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1645 年),清兵南下,数日之内,斩史可法,攻破扬州。
此后十日,哀鸿遍野。
清兵谎称要为百姓颁布安民符节,持节可以免遭杀戮。当百姓一一涌出,清兵却三五成群,狰狞笑起。
这些百姓被赶入大宅,路上有怀抱女婴的母亲,婴孩哭闹不止,清兵便挥鞭打骂,抢出婴孩,丢进泥里。
很快,这批百姓被抢光了,刀枪逼迫下,他们又列队在大堂里。
他们大概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们别无办法,只能握紧了手里的安民符节,清军哈哈大笑,手起刀落,把骗来的百姓一一杀掉。
而这只是地狱的开端。
扬州多的是躲藏的平民。
有的平民被揪出来,抢光财物,然后排队杀掉;有貌美的女子被掳走奸淫,然后残忍虐杀。
至于婴孩,最是凄惨。
长街之上,满地皆婴儿,他们小小的身子被人踩马踏,肝、脑皆碎,红的、白的渗成一片,涂抹在往日风花雪月的扬州城里。
这场景落在纸上,许是「肝脑涂地」吧。
十日之后,清兵终于收刀。
活下来人走遍了城内城外,大喊亲人的名字,却是多半没了回应。
扬州之后,南京望风而降。
当有三五清兵提刀来前,扬州城的百姓也好,南京城的高官也罢,再多人聚成一团,也没了反抗的念想。
当此时,一个小小的江阴县,却抵挡了清军八十一日。
是以天下人知,身可死,志不可夺。
·1
很多年以前,世道还没这么乱,我还在家乡读书,平生最大的志向就是考中举人。至于大明江山,青史留名,那是不敢想的。
我爹告诉我,天下事自有内阁公卿操心。
我深以为然。
后来我才明白,事关天下,任谁都逃不出去。
这几年天下大乱,战火遍地,梅雨时节,我逃难入江阴。城中满城飞絮,春风十里,我凭读过的几本书,在县衙谋了个书吏的差。
江山残破,举人早成了浮云。
能让我振奋精神的,不过是一个姑娘,我跟家乡的姑娘有约,来江阴城看芙蓉花。
逃难途中,我们失散了,我想如果她还活着,一定会来江阴城。
我在江阴一等就是几度春秋。
这里的酒馆老板叫老汤,六十多岁,满脸褶子,鹤发霜鬓,酒能连干三碗,放下碗后就大呼小叫。那天老汤出奇得安静,我照例去喝酒,醉后我把这念想说给他听,老汤没反应,呆呆望着北方,沉默片刻说:「你莫要等了,你那个姑娘,许是已经死了。」
我心里一突:「老汤你怎么了?」
老汤没答我,捧着碗谁都不理,转身喝酒。
那天,恰有个朋友在酒肆喝酒。
他告诉我,老汤的儿子战死了。
我叹出口气:「原来老汤的儿子去当兵了,什么时候的事?」
朋友道:「前不久,老汤的儿子热血气盛,三碗烈酒下肚,便从北门萧萧而出。」
「汤兄从军的地方,在扬州。」
我恍惚了片刻,前几天我好像听人说,扬州城破,清军在城中屠杀了整整十天。
据传,有八十万人遇难,女子被掳入营者,奸淫昼夜不息,直至死亡。
朋友喝口酒,便叹口气:「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檀腥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2
朋友叫许用,与我不同,是个胸怀家国的正经书生。
之前崇祯自缢的消息传来,江阴城像是末日一般,到处都是打砸抢烧的流氓。只有许用一股清流,提着酒壶,在青石板路上高歌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高歌之后,又迎来新的噩耗。
这几天有逃难者过来,说京口失陷,金陵城破,上百座大城一月内沦入清军之手。
于是许用长歌当哭,唱「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还唱「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或许是因为唱得太难听,很快就被闹事抢劫的流氓顺手痛殴。
我和老汤带他去的医馆。
老汤也不正常,在医馆外面跑过去一条野狗,老汤看见野狗就红了眼,非要提根棍子,把那野狗打死。
我拉住他,问他为什么,老汤瞪着我,说扬州城里那么多死人,我儿也死在那里边。
我:……那你打狗干嘛?
