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种选择

「扮……演？」乔知意呢喃了一遍这两个字，声音小小的，还带着些许鼻音，「是什么意思？」

我也愣住了。

在开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不由自主地加上「扮演」这两个字——就仿佛是某些心绪没能放下，让我没能把自己最直白的意愿剖析给她看。

但到底是什么心绪，我现在也不想去探究了。

按了按太阳穴，我觉得心头有些无言的烦躁，沉默片刻，抿着唇说：「算了，去练琴吧。」

是我冲动了。

「唐同学？」乔知意拉住了我的袖子，声音里有一些困惑，但又好像不是针对我的要求，只是一些潜藏在心底最深层次的迷惘。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背对着她，任由她拉着我。

「我明白了，」她说，「名义上多一个女朋友确实会对唐同学的处境有帮助，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孩子来和唐同学表白了……」

我深呼吸一口，反拽住她拉住我的手，回身看着她：「乔知意。」

乔知意好像有些低落，听到我喊她后却还是提起了声音，像是在努力轻快起来：「嗯？我在。」

她清澈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雾霭，算不上阴霾，却掩住了往常明朗的情绪。握住她的手不由自主松开一些，我低声说：「我知道你在。」

我从某一天起，就开始知道，她会一直在。甚至不管我有理还是无理，她都会好脾气地答应我的任何要求。因为在她眼里我能看到强烈的对于生命的热爱，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求生欲更旺盛。

可这样，真的是公平的吗？

如果我先开口说喜欢她，那她做选择时势必会考虑到我的心情。好友之间有好感尚且会因为顾及彼此之后的关系发展而纠结难耐，那么对于乔知意而言呢？

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我这个选项，只要听到我承认心意，她就永远不会听从心底的答案，只会坚定地走向我。

这是她的选择，而我早就明白这件事……我就不应该拿愿望这件事来束缚她。

哪怕我发觉她对我有一些好感，但那只是我自己的猜想，我到底还是不明白她的感情是什么。

毕竟粉色沙漏的秘密只有我和她知道，她的一切情绪究竟是出自来到异界后的孤独，又或者是情绪绷紧后的吊桥效应，再或者，她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女生口中俗称的「纸片人」？

人的情绪是多种多样的，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拧巴，但我也无法控制自己。

我可以做到高效率的学习和锻炼，我可以自如地调整自己的作息，可喜欢她这件事，我从来就无法控制自己。

无论是幼稚的吃醋，是不自觉的占有欲，是患得患失的敏感，还是根本无法自抑的冲动……这一切情绪都让我感觉到陌生，它们就好像凭空出现在我的身体里，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她就像是一个按钮，轻而易举让我失控。

我垂眼问她：「你是怎么想的？」

「是指扮演这件事吗，」她抿了抿唇，「如果可以帮到唐同学的话，我当然愿意。」

「不是，」我见她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开始苦恼起自己的说辞，「我的意思是，你自己愿意吗？」

乔知意眨了眨眼：「我……我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我自己肯定愿意呀。」

「不是为了让我高兴，也不是为了帮到我，」我淡淡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没必要和我绑定得那么紧，比如你答应了这件事，那么假如你以后真的想谈恋爱怎么办？你该怎么和你喜欢的男生解释这件事？」

她瞪圆了眼睛，有些瞠目结舌的样子，仿佛觉得我说的话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可是，可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为什么不可能，」我叹气，「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这件事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吧。」

乔知意沉默了，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就像是一只短暂栖息在原地的蝴蝶，不安而惘然地等待度过一个漫漫长夜。

「……我想换个愿望，」我眼睛望向别处，「你能诚实地回答我三个问题吗？」

「但这样的要求太简单了，」乔知意看着我，「无论唐同学问什么，我都会诚实回答的。」

「我要的是你发自内心的答案，」我说，「你要认真地告诉我。」

她吸了吸鼻子，黑白分明的眼眸很认真地盯着我：「嗯！」

「第一个，团建的时候，」我问她，「你说过你发现自己开始自私了，那么自私的原因是什么？」

她愣了愣：「那是因为……」

乔知意没有了后文，卡壳在了「因为」二字上，在嘟囔了十秒后，她终于挫败地塌下肩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我面前低下头，看上去有些沮丧：「那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我凝视着她乌黑的发顶，「刚刚为什么不想帮我那个忙？」

