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死对头最近十分不对劲。
我提着裙摆在花园里折花时见到他,随即冷笑一声:
「呦,还没死呢?」
他发丝微乱,皮肤苍白,眼底泛着青色,
沉默许久后,在我看来阴冷又诡异地笑一声道:
「怎么穿这么少?」
2.
我在御花园的冷风里站了很久,久到伺候的婢女茶茶都小声地问我是不是被对方暗中下了降头动不了了。
我才僵硬一笑道:「下一句呢?」
「什么下一句?」
「就是那句,」我舔了舔嘴唇,僵硬道,「比如:寿衣都比这好看,或者一国公主买不起布料之类的。」
死对头沉默许久,面色复杂,眸光深沉,最后憋出来一句,
「你是不是有病?」
我顿时浑身舒畅。
3.
茶茶被吓到了,拉着我回宫就叫了太医。
太医摸着胡子把脉许久,终于在茶茶紧张的视线中,
给我开了一副风寒药方。
我非常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
茶茶面上毕恭毕敬:「大人慢走。」
茶茶背后捶胸顿足:「庸医!庸医啊!」
4.
我睡不着,问茶茶:「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满眼血丝的茶茶回我:「如果奴婢做错了什么,希望殿下直接弄死我,而不是在夜里四更问我她死对头的身体状况。」
我一把扒拉下脑门儿上的湿布巾,转头对着她严肃道:
「不信谣,不传谣!我根本不关心那个疯子!」
胆大包天的茶茶面无表情,
「你俩都有病!」
我想了想,觉得倒也不算吃亏,「还是你会说话。」
茶茶哭了。
5.
皇兄来探望我,
但我有点烦他。
所以我用被子裹住自己,偷偷地跟茶茶说别让他进来。
茶茶点点头,认真地发问:「殿下,你看我是不是挺像个宫女?」
我仔细端详,给予肯定回答。
「但其实我是陛下的亲妈。」
我哈哈大笑,「你这么说不怕他给你脑袋砍了?!」
茶茶也笑,「那我公然违抗陛下,脑袋能留住吗?」
「肯定不能啊。」
「那你刚才说个屁?」
「……」
6.
「你找个借口。」
「什么借口?」
我苦思冥想,「你就说我死了。」
「……」
茶茶被我威逼着走向门口,视死如归道:「陛下节哀,殿下死了!」
我满意地点点头。
门外皇兄笑了一声,淡淡道:「那可可惜了我这一箱子夜明珠,罢了,分给妃嫔们吧。」
我立刻跳下床大喊:「我活了!我活了!夜明珠快快请进!」
茶茶立刻习以为常地拉开门,鹦鹉学舌道:
「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门外,皇兄得意地笑起来,我快快乐乐地接过夜明珠,然后把门甩上,
「皇兄!可以哭丧了!」
皇兄气得大骂:「齐善和!你要不要脸!」
被骂了的我十分大度地安慰他,「齐德治,世事无常。」
7.
我是盛朝的公主。
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从小到大,父皇、母后、兄长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
因为我是母后妹妹的女儿。
她死在北疆,盛国最孤的孤城里,女战神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留下。
她的女儿成了公主,最尊贵的公主。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我的死对头,是皇室唯二的皇子之一。
两位皇子,一个如今做了皇帝,一个从小就被送往苦寒之地,被培养成皇室的底牌——隐刃的主人。
他以前是父皇的刀,现在成了皇兄的刀。
父皇、母后、兄长不会对他说一句重话。
因为愧疚,因为忌惮。
齐肆,字断宵。
他是隐刀卫,不能用「德」字。
8.
说实在的,我和齐肆,真没什么好说的。
我从六岁开始就没管他叫过二哥哥了。
这逼,
阴贼得很。
嘴毒心狠,喜怒无常,事事都要压我一头。
齐肆只要还喘气,我齐音便永无出头之日。
我做梦都梦见齐肆死了。
两个时辰的觉,齐肆能死六回。
9.
夜明珠品质太好,
我兴致起来咕噜噜铺了一床,晚上根本睡不着觉。
茶茶困得不知今夕何夕,我便好心催促她,「怎么还不滚蛋?」
「怕殿下做噩梦。」她翻个白眼道。
我摆摆手,「我今晚准备熬夜温习,不用看着我了,快滚吧。」
茶茶疑惑,「温习功课?」
「《重生之邪王八百八十八次追妻》。」
「……」
「拜拜!」
10.
齐肆使人邀我出宫一见。
我立刻翻出了我娘留下的盔甲和宝剑。
「殿下,」茶茶欲言又止,「虽然你嘴毒手欠,但二殿下应该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直接捅死你!」
我一想也是,
「还是茶茶想得周到。」
「下次别想了。」
11.
齐肆披着玄黑大氅,站在茶楼前的树影下,阳光隔着枝叶映下去,影影绰绰。
他的表情也看不真切,
可我对他这张脸实在太熟悉,此刻甚至不用想,都知道他那张脸上是什么神情,
淡漠、阴郁,是冬日寒冰里化不开的墨,是阴鸷里裹着毒辣的锋利。
我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他还在原地。
走得近,便能看清些了。
齐肆皮肤白皙,是常年于夜里行走的缘故,白日里总是恹恹的、眼底发青,眉间郁色难散,长眉入鬓,长睫如羽,眼尾略有暗色,眼皮半耷,
仿佛世间繁华丑恶都见得太多,又仿佛历经了太多孤独枯槁的岁月,
本来明亮又充满野心的眸子现在只是沁着阴冷,
成了没有欲望、没有希望的一张脸。
他唇实在漂亮,下唇略厚,我低眸去看时总觉得会显得他这人特无辜。
明亮的少年郎独有的天真和真实冷血的狠戾融合,
成为了隐刃的主人。
这位说出去可止小儿夜啼的隐刀卫,此刻只是微微歪头,久违地勾唇一笑,懒散又无奈,继而漫不经心道:
「殿下,这么怕我?」
「殿下」二字的尾音拉得很长,像夏日里的蝉背上的温度。
「你胡说什么!」我冷笑一声,「我可是盛朝唯一的公主!我怕狗都不会怕你!」
齐肆没接茬,反而抬手指了指我身后,轻缓嗤道:「也要进来?」
我回头看,茶茶面无表情。
「怎么了!你瞧不起我的侍女?!你搞阶级歧视!你思想落后!你丧心病狂——」
茶茶拉住了我,
「小姐,他说的是我俩身后。」
我回头再看,
看到了我特意调来的十八个壮汉护卫。
我:……
12.
