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回妖。」
话音刚落,一只鞋完美打在了凃寒的后脑勺上。
「你 tm 本来就是一只妖!」
《妖怪客栈》
(全书正文已完结)
楔子
我自幼便被送往昆仑。
云上仙山,他人趋之若鹜,而我避之不及。
母亲曾说:「此乃宿命」。
然我实在忍受不了这该死的宿命,于是我逃跑了,跑到了荒山野岭之中,与妖为伍。
此后三百年,再未回过北海,亦再未踏入昆仑。
第一节 换骨
【1】
人族之东有若海,若海东行三百里,有山名荒郦,鬼差不敢入而群妖乱舞。山中有客栈,名为「妖怪」,这是个杀千刀的地方,而我是这杀千刀的客栈的老板娘。
妖历 N 万年某日清晨,万物沉静,一缕阳光刚刚斜进大堂,忽闻叹息:
「我想做回妖。」
话音刚落,一只鞋完美打在了凃寒的后脑勺上。
「你 tm 本来就是一只妖!」
暴躁二砍光着一只脚,怒目圆睁,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凃寒不紧不慢捡起地上的鞋,哀叹道:「可我已经不是原来那只纯洁的妖了。」
二砍蹙了蹙眉:「什么玩意儿?」
凃寒摇了摇头:「我有了人的心思,我爱上了一名女子,并为之牵肠挂肚。」
「丫的…」
二砍再起怒火,抄起另一只鞋,狂躁地向凃寒扔去,怒吼:「有完没完!」
「诶诶诶,不吵不吵。」 铁金嘴里叼着半个苹果,支吾着挡在二砍身前,唯恐下一秒二砍抽出双刀砍了凃寒这棵老树精。
「你也是!」 铁金拿下苹果,恨铁不成钢道:「人家都说铁树开花难,你怎么一百年内开了一百来次?」
凃寒瞪眼:「是第六十二次!」
「哼哼…」 正蹲着擦门框的柳无幻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回过头插嘴道:「你还挺骄傲…近一百年来,第六十二次爱上人类。这种频率你就别往外说了行不行?」
凃寒眯了眯眼睛,拿鞋指着柳无幻:「无知的人类,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了。」
柳无幻翻了个白眼儿:「总喜欢上无知人类的妖岂不是更无知?」
「嘿呦…顶嘴?」 凃寒气得将手里的鞋直扔了过去。
柳无幻一个侧身就躲开了。那鞋不偏不倚落在不远处的水桶中,咚的一声儿。
「辛凃寒!!!」
二砍发了疯,从腰侧抽出双刀直奔向凃寒。俩人你追我赶,一时间竟在大堂内玩儿起了追逐游戏。
铁金无语,咔嚓咬了一口苹果,摇了摇头:「还是不成熟啊。」
我叹了口气。
我这几个伙计多少都有些毛病。
二砍是只女狐狸精,可她没有生出丁点儿妩媚的劲儿,几千年来那给狐族是丢尽了脸面。一百五十多年前,她负气离开青丘,投奔了我这妖怪客栈。
辛凃寒是棵老树精,从他修成人身少说也有三千年,可他总自以为年轻,整日把情爱挂在嘴边。极容易爱上人族女子,却自称「天下第一痴情妖」。
铁金是只凤凰,原本出身高贵,却因生带三根杂毛而被怀疑是山鸡与凤凰的混种。自幼受尽排挤嘲笑,于是干脆自甘堕落,离开灵都,做了只妖。
柳无幻更是可笑。好端端一个人,当年被某妖扔到我手中,让我以妖珠替他续命。此后,这柳无幻便留在了这客栈中,自此二百年有余。
客栈另外还有俩伙计,一个名姝菏,一个名丹风。姝菏是只千年的猫妖,而丹风是只从不开花的花妖。
总归我这客栈,稀奇古怪,没一只正常的妖,更没一个普通的人。
「造孽啊…造孽啊…」 我摇头轻叹,紧转着手中的佛珠。
眼前还在熙攘,可这杂乱的声音中忽然出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呼吸声。
「嘘!」
我伸出手指,耳朵动了动。
霎时间万籁俱寂。
「有人…」 我声音极轻。
铁金屏息一闻,忽睁大眼,颤道:
「真的是人。」
二砍愣住了:「苍天啊大地啊,咱们这客栈地处荒山,已经多少年没人类进来过了。」
空气寂静,不知是谁咽了口唾沫。
我咬着牙,恶狠狠扫视众妖:
「给我通知下去,让这客栈里的妖魔鬼怪都给我老实点儿。今儿谁给我露了相,哪怕露出一根尖牙来,我都要他知道’惨’和’残’字的区别。」
众妖齐齐点头。
我压着嗓子:「 听我指令,各就各位!」
话音落下,众妖四散。
临走,二砍还不忘捡出了她那只湿透了的鞋。
【2】
我是一间妖怪客栈的老板娘,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下午,一个白衣少年提剑跨进了大门。
伙计二砍看得眼睛都直了。
「白齿青眉、眉清目秀、秀色可餐、餐…餐桌上有你该多好…」
默默念叨着,二砍呲溜了一声儿,哈喇子都要掉到鞋面儿上了。
我一把手绢拍在她的嘴上,低骂道:「收起你那妖怪样儿!」
说罢,我笑着迎接了过去。
少年身上好大一股檀香味儿,熏得我倒退数步,连打喷嚏,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无幻!!!!!!!」
二砍吓得大叫。
闻尖叫声,伙计柳无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到了大堂,一把拦在我的身前,笑着对那少见拱手道:「公子打尖儿还是住店?」
白衣少年看了眼气喘吁吁的无幻,看了眼捂着胸口的我,以及躲得二丈远神色狰狞如恶鬼的二砍,许久没能憋出一个字来。
「公子?打尖儿还是住店?」 柳无幻又问了一遍。
白衣少年喉咙一哽:「住店。」
「得嘞!」 柳无幻身子一弓,手一伸:「贵客楼上请。」
白衣少年又是一顿:「你…不问问我要住什么价格?」
柳无幻道:「我们这儿都一个价位,您请着。」
白衣少年迷迷糊糊被请上了楼,转弯时候还回头瞧了我一眼。
看着白衣少年渐渐消失的背影,二砍连连咋舌,频频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我瞪眼怒斥:「我说没说?别给我露相!」
「我没有…」 二砍说着,又是呲溜一声儿。
我扬起手,真想给她一巴掌。可最后,那一巴掌被我自己打在了自己的脸上。
谁让当年收留她的人是我呢?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去去去…上后厨帮忙去。」
我嫌弃地挥了挥胳膊。
二砍微微一顿:「可是…那小伙子还没点菜呢…咱怎么知道他要吃啥?」
我无语道:「铁金统共就会两道菜…还有可发挥的余地么?」
「啊…哈哈哈哈哈哈忘了。」
二砍窘迫大笑,一溜烟儿拔腿飞去了厨房。
二砍刚离开,白衣少年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好家伙,真是不怪二砍。我段九娘戒人肉已有三百年余,瞧着眼前这细皮嫩肉的人族少年还是忍不住喉咙湿润。
少年见我,微微一愣:「姑娘何故以纸塞鼻?」
为什么?自然是怕闻着他身上那股子檀香味儿。别看我整日攥着佛珠,你若让我去寺院门口溜达一圈儿,我应该会当场混渡西天。
妖大多受不了檀香味儿,柳无幻体内虽有妖珠,但实际还是个人,所以彼时二砍吓得大喊,只能由他出来摆平。但说来奇怪,一般人族很少会熏这么重的香,简直达到了刺鼻的程度。我严重怀疑这少年受到高人指点,故意闯我们这妖精洞。
「啊…」 我长呼一声儿,捏了捏鼻子:「天寒,鼻子犯了旧疾,不通气儿。」
白衣少年听罢,似是信以为真,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状若无意问道:「公子独自来这荒郊野岭,做什么来了?」
少年简单道:「寻人。」
说着,眼睛楼上楼下大概瞟了几眼。
「寻什么人?要不要帮忙?」 我问。
我就是随意客套一下,岂料少年拱手:「那就多谢了。」
「这…」 我尴尬笑笑:「你且说说看。」
我这边应下,白衣少年却故作深沉起来:
「他日有需要时定与掌柜的开口。」
我咯咯笑了:「你怎知我是掌柜?」
我捋着发尾,想着必然我是贵气逼人,才让人一眼看出。岂料白衣少年坦然道:
「因他人都在忙,只你一人闲着。」
无语,简直无语。
我不再理他,胡乱作揖:「客人请先自便,晚饭很快便好。」
我低头糊弄着账本,那白衣少年却笑道:「可我尚未点菜,掌柜的又真是我要吃什么?」
「来了我们这儿,不由你点。上什么吃什么便是。」 我说道。
本以为他会争白几句,起码是有些惊讶。然白衣少年只木讷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不大一会儿,白衣少年不见了踪影,不知转到何处去了。
我一抬头下了一大跳,那蝙蝠精倒挂在二楼房梁上,悄悄向下瞧着。
我压着嗓子,怒目道:「你给我下来!」
蝙蝠精一个翻身,稳稳落在地面上,变成了人形,叭嗒着嘴道:
「一颗老鼠屎毁了一锅汤,这小子给咱们兄弟们吓得都不敢出屋儿,生怕一个忍不住给他脖子咬断。」
我斜眼看着蝙蝠精:「你想说什么?」
蝙蝠精凑过来,说道:「九娘啊…不然把他吓跑算了。」
「呵…」 我冷哼:「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客栈不是你的。若叫人知道了我这客栈闹妖闹鬼的,我还要不要在这人间混了?」
蝙蝠精挠了挠脖子:「也是。」
