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得到的答案,是他要庇护我权宜之计,刚才,刚才的一切,只是少年人气血方刚的一个意外。
「我说过,因为我喜欢羲河。」
「那不是……」
「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
我们对视了很久,他的眼睛仍然那么平静温柔,却让我看了害怕。
我喃喃道「……乱伦悖德,必遭天谴的」
「我不是先皇的儿子。」
「可我却是你姑姑。」
我看着你出生,在你襁褓外摇着拨浪鼓逗你,我把你看得比我的命还要重要,这不仅仅是血缘,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改变的宿命般。
而现在,我赤裸着在你的床上。
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夏挽,你这些年大概青灯古佛,不懂什么男女情事,你对我就像我对你一样,是比夫妻之爱更加深刻的亲情,就是太深刻了,你也太年轻了,才会混淆,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想要你呢?」他突然打断我的话。
「那时候有传言说丹蚩的皇后,长得像当年的羲河公主,而她的生辰,又同你一样,我便想着去看看,你当时抱了一只猫,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其实完全没有把你同我记忆里的姑姑联系在一起,我只有一个想法,她为什么会那么美,又那么高傲,却像一个被打碎了的琉璃瓶,我想保护你,又想看看你彻底碎掉的样子,那天我回去念了好久的经,可是怎么念,都止不住心魔。我想要你。」
空寂的夜里,他的声音显得异常清冽。
「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是个普通男人,你病了我照顾你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肮脏念头,包括现在,我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对你渴望。」
「别怕,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怕,而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一直都很清楚,我看着你的时候,怀揣着的是什么样的感情。」
我看着他,烛火下,父族赐予他深邃的轮廓显露无疑,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他的骨子里是北乾人的掠夺、占有,还有疯狂。
「可是我不爱你。」
「但你已经嫁给我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找回了神智和力气:「夏挽,无论你怎么想,这一辈子,我们只会是姑侄」
他没有说话,我把声音放得低柔了一些,仿佛回到了那些笼络朝臣的日子:「听我说,统一南北是当下要务,我们谁也不要分神,如果侥幸建国,等步入正轨,我便假托病逝,找个小庙修行,到时候你还可以看我,夏挽,当你富有天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这世间美貌女子何其之多,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而我们,永远是最亲的人,好不好?」
他轻轻一笑,道:「头一件,不是侥幸建国,这四海江山,会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其次,我既然娶妻,这世间美貌女子再多,与我有什么干系?」
我几乎气急,道:「你怎么就听不明白……」
我的声音,在他伸手挽上衣袖后戛然而止。
那光洁的手腕上,是两道刺目的红痕。
「这是什么?」
「是格鲁诅咒」
他看着我,温柔的让人毛骨悚然。
「我诅咒了我自己,若我有一日离开羲河超过百日,必会万毒钻心而死。」
我看着那两道伤痕,浑身颤栗起来,慌乱的握着他的手问:「怎么解?解开!你给我解开我就什么都答应你!」
「自婚礼上羲河喝下血酒哪一刻,此术无解。」
我已经慌得落了泪:「你是不是傻的?你以后,你以后是要做一国之君的!若有人抓到我威胁你怎么办?我比你大了九岁,我比你先死该怎么办!」
他想过来帮我擦眼泪,被我一把推开。
我这一辈子,与太多的人交易、筹谋、虚与委蛇,曾失败,但从不曾绝望。
但他让我绝望,我恨他,可我能拿他怎么办,在知道他是夏挽的那一刻,我就注定了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的拿捏着我,逼我背叛所有的人伦和廉耻。
他终于抱住了我,我趴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次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如果有,那说明我该死。」他在我的头顶轻声说道:「奈何路太黑了,你若死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走。」
时隔多年之后,我想起我的新婚之夜,那些悲凉、痛苦、绝望已经像是太多颜料混杂在一起的画纸,变得混沌而模糊,我只记得第二天的清晨,我醒得很晚,模模糊糊中觉察到他来了,又出去了,如此反复,直到我醒来,发现旁边放着一盏清茶,温度刚好。
什么东西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是那只叫小柿子的白鹿,眨着那双无辜的眼睛,呆愣愣的看着我,我一起身,它便过来拱我的手。
「我想起来了,当年在丹蚩的宴席上也有一只白鹿,被北乾人割了脖颈放血喝,何素龙将军不肯喝,才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我摸它的发顶道,它当然听不懂我讲得是个关于鹿的恐怖故事,有滋有味的啃起床单来,我忍不住笑道:「这些年,跟着我们夏挽吃苦对不对?」
而夏挽自己,又该吃了多少苦呢?
