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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很大

仿佛坠入深潭,潭水淹过口鼻,冰冷、窒息,手中握住的只有缥缈的浮萍。

戴长轩所恨的、想杀的人,是顾乙。

是我。

「师姐?师姐你怎么了?」

察觉到我的不对,眨眼的工夫黎昭又变回了那个温温柔柔的小师妹,她握住我的肩焦声道:「师姐你出了好多冷汗,是哪里不舒服吗?难道是旧伤复发了?我还是叫师父来看看吧……」

「不!不用。」连忙阻止黎昭,我勉强笑了一下,呼吸乱得仿佛刚得救的溺水之人,「我没事、没事,就是突然有些头晕……让我缓一会就好……」

习惯了在小号那儿也自称「我」,太过代入顾乙角色的我下意识将两种身份与记忆叠加,这才将戴长轩那种铺天盖地的恨意全揽到自己身上,一时接受不能。

同样因为黎昭的一连串询问而从仇海中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戴长轩垂眸调整了下内息,接着又捉来我的手腕把脉。

「是急火攻心。」戴长轩薄唇抿出愧色,被仇恨熏染的眸中还有些未褪去的血丝,「抱歉师妹,吓到你了……那人的名字是与你很像,但我知道他不是你,也与你无关,你不要多心。」

他不是我,但如今他的生死由我掌控,也与我有关。

而我既无法相信顾乙那样宁可自穿琵琶骨也不愿伤及无辜的人会做出屠门这等残暴之事,也无法确定大小号的生死是不是相互关联,伤一损二——

假如,假如戴长轩将来真的找到顾乙要血债血还,我是该操控顾乙努力反抗,还是直接过去送上项上人头?如果真的一言不合对峙起来,我会不会因此必须杀死戴长轩,我会不会因此被戴长轩杀死?

假如戴长轩日后知道他想杀的人如今就是他的师妹,是某种意义上的另一个我,他还会下得了手吗?如果下得了手,我算什么,如果下不了手,我又算什么?

承受丧亲之痛的人不是我,我又凭什么因为自己而让戴长轩放下那种绞心蚀骨的深仇大恨?

戴长轩的血仇,为什么偏偏是顾乙?

靠九鼎还灵丹和翡芝胶调养好的身子终究抗不过这内里儿紊乱带来的重创,无法形容的闷气在体内横冲直撞,撞得一口苦血涌上我喉间又被我生生咽下。

像极了哑巴吃黄连。

见我呆呆地目光发直,身子左右打摆,戴长轩皱着眉将包袱转到前头,转身蹲在我面前:「上来吧。」

「啊,不……」

「上来。」

我咬住唇,僵尸似的前倒在戴长轩的背上,两腿被他勾起,起身的失重感随即传来,与此同时芜杂的心绪宛若被按下暂停键,这一刻心神奇地静了下来。

恍惚间,时间仿佛又回到了穿越第二天的那个清晨,那时的戴长轩也是这样背着我,一步一步稳稳地、坚定地朝着洒满晨曦的前路走去。

不知怎的,我忽然很想哭。

右脸颊摩擦着戴长轩后背粗糙的布料,我闭上眼忍住酸涩,用很小很小,小到堪比呼吸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为我原本准备坦诚的秘密,为这该死命运开的玩笑。

「为什么对不起?」

然而戴长轩还是听见了,他微微侧头:

「那又不是你的错。」

那又不是你的错。

只这一句话,叫我拼命忍住的泪终究是白忍了。

我两手攥着戴长轩的衣服,将脸埋在里面放肆痛哭,再等仰头换气时,瞧见布料上两对深色的「眼睛」加「鼻孔」的我又忍不住噗一声,憋闷的心情顿时放开了许多。

对啊,那又不是我的错。

所以就这么继续走下去吧,反正走下去总是前路……

而前路之后总会有前路的。

几个大步追上已经迈进山林的糟老头,对我一会儿不见就趴在戴长轩背上哭鼻子这回事糟老头也不感到意外,他伸手摸摸黎昭的脑袋,笑呵呵的从容模样似乎能包容一切,看得黎昭脸上的担忧也缓了下去。

