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君虞是极阴损的疯子。
说起他,京城里谁不说一句君丞相养了一只黑心黑肺的小狼崽子。
可我知道,他是个顶好的夫君。
这么好的人,我才舍不得他步前世的后尘。
1 重生
我自刎于紫宸宫的那天,自认此举既全了新皇威严,也全了家族脸面。此生便未有对不起任何人。
直到我的游魂看见他铁骑锁了清宫,单枪杀入前殿,冒天下之大不韪取了新皇性命被万箭穿心后,口中呓语竟是,「婵婵,且稍等我一下。」
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人,我对他不起——我前夫君虞。
卫都几乎人人都知道,李婵跟君虞只是老皇帝为了掣肘朝堂强行牵的一条红线,这俩人注定生不出什么情意。
因君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君丞相的私生子。君丞相大权独握横行无忌,大卫朝臣苦他久矣,尤其是一向尊礼重道的礼部李尚书。
而我正是当朝礼部尚书独女李婵。
我父亲执掌上下之礼,刻板严正。原本他是绝不会允许我跟君虞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子往来的,但父亲事事忠君不二,是以老皇帝让他的女儿去做牵制丞相的棋子的时候,他也乐得推波助澜。
我跟君虞的开始,就是这样带着家族利益、掺着个人怨气的结合。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相看两厌,偶尔相好也只是逢场作戏。
因此我甫一听到他死前的呓语时,还被惊得向后趔趄了几步。心脏也倏然漏跳了几拍,掀起一阵莫名的抽痛。
他从不曾这样叫过我。
我生前他都会吊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叫我李婵,或者眼眸黑沉阴阳怪气地唤我夫人。
同床异梦三年后,新帝登基之时,我令快马给塞外的他送去了和离书,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本不该有的羁绊。
我以为从此后便是恩怨两销各生欢喜,可是那个平素都带着戾气的少年,怎么就动心了呢?
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呢?
我不得而知……
重生到被赐婚的这一天,我在父亲恼怒的目光中拒接了圣旨。
笑死,说说而已。
根本拒绝不了,父亲气得胡子都在抖动,我拒绝的话还没说完就让婢女凤歌给我摁住了。
宣纸的公公走后,他还当着众人的面怒不可遏地甩了我一巴掌,让我乖乖听话。
我捂着嘴角震惊地立在原地,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当我温顺地接旨的时候,得到的他的勉励。
对比这一巴掌,好像结果并没有改变。
我拒婚未果的消息不胫而走,众人唏嘘不已。
有替我惋惜的,说嫁给那样一个疯子,我将来的日子肯定难过;也有替我担忧的,说我竟然敢拒婚,得罪了那么一个小人,我必将遭遇非人的对待。
我也曾以为,宁得罪天下人莫得罪君虞,后来君虞听闻之后,捏着我的腰百无聊赖地说:「天下人可没我这么好脾气。」
我当时只暗啐他不要脸,因为没有一个脑子正常的人会觉得向来喜怒无常的君虞是个好脾气。
可是天下人都要我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愿意救我,天下人都觉得我轻贱的时候,也只有他一个人舍命陪我。
2 前尘
前世的我是个顶无趣的人,以致于我现在依然想不通跋扈不羁的君虞是如何相中我的……
我嫁给他的那天,是个稀疏平常的日子。
算不得吉,也不算凶,不宜婚丧,也不宜嫁娶。因为我嫁给他这事,本就是老皇帝的算计,所以至于什么日子嫁,想来老皇帝也不大想费心,我父亲自更不必说。
但我记得,那天是九月中。
因君虞用玉如意挑开我盖头的时候,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小姐,今天是九月十五,你记住,从此后我就是你的夫君了。」
彼时他眸光潋滟,醉意朦胧,玩味地抬起我的下巴说:「你运气真是不好,听说令堂是按照太子妃的标准培养你的,结果竟嫁了我这么一个…唔…人见人弃的疯子。」
说到中间,他还顿了一会子,似是在思索怎么形容自己合适。
继而他执着玉如意的指节一紧,怏怏的神态中带着些不可言说的癫狂,目光摄人:「夫人不甘心吧?」
不甘心吗?
好像也没有。
我的父亲固然是按照太子妃的标准教养我的,但那不过是因为我父亲对我的要求素来严苛。
而且那时候太子张梁已经跟吏部尚书家的嫡小姐定亲了,我绝无可能成为太子妃。因吏部掌官员升迁,位高权重,乃六部之首。比起形同虚设无甚实权的礼部,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我不过迟疑了一会儿,他便眸子一暗,发狂似地贴上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我的下巴,唇舌携着一股子戾气长驱直入。
我不由得闷哼出声,撑着他的胸膛想将他推开一点。
察觉到我推拒的动作,他的目光更加幽深,动作也愈渐狠戾,我几近窒息。
他终于放开我,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邪邪地挑着眉道:
「夫人知道……洞房花烛,美景良宵,该怎么做吧?」
我长出了一口气,稍微整理自己的形容,平静莞尔道:「夫君且先更衣吧。」
他兴许是被我温顺的态度取悦到了,心情大好,接下来的事情皆听我任我。
事后他不依不饶地在我眉间细啄的时候,我更觉传言不虚。
君虞此人,果然是阴晴不定。
成亲之后,因我实是个无趣的人,事事都按部就班,生活枯燥到我都已经忘了那些日子原本的样子了,只记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听说君虞又割了谁的舌头。
当时我甫一听到这些,除了惊骇之外,还在想他对舌头这个部件儿还真是情有独钟。
后来我才省起,我嫁他之后,卫都贵女们总会拿我闲话,譬如说我往常做派如何如何不可一世最后竟然嫁了个疯子。此种流言在君虞类似手段下逐渐几不可闻。
婚后三年间,君虞在朝堂政权倾轧中翻云覆雨,继而权倾天下,而我不合时宜的身份,则成为了他唯一的软肋。
3 狩猎
是夜,月华如练,从窗牖的缝隙中钻进来,再铺到黑沉沉的地板上,染上一片白霜。
我在金丝檀木床上惊醒,梦中君虞的那声呓语仿佛就响在耳畔,后半夜我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这更加坚定了我退婚的决心。
明日便是秋猎。彼时老皇帝会于皇家猎场上宴请群臣,五品以上的大臣及其亲眷均在受邀之列。
按照惯例,卫帝为了助兴,会给猎场的健儿许一个彩头,由夺魁的人自己定。那兴许便是我的机会。
因为一夜难安,我起了个大早,在去郊外猎场的路上,见到了独身一人打马过街的君虞。
想来也是去猎场的。
他生得好看,眉如墨画,目若朗星;面如桃瓣,艳而不娇,一下子就吸引了街上行人们的目光。
等到瞧见是他这尊大佛后,众人又立即收回了视线,做出目不斜视的模样,可见他余威犹重。
听闻他娘亲当年在秦楼也是这样的好相貌,由此吸引了不少恩客,君丞相便是其中之一。
我的轿辇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偏头看了一眼。
我心一跳,刚以为他是认出我来了,他却又轻飘飘地移开了视线,扬鞭催马跑远了。
再相遇,就是在猎场之上了。
旌旗猎猎晓云风,扑面清微破午烘。
老皇帝在台上举杯祝酒,说完开场词,随着密集的鼓点声声响起,朝堂重臣们会骑射的子女纵马四散着奔向猎场林地。
我朝开朝之初,是以武立国,就算今上有重文轻武之举,但古风犹存,世家大族出身的儿女都会学习六艺,即礼乐射御书数,由此有不少女儿家都身着戎装背着弓箭入林,我混在其中,便也就不显得突兀。
我原本是紧跟在君虞后面的,但进入林中后一个晃神,就再寻不见他的身影了,于是我只得在勒着马在林子里无头苍蝇似地乱逛。
4 退婚
日影下移,微风浮动,林子里隐隐送来一阵血腥味。
按理来说,这是猎场,有血腥味也没什么稀奇的。
可奇怪的是,看到地上遗留的血迹之后,我便只觉心绪不宁。
那是君虞消失的方向。
我把马栓到手边的树干上,顺着血迹轻手轻脚地探了过去。
血迹消失在一处陡坡之上,我正为难要不要跟下去之时,「你在找我?」
我下意识循声望去。
君虞正屈着一条腿,吊儿郎当地坐在我头顶旁边高高的树干上,先前穿着的护甲不见了踪影,衣衫破碎褴褛,像是频繁被利器刮穿,其下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我心头情不自禁地一跳,「如何伤成这样?」
闻言他皱了皱眉,从树上轻巧地跃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耳边忽然传来了破空之声……
他眼疾手快地揽着我的腰身一卷,便护着我从陡坡上滚了下去。
「来了。」
他若有若无地贴着我的耳朵,熟悉的气息将我笼盖。
我心下瞬间了然,本来君相的地位就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君虞肆无忌惮的做派,在猎场被人趁机围杀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这边有血迹,肯定就在周围,给我搜!」
上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踩枯叶之声,人声还莫名有些耳熟。
我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将人引了过来。
他反而低低笑道:「紧张什么?」
我赶忙用手捂住他的嘴,眼带不满。
等到脚步声稍远些,我方才松了手,等省起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的时候,再看到我被他压在身下的姿势,热气倏地窜到了脸上,烧得厉害。
他浑身血气,眸子里尽是狡黠,我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语无伦次地说: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就是不能把自己置于险境,刚才那种情况,你不能出声。」
