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深,在未婚妻尸骨未寒的那年春天,娶了比我小十岁的女大学生。一直以来,我坚信遗忘是治疗情伤最好的解药,我甚至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是造化弄人,报应不爽。一年后,当她以新的身份再次回到我身边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都是错的……
三十岁的那年春天,我和囡囡结婚了。她比我小十岁,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很宠她,对她知无不言,有求必应。
今天,她带回来一个面目严重烧伤的家政阿姨,那是我见过最可怕的女人。
我知道她为何赌气带这个阿姨回家。起因是这样的,我曾有个初恋,陪伴了我整整七年,在我最窝囊无能的年纪,和我一起早出晚归,打拼创业。可就在我事业有成、功成名就的时候,一场大火,将她烧为灰烬。她叫阿澜。
其实她是可以跑出来的,可是她舍不得我刚给她买的求婚戒指,她心疼曾经我们的拮据,也珍惜我将要给她的承诺。只是后来,当我把戒指戴在别人手上的时候,她却永远地长眠于地下。
囡囡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吃醋,她怕我忘不了阿澜,才专门去找一个面目烧伤的家政阿姨回来。
我不会和囡囡生气,她是小孩子心性。我知道等她新鲜劲过了,气消了,就会把这个阿姨辞退了。况且在我心里,阿澜只是一段回忆,她已经死了……
囡囡把阿姨带回来,就不管不顾的地回房间生闷气了,留下阿姨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低着头。
我静静地打量着这个阿姨,她有些看不出年纪。明明是盛夏的天气,却穿着长袖长衣。唯一裸露的皮肤,是脸上密密麻麻的伤痕。也许是感知到了我的眼神,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双脚也畏怯地缩在了一起。
阿澜的死,让我打心底对这样的人多了些怜悯,我收回了刺探,带她去楼上的保姆间。即使她几天之后就要离开,也要让她好好安顿下来。
她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背包和一床被子。她的嗓子好像烧坏了,我问她该怎么称呼,她努力了半天,才嗫嗫嚅嚅地说出了一个「程」字,看得出来,她在很用力很认真地回答我。
囡囡还在房间里生气,我把程阿姨安顿好就去找她,可是门被反锁了,我只能站在门外,耐心地哄她给我开门。
囡囡在卧室里大喊,让我说十遍「不爱初恋,只爱囡囡」。我听话地照做了,还诱惑她,一会儿要带她去买最新款的包包。话音刚落,她马上就给我开门了,虽然小脸还是气鼓鼓,但是眼角眉梢的弧度却藏不住地开心,女孩子好像总是抵御不住包包衣服的诱惑。
我想起以前的阿澜,她也很爱这些。每次我们经过商场,她都忍不住站在专柜外面看别的女孩买包,每到那个时候她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只是她很乖,总说自己不喜欢,我也很穷,有心无力,没有能力给她这些。
囡囡很快就收拾好了,我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肚子。其实,她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开车去了商场,我们才想起了家里还有个阿姨,忘记告诉她一声,今天不用准备晚饭了。
囡囡买了四个包,她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那群小姐妹们炫耀,我带她吃完晚饭,又把她送去了附近的闺蜜家,结果她们聊得太开心了,今晚非要住在一起。
我只好嘱咐囡囡要保护宝宝,注意休息,然后无奈地独自开车回家了。
客厅的灯关着,我打开门,静悄悄的,没有看到人。只有厨房里还闪着淡淡的灯光,我慢慢地走过去,看到程阿姨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她手里紧紧地攥着手机,微弱的屏幕上,是挑选了很久却没下单的几块钱衬衫和五六块钱的长裤。
我轻轻地打开灯,叫醒了她。
看到我的一瞬间,她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她张开嘴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哇哇的声音,也许是她的声音打破了原本的安静,她眼神里的光也随之慢慢黯淡了下去。
她又低下了头,像第一次来这里的模样。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程阿姨,你刚才是不是把我认错了。」
没想到她居然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我,虽然眼睛是笑的,但是整个人却显得那样失落。
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清楚她的脸,虽然她不能说话,但是那么多的伤口和疤痕,我想,当初的她应该很痛很痛吧。
她在自己的脖子上挂了一个小本子,她拿起小本子,写道:「先生吃饭了吗?我做好了菜,热在锅里。」
我突然想起来,以前我生意没有做起来的时候,晚上陪老板们应酬完,回到家总是要很晚。可是不论我多晚回去,阿澜都会在家里等我,给我在锅里热好饭菜。那个时候的我,不论在外面多累,回到家的那一刻觉得一切都值的。
我看着程阿姨歪歪扭扭的字,突然闪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问道:「程阿姨,囡囡从哪里把你找来的啊,我想看看你的身份证和上岗证。」
