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荒唐,枕仙引路。
如果人生重来一遍,再次回到十五年前,回到那个犬吠蝉鸣的小村庄,她一定不要遇见他,收留他,养大他。
更加不要……爱上他。
(一)
昏暗潮湿的小屋中,沈羡娘仰面朝上,气若游丝,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可是她恨,她还有满腔的恨意,她不愿就这样死去,她还想等着乔云焕回来,亲口问一问他,他还有没有良心,他竟真的对她如此绝情吗?
若不是他七岁那年,她在冰天雪地中收留了他,恐怕他根本捱不过那个寒冬!
后来那么多年,他们相依为命,她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地赚钱,一路抚养他,供他上学堂,将他拉扯成人。
她既是他的姐姐、母亲……后面更加做了他的妻子,好不容易盼到他高中状元,功成名就,他却在皇城里另娶了一位千金小姐,将她无情抛弃,还害她即将惨死在这间无人问津的黑屋里!
他这头白眼狼,若不再见他最后一眼,记住他的模样,死后化作厉鬼纠缠他,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冷风拍打着窗棂,夜里是那样孤寂清寒,沈羡娘死死咬住牙,眼中淌下两行恨之入骨的泪水,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带着蛊惑般:「就这样孤零零地死了,你甘心吗?」
她身子一颤,双眸惊恐地望向四周,这屋里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她怀疑自己在濒死之际,出现了幻觉。
可是耳边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辜负了,凄惨无比地死在这间黑屋子里,你真的甘心吗?」
这一下,沈羡娘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而是真的有人在耳边说话!
她呼吸急促:「你,你是谁……」
她全身没有力气动弹,只能转着眼珠子一边找寻,一边颤声道:「你在哪里?」
那个声音笑了笑,似乎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慢慢说出了一句令她毛骨悚然的话:「我就在你的脑袋下面啊。」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沈羡娘头顶,她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时,脑袋下的乌木枕已经萦绕出一阵白雾,扑鼻而来的古木幽香中,半空中陡然浮现出了一道身影——
一袭褐色的长袍,双脚赤裸,肤色雪白,乌发飞扬间,竟是一张清俊灵秀的少年面孔,周身还散发着出尘的气质,宛若仙人。
沈羡娘一时看呆了,那少年冲她狡黠地一眨眼,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羡娘自然答不出来,少年清清嗓子,一派高人的模样,朗声道:「沈羡娘,吾乃枕仙,怜你凄惨遭遇,愿予你一次重生的机会,你可愿意?」
一字一句在屋中清晰响起,传入沈羡娘耳中,她霍然瞪大了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那少年在半空中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这一回,沈羡娘在无边的黑暗中,没有再犹豫,她嘶哑着声音,用尽最后的力气,带着一股强烈的信念,灼热喊了出来:「我,我……我愿意!」
(二)
铜镜里的人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光滑,秀发如云,散发着少女独有的美丽与生气,与那道躺在小黑屋里,凄惨等死的身影完全判若两人。
沈羡娘望着镜中那张面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伸出手,一点点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声音颤抖得不行:「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那个少年没有骗她,他竟当真是枕仙,他真的在她濒死之际,令她重获新生了!
屋外风雪呼啸,正在沈羡娘激动不已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叩门声,那叩门声叫她浑身一震,再回过头时,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难道,难道她重生回了……那一年?
沈羡娘呼吸紊乱,一步步走向门边,按捺住心跳,终是将门猛然一开——
门外的孩童瑟缩在风雪中,抬起头,苍白虚弱,却又乖巧无比的模样。
沈羡娘整个人剧烈一颤,眼眶骤然泛红,一颗心像被人狠狠揪住了般,痛到无法呼吸!
就是这一年,这一年寒冬,她遇上了乔云焕,在门口收留了饥寒交迫,快要倒在雪地里的他!
她做梦都不会忘记,这一年,她十四岁,他七岁,她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却已经咬紧牙关,为乔云焕抵挡风雪,撑起了一个家!
