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忆了,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他。
听闻我那已蟾宫折桂的未婚夫是被我抢来的,我连夜认怂退婚,生怕被报复。
不成想,清冷矜贵的状元郎冷冷勾唇。
「想不认账?」
1
廊檐下,我斜倚着美人靠,遥遥望着不远处「咿咿呀呀」唱着戏的戏台。
一首唱罢,戏班子还未退场,月芽就笑眯眯地拍手叫好。
「好!唱得好!状元配小姐,锦绣良缘啊!咱们小姐和姑爷也定是如此!」
「小姐最爱这出戏,从前生姑爷的气,听上两遍,满腔的火气就散了。」
我懒洋洋地站起身,抚了抚衣袖,对月芽的话不置与否。
黏糊糊的调调儿,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最是不耐烦这痴情女子苦恋郎君的戏码,怎么会是我的最爱?还听两遍?
想到这儿,我心中一阵恶寒。
还是别记起来了。
三个月前,未婚夫赴京赶考当晚,我在房中跌倒摔到了头。
醒来后我记得所有人,包括我哥哥的屁股上有个梅花胎记这事儿都记得,却唯独忘了我那未婚夫,和他有关的一切。
据说我那未婚夫生得那叫一个芝兰玉树,面如冠玉,姿态雅致,我第一次见他就走不动道了。
据说他虽家境窘迫,但知耻上进。
不仅才华横溢,博览群书,且妙笔生花,字字珠玉,连杨大儒看过他的文章后都对他赞不绝口。
他也无愧于这些夸赞,前几日京城有消息传来,周韫玉蟾宫折桂,成为炙手可热的状元郎。
这些日子出门,我的那些狐朋狗友见了我,纷纷夸我眼光毒辣。
目光放得极为长远,比榜下捉婿还厉害。
爹娘和哥哥也俨然一副「我女儿/妹妹马上成为官夫人」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因此我越发很好奇,这样极好的一位少年郎,集所有美好辞藻于一身,怎么会是我的未来夫婿?
说来不怕笑话,每一个富贵人家,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惹是生非的败家子。
不巧,作为青州富甲一方的江家大小姐,我就是那个坏了满锅汤的臭肉。
整个青州城谁不知道我江微宁草包一个,嚣张跋扈。
丝毫没有江南女子一丁点儿温婉娴静的样子。
上午打架斗殴,下午饮酒作乐。
整日和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好不逍遥自在。
我爹娘整日唉声叹气,担心我会嫁不出去。
现在,我竟然得了这么一个玉面郎君。
我严重怀疑我们江家祖坟冒青烟了。
要不然是我长得太美,将他迷住了?
我努力回想,但有关他的记忆,全部都是一片模糊。
我只好让月芽讲讲我和周韫玉的故事。
灯火阑珊,渔灯如豆。
偷溜出来的小姐对英俊的书生一见倾心。
「然后呢?」
「随即死缠烂打。」
月芽形简意骇,寥寥几字概括。
「后面我知道了,然后他被我打动了也喜欢上我了,对吧?」
月芽对上我充满希冀的眸子,抿抿嘴,欲言又止。
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不会是我土匪作派把人绑来的吧?!」
月芽摇摇头,神色生无可恋。
「比这还严重?」
我腿都软了,赶紧坐下来给自己倒杯茶压惊。
「你说吧,我能承受得住。」
接下来,我艰难地听完了我和周韫玉的故事。
接死缠烂打——
书生强硬地表达了不喜,可跋扈小姐依旧不管不顾。
她暗中打听关于书生的事,得知他幼时家境败落,生活清苦。
近几年亲人相继离世,如今只剩他孑然一身,租住在一间竹屋内。
跋扈小姐无愧其恶名,使计买下书生的容身竹屋,让书生无处可归,逼迫书生入府当她的教书先生。
在府中,小姐百般讨好,书生冷淡至极,从不与她多说一句废话。
小姐只好放话,如果二人不定亲,就别想走出江府大门,更别说上京赶考了,书生只好答应。
「爹娘和哥哥都不知道内情吧。」
我眼前发黑,抖着唇发问。
强抢民男?还有没有天理和王法了?
我就这么喜欢这个周韫玉?
「他们都不知道,都以为是你和姑爷两情相悦。」
「那就好那就好。」
我松了一口气。
「是我对不起人家,等他回来马上退亲!」
「小姐要退亲?」
「他都鲤鱼跃龙门了,再不赶紧退亲,他得捏死我!」
接下来几天我是寝食难安,坐立也难安。
脑海中一遍遍预想着他会怎么报复我。
让我嫁给一脸麻子、身材矮小的陈二公子,后半生日日抹泪?
还是逼我去山上当尼姑,常伴青灯,一辈子也不能祸害别人?
想到这些,我整个人都不好了,暗骂自己怎么就起了色心,结下了孽缘 。
好不容易燃着安神香睡下,我一会儿梦到色眯眯的陈二公子,流着哈喇子要来拉我的小手。
一会儿又梦见我哭嚎着被压在蒲团上,老尼姑将剪刀舞得虎虎生威,三千秀发尽落。
我一身冷汗,立马惊醒了。
再这样下去不等周韫玉,我先自己吓死自己。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秉承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真理,我马上调整了心态。
趁着还能逍遥自在,先痛快几天。
想通了,我也就不担惊受怕了,美美一觉睡到大中午,气得我娘一路杀过来掀被子。
这天,我刚从城东的胭脂铺回来。
正要兴冲冲地扎进房里试用新品,就看到满府上下喜庆的不得了。
顾叔冲过来,笑得牙不见眼。
「小姐!姑爷回来了!」
「小姐快去前院吧,老爷夫人去查账了,马上赶回来!」
债主回来了。
我做的事我认,该来的终会来。
紧要关头,我反倒坦然了。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迈着犹如上刑场般的沉重步伐来到前院。
只见一人负手站在花厅中,长身玉立,身姿挺拔。
嗯,不愧是我一见钟情的男子。
光这一个背影,就搞得别人心跳加速,心尖乱颤。
我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怎么这么没出息?
又不是没见过男人。
镇定!
「那个……周公子……」
伴着一道清爽的草木气息,周韫玉转过身。
鼻若悬胆,眉眼疏朗,面容俊美似谪仙。
我呼吸蓦地一滞。
乖乖,真有「据说」里那么俊!
「你叫我什么?」
如珠玉般好听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暗骂自己贼心不死。
清醒一点!这可不是你能招惹的了!
