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 年 1 月 30 日是农历的年二十九,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采购年货准备过年。而在南国的广州,还有一种与内地不同的年货,那就是「年花」。每家都要买上几盆鲜花、金桔,摆放在客厅里,让春节到来时,家里真正有一种喜庆的气息。
这一天,广州中山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以下简称中山二院)的副院长黄子通却在为一具尸体四处奔走。
头一天 1 月 29 日的上午,一位 36 岁的年轻男姓患者在中山二院的重症监护室(ICU)死去。在医院里,一位患者的死亡,并不是一个特别的事件,在现代社会,医院基本上是每一位生者和死者的必经之地。就在同一天中山二院还有几位重症病人死亡,同时也有好几个婴儿出生。但作为医院的副院长黄子通又为何为了这名死者四处奔走呢?
因为,死者的病很「怪」,直至其死亡,虽然经过院内外几十位专家多次会诊,也没有弄明白病因。而死者的弟弟,现在就躺在他死去病床的隔壁,仍在抢救中,病情一模一样。
而且,已经发现这种病有传染性。
死者姓苏,是广东顺德一位专给宾馆酒楼采购海鲜的采买。2002 年 12 月初,三兄弟在一次同车运送海鲜后,先后发病了。
病症并不特别,起程也不重,先是低烧,浑身酸痛,全身无力。当时正是冬季,是感冒高发季节,兄弟三人都以为是感冒了。因为感冒也具有传染性,三个人同样的病症,可能是在运送海鲜的车上相互传染了。
感冒不是大病,当地人相信中医,于是就去了顺德中医院就医。医生也认为是感冒,开了一点治感冒的药,让他们回家多休息,多喝水,出一身大汗就好了。
接下来的情况,并不像医生所说的那样,吃了治感冒的药,也休息了,也多喝水了,也出汗了,但是病情并不见轻。尤其三兄弟中的老大,体温越来越高,脸色也从红变紫,后来竟然动一动就气喘吁吁,出现了呼吸困难。
马上住进了顺德中医院,医生采取了紧急救护措施,用了多种治疗感冒和抗病毒的药,病情仍不见好转,病人反而呼吸更困难,后来不得不靠输氧来维持呼吸了。
我们都知道,平时大家不经意的一呼一吸,其实是维系人的生命最重要的体征,呼吸停止了,生命也就结束了。
只是短短的十来天,苏姓三兄弟,三位充满活力的青年一个个就像病猫一样,虚弱地躺在床上。尤其是平时身体健壮的大哥病情最重,此时甚至已经到了苟延残喘的程度了。
尽管顺德中医院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作为地方医院无论是医疗条件还是医师力量都是有限的,老大已经有生命危险,现在只能尽快转往广州大医院就治。
苏家突遇飞来横祸,而大哥又是全家顶梁柱,剩下以女性为主的家人六神无主了。经过紧急商量,决定先把病情最重的老大送往广州。
2002 年 12 月 18 日晚上 7 点多,广州已经是万家灯火,护送苏姓患者的救护车开进了坐落在珠江边上的中山二院。
苏姓患者被紧急送往急诊科,接诊医生发现病人高烧,一喘一喘的呼吸困难,面容已呈猪肝色,表明严重缺氧。立即抽血做血氧保和度检查,结果血氧保和度只有 60%,正常人应该在 95% 以上,表明病人已有生命危险。急诊科医生马上将病人转往院综合 ICU(即重症监护室)抢救。重症监护室值班医生切开了病人的气管,插进了输氧管,通过呼吸机往病人体内输送进氧气。经过一段时间输氧,病人的血氧保和度上升到了 80%,生命体征逐渐稳定。
当时,给病人初步诊断为:重症肺炎。这是一个比较含糊的病症。根据是病人的病理表现,肺部出现严重炎症。
在临床上,肺炎是一种常见病。导致肺炎的原因很多,有些原因人类已知,有些原因人类还在摸索了解中。炎症,一般都是由感染而起,鉴于病人病情严重,必须设法尽快减轻炎症,而初诊医院已经用了不少抗生素,疗效不明显。中山二院的医生决定用「万古霉素」和「泰能」这两种强力抗生素来减轻病人的肺部炎症。
但用药后,不见疗效,病人病情没有好转,血氧保和度一直上升不到 90%,也就是说,病人一直无法脱离危险。
2002 年 12 月 20 日,患者的弟弟也因病情加重送来中山二院,病情病症几乎完全一样,病人也因严重缺氧处于生命垂危阶段,同样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兄弟俩就住在隔壁床。
面对这兄弟俩所患的同一种疾病,为了挽救他们的生命,中山二院组织了包括院长、副院长在内的院内专家进行了多次会诊,采取了多种治疗方案,均无疗效。
主管急诊科的黄子通副院长无论是从医生的天职,还是从自己所主管的业务责任,都心急如焚地一直直接参与了对兄弟俩的抢救治疗。接下来,他又邀请了包括广州呼吸疾病研究所的副所长、呼吸疾病专家陈荣昌在内的院外专家进行了会诊,也没有找出真正的病因,黄子通隐隐感觉到,这可能是一种大家还没有见过的新疾病。
2002 年 12 月 29 日晚上,经过 11 天的抢救,苏姓患者的大哥终因呼吸衰竭死亡。
黄子通进一步确认这是一种医学界可能还一无所知的新疾病,为了进一步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病人的死亡,也是为了寻找抢救苏姓患者的弟弟的方法。黄子通认为应该对尸体做病理解剖,寻找病因。
在说服了死者的家属征得同意以后,黄子通这一天都在为尸体解剖的事宜联系各方。