她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个,她指了指楼上,又指了指自己。
我知道她的意思。
我说:「程阿姨,你去拿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点点头,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转身上楼了。
她的手机没有设置密码,我拿起来,发现里面只有零星的几个软件,其中一个是家政中心的 App,应该是她的工作单位。还有一个记事本,打开后,是她记录的数十次手术内容,其中有好几次因为营养不良和照顾不周导致的第二感染,后面还有她的账单欠款和工作经历。
原来她在做家政之前洗过盘子,发过传单,送过外卖,只是每一次都很快被辞退了。这次是她有史以来做过最轻松的工作,如果不是当初囡囡的一时兴起,恐怕她永远没有机会得到这份工作。
看着她记录的手术时间,最早已经是两年前了,那个时候的阿澜已经离开人世,我叹了口气,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念头。
程阿姨也拿来了自己的证件,原来她叫程默,今年只有二十六岁而已。
她在本子上认认真真地写道:「谢谢先生和夫人,你们好心收留了我,看得出您很爱夫人,我一定会好好工作,替您照顾好她,先生放心吧。」
她低着头写字的时候,我注意到她衬衫的领口已经磨破了,她应该是舍不得丢吧。以前的阿澜也是,为了省钱让我创业,自己连一件衣服也舍不得买,总穿旧衣服。有时候衣服领口都磨破了她也舍不得丢,就留在家里穿。和我在一起的那几年,我一直忙,总想着还有以后,连一件新衣服也没给她买过。直到最后她死的那天,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破了领口的衬衫。
想到这里,我心里阵阵酸楚。
我叫上程阿姨,一起去囡囡的衣帽间。囡囡有很多衣服,都是只穿一次就丢掉了,我让程阿姨从其中挑几件她喜欢的。
程阿姨呆呆地站在衣帽间的门口,她看着整整一屋琳琅满目的衣服,怔怔地没有说话,虽然她的眼神里全是羡慕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有些难过。
我告诉她这些全是夫人不要的,她可以挑几件带走。
程阿姨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进了衣帽间。
我站在门口,看得出她在很认真很用心地挑选,最后,她犹豫了很久,才选了一件普通的粉色衬衫,颜色很俏皮,版型也偏可爱。她转头看了看我,有些躲闪的眼神像是在询问,我看出了她的难为情。于是说:「其实我们都是同龄人,这件衣服显年轻,挺适合你的。」她听完,低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如果不是一场大火,这个年纪的她,应该也是个爱美的小姑娘吧。
我让她再选几件其他的,她赶紧摇摇头,指了指手上的衣服,一字一顿地说了「谢谢」。
我告诉她,既然我们都是同龄人,从今天起,就叫她程默好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让程默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间睡觉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有一家囡囡爱吃的油炸糖糕,要排队才能买到。
程默应该还没有起床,我想起来,给她留下张字条,让她不要准备早饭了。我把字条放在厨房里,才发现,原来程默已经做好早餐,出门买菜了。
我放下字条,开车去买糖糕,然后再去接囡囡回家。
我想起刚跟囡囡结婚的时候,她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刚从大学里出来,懵懵懂懂的年纪。
那个时候,她问我,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我回答说因为总怕来不及爱她。
囡囡笑我小题大做。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的愧疚,我总想加倍补偿一个人。可是那个我真正亏欠了一辈子的人,我却永远没有机会了。是我没有好好照顾她,才让她舍不得那枚钻戒,才让她跟着我吃了那么多苦却没享过一天的福……
我把囡囡接回来,她在车上很开心地吃着糖糕,跟我分享小姐妹们的各种八卦,看她无忧无虑的样子,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告诉她程默的事。囡囡虽然被我宠坏了脾气,但是她本性还是善良的。她说等她回去可以送程默些别的衣服,她还有很多好看的粉色衬衫。
把她送回家,我就去公司了。
这几年地产行业不太景气,虽然公司还是盈利的,但是已大不如前。晚上我约了客户一起谈生意,微信里告诉囡囡要早点吃饭,等我晚上回家哄她睡觉。
囡囡给我发了个可爱的表情包,还有一张照片,是程默准备的一桌晚饭,她们两个一起坐在桌子前,囡囡单手比耶,笑得很开心,程默面对镜头特别局促,双手拘谨地拽着衣角。
看囡囡这么开心,我想起程默写过的话,她说会好好照顾夫人,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很放心。
晚上我回家,囡囡已经睡了。我打开手机,看见她给我发的消息。
她告诉我,其实她今天本来想告诉程默,让她留下的。但是她看了程默身上的伤,她没想到程默伤得那么重,程默脸上的疤居然是恢复得最好的。
囡囡担心程默的身体可能随时会垮掉,这样的人留在家里,她觉得很担心。
囡囡想让我找个机会和程默谈谈,让她离开。
理智告诉我,囡囡的顾虑是对的,可是感情上,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程默的颠沛流离,也许是因为阿澜去世的缘故,我总有些于心不忍。
离开这里,她能去哪里呢?又要经历怎样的人间疾苦?