老汤脸色阴沉道:「扬州的野狗都变得很肥。」
我一怔,没拉住老汤,他随手抓起个物件,就朝跑远的野狗丢过去。接着老汤自己也夺门而追,一边追一边大喊,让那野狗把他儿吐出来。
我回头,才发现老汤丢出去的是药罐,许用还躺在塌上,时不时哎哟两声,又时不时高唱两句。
我想:王朝末世,所有人都疯了。
还好天塌下来有英雄顶着。
之后几天,有个叫阎应元的官儿单枪匹马,平定了乱民。
随后江阴城的民乱渐渐消停,百姓又开始过往常的日子,那些个王朝末世,生灵涂炭,遥远的词,似都已经过去。
但终究有许多人的魂儿已经散了。
许用没再高歌,他抓药花去不少钱,几乎无法供养老父老母。
老汤几日之内苍老了十多岁,白发乱糟糟垂着,看起来随时会背过气去。
我对老汤说:「日子还得过,你还有孙子要照顾,不能这会儿死。」
老汤呸我一口:「你他娘的死了,老子都不会死!」
「是嘛,人总得活下去,从明到清,不也就……剃发易服这么回事吗?」
我本想笑着把这话给说出来,但说完之后,却怎么都笑不出。
甚至很有些想哭。
汉家千百年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衣冠入土,这是鞑子要亡我天下。从此再没有礼仪之邦,再没有华夷之辨了,他不仅要让我们死,还要让我们跪下认输。
我听见许用冷冷一笑,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我恼怒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想剃发易服?我就不想长留清白在人间?」
许用冷笑道:「我看不出你哪里想,你想的都是你要等的女人。」
我一脚踹倒他的凳子,指着他大声道:「许用,你再这么有种,就只能等着你妻儿老母,去给你陪葬!」
许用踉跄跌在地上,酒壶碎裂,里面有渗出的浊酒,汩汩流淌着。
这一幕发生在江阴城的大街小巷,王朝末世的阴云从未散去,压在所有人的心底。
半晌之后,老汤弯下腰,将许用拉了起来。他拍拍许用身上的土,嗄声道:「其实要真是非剃不可,那也就剃了吧,人活一世,没啥放不下的,就别让自己老父妻儿受罪了。」
我低着头,默默看着杯中酒。
那天到最后,我和许用对视一眼,将酒都洒在地上,叹道:「朝廷之事,自有大人物做主。小人家中尚有娇妻父母,请恕草民不敢尽忠了。」
·3
几日后,大清县令抵达。
县令名叫方亨,还很年轻,随行的有四个满人。
据说,是来监督剃发的。
老汤喝醉了酒,跟几个上了年纪的大爷着实骂了一通。
那几个大爷都是读书人,心气不平,趁着酒意又跑去衙门,联名要求留发,还指着方亨的鼻子大骂。
骂他:你是明朝进士,头戴纱帽、身穿圆领,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丑也不丑?
方亨一言不发,默默将这群大爷打发走了。
大爷们很兴奋,四处招摇,说这发未必就剃得下来。
那些天酒肆里很喧嚣,老汤也有了分精神,说几个大爷我都熟,这次大骂县令,还是我起的头。
一群人大声叫好,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恍惚间我几乎便信了。
次日清晨,江阴百姓都被喊到文庙,要求上香拜祭,表示愿做顺民。
文庙的地方不大,百姓人挨着人,从低声私语渐渐扩散成嘈杂的喧嚣,有人高声问县令,说我们都归顺了,该没事了吧?