这话通也不通,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翻了个身,枕着手臂躺在一边,吊着眼睛戏谑地笑道: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
随即想到什么似的,他扬了扬右手手臂上的袖箭,箭头在日光下泛着噬骨的寒光,
「再说了,我可比他们要危险。」
说着他又抿了抿唇,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语声畅快肆意:「不过今日大吉,我姑且留他们一命。」
听他这么一说,我福至心灵地问道:「你是以身作饵引他们上钩?」
我环视了一圈周遭环境,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后,拧着眉头责怪出声,「怎么你自己一个人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他目光微动,不悦道:「大小姐还没说,找我做什么?」
「退婚。」我回他。
他垂了眸子,浑身仿佛忽地黯淡了下去,打在树叶上的阳光在这一刻似乎都不偏爱他,在他的眼睑上投下深黑的阴影。
「我俩的婚事只是老皇帝的一厢情愿,于相府有弊无利,我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在今日的狩猎活动上夺得魁首,顺势提出退婚,今上不管是碍于情面,还是摄于相府权威,都会同意。」
他用小指勾起我的一缕头发,一边拿在手里碾着,一边戏谑道:「这可是抗旨不遵啊,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生性刻板,你也不喜欢我,退婚之后,你可以找个更合意的姑娘……」我掰着手指头数退婚对他的好处。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他蓦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未尽之语,让我僵在当场。
他不能喜欢我。
他在泥淖中摸爬滚打这许多年,他活该锦绣加身,光芒万丈,而不是同我化作尘泥。
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痞气一笑,「不过我确然是看不上你。」
我暗自松了口气,随即顶着他黑沉沉的眼色,详细说出了先前的打算。
他嬉笑着一口应下,然后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身上附着的杂草碎叶,便要离去。
我瞧着他满身的污泥和血迹,想要跟上去帮他处理一下,他却头也不回地冷声道:「不要跟着我。」
语调如霜般森寒,仿佛方才还在笑的少年不是他一样。
从前他便是这样,上一秒刚让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下一秒便性情大变,令人捉摸不透。
有什么是不能直白地告诉我的呢?
我忍着心里泛起的酸涩感,还是提议说:「那我随你去取之前就准备好的猎物吧?」
他对着刺目的日光眯了眯眼睛,
「不必。」
我被这寒气逼人的话冻在原地,终没有再进一步。
5 太子
日光下澈,残阳西落,巡猎也进行到了尾声。
场上朝官以位阶就席于帝王两侧,少男少女于后相向而坐,静待皇帝的贴身太监清点众人猎物。
太子张梁狩得最多,当大太监将众人所得猎物唱出来的时候,老皇帝的脸上终于难得地露出了些微末笑意。
老皇帝子嗣单薄,最倚重的儿子在十年前殒命塞南,王妃追随夫君而去,徒留幼子。今上怜其子幼失怙恃,不仅亲封太子之位,还将其带在身边亲自扶养,怜爱有加。
当然,这只是外人所见。此处姑且按下不表。
不过,让我意外的是,君虞竟然一无所获。
我偏头看过去,用眼神质问他怎么能骗我。
此时他已经身着常服,宽袍大袖,行动一应如常,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
想来他是想遮掩被刺之事。
「相府公子竟还得空去换了件新衣裳,倒是真有闲情逸趣呢,只是不知道先前那身衣服穿去做什么了。」
这话阴阳怪气的,仿佛在暗示些什么似的。
我看向说话的吏部尚书嫡女许湘,也是今上内定的太子妃人选。
她面容娇俏,明明是勾唇浅笑,此时的眸子里却掺了丝丝怨怪,衬得她面目有些诡异。
我正奇怪的当口,便听到四下都在揣测许湘的哥哥进入猎场至今未归的原因。
联系到刚刚在林子里隐隐约约听到的耳熟的人声,我蓦地想起,那不正是她长兄吗?
我犹记得前世那人把冷剑交到我手里时眼神的凛冽。那毫不掩饰的杀意我至今历历在目。
那刚刚……
仿佛察觉到我的疑惑似的,君虞对上我的眼神,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唇。
照君虞这无所谓的表现来看,这事儿他当是做得稳妥了。
我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想到前世太子张梁得力的左膀右臂,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我不免有些感慨世事变化莫测。
许湘看到我们之间的眼神交流,咬牙切齿地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若我哥哥有什么差错,我要你们好看!」
想来她也猜到她哥哥的失踪恐怕跟君虞有关系,或者说,她根本就是知道她哥哥准备在猎场中刺杀君虞,所以她哥哥一失踪,君虞便成了她首要的怀疑对象。
不过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量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神游太虚间,没有注意到全场忽然静得针落可闻,年轻男女们或诧异或兴味地打量着我和许湘。
我回过神来,才知道刚刚张梁向老皇帝讨要了他夺魁的彩头。
只他讨的东西,不是什么珍奇的物什,而是让老皇帝收回先前赐婚的圣旨——我和君虞的赐婚的圣旨。
许湘惊得摔碎了手边的茶盏,上座的吏部尚书脸色铁青,父亲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高座之上的老皇帝看似稳如泰山,但低垂的目光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不可谓不僭越。
一是因为我跟君虞的婚事乃是天子亲赐,张梁这样做,就是在公然违背他的皇爷爷。
二是这是我跟君虞的婚事,是尚书小姐与相府公子的事,就算要退,无论如何,也不该是由他来做这事。
我望向站在人群中央的张梁,感觉某些事情已经跟前世大不一样了。
太子一身藏青骑装包裹住的身材劲瘦挺拔,英英玉立,贵胄天成。此时他双手交握成揖,目光炯炯,固执地与老皇帝对峙。
我父亲曾是太子的第一任太傅,他年少求学时也曾与我在李府中同吃同住,因此我跟他算是卫都人眼里的青梅竹马。
即使我俩确实清白,但他此时做出这种请求时,旁人看向我们的眼神里也不免带了些暧昧和旖念。
良久,老皇帝睐着眸子,看向他的眼神中逐渐带上愠怒,音色低沉地开口道:
「梁儿,这是君家和李家的亲事,君相和李尚书自有他们的决算。」
「他们」二字,老皇帝咬得极重。
原本坐在一边自斟自饮的君相闻言见风使舵地一笑,慢悠悠地举起酒杯,恭敬道:
「陛下赐婚,小儿得沐圣恩,已是喜不自胜。」
「小女亦然。」父亲举杯附和。
「可……」
张梁还要争辩,老皇帝的眼神愈渐凌厉。
父亲赶忙拦下话头说:「老臣勉强算是太子殿下半个老师,还望殿下莫要越俎代庖。」
这话说得重,张梁抿了抿唇,只得作罢。
我看向君虞,他单手支着下颌,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琉璃杯,一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黑漆漆的眸子里尽是凛冬。
宴席之上,因着这么一个插曲,终于不欢而散。
6 回城
回城路上,我心下异常不安。
刚刚的张梁,让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他不再是得登大宝后让我陌生的帝王,却也不是年少相伴时熟悉的太子哥哥。
我看着飘忽的日影,兀自陷入回忆。
老皇帝壮年时尤为多疑,对自己正值青春的儿子们猜忌甚重,总担心他们会如他当年一样逼宫上位,于是对于颇有建树的儿子,便处处削弱打压。
张梁的父王就是那时候被外放的,如今大权在握的丞相君尤也是那时候被他一手提拔用来挟制他的儿子们的。
但老皇帝大约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们竟相继殒命,而作为平衡势力的棋子君尤逐渐一家独大,最终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不过,老皇帝更没想到的是,他担心了一辈子的被逼宫,不惜一切想要守住手里的权力,却终究让他最得意的孙子应了自己的心结。
太子张梁刻意表现出软弱可欺的模样扮猪吃老虎,在两方的监视之下悄滋暗长,最终成为这天下唯一的主人。
逼宫成功之后,张梁开始着手铲除异己,首当其冲便是相府残余。他先是以我父亲的名义把我召去,将我幽禁紫宸宫。
彼时正逢南蛮侵占我塞南良田千亩,于是乎他又将君虞打发了去,并设计趁其收兵返朝之际伏杀于半道。
得到这个消息后,我深知父亲必不会帮君虞,甚至此事正是由父亲主使也说不定,毕竟他们是政敌。
正一筹莫展之际,许湘说她能助我。
她之前是太子正妃,当时却只承了贵妃之位,又听信了张梁是打算把后位予我的谣言,于是许我说,只要我肯自行了断,便把消息给君虞送出去。
她让她的兄长将那一柄长剑递给我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她眸子翻涌的厌恨与憎恶。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我和她来往并不多,她为何如此恨我,除了在卫都贵女中带头挖苦我,后来又要毁我清白,要我性命。
可是,一心要杀我的许湘已经是我当时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了。
我被禁足在皇宫,张梁日日都来与我周旋,阖宫上下都在说我惑主媚君,说我父亲一生守礼,我是他唯一的败笔。
我当即手书了一份和离书和一份密信,让许湘为我一同送出城去。
之所以将这二者同时送出,是因为我知道许湘恨我入骨,她未必不会在密信上做手脚。
所以实际用来传讯的,是那封和离书。
只要联系上君虞留在城里的眼线,就能将那封和离书送到他的手里,保他性命无尤。
我自刎之时,尚没有想过,为何那时的君虞明明已经独揽军权,却还要乖乖听任新皇调遣?
