?」

慕野低下头咬了一个,唇擦过我的指尖,舌头还不小心舔过我手上的糖渍。

毛病,给他买他不要,结果还是要跟我抢吃的。哼。

最后,我跟慕野,站在街头,一人一口,分着吃起了糖葫芦。

朕跟慕野玩到傍晚才回宫,到了宫门口,抬头看,忽然觉得西边的天格外红。

我舔着糖葫芦,指着红色的天问慕野:「火烧云?」

慕野舔了舔糖葫芦,若有所思,「没见过这么红的。」

朕也没见过这么红的火烧云,烧得可烈了。

我跟慕野继续说说笑笑往宫里头走,却见宫人神色惊惶,四处呼喝。

「救火,快救火……」

「冷宫走水了……」

手上的糖葫芦摔在地上,我疯了似的朝西边拔腿跑。

这场大火,这场意外太突兀了,朕的脑袋胀得发疼,根本来不及消化。

朕从来没觉得去冷宫的路途这么遥远,拼了命地往前跑,也仍像隔了千山万水,怎么也到达不了终点,像永远不会醒的噩梦。

火把雕栏玉柱都烧成了灰,把所有的希望也都烧成了灰烬。

行知死了,葬身于火海之中,那么干净的人,烧成了灰。

只有他的画,被抢救了出来,那些经历过大火,还未来得及销毁的残画。

每一幅画,都是我,不对,不是我,不是女帝沈知鱼。

是质子沈知鱼,笑着的沈知鱼,打瞌睡的沈知鱼,骑马射箭的沈知鱼,倚在行知肩上看日出日落的沈知鱼……

原来他都还记得,比我记得还清楚……

可是行知他为什么要骗我,他为什么和小雨上床,为什么爱上小雨呢?

李妃也站在冷宫外,失魂落魄,他看见朕,对朕冷嘲热讽:

「你满意了,太子殿下终于死了。你知道他为什么和小雨上床吗?因为你的好母后威胁他,如果不让你对他死心,就要杀了他的弟弟妹妹。这宫里头没有人希望他活着,这下子好了,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哈……」

我紧紧捉着李妃的手臂,脚下踉跄,赤红着眼质问他:「你撒谎,你在撒谎,不会的,不可能,我母后不会的……」

我在骗我自己,母后会,她从来就反对行知当皇后,她也反对我跟行知生孩子。

母后那么地理智,小时候,我贪玩,总是跟一只小兔子玩,不练功,不念书,母后就把兔子杀死了。

母后轻描淡写说,「小鱼,你可以再要一只兔子,两只兔子,上千上万只,可是它们最后都会因为你的偏爱而死。」

慕野走过来,紧紧扶着我的手臂,一言不发,我一把推开他,发恨地盯着他寒声道:

「你也知道,慕野,你也知道的对不对?是你,你和母后,你们联合起来,陷害他,欺骗我。你们一个,两个,都把朕当傻子,对吗?朕就那么好骗?打江山,守江山,朕已经很努力了,朕只不过是想要行知,一个行知而已啊,为什么这都不愿意给我啊……」

慕野又不屈不挠地走近我,紧紧地把我揽在身上,用手揉我的发顶,闷声说:

「小鱼,会过去的,一辈子那么长,不是只有一个行知的,我一直都陪着你,好不好?」

我狠狠朝他膝盖踹了一脚,他吃痛地闷哼了声,可仍然不动摇,固执地抱着我。

我还想动手,母后来了。

母后高贵典雅,面容平静,道:「小鱼,你是想要贵妃替皇后偿命吗?如果是,你做好慕家造反的准备了吗?你预备好叫我们沈氏一族同你一起倾覆了吗?母后没几年活头了,如果你要折腾,随你吧。」

所有报复的愤怒和冲动,就在一句话间消弭。

李妃走过来,冷笑道:「看吧,我就知道,就算太子殿下死了,陛下也只会顾全大局,息事宁人。」

他们都说朕是渣帝,直到这一刻,朕才承认。

朕是个渣帝,渣得明明白白。

十一

朕把行知的弟弟妹妹小雨都放了,至于行知,我也终于放走他了。

行知曾经说,「我想和阿鱼一起隐居,在云深处,种梅养鹤弹琴。」

我笑话他,「太子殿下不知人间疾苦,养鹤又不能吃,还不如养一群小鸡崽,下蛋可以吃,肉也可以吃,或者养一群猪也不错,烤猪蹄子可香了。」

行知望着我,温柔地笑,「那就不养鹤了,养鸡,养猪,随你喜欢。」

我倚在他肩膀上,笑得脸发酸:「这样好了,我种菜养猪耕田,你种梅养鹤弹琴,我们各有分工,太子殿下你就负责貌美如花,阿鱼我啊,就负责干活养家。」

行知不肯,他说他要干活养家。

……

我把他的骨灰撒在高山上,他自由了,我不再逼他和我生死相随了。

我并没有为行知掉过眼泪,他死了十几天了,我也只是同他死前一样生活。

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上朝上朝,该批奏折批奏折。

一切照旧,一切如常,行知在冷宫的时候,朕不也是很久没见到他吗?

又有什么分别,没有分别。

李妃又写了新话本,我在他的冷嘲热讽中看完了,不知不觉,落下一句话:

「这结局是好的,我要拿回去给行知看,他会喜欢的。」

说出来后,李妃愣了愣,我也愣了愣。

直到这一刻,我的眼泪才怔怔地涌出来,怎么抹也抹不完,怎么流也止不住。

怎么可以这样?女帝怎么可以这样,突然崩溃,号啕大哭?