县令方亨默了一下,缓缓道:「只剩剃发尔。」
我听见喧嚣的人群,刹那间静如止水,老汤站在我身旁,颤颤巍巍的,问方亨道:「必须剃吗?」
方亨道:「大清律例,不可违。」他说完这句话,趁人群还没有炸起来,便匆匆赶回衙门。
我叹了口气,握住老汤颤巍巍的手:「都是意料中事,剃就剃吧,你不早就想通了吗?」
老汤转过脸,脸上沟壑纵横,都是眼泪和鼻涕。他手抖得厉害,声音也颤,他说:「你知道吗,我昨儿梦见我儿子了,他在扬州是个英雄,杀了不少鞑子。但鞑子太多了,一层层围上去,我儿满脸是血,还在杀。」
「我梦见我剃了发,也在我儿身边,可我是个鞑子兵,我儿一刀把我砍了。」
我渐渐跟着老汤在抖,老汤越说声音越大,像是要把心肺都喊出来,他说:「我就想问问我儿,你累不累啊,啥时候回家呀。但我一张嘴,叽哩哇啦,都是鞑子的话,我儿一句都听不懂啦!」
老汤嚎啕大哭,不断晃着脑袋,他说我不剃发了,我不剃发了……
县令在不远处回首,见我还站在人群里,大声喊我,我茫然抽身离去,问县令找我何事。
县令说:「剃发令的告示还需你来抄写,衙门里有原件,抄写完都张贴出去。」
我点点头,欲言又止。
县令看出我想说什么,他叹气道:「不能不剃啊,你我都是一介蝼蚁,哪有说不的资格。」
我便低下头,不再多说,随着县令走进县衙。
隐约间,我听见许用的声音,他在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吼声,我似乎能从吼声里听见他根根暴起的青筋。
许用站在大堂里,用力挥着拳头,一字字道:「头可断,发不可剃!」
我心一颤,转过身去,发现早看不见人群涌动,方才听到的一切,大抵都是梦幻。
公堂之上,纸笔已经备好,我失神坐下,开始抄写。
县令瘫在椅子里,仿佛有几座山岳压在他的肩膀,我尽量让自己四处乱看,不过脑子抄写剃发令。我告诉自己,只要抄完,我就无事一身轻,无论江阴城事态如何,剃发事态如何,都不关我的事了。
有汗水从我额头上滴下,我听见县令在喊我,他皱起眉头:「你写啊,你怎么不写了?」
我一怔,这才回神,原来我没在写吗?
我低下头去,发现剃发令上那么多字,我恰写到「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之前,悬腕提笔,久久不能落纸。
滴答,我坠下两滴泪来。
我失笑,一掷笔道:「就死也罢!」
·4
那天,县令大怒:「剃发易服而已,汉家衣冠跟你个草民有什么关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顾炎武都剃发了,你凭什么不剃!」
我缓缓站起来,儿时读过的圣贤书,这些年走过的山山水水,一瞬间回到我的心头。
原来我爹错了,天下事自然是天下人的,而非王侯将相的。
我昂然天地间,大声道:「只想让大人知道,让大清的王公贵族知道,一介草民,也有说不的资格,这是汉家儿郎的尊严,是大明苍生的气节!」
县令怒极反笑:「好,好一个气节,来人,给本官把这厮的双腿打断!」
衙役们蜂拥而上,要按倒我,我拼命挣扎,不知何处涌现的力量,水火棍砸在我腿骨上,我都咬牙站着。
县令气得嘴唇颤抖,他还年轻,他还有大好的功业,不能毁在江阴城里!