可是乔云焕后来又做了什么,这个她一手养大的魔鬼,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门口小小的孩童坐在风雪中,似乎丝毫没有察觉沈羡娘的异样,只是颤动着长长的睫毛,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拉了拉沈羡娘的裙角,像只可怜的小猫:「姐姐,可,可不可以给我喝口热汤,我又冷又饿,实在受不住了……「
沈羡娘看着他,牙齿都在发冷地打颤。
是了,就是这张脸,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把当年的她哄骗了,叫她一时心软,收留了他。
她以为自己收养了一只纯善的小白兔,却不知,她把世上最毒的一条蛇领进了家门。
如今重活一世,沈羡娘再也不会被这张脸迷惑了,她对他只有刻骨的恨意,恨到几乎想将他掐死。
那小小孩童瑟缩在她脚边,抬起头,又拉了拉她的裙角,哀求道:「姐姐,求求你了,给我一口热汤吧,只要一口热汤,可不可以……」
「滚开!别碰我!」沈羡娘后退一步,狠狠甩开了地上的孩童。
那孩童身子一僵,沈羡娘盯着他,咬牙道:「你去死吧!」
孩童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羡娘又厉喝了一声:「乔云焕,你去死吧!」
有什么快从她胸膛里蹦出来,她红着双眼,浑身发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歇斯底里道:「你早就应该死在这一年的风雪里,我当初根本就不该救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说一口热汤了,就是一粒米我都不会施舍给你,你要死就死远点,不要死在我家门口,脏了我门前的路!」
那孩子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沈羡娘却不管他听没听懂,砰的一声将门重重一关,扬起的飞雪溅了他一脸。
天寒地冻,孩子单薄的身子久久没有动弹。
屋里,沈羡娘虚脱地靠着门,一点点滑坐在了地上,许久,她才捂住脸,泪如雨下:「你这个小白眼狼,我当初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把你养大……」
「我对你多好啊,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起早贪黑地赚钱,供你读书,给你一个像样的家,你却这样对我,你到底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心……」
压抑的哭声似乎传到了门外,那孩子怔怔地听着,眼眶也渐渐湿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在风雪中失神地喃喃道:「羡娘,原来,原来枕仙也将你带了回来……」
他面孔沉静,一扫孩童楚楚可怜的模样,完全就是一个大人的语气与神态。
这具七岁的身体里,如今装着的,是二十二岁的乔云焕。
当他赶回府时,才知道羡娘遭遇了什么,扑进那间阴冷潮湿的小黑屋时,他还以为自己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从此以后就要彻底失去她了。
可谁知,就在他陷入一片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时,半空中忽然浮现出了一道褐色身影……
枕仙引路,他如坠梦境,再睁开眼时,人已经身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又回到了那一年,饥寒交迫瑟缩在她门边时的样子。
「羡娘,羡娘我也回来了……」
小小的孩童在长空下浑身颤抖着,激动不已。
天知道此刻他心中有多么感谢,感谢那个意外出现的枕仙,感谢老天重新给他的这一次机会。
他埋在雪地中,欣喜若狂,又泪流满面:「羡娘,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世重活,我们从头开始好不好?忘记那些伤害痛苦,一切重新来过,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
(三)
沈羡娘一整晚都没有再开门,冷风敲窗,飞雪呼啸,她几乎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她一出去,乔云焕竟然还坐在门外,双手抱膝,身上落满了雪花。
他一见她出来,便连忙可怜兮兮地抬起头,长长的睫毛上都结了一层霜,他像只小猫一样看着她,漆黑的瞳孔里噙满了泪光:「姐姐,求求你收留我吧,我一定会听话,还能帮你干很多活……」
他这副乖巧可怜的模样,任何一个女人看见了只怕都会心软,唯独再世为人的沈羡娘,面无表情,只冷冷吐出了一个字:「滚!」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她径直从他身边经过,往猪圈走去。
乔云焕目光一动,自然知道她要去干什么,连忙跟了上去。
「姐姐,我,我来帮你吧……」
他抢着去提猪圈旁的那桶泔水,小小的个子,又饿得没有力气,脚步虚浮间,整个人有些摇摇晃晃的,却还对着沈羡娘露出讨好的笑脸:「姐姐,我来帮你干活吧,这些事情都交给我来做……」
沈羡娘站在风雪中,五味杂陈,心神却一时恍惚起来。
还记得上一世,她从来没让乔云焕干过活,左邻右舍问起时,她就一边往猪圈倒泔水,一边笑呵呵地道,语气掩不住骄傲:「我才不让他干呢,我家乔乔是个读书人,那双手是用来握笔写字的,怎么能做这种事情呢?」
住在隔壁的老婶子唏嘘摇头:「羡娘啊,你对这孩子可真好,但愿他日后别做个白眼狼,也能对你好一点,不辜负你这一番抚养,这么掏心掏肺地待他……」
她想也不想道:「那当然了,我家乔乔一定会对我好的!」
那时乔云焕刚从学堂回来,老远就听到她对那老婶子喜滋滋道:「我家乔乔可好了,脑瓜子又聪明,书也念得好,以后肯定有出息,要做大官的!」
那老婶子幽幽道:「就怕做了大官不要你了,那孩子心气高,我看得出来,以后说不定嫌你给他丢人,做了大官就不认你了呢……」
「怎么会呢?」沈羡娘长眉一挑,不满老婶子这样诋毁她的乔乔,一个劲维护道:「乔乔才不是白眼狼呢,他做了大官,才不会不认我呢,一定会接我去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带我享福呢……」
不远处的乔云焕听了这些话,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书,默默地上前,接过了沈羡娘手中的泔水桶,低声道:「姐姐,我来帮你吧……」
沈羡娘见他回来,高兴极了,将他一推:「去去去,这里又脏又臭的,你凑过来干什么?」
「快进屋吧,外头冷,可别把你冻坏了!我给你煲了汤,就在桌上搁着呢,你快去趁热喝了!然后把夫子交代的功课做了,可别偷懒啊……」
絮絮叨叨的叮嘱中,乔云焕忽然红了眼眶,背着那老婶子的目光,将头埋进了她脖颈中,一字一句,带着氤氲的湿意:「姐姐,你放心,我以后做了官,也绝不会扔下你的,我肯定接你去住大房子,带你去吃山珍海味,让你好好地享清福……」
那一年的乔云焕刚满十岁,个子蹿得很快,已经只比沈羡娘矮一头了,他说出这些话时,沈羡娘怔了怔,眼前忽然弥漫起了一层水雾。
她站在漫天风雪中,伸手将他紧紧抱住,整颗心都熨帖了,暖洋洋的,就像春日的旭阳一样。
可那是多么久远的回忆了,现在再想来,当真恍如隔世……不,是本来就已经隔了一世,她还要天真地相信眼前这张乖巧的面孔,再被他骗一次吗?