我拎着裙摆跟他上楼,
茶楼里人很少,可能是因为太早了的缘故。
「殿下,没睡好?」
刚坐定,我就听到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我扶了扶鬓发,假笑道:「昨夜确实做了几个梦。」
「哦?」
「梦见你死了,」我比画手指,「三次,我一边吃席一边笑醒了。」
齐肆:「……」
13.
「昨夜究竟为何没睡好?」
我抿了口茶水,有点糙苦,便放下了。
「我的睡眠关你屁事。」
齐肆短暂地笑一下,两根手指随意点点桌子,就有侍女会意,撤走了茶。
他音色略低,说话时总是平静冷淡,无甚情绪,有些轻微的咬字,却并不显得做作,只是平添两分矜贵。
「自然,关我的事。」对面的人垂眸,意味不明地笑道。
我来了精神,得意道:
「我就说是你咒的!」
齐肆僵住,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有病?」
我更得意了,跳起来指他,「你现在咒我都不背人了!」
齐肆忍无可忍,也站起身,抬手直接捂住我的嘴。
我愣住了,
他的手实在凉,不像活人。
手心有茧,虎口有伤疤,磨在我唇上,手指修长,捏在我两颊上却似乎不敢用力。
我垂眸去看,那只手皮肤白皙,青筋暴起,腕子上也有伤疤。
气氛僵滞一瞬,
齐肆反应过来立刻撒手,声音有些怪异,「抱歉,冒犯殿下了。」
我愣愣点头,「是挺冒犯的。」
「我说说而已。」
「……」
14.
「到底有什么事?」我有些不耐烦道。
侍女送来了新的茶叶。
齐肆褪下手腕上的佛珠串子,不紧不慢地开始洗茶。
我的目光便从那串与他颇为违和的佛珠转移到那双手上,白皙且骨节分明,干净却也沾满血腥。
「不说我走了。」我起身要走。
「殿下,」齐肆终于开口,「我得到消息,凉国欲同我方讲和。」
我停住脚步。
「他们想求娶公主。」
「战争还未结束,你怎能未卜先知?」
「结束了,战报已在路上,傍晚便会到皇城。」
我翻个白眼,「那又如何。」
「殿下想拒绝和亲,我倒是有个方法。」
我大为不解,「为什么拒绝?!」
「办法不难……」齐肆噎住,眸色沉沉,许久才道,「你要嫁?」
「你怎么便断定我不嫁?」
齐肆咬牙,「你怎么可能会嫁!?」
「我怎么就不能嫁!」
「你不喜欢他!」
「那我喜欢谁?」
「你——」
齐肆顿住了,眉间阴鸷未散,却十分憋闷,平白显得些微委屈。
我沉默片刻,颤声开口:「该不会……你是想自己嫁过去?!」
齐肆:「?」
我颤抖着捂住了嘴。
齐肆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齐音,我知道当年自己为什么那么烦你了。
「哪怕这次我知道了一切,还是觉得……
「你是真的有病。」
15.
我被死对头骂了。
我踹了死对头一脚后跑了。
死对头痛呼出声:
「齐音——」
我提着裙子头也不回,
「少叫你爹!」
16.
第二日,
便宜皇兄刚下朝,衣服都没换就冲进我宫里。
「齐善和——」
我对山歌似的立刻应声,
「齐德治——」
皇兄好像更生气了,「你昨天干了什么?!」
我如实交代,「吃饭、睡觉、逗狗,看邪王追妻……」
他打断了我,「我说你和齐断宵!怎么会有人看见你带着一大帮人去茶楼,这么声势浩大,你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的身份?!」
我被骂得一蒙,「你在吼我吗?齐重?」
片刻,皇帝陛下立刻收了脸色,「不是,没有,别胡说。」
「你刚刚是不是吼我了?」
「怎么会呢,皇兄最疼小竹雀儿哦哦哦哦疼疼疼——」
我一个背摔,齐德治立刻龇牙咧嘴地躺在地上。
「雀儿你妈!」
17.
「所以说,你确实是误会了。」
趴在床上被太医正骨的齐德治如是说道。
我面无表情,「所以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本来没想说这个。」
「那你本来想说什么?」
齐德治假笑,又开始流畅地胡言乱语,
「我想问问你看那邪王有多邪来着。」
18.
「那你呢?」齐德治假笑更甚,「你昨天去茶楼干什么?」
我更流畅地胡言乱语,「我去茶楼晨练。」
「……带着十八个长宁卫?」
「不然带你?」
「那倒也不必。」
19.
战报果然已在昨晚抵达皇城,凉国君主想求我为后,以示两国友好。
我随着秋千晃来荡去,心情颇好道:「然后呢?」
「边境我军与凉国军队长年拉锯,大家都在传,陛下这次迟迟未曾表态,是有意答应这门亲事。」
茶茶语气犹豫,继续道:「殿下,您一点也不意外?」
这件事上一次有人告诉我,距现在还没超过十二个时辰,我属实很难意外。
于是,我故作高深,「时也命也,人世间各人自有其轨迹,看得多了,便也没什么意外的了。」
茶茶沉默许久,「殿下,要说点人话来听听吗?」
我立刻坦白:「话本里都这么写的。」
「邪王也要和亲??」
「不是,是新看的那本《后宫独宠,和亲公主哪里逃》。」
「……」
20.
