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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子柳青青

我是山里出来的野丫头。

卖身葬父。

被抬进了陆府。

1.

该嫁进陆府的是王家小姐。

两家定的娃娃亲。

王家早就落魄,陆家本来是瞧不上要毁婚的。

去年底,陆少爷意外瘫痪。

这次换王家不愿意嫁了。

他们出了一副棺材板的钱,让我代嫁。

2.

没迎亲,没拜堂。

一顶小花轿直接把我抬进了内院。

「能嫁进陆家,也算你修来的福气。」

阿嬷敷衍地喂饺子。

我咬了一口,有些惊讶:

「生的?」

周围传来低低的笑声。

我以为自己大惊小怪了,不安地拽着衣服。

可不能第一天就被人看出,我是个假小姐。

阿嬷把碗一搁,清了清嗓子:

「我们少爷如今身子骨不好,少夫人可别觉得委屈,夫人有话,你只管在院里陪着少爷便是,府上别处的走动一概省了。

「少了用的、吃的,让丫头报上去,陆家绝不会亏待人,但若你背地里做了出格事,胆敢对不起少爷,打杀你都没人报官的!」

我被她唬住,虽然不明白她说的出格事指什么,还是乖乖点头应了。

阿嬷说完就走,小丫头们也嬉笑着离开。

「……小门小户,还以为凑热闹能领个赏呢……」

「……你看她手没,比我还粗,哪像个千金小姐……」

3.

四周静下来。

我呆坐片刻,抬手把喜帕掀了。

房里只点了对红蜡烛。

我走到近前,拿剪子剪烛花。

再回头,便看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正盯着我瞧。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见我没遮没拦跟他对视,眼珠一转,看床顶去了。

只听说陆少爷瘫得厉害。

没想到除了头哪都动不了。

别说王家,就是阿爹还活着,肯定也不愿意把闺女嫁过来。

可如今……

我摇摇头。

话说回头,陆少爷长得可真俊。

山上山下,我见过的人里,就没一个比他好看的。

只是瘦得厉害,面无血色,又板着脸。

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4.

「陆、陆少爷?」

我壮着胆子喊他。

少爷没搭理我。

今天这一路,我都担心露馅。

他不理我,我反倒自在了些。

梳洗一番吹灯爬上床。

不敢跟男人靠太近,一直爬到最里贴着墙。

被子是新被子,从前没睡过这样好的,又软又暖,我忍不住把头往里埋。

刚被他那样盯着看,还以为他看出了什么名堂。

幸好没有。

听说定完娃娃亲,王家就南下经商。

两家走动不多,王小姐的模样,陆家没人清楚。

互不相识,也不知道彼此的秉性,两个人成亲就要睡到一张床上,以后在一块过日子。

山下没人觉得这事奇怪吗?

我偷偷转身去看背后。

进房好一会儿了,少爷动弹不得,就这么一直挺着身板,想必难受着呢。

「少爷,我给你翻翻身?」

5.

他不出声,我就当是默许。

摸黑伸手,温热的触感。

他瘦得很,可骨架大,沉沉地压在我手上。

我怕使大劲给他摔地上,把人翻到一半,半跪着用膝抵住他的背,弯腰趴他身上去探床边留的距离。

还有余裕。

小心翼翼替他垫了软枕,把人安置好。

「先这么睡会儿,待会我再给你翻身。」

我本就睡眠浅,心里存了事,一晚上醒了好几回。

到天蒙蒙亮把人又翻成仰卧,我边打呵欠边问:「你有尿吗?」

我完完全全拿他当病人对待,压根没想其他。

少爷却突然瞪了我一眼。

后知后觉。

我是王倾池。

不是野丫头。

不能再跟人这么说话了。

6.

起身叫丫头进房。

一帘之隔,传来断断续续的水声。

等我们洗漱收拾了,丫头进门摆早饭。

一人端了自去喂少爷,一人拿了块厚重的绣布。

「少夫人,听说您擅苏绣,夫人生辰还有两个月,让您不需准备别的,就绣个您拿手的东西送过去尽心便是。」

我盯着足有一人长的绣布,傻了眼。

让我劈柴烧饭,煎药喂鸡,挑水种菜,缝衣补裳,我都能做。

让我绣花……

屋里传来一声咳呛,小丫头掀了帘子出来。

「没吃?」

「就吃了两口,待会你去回夫人话。」

「我不去,要挨骂……」

小丫头互相埋怨着走了。

7.

对着绣布发了一个时辰的呆,我苦闷地站起身。

不知道能找谁帮忙。

苏绣?

听都没听过。

两个月后一定会穿帮。

他们会报官抓我吗?

可能还会连累王家。

我满心愁苦转回房里,看到少爷还直挺挺躺在床上。

想到什么,我上前把人翻成侧躺。

手下肌肤紧绷着。

掀开衣服一看,果然生了褥疮。

这些小丫头,干活净糊弄人!

我能把人照顾周到。

可这么做,会不会更早被人看出我压根不是王小姐?