如今回头再看,那正是我被新皇幽禁之时……
「婵儿……」
轿辇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骤然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打开轿帘,抬眸看向骑马随行在侧的张梁。
他神色挣扎,「对不起,我……」
我当机立断地截断他的话头,面无表情道:「殿下不必如此,您为君,我为臣,殿下莫要再折煞了我。」
我到底是有些不高兴他之前的殿前失言,将我推上了风口浪尖。
他怔了一瞬,呐呐道:「婵儿不想嫁给他,我只是想帮你。」
「殿下当真是想帮我,而不是有什么别的算计吗?」
「有。」他持着缰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僵,
「我私心,也不想婵儿嫁给那样一个人。」
我皱了皱眉,意有所指地将周围环视了一圈,淡淡道:「隔墙有耳,殿下莫要失言。」
说完,便冷漠地放下了轿帘。
「婵儿……」
他失落的声音不依不饶地传进我的耳朵。
我不为所动,权作没有听见,直到他悻悻地离开。
「原来李小姐同我退婚,是为了跟太子殿下双宿双飞啊。」
眼前黑影一闪,一个人已经坐在了我旁边。
君虞歪着身子倚在车厢壁上,斜着眼睛看我。
7 君虞
看到是他,原本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松懈下来,「与他无关。」
闻言他眸光微闪,讥笑出声:「我还没说做什么呢,小姐就这么急着回护太子了?」
我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误会了,于是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退婚跟他没关系,我跟他也没有关系。」
「哦?」他坐直身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我,眼里情绪深沉似墨,晦暗难辩。
沉吟半晌,他欺身而上,轻飘飘地捏住我的脖子,「原来只是因为看不上…我啊?」
不咸不淡地吐出这么几个字,在说到「我」的时候,还微微停顿了一下。
我惊诧于他的妄自菲薄,正要摇头否认,他却神色一动,恶声恶声道:「你要是敢承认,我就毁了你。」
我怔住。
回城的路并平整,马车时有颠簸,夕阳时不时地将外面的树影洒进来,衬得君虞如玉的面颊也忽明忽暗。
车厢里气氛凝滞,他的身体发僵,目光执拗,仿佛在等着什么审判似的。
这一次,我好像终于读懂了他恶劣无畏语气里的惶恐,他藏在狠戾阴暗面目下的卑弱。
那是我上一世,没能看到的东西。
对不起啊,直到现在才认识了你。
希望来得及。
我轻轻摇头,和声细语地说:「想什么呢……你特别好,是我配不上你。」
他捏住我脖颈的手一紧,阴阳怪气地反问道:「小姐是在讽刺我?我什么名声,小姐不知道吗?」
我呼吸骤然变得困难,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
随着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滑落,我想告诉他:「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一滴水珠溅落在他的虎口,他的手倏地一缩,顺带得我身子失力向前一倾。
我赶忙撑着他的胸膛稳住了自己,引起他一声闷哼。
省起他先前的伤势,我拿开自己的手掌,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手心的血迹。
顺着血迹看去,他的胸襟濡湿一片,因为身着的是暗紫色服饰,倒看不出来是血的颜色。
我叹了口气,忘了计较他刚刚的态度恶劣,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胸口,泪眼婆娑地问道:「上药了吗?」
他先是诧异了一瞬,随即别扭地撇开头去,「时间太紧,只是用布裹了一下。」
那就是没有了。
我莫名有些恼怒,「怎么对自己这样随便?」
他睨着眸子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贱命而已,谁在乎呢。」
我呼吸一滞,手上不自觉发力,「……我。」
听到他的嘶气声,我猛然反应过来,对上他的眸子,不自然地补充道:「我……我曾听前人有言,说……」
我背过身子去拿车厢里备好的金创药,
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刹那间灰暗。
「因你是朵花,才会觉得春天离开你。只要你是春天,便永远有花,永远没有离开。」他说。
我愣愣地回头,「你知道?」
他微垂着目光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没有留心他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只继续道:「那你也该知道,不必去管别人的态度如何,至少自己要在乎自己。」
把金创药放到他的掌心,我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收回,他便反手握住了我的手腕。
药瓶「当」地一声,掉在了车厢里。
我面带疑惑地看向他。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面目茫然地问我说:「你为何不问我怎么没有猎物?」
「你想说吗?」
「不想。」
「那你想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闻言他怔怔地松开了我的手腕,俯身去捡地上的药瓶,拿在手上端详良久,才不轻不重地说:「可是,只要是你问我,我都会说的。」
我还没弄明白这句话内里的含义,便见他勾着薄唇,嗤笑一声:「李婵,你只是不在乎罢。」
我瞬间滞住。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脑子里乱麻似地绞成一团。
有些事,好像跟我原本的认知截然不同。
我之前一直以为,君虞的动心,至多也该是我们成婚之后。
现在看来,也许,要更早些?