下雨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檐下淅淅沥沥,打在伞面时却像捶在上面似的。
我正在窗边榻上看话本,
茶茶收伞进来,身上还带着湿气,本就白皙的脸蛋此刻更白了些,应该是冷的。
她放下油纸伞,拍拍身上,杏眼微抬,樱唇轻启,
「什么鬼天气,冻死爹了。」
我:「……」
21.
我短暂地怀疑了一下自己的教育方式。
22.
我觉得,我肯定是没问题的。
23.
「殿下?」
茶茶疑惑道。
我猛然回神,条件反射道,
「叫你爹干啥?!」
茶茶:「?」
「……」
24.
「东西都取回来了?」我赶紧岔开话题。
茶茶撇嘴,
「拿了、拿了,那群纺局的婢子嘴碎得很,我拿的时候就拿眼睛乱瞟,不知道心里想什么。」
我不甚在意,随手翻着,道,
「怎么不是织霞锦?」
茶茶顿住,意识到什么,试探道:「织霞锦是上等贡品,殿下只是绣些帕子……若是拿了,只怕被诟病。」
「不啊,」我随意道,「我还绣别的。」
「绣什么?」
「嫁衣啊。」
茶茶彻底僵住,猛地扣住我手中布料,凝眉道:「殿下!」
我不由得抬头看她,冷声道:「松手。」
茶茶没动,欲言又止。
「赶紧松开!」
「我不!」
「松开!」
「公主您根本不必……」
「……针扎着我手啦!!!」
「啊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25.
我身边的人对于和亲这件事都持反对态度,
除了我。
我每天都在拜读坊间著作——《女子成婚前要做的一百件小事》
齐肆来过一回,说了几句话又被气走了。
茶茶说这厮是有点幡然悔悟、浪子回头、坠入情网、珠胎暗结的那个意思在的。
我说他有没有我不知道,但你肯定有点成语功夫在身上的。
茶茶腼腆一笑。
我大惊,「你该不会以为我在夸你?」
茶茶:「?」
26.
听说齐德治和齐肆在御书房吵了一架的时候,我正在绣帕子。
茶茶形容得绘声绘色,我假装没听到。
「殿下,你真的不怕被送去和亲么?」
我没说话,
指尖却不小心被针刺了一下,血珠很快渗出来,吓了茶茶一跳。
「没关系。」我抹去血迹,淡淡摆手。
「殿下,」茶茶试探道,「二殿下应该会阻止的吧?」
我看向窗外萧瑟的落叶,无所谓道:「阻不阻止,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阻止成功,殿下便不必和亲,可以嫁给自己心上人了呀!」
「我的心上人不会娶我。」我淡淡道。
「殿下是最尊贵的公主!您喜欢,谁敢不娶?!」
我笑一声,刚想说话,却又被打断,
「该不会——」茶茶瞪大眼睛,颤抖着压低声音问道,「殿下的心上人是……」
我叹口气,
「是陛下?!」
「……?」
茶茶悲痛欲绝,抓住我的手,「不行!殿下!」
「他可是你皇兄啊——」
「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27.
「你是不是有病?」
话落,我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说实话,我床头那本《皇室绝恋》是不是你拿走的?」
「奴婢该死!」茶茶扑通一声跪下。
「行了,」我摆摆手,「起来……」
「但您真的不能和陛下在一起——」
我无语了,
「……你还是跪着吧。」
28.
我到的时候,齐德治正在擦剑,一身黑的齐肆在旁懒散地坐着,还是那张阴鸷的死人脸。
见了我,轻嗤一声,
「呦,还没死呢?」
「不敢死您前头。」我冷笑一声。
齐德治没忍住,郁闷道:「……他们俩现在还每天都这样吗?」
茶茶老实地点头。
齐肆神色还是恹恹的,眸间却有了笑意,嗓音懒洋洋的,低声纵容道:
「有病。」
29.
齐德治要御驾亲征,
「怎么就非得齐善和去和亲了,朕还没死呢。」
几位大臣立刻跪下,「臣惶恐!」
我坐在屏风后面,心里知道大臣们说得不无道理,盛还没有强大到那个地步,何况前几年连年征战,如今若能讲和,其实再好不过。
但齐德治态度很坚决,摆摆手让他们赶紧滚蛋,然后背着手跨到屏风后边,
「越老越糊涂了。」
齐肆不接茬,眸色沉沉,轻声道:「隐刀卫亦是可用之力。」
「隐刀卫从不离皇城。」我平静道。
「如今隐刀卫姓的是齐,」他眸光平淡地转过头来看我,「齐肆的齐。」
我停顿片刻,避开目光,
「我不同意,调离大批隐刀卫,皇城危矣。」
「那就让隐刀卫留下守皇城。」齐肆垂眸,异常的有耐心。
我还是拒绝,「不行!」
「又怎么了姑奶奶?」齐德治翻白眼都翻累了。
「隐刀卫守皇城,战场怎么办?」
「战场有十万精兵,」
齐肆抬眸,缓声道,
「而且还有陛下和臣,公主不必担心。」
「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真诚地发问,
「往好了想,万一你俩死了呢?」
齐肆:「?」
齐德治:「?」
茶茶:「牛批。」
30.
被齐德治骂出来了。
31.
齐肆倒是阴魂不散,一直跟着我。
「齐肆,」我狐疑回头,皱眉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捉住我的手。
「啊啊啊你好不要脸!」我被这动作惊得不知所措,奋力挣扎,「你你你敢摸公主的手!撒开!快撒开!」
齐肆笑声低低,面上真实愉悦,手下却不放松,
「绣玩意儿了?小公主?」
我紧张得心怦怦跳,戒备道:「本、本公主绣嫁衣怎么了!」
齐肆的笑就敛起来,眼皮微抬,眸色阴鸷,那股子修罗劲儿又开始冒头。
这人到底有什么看不惯的?!!
「这么想和亲?」
他声音又低又冷,一时之间我还真不敢跳起来像往常一样招惹这人。
「我……」
「美女的事你少管!」
我的好朋友茶茶英勇地跳了出来,打断我的话。
齐肆嘴角抿平,眸中风暴糅杂,眉间阴鸷更浓,咬着牙冷笑一声。
「……」
我真的会谢。
32.