在它把床单吃进肚子之前,我牵着它出了门,一个憨厚的小丫鬟等在门口,见了我便有些紧张道:「夫,夫人,天尊刚才一直在这里,带着小柿子等着您醒,有紧急军情才走了。」
「什么军情?」
「是前面的事儿,我不知道。」
我随手拿了把野草喂小柿子,一面漫不经心道:「前面的事不好了,也会祸殃到后面来,还是知道点为好。」
贺兰熟读兵法,善排兵布阵,郑龙手下的诸将,也称得上骁勇善战,但是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还是打得很吃力。
北乾人不懂权谋政治,但是兵强马壮,极擅作战,一支军队往往能发挥出两倍于夏军的力量,再精妙的兵法,在这样压倒性的优势面前,也发挥不出多少作用,战局瞬息万变,然而胶着越久,对夏军越不利。
我坚持要参加每一次战事的商讨,夏挽同意了,他对我的纵容几乎没有底线,但我们之间的相处,甚至比他是奈何的时候还要克制冷淡,他睡在屋外暖阁,每日亲手为我煮药、烹茶、准备餐食,我不理他,他就静静地呆在那,我同他说话,哪怕是一句「把书递给我」,他也高兴不行,我瞧着便觉得难过。
我很想拥抱他,和他说上许多许多的话,把我们分离这段时间所亏欠的通通都还回来。
但我不能。
即使这样冷淡的相处,偶尔我一抬头,便会猝不及防的看到他在看着我,那么温柔的眼睛,却带着几近疯狂的占有欲。
他还是个孩子,孩子对于求而不得的东西,总是要钻牛角尖。
但我不是孩子了。
我不知他爱我什么,大概是皮相和混淆的亲情,所以他不顾一切,可是等他长大了,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会因为此刻的幼稚陷入绝望。我不能让他陷入这样的境地。
接连的战败,让贺兰暴躁的无以复加,他可笑的执念将一切都归结于我,哪怕每次战事的讨论,我几乎不说话,他也会从任何一个话题的延伸中振臂高呼:」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不过也没人理他就是了。
夏挽看不出任何忧心的神色,他甚至还有闲情每天焚香、抚琴、寻一些已经绝版的古籍给我,我开始以为他只是为了稳定军心,后来才发现,他是真的气定神闲,他安静的听着属下汇报军情,从容的制定计划,然后转过头,轻声告诉我今日他为我做了什么菜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看着他,偶尔会想到宸冬和丹蚩,北人骨子里对战争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哪怕是再想掩饰,你也能轻易的从他们身上瞧出狂喜或是狂怒,可是夏挽不一样,他从头到尾都优雅的像是在下一盘结局笃定的棋。
他感染了我,我在北乾十年,每天都保持着紧绷的状态。连心腹送来的茶叶,都不敢多喝,怕有毒,之后,也真的有了毒。
但是在这里,我竟渐渐的松弛起来,我突然觉察出,品茗也是一件很妙的事情,在他身边看看夕阳,听听琴,会有那么一时三刻,忘记这漫天的战火,和我悲凉的人生,
他在慢慢的改变我。
秋意渐浓,我的身体终于养好了许多,夏军已经吞没了大半个天下,但是北乾最强横的五城,却迟迟无法攻下,而北乾铁骑已经开始了反攻,夏军占领的城池正在接连失守。
我在树下勾勒着北乾的军队部署,接连的败仗让夏军的气势渐颓,供给也逐渐跟不上损耗,而他们还甚至没有跟北乾真正的精英部队正面交锋过,更遑论宸冬的从无败绩的铁骑。
我正在烦心,小白鹿又去叼我的衣角,我拉开它,它像是在和我拔河一样囤足了劲,三番几次下来我忍不住恼了。