程默在厨房忙得认真,连我站在她身后也未曾察觉。
我看着她把囡囡的燕窝用冷水泡上,然后每隔几分钟就要谨慎的回头检查一遍。
我轻咳了一声,程默吓了一跳,她转身看向我眼神的方向,指了指燕窝,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写道:「先生回来了,我第一次见燕窝,不知道该怎么做,怕给夫人泡坏了。」
我告诉她,不用这么小心,燕窝放在冷水里,自己就会泡发。
程默拘谨地点点头,但她还是很小心地擦拭着燕窝碗边的水珠。
看着她的样子,我想也许今天不是合适的时机。
我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准备回房间休息。
没想到程默叫住了我,她口齿不清地问道:「先生……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问。
程默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又指了指我。
我有些吃惊,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每当不顺心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揉眉心。连囡囡都没有发现的事情,程默怎么会知道?
我盯着程默的眼睛,发现了她眼神里转瞬即逝的慌张。
她在本子上写道:「自己以前生病,看了很多书,其中有一本讲心理学的书,那上面说,焦虑的人会有揉眉心的动作,所以自己才会那样问。」
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程默与我素不相识,她没有理由骗我。
我没有离开,转身坐在了餐桌前,程默紧张地站在我的对面。
我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餐桌上,里面是五万左右。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谁也没有说话。
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她紧缩的肩膀和凌乱的衣角告诉我,她在害怕。
我告诉她,明天早上做完早饭,她就可以离开了。这张银行卡是囡囡和我的心意,希望她以后一切顺利。
不知道为何,说完这些,我竟然不敢看程默的眼睛,拉开座椅,我打算直接离开,身后的程默却突然叫住了我。
她低着头,弓着腰,用双手捧着那张银行卡,带着哭腔,语无伦次说:「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
她拿起自己的小本本,怕我没耐心看完,她写得飞快,她说:「她可以在夫人休息的时候工作,平常的时候躲起来,这样就不会吓到夫人。她说她会更努力地工作,好好照顾夫人和宝宝,她说求求我,两个月后自己一定会离开的。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她潦草的字迹上,我没想到她会说这些。
我问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她如果需要钱,我们可以帮她。
程默使劲摇着头,她眼睛里全是泪水,可是她脸上却始终笑着。
她写道:「看着先生和夫人这么幸福,就好像我也这样活过一样。我只是想多看看你们,我不会待很久,两个月之内我一定会离开。」
我问她要去哪儿,她很认真地想了想,写下两个字:「青岛」。
我自言自语地重复着「青岛」,回忆却瞬间涌上心头。
其实我也曾去过青岛,那是阿澜还活着的时候,我唯一一次带她出去旅游的地方。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但是那几天,阿澜真的好开心,她拍了好多照片,一口气发了很多条朋友圈。
我答应她,以后等我赚了钱要再带她出来玩,到时候我们就不坐火车了,我要让她坐飞机。
临走的那天傍晚,我们坐在海边,她躺在我怀里,问我,等以后有钱了,她能不能买条珍珠项链,她说她今天看见好几个小姑娘都在海边买,她说她要最小的那种就可以了。
我抱着她说,等我以后有钱了,给她从这里买最大的。
阿澜把头埋在我的臂弯里,喃喃地说:这几天的日子,幸福得就像做梦一样。
我们就这么互相依偎着,一直到她睡着了……
后来,阿澜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去过青岛。
即使我赚了很多很多钱,即使我带着囡囡去了最好的珍珠专卖店,买了最贵的一条项链。可是我总记得,那天在青岛的海边,眼巴巴的阿澜和那条她看了好多遍还舍不得放下的珍珠项链。