那日不欢而散,但嫁衣到底没绣下去。
据说齐德治在朝会上怒骂了几位主张和亲的大臣,定下五日后御驾亲征。
我嘴里的糕点便从无味变得一股血腥气。
「殿下,齐大人使人送了东西来。」
我垂眸,茶茶会意,「还不呈进来!」
婢女福一福身,再进来时托着个大红绸缎裹着的托盘,我定睛一看,一把银剪和一张纸。
纸张展开,上面言简意赅,两个字,
「剪了。」
笔迹苍劲有力,格外熟悉。
我的手指顺着笔画抚过,蓦然想到齐肆嘴角抿平、长眉微皱地写下这两个字的阴郁模样,没忍住笑了一声。
茶茶俯身凑过来,警惕道:「怎么?这纸有毒?」
我:「?」
「不然你怎么笑得神志不清?」
33.
茶某被我骂了。
34.
我拎着剪刀晃到里间,
一剪下去,刚绣到一半的嫁衣成了破布。
再回来时,我随意抬手,把银剪扔回托盘,
当啷一声,
仿佛某种心情也终于尘埃落定。
「去回他家大人吧,」我扶着茶茶的手出门,提声道,「不嫁了。」
「是,殿下。」
35.
齐德治见到我的时候并不惊讶,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复又低头,装腔作势道:
「哎呀,这奏折可太奏折了。」
我走到他椅子旁边,毫无形象地蹲下,拽拽他袖子,
「哥。」
他一愣,偏头瞅过来,看见我的表情,立刻惊悚道:
「你要讹我?!」
我笑出声,想还嘴骂几句,眼眶却更酸,缓了缓才出声:
「……其实……你也没必要……」
齐德治默了一会儿,叹口气,揉了揉我脑袋,低声道:
「囡囡,我是你哥。」
我没忍住,眼泪落下来,赶紧挪挪,用桌子遮挡身形。
齐德治就抬手挥退伺候的人,然后拉开椅子,也蹲下来,拇指轻轻地替我擦泪,
「甭管父母血脉,咱俩互相依靠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亲生的兄妹。
「无论我是屠夫还是皇帝,齐善和都是我们家的公主,」他笑起来,一把把我搂进怀里,「别哭了,有你哥在,谁也别想欺负我们囡囡。」
「我欠你们俩的。」
我摇头,在他怀里闷声道:「那你要活着、活着回家。」
「知道了,」齐德治揉揉我头发,压低声音哄道,「哥给你把齐断宵也好好地带回来,放心吧。」
我颤声点头,
「带回来,哥,带他回来。」
「好。」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哭着趴在他背上,
「哥,我想齐断宵……」
「哥会带断宵回家的,」小太子吸吸鼻子,涩声道,「等哥有势力了,就能给断宵接回来,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
团团圆圆。
我们守着这个盼头,熬过这些年。
36.
我费力地爬上齐府墙头的时候,茶茶正在同我絮叨近日里听到的八卦。
「所以说,有时候话本上写的也许是真的,要不然怎么解释二殿下这浪子回头呢?」
我翻个白眼,低头小声警告她,「在外边别叫二殿下。」
「行,」茶茶应得倒快,大胆命名,「浪子,我们暂且称其为浪子。」
「茶茶!」
我惊叫出声。
「得嘞!」
茶茶手下使力,一把把我托上墙头,然后利落翻身,从墙外翻了进去。
「下来呀公主!」她站在底下小声喊我。
进退两难的我面露苦涩,
「不太合适吧。」
茶茶大为不解,伸手要接我,「有啥不合适的,这又没别人!」
「是没别人,」
我看向她身后,心如死灰,语气沉痛,
「就是有个浪子。」
37.
茶茶后知后觉地回头,浪子一身玄色,面容阴鸷,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看我。
她流畅地收手、转身、跪下并诚恳道:
「对不起,齐大人。」
我:「……」
38.
齐肆没说话,眼神也不曾从我身上挪走半刻,眸带笑意,直看得我如坐针毡。
他慢悠悠地晃到墙脚下,伸出手成接的姿势,心情颇好道:
「下来?嗯?」
我有点以己度人,
「你该不会打量着摔死我吧?」
底下人轻笑一声,嗓子今日不知怎的,仿佛被梨水滚过一圈儿似的,轻凉松缓,懒散出声时显得格外缱绻暧昧,
「舍不得。」
他还是坦然自若地看着我,眸光却比平时热些,我被烫得不敢对视,只敢虚张声势道:
「你、你要是接不住你就死定了我跟你说!」
随后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闭眼往下一跳,
耳边风声片瞬,
心脏狂跳之时,摔进一个有力温暖的怀抱。
齐肆一手在我后腰,一手在我腿弯,他抬手颠了下,我紧紧地搂住他脖子,万分紧张之间,我甚至能摸清他衣服上的绣线,是雪蚕金丝,身上血腥气淡淡。
我没睁眼,他转身抱着我走。
我们谁也没说话,仿佛在这烈日下蓦然生出了什么难以言明的默契来。
39.
我在齐府住了下来,
美其名曰,
公主要亲自祈福。
齐肆冷笑,又开始嘴贱,「祈福不去寺庙,来死对头府上?」
我镇定自若,「听说最近清国寺来了位禅道高明的俊秀和尚,贵女们为听其解签快踏破门槛了。」
死对头面色不虞,立刻反悔,一锤定音道:「就在这祈吧。」
我坐在桌前,撑着下巴笑眯眯道:「那你求求我。」
他放下密报,歪头看我,眼睛微弯,整个人显得平和又纵容,声音无奈,
「那……求求殿下,留在我这儿。」
尾音渐低,如同絮语。
40.
人美心善的本公主立刻同意了。
41.