她像是想要解释：「我知道唐同学是在说气话，你不是那种会因为想交女朋友避免麻烦才去认识女孩子的人……你才不会利用别人的真心呢……」

「撒谎，」我语气冷淡，「你当时不是这么想的。」

「可我——」乔知意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对上我，蒙了一层浅淡的雾气，「……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有点……」她摸向自己的心脏，像是在回忆什么，片刻后放下手，不说话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乔知意，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呢？如果没有粉色沙漏，如果没有你看的那本小说，我们本应该都拥有自己独立的人生。以后我也会结婚，生子，死亡，其实我也可以努力幸福起来——所以，其实你不必这么努力地进入我的生活，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谁是必须要人取悦的。」

其实我也撒谎了。

我并不需要谁取悦，可在她出现之前，我也很少体会过幸福这种情绪。假如没有乔知意，我大概也不会大费周章地想着该如何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我甚至不会努力生活。

生活只是我的习惯。

我与这世界间，就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我站在玻璃外，色彩和声音都是模糊的，我不去看不去听，漠视着所有人。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从很小的时候，一个人待在那间很大很黑的房间里的时候，就觉得大概是没有意义的。

我的父母对我说，「人生的意义就在于奉献」，可我始终不明白，奉献的另一面就是舍弃吗？我从小见到他们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实验和工作，他们好像很少干别的事，连在一起，好像都只是为了满足家里人对他们的繁衍要求。

如果要将一生的爱都献给国家，连一丁点多余的情绪都不愿意留给我，又何必……生下我这么一个累赘。

他们对彼此大概是没有感情的，从未同房，也很少共同出现，就连过年的时候都很少回来，我很小的时候也曾怀疑，是不是就算我失踪了，他们也根本发现不了？

但我后来也很少想这些了，我的确不在乎了，情感都是多余的东西，能陪伴自己的，只有书本。

我想，我大概要变成他们那样的人了。

但我后来也想，但我和他们不一样，如果我无法留存关注，那么我永远都不会去耽误另一个人，无论是子女还是伴侣。

我宁愿一直一个人，不让任何人失望。

我从前不知道珍惜是什么，但我现在大概明白了，我一丁点委屈都不想让她受，我患得患失，不肯让她做任何自己不愿意做的决定，甚至怯于伸手。

我和乔知意之间的关系，是特殊的。

她可以干脆利落地拒绝任何一个人，却永远都会选择我想要的那个选项。

她主动放弃了拒绝的权力，所以为了报答这份偏爱，我也不会给她任何选择题。

这对她不公平。

我看着她，轻声说：「你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吧，如果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我可以用很久很久的时间去等一个答案。

这天过后，乔知意的忙碌结束了，我又开始和她形影不离。也许是因为如此，也许是因为篮球赛已经过去很久了，也许是因为期末月来临了，总之，那些令我头疼不已的狂蜂浪蝶终于停歇了。

十二月，我和乔知意开始在自习室共同复习。

桐城大学的自习室全天开放，我和乔知意早早到达一个没人的教室，我去帮她接热水，一回座位，就发现乔知意的身侧坐了一个熟悉的人——路薇薇。

自从她和乔知意成为好朋友之后，我偶尔也能见到她，有时候还三个人一起吃个饭。

此时，一直光彩照人的路薇薇看上去不太好，眼睛下挂着两个黑眼圈，就算化了妆也显得有些憔悴，此时双手撑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里，好像在发呆。

乔知意在轻声安慰她，而路薇薇就好像终于爆发了，一拍桌子：「我受不了了！」

幸亏教室里没人，我自觉都被她吓了一跳。

路薇薇看上去有些颓丧，又有些委屈：「我真的受不了他了，我不就是和一个男生走得稍微近了一点吗，他又去加那个男生，他是不是有病啊！」

「路部长是担心你吧，」乔知意想了想，拍了拍路薇薇的肩膀，「你再和他好好谈谈。」

「他要是真关心我就不会发现不了他妹妹都要被逼疯了，」路薇薇咬牙切齿，「天天问这问那的，怎么的我是脑残看不出谁是坏人吗？我这都上大学了，还跟他一个学校，他还每天晚上要跟我视频查我岗！」