沈羡娘握紧了双手,对着眼前瘦弱的孩童,再一次吐出了冰冷的一个字:「滚!」
那孩子脚步踉跄了下,却仍是提着重重的泔水桶,吃力地往猪圈走去,沈羡娘再忍不住,上前狠狠将他一拽:「我叫你滚你听不见吗?」
这一拽,那孩子一个没站稳,竟在风雪中跌了一跤,手中的泔水桶不仅坠落在地,溅了他一身,自己也在雪地里滚了几滚,再抬起头,已摔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沈羡娘瞳孔骤缩,下意识就要冲上去将他抱起,却堪堪止住了脚步,人站在长空下,咬紧了唇。
雪地里,那道小小身影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沈羡娘,揉了揉红红的眼睛,一派可怜楚楚的模样:「姐姐,对不起,我把泔水桶打翻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对着这样一副小猫似的面孔,沈羡娘愣住了,满腔恨意就像是陷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想发泄也发泄不出来。
她在风雪中站了半天,终是对他低声开口:「你跟我……进屋来洗洗。」
小小的孩童眼前一亮,连忙点点头,跟在沈羡娘身后,乖巧地随她进了屋。
风雪中,谁也没有看见,他楚楚可怜的泪光下,陡然浮起一丝笑意,激动而欣喜。
(四)
乔云焕一番「苦肉计」后,如愿以偿地又留在了沈羡娘身边,再次踏入那个温暖又熟悉的家中,他心潮起伏难平,悄然湿润了眼眶。
夜间,沈羡娘坐在床边,凝视着那张熟睡的清秀面孔,久久失神着。
她心乱如麻,想了许多许多,最终深深呼出一口气,喃喃着:「说不定这辈子,你真的性情纯良,不会再变成白眼狼,辜负我了呢?」
静寂无声的雪夜里,自然不会有人回答她,她伸手抚上那张白皙秀致的脸孔,又在床边守了许久后,才终于离去。
她并不知,身后那孩童忽然睁开了眼,对着她的背影轻轻道:「羡娘,你放心,这辈子,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个贫寒却又温暖的小家,一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一切又像回到了前世般。
沈羡娘却时常有些恍惚,心底总有种隐隐不真切的感觉,好像一切都是假的,她依然躺在那间漆黑的小屋中,凄惨无比地等着死去。
可越长越高,对她越来越好,活生生就站在她眼前的乔云焕,却告诉她,这一切又都是真的。
她常常不敢相信,这辈子,自己真的要苦尽甘来了吗?
比起沈羡娘的患得患失,乔云焕更紧张的是,自己身上那从娘胎里便带来的病。
这病,在上辈子,就将他和沈羡娘都害苦了,为了替他治病,沈羡娘还差点嫁给了一个老头子……一想到那段酸楚不堪的回忆,乔云焕就对沈羡娘充满了心疼。
上辈子,沈羡娘当真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
沈羡娘的父亲是个杀猪匠,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女承父业」,也干起了杀猪的活计,小小年纪就要去城中摆摊卖猪肉,辛苦维持生计。
她其实并不是个温柔的姑娘,相反,人人都说她泼辣厉害,是个从不肯吃亏的性子。
她唯一的温柔,大概都只给了乔云焕一人。
因为她模样水灵漂亮,父亲又早死,家中无依无靠,身边只带了个孩子,所以附近时常会有地痞流氓来骚扰她。
她虽没读过什么书,比不得乔云焕的聪慧,却天生有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谁敢欺负她,她就从厨房拿出一把刀,杀气腾腾地往门前一站,那凶悍的架势根本不像个小姑娘。
「你们都来啊,试试我沈家杀猪的功力,我一刀一个,绝不拖泥带水,你们信不信?」
乔云焕在门边,探出脑袋看着沈羡娘,她挥舞着杀猪刀,毫无畏惧的样子:「我家乔乔还要读书呢,谁敢吓到他,我就把那人一对耳朵都削掉,不要命的就上来试试!」
那些地痞也只是想逗逗沈羡娘,占点小便宜罢了,见她这么凶悍,也不敢拿命跟她搏,只笑嘻嘻地说句「小娘子好凶」,便纷纷散去了。
沈羡娘这才松了一口气,手中刀垂了下来,后背已全是冷汗。
她一回头,却看到了门边的乔云焕,不由愣了愣:「你站这里干什么,快进去,今天夫子交代的功课你做完了吗?」
乔云焕不说话,只是眼里一点点漫上了泪水,沈羡娘跟他对望着,心中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酸楚,连忙吸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好端端的哭什么?姐姐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快别哭了……」
乔云焕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忽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她一怔,赶忙扔了手中的刀,害怕伤到他,他却在她耳边咬紧牙,一字一句道:「这些人,等我长大了,一个都不会放过……」
姐弟俩在院中正惨兮兮地抱作一团时,隔壁的老婶子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叹着气道:「羡娘啊,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你要快点许配个好人家才是,有了男人做依靠,这些地痞也就不敢来骚扰你了……」
沈羡娘愣了愣,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童,抿住唇,一言未发。
当夜,他们吃饭时,她冷不丁抬起头,对他说了一句:「乔乔,我把你养大,你给我做相公好不好?」
乔云焕嘴里一口饭差点喷出来,他望着一本正经的沈羡娘,有些哭笑不得:「姐姐……」
沈羡娘倒像是深思熟虑才做出这决定:「从今往后,你别叫我姐姐了,你唤我羡娘,怎么样?」
她掰着手指头,像是在算些什么,喃喃自语道:「男孩子长得快,再过几年,你就会比我高了,我们走出去,旁人也不会说我们不般配的……」