可是权势再大,却拿不出半点办法管制眼泪,管制自己。

直到这一刻,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行知死了。

我想再给他讲故事,我想再翻墙爬屋顶去见他,我想再惹他生气,我想再跟他睡觉要小孩,统统都不会再有了。

没了,没了,这回是彻底没了。

行知和我不在一块了,不在一方天角下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

沈知鱼再也等不到行知。

长乐宫再也等不到皇后。

女帝再也等不到皇后。

十二

朕有了个新癖好,喝酒,越烈越好。

没有什么烦心事是一顿酒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三顿,顿顿上酒。

那一晚,朕在议事阁查文献,查得烦了,从柜子底下翻出来酒,蹲在墙边喝了半晌,喝大了,正趴在桌上,半睁着眼迷瞪,忽然门被推开,一道光照进来,眼下出现一袭雪白衫,一双指节纤长干净的手,那双手轻轻地按在我的手腕上,轻得像一个一吹就散的梦。

他把我手里的酒壶拿走了。

我欣喜若狂,可又紧张到极点,屏气凝神,不敢呼吸,生怕把这个梦吹散了。

我听见很淡很淡的叹息声,是行知惯有的,宠溺又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行知回来看我了。

可是他忽然松开我的手,他又要走了。

我醉得厉害,紧紧地拽住他的手,只是记得自己是沈知鱼,无赖地,撒泼地,哭着恳求他,「行知,别走了,别离开我。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他背对着我,想把被我拽住的手抽出来,我又往前一趴,紧紧地、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把头也倚在他的大腿上,继续哭:「行知,你别不要我,我们回到从前好吗?我不要当什么狗屁皇帝了,我跟你走,我们一起走,去大山里,云深处,没有人找到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行知……」

「陛下,你喝醉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从身后揽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肩膀上。

「行知,你别不要我了,我替你生个孩子,我把皇位给他,我们就去过隐居的生活,只有我和你,只有沈知鱼、行知,再也没有别人来打扰我们了,好不好……」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可是仍等不到他的回答。

我急了,我开始动手,扯他的腰带。白玉服扣,是臣子的袍服,可是我顾不上那么多,我不能让行知走,我要留下他。

他又叹气了:「陛下,你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认错我的行知?

行知从前对我再生气、再抵抗,最后也会心软、也会屈服。

只要我胡搅蛮缠,只要我耍赖撒泼,他没有办法的。

我踮起脚尖,双手攀在他肩上,吻他纤长雪白的颈项,吻得落泪,绝望,毁灭。

他心软了,转过身来,一只手掌遮住我的眼,低下头来,吻我脸颊上的眼泪,吻我颤抖的唇。他犹豫着,斟酌着,询问我:「陛下,你真的不后悔?」

「不会,绝不会,永远不会,我只要你……」

我使劲地摇头,眼泪也含糊不清,恨不得把心剜出来给他看。

我颤抖着,去吻他左眼角下那滴小小泪痣。

他终于心软了。

……

浓睡不消残酒。

我在议事阁醒来,衣裳齐整,头痛欲裂,我撑着手肘,从榻上坐起来,愣愣地喊:「行知……」

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袭雪白衫的状元郎,陆遥。

他手上捧着书,对我点头微微一笑:「陛下,早安。」

他左眼角下的那滴泪痣,尤为刺眼。

十三

朕有几个晚上喝醉酒,在议事阁胡乱睡过去。

做了好几次春梦,回回和行知,颠鸾倒凤,不知天上人间。

可是一觉醒来,春梦了无痕。

朕的心残缺了一块,白天不能饮酒镇痛,时不时就胸口疼得慌。

可每次在议事阁见到陆遥,很诡异。

五脏六腑火燎燎的沉痛就像被一只大掌安抚下去,没那么痛了。

大约是因为他这张和行知高度相似的皮相。

朕现在常到议事阁去,还设了个御座,就在陆遥的邻边。

永远不要指望一个帝王的道德能高尚到哪里去。

行知没了,朕找个替身聊以慰藉,并不对此感到抱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陆遥既是朕的臣,便也可以是朕的人。

陆遥并未察觉朕的险恶用心。

整个议事阁能看懂朕的居心叵测的人不多,除了老狐狸宋凛、小狐狸花妄。

他们当初打着公家的幌子谈情说爱,差点被朕棒打鸳鸯。

现在轮到朕借公行私,他们可逮着机会了。

每当朕不小心摸个陆遥的手、喝陆遥喝过的茶水时,他们就会向朕投来异样的目光。

这天,议事阁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和陆遥两人。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适合作案。

我凑到他身边,脸倚在他的手臂上,看他执笔撰文的侧颜,端肃道:

「陆卿,朕喜欢你的书法,你教教朕?」

陆遥那冷白玉似的脸渐渐浮现温柔的笑容,他偏着头望向我,问:

「陛下想怎么学?」

「朕从前学书法,都是老师手把手教的。」

做质子时,有太多时光要打发,行知总是百忙中抽空,手把手教我练书法。

他说这样能陶冶情操,那时候可把我憋坏了,天天拔草诅咒行知。

这大约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那就照陛下说的办,恕臣冒昧了。」

他走到我身后,微俯身,一只手轻轻按在我肩上,另一只手环过我手臂,宽大温软的手掌覆在我手上,他的指尖是带着妥帖的温度的,那点温度通过触碰,一点点,一滴滴,像细密的潺潺流水,淌到心尖上。

雪白宣纸上渐渐落下遒劲舒和的笔墨。

我仿佛回到了当质子的时候,偶尔温柔娴静,岁月静好。

陪着我的是行知,我们没有家仇国恨。

一走神,笔下就落岔了一笔。

陆遥认真沉着的声音在我后脑勺响起:「陛下,练书法要专心……」

朕想练的可不是书法,朕想练的,是他。

我扭过脸去,状似无意地用红唇飞快摩擦过他干燥柔软的唇。

眼看着他那雪白的脸颊上浮现一抹桃花粉。

我舔了舔唇,笑盈盈对他眨了眨眼,略诧异道:

「陆卿,你离朕太近了,朕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

他怔愣了片刻,垂着眼眸,伸手抚上自己的唇,若有所思。

我想陆遥这样单纯无知的纯情书生,若是一下子攻略得太过猛烈,恐怕会吓坏他。

朕暂时放过他,站起来正准备走。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手腕上落下来牵制,唇上也压下来一片绵软。