进了山林,冬日的存在就更扎眼了,放眼不是灰树就是黑土,再不然就是东一堆西一堆的白雪,偶尔三两棵四季常绿的树稀稀拉拉地挤在光杆司令似的枯树间,看着好不萧条。

深吸一口又冷又潮的泥巴味,我把眼泪鼻涕在戴长轩背上蹭了个干净后就坚持要戴长轩将我放下——既然决心要变强,自然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惯着自己。

只是自食其力没几步,我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四人中似乎只有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得像拔罐,糟老头和戴长轩两人无论走硬土还是走烂泥都如履平地不说,就连与我手牵手的黎昭都走得格外轻盈。

其中原因想来想去除了自己最近胃口比较好……嗯,好吧是特别好以外,还是「气」。

在陆府的那一周里,除基本的体能训练,糟老头还与我和黎昭两个小白科普了许多理论性的常识,大部分我听了都昏昏欲睡,唯独轻功那块我听得最起劲。

早就从戴长轩和向锦处见识过轻功的潇洒,对于从小立定跳远只能在地面平行一米五的我来说那简直和飞差不多,而其原理无非也是运气至脚下……

然后一脚踹翻牛顿的棺材板。

运气的前提在炼气,这套从自然中汲取精气,再在丹田将气炼成内息的流程对多数人而言和呼吸一样天生就会,所以排除天赋因素,宗门子弟与普通人的最大区别就如同一个是专业且刻意的深呼吸,一个是无意识的本能呼吸。

而我,作为来自异世的「绝气之体」,毫无商量余地地死在了起点,无法汲取精气后面自然免谈,撑死只能好好锻炼身体,争取以后逃跑得更从容些。

理清楚本质,我难免有些沮丧,之前一心摆烂当然没什么感觉,现在我想笨鸟先飞,却发现自己连翅膀都没有。

正失落着,我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捏了捏,顺着那股力道望去,黎昭正关切地注视着我,眉眼里全是信赖与温柔。

兴许是因为之前救过黎昭的缘故,我总想在黎昭面前保持一个帅气可靠的师姐形象,这会儿对上她询问的目光,我登时故作轻松地摇摇头,又挺直腰板,卖力地深一脚浅一脚走起来。

最早跑进山林的向锦仍见不着踪影,依地上散落的大小脚印看,那小子明显是走了运,一进山就碰见了野兔,当即不顾糟老头「别跑太远」的叮嘱,追着野兔跑出人工山路了。

「哦呵呵,看样子,咱们的锦儿还真被山上的野兔给叼了去啊。」糟老头打趣着,捋捋白胡就顺着脚印踩上一边积雪的山坡,「走吧,先去把咱锦儿叼回来再说。」

「嘶!」跟着糟老头「叭唧」一脚踩进积雪下的烂泥,刺骨的寒顿时激起我一身鸡皮疙瘩,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我忍不住在心中「问候」向锦那个小王八蛋,他真该庆幸自己不在恐怖片里,否则像他那样单独行动的冒失鬼绝对第一个领盒饭!

但对于黎昭来说,比起两看生厌的戴长轩,黎昭看小师兄向锦还算顺眼,瞧着地上激烈的脚印,她不由得掩嘴轻笑:「师姐你看,小师兄是不是还与野兔打架了,真希望是小师兄打赢了,这样一会儿我们就有师父的秘制烤兔腿吃了。」

然而她这话才说完,顺着脚印一路往前的目光冷不丁就撞见了一滩殷红的血迹。

黎昭轻松的笑遽然僵在脸上。

不仅仅因为那血量明显不是一只野兔所能有的,更因为继续往前看,远处的枯草堆上赫然躺着向锦之前穿的青色短袄!

向锦真的出事了。

踩了一脚泥的火气刹那间被自己乌鸦嘴给吹灭,我不禁心慌喊道:「师父……」

「乖徒莫怕。」一眼看破其中的伎俩,糟老头依旧镇定,「有人在利用锦儿引吾等过去,再往下走只怕会有陷阱。」

「那、那小师兄怎么办?」黎昭颤声问道。

「我们会去救他的。」戴长轩也凝了神,「接下来你们两个看好师父的脚,只能踩师父踩过的地方知道了吗?」

心情倏地沉重,我连忙点头,小腹因为急速攀升的紧张而隐隐有了抽筋的前兆。

「嘎吱、嘎吱、嘎吱……」

「噗通、噗通、噗通……」

脚踩雪与泥,我低头紧盯着糟老头一步不敢错,而每当我踩上一滩新的血迹,冲撞耳膜的心跳就会又重上一分,胡思乱想的脑子被数根电线缠住似的又乱又麻。

忽然,前头的糟老头止住脚步,浑身的气势也随之一变,我有些喘不过气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一幕几乎叫我心肺俱裂——