乔云焕还是愣在那里,沈羡娘终于发现他的异样,好半晌才艰涩开口:「怎么,你不情愿啊?你不想给我做相公吗?你是不是……嫌弃我比你大?」
「不,不,只是……」乔云焕忽然结巴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沈羡娘,这转变来得太突然,他从前根本想都没有想过。
沈羡娘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眸光渐渐黯淡了下去,却很快又对他一笑:「行了,我跟你说笑呢,瞧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去厨房干活了……」
她麻利地收拾碗筷起身,抱到了厨房里,他偷偷躲到门边,看着她一边洗碗,一边有什么掉落在水盆中,漾开一圈又一圈。
他心里忽然堵得很难受,靠在门边滑坐了下去,望着天上的星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此后几年,有些微妙的东西,不知不觉就发生了改变,乔云焕常常会望着沈羡娘的背影出神。
他长大了不少,已经算得上一个翩翩少年了,城里开始有不少姑娘跑到学堂去看他,还害羞地送给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他却通通都拒绝了,拿起书本的时候,脑袋里只浮现出沈羡娘的模样。
他直到这时才懵懂发现了什么,自己其实……是能对着她喊出那声「羡娘」的。
可这番后知后觉,还没等他找个机会告诉她时,一个平常的午后,他已经先在学堂突然晕倒了。
醒来时,只听到沈羡娘与大夫的对话,隔着一道帘子,那大夫叹息着:「这病不好治,从娘胎就带出来了,所用药材极其珍贵,要砸一大笔钱进去的,你们这种家境啊,难!我看你还是……」
「不行,我不会放弃乔乔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会治好他,大夫你等等我,我会筹够钱的!」
沈羡娘苦求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乔云焕苍白着脸,扭头望向窗外的浮云,久久未动。
一行泪水滑过眼角,他忽然想,那声「羡娘」,大概他永远也无法叫出来了。
(五)
十五岁那年,乔云焕抱着一颗必死的心,走在月光下,一步步踏进了冰冷的河水中,想要了却自己的生命。
赶来的沈羡娘在河边一声尖叫:「乔乔!」
她扑通跟着跳入水中,奋不顾身地将他拖了上来,那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动手打了他:「你在做什么?做什么?吃药把脑袋吃糊涂了吗?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他仰面躺在月光下,哭得浑身都在颤抖:「姐姐,我不想治了,我不想看着你嫁给那个老头子,你把聘礼全都退了吧,我宁愿现在就投水自尽,也好过毁掉你的一生……」
「什么老头子?」沈羡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咬着牙在风中道:「亏你还读过圣贤书,有没有一点修养,那是欧阳大人!人家从前是个文官来的,满腹学识,温和儒雅,才不是你说的什么糟老头呢……」
乔云焕红着双眼,一声吼道:「他都六十有五,从朝堂上退下来都好几年了,都能做你爷爷了,还不是糟老头吗?!」
沈羡娘忽然一耳光打过去,乔云焕整个人懵住了,沈羡娘在月下力竭声嘶道:「我告诉你,这位欧阳大人,我是嫁定了,聘礼也绝不可能退回去,你的病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你若是还要寻死,我不拦着你,你尽管去吧,反正黄泉路上,总有我陪着你!」
那一夜,乔云焕永世难忘,他像是流尽了一生的眼泪。
沈羡娘跟欧阳大人离开的那天,他追在车后面,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终于喊出了那个深埋在心底的称呼:「羡娘,羡娘你不要走……」
那高高的马车会载着她,一路将她带进欧阳府,她马上就要穿上鲜红的嫁衣,嫁给那位能做她爷爷的欧阳大人了。
他心痛如绞,在风中追着车子,嘶声恸哭:「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羡娘,你不是说过,你把我养大,我做你的相公吗?」
「我好不容易长大了,可以娶你了,你怎么能够离开呢?就算生命只剩下一天,我也想和你在一起,求求你留下来……」
他拼命追着那辆马车,从没有那么慌过,一路扬尘滚滚间,他孱弱的身子终于受不住,跌倒在地。
那辆马车却倏然停了下来,黄昏中,沈羡娘从车中跃下,朝他飞奔而来,满面是泪:「乔乔,乔乔……」
那位欧阳大人也下了马车,远远看着他们在夕阳中相拥而泣,目露不忍,终是摇摇头:「罢了,罢了……」
沈羡娘没有说错,他的确是一位儒雅的文人,做不来强人所难之事。
马车载着他独自离去,他不仅留下了沈羡娘,那些聘礼也一并留了下来。
乔云焕直到那一年,才知道失而复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夜风拍打着窗棂,少年又从梦中惊醒,一摸眼角,果然还挂着泪痕。
他已经说不清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总是梦见上一世,自己追在马车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绝望。
明明这一世,他未雨绸缪,很早就劝沈羡娘盘下一间铺子,把生意越做越大,不用再为药钱发愁了,可却还总是梦见这一段,大概前世差点失去沈羡娘,留给他太大的阴影了吧?
正失神间,门外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沈羡娘披着衣裳,轻轻道:「乔乔,你睡了吗?」
乔云焕稳了稳呼吸,忙回道:「还没呢,姐姐,怎么了?」
「你晚上的药喝了吗?」沈羡娘不知怎么,近来隔三差五就要来问一问乔云焕,确认再三才安心。
或许她也是……叫上一世吓怕了吧?