齐府外面看着平平无奇,实则别有洞天。
祈福几日,今天白日里便下起了小雨,时辰渐晚,湿气寒重,我掐着团扇遮住下半张脸,收敛动作,静静地看着前面,
远处被从暗牢里拎出来的人正哀声求饶,齐肆眸光阴鸷,嘴角微勾,明晃晃的毒辣意味,
「谁给你的胆子,」
他蹲下身,轻慢出声,仿若某种浸了毒的钝刀,
「敢行刺善和公主。」
「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
利刃划过,血水混着雨水漫在青石板上,晚风裹着腥气拂过,
与在我面前不同,此时的齐肆指尖缓慢抚上尖刀,下颌处点点血迹,眼皮半耷,眸色麻木冷蔑,裹着阴鸷,淡声吩咐道:
「处理干净。」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抹过脸侧,血水便更染上他苍白的面庞与指尖,为其添几分诡谲艳丽,阴沉天色下,他眸光暗淡,面无表情,有种难以言喻的可怖。
半晌,他注意到什么,猛地转头看过来,
我躲开目光,坦然地转身离开。
42.
傍晚地上愈发湿,我提着裙摆,去花园里折花。
风掀起细微雨丝,卷至我鬓发之上,
我折下那朵漂亮的淡紫色小花时,一柄纸伞移至我头上。
「呦,」我直起身,甚至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来人身份,「齐大人还会给本公主打伞呢?」
齐肆走上前来,把伞更偏向我,声音稀松平常,还是低低的,
「嗯,很多年前就想打了。」
我没料到这个走向,一时竟接不住话。
「但是齐德治明显做得比我好。」
这夜色给齐肆的面容添了几分清冷意味,我抬头看,只觉得他仿佛隔绝世间,寂寥、孤独。
「我以为你恨我们。」我斟酌道。
「确实,我很恨你们。」齐肆自嘲地笑一声,神色恹恹,「但我做了个梦,梦里……你们好像爱我。」
我眼皮一跳,随即垂下眸子,呼吸艰涩之间,指间那朵小花沾着雨滴,格外漂亮,
「然后呢?」
「然后,」齐肆笑起来,语气忽然轻快,「然后你死了。」
我:「……你他妈。」
43.
出征那日,我去送他们。
阳光洒在将士们的盔甲上,看得我心头怅然。
齐德治捏捏我的肩膀,笑得明朗,「囡囡,等哥回来。」
我点点头,把求来的护身符递给了他。
然后又望向他身后,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人。
「殿下今日是将军了。」茶茶轻声地道。
片刻默然,齐德治笑了几声,裹着某种期盼和疲惫,「我今日也是将军。」
「今日兄弟同上阵……」
他没再接着说下去,只是背对着我挥一挥手,便走远了。
我看他同齐肆耳语几句,齐肆看了我一眼,神情看不真切,随后翻身下马,向我的方向走来。
「殿下,」他走近了,还是眼皮半耷,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却低,「出门前府上做了甜仁酥烙,回去应该还热着。」
然后,他抬手,格外自然地用两指夹走我手上仅剩的那枚护身符,理所应当。
「放心吧,嫁不了。」他低低地许诺。
我眼眶发热,咽口口水,张嘴想说什么,又好像都堵在了喉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齐肆伸手,拇指轻轻地按在我眼眶,揉了揉,声音变得艰涩,仿佛什么话想说很久,终于出口,
「齐音,」
他眉间郁色未减,声音低哑,落在我耳中却如同擂鼓,
「你的心上人,是谁?」
44.
齐肆似乎不求答案,好像并不是为自己问一般。
他转身挥手作别,
风卷起战旗猎猎作响,大军启程北去,
是我盛朝几万好儿郎。
「今日兄弟同上阵,」
我低低喟叹出声,
「犹似,少时……」
稚子何辜锁高墙,掩却几年好风光。
今日兄弟同上阵,犹似少时斩贼王。
45.
大军走后几天,我总是做噩梦,
「殿下——」茶茶外衫都没来得及披上,身着单衣,从外间奔至里间榻前。
我裹紧被子,眼眶含泪,
「茶茶……我梦见……」
「殿下,别害怕,怎么了?梦着什么了?别怕,茶茶在。」
「我梦见邪王死了,女主殉情了,呜呜呜……」
「滚。」
46.
齐德治做皇帝这几年,除了刚开始选过一次秀,宫里就没再进过新人。
如今剩下的,也就两位美人,不过我们各自在自己宫里消磨时间,甚少见面。
今日,连着下了好久的秋雨终于停了,我去找她们玩时,她们还招呼我进去涮肉吃,
果然人心总是温暖的。
我吃了半天,和她们从话本故事聊到无趣深宫,从爱与自由聊到皇帝到底行不行,
直到秦美人让我去再拿几盘肉。
我不太好意思,「可我不知道肉放在哪啊。」
醉眼蒙眬的秦美人大吃一惊,
「卧槽,这女的不是茶茶!」
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的李美人猛然坐起,迟疑道:
「她长得……怎么这么像那个嫁不出去的齐善和啊?」
我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47.
两位美人冒犯善和公主,公主一怒之下将其逐出宫去,据说李美人被赶出去时哭得那可叫一个楚楚可怜,眉眼本就深邃,泫然欲泣,押送的长宁卫都略有不忍,贵女圈子里一时议论纷纷。
齐德治给我的信里质问我是不是对他隐忍多年,爱而不得,
我让茶茶代笔,「去你妈的。」
附言:敢告诉齐肆,我就昭告天下说你不举。
48.
茶茶最近也多了些欲言又止,
我便装模作样地安慰她,
「你失去了两个朋友,但你还有我这个好朋友。我也知道你很伤心,女子心思细、思量重,得一好友实属不易,我也确实不忍心你这么孤独,所以不如今晚来我宫里,一起读《夜灵公子七世人鬼恋》。」
茶茶:「我真的无语。」
49.
今日战报传来,我军如有神助,势如破竹,每一步都能赶在敌军前头,凯旋指日可待。
晚上,我撩开外间帘子长叹一口气,
茶茶果然没来,气得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
居然对《夜灵公子七世人鬼恋》都不感兴趣!