「额……周大人,您大驾光临,江家真是蓬荜生辉……啊哈哈……」
我赶紧拱手作揖,满脸堆笑,以表示我最真挚的尊敬。
他深沉的眸子紧紧锁定我,眉梢挂着冷意。
「江微宁,你脑子坏掉了?」
2
「啊……是是是,周大人说坏了,那肯定是坏了。」
仅仅思考了一秒我就出声附和,笑得一脸狗腿儿。
看看,我的觉悟多高,丝毫没有任何犹豫。
谁知他脸上的寒霜更重了,微蹙着眉。
嗯?哪里出现问题了?
难道是我自贬得不够快?
我急得汗都快出来了,好在这时爹娘及时出现。
这二老还没进前厅呢,远远的就扯着嗓子喊。
「哎呀,韫玉回来了!」
「我的好女婿才华横溢,我就知道定能一举夺魁!」
爹娘一路小跑进来,挨着周韫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听京城来的商人说,状元游街时,女婿那风姿无人能及!」
「快快快,辛苦韫玉风尘仆仆赶回来,看这一脸倦色,快先去休息!」
「等晚上我们摆个家宴,给咱女婿接风洗尘!」
啧,不愧是白手起家的大商人。
瞧瞧我爹这张老嘴,比抹了蜜还甜。
不过什么女婿啊?
可别瞎喊,那是要报复你女儿的仇人!
我手心汗津津,连忙瞥向周韫玉,生怕他不高兴。
没想到连番的夸赞加上嘘寒问暖,他竟笑了,似冰消雪融,耳朵尖还红了。
好嘛,原来他喜欢听别人夸他。
喜欢到忽略了我爹叫他什么。
我暗暗记下。
保命第一条,夸他!
与此同时,我的内心又充斥着满满的怅然。
想我江微宁,什么时候需要这样讨好别人?
现在的感受就是特别后悔,无比的后悔。
如果能回到过去,我想对那个年少轻狂的自己说。
江微宁,金屋藏娇懂不懂啊?!
为什么要让他去京城,关小黑屋不可以吗?!
唉。
只是再怎么懊恼也为时晚矣。
回过神来,他姿态端正优雅,正朝我父母行礼。
我爹高兴得牙不见眼,笑得一脸褶子,我都替他脸酸。
随即周韫玉被众星捧月请到了原来住的院子。
走之前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立马从颓废郁闷切换成一脸谄媚,点头哈腰目送他远去。
我娘没跟过去,特地把我拉到一边。
「好女儿,你可真给娘争气!」
「原先我还担心韫玉高中状元,不要你这个小混蛋了,今天眼看着韫玉马不停蹄赶回来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这下看哪个老货敢笑话我女儿嫁不出去!」
「我女儿不仅嫁了,还嫁了个状元郎!」
我娘高兴地拍拍我的脑袋,仰天猖狂一笑。
又捏着帕子转身,风风火火张罗晚上的筵席去了。
只留下我一人在原地生无可恋,眼含热泪。
呵,人家怕是急着赶回来取你女儿的狗命吧。
完了,晚上周韫玉会不会把我「强抢民男」的丑事抖落出来?
爹娘会不会把碗筷扔我脸上,然后将我捆了任周韫玉处置?
哥哥去肃州谈生意去了,也救不了我。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我慌得六神无主。
终于一咬牙一跺脚,决定不等他发作,我现在马上立刻去主动承认错误。
希望他能看我态度良好的份上,给我留点面子,从轻处置我。
夜幕降临,我蹑手蹑脚缩在客院外的大梨树后。
簇簇梨花,像是翻滚的朵朵雪浪。
浓郁的花香弄得我叫苦不堪,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终于看到那个风光霁月的人出来,我连忙探出头叫他。
「周大人,是我。」
「劳您过来,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周韫玉闻声踱步走过来。
清辉的月光洒在他的白袍上,宽大的衣袖随风摆荡。
月光如水,晚风吹拂。
梨花飘落,洁白似雪。
恍惚间,仿佛谪仙踏风而来。
我再一次被这个男人的美貌冲击到。
心中又是满满的懊悔。
小黑屋……
呸,什么小黑屋!
真是美色误人!干正事!
「你说。」
点点星光落在他眼底,映衬得他目光温柔极了。
刚平静的心脏又控制不住地狂跳。
我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再有一些危险的想法了。
「我一直盼着你回来,想赶快告诉你一件事,一件你期待已久的事。」
深呼了一口气,我无比郑重地开口。
「嗯?」
果然,识时务者为俊杰。
看我这主动认怂的样子,大大取悦了他。
周韫玉弯起嘴角,眼睛清亮。
看样子真的期待已久了。
我忙不迭道。
「咱们退亲,马上退亲!」
「我待会儿就跟我爹娘说!」
周韫玉沉默片刻。
「什么?再说一遍?」
他浅笑一声,目光点漆如墨,像是一汪清潭。
哦哦,没听清呀。
「我说,咱,们,退,亲。」
我一字一顿,嗓音洪亮。
夜风渐起,他脸色有些苍白,长长的鸦睫低垂。
再抬眸。
他双眸凝视着我,眼角有些红。
定是在这儿站久了,也被这梨花香气熏到了。
「好样的,江微宁。」
周韫玉面色平静,淡淡启唇。
他夸我了,嘿嘿。
我长舒了一口气。
果真应了那句话,凡事不能坐以待毙。
「是吧,我也觉得!而且退亲这事我向你保证,一刻也不会拖的!」
我拍着胸脯连连保证。
我们生意人最讲究诚信和效率了,事儿也办的漂亮。
他没再说话,又淡淡看了我一眼,转过身走了。
3
我和周韫玉一前一后来到前厅。
爹娘布置的筵席炰凤烹龙,炊金馔玉,可谓是丰盛豪奢至极。
周韫玉长身玉立,郑重其事地对我爹娘行礼,感念江家的收容和照顾。
我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
是收容,绝对是收容,其他乱七八糟的都没有。
待他落座,我娘拼命给我使眼色,笑得花枝乱颤,让我说些什么。
我的确有话要说,但恐怕不是他们爱听的。
酒壮怂人胆。
澄亮的酒液倒入玉杯中,醇香四溢。
我豪气仰头,一口干了,噌的一下站起来。
「爹娘,有件事!」
「好孩子,总算开口了,还以为你害羞呢。」
爹娘目光期待,正襟危坐。
我深呼吸一口气。
「我要和周大人退亲!」
话音刚落,满室鸦雀无声。
爹娘瞪大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待反应过来之后纷纷气了个仰倒。
「胡闹!」
「你这孽障!是不是又干了什么混账事!」
我爹捶胸顿足,大手拍得桌案砰砰响。