他亲自下堂,要将我按倒。
但他刚走到一半,便怔在那里,打我的衙役也都停手,目瞪口呆地望着门外。
门外,是许用老汤领头,气势汹汹的平民百姓。
「头可断,发不可剃也!」
许用一声大喝,江阴百姓齐齐响应,音浪响得震天彻地,几乎要掀飞公堂上的青瓦。
我扬声大笑,眼里泪流不停,我朝许用大喊:「痛快,痛快!」
县令踉跄后退,嘶吼着喝止江阴城的百姓,但他已经晚了,他再也压不住江阴城的火,谁也压不住江阴城的火了。
隔壁官署里走出来一群人,领头的是苏提学,这人是县令方亨的老师,仗着自己年纪大,也想来压一压江阴百姓。
他沉下脸,端起官威,怒喝说:「你们这些个奴才,个个都该砍头!」
方亨跟着圆场:「现在把农具兵器收起来,为时未晚!」
我见许用怒发冲冠,指苏提学道:「投降的才是奴才!备兵器是为了御敌,不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奴才送给狗鞑子的!你们才该死!」
这把火彻底被点燃,众人一拥而上,当场打死了苏提学。
方亨又惊又恐,我趁机回到许用身边,待苏提学死透之后,我的目光汇进无数目光的海里,掀起丈高大浪,砸向方亨。
方亨被目光吓退数步,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不剃发了,不剃发了!我来给你们写文书向朝中申请!」
许用冷笑一声,事到如今,已不是剃发的问题。
但他刚走两步,就被我伸手拉住。
许用的目光射过来,犹然似火,我冲他摇摇头,指向四面的百姓。
其实百姓从来都是容易满足的,方亨这一席话真的能安抚愤怒的百姓,只要不易服剃发,没这种明晃晃的羞辱,换个皇帝叩拜,并非难以接受。
黑压压一片的人群里,大多已面面相觑,萌生退意。
除了北门那群不良少年还在叫着纳命来,砍你狗头,杀鞑子建功业,其他人只是寻常的庄稼汉子,没想过那么多遥远的事。
许用叹了口气,死死盯着方亨:「那希望大人言而有信,否则今日之事必当重演!」
方亨忙不迭点头,还发了县衙钱粮,脸上堆满了笑,我想这是他头一次对百姓也有了对清廷高官的态度。
这种态度令方亨感受到比易服剃发更大的屈辱。
我是官,你是民,我竟要对尔等卑躬屈膝了。
方亨送走涌进县衙的百姓,一张脸阴得能滴下水来。
夏天的风总是令人烦躁,这世上的事毕竟不像话本小说,能谈笑间快意恩仇。
世间事总交杂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想抗清又想过从前本分安宁的日子,想投诚又咽不下这口气。
老汤驻足在分岔路口,望了一阵天,扭头说来我家喝酒吧。
那些北门少年很开心,少年似乎总是没有久远的忧愁,他们笑着说多谢老板,就纷纷去酒馆里提酒。
几个贡生或者举人,把许用叫了过去,许用问我要不要一起,我拒绝了。
我在县衙的时候,没见这群书生里有谁冲在前面。
所以我还是更喜欢老汤。
老汤没话说,只喝酒,他拉着我说:「一会儿你听我的醉话,要是我说要替儿子报仇,明天你就给我找把刀来,要是我多提了几句小汤,你就连夜帮我收拾行礼,别的东西不用带,没啥细软,铜钱我都换了银子,你包起来放后屋,天一亮我就带孙子走。」
我失笑:「你退路想这么多,像是已经定了。」
老汤骂起来:「老子就是想过七八十次,偏偏走不动,偏偏还想提刀砍了狗鞑子!」
我掏掏耳朵,酒馆里一片喧嚣,把我脑袋挤得满是空白。
出口那一句「就死也罢」,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既然生死都不重要,那重要的是什么?
