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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溯梦

一个梦会有多真实?

这一定是个梦吧,否则,要如何解释她现在的处境。

这么冷,难道是她睡觉没盖好被子?

她裹紧了身上仅剩的一层单衣,手脚上挂着沉重的锁链,寒铁坚硬,挨着肌肤,冰冷刺骨。风雪漫漫,连官道都埋得严严实实,眼前一片雪白,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来。

初到梦中,她一时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又是要往哪里去。

正当她张望时,身侧忽然出现一个人。她转头看去,发现这人很奇怪,分明离得不算远,她却看不清此人的面貌,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一点身形轮廓,好像两人之间隔着浓浓大雾。

但仅凭轮廓,也能看出这是个高大无比的壮汉,满身横肉好似一座小山。只见壮汉高高地抬起手来,手指微微握紧,好像握着什么东西。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接着,壮汉的手挥下,她的耳旁竟响起了武器破空的尖锐之声,还不等她反应,自己狠狠地摔倒在地,肩背裂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她望着那模糊的人影,心里惊恐交加,原来他看似空空如也的手中其实握着一条鞭子,他挥手的动作正是在挥鞭!

冰寒的深雪浸在伤口里,麻木了撕裂的痛楚,她只感到一阵牙齿打颤的恐惧。

她到底在哪里?如果这是梦,未免也太过真实。

大概是因她许久没起来,那壮汉又沉默着举起了那条看不见的长鞭。

她的瞳孔骤然收紧,转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逃跑,但是,只迈开了一步,她就被脚上的锁链绊倒在地,又一鞭,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与先前那一鞭重叠,伤口再一次加深。

「啊!!!」剧痛之下,她惨叫出声。

原本就脏污的衣衫此时更添破烂,寒风雪水刺刮着她的身体,仿佛要冻结一切生机。

壮汉朝她伸手,她下意识地蜷缩抵抗,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再对她进行鞭打,只是捏着她的手臂,将她拎起来,在她背上重重地推了一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她勉强站住,不敢再拖延。但因为肩背剧痛,她只能弓着身,拖着脚镣,移动得十分缓慢,血从伤口中蜿蜒而下,还来不及散发温热,就变得冰凉。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脑子冷静下来,好在壮汉并没有再对她进行鞭打,给了她喘息的时间。

镣铐、衣不蔽体、看押的人、鞭打、漫漫长路……

她逐渐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一个流放之人,而且尚年幼,手脚纤细,肌肤的娇嫩还未被漫长的流放之路完全磨去。

天地间是不闻一物的寂静,连脚踩在雪里的声音都听不分明。她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走着,神思昏沉,不知走了多久,仿佛已经跋涉了千万里,越过了冰冻的河,踏过了枯死的草。而每当她想就此停下的时候,身后那人影总会警醒着她,让她不敢停下。

她不想再挨打,哪怕是在梦中。

那个孩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在她快被自己的梦折磨死的时候,原本一成不变的雪地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半蜷缩的孩子。

这孩子看着极瘦弱,似乎比被流放的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他半边身子埋在雪里,还剩一半露在外面,但在阴郁的天气底下,那仅剩的一半也要渐渐被雪覆盖了。

可饶是如此,他似乎口中仍发出微微的低喃:「……救……」

这声音太过微弱和含糊,在风雪中尤其隐约,她听不清楚。

但她的精神陡然振奋了起来,眼睛不由得看向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他浑身青紫发肿,身上裸露的皮肤遍布着伤口,血凝结了,已不再流动。

她下意识地向他走近,偏离了原来的路线,想要伸手去碰一碰他,但下一瞬,一道长鞭劈在了她身上,她跪倒在地,被寒风吹得僵硬的肌肤又一次感到了剧痛。

那道人影出现在她身后,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拎起来。她是如此弱小,几乎悬空,她感到自己的头皮似乎已经和身体分离。

壮汉一挥手,把她狠狠地甩在了一边,恰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她捂着头皮眼中泛出痛极的泪光,不敢再回头靠近那个孩子,再一次站起朝着远方走去,只觉得自己这个梦做得实在糟心,难道是被谁诅咒了,在梦里面报复她?