「外头天气好,我背你出去坐坐好不好?」

只犹豫了一刻,我就出了声。

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没看见,不知道他,可以不管。

可他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没法由着他浑身发烂。

8.

连拖带拽把人扯上背,他比我高一头有余。

顾头顾不了尾。

我佝偻着腰,把人用力往上托了一把。

脚还是拖在地上。

没办法。

咬着牙,我一步步把人往外挪,放到院里避阴处的躺椅上。

小丫头见了吓一跳。

「少夫人,看不出来,你可真有力气。」

我直愣愣地回她:「天、天生的。」

不敢多说,我回头专注地给少爷按摩。

「别怕。」

我都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我自己,「我阿爹说,日子往前过,什么都会好的。」

我抬头冲他笑,弯着眉眼,咧着嘴角。

不知道要避人,不是小姐们那种掩面遮口的笑法。

少爷像没料到我会突然抬头,四目相对,他脸霎地红了。

9.

晚饭少爷也不肯吃。

丫头出来直摇头,声音不大不小,是要让少爷也听到的意思。

「明儿再不吃,只能找护院来帮忙。」

吃东西怎么找别人帮忙?

他们是打算硬往他嘴里灌!

我突然就明白少爷为何总冷着脸看人。

残了,就成了废人。

连个丫头都能半是威胁半是警告地说难听话。

这世上已经没一件事会顺着他的心意去了。

我唤住她:「我去喂,我试试。」

10.

我也不比丫头面子大。

男人沉着脸,抿着嘴,抗拒的姿态。

从前小弟不肯喝药就是这模样。

那是嫌药苦呢。

「你不想吃这个?」

大少爷看我一眼。

我起了身。

半个时辰后,端进来一碗熬得烂熟的鱼粥。

他不张嘴,视线落在别处。

熬粥时嫌袖摆宽松碍事,我直接勒到了臂弯。

小臂就这么明晃晃地袒露着。

见他打量我,我急忙把袖口往下扯。

山上无拘无束惯了。

再端了碗,我凑到他近前:

「香吧?尝一口试试?」

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我像哄小孩一样放柔了语气。

好说歹说,少爷却依旧不肯吃。

「也是,什么好东西你没吃过,哪会稀罕一碗粥。」

我站起身。

他嘴角一动,似乎想说什么。

「那我再去做点别的。」

他惊讶地扬起眉。

「你家厨房大,东西多,我一样一样试,你有喜欢的、想吃的,就吃几口好不好?人不吃饭哪能行呢。」

11.

当晚我被赶到隔壁厢房睡。

「别看了,就是少爷的意思。」

丫头嘻嘻笑,摆明在看热闹。

「少夫人,你是不是睡觉不老实,吵着少爷了?」

「可……不给他翻身的话,他睡着也难受啊。」

丫头扑哧一笑:

「他那病,是翻几个身能好的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说错什么了?」

跟丫头争辩毫无意义。

我从门缝往里看。

「那你记得给少爷翻身,他身上的疮都快化脓了。」

任谁看到那样相貌堂堂的人,脱了衣服,底下却是一副烂身子,都会于心不忍。

丫头关了门,嘀嘀咕咕:

「真把自己当少夫人了,还来教我做事……」

看来指望不上。

睡到半夜,我起身溜回了房。

12.

「傻姑娘,不会享福哩。」

「哪有小姐不绣花,天天围着灶台转的,听说王家破落,该不会连个老妈子都请不起吧?」

「别说,还是她有法子,少爷这几天吃得多了,夫人听着可高兴呢!」

我把少爷挪出屋,丫头们赶紧散了。

躺椅被我移到了西屋旁。

带他出来透气时,我就在一旁收拾木架子。

「原先种的什么?」

没回应。

院子大又空,一点绿颜色都见不到。

听说是少爷嫌吵,不让花匠来。

我从荒草中扒出一株绿芽,分辨了许久,笑道:「月季啊!」

少爷看着我。

「这花好侍候,我能给你种出来。」

看他不信的样子,我不满道:

「明年春天你就能知道,我不说大话。」

我把手擦干净去握他的手。

「冷不冷?」

小丫头突然跑进院子。

我连忙撒手,感觉手心被轻挠了一下。

「你、你手能动?」

13.

丫头说夫人高兴,要给院里人赏。

两块上好的缎布被搬到屋里,还端了盘我见都没见过的果子。

丫头们穿不上绸缎,只眼巴巴看着果子。

我知道她们背后都说王家寒酸。

心想总算有机会替王小姐挣一回面子。

大方地说让她们自拿去吃。

把少爷背上床,我给他按摩手脚,着重捏了捏手。

「你使劲,我再看看。」

少爷食指和中指缓慢地弯曲了下。

我高兴地把手指插进他的指间。

「再试试,握我的手,用力。」

我没注意这是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他的手干瘦、修长,能把我的手完全拢住。

可他没力气那么做。

我安慰他:「不着急,慢慢来,日子长着呢,我看你能好。」

少爷是从马上摔下来落的毛病。

我阿爹从前也救过这样的人。

只要筋骨还连着,肯定能再站起来。

14.