真是可怕的意志力啊!
50.
我有失眠的毛病,不过今日困意阵阵,我竟然真的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
直到梦到浑身是血的齐肆,我猛然惊醒,
正好和站在我床边的一位蒙面大哥四目相对,
我尴尬出声:
「我现在再闭上行么?」
好像不行。
匕首寒芒划过,我翻身躲开,随手抓起什么东西砸过去。
那人身子一侧,我趁着空当跳下床,回手又是抛物抵挡,夜明珠划过夜色。
我不禁感叹自己实在财大气粗。
那人抬手要刺,我旋身拔出宝剑抵挡,兵刃相撞一瞬,我看清他的眼睛,
狠厉、杀意、同归于尽。
我侧身转手使其顺力前扑,退后拉开距离,「没了李氏帮助,果然只进了你一个么。」
那人倒是冷静得很,一言未发,又向我劈来,
我翻身躲避,甩出夜明珠,那人动作果然稍显迟钝,
「你看不得夜里短光。」我笑出声,「废物东西。」
他明显被我激怒,手下招数发急,我一时间竟吃力起来。
我回身一腿,逼退这人,正欲抓烛台旁藏着的夜明珠,却未曾想,肩膀一痛,我闻到了血腥气。
暗器!
另一人翻窗而入,借着片刻月色,我看清了来人,
是不久前给我送银剪的那个宫女!
他们二人一同向我逼近,我捂着伤口后退,冷刃刺来之际,我条件反射般闭眼,
兵刃相撞之声响起。
「敢打你爹?!」
我睁开眼,果然是茶茶。
她挽起双刀,以一敌二。这时,一队黑影凭空出现,我咬紧嘴唇刚要起身,局势瞬间转变,茶茶退出战局,黑影缠斗而上。
「殿下,是隐刀卫,」茶茶过来扶我,「二殿下放心不下,留下了三队隐刀卫。」
「隐刀卫,向来只保护皇室正统血脉。」
「二殿下说,之前同您说过了,隐刃如今姓的是齐肆的『齐』。」
我看向茶茶,她继续认真复述道:
「所以护的,自然是齐肆的人。」
我被这几个字刺得撇开眸光,攥紧手心,
片刻后轻声吩咐道:「不必留活口。」
「是。」
51.
暗器上有毒,齐肆竟也提前留下了药
「真是神了。」茶茶一边涂药一边感叹道。
我一边看他们处理尸体,一边没话找话分散注意力,
「你怎么知道出事了?那吃里爬外的婢子应当是都下了迷药,倒真是算漏了她。」
「二殿下嘱咐我务必注意异动,小心食物,让我远远地守在长明殿看着公主寝殿。」
「刚才我看见殿里好像流星雨似的,就知道出事了!」
……
徒手制造流星雨本人——我:「……」
「长明殿?」我岔开话题,「那不是废弃的皇族刑殿么?」
「是呀!」茶茶压低声音,「里边杂草丛生,阴风阵阵,墙上还挂着刑具,比我们以前偷跑那年罚跪时还吓人得多!,
「不过,二殿下一再跟我保证,那里绝对没鬼。但我进去这几个时辰还是怕死了。」
「为什么是……长明殿?」
我心里好像抓住了什么,却又模糊不清,等她回答时甚至屏住了呼吸。
「嗯……二殿下说,」
茶茶努力回忆,
「长明殿位于公主殿西南,攀到此殿东北方檐上时,能看到公主殿全貌,偌大的皇宫里,把仆从房都算上,也只此一处,任意天气下,遮挡细节最少。
「也不知二殿下是怎么算出来的,总不能是那几日他把宫里大大小小三百处墙头房顶都爬了,看过吧。」茶茶说到后面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摇头道。
我的耳边被巨大的心跳声淹没,呼吸不畅。
「不是……」
「啊?」茶茶没听清,歪头疑惑道。
我攥紧被子,垂眸摇头。
不是那几日,不会只是几天。我了解齐肆,皇宫三百处墙头屋顶,他一定是花费好些时日一一探过,才能知道只有长明殿,任意天气都看得见这里,
看得见……我。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一口气,
仿佛能看见无数个黑夜里,齐肆一身暗色,只身于长明殿顶独坐,远望公主殿。
长明,
长明,
可叹君心长明。
52.
天气愈发冷起来的时候,边战大捷,齐德治来信说很快就能回来了。
没有拖到冬日里,将士们兴许便能少受些罪。
我忽然想起我娘,她曾是盛朝最厉害的女将军,却在冬日孤城里死去。
该是很冷的冬天吧,
我娘都挺不过去。
53.
今日祭祖,我操办完晚宴后,独自回殿坐在台阶上抱着剑看星星。
冷风吹过时,
茶茶却也过来了。
「殿下!你怀里是什么?」
我笑起来,坐直身体,好让她看清楚。
「啊!是将军的清宵剑!」
「是啊,」我抚过剑鞘纹路,「这可是我的宝贝。」
茶茶坐到我身边,「我也有宝贝!
「我最宝贝的是糖块。」
她的头发今天扎成两团,跟着她的小脑袋一晃一晃的。
我觉得很可爱。
「喏,」她从脖子上拉起那条银链,上边拴着个小小的银盒,「在这。」
银盒打开,是块褐色的糖块。
「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石呢!」我笑道。
「殿下,这就是宝石!」茶茶笑得很快乐,「茶茶的宝石。
「殿下也会有自己的宝石的。」
我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只是敛了嘴角,木木地点头。
茶茶却忽然抱住我,「世间太苦了,但是茶茶有糖,殿下有茶茶。」
我笑了一声,想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茶茶的脸轻轻地蹭了一下我的,像某种互相依偎的小兽,
「殿下,二殿下说他做过一个梦,梦里,我们过得都很不容易。」
「……嗯,不容易,」
我没忍住瘪了嘴掉眼泪,没来由地哽咽道,
「谢谢茶茶。」
谢谢茶茶,在这笼里陪我这么多年。
54.