这辈子,沈羡娘与乔云焕过得好多了,她会做生意,乔云焕也尽心帮她的忙,短短几年间,他们的铺子扩张了好几家,她再也不用为了钱将自己「卖」出去了。
可是,前世那一段经历,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乔乔,你知道吗?我做噩梦了,我梦见你病得厉害,可我到处筹不到钱,只能嫁给一位年逾六十的老人,你在我车子后面追着,让我不要走……」
「说起来真奇怪啊,明明你的病快好了,为什么我还会做这种梦呢?」
沈羡娘站在门外呢喃着,乔云焕心头一酸,红了眼眶,深吸口气:「因为你太在乎我了,太害怕……失去我了。」
他们都一样地害怕失去这一世的美好。
门外的沈羡娘默了默,乔云焕扬起唇角,眼泛泪光,忽然在静谧的黑夜中一字一句道:「姐姐……不,羡娘,等我的病彻底好了,我们就成亲吧?」
(六)
大病这场劫难,终是安然无恙地度过过了,乔云焕与沈羡娘的人生,迎来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成亲,也可以说是,进京赶考。
这两件事的时间节点是一样的,因为上一世,乔云焕就是在进京赶考前,与沈羡娘成了亲,互许终生。
那时的沈羡娘,恐怕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她依偎在乔乔怀里,一遍遍抚摸着他的五官,温柔地改口唤着他:「相公。」
她的乔乔早就长成了丰神俊朗的男儿,宽厚的肩膀也能替她扛起一方天了,他比世上任何男子都要好,她心中只能装得下他,那是她的乔乔,她的夫君。
夜里那样安静,他捉着她的手指,在唇边轻轻吻着,笑着对她说,以后他们的家还会越来越大,他们会有许多许多的孩子,他希望多生几个女儿,全部长得像她……
她靠在他胸膛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微眯了眸,温暖直达心底,如蜜糖般甘甜。
那段短暂的日子美好得像烟花,璀璨绽放后,却瞬时湮灭,什么也留不下,一切的一切,都被后来无情的现实打破了。
这一世,沈羡娘答应与乔云焕成亲,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他再去考科举。
乔云焕知道,她是怕了,毕竟上一世她有过那样惨痛的遭遇。
他不想让她再想起那些痛苦的回忆,可他必须说服她,事实上,他去赶考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办完才能真正地放下一切,同她好好在一起,余生喜乐无忧。
夜凉如水,风声飒飒,月下树影婆娑,这一天,是沈羡娘的生辰。
乔云焕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
院里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月下对坐,像是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宁静的小村庄里,他们相依为命的日子。
原本融洽的气氛,在沈羡娘听到乔云焕又老话重提时,瞬间被打破,她几乎是将那碗长寿面摔在了桌上,「不行,我不答应,我绝不会答应你进京赶考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乔云焕急了:「那我从小到大,你送我上学堂,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
「念那么多书是为了让你知事明理,做个有才学的人,可没说一定让你去考功名啊?家里现在生意做得这么大,你留下来打理几间铺子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皇城里做大官呢?」
「我并不是想去做大官,我,我是要去……」
「你要去做什么?」沈羡娘乍然红了眼眶,脑海中闪过上一世他挽着另一个女人的画面。
乔云焕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我,我要去……总之你相信我!」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沈羡娘双眼更红,身子颤抖得厉害,乔云焕见她这副模样,心疼无比,急得有些口不择言了:「羡娘我发誓,我此生绝不会辜负你,我真的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陛下三月会去白龙寺小住几日赏花,若是错过了,我难道又得去投靠那陆太师不成……」
话音一落,他才猛然觉察过来,脸色煞白,止住了话头,却已经晚了,沈羡娘在风中霍然站起,死死盯着他,逐字逐句:「什么陆太师,你怎么知道陆太师?」
她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忽然间,像被雷电击中一般,脸上露出难以置信,又几近扭曲的骇然神情:「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七)
沈羡娘永远忘不了,上一世,她被乔云焕怎样无情辜负的。
他进京赶考前,他们成了亲,她送他离开那个小村庄时,他说:「羡娘,等我回来,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她在家苦等了两年,他却一直杳无音信,她终于忍不住,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去了皇城,逢人就打听,终于找到了气派富丽的乔府。
原来他早就高中了状元,还娶了朝中一位陆太师的女儿,飞黄腾达,做上了最年轻的大理寺卿。
她亲眼看着他从马车里出来,搀扶着那位陆小姐,不,或者说是乔夫人。
她肚子高高挺起,瞧来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一副即将临盆的模样,难怪乔云焕那么紧张,对着她温声细语,生怕她哪里磕着碰着一点。
他们看上去那么恩爱,就像从前的他们一样,沈羡娘忽然在风中想起,那些相互依偎的安静夜晚,乔云焕也曾温柔在她耳边说过,以后要生许多孩子,最好多生几个女儿,全部长得像她……
长空下,冷风吹过沈羡娘单薄的身子,她眼眶一红,一股热血几乎冲上头顶,不管不顾地就掠了上去:「乔乔,乔乔!」
乔云焕见到沈羡娘的一瞬间,脸色陡变,那陆小姐更是踉跄后退一步,受惊般叫着:「哪来的疯女人?快把她拦住,别冲撞了我的孩子……」
「乔乔,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家等了你两年,你却再也没有回来过,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我不相信你会负我……」
那时的沈羡娘简直失去了理智,执拗地想要乔云焕给她一个答案,可笑的是,哪有什么答案,那年隔壁的老婶子不是已经看得透彻,一语成谶了吗?