「之前非韫玉不嫁的是你,现在说退亲的也是你!」
「见异思迁,薄情寡义!跟谁学来的这一套!」
不出所料,筷子破空袭来。
我一边躲一边辩驳。
「我没有!冤枉啊!」
我也不想退啊,可是人家是被我掳进府的,心里恨得我咬牙切齿。
我有错在先,还不得识相点,先发制人,免得让他留下一个飞黄腾达就抛弃未婚妻的恶名。
「那你是摔到脑袋摔傻了?不仅认不得人家了,还说起胡话来了?」
「我没说胡话……」
吵嚷中,一直沉默不语的周韫玉突然开口。
「什么不记得?」
「啊对,忘了告诉韫玉。」
「这混账在你走的那天晚上摔倒,磕到了头,醒来不记得你了。」
下一刻,风华绝代的状元郎,将慌张无措的视线投在我身上。
我绝望地捂脸。
完了。
人家热血沸腾来找我报仇,却发现仇人压根不记得自己了。
他不会更恨我了吧。
最后,我娘拉着周韫玉耳语一番。
最后的最后,我爹发话。
周大人还要待在江府数日,离开前,如果我还执意如此,那就解除婚约。
且在这段时间内,我不得出府。
我眼前发黑,没好日子过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几日,我总能在府上「偶遇」周韫玉。
有时是水榭凉亭边,有时是绿树掩映的小道上,有时则是蜿蜒曲折的回廊里。
「江小姐,要不要一同垂钓?」
「江小姐,要不要一同饮茶?」
「江小姐,要不要一起闲逛?」
无一例外,我摆摆手,飞快逃离。
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放过我。
这番态度越发让我心惊胆战,惊疑不定。
得了,还是麻溜地跟人家痛哭忏悔吧。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避开下人,溜进了客院。
他还未睡,烛火通明,屋子的窗户开着。
我双手攀住窗台边缘,呲溜一下跳进去。
然后看到了险些流鼻血的一幕。
朱红色的宽大书案后,身着月白色寝衣的周韫玉正在看书。
微湿的乌发一泻而下,随意披散。
他领口微敞,肌肤细腻如冷玉。
清雅疏狂中,散发着一丝妖冶不羁。
听到动静,周韫玉抬眸望来。
「周大人,我那个……我来承认错误。」
我艰难地将目光从他白皙的脖颈上那颗朱红色小痣上移开。
真诱人……真想……
打住打住,色即是空……
「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个小女子计较。」
「我虽然不记得您了,但是咱们的事我都知道。」
「是我不对,不顾您的意愿,对您做了那等恶事。」
「可是我我我……我是抢了您,但我不是还没对您做什么吗?」
话刚说完我就赶紧闭上了嘴,生怕口水会流出来。
烛火映照下,他的面容俊美朦胧。
「那你想做什么?」
「给你个机会。」
周韫玉不疾不徐地放下书,开口道。
他嗓音温润清冽,一字一句启唇,朝我深深望来,目光潺潺似春水。
嗯?这是在邀请我吗?任君采撷?
嘿嘿,我想做的可多了。
不对,这是个陷阱呀,是在试探我对他还有没有龌龊的想法!
「没有没有,我对大人没有一丁点儿的不轨之心!」
「我还要祝周大人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早日觅得良缘,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啊哈哈……」
我稳住心神,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又灵光一闪,想起来周韫玉喜欢听别人夸他,一连串吉祥话脱口而出。
周韫玉面上的笑意渐渐消散,周身散发出寒冰般的冷意。
我慌了神儿,哪句话又说错了?
「算了,你就是个没良心的。」
「记得所有人,独独忘了我。」
怔愣片刻。
他垂下眸子,眼睫颤动,自顾自说道。
「过几天我就回京城了,你不用担心。」
「我不会报复你。」
他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拢好衣襟,转过身背对着我,语气恢复以往的平静无波。
我全头全尾地又从窗户出来了。
悬在心头的大石头落地,本该高兴才对。
但不知为何,我心里闷闷的。
4
于是在胸闷气短了两天后,我偷溜出了府。
还是外面好玩自在。
我闲适地坐在茶楼雅座,晃着脚听说书人讲奇闻怪事,心情明朗了不少。
还没听多久,我的两个狐朋狗友来了。
「这不是状元夫人吗?」
「几天不见,状元夫人安好?」
陈小荷和蒋皎皎提着裙摆跑上来,坐到我对面一唱一和,挤眉弄眼。
陈、蒋家都是本地的商贾人家,平日里我们仨常常凑在一起玩乐。
「唉,别提了。」
看到小姐妹,我连忙大吐苦水,倒豆子一样含泪将这几日的心惊胆战倾诉出来。
两人听了半晌,也是目瞪口呆。
「从前问你你都含含糊糊的,合着是抢来的夫婿?!」陈小荷饮了口茶道。
「你真行啊,阿宁。」蒋皎皎啧了一声,对我竖了个大拇指。
「这是重点吗?」
我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心里那团不知名的郁气始终挥散不去。
「哎呀,这些事都不是事!」
「阿宁指定是被闷坏了,今天我请客,咱们找乐子去!」
蒋皎皎看我怏怏的模样,大手一挥,豪气放话。
找乐子?
蒋皎皎这货别的不行,在吃喝玩乐上那是个十足的行家,我和陈小荷加起来都不如她。
还是姐妹好啊。
我连忙坐直身子,感动得两眼泪汪汪。
月上梢头,马蹄嘚嘚落在青石板上。
马车驶过街巷,很快到了地方停下。
什么地方,还神神秘秘的不提前透露。
我掀开帘子往外瞅。
这一瞅,险些惊掉下巴。
眼前的明月楼红灯高悬,彩绸满挂。
半开的窗户里飘出女子甜糯的嗔怪和清脆的吟笑。
风韵犹存的老鸨立在门口,正挥舞着手绢招揽熟人。
来来往往的男子无不醉眼迷离,神态风流。
蒋皎皎这厮竟把我们带到了青楼!
我虽然胆子大,可从来没踏足过烟花之地半分!
「你说的乐子就是这儿?!」
「这是勾栏之地,让家里知道了会打死我们的!」
我双眼发黑,迅速放下车帘,对着蒋皎皎怒目而视。
「男子能来,女子怎的就不能来?」
「何况只是赏赏歌舞而已。」
蒋皎皎眨眨眼,一脸的理直气壮。
「对对对,我们都来好几次了。」
陈小荷拍了拍我的手,语气满是「你太大惊小怪」。
合着只有我没来过?!