无他,一股气耳。
至于那股气是什么,我是不明白的,许用说那是浩然气,我想算了吧,我一点儿都不浩然,我就想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
暮云四合的时候,许用回来了,一句话没说先喝酒。
我说:「怎么着,话不投机?」
许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不过是别人讲了几句实话。
我又问:「什么实话?」
许用端碗的手发了力,青筋暴起,他说:「事到如今,百姓觉得可以善了,但我们都知道即使不剃发了,今日的事也须有个交代。」
「我就是那个交代。」
·5
日落月升的时候,我知道许用不需要当那个交代了。
酒馆里的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老汤跟许用这两人喝得不少,想醉却怎么也醉不成,哭啊笑啊,像是两只无家可归的狗。
那个县吏就在这时闯进来。
所剩不多的人都去看他,他大口喘息,劈头就道:「方亨骗你们的,他写信求援了!」
这话让我一时恍惚起来,旁边的许用怔了证,然后大笑:「对啊,对啊,这才是我大明朝的风范,这才是降了鞑子的奴才!」
还在喝酒的北门少年摔了杯,拔出短刀,借着酒意,骂骂咧咧再赴县衙。
这天晚上闹了很久,县衙的捕快无心作战,参将陈瑞之又是个贿赂清兵才升官的废物,少年闯入县衙,差点把方亨勒死。
还是跟许用交谈的那群举人出面,说这么闹也不是办法,才放了方亨。
只可惜方亨跟这群举人也没谈拢。
方亨说事已至此,不多杀些人,镇不住这群奴才。
这群举人瞻前顾后,首鼠两端,说大清兵强马壮,固然我们都想当顺民,但滥行杀戮,激起民变的话,我们恐怕熬不到当顺民的那天。
方亨冷笑:「婆婆妈妈,干得甚事?」
遂不欢而散。
天亮的时候,江阴城里已人心惶惶,昨夜方亨的求援信已经出城,剃不剃发,都要迎来清人的大军。
许用眼都熬红了,四处奔走呼号,说不能这样引颈受戮。
老汤也没收拾行李带孙子走,他跟疯了似的,到处跑,也不说什么引颈受戮的话,就把这些天听来的,所有关于扬州的惨像、传说、精怪故事,说给他见到的每一个人。
有人不听,他就拉住那人,说到人脸色发白。
比起他们,我还冷静点,我足足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后也没跟他们到处跑,而是去了我从前同事的家里。
我在县衙做书吏,昨夜来报信的吏员,我也识得的。
我问他,咱们都是混口饭吃,倘若轮不到我写那句留发不留头,或许我也这般混过去了。你又是为什么?
他笑起来:「没办法,我受过陈典吏救命之恩,这条命不得不还。」
我拍拍他的肩膀:「那我先走了,以后找你喝酒。」
走上街后,不知何去何从的百姓又聚起来,许用见了我,想拉我过去,我摆摆手步履匆匆,自人潮中穿过。
我去找陈典吏。
这些年江阴城里的好官儿有谁,其实百姓心里清楚,陈明遇陈典吏掌管刑狱,谈不上是公正严明,但至少贪得不多,碰见蒙冤的穷困人家,也会好生照料,有机会的私下就放了。
这年头有这样的恻隐之心不多,也是他请县吏来提醒众人。
我知道,这位陈典吏跟老汤一样,虽然满脑子都是置身事外,可事到临头,却总是免不了要走出去,哭着喊着想要后退,手里偏偏拔出刀来。
我敲陈典吏的门,门后半晌无声。
然后是悠长的叹息。
陈明遇开门,白发长须,手里提着一把刀。
我什么话都没说,只冲他深深一揖。
陈明遇也没说话,受了这一揖,又抱拳还了我军礼,他提刀道:「走吧,随老夫保家卫国。」
那天起,江阴城分队伍,树旗帜,鸣金进止,设高皇帝位于明伦堂,誓众起师!
方亨从县衙里出来,一面随众起事,一面又发书信,称江阴全城已反,务必发大军来剿。陈明遇治城如治狱,首重城门,当场把方亨派出的奸细查获。
老汤拊掌叫好,说看这狗官还死不死!
我手里也多了把刀,我没沾过血,随众人再度攻入县衙时还有些忐忑,人们抓了县官,又要把那四个监督剃发的满人砍死,转攻同察院。
满人早已闭门。
隔墙放箭,射杀数人,老汤肩头擦了一箭,从前边退下来,说这狗鞑子的箭是厉害些!