大军凯旋那日,我已经用上了手炉。
茶茶给我披上大氅,
我站在城门楼上,远远地看见军队,便提起裙子往下跑,
大氅滑落,茶茶在后边喊我,
我没停,
冷风吹过我的脸颊和头发,直灌进衣服里,我却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
被长宁卫挡在城门口的百姓欢呼雀跃,人声鼎沸,我又跑远些,直到人声都渐小了。
齐德治看见我,高声笑喊道:「齐善和!你哥回来了!」
我又想哭又想笑,
走近了,齐德治跳下马,我扑到他怀里,酸声道:
「哥,没事就好。」
「嗯,没事,」齐德治胡乱揉揉我头发安慰,低声笑道,「你还有个哥哥呢,囡囡。」
我吸吸鼻子,从他怀里退出来。
不远处,马上的人一袭银制盔甲,面容消瘦,眼皮懒散半耷,眉间裹着难散的阴郁。
他翻身下马,我瘪嘴跑过去,
齐肆十分顺畅地俯身把我接进怀里,仿佛这动作已经演练过上千次。
他一只胳膊箍在我腰间,另一只手卸下披风将我裹住,嗤笑一声道:
「想我了?」
声音低低,于耳边厮磨而出,格外暧昧。
我把脸埋在他脖颈处,嘴硬道:
「没有。」
齐肆啧一声,胳膊箍得更紧,鼻尖蹭到我耳边,气息挠着我耳廓,我偏头想躲,被他大手按住脑袋。
他低哑开口,哄人时尾音缱绻性感,
「说想,嗯?」
我便败下阵来,红着脸,半天挤出一个「想」字。
他这才放过我,
「走吧,小公主。」
我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抱上了马。
「齐肆!」我抓住他胳膊,「我是公主!」
「驾——」
他没接话,纵马赶上前方队伍。
「哥!我带齐音先走了!」
经过齐德治时,我听见他低声撂下这么一句话,惹得齐德治笑骂几句。
不过,没人在意这个了,
将士凯旋,普天同庆。
我迎着风也笑出声来。
阳光,风,少年,心上人,胜仗,
世间一切美好。
55.
几日后,我去清国寺还愿。
寺中香火仍盛,诵经声阵阵。
「公主终于得偿所愿。」
我睁开眼,恭敬道:
「敬悟师父。」
年轻的俊秀和尚笑得慈和。
「多谢敬悟师父的护身符。」
敬悟于我身边蒲团跪下,合掌闭眼,语气不急不缓,温和沉定,
「公主,该谢自己。」
我摇摇头,叹道:「善和愚钝,不曾改变什么。」
「大智若愚。」敬悟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这几世轮回折磨,反复苦难,还不值得谢么。」
我转回头,眸光落在面前佛陀金身片刻,也合掌闭眼,
「上天垂怜。」
「公主有愁绪。」
「是,」我顿住片刻,「齐肆近些日子身体抱恙难愈,虽不严重,但……」
我没说下去。
半晌,敬悟终于开口:「确实和重生有关。」
我睁开眼,佛陀依旧慈眉善目,悲悯众生。
「世间平衡不可打破,有得便有失。不过公主也不必多虑,二殿下劫数已过。」
我安下心来,回忆道:「我倒是运气不错,不曾失去什么。」
敬悟温和地笑了一声,
「公主,你曾失去三次,不记得了么?」
我怔楞片刻,苦笑一声道:
「师父说的是。」
「或许上一世,二殿下终于也终于体会到了公主的心情。」
「这么说来,我其实只失去过齐肆两次,」我笑一声,无奈道,「因为上一次,是我死在他面前。」
敬悟睁眼,「公主心性坚韧,此后余生应是顺遂安康。」
「多谢师父。」
我起身行了大礼。
敬悟复又闭上眼睛,不再回应,低声诵经。
56.
我从寺门出来时,正好看到齐肆在外面等我。
「你怎么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
「今日倒是奇怪,不曾有半分不适。」
我挑眉,心里有了个主意,
「那今晚茶楼见,我带你去办件大事!」
齐肆嗤笑一声,「你有什么大事?」
我瞪他一眼,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哥今晚成亲办席,够大吗?」
「……你前天就用过这个借口了。」
「那他今晚和离。」
齐肆:「……」
57.
晚上,
「呦,真来和离?」齐肆好死不死地出声。
齐德治:「?」
我心虚地岔开话题,「走走走,那边好玩!」
「齐善和!」齐德治好像反应过来,「是不是又是你说我和离骗人?!」
我眼疾手快,立刻拉着齐肆跑路。
「我错了!下次说你生孩子——」
「滚!!!!!」
58.