「草料和水果短了你吗?还诚心跟我捣乱!这要是在北乾,你早被杀了知道吗?」
身后传来一声笑,道:「姑娘,它是缺盐了!」
我回头看去,一个老和尚牵着匹黑马站在不远处。
这里是营地,怎么会出现陌生人,而且那马生得很怪,比寻常的马高了一倍,且背部宽广,腿部细长如鹿。
我正在警惕,小白鹿蹦起来,撒欢儿一样朝他跑去,他宠溺的摸摸它的头,然后展开手掌,上面是亮晶晶的盐巴,小白鹿便欢天喜地的舔了起来。
「小柿子,想我了吧!这小伙子真棒!」
我瞧着他,似曾相识,突然,我想起了他是谁。
南胥第一将军,何素龙。
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他是个佝偻着身躯、面容枯槁的老人,而此刻,他虽然仍是僧衣光头,却红光满面,意气风发,倒像是年轻了许多。
他摩挲着小白鹿的头,半晌才抬起头想问我什么,却一下子怔住了。
他也认出了我。
我想过他许多反应,却没想到,他爽朗的笑了,就像是个长辈面对一个平平无奇媳妇,道:「是挽儿的夫人吧?多少年没见了,你和挽儿的婚礼,贫僧忙于军务,竟缺了席,你可别怪罪!」
他认出了我,却没有叫我公主,我一时间觉得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只得垂下眼睫,自嘲道:「我以为您也会厌憎我呢。」
何素龙摸着小白鹿的头,道:「挽儿从小我就教导他,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抓到手里,这是男人的血性,可他什么都不想要,比真和尚还像和尚,直到重新遇到你那天,他跟我说,他要天下。」
这时不远处,夏挽已经带人过来迎接了,何素龙朝他用力挥了挥手,继续说道:「我还得谢谢夫人,让这孩子活得像个人,而不是菩萨。」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朝夏挽迎了过去,夏挽端正行了一礼,道:「徒儿拜见师父。」
何素龙把他扶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成了亲,稳重了。」
夏挽一笑,牵过我的手,道:「这是我夫人羲河,师父大概见过了。」
后面的贺兰知言神色冷肃,何素龙却自然的笑道:「刚才还说呢,如此美人,怪不得我儿急慌慌的操办婚礼。」
我错愕的看着夏挽,他仍然笑着。没有半点不适。
何素龙拉着夏挽,走到他骑的那匹马前,自豪道:「这是师父送你的新婚贺礼,可喜欢?」
这是一匹比北马还要出色的良驹。
家国以马政为重,南胥的马匹能驮货,却不利于骑乘,而北地却有多种良种马,即使入主中原十年,草原上的马场没有片刻松懈,一旦如今日一般战事起,他们的军马便是个巨大的优势。
夏挽抚摸着那马头,点点头,何素龙朗声笑道:「当年南胥战败,便有八成是咱们马不行,这些年我一直派人寻找能在南地培育的良种马,此马来自西域,是房星马和洛城马的杂交,这一匹,就值千金!」
「谢谢师父。」
「你再看!」
何素龙便更兴奋了,一把拉住夏挽向着高处跑去,我们这些人便跟在后面。
夏挽看着远方,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走到他旁边,看到了远处有像是海浪的东西,此起彼伏的逼近。
不,不是海浪。
是马群,无数骏马被驱赶着,奔涌而至,任有画师如何高明,也决计勾勒不出如此雄伟壮阔的画面。
「我找到良马之后便建了马场!如今,马群已成!天下最剽悍的骑兵是你的了!哈哈哈哈」
「师父大恩!」
骑兵是北乾的最大优势,如今我们有了骑兵!战场局势必将逆转!