「就怕做了大官不要你了,那孩子心气高,我看得出来,以后说不定嫌你给他丢人,做了大官就不认你了呢……」
可沈羡娘不信,不信啊,直到乔云焕对着那陆小姐,闪烁其词道:「这是我老家的一位远房表姐,曾被丈夫抛弃过,得了失心疯,你别与她一般计较……」
她一颗心才彻底绝望下来,她撕心裂肺地嚎哭着,上前扑打着狼狈的乔云焕:「你骗人,我明明是你的妻子,是跟你拜过堂,名正言顺的妻子!你还有没有良心,乔云焕……」
「别再发疯了,来人,把她关起来!」
乔云焕终是忍无可忍,将她一把推开,她狠狠地撞在了门前的石狮子上,疼得蜷缩在地,鲜血一点点从她身体里流出。
乔云焕脸上一白,沈羡娘抬起头,额上冷汗涔流,她从没有那么痛过,痛得意识都恍惚起来,眼前模糊一片:「乔乔,你说过,你不会负我的,你一定会让我过上好日子,我们以后的家会越来越大,还会有许多孩子,对不对……」
多么讽刺的誓言啊,像一场荒唐的梦,醒来后,沈羡娘不仅丢了相公,丢了家,还永远地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
那一撞,尖锐的石狮子恰好撞在她最柔软的地方,她从此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再也无法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乔云焕把她安置在了乔府养伤,人人都道他宅心仁厚,对这样一位疯癫的表姐还悉心照料。
沈羡娘躺在黑屋子中,连冷笑都发不出来了,只是觉得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冒着寒气,像一口幽深干涸的枯井。
身上的伤渐渐痊愈,心头的恨意却疯狂滋长着,每日每夜地折磨着她。
乔云焕来看过她一次,那时陆家小姐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乔府上下喜气洋洋,鞭炮都放了几宿,每一声都响在沈羡娘鲜血淋漓的心头。
乔云焕来时,她正陷在迷迷糊糊的昏睡中,只感觉他埋在她脖颈间,无声地哭泣着,眼泪不断落下,氤氲而灼热。
她仰面朝上,睁开眼后久久未动,忽然一声冷笑:「哭什么,你的孩子难道没有眼珠子,是个怪胎吗?」
她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那个新生儿,乔云焕一惊,显然没想到她会醒来,他僵硬着身子,在昏暗的屋中颤声道:「羡娘,我,我……」
她又冷笑了声,对着他一字一句道:「不要再假惺惺的了,你把我关在这,不就是怕我在外头到处乱说,毁坏你的名誉与前程吧?不,最重要的是,破坏你那么美满的家庭,你的娇妻跟爱儿……」
许是她真的太疯癫了,乔云焕听不下去,也再待不住,临走前,站起门边对她低声道:「羡娘,你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笑到眼泪都流了下来,咬牙切齿着:「伤不会再好了,我永远都没有孩子了,到死都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说我要不要再去养大一个孩子,让他给我养老送终呢?」
乔云焕在门边身子剧烈一震,她看不到他眸中的热泪,只听到他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羡娘,你再忍一忍,等我做完该做的事……」
什么是该做的事?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没等来乔云焕,只等来了笑意歹毒的陆小姐。
那时乔云焕似乎在办一桩大案,连续半月住在大理寺,久未回府,她突然被乔府的下人从黑屋中拖了出来,陆家小姐抱着孩子,指控她下毒想要害死她的儿子。
多么荒谬啊,她连那间黑屋子都没能踏出一步,怎能谋害她的孩子呢?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陆小姐不过是想趁乔云焕不在,找个由头将她除掉,果然,那些下人举着棍子,狠狠地将她往死里打。
她不甘心就这么死去,血淋淋地在地上爬着,陆小姐却抱着孩子走近,一脚踩在她手上,重重碾压着。
她发出凄厉的惨叫,那只养大乔云焕的手血肉模糊,陆家小姐蹲了下来,美丽的脸庞挂着歹毒的笑意,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别以为我真查不出你是什么身份,他以为真能瞒得过我吗?过了今日,无论你是他的远房表姐也好,是他的糟糠之妻也罢,你都必须得给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八)
「我被打得奄奄一息,抬进那间黑屋子里等死,可我怎么甘心就此死去?我瞪大着眼,死死撑住一口气,不等你回来,不亲口问一问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我死不瞑目啊……」
月下,沈羡娘双目红透,浑身颤抖着,她悲怆泪流,神似癫狂:「我原本以为重活了一世,养大了另一个乔乔,一个永远不会再辜负我的乔乔,可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被你蒙在了鼓里,乔云焕,你骗得我好惨啊!」
院中那道俊挺的身影拼命摇头,早已满脸是泪:「羡娘,你听我说……」
「你不要过来!」沈羡娘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
乔云焕身子剧颤着,冷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痛彻心扉间,终于一下跪在了地上,泪如泉涌:「其实,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羡娘,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辜负你……」
那段错综复杂的真相,隔着前世今生,该怎样说出口呢?