「好啊,什么时候的事,你们竟然不带我!」
我瞠目结舌,半晌黑下脸。
还能不能做好姐妹了?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好阿宁,别气别气。」
「我们也是这两天才来的。」
二人连忙做小伏低,对我一通温言细语。
不得不说,我还蛮受用的。
「好了好了,原谅你们了。」我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句。
「阿宁最好了。」
「快进去快进去,我可是花了重金订了房间。」
「今夜定要好好享受一番。」
蒋皎皎和陈小荷顿时喜笑颜开,拉着我下了马车。
这么大喇喇地走进去不太好,我们用帕子掩着面,在老鸨的带领下被引进了一间房里。
房内奢靡豪华,美酒早已备好,我们落座。
须臾,六个穿着清凉的美貌女子走进来开始跳舞。
她们个个腰肢柔软,脚步轻盈,媚眼如丝。
奏乐唱词的女子也是嗓音柔美,眼波流转。
我啧啧称奇,嘴巴就没闭上过。
这舞还能这样跳?这歌还能这样唱?
蒋皎皎冲我笑道,「怎么样?没白来吧?」
「不虚此行。」我执起酒杯,跟这货对饮。
美人美酒,这日子比神仙还快活。
歌舞罢后,她们两个喝得东倒西歪,眼神迷离。
我倒没喝多少,光顾着看了。
舞女们退出去,紧接着走进来三个清秀的男子,各自走到我们身边。
「他们是?」我开口问道。
「是伺候我们的。」蒋皎皎酡红着一张脸,大着舌头嘿嘿一笑。
「房间是包夜的,今晚好好歇息。」
「我和小荷去别的房间,这留给你。」
说完,二人跌跌撞撞,搀扶着离开。
「哦哦。」
伺候人的小厮啊。
我好奇地打量他几眼。
青楼的小厮标准都这么高吗,个个清瘦白皙。
做小厮可惜了。
我内心啧了一声。
「我饿了。」
我开口,示意他去给我端些吃的来。
下酒菜不顶饱,我还有些饿。
「小姐别急啊。」小厮轻剜了我一眼,眼中水光潋滟。
「我很急,我真的很饿。」我莫名其妙道。
「不急,这事儿要慢慢来。」他羞涩一笑,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弄得我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小厮迟迟不去给我拿吃的,莫不是还需要额外的小费才能使唤动他?
今天带的钱也不知道够不够,毕竟这是个销金窟啊。
我正要掏出银子,小厮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
「小姐的口脂真漂亮,诱的别人心痒痒的。」他盯住我的唇,呵气如兰。
我神色一顿,懂了。
想不到他一个男子竟然喜欢口脂。
这是翠芳居今年的新品嘞,我还没用过几次。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你眼光不错,这盒送你了。」
我立马从袖口中掏出口脂,热情地递给他。
「小姐真会开玩笑。」小厮面色一僵,满眼幽怨。
什么开玩笑,我从不开玩笑。
给你就是你的了,这才值几个钱。
「放心,每个人都有追求美的自由。」
我塞给他,还不忘开口安慰。
「房内没有旁人,你快涂上试试。」
接着他更是耐不住我的盛情邀约,将口脂涂在了嘴上。
刚涂完,我还没来得及细看欣赏,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纷乱的脚步声逼近。
下一刻,房门被踹开,蒋皎皎和陈小荷连滚带爬跑进来。
「救命啊,微宁!」
「周韫玉杀过来了!」
我大惊失色,站起来就想跑。
难道他反悔了?又想来找我麻烦了?
还是看我逍遥自在,心里不平衡?
不管了,先跑!
我刚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跑两步,就看到周韫玉抬脚跨进房内。
「去哪儿?」
他衣袍雪白,臂弯上搭着件黑色披风,面无表情,冷目灼灼。
5
完了!
我头皮发麻,后背生出一层冷汗。
「周周……周大人,好巧呀。」我扯出一抹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他不说话,犹如深潭的眸子幽幽望来,透着一股冷冽的寒意。
「啊那个,我刚巧路过,看许多姑娘衣衫单薄,怪可怜的,所以上来了解一下情况。」
危急关头,我灵机一动,开始胡编乱造。
只是这话显然漏洞百出,说出来我自己都心虚。
不过奇怪的是,我心里虚什么?
他也不知信还是没信,凌厉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小厮。
「他他……他是给我端茶送水的。」
这我可没说谎,语气理直气壮。
你要是晚点来,我这会儿已经又收获一个小姐妹了。
周韫玉微眯起眼,视线落在我和小厮的唇上,眼神倏地冷峻,透出令人悚然的怒意和冷厉。
他阔步朝我走来,我吓得连连往后退。
谁知陈小荷和蒋皎皎像小鸡仔似的缩在我身后大气不敢出,拿我当盾牌。
见周韫玉走过来还把我往前推。
不是说好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我心中叫苦不堪,暗啐这两人。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
能动口就别动手啊!
我缩着脑袋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近。
下一刻,眼前一黑,周韫玉一把将披风罩在我身上。
我连头带脸都盖在兜帽下,紧接着身子凌空,被打横抱起往外走。
清冽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尖,我大脑一片空白,靠在他的胸膛上僵着身子不敢动,一路被抱着塞进马车里。
车厢内如死寂般沉默,感受到周韫玉周身散发的森然怒气,我咽了下口水干笑道:
「别生气别生气,下次带您一起行吗?」
周韫玉闻言,直勾勾朝我望来,眼神能冻死人。
我吓得连忙捂上嘴,缩回披风里不敢说话了。
很快回到府上,周韫玉攥住我的胳膊,一路将我拖回我的闺房。
月芽正站在房门前焦急地张望,见我回来,赶紧迎上来。
我张口想叫她找爹娘来救我,周韫玉就扯着我进了房内,猛地关上门。
「都不许进来!」
他一把将我摁在门上,动作粗鲁。
力道颇大,撞得我后背生疼。
「疼……」
我嘶地呼痛,抬手就要推他。
「别动!」周韫玉揽住我的腰,缚住我。
身体贴着身体,属于他的霜雪般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们离得极近,近得能清晰地看到他白皙如玉的脖颈处那颗小痣。
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放开我!」
我彻底慌了,奋力挣扎。
可他的力气太大,我整个人都被圈在了他的怀里,丝毫动弹不得。
微凉的手指狠狠擦过我的唇,嫣红的口脂蹭了他一手。
他眸中情绪翻滚,喉结上下微微滑动。
紧接着低下头深深吻住我。
炽热又悸动。
良久,他松开我的唇。
指尖轻轻摩挲我的唇角,有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上。
「江微宁,我不会再等你想起我了。」周韫玉低声道。
眸底褪去愠怒,神情哀伤寂寥。
我被亲傻了,呆愣在原地。
周韫玉走后,月芽唤了我许久,我才回过神。
他亲我了?他为什么要亲我?