士兵们气势大振,高喊着何素龙的名字,天地之间,震耳欲聋。
我也忍不住笑了,而在这欢庆的气氛中,只有一个人始终沉着脸。
贺兰知言。
他站在那里,眉头紧锁的想说什么,随后急匆匆的走了。
我起身跟了过去,夏挽没有注意到。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注意我。
那一天,全军上下都非常兴奋,夏挽和他们在前面的营帐里商量着骑兵的组建,很晚都没有回来。
我困了又醒,终于听见了他回来,带着一阵夜晚的潮湿气息。
「弄醒你了?」
「就没睡。」
「有话对我说吗?」
我支起头,温柔的一笑,道:「我怕你有话对我说。」
他坐到我床边,少见的像少年人一样兴奋的眼睛发亮:「羲河,这支骑兵,会让我们跟何素龙的军队连在一起,形成合纵之势,直指大秦的心脏。」
我瞧着他,含笑听他说着:「……你真该仔细看看那匹马,肩膀那么高,跑起来像风一样快。」
「我又不会骑马。」
「我带你啊!我很会骑马的!」
「你?你同谁学的骑马。」
「何素龙。」
我便笑了,他才察觉到我的情绪,静下来道:「羲河,你今天可是什么心事?」
我没有回答,而是问:「夏挽,你觉得,是师父更亲,还是姑姑更亲?」
他讶然的看着我,道:「你怎么会问这个?」
我歪着头瞧着他,昏黄的灯下,他属于少年的轮廓已经退却,越发像是个英俊的男子,距离我记忆中,那小猫似的孩子,更是越来越远。
「他今天跟我说谢谢我。」我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我听着这声谢谢,心里很是不痛快。」
夏挽有些好笑的看着我,道:「这话从何说起?」
我玩笑似的道:「要谢谢,也是我谢谢他照顾了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外人来感谢我呢?」
「十年前他投降了北乾,一家满门被杀,也成了南胥的千古罪人,他说要不是我,早就活不下去了,叫他师父这么多年,大概也把我当成了亲生儿子吧。」
「我不管他怎么想,我问的是你。」我仍笑吟吟的:「姑姑和师父,谁更重要。」
隔着一豆烛光,我们对视着,我歪着头,像是随时会为自己的胡搅蛮缠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一样,而他静静注视着我,然后笑了,叹了口气道:「天地君亲师,这么算起来,当然是师父比姑姑更亲。」
我咯咯笑出声来,道:「好啊,我就知道……」
除却那些荒唐的妄念,我一直认为,我们是最亲的人,我们的利益是一体的,所以我无需用那些手段与他斡旋,也无需在这里培养我的势力,他会护着我,把好的都给我,就像我也会那么对他一样。
可是何素龙的出现让我发现,他早就不是那个月光水色中的小王子,他有许多更亲密的人,他的政治理想,未必与我相同,他如今不曾与我争执,是因为我们未有矛盾,可若有一日,真有什么极大地分歧,他还会一如既往地站在我这边吗?
夏挽瞧着我的表情,扑哧一声笑起来,道:「但你是我的妻子啊,这普天之下,哪有比夫妻更亲的人。」
这又是我逆鳞,我刚想恼,他便伸手把我抱在怀里,就像我是个小女孩一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会永远、永远站在羲河这边。」
我贴在他的胸口,心里疯狂的那一面,叫嚣着想说,哪怕我要何素龙死,你也可以吗?
但这话对一个老人而言太过恶毒,于是我说:「哪怕我一辈子不肯做你的妻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收拢了手臂,半晌,我听见他说:「是。」
但他又很快的补充道:「但你一定会做我的妻子。」
我心里那些刚才竖起来的,保护自己,凌厉而尖锐的刺慢慢地、慢慢地松懈下来,我仍然冷冷的说:「你越早死了这条心越好,我不会,我一生不会。」
他摸摸我的头,笑道:「饿了吧?尚有些红豆汤圆,我煮给你吃好不好?」
何素龙的骑兵很快就攻下了北乾最难啃的城池,自此夏军一改颓势,一直打到关口,这座城若攻下,联合何素龙之前的部队,就会对枬城形成包围之势,纵然宸冬再用兵入神,也已无力回天。
这座城叫做耸峙城,是由北乾十八贵族之中的鲸吞掌管,当年我与他打过交道,是个愚鲁忠厚的老实人,所以丹蚩才放心让他守住关口。
他打仗算不得有什么本领,但是耸峙城易守难攻,却偏偏有种固执的孤勇,他以死守孤城,至于城内断水断粮,也不退让半步。