沈羡娘从来不知道,乔云焕身上还隐藏着一个秘密。
那年她在收养他的时候,就曾问过他的身世,他只含糊地说是家乡遭了灾,自己逃难出来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乔云焕出自书香世家,祖祖辈辈生活在皇城中,也算得上一代名门,可就在他七岁那年,他家中突遭变故,被朝中一位有权有势的大奸臣所害,父辈们拼死疏通关系,才得以令他脱罪保命,为乔家留下一根独苗来。
他被一忠仆护送出了皇城,可惜路上忠仆也病逝了,他这才流落在了沈羡娘所在的村庄,蜷缩在她门前。
他一张柔软可怜的面孔下,实际上藏着一颗熊熊燃烧的仇恨之心,他带着强烈的信念,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日后为家族申冤昭雪,除去那奸佞之臣。
就这样,他与沈羡娘相依为命,勤奋念书,他想着日后进京赶考,摘得功名,走上仕途,能够入得大理寺为官,重新调查当年他家族的案子,为亲人们沉冤昭雪。
可是他到底太天真了,那年赴京赶考,无情的现实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竟是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那奸臣权势通天,显然知道他进了皇城,将他的名字从考生中划去了。
他求告无门下,滞留京中,盘缠渐空,不得已只能在城中摆了一个摊子,一边卖字画维持生计,一边想办法,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遇到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那客人极其赏识他的才华,称他有麒麟之相,问他怎不去考取功名?
这一问,他便被带进了一座高门府邸,原来那位特殊的客人,正是朝堂上位高权重的陆太师,而更因缘巧合的是,害了他满门的奸臣,也正是陆太师在朝上的死对头。
当下,听完他的遭遇后,陆太师立刻萌生了用他来扳倒政敌的念头,他也不介意被当作一把利剑使唤,只是陆太师在这个时候,又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必须娶他的女儿。
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全然是因为那陆小姐,在当时已有了不足两月的身孕。
她与府中的侍卫私奔,却被捉了回来,侍卫被悄悄打死,但她腹中的那个「野种」,却成了陆太师一个头疼的问题。
陆小姐无论怎样也不肯打掉孩子,就在陆太师愁眉不展之际,乔云焕出现了。
简直像老天送来的一个「乘龙快婿」,不仅陆太师看中了乔云焕,那陆小姐贪恋皮相,也愿意让乔云焕做自己孩子的父亲。
乔云焕在百般挣扎下,到底咬牙答应了这笔交易。
是的,一笔交易,两方各取所需,乔云焕重新获得了大考资格,考上状元后,借助着陆太师的势力,果然顺利进了大理寺,开始着手为家族翻案,准备将那奸臣彻底扳倒!
一切越来越明朗,只是他心底深处,总浮现出一道纤秀的身影。
羡娘,一想到羡娘,乔云焕坚硬的心中就柔软一片,他答应陆太师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对那陆小姐根本没有男女之情,他心中只有羡娘一个。
他想等了结一切后,就回去找她,跟她隐居山林,再不问世事,功名利禄他都不留恋,只想跟她拥有一个温暖的小家。
「原本就要成功了,那奸臣就快扳倒了,我给自己准备的一条后路也差不多了,只等一切解决,就能全身而退,带你远走天涯,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你出现了……」
他的计划被彻底打乱,只能将她说成是自己的远方表姐,毕竟陆太师的势力实在太大,陆小姐也非良善之人,他唯恐他们对她下手,他宁愿她被人当作疯子,让他看管在身边,保护着她,等到事情一了,他就带她离开。
可是他没想到那一推,竟让她损了身子,再也无法生育,他心欲滴血,日日夜夜强忍着悲恸,终于在陆小姐的孩子生下来时,寻了次机会去看她。
他埋在她脖颈中无声地哭泣着,她醒来后,果然对他恨之入骨,当她说到「再也不会有孩子,到死都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时,他心痛得无法呼吸,对她道:「羡娘,你再忍一忍,等我做完该做的事……」
真的快了,只差最后一步棋了,他后来连续半个月都住在大理寺,就是为了办那桩能够将仇人扳倒的大案,好不容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奸臣倒台,他大仇得报,赶回乔府时,却陡然得知她的遭遇,如遭霹雳……
「我还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你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激枕仙能让我重活一世,从头来过,我发誓这辈子绝不辜负你!」
「可是,我乔氏一族的冤屈也必须要去洗刷,我原本都计划好了,这一世换条途径,直接去白龙寺找陛下,就不用再与陆太师牵连上了……」
「等我扳倒了仇家,解决完一切恩怨后,我就能了无牵挂地跟你在一起,永不分离了……」
月下冷风呼啸,乔云焕满面是泪,沈羡娘颤抖着身子,难以置信地后退着,摇头道:「我不信,你骗我,你又想骗我是不是……」
「羡娘,我不会再骗你了,永远不会了!」乔云焕泣不成声地上前,正在此时,天地间冷风一阵,遥遥传来一个飘渺的声音:「他没有骗你。」
院里的花草树木像凝固住一般,时光静止,一片雪花悠悠落下——
一人踏着漫天飞雪而来,他额心一道银色飞霜,墨发飞扬,清冷绝美,周身气质淡漠出尘,浑不似凡世之人。
乔云焕与沈羡娘抬起头,望着那道宛若天人的身影,震愕不已:「枕仙!」