就见雪地上有一道血河,红与白交错,如同地面上突起的脉搏,而供应「脉搏」跳动的「心脏」,是被紧紧绑在树干上的向锦,他耷着头,单薄的里衣被染得像是嫁衣。

「向锦!」

前不久还在我眼前活蹦乱跳的少年这会儿简直像个被裁碎的破布娃娃,我龇目欲裂,想立刻冲上去却被糟老头抬手拦住:「慢。」

听见我这边的声音,向锦摇摇晃晃抬起青白的脸,看清我们几人的他突然剧烈挣扎起来,被堵住的嘴发出近乎凄厉的「唔唔!」声。

不是求救,而是警告——

不要靠近,不要救我,这里有危险。

「前面有三根气丝。」见状,戴长轩的面色彻底沉了下去,身上散发的气息叫人不寒而栗,「是无极宗的人。」

「不自量力。」糟老头冷哼一声,我只觉得有道无形的巨掌从头顶压下,随着糟老头手中的拂尘再一甩,一道足有两米高的银白气刃拔地而起,「轰隆隆!」劈山巨斧般急速朝树干冲去,又在靠近向锦的一瞬间骤然撕裂成两半,劈向两旁的树木!

「轰!」

「嘭!」

不止一抱粗的枯树就这么被当场腰斩,轰然倒塌时震起漫天尘土,两抹身影不得已从中跃出,其中一个青年只躲得慢了一步,肩膀就被气刃「嘶啦」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迸出「呃啊!」一声惨叫。

「五师兄!」

听得青年的惨叫,又一个紫袍少女从我们身后的树丛中飞出,只是不容她飞向五师兄,就被戴长轩一个闪身反手一剑捅在小腹。

「啊啊啊啊——」

将尖叫不止的少女揪至身前,戴长轩毫不留情地抽出青虹剑,冷声呵斥:「闭嘴!」

早在糟老头甩出那一道气刃开路后就与黎昭一起奔向绑着向锦的枯树,黎昭果断拔下峨眉刺划断上面的麻绳,我也想都不想就脱下自己的外衣接住冻僵的向锦。

「丹药丹药丹药……」寒意瞬间侵蚀四肢,倒下的向锦已然失去意识,我哆嗦着手在向锦腰上摸了一圈,然而除了满手血我什么都没摸到,不禁六神无主地扭头哭喊,「师父!竹筒不见了!」

那边糟老头拂尘一甩,一招「蟒蛇出穴」缠住少年的脖子将他猛拽至地,糟老头又一脚踩住那个肩膀受伤的青年,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笑得瘆人:「问你呢,竹筒呢?」

「呃啊啊啊!痛!痛!」肋骨被生生踩断,青年除了惨嚎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几个不过是贪图潭南城城主的那点钱财,瞒着其余同门答应帮城主杀人偿命,本以为对方不过是个无名小宗,这就是趟送钱的美差,谁想那高个子不仅一眼就发现了气丝,这个一团和气的老头还这么强!

要知道方才那一招「开山刃」只有他们无极宗的宗师才能做到——这老头究竟是何人物?

青年嚎得实在太痛苦,一旁的少年扒着拂尘直接吓疯,即使再贪图竹筒里的九鼎还灵丹也不敢有丝毫隐瞒,痛哭流涕地卖队友道:「竹筒在师妹那里!竹筒在师妹那里!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