我一无所知。
等我回过神来,车厢已经没有了人影。
若不是我手上残留的血迹,我差点以为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8 旧梦
我跟君虞虽是因皇命成的婚,但跟话本子里那些叛逆的佳人小姐不一样,我从小乖顺,在婚事上也顺其自然得很。
而君虞大约也是摄于皇威,迎我进门之后,也不曾如那些燕都那些不满父母之命的纨绔子一样纳上三妻四妾。
总而言之,我俩倒也算是夫妻敦睦,相敬如宾。但是就这样,我们还是起过一次争执。
彼时许湘已经跟张梁完婚,成功当上了太子妃,但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买通了一群流氓绑了我想要坏我清白。
君虞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因为「冥顽不灵」,被人掌掴得几乎不省人事。他的侍卫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那群人撂倒在地。
他捧起我沾满脏污的脸,轻柔地擦着我的脸颊,将我被泪水濡湿的头发勾到耳后。
我刚想说话,污血就顺着嘴角,流了他一手。
他后怕地将我搂在怀里,颤着声说:「别怕别怕,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我来了……」
我不怕。
我想说的其实是,若是他再来晚一点,兴许我就咬舌自尽了。但我没怕。
可我还没能说得出来,就失去了意识。
再清醒,就是他正在给我手腕上被勒出的淤青抹药。
他见我睁眼了,表情淡淡地告诉我说已经查到是许湘主使,问我说想怎么处置。
我心想,当时因为许湘和太子的联姻,吏部跟太子一派的同盟刚刚结成,若是由于我的原因,君虞向许湘发难,势必会使父亲和太子党难做。
于是我让他不用管,这件事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他原本抹药的动作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为什么呢?」
不待我回,他自问自答:「因为太子地位甫稳,不想让他的努力白费?」
毫不掩饰地说,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
张梁同我,毕竟是打小的情谊。
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个十岁的小少年死死地抱着一个女人的尸体,任凭宫人如何劝阻,都不肯撒手。
那是痛失双亲的张梁。
在父亲的示意下,我走过去半跪在他跟前,一时失语。安慰人实在不是我擅长的事。
娘亲走的时候,我还不记事,伴我长大的父亲,大家也看到了,我走的时候他还能给我送终,所以我一直对亲人去世这种事没什么感同身受的情绪。
正当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时候,他却已经察觉到了我的到来,立马擦净了脸上的泪花,带着浓重的鼻音,指着一旁侍奉的宫人手里的托盘,细声道:
「婵儿妹妹,你别担心,穿上这身衣服,我以后就是个大人了。」
我看向那托盘里的物什,赫然是我朝太子特有的服制——龙纹蟒袍。
他的眼眶因为布满血丝而红得有些骇人。
听闻他至今还没有进食,我背着父亲悄悄地拿出我偷藏在袖子里的糖糕,「你愿意吃块糖糕吗?」
他脸色一僵,不高兴道:「那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当时我不懂他那话什么意思,甚至我还怀疑他在讽刺我幼稚。
我本想骂回去,但念着他当时心情不好,于是便只不满地努了努嘴,驳斥他说:「你又不是大人。」
却不知是我语气太差,还是他脆弱到竟如此受不得打击,他直接被我训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他哭得那样伤心,以致于后来他雷厉风行铲除异己的时候,他勃然大怒与我为难的时候,我都还记得他红着眼睛与我说以后他就是个大人了。
我是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从深渊里走出。我也晓得,若没有后来那些被成长磋磨的冷心冷情,他必不可能走出来的。
由是最后他终于是个心机深重的大人了,无论我与他再如何疏远,都没有想过损害于他。
君虞抓着我的手逐渐用力,我神思逐渐回笼,便听见他语气阴沉地开口,「我差点忘了,我们两家,可还是政敌呢,你跟你的太子哥哥,才是青梅竹马。」
手腕上传来的痛楚,致使我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缩,挣脱了他的桎梏。
他看着他空荡荡的手,错愕地抬眸,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怎么?这就怕了?」
他的眼尾泛上丝丝朱红颜色,这是他发怒的征兆。
接下来,他跟疯魔一般,报复似地将我禁锢在他怀里,强迫我看那几个流氓被剥皮刮肉、剜眼割舌、处以极刑,还靠在我耳侧一遍遍地询问我说:
「怕我了吗?」
语声轻柔如情人呢喃,又似恶魔低语。
那些人的哀嚎仿佛要戳破耳膜,我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幕刺得泪流满面。
我从没有比那一刻,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我的夫君,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君虞,放过我吧。」我求他。
他身子一震,随后低低笑出声来,「想都别想。」
这段往事如旧梦般,湮灭在时间的尘埃里。
可我现在却不禁思索,是不是当时最怕的那个,一直是他呢?
9 父亲
那天马车上君虞不告而别之后,我跟他再没见过面,不过我听闻他有上表说我貌似无盐不堪入目,请老皇帝为他另觅良缘。
老皇帝应了,准他在卫都贵女中再择佳偶。
一时之间,不才我,竟然又成了众人笑谈。
而且听说,他最近流连秦楼楚馆。
我仿佛听到她们笑得更大声了。
父亲得知君虞退婚的消息后,令我在祠堂罚跪反省,每日还让下人来问我一句可知错了否。
当然不知。
不仅不知,而且我还有些忿忿不平,明明是君虞退的婚,为何要罚我。
我在李家祠堂连跪了三天三夜,终于一头栽了过去。
父亲也终于赏脸来看了我一眼。
他进门后,先是抬手吩咐侍立在侧的丫鬟们通通退下,然后兀自坐在床前的小几旁,一脸严肃地从怀里掏出一袋糖炒栗子随手搁置一边,又问我现下可有胃口,想吃什么……
我顿了一会子,才有些唏嘘地想到我们明明是相依为命的父女,却已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相处过了。
前世由于站队原因,我们自然免不了互相猜忌提防,到了后来,甚至已经发展成形同陌路的地步了。
我们随意寒暄了一会儿,气氛逐渐向好,父亲说起小时候的趣事。
说我从小就倔,四岁那年,背着他朝管家借了二十两银子,就算还不起也不愿朝他伸手要钱。
父亲年迈沉肃的声音里难得带上飘渺,「我就想啊,这丫头能怎么办,肯定早晚会来求我,我就装作不知道,我就等着她来找我。」
「没想到,你每日除了完成功课外,夜里竟另起灯火,抄了古经让管家拿去变卖,半年后,终于还上了管家的银钱。」
他苍老的眉眼渐渐舒展开,「倔是倔了点,倒是练成了你一手行云流水的好字。」
他说的这些事,我不记得具体,连向管家借钱的原因都忘却了,只依稀记得当时抄书时的艰辛。
因为当时是冬日,夜里的寒意彻骨,怕惊动父亲,又不敢让下人夜起再添炭火,只得每逢抄到手僵的时候,便起来走动一下,朝手掌呵上两口热气。
那样的窘迫艰难实在让人记忆深刻,比得后来父亲鞭策我背书的枯燥事,都不值一提了。
「不过太倔了,是要吃亏的。」他话锋一转,语气变硬。
我假意没有听出他话里略带敲打的意味,不明所以地问道:「父亲什么意思?」
父亲神色微动,语重深长地说:「……为父这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为了我好。
为了我好这几个字成全了多少人的自以为是。
我在心里不停地默念这四个字,然后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
笑过后,我才又偏头看向我面孔痩癯、自命清高的父亲。
「父亲可知,女儿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苟延残喘?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似乎为我这话震了一下,一时失语。
我于是步步紧逼,「父亲从不告诉我娘亲的事,就算我再想了解自己的娘亲,可我也懂事地从来没有问过……」
「我不喜欢吃栗子,可每次我都会故作欢喜地接过父亲下朝捎给我的糖炒栗子,因为我不想给父亲增添烦恼……」
「而现在,我不过是想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父亲不仅给了我一耳光,还暗指我不懂事,现在还说是为了我好……」
说着说着,我不禁酸了眼眶,索性背过了身去。
父亲长叹了口气:「有时候,你想要的,并不一定都要得起。」
我听见了他收起包着栗子的油纸的声音,没有回头,任他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10 失身
这日晌午,我收到太子传信说要见我一面,正好我也要试探一下张梁的态度,于是趁着父亲上朝之际,着婢女凤歌儿为我准备了马车,便去应约了。
只一上马车,不知是不是日头太大的缘故,我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我看向车里的袅袅娜娜飘浮的香烟,终于察觉出了不对劲。
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在全城最大的花楼……的床上碰上了君虞……
还没来得及探察周围的环境,我便感觉浑身爬起了密密麻麻的酥痒,无奈地合了眼睛。