难道他喜欢我?
可他不是讨厌我吗?
他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唇上刺痛微肿,我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
就在迷茫怔忪之际,眼前忽地闪过一丝零星破碎的画面。
梨树下周韫玉含笑看着我,目光温软深情。
他抬手拂过我肩头上的落花,表情郑重,欲说些什么。
他在说什么?
我努力想要听清,可那画面蓦地消逝。
紧接着尖锐的疼痛猛烈袭来,我按着额头面色惨白。
这是磕到头的后遗症,时不时就会发作。
月芽见我不舒服,连忙服侍着我躺在床上,又焚了宁神香。
伴着袅袅香烟和恼人的头痛,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6
夜色温柔,我在湖畔游玩,遇见一俊朗公子。
我对他一见倾心,自此茶不思饭不想,千方百计想要对他好。
送名贵书帖、笔墨纸砚、锦衣华服,但皆被那公子恼怒退回。
这人忒不识趣,可我却放不了手。
甚至还破天荒地地反思,是自己太过直接。
那公子品性高洁,岂能接受女子的赠予。
于是只能采取迂回策略,设法买下他的竹屋,又让人引荐他入府当教书先生。
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且长久地留在我身边。
从来看书就厌烦的我,每天早早起床梳妆打扮,迫不及待地赶去书房听课。
他执笔写字的模样真好看,他执卷朗读的声音真好听。
我大半天都在托腮瞧他。
奈何这人真的极不识趣,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无动于衷。
从不与我说无关的话,只当我是他的学生。
我贪玩交不上功课,还会罚我留在书房里临字帖和抄书。
那次我临到手腕酸麻,双眼发黑,都还没临完。
我哪吃过这种苦,眼看着太阳都下山了,只觉得人生无望,心中愈发委屈,哇地一声哭出来。
边哭还边喊着讨厌他。
这段日子写的字比我过去十几年加起来写得都多,毛笔用秃五根,手上都起茧子了。
白白让自己受罪,还得不到任何回应。
是块冰也该捂化了啊。
我心灰意冷,决定不要喜欢他了。
「我讨厌你!」我将书一扔笔一拍。
男人多的是,不行咱就换。
没想到他却慌了神,破天荒地越矩,抬起我的下巴,用袖子给我擦眼泪。
小心又轻柔,像是对待稀世珍宝。
「对不起,我……」
眼泪越擦越多,他无措极了。
「你不喜欢我,我再也不来讨嫌了。」
我恨恨出声,挥开他的手就要走。
「别走……」他扯住我的袖子,颤声道。
一向清冷出尘的面容竟是满满的惊慌。
开口挽留我,是在意我的吧。
我隐约察觉出来,气消了不少。
「那你喜不喜欢我?」
「今天必须给我一个答案。」
我噙着泪,神色倔强决绝。
快刀斩乱麻,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好儿郎多的是。
「喜欢。」良久,清越的声音响起。
「你说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本就心悦你。」他耳尖有些红,垂眸出声。
巨大的喜悦感一瞬间填满心间,我险些尖叫。
他心悦我!!!
下一刻,积攒已久的委屈直冲心头,我鼻子一酸,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
「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早说呜呜呜呜……」
「害得我患得患失这么久呜呜呜呜呜……」
「谁家郎君喜欢小娘子,会罚她天天抄书呜呜呜呜……」
余光瞥到笔挂上那五根秃了毛的笔,我哭得更大声了。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了,伸手将我揽入怀中。
「那夜,我正立在湖边赏月,忽然看见一貌美的姑娘,灵动狡黠,自此辗转反侧,魂牵梦萦。」
「我拒绝她送来的东西,却又想离她近些,于是顺势入了府当她的教书先生。」
「她顽皮闲不住,总想着跑出去玩,我只好布置许多的功课,罚她抄书,以此束缚住她。」
「我也有私心,我想每天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一些。」
「不想却惹恼了她。」
他微叹一声,拭去我的泪水。
「江微宁,我原本是想考取功名后向你提亲的。」
「我很早就心悦你了。」
你是真能憋啊,憋到现在才说。
我破涕为笑,渐渐平静下来,将鼻涕眼泪全蹭在他身上。
不过现在说也不晚,原谅你了。
那日过后,在我的极力要求下,我们先定了亲。
临近考试,他忙碌起来,我也不去打扰,让他安心备考。
在外人看来,我们的情分近乎淡薄。
时光飞逝,很快他准备动身上京。
临行前在客院那颗梨树下向我许诺,诸事落地,定会快马加鞭赶回来娶我。
马车驶过,声音渐渐远去,我目送他离开。
当晚心不在焉的我一个不稳摔倒在地,磕到了脑袋。
之后就是一个非常狗血的误会。
我不仅对他避如蛇蝎,还主动要退婚。
天光大亮,我悠悠转醒。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手忙脚乱地穿衣,顾不得洗漱收拾,急吼吼往外跑。
「哎!小姐,你还未梳发呢!」月芽放下铜盆,朝着我的背影喊道。
梳啥发?到嘴边的鸭子都要飞走了!
我火急火燎赶去客院。
月芽那丫头一知半解,半点不了解内情。
周韫玉是被我抢来的,但他是心甘情愿被我抢的!
他在梨树下许诺回来就要娶我,我却全然忘了他,躲他怕他,还去逛青楼……
真是要了命了。
想起昨夜他那句不再等我想起他了,我脚下生风,提着裙摆快步跑起来。
一路闯进客院,不想人去院空,只有两个小厮在洒扫。
「周大人呢?」我喘息未定,连忙问道。
小厮放下扫帚,恭敬回道:「周大人一早向老爷夫人辞行,启程离开了。」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直接将我钉在了原地。
霎时间一颗心坠入谷底,我浑身发冷。
他走了?
他不要我了吗?