程默还是站在原地,她的身形看起来和阿澜一样,瘦瘦小小的模样,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消失。
我没有把银行卡拿回去。我告诉程默,这里面是两个月的工资,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要亏待自己。等她离开的时候,我和囡囡还会另外付钱。
当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心口处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好像回到了着火的那天,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全是阿澜。
我总以为,如果无法承受痛苦,那就选择遗忘。只要忘记了,一切就能回到原点。
这些年,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赶上了房地产最繁华的时代,我成功了,赚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每天和不同的女人上床谈恋爱。
直到我遇到囡囡,那个和阿澜完全不同的女孩。
阿澜很懂事,她是那种哪怕自己委屈哭,也会笑着告诉我没事的女孩;而囡囡很任性,如果我惹她生气了,她就会冲我发脾气,咬我掐我还打我。囡囡是我希望阿澜成为的样子。
阿澜身世很可怜,她妈妈很早就离世了,爸爸找了新老婆后就再也不管她了。她从小饥一顿饱一顿地跟着后妈和弟弟后面讨生活。
她其实很缺爱,所以我对她好一点,她就加倍地还给我。她越这样珍惜我的爱,我就越心疼她。我告诉她,不开心了就发泄出来,我是她老公,是她的家人,凶我也没事,我永远也不会离开她。她听我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傻乎乎地笑,可是下次她委屈了,还是不敢告诉我。
囡囡刚好相反,她总是心安理得。我多希望阿澜也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只是她苦了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
程默给我的感觉,好像另一个阿澜,我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是我好像总能在她身上看到阿澜的影子,我希望她能幸福,起码不要这么受苦。
第二天一早,囡囡喝完燕窝,闹着要吃草莓,我只好开车带她去买。路上我告诉她,程默两个月后离开,这两个月可以好好找找新阿姨。
囡囡点点头,她一心只想吃草莓,并没有多问什么。
我让她平常可以多带程默出来逛逛,这样也好有人照顾她,她怀着孕,我不放心她一个人。
囡囡瘪着嘴,有些生气地说:「老公你不知道,程默就算戴着口罩,路上也是百分百的回头率,我才不想带着她呢。」
我一愣,突然想起程默总是趁着天蒙蒙亮或者傍晚天黑之后才出门,也许她心里也很在意别人的眼神吧。
囡囡买完草莓,又去逛了鞋子,我陪她一直到下午,她吃完小甜品才开开心心地回了家。
从那天开始,程默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尽量不在囡囡和我的面前出现。她很勤快也很节俭,家里只要她在,总是亮堂堂的。
囡囡怀着孕,她会经常煲功夫汤,囡囡和我都很喜欢她的手艺。只是她从来不和我们一起吃饭,总是自己一个人端着碗偷偷回房间。
有一次囡囡让程默帮她织围巾,我去程默房间里送毛线,看见她正啃着馒头打络子,我问她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她拿出小本本写道:「我的脸受伤了,吃东西的样子很难看,夫人本来就食欲不好,我会影响你们的。」
她写完之后,把小本本举起来,自己却低着头,她应该是有点自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抬起头,环顾着并不宽敞的保姆房。床头上挂着的那件粉色衬衫,是囡囡不要的,看得出她很宝贝。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几天,她就要离开这里了,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空落落的,有些难受。
我问她:「过几天囡囡生日,要不要一起去外面给她过生日,囡囡爱热闹,人多的话她一定开心。」
虽然程默有些犹豫,但是看得出,她心里是期待的。
我知道她在顾虑什么。我告诉她,我们订的餐厅灯光比较暗,她在角落里的话,没有人会注意到。
程默听完,缓缓地松了口气,她轻轻地点点头,指着挂起来的那件衣服,又指了指自己。
我知道她在问我,到时候能不能穿那件衣服?