我呲了呲牙,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
「三百年来,老娘搬了多少地方,好不容易在这荒山野岭易掩妖气的地方扎稳了脚跟儿。告诉你那几个兄弟,谁要是捣乱,别怪我翻脸!」
蝙蝠精身子一颤,脸都绿了。
好好的小半天儿,我已经因这人族的少年恐吓了客栈里的客人两次。
不过没关系,这荒山野岭就这一家妖怪客栈。他们不住这儿,便没别的去处。即便有别的去处,他们也不敢去。
因为巫不沂若知道了,会打断他们的腿。
【3】
晚饭就俩菜,铁金忙活了一下午。
白衣少年落座后,盯着那俩菜,想了许久,问我道:「掌柜的要不要一起?」
我摆了摆手:「吃过了,客人慢用。」
少年又要说什么,来不及开口却被门口咣当一声儿吓了一跳。
我抬眼看去,正见姝菏手中拎着酒壶,歪歪扭扭倚在门边。那门被她撞得不轻,估计她这肩膀明日也要大青一块儿。
铁金方才给少年端了些花生米上来,好不嫌弃地看着姝菏:「喝成这样,又去哪儿厮混了?」
姝菏笑了,一开口,打了个嗝儿,许久只酝酿出一声儿:「喵~」
「啊啊啊哎呦…」 我吓得魂不附体:「铁金…快扶她进屋。」
铁金的手刚搭在姝菏身上,她就像触电一样,远远弹开,眼睛一瞪,盯着桌边的白衣少年,眼里透出精光来。
猫妖姝菏,什么都好,却有两样嗜好。一嗜美酒,二嗜美色。
此时,瞧见这俏郎君,眼睛都变成了桃心状,一步一颤,跌到那少年旁边。
可屁股还没坐稳,姝菏面露苦色,连打着喷嚏。想必与那檀香有关。
我以为姝菏会就此作罢,可她不紧不慢从袖口处掏出绢帕,又不紧不慢塞在了鼻子处。
白衣少年已是大惊失色,愣愣看着姝菏。
「小女子姝菏,公子贵姓啊?」
姝菏鼻子塞着,说话声音嗡嗡直响,铁金不厚道得笑了。
白衣少年身子极力向后挺着,拱了拱手:「在下赵清玄。」
「好名字。」 姝菏魅然一笑。
一只猫妖,如此放浪,不知道的,以为她才是客栈里的那只狐狸精。
「干吃多没劲,不如我们来喝酒吧。」
说着,姝菏把酒壶落在桌上。
赵清玄摆了摆手:「我不会饮酒。」
姝菏抿嘴:「不饮酒便不饮酒,那我与公子来对诗可好?」
赵清玄尴尬笑笑:「那姑娘…先开始吧。」
姝菏一脸娇羞,嘴巴嘟嘟,妩媚道:「正所谓春宵…」
眼见情况不妙,这家伙猫嘴吐不出象牙,这是又要吓跑我的客人。我三步并两步,一把横在她身前,赶忙接过话头,对赵清玄大笑道:
「春宵…宵…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铁金鼓掌赞叹:「好诗啊好诗!」
赵清玄一愣:「你确定…是春宵?哪里怪怪的…」
「不怪不怪。」我笑着推了推少年的胳膊,侧头使劲儿瞪了姝菏一眼,示意她赶紧离开。
姝菏相当不乐意,依依不舍地对少年抛了个媚眼儿就摔打着走了。
走时,还没忘拎上她那个破酒壶。
【4】
自那少年住进来,其他妖怪那是能绕多远绕多远。他们并非怕这人族少年,而是怕我段九娘。
他们一直不知道我的真身是个什么玩意儿,猜测了数百年,渐渐有的妖开始怀疑我是幽冥的后裔,大战之后逃了出来。
天知道我根本不是幽冥妖族,而上古那场大战发生的时候,我尚在襁褓。
神秘的东西总带着那么点恐怖色彩。我段九娘就是这荒山里最神秘,也最恐怖的东西。因此只要我一日不露相,对他们的恐吓便还是有些作用的。
今日天色阴沉,雾蒙蒙一片。
我披着斗篷,在涯边的秋千上坐着发呆。那名叫赵清玄的人族少年又过来跟我套近乎。
「掌柜的在看什么?」 他问。
「看风景。」 我言简意赅。
少年蹙眉看了看远处那似被薄烟笼罩着的青山,估计也没看出什么风景。
我没给他留话头,他又开始自己寻起话题来。憋了许久,却问:「掌柜的在此呆了多久了?」
「许久了。」 我说道。
少年又沉默了,他静静站在秋千旁,让我有些如坐针毡。
「公子好像很闲。」 我说道。
少年轻笑:「难得清闲。」
我俩这对话实在太没营养了。
我轻叹了口气,眼前似是飘出一层薄烟来。
「公子寻人,为何寻到了这荒山野岭?」 我微微仰起头,看着少年问道。
少年又笑了:「掌柜的这客栈不也开到了这荒山野岭么?」
我喉咙一哽,是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许久,我眯了眯眼睛:「深山老林,公子小心有妖怪哦~」
少年看着我,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认真问道:「这里的妖怪会害人么?」
我一愣,随后轻笑:「这我怎么知道。」
少年也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状。
「那公子怕妖么?」 我忍不住打趣他。
岂料少年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微微蹙眉,叹息道:「人心有时候比妖更可怕。」
看着少年,我片刻失神,但很快回过神来,笑道:「公子年纪轻轻,看得倒是通透。」
少年看向我的时候,我已经又望向若隐若现的青山。许久,我才听到他的轻叹,道:「其实我此番离家,是为父亲寻人。他如今病入膏肓,只剩下一口气吊着,日夜惦念着一名女子。」
我冷冷哼了一声儿,睥睨道:「你娘可还活着?」
少年摇了摇头:「我娘走得很早。」
我又哼了一声儿:「走得早也好,免得见着你父子俩这模样,心寒。」
少年没有说话,微微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过了好一会儿,摇头道:「父亲不爱母亲,但终归也算善待。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楚的,就像人的感情。」
我侧头看了少年一眼,没再说什么。
「想听听父亲和那名女子的故事么?」 少年忽然问道。
其实…并不是太想听。但我若如此说,恐怕驳了我这金贵客人的面子。于是我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少年学着我的样子望着青山,缓声道:「父亲年少的时候家境没落,被送去异乡一大户人家寄养。那家的儿子个个跋扈,因父亲家道中落缘故,每每冷眼讽刺。可那家有位表小姐,善良聪慧,端静识礼,最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瞧不起落难的父亲。」
「青梅竹马的救赎故事,被强拆散的痴男怨女,话本子里常讲,如今听起来倒有些老套了。」 我轻轻荡起秋千,满不在意。
我这嘴着实臭了些,我自己也知道。
那少年好脾气,听了我的话,竟轻轻笑了一下,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若真是个两情相悦却被迫分离的故事也就罢了,偏得横生出枝节。父亲十六岁那年,家族东山再起,父亲也因此返回族中。两年后祖父过世,因是嫡长子,父亲顺理成章继承了家业。此后便向那位表小姐提亲,希望执手偕老。」
少年微微停顿,叹了口气。
「然后呢?那表小姐没嫁给你父亲?」 我忽然来了些兴趣,主动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父亲如愿娶到了那位小姐,是正妻,也是原配。」
「那她后来又去了何处?」 不知何时,我的身子扭了方向,面向着少年,手轻轻抓着挂着秋千的藤蔓。
「父亲娶进门的那位夫人,已经过世很多年了,甚至比我母亲还要更早。」 少年说道。
我紧蹙眉毛,听得糊涂了:「那你父亲又为何还要找她?难不成要作法招魂,去地府里抢人么?」
少年抬眼看着我,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颜色:「我说的是父亲娶进门的那位夫人过世,而非父亲心心念念的表小姐啊。」
我又是一怔:「你说什么?他们难道是两个人么?」
少年不置可否,只道:「父亲成婚后,发现些端倪,那位夫人虽模样性格都瞧着与从前一样,可细节骗不了人。父亲说,大婚之日,她的一个动作,父亲的心就冷了。」
「什么动作?」 我问。
少年摇了摇头:「父亲不曾说起。」
这故事听着离奇,却是莫名有些熟悉。然一时迷障,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看着少年一脸落寞,我问他道:「你就知道她没有死么?若是没有死,她为何不去找你的父亲?」
少年似笑非笑得动了下嘴角:「我可曾说过她与父亲是两情相悦了?」
少年语出惊人,我又是一愣。
少年轻叹:「她大抵是不爱父亲的吧,否则也不会几十年不曾来看过一眼。」
这故事听得愈发糊涂,却愈发有了别样的轮廓。我打量着那少年,问道:「方才你说,来寻人,听着,可是有了方向了?」
少年点了点头:「父亲查了许多年,终于有了些眉目,后经家师点拨,终于拨开云雾。」
看着少年清冽的,带着些许盼望的眼神,我心头涌上一股极其不好的预感。
我缓缓起身,暼了他一眼,便要离开。
「掌柜的不问问,家师何人?我又是来寻谁的么?」
「与我无关。」 我幽幽说道。
【5】
我走得匆忙,岂料那少年却疾步追了上来。