听见这话,戴长轩滴血的长剑直指少女眉心:「竹筒——还有你的衣服。」

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前战斗就像是一场烟火,刹那的爆发后就直接尘埃落定。

竹筒里的九鼎还灵丹还剩下三颗,甄珑送的翡芝胶也全被我用在昏迷的向锦身上,被糟老头扒去外衣捆在一块的三人脸色冻得发紫,在戴长轩的青虹剑威逼下倒豆子似的诉说原委。

原来所谓「气丝」,就是将内息在体外凝成一条超高速旋转的线,连接在两个物体之间,不论人还是物,哪怕只稍稍碰到那肉眼无法看清的气丝一下,都会被瞬间一斩两段。

这种本事在无极宗虽然只是入门功,但高下之差里简直可以装下个天,宗师级别的高手不仅能凝出数根气丝交织成一张大网,还能随时移动气丝位置杀人于无形。

至于他们三个学艺不精,只能在脖子、小腹和脚腕的高度各布下一根固定的气丝,打算利用奄奄一息的向锦作饵引我们心慌则乱。

假若方才没有糟老头拦着,我要遭遇的就好比马路上横拉了一根细铁丝,而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骑着摩托飞驰而过。

那场面,光想一次就足够做几夜噩梦。

差一点身首异处,我的后怕与愤怒终于达到了顶点,指着三人怒斥道:「亏你们还是大宗的弟子,无极宗就教你们这样狠毒?」

似乎是意识到就算求饶也没用了,痛红了眼的少女尖声顶回道:「拿钱办事的事何来狠毒?何况你们杀了城主之子就不狠毒?你抢我衣服穿就不狠毒?大宗又如何,这天下哪儿不是人杀人人吃人?不狠毒又如何立足?」

「要靠狠毒才能立足的人只能说还是个废物。」一个漂亮的剑花甩去剑上的血,戴长轩响亮地嗤笑一声,「别为一己私利就拉天下人下水,无极宗的狠辣之风我可是早有所耳闻,你们让我师弟挨冻,我让你们自食恶果有何不好?再说,同一件衣服我师妹穿就比你好看,你再穿也是糟蹋。」

一番话字字诛心,少女听了脸白了绿绿了黑,正要再回嘴时就见戴长轩神色一变,猛地伸手拽我进怀。

耳闻「嗖!」的一声,利器刺破空气,那一秒我只觉得后颈好似有冰块擦过,接着又烧起火辣辣的疼,再循声去,就见一个蒺藜状的黑三角正扎在与我方才站位成直线的树干上。

心下一惊,不容我有喘息的工夫,又有七八个脸蒙黑布的人从林间窜出,个个手持短刃,面露凶光,一言不发直逼我和戴长轩而来。

「啊!是渡生堂的死士!」

仿佛被猫踩住的耗子,地上的青年失声大叫一声,然而他最后一个惊恐的字符还悬在嘴边,颤动的喉咙就被闪来的死士一把割断。

事发突然,一边才悄悄磨断身上麻绳的少年就这么被滋了一脸自家师兄的动脉血,剧颤之下摸到腰间勤危焰上的指尖也「呲」地擦出火花。

随着勤危焰「咻——」地蹿上天空,「砰!」地一下炸成一团救急信号的黑烟,剩余被捆着的少年少女前后被两刀封喉,瞪着眼咽气连一丝声一丝血都没能冒出。

他们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这是弹出在我空白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这些黑衣人可比客栈里的那个强太多了。

这是弹出在我空白脑海中的第二个念头。

「别乱动!」

戴长轩低喝一声,我侧过去的头就彻底被他扣进怀里,眼不见物脚不沾地地被戴长轩搬来搬去。

杀气四溢,血腥扑鼻。

僵着身不敢再多动弹,我感到自己的左肩快被戴长轩捏碎,耳膜也被周遭急促的「铮铮锵锵!」相碰声震得发麻。

危难时刻,我又成了戴长轩的拖油瓶。

「还跑得动吗?」

正心慌意乱着,我又听见戴长轩压沉的声音从他的胸腔里震动传出,忙不迭用力点头回答。

「这些死士估计是冲着我和师父来的,一会我数三声,你就带着师弟师妹跑,躲到安全的地方等我去找你知道了吗?」

知道。

脑袋与心脏继续用力点成同一频率。

「三。」

又要跑了。

「二。」

只能跑了。

「一!」

这次一定要跑好!