丫头散了,我出去一瞧。

可真客气。

就剩了个独苗苗。

自然是留给少爷的。

我剥了皮去喂,少爷轻轻转头。

还是之前不肯吃饭的冷模样。

我突然会过意,他是要我吃。

「我先喂你吃,外头还有呢。」

少爷轻蔑地看我一眼。

我说了瞎话,不好意思,低头躲他眼神。

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这个人不能动,可心底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清楚呢!

多可惜呀。

如果还是个好生生的人,现在该是什么模样?

那我肯定遇都遇不着他。

只是,旁人都替他惋惜的话,他自己心里又该多难受。

「那……我们一人一半?」

少爷只望着我。

知道我不吃他定然不会开口。

我轻轻咬了一小口,咂摸着:

「……好甜!」

剩下的一股脑塞进少爷嘴里,他眉头立刻皱到一起。

我笑成一团:「这是什么果子?好酸呀!」

15.

「哎呀!让你握这个,别偷懒!」

我把磨得光滑的木球重新塞回少爷手心,正要继续替他按摩,帘子外传来阿嬷的声音:

「少夫人就这么跟少爷说话?」

我一惊,拉开帘子往外看。

阿嬷不看我,跟少爷对视一眼,脸色放缓了些:

「夫人命老奴送药来。」

她端来一碗熬得浓黑的汤药,近了还能闻到腥苦味。

看着就难以下咽。

「这是什么药?」

「当然是治少爷病的良方,半个月服一次,大师说了,再喝五贴,定能看到好转。」

我将信将疑,端着碗走到床边。

少爷紧咬着牙,脸色煞白。

「他不想喝呢。」

「傻话,那能由得他吗,夫人命我看着少爷服下去,你快喂。」

阿嬷身后还跟着两仆人,进门就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

「少爷……」

我拈了两颗梅,开口哄他:

「良药苦口,你喝了病能好,以后就不用受罪了。」

少爷闭上眼睛,干脆不理我。

从没看他这么抗拒过,我知道我喂不了,就得看别人按着他,往他嘴里灌。

把心一横,我自己喝了一口,嘴贴到他唇上。

16.

真苦。

少爷微微张口,我赶紧渡了过去。

耳根发烫,不敢跟他对视,我一直垂着眼。

就这么嘴对嘴喂完药,一人咬了一颗梅在嘴里。

阿嬷收了碗。

「还是少夫人厉害,以前都大动干戈呢。」

等人都走完,我也赶紧找了借口跑回厢房。

半夜,丫头惊叫一声。

少爷病了。

上吐下泄,整个屋子乱成一团。

我帮着丫头给他换衣服,看他本就枯瘦的身体被折腾,后背的褥疮还没完全好,勉强能动的手指轻轻打着颤。

肯定是那碗药的缘故。

所以他才不肯喝。

不是因为苦,是从前喝了就不舒服。

我却用手段逼着他往肚里咽。

眼泪控制不住滴落。

我气自己太听话,跟人一起对他做坏事。

17.

夫人跟大夫一道来的。

她是个极庄重端丽的女人,脸上看不出惊慌。

等安顿好少爷,她把下人都遣退,独留了我说话。

「擦擦脸,长得真标致。

「听说你跟放儿分房睡?」

我点点头:「少爷嫌我吵。」

她大方地笑了:「那你还半夜过去吵他?」

我没想到这院里一举一动她都清楚,有些紧张地绷紧了背。

「放儿心善,不想连累你,怕你睡不好呢。」

她叹息一声:「你是个好孩子,今夜便搬回去,夫妻俩总要睡一张床上才像话,不然下人也会看轻你。」

我又红了眼眶:「少爷对我好,我却……」

「这事不怪你,别往心里去。」

她整理了一下衣摆,又问:

「倒是先前传出要退亲的事,如今放儿这模样却又把你迎进门,你委屈了吧?」

我拿了王家的钱,自然谈不上委屈。

可王小姐心里会怎么想?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答。

「放儿从前……」

她话音顿了顿,似乎陷入回忆中,「潇洒恣意,张狂惯了,不肯受父母之命,要自己寻能真心相许的女子婚娶。

「绝不是看低王家,你心中不要有疙瘩。」

夫人说完话就要走。

我跟在她身后。

「您不去看看他吗?」

「不见了。」

她站在庭院中,连面都不朝少爷在的屋子。

月色笼着她,这时便看不出围着她的那些荣光。

洗去繁华,她只是个孤单无依的母亲。

「见了伤心。」

18.

夫人是个好人。

如果她不送那些书来的话。

说是少爷从前爱看书,让我读给他听。

扮大小姐可真难。

绣布还摆在房间呢!