我跨进大堂,直奔柜台,拿起算盘扒拉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说道:「三两二钱十六文,那十六文不要了,三两二钱,公子结一下吧。」
少年蹙眉:「我还没说要走。」
我翻着账本,振振道:「新年将至,我们要闭店筹备。」
少年沉沉道:「掌柜的你撒谎。」
「我撒谎?」 我哼了一声儿:「那你可说了实话了?」
我抬起头,冷冷盯着他:
「你姓赵,你是大宁皇族。」
「是。」 少年声音冷静,毫不避讳:「我是如今大宁皇帝的第二个儿子,诚王赵清玄。」
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调整着呼吸:
「是谁告诉你这个地方的。」
我眼露寒光,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凶一些。
赵清玄道:「我的师父,也是宁国的大国师。」
说罢,可能怕我识别不出是谁,直接暴露道:「巫不沂。」
「巫不沂!」 我拍案而起,瞪着眼睛点了点头。
好哇,这老不死的。
我眯了眯眼睛:「他没告诉你,他是如何知道的么?」
赵清玄道:「大国师以前是个捉妖师。」
「不要脸!」 我再次拍案惊奇。
赵清玄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怎么了?还捉妖师?那老不死的本就是只狼妖,几十年前机缘之下得了一颗仙丹,隐藏了妖气,自那以后是游乐人间,乐不思蜀。明明他才是这客栈的掌柜,偏把烂摊子扔给了我。
我这嘴气得歪了,刚一张开,字都不等吐出半个,铁金忽然凑在我后面,咬着舌头似地低声儿模糊道:「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三思三思三思啊。」
我张开的嘴又极不情愿地闭上了。
「很好。」 我强颜欢笑点了点头:「既然知道他是捉妖师,就该知道他和我们有仇。你来这儿求我们,岂不好笑?」
说罢,我便要走。
岂料,这赵清玄在我身后啪地抱拳,语出惊人:
「国师说他和客栈的老板娘有旧情,提他名字就畅通无阻的!」
「屁!」 我转身狂吼:「谁和他有旧情!」
我这一吼,吓得赵清玄一屁股坐在地上,面露惊色,细嫩的小脸蛋儿霎时惨白。
当日,我愤而离去。离去前命二砍捆了这名为赵清玄的少年,扔进了柴房。
铁金他们皆摸不着头脑,左右一想,偷笑了半宿,以为终于有人肉吃了。
【6】
自打与那少年撕破了脸,已经过了两日。他在柴房呆得似乎还挺舒坦,丝毫不像是被捆着扔进去的。说起来,他好像对我有什么误解,以为我是肯定要放他出去的,于是不吵不闹,按时吃饭。
今日本就不是个晴天,将入夜的时候天阴沉得愈发厉害。空气里透着一股子潮湿冰冷的气息,缠绕在鼻息处,久久不能散去。
人间新年将至,我们几只妖也厚着脸皮准备欢度。我如往年一般坐在案前写着对联。
我的字写得不错,连那世家的公子柳无幻都直言称赞。对于他们近乎吹捧般的赞美,我往往报以白眼。他们只瞧见我如今笔走龙蛇,哪里知道昔日我被小师父逼着练废了多少狼毫。
我轻轻抬臂,正满意得欣赏着自己的字迹,忽听身前一声叹息。
「又下雪了…」
铁金蹙眉盯着窗外,面露忧色。
姝菏绣着帕子的手顿住了,抻起脖子眯眼向外望了一下,摇了摇头:「丹风又穿成那个鬼样子,出去游街了?」
铁金猛地回过头,一脸不悦:「你又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姝菏瞪眼:「如何?现在是连说说都不行了?」
「不行。」 铁金和姝菏杠上了,叉着腰,一脸挑衅。
姝菏是个爱练假把式的,撒撒娇还成,呈口舌利已属为难,更别说打架了。
于是她立刻怂了,小脸儿青绿,满脸委屈得望向我:「掌柜的,你看看她呀!」
我放下毛笔,讲道理道:「铁金你先消停些,怎么好端端的事到了你那儿都变了味道呢?」
说罢,我又看向姝菏,讲道理道:「还有你也是,丹风她与我们不同,她是后才变成的妖。你平日不总求着别人对你宽容大度,又为何不肯对她宽待些?更何况,丹风游街去,难道有叫你陪着出去挨冻不成?」
「你们…」 不大会儿功夫,姝菏已经红了眼睛,一把将还未绣好的帕子扔在桌上,拂袖而去。
二砍大气不敢出,与我面面相觑。
我冲闷青脸色的铁金努了努嘴,又看向门外。二砍即刻会意,走到铁金旁,与她闲聊起来。
我起身离开,拐去了姝菏的房间。
我敲门进去后,姝菏正坐在榻上,折腾着她那些细软,包裹也打了一半。原本慢悠悠的手在瞥见我后肉眼可见地加快了速度。
害…
我轻笑叹气,走了过去,在桌边坐下。
我盯着姝菏,却迟迟未开口说话。盯了许久,姝菏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怨声道:「你盯着我做什么?来了又不说话。」
「等你不气了我再同你说,免得没几句又吵起来。」 我说道。
姝菏抿着唇,垂目不语。许久,哼了一声儿:「还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我笑了:「你何须我劝?自来嘴硬心软,说了那些话自己也不见得好受。」
「我只是瞧着她蠢罢了。」 姝菏不屑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那件事伤了她的心,她便放不开,得了病。这你也都是知道的。」
姝菏眼底翻红,瞪着圆圆的眼才不至于让泪珠儿垂落,红唇轻颤:「谁又不曾伤心过呢?昔日我怀抱琵琶舞于那高台之上,他也说过喜欢的。可后来又如何了?都说人要向前看的,妖就不是了么?」
我轻轻抚着姝菏的后背,轻叹了一声儿。
这一声叹息不好,姝菏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泪珠儿啪地滚了下来。可她立刻扬起手,迅速在脸上抹去了,说道:「今儿的事儿,莫说给他们几个听,平白叫他们笑话。」
「没人会笑话你。」 我摇了摇头。
姝菏一哼:「人自是不会,可妖会!」
说罢,腾然起身,向门口走去。
走了一半才发现不对,回过头气鼓鼓道:「你回去吧,我要睡下了。」
说罢,极其迅速地甩飞了鞋,躺尸般横在了床上,紧紧闭着眼睛,似是连衣服都不打算脱。
我离开姝菏处,在院中驻足,呆呆望着天。夜色朦胧,雪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丹风还没有回来。
「九娘…」
有谁唤我。
我回过头,柳无幻给我披上了件斗篷。
「谢谢。」 我说道。
柳无幻站在我身侧,沉默着,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在静静望着黑夜中随意起舞的雪片。
我伸出手,感受着雪花在手心消融的古怪触感,轻声道:「听闻丹风死的时候,也下了这样一场雪。漆黑夜色,诡异般的寂静,血腥的味道与寒气交融,刀子一般扎进骨髓。」
柳无幻苦笑了一下:「但她毕竟没有死,姝菏说的也不无道理,她应该向前看的。」
我微微侧头,看着柳无幻道:
「人生也好,妖生也罢,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柳无幻点了点头,沉默良久,又问:「今夜还是任由她在外飘荡么?」
柳无幻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白衣少年苦涩又略带期盼的神色。
我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今夜我想出去看看她。」
【7】
我找到丹风的时候,她正睁着空洞的眼睛轻飘飘得在雪地上拖着步子。
我说饿了,拉着她走到一处将要收摊的露天面馆吃面。这家面馆十分简陋,平日里露天,下雨或是下雪便支开一个棚子,罩在头顶。吃着热乎乎的面,嘴边却刮着凉飕飕的风。我记着这家面馆是开在战争时候,如今已经传了四代人,从人间兵荒马乱到如今止息干戈,过去百年,每一个危若累卵的日子,它似乎都在这里,一刻也不曾离开。
几十年来,坐在这几张桌子边的,有士兵、有舞女、也有穷书生和假和尚。
我难过的时候很喜欢过来坐坐,想起那些出现过,又匆匆离去的身影,痛苦的、委屈的、开心的、虚伪的神情,那些人在不同的时代里各自煎熬或是各自张扬。许多年过去,面馆还在这里,吃面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够停留。
我点了一碗面,丹风好脾气得坐在我身边,却是一言不发。
时候已经不早了,面馆的客人三三两两。下雪的日子大多不是极冷,可今夜似乎很特别,风儿凛冽得很,我紧了紧斗篷,再瞧丹风,却依旧静静垂目,似是一具麻木的躯壳。
我刚要张嘴打破沉默,忽然余光瞥见,有什么人一直在盯着我们这边瞧。
「丹风…?」
忽然有声音响起,带着微微试探。
丹风猛地抬头,我亦寻声望了过去。
隔壁桌坐着的男子尴尬地笑了一下:「抱歉,认错人了。」
丹风看着那人,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终究是把头低了下去,没有说话。
那男子瞧着四十岁上下,桌上横放着一把剑,微微蹙着眉,不知是在为自己的冒失感到苦恼,还是想着别的什么事。