「啊？」乔知意愣了愣，随即马上倒戈，开始和路薇薇同仇敌忾，「那是有点过分了。」

「是吧！」路薇薇显然这段时间受尽折磨，开始跟乔知意大倒苦水，「我真是服了，我就应该找个男朋友同居，每天夜不归宿，气死他得了。」

「那还是不行的，」乔知意马上又转了阵营，白瓷般的脸颊上满是严肃，「薇薇，找男朋友这件事不能这么随意的，同居也是，遇到坏人了怎么办呀！」

「这不是有你吗，」路薇薇觑她一眼，「要真遇上坏人，你帮我揍死他。」

乔知意愣了愣，然后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反正什么坏人都打不过我。」

我：「……」

我移开目光，把水杯放在乔知意面前，平静地翻开书，开始做题。

过了一会，我去上厕所，再回来，就看见我们的座位边又多了一个人，恰好是路淮。

而路薇薇的脸色更难看了，一副和路淮水火不容的模样，甚至装作不认识他，一直目不斜视。

路淮好像有些无奈：「薇薇。」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偏偏这一次这么生气？你是真的很喜欢那个男生吗……」

我无意多听这两个人的对话，刚打算戴上耳机，就听到又有人来了。原本没有很在意，一抬头，我却看见了肖聿安那张熟悉的面容。

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这么热闹？

肖聿安好像有些惊讶，但只有短短几秒钟，他清俊的眉眼又沉静下来，然后面不改色地走了过来，径直坐在了路薇薇旁边，甚至很自然地跟我们打了招呼。

路淮的表情微妙起来，路薇薇好像有点炸毛，片刻后她又控制好了情绪，若无其事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说你在 A311 复习吗，」肖聿安依旧是非常从容的样子，「我以为，这是邀请的意思。」

路薇薇好像想反驳，但她看了眼路淮的表情，又改口了：「嗯，是，我要复习高数，你帮我。」

肖聿安把背包打开：「好。」

我从头到尾没抬头，乔知意却一脸懵，她瞅了瞅自己侧边的两个人，又看了看我旁边的路淮有点不太好看的脸色，终于没忍住给我发了消息。

「唐同学，薇薇和肖聿安认识吗？」

「我也不知道，」我很淡定地回复她，「你该问路薇薇或者肖聿安。」

乔知意给我回了个「噢」，然后又告诉我：「那我待会问她。」

自从我问了那三个问题后，她就总陷入一种很懵的状态，做事也会慢半拍，像是时刻在思考某件事，总而言之就是比以前更呆了。

比如现在，她居然真的非常耿直地在微信上给路薇薇发消息，而路薇薇看了眼手机，写字的手一顿：「想问的话当面问就行了……之前篮球赛有工作交接，就认识了。」

路淮的脸色又变了变，肖聿安倒是没什么反应，只是也停了笔，很专注地看着路薇薇。

「这样啊，」乔知意挠了挠脸颊，「之前好像没看过你和肖班长有接触。」

路薇薇好像又不自然了起来：「就是认识，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但你现在不也知道了吗。」

乔知意不是一个好奇心很旺盛的人，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就低头继续复习了。

我不说话，路淮也默不作声地拿出书，只有肖聿安和路薇薇偶尔交流一下高数题目，声音也不大，但能听得出来他们应该关系不错。

复习的时间过得格外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乔知意提议去吃火锅，我刚想答应，就听见路薇薇先我一步说道：「行，我还想喝喜茶。」

「我可以也去吗？」路淮也站了起来，「薇薇，我帮你背包吧。」

也许是当着我们的面，路薇薇不好让路淮下不来台，她轻哼一声，默许后却伸手就拉住了要离开的肖聿安的手腕：「你也来。」

我看见乔知意和路淮的目光都落在了路薇薇和肖聿安交握的手上，沉默着开始收背包。

五人火锅的氛围整体还算和谐，但肖聿安和路薇薇之间的关系显然不太对劲，肖聿安自然无比地帮路薇薇洗碗筷，路薇薇去打调料的时候帮肖聿安打了一碗——看着这一幕的路淮表情很复杂，乔知意也是，看上去有些纠结又有些茫然。