君虞眼神一凛,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般,微凉的指尖勾着我的下颌,强迫我直视他,「怎么?冰清玉洁的大小姐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他的眸子泛着寒气,就连语调也染上霜意,「也难怪了,尚书小姐惯来高高在上的,跟太子殿下又是青梅竹马,又怎么看得上我这么个不入流的疯子呢?」
「别碰我。」强忍着体内翻涌的燥热感,我偏头躲开了他的手指,咬牙道。
他浑身僵住,随即低嗤一声,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凑在我的颊边冷声吐息道:
「碰了又怎样?你以为你的太子哥哥会来救你吗?」
我瞬间红了眼眶,屈辱地咬住下唇,嘴里蔓延的血腥味稍微唤回了我一点理智,只声音在发颤:「有人给我下药了。」
不知为何,他的神色顿时慌张起来,倏地收了手,手足无措地坐在床前,苍白道:「不是我干的……」
「我知道。」
「你爱信不信……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也不怪君虞难以置信,若是今天之前,我也不能想象他们还能用这么恶劣的方法逼我就犯。
我难耐地扭动着身体,泪眼婆娑地睇着他:「君虞,我难受。」
他眼神复杂地回望我,仿若不耐烦道:「我已经让人去寻解药了,再忍忍。」
怎么可能有解药?这是宫廷密香,轻易不会示人。
体内的催情药像无数只虫子一样啃噬我的神智,我蓦地搂上了他的脖子,「忍不了了。」
我想,幸好是他。
本以为佳人在怀,他怎么也得心猿意马一番。
结果他呼吸一滞,就像触电一般,猛力把我推开了,神色不自然道:「你做什么?!」
看着他一脸骇然的模样,我忽然想起曾经卫都的传闻。
君虞是外室所生,七岁以前一直被君丞相养在外头。
他生得精致漂亮,彼时有个下人色胆包天,竟见色起意,欲行不轨,被年仅五岁的他生生地割掉了命根子。后来君虞便不仅再不让任何人近身伺候,还养成了一副阴毒性子。
虽然这段传闻讲来多数都是为了凸显他的心狠手辣,此时我却能从里面咂摸出当时小君虞的惶恐无助来。
我用手背盖上了眼睛,深吸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去,给我召个男倌。」
他没有动静,当是在迟疑。
根据我从前的见识来看,在花楼里能让人犹豫不决的也就一件事儿——缺银子了。于是我补充道:「钱我出。」
听见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我心里虽然有些不是滋味,却很快被我压下去了。
我告诉自己说,他这样最好,不动心,就不会重蹈覆辙。
可是不论怎么心理建设,还是感觉心脏那一块儿,钝钝地发痛,像是被什么重物击打过。
耳边相继响起了关门声和脚步声,有人轻吻我的额发,又在眉心印上一片温热,引起灼热的身体一阵战栗。
我想,不愧是卫都最大的风月场所,这楼能做大做强是有它的道理的,小倌还挺懂照顾客人情绪,以后可以常来。
这人轻轻拿开我的手掌,看到我紧阖的带着湿意的眼睑,捏住我手腕的手指赫然变重,声音里流露出不由自主的烦躁,「哭什么?不是你先动手的吗?」
我诧异地抬眸看向眼前人,君虞美而近妖的眉目撞入眼帘。
目光相对,我霎时怔住。
片刻后,他不自在地把视线移开,眼神飘忽,声线发紧:「在想什么?」
「想以后还来。」
我老实巴交地答出了心中所想。
闻言他眸色一重,神情晦暗道:「你敢。」
……
他倾身撩拨上来,「婵婵,我自私得很,你有了我,便不能有别人。」
他的声音又凉又低,像常年照不见太阳的影子,泛着森森寒意。
可约莫是因为身体燥热的缘故,我只觉得他仿若四月的飞絮,挠得我的心里又麻又痒,神智也变得混沌不清了。
我情不自禁抽抽噎噎地哭诉:「我默背到《礼记》第九卷了,我记不清后面的内容了。」
他啄着我眼下的泪水,带着些得意的痞气,「不愧是礼部尚书家的大小姐,行房都是背《礼记》的。」
飞絮在一寸一寸阳光的炙烤下被焚成灰烬。我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哭吟道:「月奴,我要。」
君虞的身子随之一僵……
山雨欲来风满楼。
狂风遂起,杨花翻卷。
一帘垂地。
柳絮风轻,梨花雨细。谁人迎风攀折狂客,扰了一汪清净。
波自漾漾,水也盈盈,朱蕊成双放,一花独自开。雨里海棠,结香凝露,万转千回无落处,惹了春风妒。
11 月奴
月奴是君虞的乳名,是他那红颜早逝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七岁那年他被接回君府后,君夫人觉得那是个贱名,给他改了,叫君虞。
谁都晓得「虞」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好字眼儿,但彼时谁也没敢反对,就连君丞相,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能知道,原也是个意外。
他那时极不驯。在君府后门,一脚踹向了嘲讽他名贱命也贱的奴才胯下。
我家后门与君府后门只隔了一条巷子,我原本正在后院背书来着,听着那奴才的哀叫声,奇怪地推开后门去瞧。
隔着一条巷子和一道门,那奴才一边捂着关键部位哎哟哎哟地叫唤,一边面露凶相地要去捉他。
他灵活躲闪,然后一个猛扑,就骑在了那奴才身上,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直直地砸向了奴才脑门。
那奴才原还声色俱厉地破口大骂,但架不住君虞把石头一下一下地砸向他的脑门。
直到那人脸上血肉模糊,也没了生息,他才轻飘飘地把石头投进了后院的塘里,「月奴也是你能叫的?」
随即,他把人拖到了池塘边,对着死水摁了进去,然后才就着池水满不在乎地洗了洗手上的血渍。
我头皮发麻地看着他这一套堪称行云流水的谋杀,双腿跟灌了铅一样,不能挪动分毫。
他回头时不经意看到我,对着我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来,仿佛是在恐吓似的。
我赶忙把后门合上了,生怕他要将我灭口了。
这便是我俩的初见,也让我晓得了他原来还有那么诗情画意的一个名字——月奴。
但就算不小心晓得了,我观他如此对待那个小厮后,也是万万不敢这样唤他的。
那是他的逆鳞。
他不愿说。
我也不敢提。
因他的生母早逝,是为人所害。
心高气傲的君夫人,是本朝的一位县主。
说起来,老皇帝确实喜欢用联姻来稳固朝堂关系。由他做主的婚事不只是我跟君虞,还有当年的君相跟君夫人。
君相原是布衣出身,当年应试连中三元,一时声名鹊起,为了笼络他,老皇帝以县主下嫁。
那位县主,也就成了后来的君夫人。
君夫人虽然跋扈,但君相惯会伏小做低,也从不沾花惹草,两人相处倒也算是融洽。
后来君夫人得知君相在秦楼有个相好,且孩子都七岁大了。君夫人无子,于是决心去母留子。
便是那时,君虞被接回了君家。
也是那时,他的母亲被君夫人杖杀,死后连块牌位都没留下。
这是君家隐秘。
但在卫都的大人眼里,从来没有秘密,也不允许有秘密。
我幸得耳濡目染,也惯会装聋作哑。
成婚后与君虞相处,我都会心领神会地避开这些。
可是现在无意中泄露了往事,我却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12 凤歌
不过也容不得我想如何收场了,因为我现下被「捉奸在床」了。
而前来「捉奸」这人,也着实值得玩味。
凤歌儿双手叉腰,被君虞的手下拦在了门外,语气咄咄逼人,「小姐既跟人苟合失了身子,那之前说不嫁便也做不得数了。」
那香是宫里的密香,区区不才上辈子见到它的时候,是在一本秘史上,老皇帝将它用在了自己的亲妹身上。
如今的许湘当然没那本领去挪用宫里的东西。而且照凤歌儿的话来看,她当是早就清楚那香的功用。
这样看来,我的好父亲拨给我的这人,能拿到这物什,恐怕来头不简单。只是不知道,父亲是不是晓得凤歌儿是宫里的人。
我合了衣带,悠悠踱步到她跟前,一瞬不瞬地睐了她许久,直到她有些无措了,才慢条斯理地抬起了她的下巴,云淡风轻地反问她说:「谁说失身了就一定得嫁人?」
有些人,就是乐于让小人去当好人,让好人去当圣人,俗称道德绑架。我若是活得跟从前一样窝囊,恪守三纲五常,下药这个法子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过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倒让我找到了对付这些人的路子,就是不当人。
我拇指指腹按上她的下颌,用指甲轻轻地剐蹭着,看着她脸颊上的细肉冒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才缓缓道:「你们肯定觉得这下我会心甘情愿嫁过去了,就算不是心甘情愿,那也得嫁过去了,对吧?」
居高临下的威慑很有作用,凤歌儿的脖子往后缩了缩,声音也带上惊惶,「小姐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小姐要罔顾妇道?」
「道是个好东西啊。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妇有妇道。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它们被你们用作胁迫他人的工具了呢?」
凤歌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一横,胆子也壮了起来,「小姐大可以抓了我送官去。」
「嗯?为什么要送官?」我佯装不解。
若凤歌儿真跟上头那位有关系,送官不就等于送她回家吗?她想得倒美。
「依本朝律法,你是李府家奴,我是李府主人,生死都任凭我做主,我就算在这里把你杖毙了,亦无过错。」
「那小姐大可松手。」
她摆出了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更让我确定她背后的人必定是个李府撼动不得且还能为她兜底的大人物。
还是宫里的人,是太子?还是皇帝?