7
「小姐,我刚刚遇到顾叔,他说周大人去拜访清水县的刘家了,刘家老爷是周大人父亲的旧识。」
「顾叔还说,周大人从清水县离开,就直接回京城。」
正当我万念俱灰,神色怔忡之际。
月芽远远跑过来,扶着腰气喘吁吁道。
客院外那棵梨树还在晃晃悠悠往下落着细碎的花瓣。
有风卷动一地洁白。
我眨眨湿润的眼睛,心里重新燃起希望。
不行,我要去找他。
「走,我们去清水县!」
顾不得跟爹娘说一声,我立马吩咐人套了马车即刻赶往清水县。
月芽出来寻我还摸了根簪子揣着,在马车上草草给我挽了头发,不至于人前失礼。
一路不停催促再快点,差点没把腰颠断。
终于在天快黑透时,赶到刘家。
马车稳稳停在刘府门口,月芽搀着快散架的我去敲门。
「请问府上可来了一位姓周的客人?」
门刚打开,顾不得先自报身份,我急急发问。
算算时间,他应该刚到刘府不久。
希望别出什么变故,没跑空。
「是有位……不过,您是?」
穿着圆领灰袍的门房上下打量我一眼,客气道。
「我是青州江字号江年的女儿江微宁,听闻刘老爷家制的油纸伞做工精致,故而冒昧打扰,想跟刘老爷谈桩生意。」
我有些心虚,说出在路上编好的一套措辞。
素不相识还大晚上不请自来,饶是一向厚脸皮的我也不禁脸红。
不过为了追夫,咬咬牙忍了。
「呀!您是江府的大小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门房一听我的身份和来意,双眼一亮。
稍后,刘府管家闻讯匆忙而来。
他吩咐小厮去安置马车和赶车人,躬身摊掌引我进府。
「实在抱歉,府上老爷正接待客人,我带小姐先去客房歇息吧。」管家面带歉意道。
「是周大人吧,不必避讳,我和他相识,您只管去通传。」我不疾不徐,笑着说。
「那小姐随我去花厅。」管家让人先跑去通传,引着我过去。
「劳烦您了。」
到了门口,管家一推门。
「小姐请进。」
走进花厅,我暗戳戳环视一周。
上首的刘老爷留着一把美髯,慈眉善目。
周韫玉坐在客位,依旧如霜似雪,出尘脱俗。
仿佛昨日那个不由分说,气息灼热,将我按在门上亲吻的不是他。
厅内还有一对年轻的男女。
那妙龄女子正双颊羞红,揪着帕子,悄然瞥向周韫玉。
我心一沉,一股危机感陡然生出。
「江小姐快坐。」
刘老爷见我进来,连忙请我落座。
「多谢刘伯父。」
商贾人家,没那么多男女大防。
我微微一拂身,在周韫玉对面坐下。
「听闻伯父铺子里的油纸伞耐用又精美,家父忙着商队的事无暇分身,所以让我来拜访您,今日冒昧前来,还望伯父勿怪。」
「哪里哪里,江老爷看得起,是老夫的荣幸。」刘老爷笑呵呵摆手,客气寒暄。
「还没来得及跟江小姐介绍,这是老夫的一对儿女。」
「这位周大人就不必介绍了,听闻江小姐与周贤侄认识?」
「是认识。」我弯眼一笑,定定看向周韫玉。
正想开口跟他搭话,就见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认识,但不熟。」
茶汤滚烫,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周韫玉黑眸半垂,疏离且淡漠。
笑意僵在我的唇边。
8
真行!
昨天还搂着我亲,今天就装不认识我!
我暗暗磨牙,怒瞪周韫玉。
刘老爷见气氛不对,乐呵呵笑两声,连忙出来打圆场。
「辛苦江小姐大老远跑一趟,还有贤侄惦记老夫这把老骨头,今天府上一下子来了两位贵客,老夫这就吩咐下去,设宴款待二位。」
「叨扰您了。」我咬着后牙槽,厚着脸皮应下来。
刘老爷让我们先去客院休息。
出了花厅,周韫玉长腿一跨,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他几步走远了。
「腿长了不起啊。」
我小声嘟囔一句,悻悻闭上了嘴巴,恨不得把他的背影盯出个洞来。
脾气还挺大。
颠簸了一天,确实累了。
等刘老爷招待我们的筵席结束,我再寻个机会找他去。
庭院草木深深,长廊曲折。
我和月芽往安排的客院去。
刚转过一个弯,就看到刘家公子站在回廊下,拢着手,满脸忐忑。
「江姑娘,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
待我走近,他那一张白净的脸瞬时涨的通红。
「刘公子请讲。」
我连忙微笑,出言示意。
「承蒙江伯父看得上我们家的伞,若江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明日带姑娘去我们家伞铺看一看可好?伞铺的生意一直是我在接手。」
刘公子挠了挠头,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谈生意就是我仓促间随便找的借口,可刘家却这么上心。
我心里涌上一股愧疚之意。
冒昧上门打扰,人家还热情款待。
我总不能胡诌个理由后,就不管不顾了吧。
「求之不得,那就麻烦刘公子了。」
刘家的油纸伞在附近确实小有名气,若是能谈成生意,也是极好的。
我赶忙应下。
「那我就不打扰了,请江姑娘稍作歇息,待筵席备好,我再派人前去。」
刘公子脸上是压抑不住的雀跃。
前面就是客院,带路的小丫鬟回去了。
借着月色,我和月芽边走边赏这府中造景。
刘府虽小,不过颇为雅致。
一草一木,都很讲究。
我伸了个懒腰,一整日的疲惫顿时溢满全身。
也不知道周韫玉是怎么来的。
我坐了半日的马车就已经全身酸疼了,他快马加鞭从京城到青州只用了数日。
一路又累又乏地回来,我却要跟他退婚。
我这边刚幽幽叹了口气,一只大手忽然从暗处伸出,揽住我的腰将我拖到了假山后面。
「唔……」
我猝不及防,被吓得一身冷汗。
刚要尖叫出声,就被捂住了嘴。
叮当。
挣扎中,头顶的玉簪突然滑落,掉在地上碎成几段。
本就匆忙挽了个发髻,一路颠簸的松松散散。
这会儿玉簪掉落,满头青丝尽数散开。
鼻尖却萦绕着一股熟悉的草木香气。
我说月芽怎么不喊人。
不是腿长走了吗,还在这等我干什么?