他把我扯回怀里,按着我的头,俯下脸,凑近我的唇。

这场猝不及防的索吻,像蕴含了浓烈凶狠的情绪,又深又重。

胸腔、口齿都灌满他的气息,凛冬寒雪那样冷冽的气息。

他这娴熟撩人的唇技,明明就是身经百战。

简直就是跟我历练了千百回的,行知的水平。

他的手掌伏在我腰间,呼吸略微凌乱,声音沉着平静:「陛下,这才叫占便宜。」

他把下颌抵在我的发顶上。

那样自然而然的动作,毫无半点君臣之礼。

我脑袋有些混乱、发胀,质问他:「你这是跟哪学的?朕上回见你,你还不是这样的,是不是花妄带你去逛花楼了?」

他的手插进我的发里温柔抚弄,那双澄碧的眼眸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唇角绽放着淡淡的微笑:「臣什么都不懂,只是凭感觉。陛下这么问,是觉得臣做得不错吗?」

我静默片刻,低声道:「爱卿天赋异禀……」

「陛下受用的话,臣随时待命。」

明明是朕对陆遥居心叵测。

十四

陆遥正在教朕书法时,哐当一声,门被重重踹开,激起半丈灰。

「谁是姓陆的,给老子滚出来。」

朕和陆遥齐刷刷抬起头。

是慕野,他一只脚踩在门槛上,抱着胳膊,下颌微抬,一副找碴的样子,目光凶狠。

我拂了拂袖,靠着背,跷着腿,盯着他。

「贵妃,你找谁啊?」

慕野没料到我在这,微怔,默默道:「吃饱了闲得没事到处溜达……」

他的目光慢慢游离到陆遥面上,瞬间,他那水汪汪的桃花眼瞪得圆溜:「病……病秧子?靠!没死透啊!」

陆遥对他笑吟吟道:「贵妃,臣身强体壮,不是病秧子……」

我插话道:「慕野,他不是行知,他是陆遥,状元郎。」

没等我话说完,慕野已经大步流星,跨步走到他面前,骤然抬高手臂,掐住陆遥的两边脸颊,扯着往两侧捏了捏,把陆遥的小白脸都掐红了,一边掐一边皱眉问:

「姓陆的,你是不是有双胞胎兄弟?」

陆遥瞬间阴沉着脸,狠狠打掉慕野的手,冷声道:

「臣是独生,没有兄弟。」

慕野默了片刻,抱着胳膊打量了陆遥一番,目光疑惑,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半晌,他盯着我欲言又止,忽然拽起我胳膊,往外走。

没等走出几步,陆遥从另一边拉住我的手腕,他的语气带着不可反驳的坚定:

「陛下,今日书法还没练完,不可半途而废。」

慕野朝陆遥狠狠瞪过来,陆遥朝慕野淡漠地微笑。

我看了看慕野,看了看陆遥,最终……

「那个,贵妃,我和陆卿还有要事,晚点去找你吧……」

慕野脸色铁青,摔了我的手腕,气势汹汹骂我:

「沈知鱼,我看你真是病得不浅,一个替身,也比我……」

他没说完,愤然拂袖离去。

陆遥握住我的手,笑着问我:「陛下,病秧子是谁?」

他笑得春风和煦,我恍恍惚惚:「是一个,温柔得要命的人。」

他忽然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问:「跟臣比呢?」

我伸手抚着他微红的脸颊,轻声叹道:「你们不一样。」

就算皮相一样又如何,不是我的行知啊。

陆遥脸上的笑容淡了。

晚上我还是去找贵妃了,去的时候,他躺在兰舟上,双手枕头,饮酒,望星河。

我往船板上一踩,小舟晃晃荡荡,他朝我懒懒看过来一眼,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

「干嘛?不去陪着你的心头好?」

我躺在他边上,拉过他一只手臂当垫枕,拿过他手上的酒喝起来:

「心头好要陪,兄弟也要陪嘛……」

他抬脚轻轻踢了一下我,冷哼道:「呵,我才不稀罕。滚吧滚吧……」

我抬起脸瞅他,「真的不用我陪?」

他用那双迷离的桃花眼盯着我,闷声道:「谁求着你来似的……」

「哦。」

我挪了挪位置,准备从他手臂上挪开,他猛地把我的头按回去,腿一伸,一压,一手圈住我的头,一手撑在船板上,把我桎梏在身下,他那漆黑浓眉攥成小山川,凶巴巴训我:「你求和,也要拿出点诚意,你看看你,什么态度。我一让你滚,你就真的滚,那病秧子,次次都让你滚,也不见得你滚……」

我伸手就掐住他的两边脸颊,嬉皮笑脸:「慕野,你跟他又不一样。」

他打掉我的手,冷哼道:「哦,当然不一样。你不就看准了我好欺负、好哄。哼,下次你要是再落我脸,我就……」

我伸出手指头去蹭他挺直英秀的鼻梁:「就什么?落你脸,你要怎么办?」

他面色微红,冷然道:「……我就带着我们慕家军造反,把你的皇帝抢过来当,天天落你的脸……」

我摸了摸他的唇,轻轻一笑,并不说话。

慕家军很强大,这就是当初为什么一定要纳慕野为贵妃的根本原因。

可是军队再强大,也姓沈,不姓慕。

唇上忽然被吧嗒亲了一口。

「想什么呢,沈知鱼……」

我盯着他,实话实说:「想……万一,你们慕家造反,我怎么对付你们啊……」

他顿了顿,盯了我半晌,又往我唇上亲了一口,慢腾腾道:

「永远不会有这一天的,沈知鱼,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拿皇位当眼珠子一样。在我这,有更重要的东西……」

「哦?什么?」

他浓睫低垂,盯着我的唇,声音很不自然:「兄弟……」

慕野也是很有政治天赋的,在我试探他的那一刻,他给出了一个让朕很满意的答案。

十五

沧水泛滥,民间起了流言:「女子夺政,天降其罪。」

这种流言最是愚昧,可朕不得不慎重。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派谁去治水,这是个大问题。