见状我粲然一笑,「瞎说什么呢?不过是件小事,哪里就到主仆决裂的地步了?眼见着晌午都要过了,你去回禀太子殿下,今日恐怕要失约了。」
凤歌儿猛然抬眸看向我,脸色惊疑不定。
我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莞尔道:「去吧。今日之事,咱们回府再议。」
不管她真正的主子到底是谁,今日她主子不惜让她暴露身份也要走的这一步棋,分明是要弃了她这颗棋子的,真的死了倒还好,而若是她安然无恙地回去了,她主子必然会怀疑她是不是背主叛变了。
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我回头瞧了一眼一直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君虞,抿了抿唇,干巴巴地憋了一句:
「对不起。」
前世她藏得深,并未有如今日般在我面前暴露自己,以致于她随我陪嫁相府被君虞处死之后,我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却也对君虞埋下了怨怪的种子。
君虞的眼睛漆黑如墨,语声晦涩如苦茶入喉,
「所以,婵婵这是……又要推开我了,对吗?」
我正在琢磨怎么起话头,便被他这不明所以的一问打断了思路。
又听他勾着唇角一声低嗤:「我早该想到的,你总是如此周到。」
「……那年百花宴上,你的一句『他是我的夫君』让我开心了好久,以致于我都忘了那不过是因为你要在人前维护两家人的体面……」
「后来我省起来了,可我竟然还是很开心。」
他抬起颤颤巍巍的羽睫朝我看过来,眸子深不见底,却暗而有光,「所以,你到底知不知道啊?我心悦你很久了。」
我听他说到百花宴,心下大为震撼,因那是我们九月半成婚后的事情。
我按耐住不住颤抖的声音,轻声询问道:「是你吗……君虞?」
这个话问得好像并没有什么道理,但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果不其然,他轻应了一声:「嗯。」
13 互许
听见这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后,我忍不住扑到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不能自抑,可就是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他浑身一震,僵着身体不知所措,怯怯地唤了一声:「婵婵……」
兀自揩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我稳了稳心神,缓了好一阵子,才开口坦白道:「月奴,我知道你的心意了。先前是我愚鲁,明明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可又生怕你喜欢的是从前的我……」
「现在的我,已经懂得设计人心了,不知道还是不是你倾慕的模样……」
说到这里,我顿时有些惶惶不安。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第一次笑得如此温柔,我能听到他胸腔里愉悦的振动,「当然是。」
「一直都是。」
他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我心头一热,仰头看着他黑亮夺目的眼睛,一五一十地向他交代:「之前我总觉得离你远点是为了你好,可那天父亲也对我说是为了我好,我就想,我该问问你的意见的。可当时的你好像已经不大喜欢我了……」
当时卫都盛传他日日流连秦楼楚馆。
「我本以为已经晚了。」
他不厌其烦地用指腹揩着我眼下的泪,柔声安抚:「不晚,不晚。我永远都在婵婵的身后,只要婵婵肯回头,便能一直看到我。」
继而他虔诚地吻了吻我的眉心:「不惜一切代价。」
说着,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唇瓣抵着我的额头轻喃道:「你不懂,我成不了春天,你才是我的春天。」
我想起那天马车里我们的对话,心里发软,一时呆住。
他见状又啄啄我的眼睛,带着悠悠的笑意,语调微扬,「但你别哭了,再哭,我就又想欺负你了。」
听见这话,我还反应了一会子,等省起其中内涵后,便忍不住耳尖泛热。
他低头逐渐向我靠近,我正不知所措,他却倏然笑开,一脸坦荡,「婵婵想到哪里去了?」
我的脸霎时烧得更厉害了。
寒暄之间,我想同他合计一下接下来的打算,却总是被他以各种法子打断。
14 皇宫
皇宫里头,略显老态的礼部尚书匍匐在地,而高座之上的老皇帝就像没看到一样,只仿似专心致志地批改奏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老皇帝书案上的滴漏已经所剩无几,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猫在外头凄厉地叫了几声,李尚书一言不发,额头上却有汗珠滚落在地,不一会儿就浸进了朱红云纹地毯里。
「啪」地一声,滴漏里的最后一滴水也全数漏尽,老皇帝放下了做朱批的狼毫,将御前大太监奉上的汤药一饮而尽,才抬眸看向李尚书,沉吟道:「爱卿可想清楚了?」
李尚书对着上座之人一个叩首,「老臣已是深思熟虑。」
「确要致仕?」老皇帝确认道。
「老臣年迈,昏聩无能,难以胜任尚书之位。」语声坚决,似有千斤重。
老皇帝打量了他一会儿,又执起朱笔,仿若不经意地开口道:
「小隼,你这是在威胁朕。」
闻言李尚书身子一震,对着老皇帝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道:
「微臣不敢。」
「你怎么不敢?」老皇帝面上神色不显,手中的朱笔却应声而断,由是他轻笑一声凛声道:「不想让女儿为朕所用,于是来威胁朕?罔朕信任了你这么多年!」
说完,他将断掉的残笔猛力掷了下去,笔头在地毯上滚了两圈,落到老尚书的膝边。
尚书的身子愈加低伏,声音却依旧铿锵,「拙荆就给老臣留了这么一个女儿,求陛下体恤!」
那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语言犹在耳,他不由得开始担心当年的悲剧重演。
老皇帝振袖而起,「朕还不够体恤你吗?你想金盆洗手,朕给你了,你要闲散官位,朕也给你了。」
「你女儿的婚事,朕也是亲自为你考量的。那孩子的生母虽上不得台面,但有君尤军权相佐,将来必成大器,又倾心令爱,朕这难道不是成人之美吗?」
「你说说,朕有哪点亏待于你?」
闻言,尚书倒仿佛是松了口气,佝着身子不卑不亢道:
「陛下为何做此决策,陛下与微臣心知肚明。不外乎就是担心那条小狼崽子没了规矩,于是令拙女挟制。」
老皇帝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小隼,你知道的,你是这天下朕最信任的人,你可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一个小黄门趋步入殿到他跟前耳语了一阵,等人退下后,他蓦然软了语气,不无试探地说:
「而且先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今日变卦,是令爱不肯?」
尚书心头一跳,连忙道:「此事与拙女无关。」
老皇帝重又坐了回去,不紧不慢地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新的狼毫,一边就着端砚润笔,一边稳声道:「那就好。」
「想来令爱对这门婚事也是极满意的,毕竟两人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尚书猛地抬头,身子晃了两晃,声色俱厉地唤道:「陛下!」
此时他还如何不明白此前陛下是在拖延时间开始自己的谋划,心里一时悲愤交加。
这难道就是自己一心支持的明君吗?
老皇帝令人将李尚书扶到了旁边的座椅上,等他缓了一会儿气,才道:「致仕之事容后再议。等吃了令爱的喜酒再说也不迟,届时朕亲自为新人主婚。」
正在这时,刚刚那个小黄门去而复返,步子比先前更急,进门后还「扑通」摔了一跤。
见状老皇帝神色一下严厉起来,斥责道:「何事如此慌张,不成体统!」
小黄门连忙跪倒在地,抖着身子哆嗦道:「回……回禀陛下,凤歌回来了,要求见您……」
老皇帝精明的眸子里寒光一闪即逝,音色沉沉,「给尚书大人看茶,等朕回来。」
……
一柱香后,老皇帝面色不愉地回到殿中,将手中带血的方帕不动声色地塞进衣袖里,负着手走到李尚书跟前,意味不明地说:「爱卿养的一个好女儿啊。」
正当李隼不明其意的时候,他附耳低声说道:「朕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不大喜欢有什么事情脱离我的掌控,也不喜欢主见大的人。」
听得李大人冷汗浸浸地……
直至走出了这座巍峨的宫殿,李隼的脑子里依旧盘旋着皇帝末了那句:
「小隼,别逼朕。」
15 回府
天色渐晚,我不得不与君虞分开。临分别时,他双手合握着我的手,神色认真地说:「我希望这人间所有,你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
闻言我的心脏如擂鼓般跳动起来。一是为他这不明其意的话让我心绪不宁,二是,逆光的他眉眼生动,似妖似邪,惑我心魂。
回府之前,我特意绕道太子府去试探了太子踪迹,得到回复说是太子今日出城巡防,不在府中。
如果这局当真不是太子作的,那便只有……皇帝。
我忐忑地回到李府,父亲就立在前院门口,白了泰半头发,一日之间。
见状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泛起一阵阵不安。
而事实也证明,我的不安是有源头的。
我询问了府里的小厮,凤歌未曾回府。
我看向父亲凝重的神情,他朝我点了点头,然后单独领我去了祠堂,同我讲了一桩旧事。
卫都的大人们没有秘密。
他们不敢。
老皇帝手眼通天,上至丞相跟哪些官员有密信往来,下至尚书夫人为旧人烧了纸钱,他无一不晓。
他是生来就要做皇帝的,为此他静心布置了几十年,不惜将自己的亲妹——朝阳长公主送到不同大人的床榻之间。
长公主不堪其辱,最后香消玉殒,老皇帝却连她的名字也不肯写入皇族谱牒。她成了卫国禁忌。
而礼部尚书夫人不过是在上元节的晚上为逝去的朝阳烧了一沓纸钱,就被老皇帝传话「提点」,最后就着一根白绫悬梁了。
父亲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好像那些鲜活的情绪已经随着他的青丝一起消失,哪怕是说起娘亲的死,他也一副无波的样子。
「我们都是他的棋子。有意无意的,都在依着他的意思活着。」
「如若没有价值了,或者不听话了,棋子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凤歌。」
我有些意外父亲的坦白,不由得开始猜测他的言外之意,「所以,父亲的意思是,也要我做一颗乖顺的棋子吗?跟您一样?」
「非也。」他转头看向我,定定地说:「为父只是在告诫你。至于你怎么做,是像我一样苟且偷生,还是像……不为瓦全……」
说到此处,他似乎还哽咽了一下,可观他神色却没有变化,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你都要为此承担相应的代价。」他平静得像……像一摊水,死水。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父亲,心里为刚才对他恶意的揣测感到愧疚,却又有些意外,「……父亲为何改了主意?」