在多方的共同努力下,解剖工作终于于 30 日进行,省市各级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都派人参加了尸检。最后,从死者的肺部取出了部分组织进行病理检验。
这份病理组织,后来成为著名的「衣原体之争」中,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洪涛院士所用的四份病理组织之一。
从取出的死者肺部组织中,并没有找到死者的病因,也就是说没有解开黄子通心中之迷。
就在对死者进行解剖的当天,一位与苏姓患者毫无关联但病症却几乎完全相同的周姓患者住进了中山二院。
黄子通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幽灵,一个黑色的幽灵已经悄然而至。他和中山二院都将被这黑色幽灵所重创,并要经历一个永生难忘的:悲壮的二月。
2002 年底和 2003 年初,我在寻找一本介于社会和医学之间的书。这本书是一位美国人写的,书名叫《未来的灾难》,它还有一个副题――「瘟疫复活与人类生存之战」。作者并不是一个医生,也不是一位流行病学专家,他的身份和我有点相同,他是一位专写医学发展方面的专栏作家。
这本书的核心内容是:「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瘟疫』一词唤起的是对『黑死病』的想象。自从这种疾病在欧洲杀死数千万人以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六个世纪,它的名字仍能让人战栗。但是蹂躏整个人类的远不止这一种瘟疫。……医学的飞速发展,已将众多的疾病从世界上放逐,许多顽疾也得到相应的控制。但最近的证据表明,我们有可能失败,瘟疫流行的时代也许并未一去不复返。……」
作者用了洋洋几十万字的篇幅分析了世界各个角落发生的被其称为有可能引起「瘟疫复活」的事实后,最后发出了这样的疑问:「一个瘟疫流行的时代是否会卷土重来?这实在是一个人类必须正视的大事。」
听起来好像有点危言耸听,但他所谈论的大量事实引起我的关注和思考。
大概在三十六亿年前,地球上形成了某些有机化合物,在生命演化的某个环节,它们组合成了蛋白质、核酸。后来,这两类大分子被包裹在一层原始的膜中,膜内的蛋白质专营代谢,而核酸则专营复制,这时,地球上出现了最原始的生命――细菌。
构成原始细菌的蛋白质和核酸,就是构成生命必需的两种化合物。所以说,原始的细菌,是今天地球上所有生命的共同祖先。
在以后的二十亿年中,细菌一直是地球上惟一的居民,它们自由自在地生活,靠原始海洋中的有机化合物为生。后来,进化的链条上出现了除细菌之外的高级生物,于是,这些细菌中的一部分就改变了其古老的生活方式,转而侵入其它细胞体内过起寄生生活。长此以往,细菌与其它生物之间就构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据科学家提供的数字表明,世界上有 30 万到 100 万种不同的细菌,它们中的大部分仍将家安置在泥土之中,以土壤中动植物的遗骸为生,结果是将这些遗骸中的有机物转化为无机物。如果没有这些细菌默默无闻地工作,地球早已经被动植物的尸体堆满。细菌还将植物通过光合作用合成的有机化合物还原为无机元素,供植物循环使用,从而完成生态系统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因此,细菌不仅是所有生命的原始祖先,还是所有生命得以继续存在的前提条件。因此,它与人类的关系永远密不可分。
又经过亿万年的进化,大约在距今 400 万年左右人类出现了。在以后几百万年的人类进化中,除了极少数致病菌有时也会感染人类,但总体上细菌与人类是「和平共处」的。
后来,城市伴随着文明的进步开始产生,大量的人群往城市聚集,战争和自然灾害的发生,再加上贫苦民众生活在缺乏基本卫生条件保障的环境里,这些都为细菌侵犯人类、传染性的疾病大规模地暴发提供了温床。于是,在某一个临界点上,瘟疫就出现了。
瘟疫一出现,就像一个黑色的幽灵,笼罩在人类的上空,随时把死神送到人们的面前,而且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死神。
我们现在还无法准确地知道,在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前,发生了多少次瘟疫,夺走了多少人类的生命。仅凭有记载的历史,粗略的估计,瘟疫夺走的人类生命约在几亿人以上(也有医学史家估计为十几亿人),这是一个多么让人难以置信的数字。
有文字记载的瘟疫,最早发生在公元前 4 世纪的雅典,距今已有 3000 多年。
这场瘟疫造成了雅典文明的衰败。
从此在世界历史上,关于瘟疫的记载比比皆是。许多记载甚至是历史学家们自己的亲历和所见。我查阅到的资料上,仅公元 6 世纪至公元 7 世纪的 200 多年里,就有几十次瘟疫发作,而那还仅仅只是记录在案、有据可考的瘟疫。
在公元 541 年至大约公元 750 年这段岁月里,瘟疫只不过有潮涨潮落之别,但它从未完全消亡过。在每一个瘟疫肆虐的地区,人口都会急剧减少,并由此产生大量荒弃的耕地。
从 1348 年开始,一场名叫「黑死病」的大瘟疫,开始肆虐整个欧洲。这场瘟疫让整个欧洲失去人口多达 2500 万,使欧洲的人口差不多减少了三分之一。