我挑了本少爷没读过的,又特意换了矮凳,让他看不到书上内容。

「咳……从前山上生活着一家人,父亲拉扯姐弟二人长大……」

本来只想随便讲讲糊弄人。

可一提到小弟和阿爹,鼻子就忍不住发酸。

他们总说拖累我。

但一家人不就应该互相照应吗?

如今留我一人无依无靠,世上再没人会关心我、疼惜我了。

我偷偷擦眼角。

不知不觉趴在少爷腿边睡着了。

梦中有双温暖的大手安抚似的摸我的脸。

19.

夫人生辰那天,全府都喜庆着。

只有我愁眉苦脸。

让丫头们都到前头凑热闹,我独自守着少爷。

看着阿嬷把装在匣子里的绣布取走。

我就像头顶悬着一把利剑,只等它什么时候落下来。

应该会被赶走吧。

陆府虽然富贵,可也没什么值得留念的。

就怕少爷没我照顾,又变成从前那副模样。

要是今后都见不着了……

想到这,心中竟有些恋恋不舍,胸口泛起一阵酸涩。

「嘭——」

焰火冲天而起,一点金星升至高空炸开,变成无数的星点拖着小尾巴四散下落。

我仰着头赞叹:「好漂亮。」

回头去看少爷,他没看焰火。

在看我。

漆点的眸子里,映出我倒影。

身后又有焰火腾空。

「嘭——」

我感觉心头有什么也跟着炸裂,砰砰作响。

少爷还不知道我骗他呢。

我压根不是我嘴里那个不说大话的人。

他知道了定然会很失望。

等我走了,大概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彻底忘记我。

20.

谁都没想到这热闹劲会引来蟊贼。

人几乎全聚在前院,我跟贼打了个照面。

「你敢叫,我便杀了他!」

他手中拿了把短刀,遍体漆黑,只刀刃尖端折射一点寒芒。

我端着水盆,别说叫,吓得压根说不出话。

可帘子被放下一半,我看不清少爷的面目,一着急,不退反往前走了一步。

「你把他怎么了?」

「只是敲晕了,小丫头,你倒有几分忠心护主。」

他蒙着面,眼角下弯,应该是个笑模样。

「守着个瘫子有什么意思,不如把府上金库的位置告知我,我取了钱财带你远走高飞,一道过快活日子。」

我看他虽然说笑,但姿态戒备,没有可乘之机。

转身把妆匣里的首饰抱出来。

「他不只是个瘫子,还是我夫君,我不知道什么金库,待会丫头护院回来你想走也难,拿了这些快走吧。」

「哈,那你岂不是在当活寡妇。」

他不看我手里的东西,拿刀柄挑我下巴,「你们女人就不能有一点志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随随便便就让别人决定自己的一辈子,嫁个瘫子你都甘愿,都没想过反抗吗?」

我看他怒气冲冲,却似乎不是对我。

王小姐确实不甘愿,所以王家找了我来嫁。

我是无路可走……

就算有门路,也只是寻下一个比我更惨的女子罢了。

如此这般,竟还要被男子质问为何不反抗?

我讲不来那些大道理,反问他:

「那你想我们怎么做?男子尚能离家出走,做店小二做木匠,哪怕做宵小强盗,总能有口饭吃,有间破庙睡。女子呢?当小妾,当妓子,当婢女,除了倚仗他人,靠自己怎么活下去?

「你说的反抗,不过是逼人寻死路。人想活下去,有什么错?接受别人的安排努力活下去,怎么就不是有志气?」

气氛一时凝滞。

他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放开她。」

并不如何掷地有声,玉石落地般扣在人心弦上。

21.

「早就醒了,何必装睡。」

那贼把尖刀一收,不客气地取走首饰,边往外走边道:

「他毒入五脏,撑不过三月。小娘子,马上你就是真寡妇,到时我再来寻你,看你是否改了主意。」

我追着他跑出去:「什么?!」

「你说少爷中的是毒?可他不是从马上摔下来……」

筋骨还连着,每天都锻炼,却丝毫不见好转……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你能看出来,是不是有法子解?」

他点点头。

我喜不自胜,连声音都带着颤抖:「求你帮帮少爷,他……」

「不救。」

话没说完,就被他冷漠打断,「我生平有三不救,付不起钱的不救,有妻儿的不救,想活下去的不救。」

「你……」

「对,我就是看不惯别人家庭美满,生活富足。」

他不像说笑,我怕错失机会,脑子转得飞快:

「若我肯跟你走呢?」

「真的?」

「真的!」

他转向少爷在的屋子,思索道:

「我已经拿了他家钱财,带走你相当于他没了妻子,至于他想活……」

我赶紧说:「前不久少爷还在绝食。」

虽然有些夸张,但少爷那时的确消沉。

他看着我,笑道:「从前如何不论。」

我正要与他争论,便听他继续道:

「只怕我带走你,他也不想活了,行,成交!」

怎么会呢?