如果行知在就好了,东陵朝时,沧水也发过几次大洪,行知处理得很好。

可惜我朝暂无这样的人才,就在这时,陆遥主动请缨。

朕注视他良久,叹息道:「这不是一个好差事,若是治不好,会掉脑袋。」

是的,如果治不好,民众不忿,必须有人来承担这个罪责,而朕是天子,天命所归,至高权威容不得半点过失,那必然,要推出一个人来承担过失。

朕并不很舍得陆遥。

陆遥对朕温和笑了笑,斩钉截铁:「请陛下放心,臣会为你平定沧水,以性命作保。」

朕批准了。在江山面前,朕永远可以舍弃美色。

此外,朕莫名地信任他。

大概是因为他长得太像行知,让朕忍不住相信,他也有行知那样的本事。

临行前,朕去他府上跟他秉烛夜谈,大约到了五更天,朕揉着疲倦的眼皮正准备要走,他忽然拉住朕的袖子,一拽,朕跌入他怀里。

天灰蒙蒙地暗,他的声音也像沉沉夜色一样:「陛下,等我回来。」

仿佛回到旧朝,行知每次离开,都让我等他回来,我像一个等丈夫归来的寻常女人。

我轻轻颔首。

他的唇蜻蜓点水般,落在我的额头上。

温柔的人,都那样相似吗?

我仰起脸,捧着他的脸颊,对他笑道:

「陆卿,如果你办得好,朕把你纳入后宫,如何?」

他微笑:「臣志在朝野,不在深宫。」

两个月过去了,陆遥把沧水治住了,朝野内外对朕一片歌功颂德。

但陆遥病了,病得很重,累病的。

朕为什么知道,因为朕派了监察司一直在盯着他。

这是第一次起用陆遥,朕得谨慎万分。

但这次他办得很好,或许朕以后可以信任他。

朕交代好事务,微服去了一趟沧州,探望他。

朕出现在他床边时,他很诧异,目光顷刻明亮。

他挣扎着要起来迎接朕,朕赶忙上前去,搀着他,一壁同他寒暄。

他初见朕是喜悦的。

可不过须臾,他似乎想到什么,面色微变,轻轻拂开朕的手臂,闷声说:

「陛下,离臣远一点,怕过了病气给你。」

不知道为什么,朕隐约觉得他有些烦郁。

朕不以为然,仍搭上他的手臂,挨近他说话。

他皱着眉,沉默着继续推开朕,朕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陆卿,等你好了,陪朕去打猎吧。」

他盯了我半晌,内心似乎挣扎了很久,终于没有挣脱开朕。

我很殷勤:「朕给你猎只银狐,给你做件冬衣。」

他忽然问:「陛下对谁都这样吗?」

他的目光沉静地望着我。我怔了怔。

他别过苍白的面孔,转向窗外,似乎笑了,又似乎没笑,带着一声叹息。

「陛下这样,会让臣以为,臣是独一无二的。」

他顿了顿,黯然道:「可惜不是,陛下后宫三千,听说陛下对谁都很多情。」

我干脆脱了鞋子,爬上榻去,把他的脸掰过来,双手搭在他肩上,蛊惑他:

「陆卿,你也可以成为朕的人。」

他抚上我的脸颊,目光柔和,苍白的脸上浮现很淡的笑容:

「臣想要的,陛下给不了。」

我不甘心地追问:「陆卿想要什么?」

他沉吟片刻,叹了一口气,微微一笑:「日久见人心,往后,陛下会知道的。」

我还要说些什么,他忽然垂眸叹气:

「陛下,你不该来沧州,有些地方闹瘟疫,很危险。」

陆遥一直催朕离开,可是朕没听他的话,朕来沧州,不仅是为了探望他,还是为了安抚沧水两岸的百姓,顺带敲打下那些治水不力的官员。

十六

朕去灾民区慰问了一番,回来时,发起高烧,大夫诊断,朕染上了瘟疫。

朕浑身乏力,昏昏沉沉,听见陆遥在同别人对话:

「陛下都接触过什么人?」

「中途歇息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群小叫花子,一个个抱住陛下讨饭吃。」

陆遥的声音渐冷。

「你们这些贴身护卫,是做什么用的,废物。」

原来陆遥也会凶。

我疲倦地合上眼。

慢慢走到一片雪地里,身上渐渐发冷,我仰着头看,天上飘下来鹅毛大雪,一片片落在我脸颊上,冻得发麻,四周环视,也是白茫茫、雪皑皑一片,只有我一个人。

我蹲下来,双手紧紧抱住膝盖,牙齿打着颤,嘴唇发着抖,大喊:

「来人啊,给朕生火,给朕添衣,来人啊……」

可是我吼得声嘶力竭,没人回应,这荒凉的雪地,也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

我可是天子啊,九五之尊啊,我什么都有,可我又什么都没有。

我双手掩面,慢慢淌下泪来。曾经我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又什么都有。

很早很早以前,我有父亲、叔叔、哥哥,他们承担一切沈家的责任。

我一个姑娘家,落得轻松,成日跟慕野吃喝玩乐。

后来,叔叔死了,哥哥死了。

我成了质子,虽然也憋屈,可是行知一直温柔地陪着我。

再后来,父亲也死了,沈家的责任,只得我一个人承担起来。

我成了西陵王朝的开国女帝,多么荣耀。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叔叔,哥哥,他们统统都不在了。

母后,再也不会容忍我像个孩子般任性。

爱人没了,兄弟夹了猜疑,活得真累,活得不像个人。

还不如就这样,就死在这白茫茫的大雪地里,落个清净。

「阿鱼……」

我冰冷的身子被温暖的怀抱拥住。

我抬起头,行知神色怜悯地,半蹲在我面前。

我的眼泪一下子汹涌而出,我紧紧搀住他的双臂,呜咽着: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行知……」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沾了雪花的眉目格外地温柔。