在戴长轩的推力下,我猛地低头躲过上方挥过的寒光,离弦之箭似的冲向被糟老头和黎昭护在中间地上的向锦,见我跑来,糟老头当即又是一招气刃,将我身后追着的暗器与死士一齐劈成鲜血四溅的两半。

「走!」

与切到副人格的黎昭配合默契,黎昭背起尚且昏迷的向锦,我捡起地上的白缨长戟,在糟老头的「顺风」帮助下胡乱捅出一条血路。

山路陡峭比街道更难跑,冲出重围后我拄着白缨长戟又是当刺刀又是当拐杖,一路手脚并用地使劲跑在黎昭前面,尽可能替他们开路。

直到确认后面不会再有人追来,渐渐止步的我才想起人需要呼吸,登时脱力地靠在一块一人高的大石上疯狂喘气,憋到临近爆炸的肺部这才幸免于难。

同样跑到力竭的黎昭将向锦靠着石头放下,颠簸一路向锦依旧没有半点苏醒的征兆,黎昭勉强伸手探了探向锦的鼻息后,自己也软在石头上仰头大口喘息。

暂时……安全了。

这次,我终于没有拖后腿。

即使危机还没有完全解除,我心中还是情不自禁洋溢出一股巨大的喜悦——

我已经在进步了,我已经在成长了,我也能帮到向锦他们了。

一切都在变好,一切都是有希望的。

心情一放松,之前因为太过紧张而忽略的伤啊痛啊又找上门来,除去胳膊腿上的磕磕划划,最疼的还属脖子后头暗器伤到的地方,也不知那儿划得有多深,疼得像是撒了辣椒面。

很想伸手去摸摸伤口,但我瞅瞅自己锅底似的手又怕感染,终于喘匀些气的我首先蹲下身去查看向锦的情况。

要说这小兔崽子平日跳上跳下吵得像个烧着尾巴的鞭炮,也只有在吃睡和受伤的时候才乖得这般招人疼……

疼到叫人心里发慌。

「快点醒来吧小鞭炮。」手背蹭了把眼睛,我语调哽咽,「甄珑的定情信物我可全都给你了,你要是再不醒来,我就只能再去问人家要了……」

「不准去。」

明明双眼还闭着,那熟悉的鞭炮声就率先插了进来。

再睁开眼,向锦一如既往地先瞪我,声音沙哑又恼又虚浮:「那种东西我也会做,你找他去做什么?」

我呆了呆,一张嘴眼泪就再也刹不住了:「以后不许乱跑了知道没有?动不动就半死不活地吓人我真的会哭啊!我告诉你我真的会哭啊!」

「可你已经在哭了。」嘴角不禁扬了扬,向锦吃力地伸手帮我擦眼泪,「而且哭得还好难看……」

再瞥见一旁黎昭手中吧嗒吧嗒滴血的峨眉刺,向锦哽了哽,难得读懂人脸色地生硬接口道:「着你不管。」

黎昭冷着脸收回峨眉刺。

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我抹去眼泪:「少贫嘴了,你跟我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一个人擅自行动了,否则就天打五雷轰!」

「喂,天打五雷轰也太过分……」

黎昭又举起沾血的峨眉刺。

「我向锦发誓,以后再也不一个人擅自行动,否则就天打五雷轰!」

这下我才满意地点点头,刚要起身,眼前忽地闪过电视雪花屏一般的眩晕,整个人软软向侧边倒去。

黎昭赶紧接住我:「师姐!」

向锦也抓过我的手腕,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她中毒了!而且毒性已经腐蚀至丹田——怎么会拖到现在才发现?」

飞快在我肩上点了几处穴位,向锦习惯性摸向腰间的手落了一个空,拧眉道:「我的四宫竹呢?」

「在姓戴的那里。」当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黎昭的神色降到冰点,背起我转身就跑,「师姐别怕,我会救你的!」

脑袋一上一下被颠得昏沉,五脏六腑也跟着火辣辣烧起来,我想睁眼却怎么也抬不动眼皮,稀里糊涂只听见向锦在身后嚷什么「不能睡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噼里啪啦一顿吵,倒也将我的困意吵退了几分。

「师妹!你确定大师兄他们在这个方向吗?马上都要看见山路了啊!」

不知又颠了多久,耳闻向锦这么一声问,而回答他的也不是黎昭,却是「轰!」的一声地裂之响以及旋即而来的剧烈失重感。

是陷阱!