我看了丹风一眼,笑问那男子道:「兄台听着口音不像是楚人,莫不是北地来的?」
那男子一愣,玄即说道:「是啊,此番是来寻访亲戚的。」
我点了点头,继续装作无意道:「自打二十几年前北地的郡主来和亲,渐渐迁来不少北地的人。两国交好,那位郡主功不可没。可惜就是福薄了些,年纪轻轻就过世了。」
男子扯了下嘴角:「帝王凉薄,那后宫之中岂是常人能生存的地方。 」
我轻笑了一下,随后又装作忽然想起,露出惊讶之色,道:「说起来,那位北地的郡主,故皇后裴氏,闺名好像便是丹风。兄台刚才误认的,难不成是那位故去的皇后么?」
男子脸色难看,手指紧紧抓着杯子,许久没有说话。
我盈盈笑了:「我开玩笑的。那位皇后过世多年,谁还会将她认错呢。更何况是在我们这偏僻之处。」
男子笑得十分勉强,眼睛随后瞟向一直不语的丹风,说道:「姑娘,你这斗篷很好看。」
丹风微微侧过头,礼貌性地点了下头:「多谢夸赞。」
男子眉头又是一蹙,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以绿绒面做斗篷并不多见,方才一时恍惚,还以为见到故人。可否冒昧问上一句…你…」
说着,男子又吞吐起来,那个「你」字在嘴边转了许久,才问道:「你可与故皇后有什么关系?」
丹风微微抬眼,轻淡道:「毫无关系。」
这四个字短促而冷淡,那男子猝不及防一哽,随后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是在下唐突了。」
空气归于寂静,我轻轻挑了挑眉。
过不多时,面上来了,热腾腾的,我刚拿起筷子,却见一少年疾步而来,附耳那邻桌的男子。
我耳朵一动,却听他低喃的是:
「将军,兵马已在胡西岭外集结。」
「嗯。」 那男子点了下头。
「那京城那边…」 少年问道。
「按兵不动。」 男子只说了这四个字。
少年很快便离开了。男子喝了口水,面上来后只简单吃了两口,便结了账。而后冲我点头示意,又深深望了丹风一眼,便提剑离开了。
吃过面,我去结账时候才知方才那男子将我的面钱一起结了。
这功夫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我刚支起油纸伞,一抬头,丹风却已经走入雪中。
我快步追了过去,她却偏过头道:「你自己撑伞吧,我想在雪中走走。」
我微微顿了顿,随后收起了伞。
丹风看着我,露出不解神色。
「我也想体会一下,走在这样的大雪里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莞尔一笑。
丹风没再说什么,与我并肩走着,不紧不慢。
脚下的积雪已有厚厚一层,人们走过的地方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咯吱的声响似乎带着某种节奏,一声一声擦过耳畔才不至于让这周遭陷入死样沉寂。
「九娘,你说到底是人更悲哀,还是妖更悲哀?」
丹风清冷的声音忽然打破了寂静。
我微微侧目,那张苍白至极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眼里露出淡淡的落寞。
我缓缓道:「各有各的悲哀,有些相同,有些不同。不同的因为各自的身份注定了不会相同,而相同的又不会因为各自的身份而有什么不同。」
丹风望着前面,目不斜视,可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着什么,许久也只是听见她默默沉了口气。
「你不问我刚才的事么?关于那个将军。」 丹风问道。
我笑了:「你若想说终会说的,你若不想,我又何苦做那惹厌的事呢?」
丹风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似是微微扬起一个弧度,片刻又低沉下去。她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说道:「初时我是没认出他的,二十几年来他的变化很大。那时候他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是裴府最年轻的马奴。」
我愣了一下:「马奴做了将军?倒是稀奇。」
丹风眸光微闪,眉眼间流出好些温柔来:「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很有天赋。再加上他遇见了我的兄长,不以身份论贵贱,愿意帮他走出泥潭,实现抱负。」
「倒是从未听你提起过家人。」 我说道。
今夜,丹风平静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波动,艳艳红唇微颤,轻声说道:「我的兄长是个极好的人,知节守礼,却又不为世俗所困。出身高贵却从不轻视贫贱。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丹风轻缓的声音如羽毛一般落于雪上,分明听着极轻,却让人心上沉甸甸的。
丹风轻声叹息:「九娘啊,自那以后,我便再未遇见像他那般好的人了。我常在想,是我将世间万物都想得如他那般美好,所以才会愚蠢到自投深渊。」
「相信美好,本没有错。错的是破坏美好的那些人。」 我缓声说道。
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
「昔日他为了帮那只妖,接近我,利用我…甚至不惜逆天为我与那妖换了骨。可那妖还是死了,死在了后位,死在了诡谲无情的后宫。如此,他该是会肝肠寸断了吧。」
丹风的声音苦涩凄冷,但很快便消散在更加凄冷的夜色之中。
我喉咙发紧,酝酿了好一会儿,才叹道:「烟华死的时候托巫不沂来找你。你答应见她,其实是为了见叶迟连是么?」
丹风淡淡哼了一声儿,极其细弱,却透着无尽的悲凉。
「我以为他会来送她最后一程。可他倒是决绝,既说了永不再见,便是永不再见。」
丹风说罢,轻轻笑了。随后接着道:「九娘,你可知道那妖临终前与我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 我问。
「她说,原来人的爱是那样短暂。短暂到年少时恨不得捧在手心的人,不过须臾数载便可弃如敝履。」
丹风的眼里满是哀色,嘴边却始终挂着一丝浅浅笑意:「那时赵肃爱我,她以为成为我,便可以与他永远相守。殊不知年少欢喜不过镜花水月,抗不住权势…更抵不过时间。所以某种程度上,她比我更可悲。我遇见了你们,在客栈里有了栖身之所。而她被困于宫墙,却又不再是妖了。那完成她最后心愿的少年也早已离她而去。偌大的后宫之中,她只是孤独一个人罢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十分安静得呆在丹风身边。此时此刻,沉默该是比多嘴要好得多。
片刻功夫,丹风却又冷笑:「可你知道…她还说了什么么?她说她不后悔。即便只是须臾数年,即便温柔变得冷淡,但只要和那人相伴过,她便觉得值得。」
丹风的声音轻颤,带着微弱哭腔:「值得…九娘…她偷了我的人生,让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她说她觉得值得…那我呢?原来那后宫冰冷的日子里,帝王的冷眼中…竟没有她一丝一毫的愧疚。破坏美好固然可恨,可相信美好的人难道不最是可笑么?」
月儿高挂,清冷又温柔,这样矛盾的美丽总是十分吸引我。丹风也是如此。她性格清冷孤傲,聪慧过人却又最是单纯。她还是个人时,我只见过她几面。可我十分喜欢她,既喜欢她的兰心蕙质,也喜欢她坚信美好的那颗心。
可惜后来一切都变了。我既希望她还是以前的她,又希望她彻底忘记过去,不再做回以前的裴丹风了。
「丹风…」 我轻唤了一声儿,而后停下脚步抓住了她的手。
丹风停下脚,抬眼看着我,有些不解。
我回头望着来路,轻声道:「你看,走过的路是有痕迹的。可只有有雪时才看得见。你可以选择走回去,将脚印踩乱,假装你不曾走过。你也可以不回头得走下去,看看前面会有什么。只看你要如何选择。」
丹风看着那满地雪印,眼里露出无限落寞来。她缓缓呼了口气,叹道:
「九娘,你错了。即便你选择不回头,可走过的路,终究在你的鞋底留下痕迹。将在这漫长寒冷的夜陪你一直走到尽头。」
我愣在原地片刻,再抬眼,丹风已经走出几米远,我紧步追了上去,这一路没有再说话。
这小镇不大,也没多少人,白日里就不那样热闹,夜里更是少闻到烟火气了。妖喜欢这样的地方,可丹风未必喜欢。
这一夜,我陪着丹风穿过大街小巷,在漆黑的夜色中不紧不慢走了三个时辰。我非是喜欢雪夜寂静,只是想想象一下,我若是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8】
那夜过后,我怎么琢磨着都不对劲,整日思量着丹风的事,账都算错了几笔。
二砍刚擦了梯子,这会儿凑到我身前,问道:「九娘,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想了想,认真问道:「你说咱们就这么关着那人族少年是不是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铁金不知从哪冒出来,将擦碗的抹布扔在柜台上,叹气道:「九娘,我早就想说了。那小子太能吃了,咱们不能就这么白养着他啊!要是养肥了吃肉也就罢了…」