吃完火锅，路淮好像有事要处理，先行离开了，乔知意和路薇薇一起去买水果，我和肖聿安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

我还没开口，肖聿安便气定神闲地问道：「你和乔知意还没有谈恋爱吗？」

我：「……」

这句话恰好撞到我最近烦躁的事情上，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移开视线：「你和路薇薇看来是快了。」

「还早，」肖聿安态度坦然，他沉吟片刻，又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我看着前面的乔知意，不咸不淡地问他：「什么事。」

「听路淮说，薇薇以前喜欢你，」他表情淡定，说出来的话却让我被呛了一下，「他还说薇薇可能把我当成你的替身了。」

我：「………………………」

造谣的路淮很让人无语，一本正经告诉我这种事情的肖聿安也很让人无语，不得不说他们两个在某种层面上真是达到了微妙的一致。

「没有这种事，」我面无表情地说，「你不如直接去问路薇薇。」

「我也没有相信，」肖聿安推了推眼镜，「我和你毫无相似点，替身一说是无稽之谈。至少……」他看了我一眼，勾了勾唇角，调侃一般说道：「我不会喜欢一个女孩一学期了，还没让她知道。」

我：「……」

有完没完了？

「说起来，」肖聿安突然话锋一转，「你就不惊讶吗？」

「没什么好惊讶的，」我淡淡地说，「不过是两个我认识的人准备谈恋爱，我认识的人不少，这件事发生的概率也不算低。」

「那为什么乔知意表现得那么……」肖聿安像是在斟酌用词，「她好像觉得这件事不可能发生。」

我没有回答。

不止是路薇薇和肖聿安，赵廷刚和田馨在一起的时候，乔知意也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些背离了她看过的那本荒诞的小说。

「诶，唐遇秋。」我和肖聿安停在水果店门口的时候，我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我回头看，发现是那天向我表白的那个短发女生。

「怎么，那个女孩没跟在你旁边吗，」她笑眯眯地扫了一眼我身侧的肖聿安，「上次走得很急，前几次看到她在你旁边也不好上前打招呼……对，还没和你做自我介绍呢，我是新传学院的，叫赵雪涵。」

肖聿安挑了挑眉，什么都没说。

我刚想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乔知意的声音。

「……唐同学。」

乔知意站在水果店门口，路薇薇在她旁边，有些惊讶地喊短发女生的名字：「赵雪涵？」

「诶，路薇薇，」赵雪涵还是笑眯眯的，哪怕看见了乔知意也没有表情变化，只是自若地和我告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她对我落落大方地眨眨眼：「原来路薇薇认识你，早知道我就找她要联系方式了。」

我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看走到我面前的乔知意。

「放心吧，我不会瞎给联系方式的，」目送着女生远去，路薇薇又看向我，「赵雪涵虽然喜欢帅哥，但她一个月换一个目标，很快就会放弃你的。」

我并不关心赵雪涵：「随便。」

「薇薇，」乔知意忽然拉住了路薇薇的袖子，「一起去散步吗。」

「可以啊……」路薇薇一愣，下意识看了眼肖聿安，「那你们俩？」

我见乔知意不看我，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语气平淡：「我回寝室了。」

肖聿安：「我也回去了。」顿了顿，他又说：「你结束了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路薇薇罕见地表现出了几分羞赧，她耳廓有些泛红，慢吞吞地说：「哦。」

我也对乔知意说：「回寝室了要记得发消息。」

她这才抬头看我，往常剔透澄澈的眼眸里盛放着有些复杂的情绪，雾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晰。我沉默下来，还想说话，打破这半个月以来我们之间常有的诡异气氛，她就点了点头，回答得很用力：「好。」