他沉默着用指腹一点点揩我的眼泪。他什么话都不跟我说。

「行知,你跟我说话好不好? 」

他只顾着擦我的眼泪。

我不甘心地摇撼着他的手臂。

他又重重叹了一口气,「阿鱼,事到如今,我们还能说什么……」

我一边笑一边哭,「你骗骗我也好。」

「阿鱼,何必呢?」

「求求你。」

他拢了拢我的鬓发,笑了笑:「不用我骗,你自己会骗自己。」

……

陆遥亲自照料朕,也染上瘟疫,然后为朕试药。

多亏他,朕没死。

朕醒的时候,他立在窗边握着一捧芍药,正在修剪。

我低声喊了他一句,他转过身来,日光浮动,那张苍白的脸上有了明媚的光泽。

他扬起手上的芍药对我微笑:

「刚好,花开了,你醒了。」

十七

自沧州一行之后,朕很信任陆遥,他成了我的心腹。

他志在朝野,朕就跟他一起处理政务。很多重大的事,朕都会跟他商量。

慕野吃醋了,他总说陆遥不对劲。

有一天,他忽然设宴,请陆遥吃饭。

朕一寻思,慕野的醋劲太大,怕他对陆遥下什么黑手,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一落座,慕野挨着我坐,陆遥坐在对面。

陆遥盯了我半晌,我莫名地有些坐立不安。

很快就上菜了,一桌子的海鲜盛宴。

我望了望慕野,他挑了挑眉,看向陆遥。

我忽然明白慕野什么意思,他怀疑陆遥是行知。

行知吃不了海鲜,如果陆遥是行知……

我立刻站起来,冷声道:「换了。朕不喜欢吃海鲜。」

朕不能冒这个险,万一他真的是行知,朕只会再次失去他。

如果他不是,朕依然可以骗骗自己,他跟行知,又有什么差别呢。

宫人正准备上来撤掉。

慕野双手撑在席上腾地站起来,冷着脸喝止:「不准换。」

我转过脸,恶狠狠地盯着慕野,「你连朕的话也不听了。」

慕野回视过来,毫不退让:「沈知鱼,你现在脑子不清醒,我不能听你的。」

我气得怄火,拿指尖点着他:「慕野,你这叫以下犯上。」

慕野耸耸肩,满不在乎:「犯就犯吧。」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脸去,死死盯着陆遥,命令道:「状元郎,请吃吧。」

陆遥面色沉静,不动筷子,只微微一笑道:「臣只听陛下一人的命令。」

慕野抱着胳膊,哈哈笑起来,「心虚了?病秧子,你以为你装神弄鬼骗得了谁啊?怎么,金蝉脱壳,想复国?沈知鱼一个人犯傻,别人可都明白着……」

陆遥依旧不动声色,「臣不知贵妃在说些什么。」

慕野继续说下去:「你行啊,继续装,来人,给状元郎喂吃的。」

我狠狠摔了杯盏:「谁敢!」

碎片溅起来,擦破我的脸颊。

安静极了。没人敢动。

慕野怒容满面地盯着我,我也怒火腾腾地瞪着他。

「这天下姓沈,不姓慕,贵妃,你最好记住。」

「沈!知!鱼!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怎么,你要造反?」

「你!」

正在僵持时,陆遥忽然轻声笑起来:

「何必为了微臣闹得如此境地,我吃就是了。」

陆遥拿起筷子,优雅地夹了一口蟹肉,慢条斯理地吃了。

过了半晌,一点反应也没有。

慕野瞠目,我也呆在原地。

陆遥不是行知。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原位,举起整壶酒,往嘴里灌酒。

慕野伸手来夺,我打开他的手,瞪着他:「这回你满意了,他就是死了。」

慕野面色很难看,忿声道:

「你喝死吧,喝死了好跟你的行知黄泉相见。」

他踢了凳子,拂袖而去。

慕野简直是大逆不道。他完全没有把我这个女帝放在眼里。

我阴沉着脸,抓起酒壶继续,这回却被陆遥夺下了。

他盯着我,目光怜悯:「陛下,臣跟那个人,很像吗?」

我凝视他片刻,点了点头。

他问:「陛下爱他?」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朕不配。」

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上我脸颊上的破口,目光沉静,低喃道:「疼吗?」

我推开他,踉踉跄跄往外走。

十八

慕怀春打了胜仗,凯旋归来。

朕很高兴,可朝堂上,慕怀春忽然提议,立贵妃为后。

慕怀春一提,朝中立即一呼百应。

慕家的势力,今非昔比。

一场战争,不仅巩固了西陵王朝的势力,也壮大了慕家声势。

朕坐在皇位上,含笑道:「此事非同小可,再议吧。」

慕家固然劳苦功高,可是功高震主,朕不得不防。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朕在朝上宣布:

「立贵妃为后,封慕怀春为统领镇国侯。」

朕给了慕家至高无上的荣耀,只有这样,朕收缴慕怀春的兵权,才得以风平浪静。

封后那天,慕野和朕站在九台之上,接受万民朝拜。

晴空万里,白云悠悠。

朕忽然记起来,封行知为后那天,是一个阴天。

慕野低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沈知鱼,你放心,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为你拱手奉上。」

我微微一笑:「我信你。」

我的目光扫过台下百官,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陆遥。

他一袭雪白衣裳,眉目如画,可神色那样黯淡,脸色那样苍白。

他似乎有所感应,忽然望向我,那目光寒凉,像一阵冷风冷雨,陡然落在我身上。

行知若是看到这一幕,他会怪我对吧。

我曾经答应过他,只会立他为后。

更早以前,我还答应他,只跟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呢。

我没有一个承诺办得到。

一个帝王的承诺,永远都是狗屁不通,一文不值。

慕野紧紧握着我的手。

震天的礼炮响遍万里山河。

慕野成为我的皇后。

陆遥是在酒席后截住我的,他喝醉了,我也喝醉了。

他拉着我躲进荒凉的冷宫里,那座大火烧过的冷宫里。

他的吻很冷,冷到我的肌肤一寸寸地战栗。

可他的手很暖,把每一寸肌肤都温热了。

在黑暗里,他寂静地问我:「陛下不是爱那个人吗?为什么?」

我在黑暗中抚摸他的轮廓,眉眼,唇,每一寸,都是行知的模样啊。

「爱?对一个帝王而言,最廉价的就是爱。因为根本上,背弃爱,除了心上的创伤,不会有任何实质性伤害。」

他咬住我的手指头,忽然低声笑了笑。

「陛下是个合格的帝王,一直都是。」

他的眼眸在黑暗里水光潋滟。

我们处于荒芜的、黑暗的废墟中。

十九

兵权最后由陆遥掌管。

他现在是朕的心腹。

有一天,朕在上朝时,忽然晕厥了。

朕,有喜了。

很遗憾,不是后宫三千的种,是陆卿的种。

醒过来时,陆遥端来一碗莲子羹,坐在床边喂我。

他的眉目温柔得一塌涂地,他喂了我一口,静静凝视着我说:

「陛下,你要养胎,最近不要上朝。」

我微笑道:「怎么可能?」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那温柔的长眉微微上扬,「嗯?都怪臣,没能为陛下分忧。」

我掀开被子,想爬起来批奏折,他却把我按回去,温柔又不失力量地说:

「陛下,听话。」

我耸了耸肩,「陆卿,朕也想听话啊,可是一大堆事呢……」

我发现,我对着陆遥,已经算得上有很大耐心了。

他默了默,起身出去,很快,搬回来一大摞奏折。

他揉了揉我的发,说:「臣念,陛下躺着听,陛下有什么指示,臣记下来。」

我只好倚在床边,听他念,听着听着,睡过去了。

大约是他的声音太过温柔,很催眠。

睡得朦朦胧胧,额头上、鼻尖上、唇上又落下暖和的柔软。

很难得地,我记起来从前那些岁月静好的日子。

朕仍坚持去上朝,可是总是到了半途,作呕不止。

回回都是陆遥把我抱回寝宫里的。

他温柔地埋怨我:「陛下总是这么要强,叫人头疼。」

我闷声说:「因为我是皇帝嘛,我不能不努力点……」

他静了静,忽然问:

「如果有一天,陛下不再是皇帝,只是一个人的妻子、娘亲,陛下会愿意吗?」

我仰望着他冷白玉似的面容,摇了摇头。

「这辈子是不行的,下辈子吧。」

这个帝位,是踩了千万尸骨登上的,不是我一个人的。

我不能任性地说不要就不要。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二十

我临盆那一夜,宫外忽然火光冲天。

陆遥说,慕家反了。

有几个生面孔来催促陆遥出去布置。

他恋恋不舍地吻了吻我的额头,拉着我的手,低声说:

「阿鱼,你和孩子,乖乖等我回来。」

我反握住他的手,我的手很凉,他的手很暖。

我凝视了他片刻,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出门去调兵了。

产房里血腥味浓烈,我满头大汗。

在催生婆一声声中气十足的呐喊中,我听见洪亮的婴儿啼哭声。

我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叹了一口气:「要命。」

刚刚喘了一口气,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手持匕首,笑盈盈朝我走过来。

我努力分辨,「哦,是小雨。」

她对我说:「陛下,何苦费这个劲,横竖也是死。」

我冷笑着:「就凭你?」

她不甘示弱,抚掌笑道:「陛下太瞧不起人了。这宫里头,现在全是我们的人。」

我寒声:「你们的人?你们是谁?」

她笑得很快活:「行知哥哥的人啊。老话说得好,一孕傻三年,陛下真是太糊涂了。你的人,早就被行知哥哥的人换掉了,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我问:「行知?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她捂着嘴又笑起来:「陛下太笨了,陆遥就是行知哥哥啊。」

我冷着脸继续问:「哦,原来他就是他,可他是怎么做到的,陆遥出现的时候,他明明还在宫里头当皇后,怎么办到的?」

「哈哈哈,没错啊,陛下第一次见的陆遥,确实是陆遥,但后来见到的陆遥,就是行知哥哥了啊。」

哦,难怪了,我就说,后来的陆遥,怎么完全变了。

「那原来的陆遥呢?」

「陛下在冷宫大火后见到的那具尸体,就是陆遥的尸体。」

「行知杀了他?」我慢慢笑起来。

「不是,那个陆遥本身就得了绝症,刚好死在大火前几天。」

「那么,既然他是行知,为什么在沧州要以身试药救朕?说不定朕在当时就死了,又何苦大费周章?」

小雨愣了愣,旋即笑起来:「陛下死了,西陵朝不一定会灭,行知哥哥那是使的苦肉计,若是不演得真些,怎么骗得了陛下,怎么赢得陛下的信任,怎么可能掌握军权,又怎么能离间陛下和慕家?」

我摇了摇头:「行知真是令朕刮目相看啊。可是,他为什么吃海鲜的时候,一点事也没有?」

小雨哈哈笑道:「提前服药就好了。又有何难?」

我轻叹道:「行知真是心思缜密。每一步都算到了,朕自愧不如。」

小雨踱步走到产婆那,她低喃道:「那也不是,这个孩子,就是意外。」

她忽然举起匕首,对着襁褓中的婴儿。

我被子底下的匕首还没来得及扔出去。

有个人影已经快我一步,抢到她眼前,夺下匕首。

地面上哐当一声响。

她惊呼:「行知哥哥……」

「小雨,你出去。」

她哭着跑了出去。

行知抱过孩子,转过身来,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我。

我也静静望着他,慢慢笑起来:

「行知,怎么,不打算杀死这个孩子吗?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帮你杀。」

他面无血色,凝视着我,轻声道:

「阿鱼,我不会伤害孩子。」

我摇了摇头,「你总是这么心软,所以当初才会输给我。」

他望了我片刻,眼眶有些泛红,俯身摸了摸襁褓中的孩子,极其温柔地微笑:

「你看你娘亲,总是太要强,总要赢。」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眼泪。此时此刻我们是对峙的仇人,可他稀松平常地说着话,仿佛我们是天底下最寻常的一家三口,阿爹,阿娘,小儿。

他抱着孩子,踱步到床边,坐下来,指着孩子问我:

「阿鱼,你看他像谁?」

我别过脸去不看,他把我的脸扳正,语气仍是平静地温柔:

「阿鱼,不要跟孩子置气,你不看他,他会难过的。」

他说得对。我忍不住想看孩子。

模样根本还没长开,小小的轮廓,淡淡的眉目,什么也瞧不出来。

我低着头仔细地端详,行知忽然把脸也凑过来。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我们像所有刚当父母的夫妻,静静地打量着我们的孩子。

襁褓里的小儿似乎有所感应,忽然小嘴一咧,笑起来。

这一笑,我就端详出他像谁了,跟他爹的笑容如出一辙。

「阿鱼,你想好名字了吗?」

我低喃:「言笑晏晏……希望他以后做个温柔、爱笑的人,就叫阿晏吧。」

沈晏,行晏,都可以。

「好。」

过了一会,行知叫产婆把孩子抱走。

只剩下我和他。

我平静地问他:「想好怎么赐死我了吗?上吊?毒酒?还是匕首?」

他摇了摇头:「没想好。」

我笑了笑,「慕野,我母后他们呢?现在什么情况?」

他低声说:「没找到。」

没找到,那就好了。

我继续问:「从什么时候开始布置的?亏朕还以为,我清醒得很……」

他伸手要来摸我的脸,我往后退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声音很沉:

「很早,我每次想杀你,没杀成,是故意的,让你以为我只会这点把戏,你就不会防着我了……」

我想了想,问:「李妃说,太后逼你,你才和小雨……是真的吗?」

他静了静,看着我,轻声说:「或许是你母后看出什么端倪,所以要逼我,但她逼得刚刚好,我和小雨……总之,进入冷宫是我的计划,进入冷宫,我才有机会逃走。」

我苦笑道:「所以,冷宫没烧掉的画,你是故意的,李妃说,你爱朕,都是假的,李妃也是在演戏。你只不过是要让朕以为,你还爱朕,让朕内疚,然后你扮成陆遥,朕才会对陆遥……行知,你赢得很彻底。」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

「我累了,你什么时候要杀我,再过来吧。」

我很疲惫,背过身躺下去,偏偏他要选这一天,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一天。

连喘息的时间也不给我。

我是自作自受。

行知多么心狠手辣,多么适合当一个帝王。

我以前一直嘲讽他心软,不适合做一个帝王。

我错得离谱,他太适合做一个帝王了,做什么,都做得那么好。

他忽然从身后拥抱住我,他的胸膛抵着我的脊背,他的手拍着我的肩膀。

「睡吧。我陪着你。」

我咬着唇,肩膀颤得厉害,声音也在发抖:

「行知,不要这样对我。杀了我,怎么都好,不要对我温柔。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不要再对我演戏。你已经赢了。」

原来我这么不堪一击。或许是因为刚生产完,丧失了所有的力量。

他静了静,仍固执地紧紧抱着我。他自顾自地问:「阿鱼,你很冷吗?」

他一边说,一边用温热的手搓我冰冷的手。

我没有说话,我厌恶这种虚伪的温情脉脉。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黯然:「阿鱼,公平点……」

我点了点头,「是,我应该对你公平点,当初我对你演戏,现在你对我演戏,一样的,没有什么好说的,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吧,我睡了。」

我合上眼,我需要尽快恢复力气,我还没彻底输。

二十一

我被行知圈禁起来,重兵把守。

他肯定还没找到慕野和母后,所以还没杀我,想留我做把柄。

我除了给孩子喂喂奶,什么也做不了。

他总是在夜里来,坐在一边,自己逗孩子,或者沉默着看我逗孩子。

我跟他什么话也不说,我们本来就没什么话可说的了。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在半夜,闯进来抱住我,借着月光吻我。

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一把推开他,他的头磕在床沿边,额角都红了。

他怔怔地揉着额角望着我,我望着他,忍不住笑道:

「行知,发什么酒疯?要找女人撒野,去找你的小雨。」

他红了眼,拉住我的袖子,恳求我:「阿鱼,不要对我这样。」

我从他手中夺走袖子,踢开被子,从床上爬下来。

脚刚沾到地面,他把我拽回去,力气很大,把我压在身下。

他疯了似的把吻一个个烙印在我的肌肤上。

我干脆放任他,只是冷笑起来:「哦,你想到报复我的方法,不是杀了我,是拿我当 biaozi,对吗?我以前也是这么对你的,好啊,行知,你干得好,干得漂亮。」

他霎时就定住了。

他沉声向我道歉:「对不起,阿鱼,我只是……」

我打断他的话,「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你的小雨妹妹。」

他定定地凝视着我,目光幽深。

我耸了耸肩,「当然,你当了皇帝,三宫六院,很寻常,朕之前也这样,不过朕跟你不一样,朕,没有真心爱一个人,也不用对谁负责。」

他的脸色微变,低喃问:「没有真心爱谁?」

我满不在乎笑了笑:「行知,你该不会以为,我从前在床上跟你说爱你是真话吧?朕在谁的床上,都这么说。朕爱很多人,你说,这是爱吗?」

他气得不轻,摔帘而去。

二十二

「沈知鱼。」

有人叩响了窗,我推开,黑暗中的人翻窗进来。

他掐了掐我的脸颊,仔细端详了一番,道:「半点没瘦,看来没吃什么苦头。」

我掐回去,瞪他。他又笑起来:「再瞪,再瞪我就走了……」

他掉头就往窗边去,我倚在桌边,抱着胳膊看他走。

他慢腾腾走到窗边,停了一会儿,很快掉过头来瞪着我:

「喂,沈知鱼,你能不能给我点台阶下?」

我说:「哦,求求皇后,为朕留下吧。」

慕野喜笑颜开,坐到我身边来,剥了瓜子磕起来。

他磕了一个又一个,接连送进我嘴里。

我一边吃,一边问:「现在什么情况?」

他耸了耸肩,「军队差不多集结完毕了,等你发话了。」

我问:「有把握吗?」

他撇了撇嘴,瞟我一眼,

「当初还不是你自己把军权给人家的,有没有把握,也不好说。」

我一声不吭,他又掐我脸颊,「喂,怎么,干得出还怕别人说?」

我翻了他一个白眼,「是是是,朕色令智昏,还请皇后大人有大量。」

他眼也不眨地盯着我,忽然飞快吻了我的唇一下。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理直气壮地盯着我:「怎么,这是对你的惩罚。」