我点点头,说没问题的,囡囡不会介意。
程默终于开心地笑了。
囡囡虽然怀着孕,但还是挑了件最漂亮的礼服,她说自己要做生日宴上的最美宝妈。
女孩子好像总爱鲜花、蛋糕和热闹。囡囡不例外,程默好像也不例外。每次囡囡分享生日宴的细节,程默总是很认真很期待地听着。
我问程默,送给囡囡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好?包包衣服鞋子有些俗气,想送一个特别的,但没有头绪。
程默静静地听着,她很认真很认真地思考,然后她拿起了小本本,画了一张图画。
画面里,一个穿着晚礼服的漂亮女孩,是囡囡,靠在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肩上,那是我。他们面前,是我们这座城市里最高的建筑,上面的玻璃幕墙上写着「祝囡囡生日快乐,老公永远爱你!」四周还有烟火点缀。
只有寥寥数笔的简画,却显得那么甜蜜安逸。
程默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小本本,她也在为囡囡幸福吗?
我想,这个礼物,囡囡一定也会喜欢。
生日宴那天,我带着囡囡和程默一起去了餐厅,大家已经久候多时了。
囡囡每次出场,都要惊艳众人。我喜欢她被别人羡慕的样子,也喜欢她骄纵明媚的样子。
程默自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没有摘下口罩,也没有和大家一起吃饭,只是静静地看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偶尔发着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八点一到,餐厅对面的高楼上,囡囡的名字和我的宣言,在烟火的照映下显得格外耀眼。
囡囡开心地一把抱住我,她窝在我的怀里,说我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我转头看向程默,她也在看着窗外。
烟花的盛开,落在她的眼底,竟全是落寞和心酸。她的眼睛亮亮的,却不是羡慕的模样,而是一汪泪水。
囡囡和她的朋友们还在幸福着,我慢慢地走向程默。她赶紧擦干眼泪,笑着看我,一瞬间恍惚,曾有个姑娘也是这样,连哭的时候都不肯卸下微笑的伪装。
我指着那束最大的烟花,告诉她,程默,一定要找到心疼你的那个人,一定要幸福啊。
她点点头,一滴泪缓缓落下,说道:「会的。」
程默没有吃任何东西,我给她包了一块蛋糕,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吃。
看得出来,她饿坏了,哪怕是沾在包装上的蛋糕屑,她也没有浪费。
她的嘴角有伤,每吃一口都很努力。软软的蛋糕还好一些,硬一点的馒头就很费力。
我问她喜不喜欢这种味道,后备厢里还有一些别的口味。
她揉了揉眼睛,像个小朋友一样,开心冲我点点头。她在小本本上飞快地写道:「这个蛋糕特别香,跟以前吃过的都不一样。」
我笑着让她去再拿一些。囡囡怕胖,只吃了一点就全都不要了,程默却视若珍宝一样地认真品尝。
窗外的霓虹飞逝在程默的眼睛里,她一边吃着蛋糕,一边透过车窗,看着这永不停歇的车水马龙。
城市里那座最高的建筑上,我对囡囡的爱情宣言依旧在准时上演,程默指着那个方向让我看,她的眼神里盛满了幸福和圆满。
这个画面,却把我的心思一下拉到了从前。
从前我和阿澜,疲惫了一天的我们坐在回家的公交上,每次经过这繁华闹市的时候,总能看到那些有钱人为博美人一笑,在高楼上豪掷千金的爱情宣言。
阿澜每次都会指给我看,告诉我昨天是刘小姐,今天是王女士,明天可能是邓同学……
她问我这样的表白,一晚上大概要花多少钱。我告诉她,大约要二十几万吧!