天旋地转之时好似有人从后将我抱住,以至于当我「砰!」地摔到坑底时身下有了层肉垫,外加身体被毒性麻痹也不多疼,反倒将我的脑袋震得清醒了。

滚了一圈睁开眼看,就见我们掉落的这坑足有三四米深,圆形的洞口灌满了白光,墙壁光滑到无处踏脚,明显是人工挖凿。

「下面的人听着!此路是我开!此坑是我埋!要从此坑出!留下买路财——」

随着一丛人头冒出遮住大半白光,一连串破锣似的吆喝从头顶砸来,我心头咯噔一下,因为这烂大街的开场白,也因为我深知落到这群刀口舔血的山匪手中不死也得脱层皮。

「嘶……」

左边的黎昭在坠落时扭到了脚,柳眉紧蹙额前全是冷汗,而右边充当两人肉垫的向锦也好不到哪去,瘫着四肢一张小脸扭曲得厉害,咬紧牙关连眼睛都睁不开。

「下面的人!给老子听好了!老子知道你们都是宗门弟子,现在你们掉入了老子的陷阱,识相的话就老……恩、恩人?慢着,那个是恩人?」

正当我为这祸不单行的倒霉事焦心,准备与那些山匪谈判时,一道略显耳熟的大嗓门代替了之前那个破锣,突然激动的声音从洞口回荡而下:

「真的是恩人!快!把弓弩都收起来!可什么可,那是老子恩人!快放绳子!放绳子下去救人!」

很快,有几个山匪大汉挂了特制的钩索滑下坑,利索地将我们三人背上地面。

回到地上,我的脑袋还有些转不过弯,懵懵地看着眼前土匪打扮的黑瘦男子,越看越觉得他眼熟:「你是?」

黑瘦男子搓着手把脸笑成了菊花:「姑奶奶贵人多忘事,小人是王勇勇啊!」

啊!王勇勇!

这个不是一般勇的名字,叫我一下子就想起他凭着几把锄头就敢劫道以及指着鼻子喊我妖怪的不愉快过往,我再一扫他身后十几个高壮汉子以及他们手中的弓弩砍刀——王勇勇这是……创业再升级了?

「我记得你!」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漏的还是熟人的雨,即使之前相遇得并不美妙,但我还是不由得生出几分亲切之感,「你母亲的病好了吗?」

提起老母,王勇勇脸上激动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去:「多谢姑奶奶记挂……那天小人得了恩人的金丹,另一颗都没拿就直接飞奔回了家,进屋了才发现小弟已经饿昏,而老母……已经咽气。」

听见如此人间悲剧,我心下也是一沉:「啊,抱歉……」

却见王勇勇突然拉过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朝我和向锦的方向「噗通!」跪下,见他跪下,王勇勇身后的一群弟兄也跟着呼啦啦跪下。

王勇勇哽咽着喊道:「我王勇勇命中无福!能遇见姑奶奶和恩人这样的大好人已是天大的福分!但小人实在该死,没能信守对恩人的承诺,没能做个好人!」

同样坐在地上的向锦这会儿才缓过些疼劲,手里抓着一个山匪汉子帮他捡回的白缨长戟,直勾勾盯着冲自己「砰砰」磕头的王勇勇回不过神。

「老母死后,小人将那一颗金丹卖了葬母,又用余钱买了些家伙带着小弟跑这荒山占地为匪,小人知道恩人要骂小人躲懒,有钱不拿去买田种地,但小人真的看透了,小人自食其力大半辈子结果眼睁睁看着老母病死,现在小人不想再看着小弟活活饿死!」

说这话的王勇勇涕泗横流,身边黑猴子似的男孩也埋头默默流泪:「小人实在看透了,这世道靠种田是没有活路的,穷好人只有一个死字!所以小人只能做个穷坏人,但小人对天发誓!小人至今只打劫过那些还吃得起饭的宗门弟子,从没有难为过其他穷人!」

瞧王勇勇等人身上依旧漏风的衣服,我就知道他卖金丹时一定被狠狠宰了,而他跟宗门弟子的「生意」显然也不好做,这才会想出挖陷阱的阴招。

见向锦还呆呆地说不出话,我赶忙出声阻止将额头磕出血来的王勇勇:「好了好了别磕了,这世道……你们也不容易,都不容易。」

「多谢姑奶奶宽恕!姑奶奶花容月貌!天女下凡!人美心善!」

听着王勇勇这照旧浮夸的吹嘘,向锦抽了抽嘴角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行了,别卖你的书袋子了,都起来吧,我大师兄不喜欢看人磕头,我也不喜欢。」