我转过头,气得眼泪汪汪。
「大半夜的,周大人在这干什么?」
身后的人松开钳住了我的铁臂。
月光透进来,照在他那双冷玉般的眸子里。
「路过。」
他轻轻地摩挲了下我的长发。
面色如常,平静无波。
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个竹簪子,手指灵活轻柔,三两下就替我把头发挽起来了。
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
我心中一暖。
面上却不显,鼓着腮帮子故意道。
「你不是说不熟吗?这又是何意?」
周韫玉低着头,与我靠的很近。
「明天不许去。」
他整理了下我额前的碎发,答非所问。
「嗯?去哪儿?你说刘家伞铺?」
「谈生意,自然要去看货喽。」
我屏住呼吸,盯着他好看的面容悄悄咽口水。
周韫玉不说话了,一双眼睛静静看着我,瞳仁极亮。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总觉得有几丝落寞黯淡从他的眸底掠过。
我心里一紧,赶紧哄人。
「我……都想起来了。」
我微仰着头,咬唇盯着他的反应。
「嗯。」
周韫玉一边替我把束发的簪子又正了正,一边轻声回应。
被这一个字打的猝不及防。
我身形一趔趄。
「嗯就完了?」
我瞧着他冷峻紧绷的下颌,不死心地追问。
「不然呢?」
周韫玉收回手,俊眉一挑,眼底却是波澜不惊。
哼!
气得我一跺脚转身就走。
又不是故意忘记他的,亏我还心惊胆战了好一阵子,以为自己小命不保了呢。
如今都厚着脸皮追到别人家里了,结果人家压根就不领情。
我浑身烦躁,在房间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片刻后,月芽来报,说是刘公子已经差人过来了。
筵席上,盛装打扮的刘小姐羞答答地盯着周韫玉。
美目流转,无尽娇羞。
我刻意不看他,心情郁闷,埋头使劲吃。
吃着吃着,还是没忍住,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周韫玉。
却看他倒是逍遥自在,酒一杯接着一杯。
真是气死我了。
月上梢头,筵席散去。
我回到房间,却迟迟睡不着。
被周韫玉气的,还有吃饱了撑的。
我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叹气。
男人真难哄。
怎么才能让他消气。
正苦苦思索着,房内突然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我吓得立马拥着被子坐起来,透过朦胧的帷帐往外看。
一个黑影立在房内。
刘府进贼了?!
9
我压下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
要是现在出声,这小贼恼怒将我杀了再逃怎么办。
我哆哆嗦嗦从枕下拿出周韫玉给我的竹簪。
青色的竹簪,一头圆滑柔润,一头尖锐细长。
我将竹簪尖锐的一端对着外面,准备等那小贼一靠近就刺过去。
最起码我先伤了他,再往外跑向人呼救。
我正想着,不料那黑影还没靠近,却先说话了。
「阿宁。」
无比熟悉的声音。
又是周韫玉。
一晚上吓我两次!
我坐起身撩开一侧帘子,气得头脑发昏。
「你不是君子吗,怎么半夜翻姑娘家的窗户!」
周韫玉不语,竟直接走过来,将我环在了怀里。
酒气夹杂着清冽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
我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胸口传来的捣鼓般的心跳声。
「圣旨一下,我便立刻从京城赶回,一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好不容易见到了你,可你却唤我周公子周大人,对我冷淡又疏离,居然还说要退亲。」
「后来我知道了你失忆的事,你记得所有人,却独独忘了我。」
「我安慰自己你肯定还会喜欢上我。」
「谁知我越找你你越躲我,视我如洪水猛兽,还去青楼。」
「明明是来找我的,却还答应其他男子一起去伞铺谈生意。」
「江微宁,你是有多没心没肺。」
「我等了你很久,你怎么不来哄哄我?」
周韫玉捧起我的脸,借着昏暗的烛光,我看到他满脸苦涩。
他越说越委屈,长长的鸦睫轻颤。
我嗷呜一口,咬上他脖颈处那颗小痣。
他闷哼一声,身子瞬时僵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还担惊受怕好多天呢,生怕自己小命不保,厚着脸皮来找你,你还装不认识我……」
说着说着,我鼻头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周韫玉见我哭了,也不委屈了,手忙脚乱地给我擦拭着脸颊。
「我不该计较这些,都是我的不对。」
「阿宁,别哭了,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脸,如视珍宝。
青年温润的眼眸里是藏不住的爱意。
我心跳如鼓。
他柔软湿润的唇印在眉心,落在鼻尖,正继续向下时。
一道尖锐的女声忽然从窗外响起,震得满府的人都惊醒了。
「来人呀!有贼进屋子了!」
半刻钟后。
披衣匆匆赶来的刘老爷与我和周韫玉尴尬对视。
「伯父莫急,不是贼,我与周大人……在叙旧,误会误会。」
我咽了下口水,硬着头皮说。
「伯父,江小姐其实是我的未婚妻,前些日子我们闹了点别扭,今夜我是来跟她道歉的。」
周韫玉倒还淡定。
如果忽略他脖子上清晰可见的牙印的话。
白玉般的耳垂,悄然染上了一抹薄红。
向来清冷的他竟也有害羞的时候。
一旁的刘小姐眼中含泪,捏着手帕转身跑了。
刘公子神色怔怔,瞧了一眼我和周韫玉,也走了。
「原来如此,周贤侄一表人才,江小姐秀外慧中,当真是一对璧人。」
刘老爷看了眼自家儿子女儿离去的身影,微微叹气。
「那老夫就不打扰了,二位慢聊。」
人都走了。
我捂着通红的脸哀嚎。
「简直没脸见人了。」
周韫玉安慰我。
「乖,明天就回去。」
东方既明,青烟袅袅。
一辆马车迎着熹光,伴着晨露,缓缓驶来。
「那日你说,不等我是什么意思?」
车厢里传来女子的追问声。
「傻阿宁,自然是不等你恢复记忆了。」
「哪怕你厌我惧我,我也要娶你。」
晨风微凉,青年拉了拉车帷,将身旁的女子圈得更紧了。
马车悠悠,载着爱意,驶向远方。
(全文完)
番外 1(陈小荷)
眼看着周韫玉将江微宁打横抱走,陈小荷才松了一口气。
这新晋状元郎的目光仿佛能吃人似的。
吓得她一后背冷汗。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
「微宁这个榆木脑袋,被人放在心尖尖上了还不知道,日后怕是来不了了。」
一番惊吓过后,两人酒都醒了大半。
陈小荷兴致全无,起身就要回家。
色胆包天的蒋皎皎摆摆手,嘿嘿一笑。
「那你回去吧,我再待会儿。」
陈小荷只好自己先走。
刚到了楼下,老鸨迎面上来了。
「姑娘,那位公子离开前说了,已经通知了您府上的长辈。」
什么?!