许用要上前去补老汤的位置,他丢下句话,说再厉害也是人,是人便总有一死。
我没多说,提刀跟着许用向前,我不晓得这算不算战场,只是我的朋友都在此,他们的血气一激,我便不知道怕了。
随我们上前的还有诸多北门少年,刀光一时晃了眼。
然后就是门闩劈断,面前豁然开朗。
那四人互相说着满语,散开向后逃,庭院里还有满人吃了一半的生肉,随地排泄的小便。
人们的目光并没有过多停留,满人嘛,合该如此。
直到我们冲进屋内。
这四个人的屋子里床帏精致,布局巧思,我一时失神,回头对许用说:「方亨的家里,也没这般讲究吧?」
许用默了一下,咬牙道:「他们就是汉人!」
片刻后,奔逃的四人又被抓回来,这时已满口汉话,跪在地上求饶,说他们本是苏州人,装满人也是为了苟活,求各位江阴大爷饶命呐。
负伤的老汤想起自己前不久还在感叹,说狗鞑子的箭法好,此刻脸如火烧,踏步上前。
「饶你娘的命!」
刀光闪过,斩掉了这四颗狗头。
·6
几天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提刀在江阴城里巡逻。
那个约好来江阴看芙蓉花开的姑娘,我已不希望她来了,时间总是这么奇怪,几天就可以把人变成另一个模样。
我不知道她见到现在的我,是喜欢还是怕。
前两天陈明遇跟我们商量出了一个结果,发出最后的通告,说我等誓死守城,其老弱妇孺不能同志者,必先速去。
走得人很多,几百上千。
走了又回来的人也不少。
更多的是外地人,听到江阴立誓起兵,乡邑闻风响应,四乡居民围过来的有十几万人,我见到里面还有三尺童子,跟小汤一般年纪。
那孩子说,我爹娘都被鞑子杀了,我要报仇。
蹈白刃而无憾。
其实陈明遇的本事不大,他能做的就是在清兵来临之际外找援军,内查奸细。
还真被他做出来一点成绩。
江阴城外来过援军,那是正规的大明军,百姓兴冲冲献金犒师。
这些军卒就用我们献去的金银赌博,寻花问柳,江阴自然没有花柳给他寻,此时留下来的姑娘都是同志,岂能被他们染指?
真碰见清兵,顿时一触即溃。
这些人逃亡回来,江阴再也容不下他们,杀的杀,囚的囚,再无半点来时气焰。
城里的奸细清了一批又一批,从原来的守备参将,到后来的举人老爷,后者有很多许用认识的人,我问他是什么心情,许用沉默半晌,只叹出口气。
我杀过奸细,手上终于沾了血。
也不知为什么,或是被老汤传染了疯病,老汤递给我一碗酒,说我砍的都是狗,我竟不再害怕了,当夜的梦里,我变成一个屠户,杀了一辈子狗。
只是陈明遇对上城外的清兵,便再没什么办法。
那个死掉的举人老爷说得对,他临死前想必也心情复杂,他说四门皆有清军大炮,没法子赢的,你们好自为之……
后来许用告诉我,其实他早明白这些举人的心思。
「他们自己想当秦桧,就推说这世上没有岳飞,但焉知不是举世的软骨头,才令天下苍生里无数岳武穆,再无出头之日?」
「我偏要他们看着,万里江山自有浩气长存!」
江阴虽小,众志成城,虽百万众不可旬日破也。
正如许用所说,纵然陈明遇没有多大的本事,仍旧打败了清军的水军前哨,打退了四处烧杀抢掠的满人,城中一时鼓舞。
当清兵正式合围,陈明遇也找来了另一个同袍接替他肩头重任。
我听过那人的名字,最开始许用被殴、老汤打狗的时候,是那人平定了江阴民乱。
那人叫阎应元。
阎应元来的路上,遥见浩荡清军,在七里庙停了片刻,他忽然跟人要来笔墨,在墙上题诗:事则万无可为,死则万无可免。
跟他同来的少年面面相觑,问道:「阎大人,那我们还去吗?」
阎应元摔了笔:「去,为什么不去?我就是要让鞑子看看,这万里江山是昏君狗官拱手送人的,不是十万百姓让他坐的,就是挡不住他坐下来,也要叫他鲜血淋漓!」
阎应元来了后,许用不再唱永遇乐了,「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已成过往。
我给他倒上酒,他击碗而唱,说「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路过的百姓在老汤鼓动下轰然叫好,竟没人嫌他难听。
我喝了口酒,笑吟吟的,心想是啊,我辈如何当不得这个英雄?