「谢恩人!谢恩人!」

「咳……虽说打劫的确不是好事吧,但我才发现有些宗门弟子是真的坏,比劫匪还坏!所以你叫他们吃吃苦,破破财也不能说不是件好事……」

从来不擅长对人好言好语,向锦说着说着不自在地偏过视线,耳根红了些:「所以,所以就当你已经做了一个好人吧!」

未料到向锦还能说出这水准的话,我和王勇勇一时都愣了,眼看获得恩人认可的王勇勇喜极而泣,又要摁着他弟弟给磕头,黎昭强行扭了扭脚腕站起身,伸手就来拉我:「走了师姐,你的毒拖不得。」

至此才想起被摔出脑袋的正事,向锦刚要跟着起身,就听「嗖嗖嗖!」几声破空之响,几个站在最外层的汉子应声倒地,喉咙破开一道口子,除了瞪大眼睛连一丝声都发不出。

这熟悉的杀人手法——难道又是那些死士?

「柱子!柱子!什么人?敢杀我兄弟!他奶奶的狗杂种!老子跟你拼了!」

亲眼目睹出生入死的兄弟被人割喉,一个汉子当即赤红了眼,挥舞起手中大刀就冲向那群仿佛从树上瓜熟落地的黑衣人。

心脏随着想法被验证而急刹了一秒,因王勇勇而浮现出的几分笑意重新冻僵在我脸上。

可怎么还会有死士?戴长轩和糟老头呢?

之前的那群死士被他们拦住,戴长轩和糟老头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放任一个死士追来,除非……

脑袋「嗡」地一响,我双目充血,冲王勇勇直接喊劈了嗓子:「快跑!你们打不过他们的!」

而王勇勇也最先反应过来:「可这些家伙,是来杀恩人你们的吧?」

说着,王勇勇释怀一笑,他最后给我和向锦磕了一个响亮的头,再抬头时腾腾杀意与男儿血性已经冲上他的眼球:「小人有幸念过私塾,也知晓雪中送炭之情,知晓大恩无以为报,老母离世小人也已无牵挂,今日干脆就拿这条命给报了!下辈子,我王勇勇想当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恩人们快走!」

将身旁吓呆的弟弟用力推到远远一边,王勇勇抄起一把大砍刀,转身怒吼着就冲了上去:「孙贼!你爷爷王勇勇来了!看招!」

「师姐!」

有了王勇勇等人的拖延,黎昭拖着我一瘸一拐地就往原路跑,向锦满眼血丝,抄起长戟几几想冲上去帮王勇勇,但最后还是一咬牙拽过黎昭扛着她跑。

「呃啊!」

「啊!」

「啊啊啊啊——」

毫无悬念,靠陷阱劫道的山匪汉子根本不是那些训练有素的死士的对手,冲上去一个就是送死一个,惨叫声不绝于耳,一条条人命就这样随着那些惨叫的戛然而止而永远消失。

跌跌撞撞扛着黎昭的另一只胳膊逃跑,满耳绝叫的我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也就是那一眼,叫我亲眼看见最后屹立的王勇勇被一个死士用短刃刺穿喉咙,活活挑到半空,一大口血「哇!」地从他那张又说我是妖怪又说我是天仙的嘴里喷出,鲜红鲜红的仿佛他一生最后的旗帜。

也就是那一眼,叫我的心脏与瞳孔一起骤缩到极致,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震得我双腿一软,一下被山石绊倒在原地。

「师……」

于是一柄飞镖就这么割断我头顶的一根发丝,如同撞击地球的陨石般直直捅入回身想拉住我的黎昭心口,将她纤细似蝴蝶的身子直接撞飞了出去。

呼吸一窒。

而紧随其后的下一柄,尖锐嗡鸣着刺进向锦的后心口。

鲜血喷溅,身子倾倒。

不……

不、不,不!不!!

两人的身子接连倒下,我疯了似的朝前爬去,冻僵的十指在积雪的土里生生抠出血来:「向锦!黎昭!」

我又摔倒了。

我又拖后腿了。

我又害得重要之人倒在我面前了。

「师……师姐……」

黎昭仰面倒在地上,颤抖地朝我伸出手,痛到涣散的漂亮眸子被泪水蒙住:「跑……」

我又、我又……

为什么又是我?

为什么我还是这样没用?