铁金叭嗒着嘴,过了这么多天,还在为不能吃那少年的肉感到痛心惋惜。
「吃你就不要想了。」 我摸着下巴,口中喃喃:「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告诉丹风这件事。」
二砍蹙眉:「告诉她干什么?谁也不知那人类娃娃安的什么心。」
铁金若有所思,摇头道:「我看那小子倒不会有什么坏心眼儿,况且丹风和他老爹本来也是旧相识,去看一眼也没什么。」
二砍撇了撇嘴:「看?看什么?有什么好看?如…」
「行了。」
二砍与铁金正争执不休,忽听身后沉沉两个字。
回过头,见丹风正站在身后,神色平静。
「事情我都知道了,把他放出来吧,我想见见他。」
听了丹风的话,二砍与铁金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我!怎么?不行?」
循声瞧向门外,姝菏走了进来,趾高气昂,仿佛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你们一个一个嘴皮子甚欢。然这事与你们可有半缕关系?唯有丹风自己可以决定,瞧给你们张罗的。」
姝菏虽然表情欠揍些,话却是有道理的。我们几个盯着丹风,谁也没说话。
最后,我走过去,拍了拍丹风的肩膀:「跟我来。」
我带丹风去了关着那少年的小黑屋。
小黑屋一点儿不黑,少年也丝毫没有被囚禁的落魄模样。他在看见丹风的时候,微微一愣,嘴巴一张,叫道:「裴姑娘。」
丹风微微一顿,看着少年道:「论辈分,你该叫我声姑姑。」
少年俯身拱手:「裴姑姑。」
「你认得我?」 丹风问道。
少年道:「师父给过我…烟华的画像。」
巫不沂这老不死的,就没干过什么好事儿。
听到花妖烟华的名字,丹风面无表情,似乎这几十年一次又一次的心如刀割已经让她麻木了。
两人许久无言。
我十分识相地离开了,回到大堂的时候,那帮歪瓜裂枣样的妖一窝蜂地拥了上来。
二砍低声儿问道:「如何?」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说着,我向后厨拐去。岂料身后长拖拖跟了一帮妖。
「不知道?」 铁金急了:「她是去还是不去?」
我懒散道:「姝菏不是说了么,那是丹风自己的事。而且我可没趴墙根儿的习惯。」
说罢,我掀起大锅,看着铁金道:「说好了今天中午要蒸馒头,你的馒头呢?」
铁金支支吾吾,抬头望天,背着手离开了。
我又看向凃寒:「我若没记错,你喜欢的那个人族少女,昨日定了亲吧?」
凃寒脸色一僵,即刻露出一抹怨色,五官扭曲着回去例行伤心去了。
「还有你,前几日不是收拾行李来着?可寻着更好的去处了?」
听我一问,姝菏喉咙一哽,撇着嘴,扭着杨柳细腰也离开了。
只剩下我与柳无幻,我微微抬眼:「你也想打听?」
柳无幻看着我道:「你知道我想打听什么。」
我与柳无幻四目相对,许久,轻轻挑眉转过身去:「烟华已经死了,叶迟连杳无音信,你想知道的,早若石沉大海,又何必苦苦纠缠呢?」
柳无幻几步又跨到了我面前:「我不信那烟华没有一点点叶迟连的消息。就算她不知道,那巫不沂呢?他与叶迟连有私交,他一定知道的。」
我侧眼看向柳无幻,沉沉道:「既如此,你便去问巫不沂好了。」
说罢,我拿起一根黄瓜,咔嚓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9】
丹风最终决定去见赵肃最后一面。
夜里,我去找了丹风。那时她就坐在窗边,呆呆望着外面,不知在看些什么。
我的手指抚上她的肩膀,却始终不忍去打破这份安静。
丹风微微侧头道:「九娘,不必劝我了。」
「我不是来劝你的。」 我沉了口气:「还记得那天在面摊,有一少年凑在那男子耳边说的话么?」
那少年说:兵马已在胡西岭外集结。
丹风垂目,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我叹了口气:「北周与楚怕是又要打仗了。」
丹风苦笑了一下:「不是两国要打仗,而是如今楚皇病重而太子位空悬,楚国随时政变。只是不知北周如今把赌注押在了哪位皇子身上。」
我微微蹙眉:「北周军队既已埋伏,京都必已准备妥当,不论那人是谁,总不该在此刻离开京都。所以…绝不会是这诚王赵清玄。」
说罢,我摇了摇头:「偏在这紧要关头离京,为了个不知能不能偿的愿,赵清玄这小子可是直接放弃了皇位,甚至是性命么?」
丹风不动声色,声音轻淡:「不是放弃,而是殊死一搏。」
「什么?」 我怔了一下。
丹风缓缓说道:「多年前我去京都见那妖最后一面的时候,对他们的事也算有所耳闻。二皇子赵清玄的生母是个胡姬,且不说他母亲出身低微,就凭他有一半的异族血统,他就绝不可能成为储君的第一人选。何况他与他父皇,甚至整个皇族,关系寡淡…连亲情都谈不上,到这时候又如何会挣扎来这荒郦山为他父皇了却心愿。他不过是在这垂死之时,想要试试,他父皇毕生的心愿与执念能否换来一道诏书。这,恐怕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丹风全程没有任何一句话带有一丝丝的疑问,她仿佛早已盖棺定论。这些年,除了那次去见烟华,她没有离开过这山下的镇子一步,可如今瞧着她倒是一直很关心外面的风雨。
我轻叹了口气:「既如此,还要去么?」
一阵沉默过后,是丹风清冷的声音:
「我与他几十年没见了。没道理在他死前都不见他最后一面。」
虽然很快垂目下去,可丹风的眼里似乎藏着某种压抑着的情绪。
我没再说话,轻拍了拍丹风的肩膀,便向门外走去。
一推开门,好家伙,铁金几个一猛子跌进屋来,不知早已在门边附耳了多久。
这几只不要脸的妖倒也不尴尬,只有柳无幻的脸皮儿还算薄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
「跟我出去。」 我低声儿呵斥。
几只妖跟在我身后,一路回到大堂。
这大堂里乌漆麻黑,连盏灯都没点。
「怎么?日子不过了?」 幽暗之中,我无语问道。
不大一会儿,凃寒燃上了灯。
那一刻,几只妖面面相觑,竟有些好笑。
我忍不住动了下嘴角。
这几只不要命的妖瞥见我露出这副神色竟再度活跃起来,凑过来开始打探。
「九娘…丹风她真要去京城?」 铁金问道。
我点了点头。
二砍又暴躁起来,一拳头锤在桌子上:
「我看她让人骗得还是不够!」
凃寒微微侧眼,留给二砍的尽是眼白:
「她之前那是让妖给骗了,不是人。」
二砍一时语塞,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扬起手臂瞪眼瞪着凃寒,恐吓道:「再说?再说揍你!」
「行了你们俩。」 铁金打断了他俩无谓的争吵,又问我道:「她自己去?不叫谁陪着?」
我摇了摇头:「丹风的性子你们都知道的。」
铁金沉了口气。
许久不说话的姝菏忽然轻笑,带着丝丝不屑:「真好笑。过去三十年她都这么过来了,做过人也做过妖,也不是没去过那京都城。昔日她连烟华都见了,还怕如今一个将做鬼的老皇帝么?」
说着,微微停顿,又道:「何况巫不沂如今还在那京城做国师,他能眼瞧着发生什么而不管么?我瞧你们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有功夫,还是想想自己吧。」
这番话说罢,姝菏瞟了我们一人一眼,扭腰走了。
她这高高在上的神态,活像是刚才趴在门边听的没有她。
铁金连姝菏的背影都不放过,狠狠地剜了一眼。
「行了,早歇了吧都。」 我说了一句,便起身绕到柜台前抄起账本和算盘比划起来。
待到余光瞧着几只妖都四散去了,我才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
夜里,我又跑到涯边呆坐。不大会儿功夫,我便感觉身后站了什么人。微微侧眼功夫,那人已经一屁股做到了悬崖边的石头上。
我抬眼看去,正对上赵清玄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没说话,继续荡我的秋千。
他轻轻笑了一下,问道:「你都知道了?」
我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知道?所以你知道丹风知道?」
如此拗口,难为他听懂了。
「裴姑娘她当场就拆穿我了,毫不留情。」
说着,赵清玄又笑了一下。
「如此坦荡,你倒是不觉得羞愧。」 我哼了一声儿。
赵清玄清秀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意:「没什么好羞愧的,我也是为了活命。我那两个兄弟中的任何一个登上皇位,都绝没有我的活路。」
我眉毛微动,说道:「既然巫不沂愿意帮你,你还是有胜算的。」
赵清玄摇了摇头:「师父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却无一处在他身上。他破例帮我已是不该,后面的只得看我自己的命了。」
这话倒像是巫不沂说出来的。