阿澜听完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指着高楼上的屏幕,非常认真地告诉我:「老公,我要是有这些钱,就给你买一辆车,这样你去谈项目就不用坐公交了。然后我再给你买件好看的衣服,你长得这么帅,要是穿得好一点,说不定人家老板一看到你,就抢着跟你签合同呢。」
看着她坚定的表情,我笑着搂过她的肩膀,说:「好!不过等老公有钱了,也把阿澜的名字挂在上面,到时候也会有别人指着这座大楼说『哎呀今天是幸福的澜女士呢』。」
阿澜被我的话逗得眉开眼笑,她总是这样,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信我;不管我做什么,她也都会陪着我。
看着她的样子,我默默地把她抱紧在怀,那个时候,我真的无比渴望成功,渴望让阿澜过得幸福。
如今,我确实做到了,我在高楼上毫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可却再也不是为她。我成家立业的时候,她早已化作人间的风雨,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我默了良久,连红绿灯也没有注意到,程默轻轻地摇了摇我的手臂,提醒我可以出发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静静的,熟悉又安心的感觉。
我把车停在路旁,转身面对着程默,很认真的问她:「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为什么我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程默面对我的问题,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我让她抬头看着我,程默却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只从指缝里露出两个眼睛,瞪得圆圆的,紧张又无措地看着我。
我着急地动手,想要拿走她挡脸的手,却不小心触碰到她褶皱的皮肤和开裂的伤口,这种真实的触感,一下子让我清醒过来。
我故作镇定地收回手,却没有想过,我的慌张已经挂在脸上,刺痛了程默。
她察觉到了一切,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语无伦次地向她道歉,告诉她,对不起,我又把你认作了故人。
程默低着头,认真地在小本本上写着什么,她举起小本本的时候,我才看到她一笔一画,认真又笨拙的字体:「故人已经是过去了,先生你要往前看,夫人怀孕了,要好好照顾她,你们以后一定要儿孙满堂,膝下承欢。」
小本本的背后,守望着程默憧憬又坚定的眼神。
第二天一早,我去岳母家接囡囡回来。昨晚生日宴结束,囡囡闹着要回岳母家住几天,结果今天早上又说想我,要回来吃程默做的红枣冰糖燕窝羹。
孕期情绪波动大,我总是由着囡囡的性子。
燕窝羹已经炖好了,程默还是早早地就出门了,一直到我去公司,她都没有回来。
晚上正在和客户吃饭,囡囡给我打电话,程默在傍晚的时候带着东西离开了,新的阿姨已经来了,住进了程默以前的房间。
我听完,把电话挂掉,默默呆立了良久。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概人海茫茫,再也不会相见了吧。
等我回家的时候,程默的房间已经彻底没了她的痕迹,新的阿姨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妇女,她见到我回来,很热情得和我套着近乎。囡囡给的工资很高,她应该很满意这份工作。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囡囡拿出两条围巾,她说程默走的时候,把这个交到她手上了,说送给我们一人一条围巾。
我摩挲着这密密麻麻的针线,想起她在房间里,啃着馒头,一点一点地缝好的样子。
囡囡看我有些发呆,她把围巾一把夺走随手便丢在衣帽间的角落,满屋的华服贵衣里,那条围巾显得更加寒酸,就像程默一样,茫茫人海,隐入尘烟。
囡囡告诉我,程默最后也没把那张银行卡带走,她只拿走了那件粉色衬衣和她的行李。
囡囡突然想起什么,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程默走的时候很奇怪,她非要抱抱我,老公,你说她平常那么拘谨那么内向的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怎么那样感性啊?」
我没有回答她,觉得好累,我便去洗澡休息了。
第二天,我联系了程默的家政公司,希望能把钱给她,结果那家公司告诉我,程默不是他们的正式员工,因为当时囡囡的特殊要求,程默才被招聘来公司的,所以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就在我以为再也找不到她的时候,家政公司的张老板给我打了私人电话。
他们以为我找程默,是因为她在我家做错事了。
张老板先和我寒暄了半天才告诉我,原来程默的身份是假的。
因为当时囡囡的要求是,被烧伤的女人,越严重越好,会不会做家务都无所谓。他们为了囡囡给出的高价中介费,找到了程默。可是程默没有身份,她一直不说自己是谁,张老板找不到其他人,迫于形势才帮她伪造了假的身份证,本来想着囡囡新鲜几天就把她辞退了,没想到我亲自找到了他们公司。
张老板继续说道:「程先生,她这个名字是自己起的,我们本来想给她一个喜庆点的名字……,您知道的,我们也是因为太太的要求才找到她的……」
我挂断电话,手却止不住地颤抖,我用力克制才勉强让自己稳住。我仔细回忆着程默在时的点点滴滴,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助理突然闯进来,她着急地告诉我,囡囡在家里摔倒了,已经送到医院,估计孩子会早产。
我顾不得心里的万般疑问,赶紧开车去了医院。
岳父岳母已经在急救室门口等着了,两位老人看见我来了,才终于松下一口气。他们告诉我,囡囡已经进急救室了,情况不是特别好,有大出血的可能,医生说最好赶紧联系血源,说着岳母的眼泪便已经掉下来。
囡囡是 RH 阴性熊猫血,本来她预产期之前我联系好了血友,以防万一,可是事发突然,我不知道现在最近的血源能否来得及救她。
我极力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安抚好岳母,让老人家先稳定情绪。然后我动用一切的关系,帮囡囡和我的孩子寻找血源。
可是最近的血友赶过来都需要 3 个小时,囡囡等不了这么久,我一个人站在楼梯间,第一次觉得这么无助。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急救室的。
当我回去的时候,岳父岳母却告诉我,刚才医生说,囡囡得救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输了 400ml 的血,救了她和孩子!