这一个晚上，我无心做其他的事，洗漱后就躺上了床，一直盯着天花板看。

我想到了很多的事情，想到我的过去，遇到她的那一天，想到我们也许会有的结局，直到头脑昏沉，陷入了梦境。

这是一片雾霾笼罩的空间。

我看到了一个人——或者说，那是一颗星星，而且已经快要熄灭了。

我看到了有一个人在写书，她或者是他，手里的笔大概有魔力，落在厚厚的纸上，那些字就跃然纸上，成了一幅幅画面。

祂写的是一个男孩的一生。

他出生，长大，牙牙学语，独自上下学。

——那是「我」，或者说，那是初始世界的「我」。

和我记忆中的自己没有任何区别，「我」是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被任何人期待的人，被保姆带着长大，小时候会问别人爸爸妈妈在哪，长大后就慢慢懂事了。

我知道他们在忙，他们在为国家做贡献，所有人提起他们都一脸崇敬，然后告诉我，我应该为我的父母感到骄傲，他们为了国家，放弃了小家。

我就大概明白了，我是那个被放弃的人。

「我」长大了，我高考结束，进入了桐城大学，「我」没有遇见乔知意，这个世界没有乔知意这个人。

「我」和谢濯然是平平无奇的舍友关系，篝火晚会上他钓到了隔壁系的系花，然后一直流连于不同的女孩之间；赵廷追了田馨很久很久也没追上，偶尔会伤心地拉郑寻出去喝酒；路薇薇一开始确实喜欢「我」，后来却放弃了。她和肖聿安谈恋爱是后来的事情了，路淮作为路薇薇的哥哥一直阻碍着两个人，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而「我」……一直冷眼旁观着所有人。

「我」没有参加篝火晚会，没有参加新生晚会，没有参加团建，没有参加篮球赛，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联系，也没有一个朋友。「我」一直独来独往，就这样平静无澜地读研读博，然后像我父母一样，进入了一个实验室，没日没夜地工作。

「我」一直在拿第一，受到了很多赞誉，取得了很多成果，无论是电视新闻还是杂志报刊上，都出现了我的名字。

那本书一页一页地翻着，我看到郑寻和何小亮在烧烤店喝着啤酒说我们以前还有个多么牛逼的舍友，谢濯然哈哈一笑说人家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然后他们又点头说是啊，换了个话题；路薇薇指着报纸对路淮说我以前还喜欢过大科学家，路淮点点头说但他好像跟谁都不太熟吧；同学聚会上，被问起唐遇秋这个名字，赵廷和肖聿安有一瞬间的茫然，很快又笑着说不太记得了，毕竟他离我们太远了。

然后我看到了自己，在三十岁的除夕那天，很平静地靠在空无一人的实验室窗边，静静凝视着窗外，但窗外其实什么都没有，黢黑的夜色里，月亮都被云层遮掩了。

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双眼睛里，一丁点幸福的痕迹都没有。平静到几乎漠然的，空空如也，就像是很多年前开始的那样，从未变过。

然后……「我」死了。

第二天一早，坐在椅子上，静静地闭着眼，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哪怕是睡着了，那张脸上也没有笑容。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哀悼，有人在叹惋，他们说着「劳累过度」和「英年早逝」，为「我」的一生就此盖棺定论。

《超级学霸》这本书，被那支笔的主人翻来覆去写了很多遍，到三十岁这一页，终究会写不出墨水来，只剩下一个「终」字，然后整本书慢慢地灰飞烟灭。

祂试过很多次，其他人的命运来来去去地变，只有我的人生轨迹始终如一，在三十岁那一年戛然而止。

因为「我」是主角，所以在「我」死后这一天，整本书也结束了，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整个世界终结于唐遇秋三十岁那一年的除夕夜，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但我知道，从此之后，光亮伴随着他的眼睛，一同沉入了无边的沉眠。

我听到有人在说话，低声自语着：「……这个世界要毁灭了，他已经彻底坏掉了……」

「……这颗星星，越来越黯淡，你挽回不了他的命运。」

「……我不信，」另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充斥着不服气，「我给了他聪明的头脑，无双的容貌，健康的身体，富裕的家境，几乎所有人的赞美……为什么他还是要陨落……」