等少爷好了,就更不需要我了。

说到底,我也存了私心。

迟早会被拆穿不是王家小姐。

若能在走之前替他做点事,让他偶尔想起我,也不算白进陆府一遭。

我的心意,他能明白吗?

22.

少爷能下床站立那天,正逢老爷回家祭祖。

岁末,天冷得不同寻常。

少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握着我。

风吹得他披风下摆猎猎作响。

往门前挪的每一步都花了十分的力气,可他不要其他任何人帮忙。

嫁进陆府后,我第一次踏出院子。

跟少爷一同踏出。

从前只能想像他如常人站立奔走会是如何光景。

如今亲眼得见。

果真芝兰玉树——拄着拐杖也不减损半分风采。

我眼中脑中都是他的身影,试图回想从哪一天开始变成这样。

想不出来。

从进府的第一天,看他的第一眼。

知道他离了我,只能像只被遗弃的猫狗自生自灭时,他就一直占据着我的脑海。

必须得离开了,我想,再晚我怕自己舍不得。

23.

游赛——也就是那贼,现在成了我师父,问我考虑清楚没有。

好像那个强行要带我走的人不是他。

但又有什么值得考虑的。

现在走,被追查出我并不是王倾池,或是等人发现我不是王倾池要我走,结果并无区别。

就算夫人顾念我这段时间照顾少爷的情意,让我留在府中继续当个丫头,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尊卑有别。

看,我在府中确也学了点规矩。

游赛看我拎了个小包袱,满面笑容:

「不愧是我的好徒儿,贼不走空,干得好,我看看你顺了些什么东西,这木球……」

「是少爷练握力的。」

「《林经野史》?」

「师父,我不识字,编故事骗少爷,呜呜……」

「香囊?」

「少爷身上就是这个气味,我怕我忘了。」

「头发呢?」

我边流泪边不好意思,瓮声翁气:「……人家说结发夫妻,我就偷偷……」

「你这傻丫头,啥宝贝都没拿,还把心落那儿了!」

24.

卖身葬父那年我十五,如今我十九,还在卖身葬父。

师父的父。

游赛要偷镇北王府一幅名家真迹,让我先进王府当内应。

宛娘说我五官长开了,扮不了王爷喜欢的小美人,干脆扮丑,在脸上画了块胎记,进去当粗使丫头。

事情一开始很顺利,我打探出镇北王收藏珍品的地下通道。

可不等通知游赛,突然传来镇北王意图谋反的消息。

一夜之间,王府被抄,一干人等都要落狱。

我按游赛事先指点的小路行进,看到满墙盛开的月季时忍不住驻足。

下午落了雨,夜里倒看出晴意,万里无云,满月银镜般悬挂天际,花叶上还有新鲜的水迹。

不知陆府的月季可开过一轮?

从少爷房里开窗就能看到的。

「什么人?!」

身后传来一道厉喝。

我知道自己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时机。

树影深处,缓缓走来一道身影。

看清他面目那刻,我胸口一滞。

来不及分辨是何感受,鼻腔就变得酸涩。

那人昂首阔步,早看不出过去不良于行的样子。

月色里,他浅浅一笑。

我几乎以为是梦,屏住了呼吸。

「果然还有其他通道,马上封锁,把人拿下!」

25.

他没认出我。

虽然早有预谋,可心情像涨潮后又迅速落潮,只留了湿重的感觉在心头。

我混在下人中一起被收押,知道游赛会想办法救我,并不如何惊慌。

于是和其他人不一样,我有闲心打量他。

听人叫他陆校尉,原来他志在仕途。

我会在逃命途中思念他。

会在吃饭时牵挂他。

会在静坐时,想他的病是否好了,身边有没有人相伴。

这些念头就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然,不曾刻意,却也挥之不去,一点点占据我的心神。

分别太久,久到陡地见到这个人,

我竟生出「他是我的少爷吗」这种疑惑。

我好像并不了解他。

抄家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王府地下宝库的通道。

管事的早在官兵进门时试图反抗被杀了。

下人一个个被盘问,但像我们这种粗使丫头,从一开始就被排除了知情的可能。

所以当我站起身说我带路的时候,陆放转过身,冰冷的目光终于在我身上停留。

26.

陆放在北疆戍边,是临时抽调过来的。

知府存了讨好的心思,安排了酒宴。

宴请过后又带上三五美女请陆放笑纳。

宛娘正在其中,尤为出众。

我看陆放目光滑过她又转回,预感不妙。

宛娘跟游赛交情匪浅,连我都不清楚她的底细,只知道她门路很多,所有赃物都经她的手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

陆放招惹她,我怕他吃亏上当。

我揭发有功,被免了牢狱之灾,跟在陆放身边侍候,此时还没来得动脑筋,就见宛娘脚下一歪,人扑到陆放身上。

「大人,妾不胜酒力,失态了。」

陆放思忖片刻,吩咐我:「带她回房。」

见他收了人,知府喜上眉梢,要跟陆放借一步说话。

我领着宛娘刚拐一个弯,就忍不住说:「他是少爷……」

「那又如何?」

宛娘踏前一步,哪有半分醉酒模样。

「事过境迁,我看他也没认出你,难道你还想痴缠?」

她一句话,正中我心事。

日夜相伴的时间在悠长岁月中实在太短了。

短到好像一场梦。

梦醒了,只剩冰冷的事实。

世间痴男怨女之事,左不过一句「人心难测,真情难得」。

从来不是你付出多少,对别人多好,就能得到同等的回报,同样的心意。

这些道理我少时不太明白,现也在外漂浪几年,见多人事聚散,还有什么不懂的。

只是看到少爷,就忍不住推己及人。

我还念着他,原以为他不会那么快忘了我。

27.