那晚过后,我们便不饮酒了,训练日益严格,厮杀也更加惨烈。
我越来越少见到老汤,他一面安抚自己孙子,一面忙着在城墙上杀敌。
道左相逢,我能见到他身子佝偻疲惫,脸上红光满面。
老汤遥遥冲我招手:「小子,我又给我儿子报仇了!」
我吸吸鼻子,多练了一次劈刀。
直到七月十二日,我们才又能聚到一起,轮班消息,间或可以饮一点酒。
老汤是得了令可以整日休息的人,他比所有人都兴奋,逢人就说他的战绩。
「你知道这两天发生了啥?昨天咱们杀了鞑子的七王,今天就杀了他们二都督,他们二都督随军破北京,破镇江,得南京都容易,今儿死在咱们江阴城了!」
「那二都督可厉害着呢,披三重甲,腰悬两刀,肩插两刀,爬上来就要硬拆城垛,我一矛捅过去连甲都穿不透。」
还真有其他几门城墙上退下来的,不知当时情况,紧张问道:「后来怎么死的?」
老汤哈哈大笑,一指自己屋里,说是我孙子!
「小汤用钩镰枪钩破了那鞑子的喉咙,这才剁掉了他的脑袋!蛮子都在城底下哭,要把他们王爷的脑袋丢回去,我丢个屁,翻出个大黄狗的脑袋就给了他们,哈哈……」
老汤的笑声飞扬起来,夹杂在周围的喝彩里,笑声不知何时又变成了哭声,哭声越来越大,远远传开,不绝于耳。
我知道,老汤又想他儿子了。
许用在小汤那守着,这孩子也在城头杀了不少天,这次杀到条大鱼,许用怕城里还有奸细,万一对小汤不利。
小汤笑嘻嘻地说:「许叔没事,我都杀了王爷,死也不亏。」
许用刚想安慰几句,小汤又抬起手来,他说:「许叔你别骗我,反正总要死的,从一开始我没离开这儿,就决定跟爷爷死在一处了,能杀个王爷,真的不亏。」
许用便说不出话了,他眼里都是泪,咬牙说:「狗日的鞑子。」
小汤也大笑:「原来许叔你也会说脏话!」
这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天晚上我为老汤高兴,喝多了便睡得早,但我醒来发现老汤还是不见了。
我以为老汤去看他孙子了,结果许用来找我,说老汤没回家。
我心下一惊,又想起老汤昨夜的笑和哭。
·7
老汤领了一个任务。
能杀两个满清王爷,阎应元的兵马调动能力,自然要比陈明遇强太多,那这样的人出些奇谋同样是理所当然。
阎应元正找人诈降。
这次诈降是回不来的,要带着银子,装在木桶里,木桶动了手脚,里边藏着火药。
这计划老汤是笑着跟我们说的,小汤当时也在场,老汤没想瞒,也瞒不住他。我和许用要替他去,老汤说:「别想了,你们还去不得,阎大人要找几个老头去,一是觉得老头子能跟德高望重沾点边,打扮打扮就能取信于人,二是毕竟老了,我守个十几天,身上就没了力气,我寻思我很快就要死了,不如死得热闹些。」
老汤指过许用和我,手指颤颤巍巍,又艰难挪在小汤身上。
他的声音也有点抖,他说:「我去炸死一个王爷,你们都还年轻,多打几日,万一能活呢?」
小汤抽了抽鼻子:「老头你别扯了,大半个朝廷都降了,到处都是狗鞑子跟狗奴才,哪有这个万一?」
老汤也不尴尬,还笑着说:「也成,那我就先走一步,来世还当你爷爷。」
说完这句话,老汤立刻就走,他以为自己走得很潇洒,其实我怎么看他的背影都像是一只落荒而逃的狗。
老汤落荒而逃之后,小汤终究没哭出声。
七月十四日,老汤诈降,称是献银买命,满清薛王大喜开营,还不等查验这些银子,老汤就笑起来,说想发财?老子死了也能把你打进畜生道,百世不能翻身!