「他就是要拖,如今宸冬被东边的战场牵制住了,一旦拖到宸冬回来救援,这战局就会发生变化,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可是耸峙城地势险要,我们暂时攻不进去。」
何素龙在地图上摆了一个小石子,道:「用大炮。」
「轰开城门吗?可是城门戒备森严,不会让我们推着大炮走近的。」
「不是城门,是城内。」
他在地图上圈着点,向众人解说:「耸峙城之所以难攻,是因为建在山地上,城门略低,如果我们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搭建炮台,架上大炮,炮弹便可以直接轰向城内,十发炮弹下去,他们必损失惨重,我们再以骑兵攻城,便事半功倍了。」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尤其是郑龙,他搓着手兴奋道:「不愧是老将军,咱还是得学!你说是不是啊贺兰!贺兰?」
我突然开口道:「可是我不同意。」
我的声音并不小,可是谁也没有听到,他们沉浸在快活中,只有夏挽静静的朝我望来,道:「羲河,你说什么?」
那是我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说话,所有人都朝我望来。
「攻打枬城时,便用了大炮,那一仗输了,可知为什么?因为大炮笨重,装填时间过久,一击不中,军队会迅速寻找到位置,它便发挥不了作用,此其一。」
我凝视着何素龙,道:「还有,当日我最恨的,便是北乾屠戮平民,耸峙城人流密集,将军可曾想过,十颗炮弹下去,又有多少平民会罹难。」
何素龙只是摇头笑,仿佛在听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胡闹,周围人低低的抱怨着:「可是死的是些北狗,北狗不该死吗?」
「我们这一路上,招降了多少北人?他们瞧见的我们对北乾平民的态度,还会臣服于我们吗?再者,北乾强悍的实力你们瞧见了,如此屠戮平民,会带来的是北乾军民的拼死抵抗——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一旦建国,他们就将猪狗不如,于是历史就会重演。」
窃窃私语声逐渐平息,何素龙终于抬眼看着我,道:「夫人,您是治国之才,这些年北乾能国泰民安,全赖您呐。」
我的身份并不是个秘密,但,也没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说出口。
「朝堂呢要讲究平衡,但老夫是个军人,军人只看如何能迅速的把仗打赢,得建国,才能治国不是?」他笑了,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笑起来,仿佛他说了什么有趣的事。
而我站在哄笑声中,一点都没觉得有趣。只是心里冷冷的想,若是在北乾,有人胆敢这样同我说话,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时候我是权倾朝野的皇后。
而我现在,只是一位无人识得的夫人。
「臣同意夫人所说。」贺兰突然高声道:「不义之战,天道不佑。主公要做天尊,便不可留有草菅人命的污点,更何况元初教众皆为平民,如此一来,主公如何服众。」
贺兰终究在军中是有威望的,嘲讽声渐渐停了,何素龙冷笑了一声,转头看向了夏挽,道:「挽儿,你怎么说?」
我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午后,阳光透过厚密的营帐照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夏挽身上,他喝了口茶,轻描淡写地说:「羲河的想法,便是我的想法」。
众人哗然,一时之间,我也愣住了,隐隐的,能听见人群中的私语:「狐媚惑主」「祸国妖孽」。
何素龙霍然站起来,他终于认真了,生气了,厉声道:「此次战败,必重创士气,距成大事一步之遥,你岂能儿戏!」
夏挽凝视着他,指节轻轻敲打着桌面,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才轻声问道:「为何战败?」
何素龙一怔。
「不用大炮就会战败,还是不遵从您的想法,就会战败?」他轻声。
一时间,整个营帐都静了
我们不是北人,任你天潢贵胄,也要敬着天地君亲师,更何况何素龙一手创立骑兵,刚立下滔天大功,诸将都对他俯首帖耳,夏挽日常侍奉更是恭敬,他在军中,俨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人能想到,夏挽会在这时候对他发难。