我沉默功夫,瞥见赵清玄侧头看着我,笑问:「其实…师父他以前真的是个捉妖师么?」
我回望着赵清玄,看着那双透亮的星眸,我道:「你问出这问题,本就是心中有了答案了,不是么?」
赵清玄眼角轻轻一弯,垂目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又开了口:
「说说裴姑娘吧。」
「说什么?」 我问:「巫不沂不都已经告诉你了么?」
赵清玄道:「师父只说,三十年前,花妖烟华与裴姑娘换了骨,以她的身份嫁给了父皇。可是他没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故意假装听不懂。
赵清玄喃喃说道:
「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愿意变成妖。好端端的一只妖,何苦要变成人。」
「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我问。
赵清玄不动声色,静静望着远处,长吁了口气。
「只是好奇罢了。昔日那位皇后抑郁而终,死得很凄凉。如今裴姑娘看起来也是郁郁寡欢、强撑着度日。总归瞧着,两个都没得到幸福,那换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许久,空气寂静得有些诡异。望着依稀重叠的远山,我幽幽吐出一个字来:
「爱。」
「什么?」 这功夫,赵玄清的耳朵又不好使起来。
我偏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字清晰道:「我说是因为爱。花妖烟华因为爱上了你的父皇而甘愿变成人。那人族的少女裴丹风因为被爱蒙蔽了眼,被另一只妖骗去了一身人骨。」
「骗…」 赵清玄先是一愣,随后微微蹙眉,喃喃道:「竟是这样…」
感叹罢,忽然又问道:「那为何还有另一只妖?」
我缓缓呼了口气:「那妖名为叶迟连,也是一只花妖,他与烟华青梅竹马,心悦于烟华。所以当烟华发现你父皇喜欢的是丹风之时,便去恳求他接近丹风,他答应了。丹风爱上了他,可是你父皇并没有因此而不爱丹风,更没有因此而爱上烟华。」
赵清玄似乎是终于听得明白了:「所以她要换骨,彻彻底底得变成裴丹风。」
我点了点头:「换骨之术只有那不周山的巫族才知施行之法。而叶迟连是半巫半妖,他的母亲就出自不周山巫族。他起初不愿意,但是在烟华的再三恳求以及以命相挟之下,他还是答应了。他在一个雪夜里,为丹风与烟华换骨,此后烟华如愿成了人,而丹风成了一只妖。」
赵清玄摇了摇头:「可是父皇最一开始就知道了。他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他就是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丹风并不是他日思夜想的丹风。」
我苦笑了一下:「都是执念罢了。」
微微停顿,赵清玄又问:「那个叶迟连既然那么喜欢烟华,为何又眼睁睁看着她抑郁而终,死在凄冷的后宫呢?」
我望着天边将圆不圆的月亮,叹道:「听闻,在他答应烟华为她换骨的时候说过,此后二人生死各安,不复相见。」
「他应该对烟华很失望吧。」 赵清玄也叹了口气。
我哼笑:「做了那样的事,他又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失望呢?」
赵清玄问道:「那他后来去哪儿了?可来找过裴姑娘赔罪?」
我摇了摇头:「自那以后他便杳无音讯,至今已经失踪了三十几年。」
赵清玄微微蹙眉:「难道师父…一直在找的妖…是他?」
我猛地抬眸:「巫不沂还在找他?」
赵清玄道:「我只知道师父在找一只妖,但不知是不是这个叶迟连。」
我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赵清玄忽然又问道:「师父与那个叶迟连很要好么?」
我笑了一下:「亲如兄弟。」
赵清玄又沉默了,过了会儿,也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很难想象?」 我侧头看了赵清玄一眼,淡声笑道。
「嗯。」 赵清玄点了下头:「师父一直不是个容易接近的人。」
赵清玄说得不错,巫不沂的性子有些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绝情。他活得很自我,所以不愿意去掺和鬼族和神族的恩怨,所以尽管活了几万年,也就只有叶迟连这一个好兄弟。可他这好兄弟因为擅施换骨之术受到巫族长老追杀,不知逃亡到何处去了。甚至最坏的结果,他已经被巫族抓住,带回了不周山。
我正想着,忽听赵清玄道:「你放心吧,无论如何,我会保住裴姑娘的。」
我看着赵清玄一副认真模样,原本的笑意也憋了回去,只剩下无奈:「若你都要死了,你如何保她?」
赵清玄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自己可笑,于是轻轻摇了摇头:「还有师父呢,以师父与掌柜的交情,他不会看着裴姑娘出事的。」
我轻哼了一声儿:「也许你还不够了解你师父。」
「也许吧…」 赵清玄笑着摇了摇头。
「你真的觉得你父皇会为了这件事传位给你?」 我问道。
赵清玄缓缓呼了口气:「就算他不会,但至少许能给我指条生路。」
赵清玄的声音听着有些凄涩,却又那么坚决。其实他瞧着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有着一双透亮的眼眸,可光彩之间难以掩饰的疲惫总是很容易让人看出他的艰辛。
那夜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呆呆地坐在石头上,似乎连我离开,他都未抬头瞧上一眼。
后来想想,如果当初我知道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也许我会好好地与他道个别,而不是只匆匆说了一句:
「夜凉如水,早些回吧。」
【10】
丹风离开了九日,再回来时却只有她一个人,不,一只妖。
彼时,我望了一眼她的身后,没有说话。
倒是姝菏还惦记着那细皮嫩肉的赵清玄,于是问道:「那人族小公子没送你回来?」
丹风沉默不语,微微摇了下头。
姝菏扁嘴道:「瞧着是个识礼的,如此没风度。」
丹风也没说什么,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的背影,消瘦的肩膀向下垂着,那脚步声音比往常要重了许多。这几日她好像很疲惫,不知是因为赶路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
此后连续几日她很少露面,即便见了面,瞧着她的脸色,也没人敢同她搭话。
这日,那豹子精斜靠在楼梯旁剔牙,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随后悄声问道:「你听说了么?几日前灵都发生了件大事。」
我微微抬眼:「什么大事?」
豹子精一听我搭话便来了精神,走过来又倚在柜台边说道:「太子颜祁擅自借兵东海,凤皇震怒,改立陵光为太子,那灵都,恐怕要变天了。」
我蹙了蹙眉:「借兵…」
豹子精又贼兮兮地私下看了一圈儿,确认无人,才又低声儿道:「北海龙族和东海龙族打了多少年的仗?自打上古大战,凤族好不容易将自己与龙族摘得清楚,多少年不掺和他们的事儿了。如今倒好,颜祁动动嘴皮子,又卷进他们的是非里,东海得了便宜倒无所谓了,那北海龙王可是个善茬儿?颜祁太子位被废也就罢了,若…」
「你说什么?」
豹子精的话被打断,身后忽然想起铁金的声音。
豹子精喉咙一哽,缩了缩脖子,骤然噤声。
我挥了下手,豹子精风一样消失了。其实也不怪他紧张,铁金怒目圆睁的样子着实瞧着吓人。
铁金伸出手指,不可思议道:「他说…颜祁被废了?那现在的太子…」
「是陵光。」 我说道。
铁金皱了皱眉,却没有说话。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试探问道。
铁金伸出手来,一脸拒绝:「免了。」
我笑了一下,会意地点了点头。
「哦对了,我来找你是想说那个柳无幻。」 铁金一脸嫌弃。
「他又怎么惹你了?」 我问。
铁金舔了舔后槽牙,一脸看不惯似的:「那小子,自打丹风回来,天天琢磨着在人家闺房门口徘徊,好在琢磨了几次,手都搭在门边,又缩了回去。九娘,这等登徒子,你不管管?」
我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还笑…」 铁金蹙了蹙眉。
我笑着叹气道:「你还不知道他?他无非是想打听那位故人罢了。」
铁金依旧蹙着眉,双手叉起腰来,问道:「那个琴苏究竟是何方神圣?听都没听过。」
我叹了口气,缓缓道:「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天地一孤鸿,人间逍遥客。」
铁金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九娘,你欺负我没文化是不是?」