宛娘要我趁机离开,她拿到陆放身上收押宝物的钥匙,会自寻脱身之策。

她对陆放用了迷药。

离去前,我想再看他一眼。

最后一眼。

没想到陆放竟然没昏迷。

他端坐在桌前,眼神很冷,淡淡落在我身上,疏离冷漠。

是在看一个去而复返、自投罗网的贼。

「胆敢窃取王府充公财物,你可知该当何罪?」

「少……大人。」

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也冷得很,让我突然就镇定下来。

「奴冤枉,不知大人所言指的是什么?」

「冤枉……」

他走到我身边,身姿挺拔,紧接着伸出手。

我以为他看我嘴硬,要掌掴,下意识闭了眼。

那手却轻柔停在我肩上,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

「那你打算再一次不告而别,可是我冤枉了你?」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像第一次见面那般,直直看到他眼睛里去。

「你早认出了我?」

不被认出确实令人伤怀,可此刻被他认出,我反倒在心底生出委屈,死命咬着嘴唇,才能忍住眼泪。

「王府所有财物均登记造册,劝你朋友把东西还回来,其他事我来摆平。」

陆放不回答我,转身去拿佩剑。

几乎同一时刻,身后一道利箭袭来,他灭了灯。

屋外一支焰火冲上天。

是信号。

有刺客。

28.

陆放使计,将王府残党一网打尽。

我却不知是计,见陆放背后留了空门,下意识替他挡箭。

未中要害,可箭上有毒。

「日落后自会苏醒,陆兄可别忘了答应我的茅山真迹。」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陆放的声音,犹带着冷意:

「为我舍身弃命又如何,从始至终,她不曾顾念我半分感受。

「怕我知晓她身份,便悄无声息离开,我寻到最后竟发现连她名姓都不知。

「她能倾刻间把朝夕相处的情意收回,毫无眷恋,难道我便做不到?

「我恨她入骨,因她从头至尾不肯信我,绝情的那个人,从来,从来都不是我。」

我动弹不得,可意识却在。

心脏剧烈疼痛,好像那箭伤不在别处,正射中我胸口。

冷汗顺着鬓角落下,我想蜷缩身体,却无力去做,最后只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

可也只在喉间哽咽,发不出任何声音。

29.

我求游赛立刻带我离开。

他问当真不等陆放回来?

陆放还有诸多要事处置。

「我看你们之间有点误会,彼此说开就能和好如初。」

「亲耳听他再说一次恨我吗?」

我落寞低头,只觉得痛得麻木了,心间一片荒芜,想拿什么填补都填不上。

「傻丫头,没有爱怎么生恨。」

宛娘端了药进来,「他不担心你,就不会仓皇无措跑来求你师父救你。

「真是个傻小子,忒好敲竹杠,他也不想想,难道他不答应,你师父就眼睁睁看你去死?

「把药喝了,乖,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半夜我尚未入眠,听到门上一声响动,下意识闭了眼。

脚步在门口停留片刻,接着来到床畔。

「……你……」

他迟疑许久,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脸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极轻、极轻地描摹我的脸。

「长大了。」

他喃喃道:「当小丫头的时候,眼中只有我一人,可现在见的人多了,大概也知道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我……」

不等他一番自白说完,我实在忍不住,侧身吐出一口血。

陆放惊得立刻要去喊人,我拉住他:

「是毒血,吐完就好了。」

「当真无碍?」

「宛娘加了别的药,想让你以为我伤重不治,然后……」

「然后怎么?」

陆放问完会过意,低声问:

「那你为何告知我?」

我怔忡半响。

「少爷,我不想骗你了。

「从一开始,我便不想骗你的。」

可若不是骗,我又怎么能进陆府,怎么贴身侍候少爷。

明明错了,错在哪我却想不出来。

他说自己是天底下并不出众的一个普通人。

那我也不过是,无数无家可归的人里最普通的一个。

30.