陈小荷吓得赶紧往外跑。
她们家祖上是杀猪匠起家,祠堂里供着把屠刀。
每次犯错,她爹都得拿那把祖传屠刀追她二里地。
不行,得赶紧溜。
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蒋皎皎那边肯定也指望不上了。
陈小荷连忙让老鸨上去知会一下蒋皎皎,提起裙子就朝外跑。
明月楼这会儿人多。
行走中带着香风的女子,拿着酒杯醉醺醺的男子都穿梭在大堂中。
一个不慎,陈小荷迎面撞上了人。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小爷我!」
被撞的是个面皮白净的华服少年。
穿着身宝蓝色袍子,腰间挂着成色极好的碧色玉佩。
一看就是个骚包的纨绔。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被身后的小厮一把扶住。
灰衣小厮苦着张脸劝他。
「少爷,老爷要知道你来这儿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纨绔站直身子,不在意地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怕什么,我就要来长长见识,如何?他越不让我来,我就偏要来!」
着急溜的陈小荷撂下句抱歉,就要离开。
「哎哎哎!不许走!」
「撞了小爷,想走?没那么容易!」
「起开。」陈小荷翻了个白眼,皱眉。
「嘿,我就不走!这脾气我倒喜欢!」
他靠过来,笑容轻佻,拿着扇子就要勾陈小荷的下巴。
「喜欢你妹!」
陈小荷冷哼,一个粉拳锤过去,正中面门。
「哎呦!女侠饶命!」
迎面一击,揍得纨绔嗷嗷大叫。
下意识捂着鼻子蹲在地上眼泪汪汪求饶。
「怂包。」
什么东西。
陈小荷轻蔑地撇撇嘴,揉着手腕,扬长而去。
留纨绔在原地愣神,双眼发直。
「我要回家找我爹。」
哗哗直流的鼻血也不顾了,他站起身神色怔怔。
「对,咱们回家告诉老爷去,撞完人还打人,还有没有道理了?!」
小厮边给他擦鼻血边愤愤不平。
纨绔笑了。
嘴巴一咧,露出洁白的牙齿。
他直勾勾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喃喃自语。
「我要告诉我爹,我对她一见钟情,我要娶她!」
「小爷我的春天要来了!」
「啊?」
小厮傻眼了。
番外 2(蒋皎皎)
我最近很烦。
先是好友江微宁嫁人,成了个夫管严,跟她那状元夫君去了京城。
又是好友陈小荷被一纨绔小少爷死缠烂打。
那纨绔跟吃错药似的,整日追着陈小荷到处跑。
打也打不跑,骂也骂不走。
阴魂不散。
搞得我和小荷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为了躲那个瘟神,陈小荷索性去了金陵的外祖父家待段时间避风头。
谁知道那纨绔愣是瞒着家里,拿了些盘缠,也跟着去了。
途中被坑的面目全非,亵裤都不剩一条。
还好被陈小荷捡到,不然真要到街上要饭了。
后来,两人在金陵又发生一些事。
年初开春,陈小荷也欢欢喜喜嫁人了。
眼见着她们一个个都成家了,我这还没个着落。
我娘急的天天在我耳边唠叨,催命似的让我找夫婿。
我才不愿意呢。
嫁人有什么好?
伺候夫君,侍奉公婆,妯娌相处,养育儿女……
想想就头疼。
我不干,我娘就给我安排相亲。
说是只要四肢还健全,就得去。
不去可以,条件是打断我的腿。
行行行,去就去。
我还有后招呢。
我昂首挺胸,盛气凌人的去了。
见面就是一个下马威,话里话外怎么骄纵怎么来。
在我蛮横无理,近乎粗俗的态度下,对面无一不借着尿遁逃走。
哼哼。
这样还有人能看上我,那是他瞎了眼吧。
我心里窃喜。
糊弄着呗,直到我娘歇了让我嫁人的心思。
这天,我又在相亲。
对方是一个清秀的举人。
长得不错,小白脸模样。
他有些羞赧紧张,不敢抬眼看我,澄澈的眼睛只顾盯着桌上的瓷杯。
「给我续茶!」
「好。」
「把那盘葡萄端近些!我够不到!」
「好。」
「再加盘栗子糕!」
「好。」
……
我翘着脚,斜着目光使唤他。
他看不出来喜怒,一次次起身乖乖听话。
竟然不找借口跑?
我暗中挑挑眉。
到底是读书人,耐性就是好。
看他老实巴交的,肯定惧我这种性子。
不过折腾半天,再好的脾气估计心里也怒了。
我神清气爽,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
懒懒起身,临走前放下一句话。
「喂,回去别忘了说没相中我!」
第二天,我正嗑瓜子和丫鬟唠嗑,我娘风风火火跑进我的屋里。
「娘,别着急,这个瞧不上我咱们再看下一个。」
都不用她开口,我就走起了流程。
我熟练地安慰我娘。
「谁说瞧不上!」
「女儿呀,昨日那个方举人瞧上你了,你终于能嫁出去了!」
我娘笑得牙不见眼,高兴坏了。
什么?!
我惊得差点连瓜子皮咽下去,猛地站起来。
不是说了让他说没相中我吗?!
完了,真让我撞到个眼瞎的。
这桩亲事火速定下了。
我不死心,隔天偷摸拦住他。
「听说你看上我了?为什么呀?」
我实在想不明白原因,眨巴着眼睛问他。
「你很好。」
本来还局促的他抬头对上我的视线,一脸正色。
眸子里满是认真。
他不等我反应,接着说。
「家中老父老母和善,有老仆贴身照顾,不需要侍奉,我也不会让你侍奉。」
「弟弟未娶妻,在锦州做生意,无意外的话,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
「如果他未来的妻子欺负你,我就将他撵出去。」
「我还会做饭,尤其是麻椒鸡,你嗜辣,这道菜你一定喜欢。」
「你无聊了我可以陪你解闷,我看过很多杂书野记,可以给你讲好玩的故事。」
「休沐的时候,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
一番话下来,砸的我头脑发晕。
不行,我得捋一捋。
我稳住心神,猛地捕捉到一个关键点。
「你怎么知道我嗜辣?」
「我……我早就见过你,也是我主动找媒人和你相亲的。」
他不好意思咬咬唇,低声道。
我说呢,原本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歪瓜裂枣。
怎么那天突然是个清秀的小白脸。
原来是蓄意图谋。
我还不死心,出言吓唬他。
「我脾气不好,动手打你怎么办?」
柳树下,他白净的脸上通红,轻言细语回答。
「打就打。」
「就是……能不能轻点揍?」
嚯,还是个痴汉。
瞧着他澄澈柔软的目光,我抚了抚胸口。
那里正砰砰跳的厉害。
春日融融,垂柳依依。
黄鹂轻盈地掠过。
我答了他一句。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