「……可是，人类的幸福，并不只需要这样，」第一个声音叹息着，「星星没有……『爱』，所以星星熄灭了。」

「……爱？」

「你不明白，所以，放弃吧。」

「不，他是我唯一的一个世界，我要再试一次。」

……

也许是过了很多很多年，直到那个稚嫩的声音都变得成熟，好似变成了一个女孩。

「……他愿意醒来吗？」

「不愿意。」

「你说我不懂，我就去别的世界找答案。」

「所以呢，你找到了吗？」

「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她和唐遇秋完全不一样。」

「嗯，怎么说？」

「她的创世神好吝啬，什么都没有给她，她一无所有，没有财富，没有健康，没有赞美……可是，她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很喜欢生命，那是一双，和唐遇秋完全不一样的眼睛。」

「……听起来，是很不一样。」

「可是她也要熄灭了，」女孩说，「她要死了，我很无力，根本无法更改她的命运。」

沉默在静静蔓延着。

「……从一开始我就劝过你，不要滥用力量……星星一经诞生，命运再也不受你我控制，」那个人说，「更何况，那个女孩不是星星吧。」

「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了，」女孩轻声说，「是我做错了，我要亲手去弥补这个错误。」

又过了很久很久。

「……你这写的又是什么？」

「唐遇秋已经轮回……我都不记得多少次了！他还是要熄灭！」女孩听起来很抓狂，「我没办法改变他的命运，写点东西泄愤不行吗！」

「你这……」那个声音很迟疑，「为什么要安排肖聿安、赵廷、路淮、谢濯然爱上唐遇秋？这是什么情节？这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是我去各个世界走一遭的收获！他们在各种网站都写这种文，很受欢迎的，」女孩轻哼一声，「我本来想把路薇薇安排成唐遇秋的官配，这两人死活凑不到一起，那大舅子、前女友的现男友、舍友听起来不是更加刺激吗？不过现在算起来才三个人，现在都是 F4 当道，所以我干脆把长得也很帅的赵廷加进去了。」

「……你是不是也坏掉了。」

「我没有，」女孩不服气地辩驳，「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官方同人，我都快气死了，谁不想看高岭之花被抹布呢？」

「就算无法改变，你也……」那个声音很无奈，「那好吧，你开心就行。」

仿佛又过了一段时间。

「……我被狠狠斥责了，」女孩好像有点心虚，「我又去那个世界找那个女孩了，还把这本给她看了……她和我吵了一架，说写得很过分。她可是我的唯一一个读者，居然也不认可我的创作！」

「……唉，这个错误持续了这么久，你还要坚持去改正吗？」

「当然。」

「……好。」

又是不知道多少次的更迭，再一次，世界终结于他眼底的黑暗。

「……哥哥，我好像有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我给她看了那本同人后，那个女孩，好像亮了一点。」

「什么？」

「她和唐遇秋……好像在互相照亮。」

「这不可能。他们之间的距离，是以光年计算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我要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

「……你要知道，你是这世间的最后一个神，可你也不能滥用力量。」

「我知道。」

「创造一颗注定熄灭的星星已经消减了你的力量，将两个世界的人带到一起，即便成功，你也很可能会消散。」

「我知道。」

「这个粉色沙漏……」

「我骗了她，其实这是他们一起变得明亮才会上涨的数值……哥哥，你知道吗，我在人世间走了很久很久，好像终于有一点明白你说的幸福和爱究竟是什么了。」

……

「……你把她送过来就送过来，」最后一次，那个声音在叹息，「你忘了，你根本没给她看这个世界的那本书，你给她看的是你写的那本同人。」

「诶呀，我忘了！」女孩惊呼一声，然后又说，「算了，就当是神明的恶作剧吧。」

……

「你安排了很多次不同的人靠近他，可是都失败了。」

「这一次，会成功吗……」

「哥哥？」

「……你醒了？」

「我看到了，」她好像在笑，「这颗星星亮起来了，好多好多次了，他……他第一次这样，他没有熄灭，我们成功了……」

「原来是这样。」

「千千万万个选择里，只有这个叫乔知意的女孩，可以照亮他。」

最后一刻，我感觉在广袤的无垠宇宙中，有两双眼睛同时看向了我，在陷入沉睡之前，神明对我送来了最后的祝福。

我明明听不到，却知道祂们在说什么。

……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她是我千百次熄灭里唯一的一个意外，是光年之外的另一颗星星。