我又解释道:「就是一只妖,来无影去无踪,千百年来游荡山水,不合群,也不曾试着合群。这样的人忽然消失了,能想到去找他的,恐怕只有他柳无幻了。」
铁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是,他为何就认定了找到叶迟连,就能找到那个琴苏?还有啊,他拼命找那个琴苏又是为了什么呢?哦对了,他原来不是个人么?如何认识了一只妖?还有那…」
我轻轻弯起嘴角,拍了拍铁金的肩膀:「你的问题太多了,不如亲自去问柳无幻来得直接。」
铁金沉默片刻,撇了撇嘴:「我不问,懒得理他那些破事儿。」
我又笑了一下:「行了,丹风的事我有分寸。」
好不容易打发了铁金,下午时候一得空,我便去了丹风处。果然在那门口遇到柳无幻,正赶上他一掌要扣在门上,又悬在半空许久不动。又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敲响了那门。
等他进了屋,我就在外面静静等着。没过多久,他便蹙眉走了出来。
一出门瞧见我,他微微一愣。
「可问出什么了?」 我问。
柳无幻摇了摇头。
我没有说话。
柳无幻摇头道:「你瞧见我进去,竟不拉着我,真是稀奇。」
「拉你做什么。」 我轻轻挑眉:「不让你试一次,你是不会死心的。」
柳无幻苦笑:「我就不信,这好端端的妖,人间蒸发了不成?」
我拍了拍柳无幻的肩膀,轻声劝道:
「昔日他费劲周折找来妖珠给你续命,可不是让你终日以找他为生的。」
「可是…」 柳无幻刚一张嘴又不说了,嘴巴微微张着,眼底一片忧色。
看着柳无幻那副神色,我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琴苏时的场景来。也许是一时冲动,我对柳无幻道:「这样吧,我答应你。待楚国大局落定,我亲自出山找一趟巫不沂。」
柳无幻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当真?」
我笑了一下:「我段九娘一言九鼎。」
于是,柳无幻十分兴奋地离开了。那几日干起活来都格外卖力,不知道的,以为他中了什么蛊。
这几日,丹风倒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但不知为何,这种诡异的平和反倒让我心里难安。
又过了几日,来住店的小怪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两日前,楚皇驾崩,传位皇长子赵书澜,然一夜之间,满城尽带黄金甲。
最终,年仅十五岁的三皇子赵南临在北周相助之下登上帝位,杀皇长子赵书澜,与之关联者皆被斩首。
三日内,北兴门外断头台,血流成河。
二皇子赵清玄失踪了,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死了,还是逃了。
人族的夺位之争总让我觉得头痛。尔虞我诈了半生,算来也不过享了那几十年的荣华。
于人而言,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问题,我在人间三百年,也没有想通。
【11】
自打京都城的消息传回我这荒郦山,我便拎着一颗心。不仅是我,铁金和二砍恨不得日夜轮流守在丹风门口。
姝菏嘴硬得很,可我知道,她心里是关心丹风的。不然不会下山买了丹风最爱吃的蜜饯,又说是自己嘴馋了。
这日,与许许多多个平常的日子本没什么不同。可入夜之后,天上忽然飘起雪来。
那时盯着半空,我蹙了蹙眉,想着丹风恐怕又要出去游街。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丹风竟邀我同她一起饮酒。
坐在后山的四角亭中,一抬眼便能清楚地看尽满空雪色。
尽管喝着刚烫好的酒,丹风的脸瞧着还是冰凉,苍白得没有一丝温润血色。
「丹风…你还好么?」 我担忧地看着丹风。
丹风喉咙一哽,眼角微动,静静望着远方:
「他死了。」
我点了点头,轻声道:「我知道。」
「他死了…裴丹风的故事…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念叨着,丹风的眼睛红了,泪水霎时盈了出来。她迅速垂目,缓缓摇头:「九娘,我是否从未同你说过我那哥哥是如何死的。」
我不语,轻摇了摇头,安静等着丹风开口。
丹风声音凄涩,微微颤抖:「宣隆十五年,兄长奉旨出使楚国,却在北归的前日死在楚国的二皇子赵湍手中。」
沉默片刻,只闻一声哽咽。接着,是丹风更加凄然的声音:
「我哥他自幼聪慧宽厚,文武双全,乃是我北周镇国将军府的独子。他本该有着大好的前程…不该如此草草收场。」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她,只能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兄长为人一世光明磊落,襟怀坦白。一定能投生到个好去处。如今必已娶妻生子,过了更好的日子。」
丹风苦笑了一下,又道:「昔日那二皇子赵湍,最得圣心,楚皇曾想改立他为太子。可因大哥的缘故,父亲执意出兵攻楚。最后赵湍为了保住楚国,饮毒自尽。」
我好像听出些端倪,却也不敢揣测那人心的阴暗究竟能到什么地步。
丹风忽然笑了起来,眼中含泪:「若不是赵湍惹了此等祸事,赵肃便做不了皇帝了。九娘,你说说看,这是否是人们常说的天命?」
我蹙了蹙眉,依旧没有说话。
地府的鬼差和天上的神仙最爱说的就是「乾坤涛涛、生死有道」,可我也想不明白,究竟何为乾坤,何为正道?如果丹风兄长的死换得了赵肃的生,这又是什么乾坤,又是什么道?
丹风含泪的眼睛忽然看向我,颤道:「他说他在异国为质…忍辱负重近十载,绝不允许楚国抛弃他。可我兄长做错了什么?我裴丹风又做错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昔日那赵肃为了保住太子位不惜害死你兄长去陷害赵湍。这事在你变成妖之前就知道了是么,所以这么多年你都不愿意去见他一眼。」
丹风哽咽点头,泪倏然落下:「他为了陷害赵湍不惜害死我兄长。即便我当年没有换骨,也绝不会嫁给赵肃,我会在和亲途中服毒自尽。所以无论如何,似乎上天注定我要不得善终。」
「丹风…」 我微微蹙眉,却不知如何安慰。
丹风脸色苍白,泪水滴在唇边:「九娘,我裴丹风的悲剧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生于乱世将门,本就是悲剧的开始。」
我心里忽然剧烈一颤,紧接着似是被一块大石死死压住了似的,呼吸困难,那种无助的窒息感似乎在一瞬间就要将我淹没。
昔日我离开北海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幻想着,母亲会忽然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回来吧,九娘。」
我以为她会这样说来着,我以为她一定会这样做来着。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此乃宿命。
就这四个字,仿佛看尽了我的一生。
但是我段九娘从不信命。
我喉咙微微哽了哽,将手轻轻搭在丹风的肩膀上,劝慰道:「丹风,你就当重活一次吧。」
「重活一次…」 丹风口中喃喃,垂目下去,极其艰难地笑了一下。
微微停顿,丹风问道:「还是没有他的消息么?」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她问的是叶迟连。
丹风许久都没有说话,呆呆望着窗外,望着望着,忽然淡淡笑了一下:「九娘,我们一起好好过个新年吧。」
我愣了一下。
要说这三十几年来,每每新年,丹风总是不合群地躲起来,等着铁金硬拉着她,才出来一起吃饭,吃过饭便一声不吭地又回了自己的屋子。
所以当听到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极不好的预感。但我也知道,丹风决定了的事,没有人可以劝阻,更没有人可以改变。
于是,我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12】
新年之日,我早早起来与柳无幻一起贴上了对联。今日的天气有些冷,阳光照在头顶竟也不觉得暖和。
我紧着斗篷,站在数步远的地方抱臂欣赏着自己的大作,甚是满意。很难得的,丹风也在我身旁站住了,似乎也在看这副对联。
我侧头看她,只见的她的脸上露出浅浅笑意,说道:「九娘,你的字很好看。」
我笑了笑:「我可是疲于应付,不如明年换你来写吧。」
丹风微微一顿,随后点了点头:「好。」
我没有再说话,可瞧着她平淡的神色总觉得心中不安。可来不及等我再说些什么,丹风便柔声道:「时候差不多了,我去后厨看看。」
说着,便缓步离开了。
年夜饭通常是不让铁金下手的,只因平日里吃得要吐,大过年的实在不想添堵。往常时候,我们几个一人一道菜,可今年,丹风主动要求下厨。
其实我很怀疑,她一个将军府出来的金贵小姐,如何晓得烧菜?