转眼,又走了许久。

这好像一条永无尽头的黄泉路,身后跟着押解的鬼差。

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不远处,那个孩子再一次出现了。

「救我……救……」

这一次她听清了他的话——他在求救。

可是这茫茫雪林,寂静无人,连一声鸟叫也没有,他孑然一身倒在雪中,谁会来救他呢?

她心中有所犹豫,可是一想到身后的人影,她又不敢再有动作,只好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都是假的,没有人会死。

于是她硬着心肠路过了那个孩子。

也许马上就会醒了,这个梦马上就要结束了,她这样期待着。

直到她又一次看到了他。

他的眉眼已经落了雪,以一种蜷缩的姿态被雪覆盖,远远望去好似一座雪做的新坟。

他已经不再出声了,不再求救。

但她依稀能分辨出他鼻翼的翕动,大概是还有呼吸的。

虽然是一个梦,可是这过程未免太真实,仿佛真有一个孩子在她眼前活生生地死去,而他那半睁半闭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

……不行,她受不了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朝他奔去,好在经过长时间的适应,她已渐渐学会如何与脚上的铁链相处,不至于跑不出半步又摔倒在地。

壮汉的鞭子像一条突然蹿出的毒蛇狠狠地咬在了她的小腿上,她咬紧了牙根,忍住了惨叫,即使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还差两步,她就要碰到他。

可是魔鬼的抓捕并不放松,一只手掐住了她的后脖颈,她又一次被拎了起来,但这一次她几乎陷入死地。

眼看着又被拖离,她瞪着眼睛拼命挣扎,却毫无还手的余地。

或许,她会成为第一个在梦中被人掐死的人。

绝望之下,一股胆气忽然涌上心头,去他妈的,反正都是做梦而已,还怕什么死?!

也许是急中生智,她反手用铁链将壮汉快速拉近,然后在身前绞紧,因受到攻击,壮汉被迫松开了手。

她便趁此机会转身,将锁链绞在了壮汉脖颈的位置,他即使再如何高大强壮,终究还是会有弱点。她的铁链越收越紧,意外的是,原本模糊一团的人影却渐渐清晰,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人的五官。

这人倒下了。

已不再高大,只是一个瘦小的看守而已,手上还缠着一根鞭子。

她涨红了脸面对这折磨了自己一路的人,在深深地喘了几口气之后,从他身上找到一串长长的钥匙,不太熟练地打开了手脚上的镣铐,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清脆冰冷。

然后她又剥下看守的一件外衣,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向了那濒临死亡的男孩。她跪倒在男孩身边,一边将他从雪里挖出来,一边大声喊着:「喂!你醒一醒,醒一醒!」

她用手在男孩身上大力地揉搓着,用看守的衣服将他裹住抱在怀里,试图让他暖和起来。同时不住地回头看,因她并没有杀死那个看守,她只是将他弄晕了。

过了一会儿,男孩的眼里渐渐出现了一点光亮,他仍有些混沌,只是呆呆的将她看着。

「你……」他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你是谁?」

她见他醒来,才终于露出放松的神情,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是拉着他如枯木般僵硬的手臂:「走吧,快走,离开这里!」

风雪更浓,天上的阴云更厚。

两人互相搀扶着,往不知何处走去。

后来到了一处山洞暂避,男孩的面容青青紫紫,在幽暗之处,看起来有些可怖。

但他朝她尽力微笑时,左边脸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显得十分真诚可爱。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他,男孩在她怀里愣住,她低声道:「天太冷了,没有火种,暂且先这样吧。」

尽管两人都没有什么温度,可互相靠在一起的时候,总不至于太过凄冷。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他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没有名字,从前跟着一个老乞丐,别人都叫我小乞儿。」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呢?」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梦?她再一次问自己,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这梦似乎跟自己白日所想并没有什么关联。