原来在千千万万个选择里……我注定会走向你。

……

我醒了，在黑暗中猝然坐起身，大口大口呼吸着，看着手机上闪烁的时间。

凌晨两点。

梦中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可我却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见乔知意，我很想很想见她，我不愿意再纠结，我要告诉她我很喜欢她，告诉她，我这一生，大概再也不会喜欢第二个人。

这种冲动一刻都无法停止，我穿好衣服下床，推开了寝室的门，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从男生宿舍大门边的墙壁翻了出去。

明月皎洁，星汉灿烂，映亮了路边草木上凝结的露珠。

我的手机响了，显示的是乔知意的名字。

我在接通的那一瞬间，看到了道路尽头的她。

「唐同学。」乔知意的声音很急促，「我看到你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向她走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奔跑。

「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就很想见到你……」她哽咽着跟我说，「我以前不知道，我也害怕，我不是这个世界的，唐同学是闪闪发光的人，我的任务是保护唐同学，我不应该……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

「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我就是喜欢唐同学啊，不是因为寂寞，不是因为不安，不是因为我的生命和唐同学相关，也不是把唐同学当做小说里的男主角……我就是很简单地喜欢唐同学。」

我也看清她了。

她好像也是从寝室匆匆跑出来的，发丝凌乱，眼眸红红的，白瓷的脸颊还带着未消退的睡痕，衣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扣子都没系好。她慌乱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和我一样，走向了找寻彼此的道路。

可乔知意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那层雾气被她擦去，露出最澄澈、最明朗的真心。

「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她的指尖颤抖着，「我看见唐同学一直一个人，从小到大都是，没有一个人陪着你，你安安静静地走着，直到三十岁那一年——我听到了。」

「你对着窗外说，今晚还是没有星星。」

「那本小说是假的，原来留给唐同学的，是更加残忍的命运，」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我心脏很痛，我想去摸一摸唐同学的脸，我想给你看我拍的星星，我想把你眼睛里的黑暗都擦掉，可我根本做不到，我只能看着你死去……一遍一遍的，在我面前死亡。」

「不要哭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哑了，克制地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颊，「……你这么哭，我的心脏也会痛。」

「我真的好喜欢唐同学，」她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我承认，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还想说话，就听到乔知意继续说着：「那三个问题的答案，我也想清楚了。」

「第一个问题，那一天，我在台下看着唐同学和薇薇，我在想，如果一直陪着唐同学的人能是我就好了。我喜欢你，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从我开始喜欢你的那天开始，我就不可避免地自私起来了，我希望……唐同学是我一个人的。」

「第二个问题，」她有模有样地比起手指，「我不想要唐同学和别人在一起……那天我看见赵雪涵站在你旁边，可是我好像还是知道唐同学根本不会在意她，唐同学说得对，我就是知道，我才会放心地说需不需要我离开……说到底，我也是在恃宠而骄。」

「唐同学对我太好了，」乔知意垂下眼，「我诚惶诚恐，却不由自主地习惯。」

「第三个问题，我把唐同学当成……」她轻声说，「其实没有当成什么，一开始是为了活下去，后来就觉得唐同学的幸福我都想参与，再后来，我就在想，就算没有粉色沙漏，我也会不由自主地被唐同学吸引的。」

「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种选择，」乔知意像是鼓足了勇气，牵住我的手，「我都只会走向你。」

「这就是我的答案，」她抬起眼看我，眼神很坚定，睫毛却不安地颤抖着，「所以，唐同学喜欢我吗？我不想扮演你的女朋友，我想……」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捧住她的脸颊，吻了下去。

她的指尖绷紧了一瞬，旋即小心翼翼地扣紧了我的手臂，更用力地拥向了我。

「乔知意，」我抱着她，呼吸都是灼热的，埋在她白皙的耳垂上，烫出一片绯红，「这句话我不会只说一次——我喜欢你。」

「千千万万个选择里，你是我的唯一一个正确答案。」

或者说——

我熄灭了千万次，才等到了我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