一片死寂之中,一直未说话的秦柳元开口道:「建造炮台需要时间,亦有成本,且距离城中较远,并非一定能击中,其二,此前一役中出现诸多意外事件,臣以为,一旦走火,必会殃及我方士兵,此举乃不得已为之的下策。」
他一向是个极有眼色、精明至极的人,此时带了头,便立即有人见风使舵的附和起来,比起将军,他们更不想得罪自己的主上,而另外一些人,脸色铁青,并没有说话。
何素龙眼神悲凉,道:「你幼时我教你读史,自古君王软弱到让女子干政,必有大祸临头!丹蚩的下场……」
夏挽笑了一下,道:「女人不可干政,却要和男人一样,承担着战败的后果,她们何其无辜,羲河这些年,又何其无辜。」
何素龙还要说话,夏挽便站起来,道:「建造炮台需要五日,三日内,此城必取。」
随后,他拉着我,拂袖而去。
我记得那一日,暮野四合,我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心里全是惶然,终于开口道:「你为了我,我不该说这些,只是……现在实在不是得罪何素龙时机。」
「我承诺我会一直站在你这边,不是为了得到你,而是因为,我确信,我做得到。」他摸摸我的头,笑着说:「你放心。」
我看着他,夕阳的薄光从他身后涌进来,勾勒出属于男子的清隽轮廓,不知不觉间,他又长大了些。
他拿出手帕为我擦拭脸颊,我才发现,不知不觉的我已经满脸泪水,应该是,夕阳的光太盛的缘故吧。
「回家吧,羲河,晚上做鲜百合鸡汤,喜欢吗?」
「嗯」
他拉着我的手,步入了暮色中。
何素龙来的那一日,我与贺兰曾有过一段交谈。
「今日得此良马,怎么大人不见喜色?」
贺兰没有说话,他仍然憎恨着我,而我早就不恨他了,至少他一直守着对南胥的忠诚,刚才那父慈子孝、众人欢庆的时刻,只有我和他感觉到了荒唐。
南胥重礼法,皇权自古便高于伦理,如贺兰是夏挽的亲舅舅,却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称臣,只因礼不可废,废了,便会出乱子。
而何素龙称夏挽为「挽儿。」且并未行礼,种种所为,都有意无意的在向众人暗示着:在这里,他并不是夏挽的臣子,而是他的长辈。
君主,特别是这样风雨飘摇之际,必须要有至高无上、无人比拟的权威。何素龙是一派爱子之心,还是暗藏着什么心思,尚未可知。
贺兰沉默了半晌,道:「培育良马,是主公五年的策略。」
我一怔,何素龙的所为完全让人觉得培育良马是他部署,神兵天降,救此僵局。
「此时正值用人之际,臣实不想多言,但,公主可以同主公想一想,既是一派赤诚之心,当初怎么就降了北乾呢?」
说罢,他拂袖而去。
这话我同夏挽说过一次,他叹了口气,道:「贺兰是清流,尚有士大夫的风骨,当日在北乾,身在炼狱,尚咏《国殇》,何素龙成了北乾人的座上宾。他自然瞧不上。」
「那你怎么看呢?」
「凡能为我所用,有什么不好呢。」他喂我喝了一口汤,温声问:「好喝吗?」
此后的三天,一切都如往常一样继续,夏挽并未安排攻城,仍然从容闲适,包括对待何素龙亦是恭敬有礼,仿佛那一日冰冷的肃杀和「三日内必取此城」,都是一场梦。
第三日,夏挽出去了,我准备找个阴凉的地方看书。正撞见何素龙喂小柿子吃苹果,它嘴巴很叼,要切了块才能入口,瞧见了我却突然不吃了,蹬着细腿跑到我身边蹭来蹭去,何素龙唤了几声,它也不肯跑回去,何素龙只得走过来抚摸着它的头,道:「你啊,小伙子,遇到夫人,就不理我这老头子了?」
我笑道:「它就是顽劣,跟您闹着玩呢。」
何素龙似乎有几分感慨,道:「白鹿咱们瞧着好看,实际上,是族群的异类,当初挽儿把它抱回来,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喂什么都不吃,只呜呜的叫,我便去村里买羊乳,又去打新鲜的麦苗给它吃,就这么的拉扯长大了,你说怪不怪,他就偏偏更喜欢夫人。」
「缘分这东西,强求不来,也抹不去。」
他笑道:「可是有些缘分会害了他。」
秋风乍起,吹乱了树丛,我才发现,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何素龙笑得那么慈祥,让人汗毛直立的慈祥。
「何将军,我幼时先皇曾抱了只小老虎回来,我和夏挽便围着它玩,它整日懒洋洋的,任我们抚弄,不知不觉,就把它当成猫了,可有一次我不小心弄疼了它,它一口咬在我手臂上,鲜血直流。那时候,先皇告诉我说,它乖顺是因为它愿意,但老虎终究是老虎,一旦它不愿意了,便随时可以扑杀我们,永远,永远不要把老虎当成猫「