「咳咳咳……跑啊……」

那足够劈山碎石的致命一击,叫向锦挣扎着想弓起背却只能抽搐着往外咳血,他用最后的力气吼我:「跑啊!」

跑,我不要再跑了,我不想再跑了。

我明明已经在改变了,我明明已在成长了,我明明已经在努力了!

为什么要一次次逼我,为什么一点活路都不给我?

「不要……不要……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哆嗦着想拿手堵住黎昭的心口又想拿手堵住向锦的血口,可不论我拼命堵在哪儿,那儿的血还是不断地往外涌。

冰冷的血浸湿我剧烈颤抖的掌心,我明明张着嘴却无法呼吸,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像是被人攥在拳头里随时可能爆炸。

黎昭、向锦、戴长轩、糟老头……

我想要力量啊。

我想要力量啊!

我想要保护他们的力量啊!

忽然。

起风了。

不是那种只能拂动发丝的微风。

而是飓风!

足以将一切事物都碾碎的飓风!

「呼!」

一股充盈到可怕的力量从灵魂深处涌喷而出,如同开闸的洪水亦如同喷发的火山,以我为圆心猛地刮起的狂风像是暴风雨中足以掀翻诺克耐维斯号的海啸。

「呼——」

「啊——」

仿佛电影中骤然拉远的镜头,视野中所有死士在半秒内被全部碾成血沫,混在飓风中如猛泼在墙上的红颜料,四周从树木到石头再到土壤,自然的一切全都匍匐在这股堪比山神之怒的威力下!

这就是顾乙的力量。

半神的力量。

全灭。

风戛然停了。

时空仿佛也静止了。

无意识做到这一切的我瘫软在地,不止因为身体上的疲倦,更因为心灵上的震撼。

那种感觉,就像是站在摩天大楼一般的巨人肩膀,操控着巨人的一根手指将周围于我而言的高墙轻松挥倒。

没有人告诉我这股力量从何而来,也没有人教我该如何使用这股力量,但冥冥中我就是知道这是顾乙的力量,就是知道如何像抬手一样使用它。

思想为风,风为思想。

再简单点说,就是小号那儿顾乙被封印的力量,能被传输到大号这儿来使用。

或者再再简单来说——

就是我开挂了。

没时间为此感到高兴,急促喘息的我撑起虚脱的身子,摸向身旁被飓风小心避开的向锦和黎昭,重新将两只手贴在他们逐渐变凉的胸口。

深呼一口气,我紧闭双眼。

但愿武侠小说里的内力疗伤不全是瞎编的。

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手上,全神贯注地引导体内的那股力量流进黎昭和向锦的体内,带动他们自身的内息去堵住伤口,并将那股力量转化为新的内息注入他们体内,源源不断地运输新的氧气和养分。

拜托了,拜托了……

神经绷到极致,我浑身颤抖着屏息凝神,不到十分钟的工夫整个人就被汗水完全浸透,与此同时掌心下的黎昭与向锦渐渐接上呼吸,面上也浮出些象征生机的血色。

直到向锦最先睁开眼睛,迷茫地扫了一圈极其狼藉的四周后,向锦将迷茫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师姐?这里……是地府吗?」

而我来不及回答,扑上去抱住向锦就放声大哭。

接着一旁的黎昭也悠悠苏醒,我当即甩开向锦扑上她又是一阵号啕大哭。

太好了……太好了!

武侠小说真是太好了啊!

我哭得实在惊天动地,被我二话不说抱住蹭了一脸眼泪鼻涕又二话不说丢开到一旁的向锦有火发不出,在旁边追问我「怎么了怎么了」也没答话。

看着黎昭在我的感染下也跟着大哭起来,向锦咬咬唇终是憋不住了,「哇!」地一嗓门哭出来,边哭还边喊「到底是怎么了嘛」?

三个死里逃生的半大孩子就这么抱着哭成一团,用后来戴长轩的话形容,就跟「三只在巢里张大嘴巴嗷嗷待哺的幼鸟」一样。

寻着哭声急急赶来,戴长轩和糟老头两人陀螺似的绕着我们三人转了几圈,又把最后三颗九鼎还灵丹塞进我们仨嘴里,直到确认我们除了受惊和外伤并无大碍,戴长轩才松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笑道:

「我就说嘛,还能哭这么大声,肯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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