我浑身瘫软,觉得自己也随着囡囡和孩子的得救重新活了过来。手术进行了 3 个小时,当急救室的门再次打开,我也有了新的身份,我当爸爸了。
囡囡累坏了,她伏在我的身上,撒娇一般地说:「老公好痛,我再也不要进手术室了。」
我抱着她,庆幸自己的失而复得。
主刀医生让囡囡好好休息,他把我单独叫出去,问我:「是不是曾经救过一个女孩子的命。」
我很好奇他为何这样问,医生告诉我:「刚才给囡囡输血的女孩子,是个烧伤患者,本来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但是她还要坚持救囡囡,这就相当于她把生命给了囡囡和孩子。」
「按照她的身体条件,本来她应该在医院里被好好照顾,可是输完血,她就独自离开了。
好像一道晴天霹雳,我突然想起,阿澜也是熊猫血……我握紧医生的肩膀,着急地问他,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医生想了想,说:好像叫,阿澜。
「阿……澜……」
此刻的我,抛下刚生产的妻子,独自一人,在飞往青岛的航班上。
我问过帮阿澜抽血的小护士,她说阿澜很坚强,那么多管血抽出来,她也不喊疼。小护士本来想劝阿澜住下好好养病,阿澜却告诉她:自己要去嫁人了,她老公赚了很多钱,在青岛等她,要带她看海,给她治病。她还说等会儿救完人就要去坐飞机啦,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都是幸福……
我看着机舱外,脚下的云向后飞逝,我止不住地哭。阿澜脸上有伤,别人不敢靠近她,她又胆小内向,肯定也不敢问别人,自己一个人,第一次坐飞机,她怕不怕啊,身体本来就不好,还抽了那么多血,她痛不痛。
我想起她在家里,总留给我一个低头打扫的瘦弱背影。我想起她不舍得穿的粉色衬衫,我有钱了还没有机会带她买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我想起她给囡囡做过那么多次燕窝,自己从来没有机会尝一口;我想起生日的时候,我带她看的那场烟花,她很羡慕可是她还是告诉我要好好对待囡囡。
我想起她记录的那么多次手术,独自一人在医院的日子,她有没有恨我。她曾经说过,看着我和囡囡就像自己也活过一样,我以前不懂,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她是在和我告别。
我想起囡囡说过,阿澜走的时候,抱紧她良久,原来她是在拥抱另一个自己,那个本应该健康快乐圆满幸福的自己。
她来的时候,只有一床被子一个背包;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一件囡囡不要的衬衣,她宝贝到只有重要场合才穿上……
飞机降落在机场后,我打车以最快的速度去了当年带她去过的海滩。冬日的海边显得格外清冷,并不似那年热闹,海边卖珍珠项链的商铺还在原地,我买好了最大的一串珍珠项链。
我想过了,我在这里等她,我要带她看海,给她治病,我要好好陪着她。
手机响了,是助理的消息,是一张照片,在机场的照片。
一个穿着粉色衬衫的女孩,身旁放着背包和一床被子,静静地躺在担架上。
下一条消息:阿澜走了。
阿澜走了,她穿着那件粉色衬衫死在了机场里,死在了去青岛的路上,死在了那年的冬天。
我又一次,失去了她。
纵身一跃,我跳进了冰冷的海水,刺骨的寒冷瞬间吞噬了我。
我没有挣扎,任凭海水将我慢慢拉入海底,眼前的光越来越暗,心里却越来越明亮,这一次,我不想再做错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