而梦里的人物竟然能说出如此细节之处。

也许是她沉默太久,导致男孩有些紧张:「不,不愿意的话可以不用告诉我,我不是有意打听。」

她对他笑一笑,说:「并不是不愿告诉你,只是我也不记得了。」

他望着她的笑容,也跟着露出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

过了几日,两人终于走出了雪山。

「月儿,你要回家了吗?」

说来奇怪,两人一走出雪山,气候瞬间就变了,从凛冽寒冬到春暖花开。

不过她并不感到奇怪,毕竟,这是梦。

「我的家不在这里。」她低头避过一处泥坑,回答他。

月,是她在衣襟内侧发现的绣字,能绣在这样隐秘的地方,大概是她的名字吧。

不远处是一座城池,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城楼上的匾额,她捡了块石头坐下:「你进去吧。」

「你不进去吗?」

「不去。」

他张口结舌,似乎完全没想到她会抛下他:「那、那你去哪里?」

她眯着眼睛,感受和暖春风的吹拂,背上的伤口似乎在结痂,近来十分发痒。她轻言细语:「我哪里也不去,一个梦,难不成还能做一辈子?」

「梦?」他转头四顾,郊野无人,但是草木散发着清幽的气息,鸟雀隐在树间啾鸣,都是再真实不过的人世景物。

但是女孩儿脸上的神情从容镇定,似乎又所言非虚。

他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也许这一切都是死后的幻想,否则,怎么会有人将他从雪地里救出,怎么会有人给他温暖的怀抱,怎么会有人……陪伴他一路前行?

越想越真,他的心情陡然低沉,连带着声音都染着失落,问她:「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种话,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啊……啊?」

他却仍自顾自地说:「其实你只是想送我去投胎吧。」

她更糊涂:「等、等……投胎?」

「谢谢你,月儿。」他说着话,抬手揉了揉眼睛,但抬起头来却并没有流泪,只是神情很悲伤,「可是……我下一世不想做人了,能不能让我做一朵花?」

她终于醒过神来,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又起了好奇心,于是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不做人?」

「……做人……」他看着她,男孩的眼睛又圆又亮,有一种湿漉漉的光,可眼底没有半点天真,只有辗转苟活的无奈,「我觉得有点苦。」

她心下一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让你投生到有钱人家,富贵泼天,就不会吃苦了。」

「不,每个人都会吃苦的,有钱人也一样。」他微微摇头,坚持初心,「还是让我做一朵花儿吧,月儿,你能帮我吗?」

她敛眉沉默了一会儿,对他微笑着说:「……好。」

还不等他开心起来,她跳下石头,往城池走去,走了几步,发现他还愣在原地,回身叫他:「走啊。」

他有些发懵,不懂她怎么又改变主意了,但还是跟着追了上去:「你要进去了?」

「当然,我要给你挑一个风水宝地,让你自由自在地开花。」她说得煞有其事,倒让他颇有些不好意思,不住摆手:「不必麻烦,不必麻烦,野花长在路边都能活的。」

她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扶着树笑得弯了腰。

他一开始还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微微泛红,讷讷无语:「你在哄我……」

她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但因笑得太过,一时身上无力,于是掌着他的肩膀,脸上笑意未去:「哄你开心呀,别生气,我回去就向菩萨敬香许愿,让他保佑你下一辈子做朵野花,不吃半点苦。」

女孩儿原本生得就很纤细,长途流放后,更是如同弱柳芊芊,倚在他身上,脸庞素净还带着点稚气,但容貌之盛,若艳光绽放,已初见端倪。

她离他这么近,他一边伸手扶着她别摔倒,一边把红透的脸转偏向另一边,说:「不许再笑了。」

怕真的把人惹生气,她勉强止住笑,立起身来:「不笑了不笑了,我在看守的衣服里找到些钱,咱们进去买点吃的。」

两人走走停停入了城,这城里十分热闹,各色人等来来往往,还有佩剑拿刀的,加上路边的摊贩,硬是将宽阔的主城道堵得水泄不通。

她有些好奇:「咦,怎么这么多人?」

「好像是有仙门来招弟子。」他四处流浪,对这些事情倒是一清二楚,「喏,那是望京宗,那是……」

仙门?感情这还是个玄幻世界?!