而传播这场延续了几十年的瘟疫,竟是老鼠身上的小小跳蚤。今天医学上称其为「流行性淋巴腺鼠疫」,因患者身上常常会出现黑斑而被称为「黑死病」。
到了 17 世纪中叶,「黑死病」就像它无声无息地到来一样,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不要以为「黑死病」只是在欧洲,它离我们很遥远。
从 1894 年开始,它又突然出现,一直持续到 20 世纪中叶。许多鼠疫专家认为,这次流行是从中国广东和香港开始的,到 1930 年达到高峰,到 50 年代才基本停息,波及亚洲、欧洲、美洲和非洲的 60 多个国家。
近代随着航海业的蓬勃发展,海船把瘟疫带到世界各地。当代航空器的进步,
人们已经能在 24 小时内飞到地球的另一边,也能把任何一种传染病菌迅速地带到四面八方。
人类的历史即其疾病的历史。疾病或瘟疫伴随着人类文明的进程,并对人类文明产生深刻和全面的影响,它往往比战争、天灾来得更剧烈。因为它直接打击了文明的核心和所有生产力要素中最重要的人类本身。
人类文明的历史摆脱不了传染病的纠缠,人类与瘟疫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斗争。
20 世纪 30 年代化学家们发现了磺胺(含有硫磺的合成物),对治疗细菌感染有惊人的效力;四十年代以盘尼西林(即青霉素)为代表的一批抗生素出现,它们所表现出的杀死致病菌的神奇功效,使人们终于对彻底战胜传染性疾病充满了幻想。当时美国甚至有卫生官员公开宣称:我们离摆脱传染性疾病纠缠的时候不远了。
近年来,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特别是电脑网络和基因工程的迅速发展,人们对自身的力量更是充满着自信,我们已经渐渐地将瘟疫伤害人类的历史淡忘。
可是,近些年来,一些非常奇怪的疾病,一些人类还未能认识的传染源,不断地出现在我们的身边。一些清醒的医学家们也在不断地发出警告:「瘟疫流行的时代并没有离我们远去」。但这种声音没有唤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所以,当广州中山二院的黄子通,为弄明白苏姓患者可疑的死亡原因,而四处奔走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兆。一种黑色幽灵侵袭了中山二院,进而侵袭了整个广州。
这个黑色幽灵,后来我们把它叫做「传染性非典型肺炎」,简称「非典」。世界卫生组织把它叫做「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严重急性呼吸综合征)简称「SARS」。因我用母语中文写作,为维持文体的统一和文字的纯粹,文中我将其统称为「非典」。
「非典」全世界才感染了 8400 多人,死亡 812 人。因此,远不能说是一场瘟疫的流行。但是 2003 年的春天,地球上最智慧的生物(有着计算、通讯能力和创造性的人)与最简单的生物「非典」(只是一小段核酸,甚至不能称为一个完整生命的病毒)发生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人类取得了初步的胜利,但是也许我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法取得像人类战胜天花那样的彻底胜利,因为,我们还无法彻底消灭已经产生的这种变异的「冠状病毒」。
于是,作为一名记者、一位报告文学作家,我知道该出门了,尽管满世界都是口罩。那天,我离开家之前对妻子说,我要去广州。妻说,广州「非典」闹得那么凶,人家躲都躲不及,你还往广州跑干什么?我说,我就是为了「非典」而去的。妻不解地望着我。我解释说,我要去采访抗「非典」。妻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能不去吗?我说,不能。说完我就出门了。
这么多年来,从事报告文学的创作,我写过许多大要案,也曾在 1998 抗洪中趟着齐腰深的江水去采访。前两年为采写有「世纪大盗」之称的香港黑社会头子张子强,我多次独自去香港、澳门,妻从来没有担心过。但是,这一次她心存深深的担忧。为什么?因为面对着的「非典」病毒,我们不知道它在哪儿,又会何时攻击我们。
但是我走了,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从发现第一例「非典」病人的佛山,一步一步地走去,一直走进遭受「非典」重创的广州。这一走,等到我回到家中,已经是 42 天后了。
42 天中,总共采访了近 40 个单位,120 多人。
这 42 天体验太多:站在「非典」病房隔离区里的那种压抑,和刚刚从隔离区内出来的医生面对面交谈时的那种分神,因潜意识中害怕被感染常常在半夜一身冷汗醒来时的那种担忧,面对一个个医务人员泪流满面地向你倾诉时的那种悲壮,看着死神就在你面前夺走一个个年轻力壮患者的那种无奈……
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必须要在电子显微镜下放大万倍,才可以看见的变异的「冠状病毒」。
这个「冠状病毒」给我们带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