我举手投降,「行行行,朕认错,用不用朕下个罪己诏?」

他笑得暧昧:「那倒不用,回头陛下在床上多表现表现就好。」

我踢了他一脚。

「你要是这么饥渴,事成之后,朕给你多安排几个小姑娘,就当朕对你的奖赏……」

他用眼神恶狠狠地剐了我一眼。

「你以为我是你?」

「我怎么了我?」

他横眉冷声道:「道德败坏。」

我……行吧,我道德败坏。

我并没有完全输,我是把兵权给了行知不假,可是还有另一半兵权,在母后那里。

而母后和慕野跑了,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二十三

慕野领军打进来那天,是个阴天。

行知迎战前,来看我和小晏,他抱着小晏吻了又吻,然后望着我,低声说:

「阿鱼,你原来留了后手。」

我耸了耸肩,微笑道:「我从来没想过会用上。」

他轻轻一笑,忽然走到我面前来,低头吻了吻我,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其实如果我是他,我会拿我作为把柄,要挟慕野他们。

这么简单的办法,行知竟然不用,他总是在关键时刻心软。

我又想嘲笑他,心软,难以成为一个帝王。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再大的雨,也遮不住轰轰混混的厮杀声。

我抱着小晏坐在窗边看雨。

我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雨,接到的似乎都是生腥的、浓稠的血。

天先是银灰,慢慢变得乌沉沉,地上的雨水不知从哪里涌进来,妖冶的,血红的。

过了许久,天角又渐渐明亮起来。

窗外的海棠被雨打得落了满地。

我等了很久,直到门被推开。

我站起来,转过身,是行知,他把手上的剑丢在地上。

我沮丧着叹气:「我输了。」

他朝我们母子走来,他一身都被雨浇透了,每走一步,地上就嘀嗒淌下一汪小水泽。

殿内点着烛火,可是地上却没照出影子来。

他走到我面前,那张冷白玉似的脸被雨淋得眉眼漆黑。

他的手很冷地抚上我的脸,温柔地笑了笑:「就这么在意输赢?」

我打掉他的手,冷眼望着他。

他低头去看我怀抱中的小晏,低喃道:「小晏,你娘又跟爹生气了。你帮我哄哄她。」

怀中的稚儿哪里懂得什么,只是时不时露出一个恬恬的笑容。

我把小晏哄睡着了,把他放回摇篮里。

我拉着行知到另一边去,沉声道:

「行了,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别在这虚情假意。」

他的手格外的冷,冷得彻骨。他是在雨里淋了多久。

他摇了摇头,笑了笑,「阿鱼,你自始至终都以为,我会杀你。你以为我舍得杀你。我很失败。」

我不以为然,「怎么,不杀我,留着我杀你?」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笑着说:

「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争强好胜呢。好了好了,这次还是你赢了。」

他的唇忽然覆上来,很冰很冷,我听见他的低喃声:

「阿鱼,我永远对你心软。」

珠帘被风吹过,叮叮当当地响。

有人卷起帘子,我从梦中惊醒。

窗外海棠绿肥红瘦,是个晴天。

慕野抱着小晏站在窗边折花枝。

他回过头来问我:「懒鱼,醒了?」

小晏趴在他的肩膀上,冲着我奶声奶气地喊:「娘,娘……」

我怔怔地望着地面,一点雨水也没有。

我问慕野,「有没有人来过……」

慕野折了一朵花,别在小晏耳边,朗声笑道:

「我和小晏不是人吗?」

我用手撑住下颌,又问:「刚才没下雨吗?」

慕野一脸怪异地盯着我:「你做梦吧。」

我又问:「为什么小晏叫沈行晏,谁给起的名字?」

慕野摸了摸鼻子,轻咳道:「我是他爹,当然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啦……」

我总觉得不对。可我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我很多记忆都缺失了,比如去旧朝当质子,那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一点印象都没有。

慕野一直是皇后吗?他说封后大典是个晴天。

我明明记得是个阴天,我还很担忧地想,这有点不吉利。

我翻见闻录时,看见里面很详细地记载了某一年,有一位状元郎治水的故事。

为什么我不记得那个状元郎。

还有一本治水录,是那个状元郎撰写留下来的。

我问慕野,慕野说,那个状元郎英年早逝,长得很平凡,不记得很正常。

我到议事阁去,看见墙上挂着几幅书法,我问是谁的。

他们说是我的。

我的?

我盯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眼角发涩。

我什么时候会写这么漂亮的字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走到一处僻静院落,不知谁写了个话本,扔在石桌上。

我翻开看,翻到最后一页:

那个男人输了,他是心甘情愿输的。那个女人必须杀他,可是她舍不得杀他,她拿了一瓶假药喂他,想瞒天过海,她以为他会没事的,她以为她可以再次金屋藏娇。

可是这次,她输了。他自己服毒了,服下最烈的毒,他最后还是温柔地吻她,教她:「阿鱼,要做一个帝王,必须永远不心软。以后,你不会再有软肋了。」

他还喂她喝了一杯酒,喝下那杯酒,她会忘记他。

她会拥有光明的前程,平凡的幸福。

他比谁都知道帝王之术。可是自始至终,他不舍得。

有一个宫女从我面前路过,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话本上。

我问她,「你的?」

她点点头。

我问:「你说,他爱的究竟是谁?他不是爱那个小雨吗?」

她答我:「他为小雨做过什么,又为她做过什么,这不是很显而易见的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掉眼泪。

「可是他说他爱小雨啊。」

她摇了摇头:「小雨,小鱼,又有谁能分辨得清楚呢。看一个人爱谁,是看他做了什么,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谎话,谁都可以说。可是行动,无论如何,也骗不了自己,骗不了别人。」

我狠狠地把话本摔到地上,破口大骂:

「写的什么破玩意儿……」

我一路骂,一路哭。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

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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