父亲从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了一袋子糖炒栗子,拿出一颗在手里端详了良久,才淡淡道:
「陛下因往事郁结半生,今日我观他喝的药汤,他已是强弩之末。万一你们这次能赢呢?也说不定。」
没想到今上竟已经在用药汤吊命了,这着实是个让人诧异的消息,我不由得问道:「父亲预测今上还有多久可活?」
「油尽灯枯,不过三年。」
三年……
我心下大骇。
三年后,正是张梁逼宫的时间。
难怪老皇帝对太子愈来愈严厉,原来他是想用他仅剩的时间,养出一匹守疆卫土的狼来。
这才是老皇帝的目的所在。
至于这头狼是靠什么手段夺了至尊之位,他不在乎。他要的只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
16 终一
翌日。
相府走水,君相被刺身亡,君虞携军符外逃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李府被太子亲军团团包围,御林军接管全城,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我把自己独自关在屋里,而外面御林军正在追剿的君虞正小心翼翼地挽起我的衣袖,给我手臂上的暗器刮伤上药。
我疼得暗吸了口气,闻言他拧着眉头责怪道:「这回知道疼了?下回看你还敢不敢乱闯。」
昨日夜半,受到父亲的启示,我决定去太子府夜会张梁,然后便正好撞上他与君虞密谈,不小心被当时他们所处密室的暗器误伤。
看到是我后,张梁连忙关闭了密室机关,打直球道:「婵儿也是来问我,是不是想当皇帝的?」
室内光线昏暗,他凌厉的侧脸被月光衬得惨白。
君虞将我护在怀里,我只能听到他仿若云淡风轻的自语:「舍我其谁呢?」
于是两人合作做了这么一场大戏,才有了今日的全城戒严。
御林军由皇帝直接管辖,此次被调离皇宫,老皇帝身边自然兵力空虚,这样,太子便能趁虚而入直逼中宫。
外面乱作一团,屋内却是一室静谧。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重来一次,太子还是选择了逼宫?」
君虞找来纱布为我包扎,淡声道:「他的母妃,并不像传闻中为殉情而死,而是死于陛下去母留子之策。」
我为之一惊,对今上的狠辣叹为观止。
好像在今上的眼里,不论是手足,还是亲友,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这固然是作为一个帝王合理的手段,我却不敢苟同。
我情不自禁地长叹了口气,感慨道:「人的猜疑真是太可怕了。」
这话却不知是触动了君虞哪根弦,他为我包扎的手一顿,我正奇怪,便听他硬声说道:
「婵婵,瞒着你是我不对。」
我正不解其意,便见他抿了抿唇,继续道:「我没被人喜欢过,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我性子不好,我小肚鸡肠,还暴躁多疑,但我想对你好,想吻你,想爱你,想把所有美好的一切,都捧到你的面前。」
「我不是个好人,我的手上沾满鲜血。许湘的长兄确实是我杀的,但因为他过于难缠,我没能在日落前拿到猎物。还有那日,我无意听到你跟……太子的对话,便猜测他或许跟你我一样,索性晚上就找他摊牌了。我们本想徐徐图之,可凤歌儿一事,说明老皇帝已经对你下手了。君相遇刺是张梁做的,但相府的火是我放的……」
他蹲在我面前给纱布打了个结,仰头望进我的视线,「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改,但你别不要我。」
他的眸子深不见底,我却好像能看出其中的小心翼翼,本来我对他的敏感还有些好笑,现下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只能由着心软作一团,柔声道:
「月奴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呢?我就是天底下最喜欢他的。」
刹那间,他目中星光绰绰。
那是他的光,也是我的光。
我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做了我上辈子一直想做但又一直没敢做的事情,我主动吻上了他的眼睛……
难道我不知道吗?
这是一双装着我的眼睛。
那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大概是九月十五那天,他轻啄我眉心的时候吧。我心想,像他这么一个为所欲为的人,大概是不必非要对谁这么温柔的。
我明明可以大胆一点,但我害怕。
他觉得自己多疑,我又何尝不是。
譬如父亲同意赐婚之后,我揣度在父亲眼里女儿于他不过就是颗棋子;君虞待我特殊,我便猜忌他只是惮于李府和天家威严;我还揣测许湘对我的记恨跟张梁有关……
可我都不敢问。我害怕。
那结果我担不起。
那年的百花宴,我本不乐意凑那个热闹的,但我和君虞正是新婚燕尔,若是不去这些场合,总免不得有人闲话我如何凄苦,又玷污他的名声。
她们翻出君虞旧事来作笑谈,我虽然极为不喜,却也只是面上不咸不淡地提点了两句:「他是我的夫君,是当朝丞相之子,是礼部尚书之婿,诸位慎言……」
17 终二
张梁逼宫后,趁着朝局不稳,将一应权臣全部清洗,包括许湘的父亲。吏部尚书被检举买官卖爵、贪污渎职,家眷及其三族全部收押天牢,择日处死。
虽然我觉得对家眷和三族的处置有些严苛了,但张梁若是想要接管全部权力,这只是他的必由之路,我并无资格指摘。
好像帝王权术惯来都是如此狠辣。难怪会有伴君如伴虎之说。
由是这天,我和君虞决定去往滇南。
一来我确实戒备张梁,可我亦不愿故人相残,只能远走卫都以防过去重演。
二来,三年后,南蛮会侵我塞南,提早前去部署,也好护卫我边疆万民。
父亲一定要留在卫都,我亦没有劝阻。因为这世上总有人喜欢糖炒栗子。每年清明节父亲带我去扫墓祭祖之时,他便总会袖上这么一包与其他素食酒水并做祭品。
我们扮作商队出城。刚刚递上通关文牒,一个老妪便疯也似地扑上来,幸而被守城的将士拦住。
老妪虽然头发花白,但身姿稳健,分明是乔装而成。
「许湘?」我试探地开口。
听说朝廷吏部尚书府邸被抄之时,只有许湘不知所踪。
眼见一击不成,「老妪」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了一把匕首,退而将一名最近的小童擒在手里,匕首贴近细弱的脖颈,厉声说道:「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他!」
果然是她。
我看了眼君虞,他摆摆手示意众人少安毋躁,等到许湘稍微放松警惕后,他迅速扣动袖箭……
「咻!」
破空声转瞬即逝,随着女人的惊叫声响起,许湘的右手受击,匕首拿不住地掉在了地上。守城的侍卫长官眼疾手快地将小童夺了过来。
她并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在这些人面前自然不懈一击。
我看着她委坐在地,垂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与前世的趾高气昂判若两人,心中百感交集。
「凭什么?」她仰头看向我,满眼怨憎,语带质问。
「李婵,你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而我呢?!」
她顿时歇斯底里起来,「你我同为六部尚书嫡女,甚至我的地位还比你更高,凭什么你可以那么幸运?!」
我有些不解,比起在贫穷和战乱中煎熬的黎民百姓,难道她不幸运吗?她的父亲不幸运吗?不知厌足的人,好像总是只能看见自己没有的东西。
「因为我没你那么贪心。你觉得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因为我想要的不多。」我看着她恨不得生啖我肉的表情,淡淡道:
「譬如现在,我只是想从你手里救下这个孩子,你呢?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想好你要什么了吗?你既然能逃,为什么不再走远点?为什么又要来这里送死?为了报复我?为了恨一个人,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我重生之后,并不曾想过报复任何人,或者夺取什么,我只想护住我的爱人。
她愣了一瞬,撑在地上的五指收紧,指甲里嵌满泥沙和鲜血,不服输道:「你难道不恨我吗?」
「不恨。」我实话实说。
我只是单纯烦她。
我能尝试理解她的所做所为,尽管我不赞成她为达目的不惜伤害别人的行为。
「我不信!」她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们应该是互相怨恨的!你就像我的噩梦,我无时无刻不想毁掉你!尤其是我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你会夺走我的皇后之位,还有我的丈夫,我的家族会因你而亡……」
电光火石间,我忽然反应过来,过去的事恐怕在她的梦里重现了,只是她还是跟前世一样,更愿意把她自以为的悲惨归咎于我。
「我没这么厉害,许湘。一个人的力量在庞大的政治机关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你没有成为皇后这事,恐怕真正的原因是新皇担心外戚势力过大难以掌控。你若真想成为皇后,视野就应该更大些。」
「原来如此。」她怔怔地坐在黄沙地上,眼睛里散了神采,任由守城士兵将她带走。
她是朝廷的逃犯,如此大张旗鼓地出现在众人眼前,自然是要被缉拿归案的。我也无法。
出城时,侍卫长递给了我一个香囊,里面装着一块天子令牌,见之如见天子亲临。
除此外,还有一张字条,墨迹未干:「尔之择者,复为他尔。」
廖廖几个字,却像那秋日的狂风,搅乱了平镜似的湖面。
我连忙收起字条回头望去,只见侍卫长孤绝的背影消失在了漫漫古道。
那是他的路,他不得不走下去。
我复又回头看向君虞染着柔光的侧脸,这才是我的路。
这一次,我们都放下了心结,释怀了恩怨,开始坦坦荡荡地去爱彼此。
其实许湘有一点说得没错。
我是真的很幸运。
眼前人的喉结动了动,「别看了,我不想在这里委屈了婵婵。」
我:……
我们在滇南安顿下来后,卫都传来圣旨,君虞被封安南王,成了我朝唯一一个异性王,虽然除了一个头衔,什么也没给……
九月中,我和君虞又成亲了。
我本来觉得这个日子太过平常,想要换个黄道吉日,君虞却坚持要在这天,还说:「我有婵婵则大吉。」
当是时,他用玉如意挑开了我的红绸盖头,睐着一双桃花眼,「大小姐,今天是九月十五,你记住,从此后我就是你的夫君了。」
这话似曾相识,我佯装凶神恶煞逗他说:「那你运气真是不好,我心眼儿小,从此后,你若敢多瞧旁的女子一眼,我便剜了你的眼睛。」
他眼里俱是得意,「剜眼剖心这事儿,没人比你夫君更熟,若是有那时候,我便亲自来,哪用得着夫人动手。」
我白他一眼,啐他道:「阴阳怪气的。」
他噙着笑不管不顾地黏过来,捉着我的手可怜兮兮地说:「夫人你摸,春天醒了。」
我:……
君虞这人,婚后愈发黏人。
滇南多雨,而他偌大一个男人,每逢雷雨季节,就要死缠着跟我一起就寝。
「我怎么不知道你怕打雷?」我瞠着眼睛瞪他。
他敛了眉眼,回得诚恳,「本来是不怕的,但要是你在的话,我就怕了。」
我:……
我能怎么办?