「你白天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少爷,对不起,我不是不信你。」

我话音一顿,问道,「若我留在陆府,现今如何?」

陆放拧起眉心:「日间所言,并非全部出自真心,我不知道你会听……」

我拉住他的手,像过往无数次那样,十指紧扣。

「夫人少爷都是善人,或许不会因我欺瞒你们而报官告案,留我在府上当个丫头,或者……」我垂下眼睛,「或者做个侍妾,这便是我最好的结局。我对少爷有情,必不甘心与别人共伺一夫,迟早对你生出怨怼。

「少爷从前是需要我,包容我没大没小,没规没矩,可身体康健后,又有一番新天地,不会耽于妇人的鸡毛蒜皮,久而久之,自是相看两厌。

「我不愿与你走到那地步。」

陆放有些动容:「若我立誓,只娶你一人,你肯跟我回去吗?」

我万没想到他会下这种保证,一时有些难以开口。

「少爷志在报国,我虽是女子,却也不愿固守空闺。」

陆放身躯一僵,眸中跳跃的光点湮灭。

「你说你对我有情,却始终不肯与我在一起,我只当天底下真心相爱的人都情难自禁,排尽万难,哪怕死也要死在一处,倒不知还有情,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我心下悲凉,把他的手引到颈间,扯开衣裳。

陆放甩开我的手:

「你把我看作禽兽吗?我不需要你这般证明。」

「我需要。」

我背对他褪下衣衫。

「我想跟少爷当真正的夫妻。」

31.

「你当真不跟我走?」

陆放调令下来,耽误不得。

「师父跟宛娘的茶庄各地都有,我下个月便去北疆看你。」

陆放用力将我扯入怀,下巴顶着我的额头:

「青青,你若再负我一次……」

我迅速接口:「便叫我此生所求不得,所爱别离。」

陆放像被这句话刺痛,手臂轻颤,缓缓放开我,走向相反的方向。

他翻身上马,只留一句「你还欠我一个答案,我等你」,便义无反顾驾马离开。

天地寂然。

那三个字像烙铁一样烧得我心头滚烫,热气涌上来,几乎要从我眼眶往外溢。

山高水阔,来日方长。

确有来日方长。

(正文完)

番外:

宛青茶庄在京城开张那天,极其热闹。

有人凑到近前一看,冷笑:「不过一碗免费茶,有什么了不起。」

「兄台有所不知,听说这茶庄只招女子,酬劳也比寻常茶楼客栈高。」

那人了然一笑:「倒是会找噱头,想必私底下有不可告人、私相授受之事……」

「别胡说,她们老板也是两位女子,正正经经的生意。」

「北边早传开了,说她们收留孤儿寡母,替人送医治病,北疆有战事还捐了钱粮,比大户出手更大方呢。」

「兄台爱说笑,谁家能养这样两个败家娘们……」

「让让——让让——」

人群中走出一大汉,满身醉酒的臭味。

「孩他娘,出来!不然我把这茶庄拆了,看你能躲哪去!」

有人寻事,看热闹的起劲了。

只见楼内款款走出一位女子,容貌不算如何艳丽,展颜一笑,倒给人几分看自家妹妹的亲切感。

「小店新开,今日茶水钱全免,欢迎大家入内品饮。」

「你把我娘子藏哪去了?马上把人交出来,否则你这茶庄今天就得关张!」

那壮汉上前堵门,足比女子高出一头,让人不禁替她捏把冷汗。

「哈。」却听一声轻笑,女子从容问,「你娘子是谁?」

「秋娘。」

「原来是秋娘,她被你打得半死扔在路边,任其自生自灭,幸遇我姐姐才捡回一条性命,你有何脸面来见她。」

没想到男子行径如此恶劣,周围有人指指点点,他大喝一声:

「我们夫妻间的事,由不得你插嘴!」

「秋娘早就报官,与你和离,判词在这,你睁开眼看清楚。」

「她家当初收了我十两银聘礼,难道想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秋娘嫁入你家五载,生儿育女,终日持家操劳,知府大人都觉得聘礼可一笔勾销,已经写在判词上,你是不是不识字,要我读给你听吗?」