果不其然,她烧出来的东西可真是不咋地。
彼时,桌前众妖拿着筷子,不知如何下手,凃寒忽然咳嗽了一声儿,举杯道:「吃不吃的不重要,喝酒才重要。」
「对对对,喝酒喝酒。」 铁金忙接过话头,举起酒觞来。
酒过三巡,酒桌前渐渐热闹起来。
铁金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酒壶当啷一响。与此同时,只听她沉声吼道:「颜祁那狗东西,仗着父皇喜爱,无法无天!好了,如今好了,有人收拾他了!我看…看…看他如何还…还嚣张得起…起来!」
「颜…祁…」 二砍眯了眯眼睛,晕晕乎乎摇头晃脑,忽然伸出手指:「你说你二哥?」
「呸!」 铁金一脚踹在凳子上,怒喊道:「谁…他是谁二哥?鬼才是他妹妹!」
「不对不对…」 姝菏笑嘻嘻眨了眨眼,隔空点了点铁金:「你不是鬼,是妖。」
说着,头一仰,眉头一蹙:「不对…你哪是什么妖?灵都凤族…你…纯属…纯属无病呻吟。」
姝菏粉红的脸蛋儿瞧着有些喜庆,嘴角耷拉着,翻了个白眼儿。
铁金做出哭脸来,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可是…我…我有杂毛。」
「不…不信。」 姝菏醉得不清,拼命摇头。
凃寒尚且有些理智,拉了拉姝菏的衣角。
可比姝菏醉得更厉害的,是铁金。只见她忽然立目,一脚蹬上凳子,居高临下得盯着我们,扫视了个遍,嘟囔说道:「不信是吧,等着。」
说罢,只见她微微动了动脖颈,仰起头来,颈间忽然青筋暴起,牙齿都跟着咯吱作响。不大会儿功夫,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呼吸,一双缠绕着火焰的金色翅膀骤然出现在铁金背后,这屋子霎时间被灿红的光彩笼罩。
仔细看去,那金灿的羽翼之中偏偏有三根玄色羽毛,瞧着突兀又古怪。金色夹杂着显眼的玄色,怪不得她的名字叫铁金。
虽然形象,却也着实敷衍。铁金在家族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姝菏瞪大了眼睛,许久没说出一个字来。其实不只姝菏,连我也没见过铁金的翅膀,上一次见到凤族,还是在北海的一次宴席上。
许久沉默过后,是柳无幻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就不明白你们这些妖怪了,玄色毛怎么了?我瞧着挺好看的。」
我轻轻笑了一下,欣慰得像个老母亲。
铁金眯起眼睛,涨红的脸微微抽搐,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来:
「兄弟,我交你这个兄弟了。」
柳无幻举起酒觞:「不说了兄弟,都在酒里。」
俩人相识两百年余,如今却忽然摆出一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架势,勾肩搭背,饮酒畅聊起来。
姝菏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二砍强撑着身子将她拖回了房间。那凃寒坐在凳子上竟能打起瞌睡来,不愧是棵老树精。
看着他们几个,我笑着轻轻摇头。再抬起头,正对上丹风的眼睛。
「谢谢你,九娘。」 她轻声说道。
「有什么好谢的。」 我笑了笑。
丹风微微扬起嘴角,缓声道:「我知道我性子有些古怪,尤其是变成妖之后。我很感谢你这些年对我的照顾。你大抵是这世上,除了我爹还有兄长,对我最好的人了。」
我打趣道:「你说错了,我是妖。」
本来只是句玩笑,岂料丹风轻轻摇了摇头:「九娘,你不是妖。」
我的笑意凝固嘴边,酒觞擎在半空,手臂忽然僵硬而沉重。
丹风喃喃道:「换骨之后,我身上残存了些巫术,我能闻得出,你身上有神族的气息。也许你不是神族,但你绝不是妖。」
我沉默不语,也不做挣扎。
丹风淡淡笑了一下,眼里却藏着一丝苦涩:
「九娘,我很羡慕你。永远做你想做的事,见你想见的人。永远活在当下,永远活得洒脱。」
我摇了下头,缓声劝道:「众生皆苦,我们首先得学会放过自己。」
丹风点了点头,可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那天晚上,我也喝得醉了,晕沉沉倒下,却是许久没能睡着。这一夜十分安静,想着他们几个宿醉,我起床的时候蹑手蹑脚,甚至没离开自己的房间。
清晨,却听见惊呼,接着,脚步声逼近,二砍推门而入,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还挂着方才的惊愕。
「丹风她…她死了。」
二砍颤抖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时,我正坐在铜镜前摆弄着耳坠子,想着那白玉的比较大气,翡翠的又比较衬肤色。
听到这句话,我的手僵在半空,心中一沉,却没什么惊愕的感觉。许是因为几日前我就有了些预感,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反倒没那么伤心了。
我微微侧过头,轻声问道:「在她自己的房里?」
二砍拼命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抬起手,用袖子狠狠一抹,垂着眼睛,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缓缓起身,走过去拍了拍二砍的手:「把他们几个都叫来。」
二砍应声离开了,我自己慢悠悠地来到了丹风的房间。
她就那么静静躺在榻上,脸色苍白,手腕一道血红,地面一把刀。一切瞧着那么触目惊心,却又出奇地宁静。
我蹙眉走近了,从怀中掏出绣帕,轻轻系在了丹风的手腕处。我仔细端详着她的鼻子眼睛,心中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如今躺在眼前的分明是花妖烟华的脸,在遇到丹风前,我已经认识她很久了,有七十年那样久了。可如今这张脸静静躺在那儿,任由我如何去看,竟也只能看出丹风的模样。
所以人的样貌真的会因为性格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么?记忆中的烟华是只明艳灿烂的妖,红唇艳艳,美得张扬大方。可是顶着烟华皮骨的丹风日复一日又生出原本那清冷沉静的气息来,三十几年的时间活生生挖掉了我对这张脸的所有印象。
眼前的女子,就是裴丹风,无论她是人是妖,什么样的皮,什么样的骨,她只是裴丹风。
窗子关得不紧,咯吱咯吱被风吹动着,当那风钻进屋来,拂在脸上,我微微低头的功夫,瞥见那桌上放着她的荷包,下面还压了一张薄纸。
我将那荷包拿起来,又拿起那纸,见上面只写了简单的三个字:予姝菏
我轻轻叹了口气。这荷包,姝菏惦记了多少年,那时丹风不给,冷声说的是「除非我死了」。
这回,她真的死了。
看着那荷包,我忽然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丹风时的场景。微风拂面,我闭了闭眼的功夫,再抬头,瞧见一少女皮肤白皙,深褐色的眼珠又圆又亮,却透出一股子月色般的浅淡清冷。绿绒面的斗篷上蹭了几朵茉莉,被她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捻了下来。
「我叫裴丹风。」 她说着,温柔地弯起嘴角。
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是个瞧着清冷却沉静温柔的人。她与烟华从样貌到个性,毫无相似之处,那时我也曾疑惑过,叶迟连为何会忽然喜欢上一个全然不同的人。但这种念想转瞬即逝。
有时我会忍不住去想,若当初我能更仔细些,是不是能够阻止叶迟连,又或许可以提醒丹风。
我沉了口气。
他们几个陆续赶了过来,一个一个睡眼惺忪。除了铁金嚎啕大哭,其他几个都是悄然啜泣。
我把那荷包交给姝菏的时候,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颤了颤,最终也没说什么。
我们商量过,决定将丹风的尸骨送回北周都城临阳,与她的父兄葬在一处。在那之前,便暂时停放在山口处。
待将丹风的尸身落进棺木之中,周身忽然涌出一股子疲惫感。山口处的风很大,呼啸着奔涌而来,就像是要将人卷进漩涡中一般。
「丹风…?」 鬼使神差一般,我轻唤了一声儿。
无人应答。
我叹了口气:「这死丫头都成了鬼了,竟然走得悄无声息。」
铁金望着山路,喃喃道:「她许是怕我们伤心。」
姝菏没好气儿地笑了一下:「她何曾会想着我们伤不伤心?要走便走了,头也不回一下,只你们傻站在门口瞧了又瞧。」
铁金微微红着眼,怒目圆睁。
众目睽睽之下,姝菏抻了抻眉,幽幽道:「我是想说,那该留的就留,想走的便让她走。千百年的,万物轮回,许还会再见也说不定的。」
「离开了便不要再见了吧。」 二砍摇了摇头:「再来这荒山野岭的,怕是又做了妖怪。」
凃寒许久没揶揄过二砍了,得着个机会不撒嘴:「听你这意思,做妖很难为你么?」
二砍后槽牙一咬,一脚蹬了过去。俩妖很快再次扭打在一起,铁金和柳无幻又忙着拉起架来。
姝菏瞧见热闹,似乎又开心起来,一眼望去,就好像丹风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一样。
妖之所以为妖,并非是因为没有人性,而是他们中的许多可以克服人性中某些不必要的脆弱,比如,过久沉溺于昨日的悲欢。
所以比起其他的什么,我宁愿成为一只妖。
听着身后熙攘,眯眼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底的山路,我轻轻叹了口气。
鬼差进不来荒郦山,做了鬼的丹风需得自己走到山口。三十多里路,不知她在这途中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想起我们,也有那么一点点想要留在荒郦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