她暗自惊诧,但并没多说,她开始怀疑自己……穿越了。

细细想来,这个梦,从头到尾,漫长且详细,无论是被鞭打的剧痛,还是冰雪交加的严寒,她从未在梦里有过如此真实的感受,这会是梦里该出现的情况吗?

因为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没注意到人潮拥挤,她和他被分开了。

「月儿!月儿!」他隔着人墙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她才回过神来,想朝他走过去,但两人都是小孩儿,人弱力小,挤来挤去反倒被人晃花了眼。

情急之下,她只好冲他喊:「喂!到城门等我!」

此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人们忽然躁动起来,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九天玄宗!九天玄宗来人了!」

「快去看……」

「真的是九天玄宗?」

她心头烦急,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话。城门的方向与人潮相反,她被裹挟其中,咬牙想要逃开,眼看,好不容易脱离了人群,但有人的手肘忽然重重地撞在了她的背上。

她摔倒在地,手臂蹭破,背上的伤口还未完全长好,又一次裂开,鲜血淌了一身。

见有人摔倒,先前挤得发狂的人群轰然散开。她伏在地上,眼前发昏,只看到有人走到了她眼前,然后用一双温柔有力的手,将她抱起。

温暖的气息覆盖了她的身体,伤口也不再流血,彻底昏过去前,她听到一句话:「这个孩子灵根极佳,可为九天玄宗弟子。」

人群散去之后,他也没等到人,只好在城里四处打听:「有个小姑娘,很瘦,大概十岁,比我高一点,生得很好看……」

一个卖胭脂的摊主忽然记起来:「哦!你说的是不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身上有伤的小姑娘?」

他大喜过望:「是、是!您见过她吗?」

摊主是个年轻男人,说话的语气却很活泼:「嗨呀,小姑娘运气可好,被九天玄宗的仙人选中,去做内门弟子啦!」

「……九天玄宗?」

他忽然呆住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被选中做弟子去了?

这真是,真是好事啊——要是走之前,告诉他一声就更好了。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裹紧了不合身的外衣,竟无端端地生出个想法,如果这真是场梦就好了,她从来没出现过,也没有救过他,没有用怀抱给他温暖,没有与他逗笑。他会在厚雪覆盖之下悄然死去,然后也许就能去做一朵开在路边的野花,自由自在,再不用吃人世间的苦。

摊主见他像条再度被人遗弃的小狗一样瑟缩,不由地问:「你和那小姑娘认识啊?」

他垂着头点了点:「是,我在等她。」

摊主又想起一件事:「她被人撞晕过去了,走的时候,还是被人抱走的,兴许,她醒过来就会回来找你呢?」

闻言,他立刻着急地抬头:「她晕过去了?严重吗?」

摊主摆弄着货物:「这我哪儿知道呀,看着流了一滩血,怪吓人的。」

他心里升起了一点希望,又愧疚于自己刚才对她的揣测,再开口,语气都坚定了许多:「我再等一等,等她好了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摊主笑出声:「如果她不回来呢,那可是九天玄宗啊,什么样的人物找不到,她又何必再回来找你一个小乞儿?」

他听了这话一点不生气,缩在墙角背风处,微微抿唇,小小的孩子却比大人还不可动摇,眼里透出亮光,一字一句,如同起誓。

「那我就去找她。」

 

「!」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热汗,看了看时间,才凌晨四点,窗外夜色深沉,寒风吹走了枝头仅剩的枯叶,又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隙中悄然潜进屋内,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怪不得梦里这么冷,原来是没关窗户……思及此处,她忽然愣住了。

梦——她做了个什么梦?

明明醒来的那一瞬间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半分钟,她竟半点都想不起来。

只记得……好像有人在等她。

呆坐半晌,她仍然一无所获,甚至连做梦的印象也没有了,于是晃了晃脑袋,下床关好窗,继续回了被窝睡觉。

只是后半夜一直睡得不太安稳,总觉得肩膀和背上,某个地方在火辣辣的痛。

而在她以为的梦境里,有人在痴痴地等,等到日暮西山,等到婵娟高悬,等到芭蕉绿樱桃红。

只为了某日,再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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