从天而降的男子清冷俊美,同那枕仙生得一模一样,不,更确切地说,是那枕仙「长大」后的模样,那枕仙便像是眼前男子的少年时期,比他的年龄小上一些,两者宛如亲兄弟般。
男子长眉一挑,面容清冷道:「我不是枕仙,我叫雪明川,乃金樽谷的谷主,你们口中的枕仙,实际上是从金樽谷逃出的一个枕妖……」
(九)
乌木化精,枕妖出逃。
雪明川不久前处理完千岫的事情后,连续几日都从梦魇中惊醒,这实在很反常,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寻常的梦妖也非他对手。
在金樽谷感应了一圈后,并未发现外来者的闯入,他才陡然将目光落在了自己床榻上的一物——
那是一方镂空的乌木枕,花纹古朴,不知历经了多少朝代浮沉,乍一看不起眼,却是质地温润,透着丝丝幽香,灵气四溢。
他枕着这方乌木多年,从未有过异样,那日细看下,他才发现枕身萦绕着微不可察的白雾,似活了过来般。
他屏气凝神,慢慢伸出手,掌心带着幽蓝之光,正要去感应那乌木枕时,却被忽然闯入的季斐然打断了,帘幔间一阵清风拂起,白光一闪,待到他再望去时,榻上的那方乌木枕已经不翼而飞,逃之夭夭了。
「它是一块阴沉木,万年不腐不朽,叫我枕了许多时日,天长地久,日积月累下,偷偷吸收了我的灵力,这才化为了枕妖,逃出了金樽谷……」
正因如此,枕妖化出的人形才与雪明川如此相似,只不过是他的少年时期罢了。
漫天飞雪中,乔云焕与沈羡娘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置信,雪明川已清声道:「我是来带你们走的,你们都被那妖物蛊惑了,根本没有重获新生,这里只是他一手幻化出的一场梦境而已……」
枕妖狡黠,以这种方式蚕食人的寿命,不知不觉间将人的精元吸收而去,壮大自己的功力。
「你们并未重活一世,只是陷进梦中而已,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你们才是真的,若再不随我出去,你们就会死在这场梦境中,彻底叫那枕妖……」
雪明川话还未说完,风中已飘来一阵古木幽香,一个声音笑嘻嘻地从天边传来:「谷主大人,你追来的也太快了吧,好歹让他们把一场美梦做完再说……」
雪明川霍然望去,少年一身褐色衣裳,雪白的双足赤裸着,长发飞扬下,一张与他相似不差,却稚嫩不少的面孔,对着他歪头一笑:「谷主,别来无恙?」
雪明川瞳孔骤缩:「妖物!竟敢出谷害人,快速速随我回去!」
「妖物?」少年双手抱肩,在风雪中笑得无赖至极:「我明明是枕仙才对。」
「你看,我又没有去找那些活得好好的人下手,找的都是本来就执念深深,命不久矣,走不出来的人,就好比他们两个……」
说着,他一指乔云焕与沈羡娘,「谷主大人,你瞧瞧他们两个多可怜,现实中,一个半死不活,一个痛不欲生,本来就都是命不久矣之人,我在他们临终前,为他们编织出一场美好的梦境,送他们最后一程,有何不可?」
「你若硬要把他们带出去,不说这乔云焕,只说沈羡娘,此刻出去也是油尽灯枯,死在外头那间黑屋子里,你还不如让她把这场梦做完呢……」
「毕竟,死在温暖美好的梦中,总好过死在凄惨的现实里吧,你说是不是?」
雪明川眉心一皱,宽袖一拂:「还敢狡辩?你当真邪性不改,快随我回金樽谷……」
「我才不要回金樽谷呢,天大地大,任我逍遥!」少年笑了声,转身就逃,古木幽香随风而去,天边只遥遥传来他的声音:「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这个梦做不下去了,你们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个不近人情的谷主大人吧!」
他说着消逝得无影无踪,天地间狂风骤起,大雪纷飞,梦境开始崩塌。
雪明川来不及去追他了,只赶紧向地上的两人伸出手,急切道:「快跟我走!」
乔云焕揽住沈羡娘,一把握紧了雪明川的手,「多谢谷主,羡娘,我们快走!」
他怀中的沈羡娘却一脸失神,喃喃着:「原来只是一场梦啊,到头来,我还是要孤零零死在那间屋子中……」
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那枕妖说的对,与其死在凄惨的现实里,还不如死在温暖美好的梦中。
她眼中泪光闪烁,忽然将乔云焕一推,自己的身影荡入风雪中,她泪流满面:「乔乔,你走吧,我不怪你了。」
「爱也好,恨也罢,兜兜转转,人世纠葛,总归你在最后……还是陪我做了一场美梦。」
「不,羡娘!」乔云焕在狂风中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越来越远的身影,沈羡娘却对着他笑了:「乔乔,再见了。」
就在这时,乔云焕忽然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竟是松开了雪明川的手,在漫天风雪中,朝沈羡娘而去。
「你不走,我也不走了,陪你一起死在梦中吧。」
外面的世间没有了她,他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反正他大仇已报,一身了无牵挂,还不如与她一同死在梦境中,黄泉路上相伴相随……
天塌地陷,风雪呼啸中,两只手终于抓到了一起,雪明川在梦境破碎的最后一瞬,扭头望了他们一眼,无尽叹息……
(十)
金樽谷,上下一白,飞雪悠悠。
玄潭之上,两朵水蓝色的幽莲荡漾着,里面飘着两缕跃动的魂魄,雪明川站在岸边,久久凝视着。
他身侧的季斐然啧啧道:「魂魄都碎成这样了,还想让我用玄潭水养出来,雪老怪,你是疯了吧?」
雪明川良久未动,终是摇头一叹:「两个可怜人,你尽力而为吧。」
说完,他一拂袖,踏飞雪而去,那两朵幽莲在水面上荡着,相依相随,似乎有轻轻的呢喃飘在风中:
「乔乔,我把你养大,你给我做相公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