「夫人你错了,我从未觉得我可以左右挽儿……」
「将军,我还没讲完。」我笑道:「南臣二十年,你的礼仪这么快就丢了吗?」
「你说」
「因着伤了我,先皇吩咐把老虎带出宫去,我很难过,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发现那小老虎回来了,夏挽命人把它连头剥了皮,洗干净了,放在我床头。」我凝视着远方,那里隐隐传来喧嚣声。
当年夏挽的样子我还记得,额心一颗红痣,皎然如玉。害羞又无辜的样子,他说:「姑姑,这下它不会再咬人了。」
这时候有个小兵奔跑过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跪下,喜形于色的禀告道:「报告将军,报告夫人,耸峙城,投降了!」
「什么!」何素龙几乎是厉喝出来:「鲸吞不可能投降!」
我嗤笑一声,与他擦肩而过,往回走去。
马蹄声声,飞溅起了落叶,我抬起头,看见了夏挽朝我策马而来。他大概刚主持完受降的仪式,穿着一身铠甲,他很少穿戎装,现下平日里的温柔清隽被隐藏起来,完全就是个英武的少年将领。
秋日的阳光下,他从马背上对我伸出手,就像是个发着光的,年轻神祇。
「羲河,想骑马吗?」
我有千言万语想说,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好!」
我被他抱上马,我们纵马跑过平原、深林,惊起了野雁和麻雀,秋天的干净的风迎面吹过,树叶打着旋儿落在我们身后,我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的奔跑过了。
「鲸吞那样固执迂腐的人,夏挽,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
他笑笑,却答非所问,道:「羲河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弯苍白的月亮倒映在湖畔,风吹过湖面,水波那样温柔。
「夏挽,我是你姑姑,这是人伦……」
「如果我真的是你哥哥孩子,那么我会比得到很多的爱,作为代价,我理应错过你。」他挑开我的衣扣:「可是,因为这个身份我承受了那么多苦难,我还要因为它错过你,羲河,这不公平。」
他亲吻着我的脖颈,那只手慢慢地探入我的衣襟,一切荒唐正在顺理成章的发生着,我听见他压抑而又温柔的声音,喃喃的说:「羲河,我的一生都是罪孽,可你是我的月亮。」
蝉鸣在耳侧响起,还有少年干净的体魄,我承认那一刻,有几分的意乱情迷,在他是奈何的时候,我抱着他时也曾杂念丛生,他那样美丽妖异,存心引诱你的时候,你根本无法抗拒。
可是还有别的。
我很清楚,在他拥抱我的时候,另一种激越的感觉让我无法抗拒。
是害怕。
我害怕他,害怕这个绝美的少年,害怕他带着疯狂的爱,害怕他把我整个人摧毁。
那天晚上,只差一点就万劫不复。只因为不远处的营地,响起了大敌入侵的鼓声。
「我们回去,快回去——夏挽,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一直盈在眼眶里的泪终于坠落下来,他平息了一会后,帮我穿好了衣服。
我转身就走,他却突然地,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了我。
「你放开我!这都什么时候了!」
「你叫我一声,我就放开你。」
他突然像个孩子似的耍赖,这是他第一次逼迫我,不是诱哄,而是毫不妥协的逼迫,鼓声一声急似一声,我挣扎不过,终于叫出声来:「夫君,我们走吧。」
月光清清楚楚的映着我的罪恶,我羞耻的恨不得下一秒就死在这里,而他抱我上马,刚才挣扎的太过,我的衣服斜露出了肩膀。
他轻轻为我整理,盖住了上面经年的伤疤。然后温柔的说:「别急,是宸冬。」
就在耸峙城投降的当天夜里,宸冬从东边的战场赶过来支援,比我们的判断,整整提前了五日。
耸峙城太重要了,可当时的宸冬,并没有那么的慌乱,因为他觉得,鲸吞一定会为他守住那座城,他一定来得及。
可是远远的,耸峙城上挂着夏军的大旗,那只展翅欲飞的鹓雏,撕裂了整个长夜。
再走近一点,城门上迎接着他的,是鲸吞死不瞑目的头颅。
所有的军队都在耸峙城汇合,最后一战,便是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