薛王一怔,抬头就看到烟焰蔽天,耳边震响如雷。
望着漫天烟尘,我握刀的手又紧几分,我想不通大明有这样的老汤,是怎么叫狗鞑子取了天下的?
我不服,许用也不服,满城江阴都不服!
所以清兵一次次的攻打,一次次的劝降,全都无济于事,阎应元还敢带着我们出城劫营,把这些打不下江阴,就去四周烧杀抢掠的鞑子一一斩落马下。
我杀得两臂酸痛,跨间早已磨出血来。
但我已不在乎了。
江阴守了足足八十一天。
清兵二十四万大军,二百多门大炮,打十几万民兵,打了足足八十一天。
我想,能有江阴这八十一日,我不枉生此天地。
扬州有多少人,南京有多少人,为何引颈就戮,为何唯恐后降?
其实,打到第七十三天的时候,江阴城就已破败不堪了。
我把老汤剩下的所有酒都搬了出来,全城人就坐在城墙上下,放肆痛饮。
五更天里楚歌四起,笙笛箫鼓不绝。
当是时,天无纤翳,皓月当空,清露薄野,剑戟无声。
连征伐一日的清兵都忍不住近前来听,或怒骂或悲叹,更有泣下沾襟者。
直到清军将领开始以这种气氛高唱劝降歌,许用骤起眉头,当先摔了酒碗,抢过城头大炮,冲着清军大营开火。
我掏了掏耳朵,跟着摔碗,冲下边大声骂:「狗奴才也配唱楚歌?」
所有人齐声呼喝,长发飘扬,即便来日清军破城,战死荒野,也绝不后退。
几日后,江阴城还是破了,阎应元坐东城敌楼,索笔题门曰: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题毕,引千人上马格斗,杀敌无算,背中三箭。
阎应元叹道:「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
遂自拔短刀,刺胸血出,投前湖中。
陈明遇令闭衙举火,自持刀至道前下骑搏战,身负重创,握刀僵倚壁上,死而不倒。
许用跟我分别,没有酒了只能长歌当酒,他说自己要用读书人的方式赴死,我想读书多的人就是矫情,我偏要多杀几个鞑子。
于是江阴城的最后一天里,我提刀战至最后一刻。
回首处,是讲学弘道的明伦堂燃起大火,许用自焚火中。
我笑起来,老许你弘的什么道啊?
江阴八十一日,比你这把火要壮烈得多。
江阴城破,满清终究也是要屠城的,但他们没机会,进城第一日还巷战不已,全城百姓,无一投降,姑娘排队投井,老弱临终杀贼,悲歌慷慨,气慑天下。
第二日的清军,便满城屠尽,然后收刀。
想再杀人,也杀不到了,只剩寺观塔上的五十三人幸存。
那天我力竭被杀,血从咽喉里喷出来,像是几十年光阴掠过的风声。恍惚间,我看到湖面潋滟,有芙蓉花开,芳华宛在。
我已不怕见不到那个姑娘了,如果她来年路过江阴,有芙蓉花随风轻扬,那就是我和老汤许用这些朋友,正对她轻轻挥手。
无论过去几百年,她再来我们都在。
完。
主要参考资料:《扬州十日记》(【明】王秀楚)、《江阴城守纪》(【清】韩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