我们一起吹巷子的风,一起在灯会中穿梭,买漂亮的荷包,甜丝丝的粘牙糖,兔子灯差点被挤坏,我俩小心地护着,看了杂技之后又不想给钱,就悄悄地准备溜走,被人喊住了,就一边大喊让他们去找身后的齐德治拿钱,齐德治气得跺脚,骂骂咧咧地掏钱袋,我们就趁着这时候逃走,像两尾鱼终于游归人海。
齐肆气息微喘,轻声笑道:「这便是你今日说的大事?」
「二哥哥,」
我一边笑一边喘气,人声鼎沸中,我微微抬了声音,
「这是我们的童年。」
齐肆愣住了。
我们都没有很好的童年,
皇子在苦寒之地饮雪受苦,公主在宫城里折断羽翼,长怀孤独。
「我和齐德治偷跑过一回,就是在这样的灯会。」我抬头看灯,觉得酸涩,「那灯可真漂亮、真亮啊,一下就照到了我俩的脸,我还没来得及买糖,就被抓回去了。」
齐肆攥紧我的手,我笑着擦眼泪,「齐德治跑得快,但不过多跑了几步也被抓住,差点把糖贩子的摊子撞掀了。」
「……然后呢。」
「然后我俩被捉回宫里挨板子,他们打齐德治,但不打我,打茶茶,打两板子我就受不了了,哭着求他们打我,别打茶茶,茶茶才几岁呀,硬是不叫,疼得手心抠出血了也不叫。
「母后问我谁先要跑的,我说我俩就想去看看齐断宵,他们都说他在宫外享福呢。」
我感觉齐肆的手在抖,我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他手上的疤,继续道:
「母后就说,继续打。
「我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齐德治气急了,踹开旁边的奴才,趔趄着扑到茶茶和我身边,把茶茶护起来,说你们要打就打我,母后气得摔了茶杯,奴才们也不敢动了。」
「便不了了之了?」齐肆问道。
「不,」我转头看向齐肆,叹息般道,「这时候我就突然明白了,于是我冲到母后面前磕头,说是我蛊惑哥哥,哥哥才答应我偷跑去看灯会的,我们不看齐断宵,我们错了。」
齐肆拥住了我。
「太平时,我是天家君恩体恤的公主;出事时,我就是蛊惑人心的祸源。
「这就是善和公主。」
我近乎哽咽地说出这句话后,又觉得可笑。
「……齐断宵,」我一叫这个名字就想哭,「我好想你啊。」
「……嗯。」
「我们好想你……」
「……嗯,我知道……」齐肆声音发涩,「……我知道了。」
最后所有,汇成我的哭声。
仿佛世间乍静,只剩我们两人。
我们终于,都释怀了。
少时常托天上月,谁知明月本无情,
十年长夜,少年提灯独行。
藤笼泥沼绊脚步,各自织笑入宫廷。
59.
第二年春日,我与我的心上人齐将军成婚了。
60.
第三年冬天,善和公主诞下一子,取名齐赋,字雾远。
「雾远的孩子取名茫吧?」
我笑起来,「齐断宵,你想得也太长远了吧。」
「嗯,」他笑得温柔,直视我道,「我只盼着,更长远些。」
我抱着孩子靠进他怀里,
「一辈子还很长呢,我们永远在一起。」
「好。」
千山雾远雪茫茫,披裘折枫路长长。
炊烟漫卷山月夜,归人远望亮堂堂。
我们这一生,都是归人。
【END】
【番外 1】 – 齐音第三世
匕首插进胸膛的时候,我竟觉得有些畅快。
太累了,
太累了。
我眼前浮现齐肆前两次死在我面前的样子,
鲜血、失力、没有生气,
正如我此时一般。
他惊慌失措地扑过来,捂住我的伤口,「齐音!齐音——」
我笑起来,吐出一口血,却还是有些得意,
「齐肆……你……你害怕了……」
「我怕了,我怕了齐音,」他声线颤抖,向来好看的眼睛此刻满是血丝和泪,「我输了,你赢了,求求你不要走……」
我费力地摇头,「不行,齐肆,这辈子,我们是死局啊……」
「我错了齐音,我不逼宫了,你嫁给他,嫁给齐德治,是我糊涂了……」
太可笑了。
「……齐德治啊,你放过齐德治,」我颤着手去摸他的脸,「他不娶我,他啊,有个还没说出口的心上人……和我一样……」
齐肆攥住我的手,眼神无助,神色疯癫,
「你猜猜……是谁……」
「我猜不到,齐音,求求你,真的求求你……别不要我……」
「你肯定猜不到,你从来……喀喀喀……」我剧烈地咳起来。
「别说话了,大夫马上来了,求你,留下来,好不好?」
「你从来不在乎我身边的人,不在乎……我。
「……你从来都不看我嘛。」
我又吐出一口血,没什么力气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很操心地替他擦眼泪。
「没什么,」
我喘气有些费劲了,但却释然了,
「齐肆……我特喜欢你……看不得你受罪,但你也不用太伤心……我啊……解脱了……
「……我太累了……我解脱了。」
生机从我体内迅速流走,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爱了几辈子的男人,安心地闭上了眼。
顷刻间,世界归于寂静。
我终于死了。
【番外 2】齐肆
齐肆心里有个人。
她明艳、鲜活、美好。
他想保护她。
他上战场、杀人、救人,都是为她。
可他卑劣、肮脏、沾满血腥,永远去不了阳光底下。
只能期盼上苍垂怜,碰见她时,和她拌几句嘴,便心满意足。
他偷偷地坐在长明殿顶,看小公主在院子里或喜或怒,好像这样也算参与进了她的人生。
可是世事无常,
仿佛天意明了了他不堪的心思,
便非要毁给他看。
他们都说,齐德治要娶她了,
齐肆觉得自己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这是前几年为了救小公主落下的毛病。
她为了保护那个侍女,中了暗器,齐肆寻遍医师,也只能将将救回她的性命,自己却总会神志恍惚。
可是、可是,齐德治要娶她……
齐肆知道,这叫妒忌,发了疯的妒忌。
妒忌会让人失去理智。
直到看见那把匕首插进小公主胸膛的时候,他才仿佛一瞬间清醒了。
「齐音——」
是我该死,
是我该死!
他一遍遍地恳求她留下。
小公主说她喜欢他。
霎时间,悔恨浪潮将齐肆淹没,他喉头腥甜,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你从来都不看我嘛。」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特别轻,特别无所谓。
但齐肆心里却特别难受。
齐音又吐出一口黑血,没什么力气地摸了摸他的脸,又很操心地替他擦眼泪。
「没什么,」齐音喘气有些费劲了,还是撑着笑道,「齐肆,我特喜欢你,看不得你受罪,但你也不用太伤心,我解脱了。
「……我太累了……我解脱了。」
话声戛然而止,齐音的手重重地砸下去,
她死了。
齐肆颤抖着、小心地亲亲她眼尾、眉间。
他怔怔看了半晌,
终于意识到齐音再也不会有什么回应了。
这位天下第一的隐刀卫忽然很无助。
他心里有她,
齐肆爱齐音爱得快发疯了。
齐肆失去齐音了。
齐肆想死。
齐肆死了。
罪人齐肆于那个旧旧的春日,再次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