「你!」

男子恼羞成怒:「她连孩子都不管,还是个女人,配当娘吗?我看你存心阻拦我们一家团聚,你把她叫出来,不然我要你好看!」

「自己做错事却拿孩子来当借口,你若真心为孩子好,为何不肯让秋娘见孩子,不听听孩子究竟要爹还是娘?」

「我……你……」

男子争论不过,竟想动手。

只见对面客栈二楼飞出一根竹筷,打在壮汉手上。

壮汉惊叫一声,定睛再看,手背已然红肿。

二楼靠窗坐着一位青年男子,姿态闲适,满面笑容:「宛青茶庄,老子罩的,你先打听打听老子是谁再来找麻烦。」

「他是谁啊?」

「闻将军的小儿子,闻花朝。」

「那个败家子,晦气,快走快走。」

闻花朝不顾周围议论纷纷,走进宛青茶庄,讨人嫌地说:「柳青青,你把状纸读给我听听。」

柳青青无奈。

她是山里出来的野丫头,从前大字不识一个,如今,勉强识得一箩筐。

状纸用词生僻,她还真读不来,刚才不过用来唬人罢了。

她端了一碗茶:「多谢闻少侠解围。」

又透露道:「宛姐姐在后院。」

闻花朝正要去,便听柳青青继续道:「她听完秋娘遭遇,心情很不好,看谁都不顺眼,特别是男人。」

闻花朝脚步一顿,立刻改变主意,从怀中掏出一对玉镯:「那我便不去叨扰她,你替我把这个送去,千万别忘了。」

他走到门口又退回来:「差点忘了正事,我爹说陆放会回京述职,大概明天能到。」

柳青青不着痕迹应了一声,等闻花朝离开,才发现自己端茶的手在微微颤抖。

又是三个月不见。

当初不肯答应随陆放回家成亲,不想当深闺妇人,选择跟师父和宛娘东奔西走,想为像她一样无依无靠的女子做些事。

如今倒也说不上后悔。

只是思念太折磨人。

见不到他的时候想,见了面更想。

从没想过生离竟比死别还能拉扯割据人心。

只听说陆放明天会到,柳青青的嘴角便一天没落下来过。

到了夜间,又心血来潮把当初从陆府带出的小东西摆出来细看。

木球上已经有了裂纹,香囊也早没了任何气味,只两束缠在一起的断发始终如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夜半,睡得半梦半醒间,柳青青闻到一阵熟悉的花香。

然后被子被轻轻掀开,进来一具温热的身体。

「少爷?」

得到一声应肯后,柳青青便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床边却没人。

柳青青正疑心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拉开床帘,便看到桌上插了束艳红的月季。

等她穿戴好出门,看清陆放站在廊下,一颗心才真正放回肚子里。

「她什么出身,又抛头露面,让她当少夫人,岂不辱了陆家门楣,奴看她实在张狂,竟然对外都以陆柳氏自居……」

柳青青没想到会被人揭破她自称是陆放的妻子,有些不好意思。

起先她跟陆放的关系除了师父宛娘无人知晓,她也存了如果陆放厌倦她,放他娶妻绝不纠缠的念头。

可人心总是不满足哪。

慢慢地,她便舍不下这个人了。

不想把他让给任何人。

再与人提起陆放,便不再避讳两人关系。

柳青青不知道陆放会如何想,正在下意识想用什么理由解释时,便听陆放问:

「她真说自己是陆柳氏?」

语气里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甚至有点高兴。

「奴是陆府过来的,只对少爷忠心耿耿,绝不敢编造是非,奴亲耳所闻,她简直是不知廉耻……」

「不用说了,你去领了月钱回家吧。」

陆放一转身,便看到柳青青站在房门口。

在丫头面前还有几分端着自持,一见她再也压不住嘴角笑意,手一扬:「过来。」

柳青青走近,他便自然而然握住她的手。

两人携手去前厅用早饭,聊的也只是寻常话。

「睡得好吗?」

「你不吵我才好。」

「那你早上还抱着我不肯撒手。」

「怎么可能……真的吗?」

「是我不想松手。」

明明算不上情话,柳青青却听得两颊飞上红晕。

「闻花朝说你今天才能到,他昨天来帮我解了围。」

「也不枉我当初为他挡毒箭,受伤坠马,谁为难你了?」

两人凑在一起便有说不完的话。

不知不觉,又到了离别前夜。

跟陆放在一起后,柳青青便没做过为他宽衣侍候的事。

陆放曾笑说她当过他的手脚,今后换他来。

今夜也是心中塞满离别愁绪,坐立不安,她才随手整理陆放脱下的衣服。

然后第一次见到那个香囊。

闷青色的底,却用七彩绣线绣了两只四不像的动物。

仔细看,大概能辨出是两只小鸭子。

王倾池会苏绣,她什么都不会。

不敢毁了夫人送来的缎子,又不敢让丫头看见她什么都没绣。

便从角落歪歪扭扭开始。

那时她听过一句好话。

「只生欢喜不生愁。」

所以是打算绣合欢跟喜鹊的。

结果只绣了两只鸭子交差。

当时生怕夫人打开看了后拆穿她不是王倾池,后来师父进府一闹,大概就顾不上看贺礼了。

线都起了毛边。

这香囊他贴身戴了多久?

陆放泡完澡出来,见状先是有些害羞,继而恼羞成怒:

「你太狠心,什么都没留给我。」

柳青青讪讪:「……我什么都没有。」

她穷苦出身,被剥得赤条条穿了嫁衣进陆府,有什么能留给她心尖上的人,让他看了能记挂她的东西呢。

除了一片真心,她什么都掏不出。

所以她才掏心掏肺对他好。

陆放坐到她身边,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头。

「你有我。」

温热的呼吸扑在颈边,像她那个人一般轻柔。

明明只是个单薄的小丫头,偏偏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地,让他怎么放也放不开。

「青青,我已经辞官,此去北疆交接,年底前应该就能回来。

「届时……」

陆放第二次提起,怕柳青青依旧不肯给他答案,心里有些紧张,反倒显出言语的郑重。

「届时,你肯与我成婚吗?」

「好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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