我只能叹了口气,然后按住他在被子下动作的手,心平气和道:「不要得寸进尺。」
「什么是得寸进尺?」他佯装不解。
「你现在就是。」我不动声色地拨开他肆意妄为的手。
「婵婵错了。」
他猛地欺身而上,咬着我的耳朵,眸色渐深,一字一句说:「这才是,得 寸 进 尺。」
我:……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事后,我在他的枕下发现了当初出城时张梁的那张纸条。
……我就说他近来举止怎么这么奇怪。
原来是担心我心里还有别人的一席之地。
我复又抱住他的腰,细细密密地吻着他的唇瓣说:
「月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不愿让你有一丁点不安。
(正文完)
君虞:日月星辰她
1
总有鬼想从阴暗的地域里爬出来,去拉那人世间的光,恨不得与其共坠无间。
日月星辰她,魑魅魍魉我。
我是个生在风月场所的贱种,若不是我那丞相爹没有其他儿子了,这荣华富贵怎么也轮不上我。
毕竟我只是个不能示于人前的贱种。
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贱种是什么意思的,就是被人说得多了,感觉总是跟普通人不大一样的。
我便开始处处留意这些不同,然后发现楼里的人会明里暗里取笑我娘攀龙附凤的妄想,又讥讽我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此种种。
可是每当一个衣着光鲜的大人出现的时候,他们便就会立刻噤声了。
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我只觉得衣服穿得好看的人,楼里的人对他的态度都尊敬得多。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灰扑扑的麻衣,袖口已经被磨出了线头,还有连小腿都盖不住的麻裤,我想要一套好看点的衣裳。
于是我背着娘亲悄悄溜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就运气地捡到了一个钱袋,不知道是哪个大人落下的。
我正在清点里面的银钱数量,便被一个流氓一把捉住了脖子,污蔑我说我盗了他的银钱。
我反驳说不是偷的。
他便招呼了街上来往的行人,然后当众辱骂我是一个杂种,问我如果不是偷的哪里来的钱。
我想坦白说是自己捡的,可看着那些人或嘲讽或不屑的眼神,听着他们高高挂起的指指点点,忽然便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我猛地回头咬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捉着我脖子的手一松,我便想窜出去。
「砰」地一声,我撞到了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了地上。
「小姐小心!」
我懵懂地看过去,便见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警惕地盯着我,身后护着一个精致的「小姐」。
「管家伯伯,怎么了?」
那「小姐」开口了,声音清脆,像春天的风走过碧绿的林,美妙又充满生机。
身后的流氓追了上来,对着中年男人诉苦了一通,大抵意思就是我偷了他的钱袋还阴损地咬他裤裆,是个生在妓院的下贱疯崽子。
中年男人神色逐渐不耐烦,显然是不打算掺和这些事,我戒备地攥着手里的钱袋子,思忖着怎么脱身。
偏偏这时候,那位「小姐」从男人身后走了出来,个子小小的,雪肤鸦发,举手投足间透着难以言表的矜贵。
她只随意地打量了我一眼,便让我觉得无地自容。
「你说这钱袋是你的,那你当是晓得里面装了多少银钱。」
「当然知道,二十两。」流氓得意地接过话。
我心里无比懊悔刚刚清点银钱的举动,怕是这个流氓在那时候就盯上我了。
但她却神色不变,只淡淡地吩咐道:「管家伯伯,麻烦您点一下。」
我不想把钱袋交出去,因为袋子里真的是二十两,但看到她给我的放心的眼神,我还是把钱袋递给了那个中年男人。
「确是二十两。」
「那便还给他吧。」
我一瞬间懵住,眼睁睁地看着流氓喜滋滋地拿着钱袋子走远。
等回过神来,我只能忿忿地盯着她,恨不得把她盯出一个洞来。
果然这些所谓的大人小姐们,惯会恃强凌弱欺行霸市!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我正要发作,便见她仰头央告中年男人说:「管家伯伯,麻烦您再给他二十两吧,算我借您的。」
「给谁?」男人摸不着头脑。
「给这个小公子。」
她朝我看了过来,细声说:「若是那二十两留在你手里,他下次必会再与你为难,观你打扮,你应该就住在这附近吧,没必要为了二十两让那人盯上你,让你以后平白招了麻烦。」
我愣愣地接过荷包,心想她这种小姐,一定很好骗。
但我是不屑的,有的人就是喜欢施人恩惠来获得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可过后看着荷包上绣的「李」字,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盘旋上她浅淡的笑靥。
2
一个满头珠翠的女人带人闯进秦楼之时,我才晓得原来我爹是当朝丞相。
世人都以为君夫人恼怒的是丞相在外头养了别人,殊不知她真正气的是,他们成婚不过六年,可当年我已经七岁了。
大抵没有什么比得上六年夫妻情谊竟是枕边人的欺骗来得让人愤恨了。
自以为称心如意的良人早在跟她成亲之前便与别的女子暗通款曲,又为了获得她的青睐抛弃女子。
温良谦恭的君子一下变作了无情负心人。
她只能杖杀了我娘。
本来她是不想留我的,可是她没有孩子。若是不留我,以后也是要给君相安排妾室传宗接代的,这让心高气傲的她受不了。
有些好笑,好歹也是个县主,嫁为人妇后却也不得不操心夫家的开枝散叶。
不过没关系,我会帮她结束她悲哀的一生,她既然敢留着我,就该料到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我住进了君府,被赐名君虞,刚开始府里的下人会故意欺压折辱我来取悦她。温和一点的会给我饭里和上沙子、水里掺上虫尸、或者在我屋里贴些咒符,厉害一点的是给我床放上几条蛇,亦或给我下点伤筋动骨的毒药。
我倒无所谓,因为那时的我已经学会了杀一儆百这种手段了,能让我安生好一阵子。有一回,还正好被巷子对面的人看到了。
我不悦地回头,却瞧见窥视的人正是那个小姐。
我以前是在梦里见到她,这次却真的见到了她。
我朝她笑了笑,她却忽然合了门。
那时候,我才晓得她是礼部尚书府家嫡出的大小姐,跟我这种血统低贱的人不一样,她自来便是金枝玉叶,看不上我也是应当的。
不过她也不是对谁都是高高在上的,她会对着一位金贵的小公子,甜甜地唤他「太子哥哥」。
每次听到,我便会觉得刺耳极了。让我觉得当年她唤我的那声「小公子」仿若嘲讽。
那才是她喜欢的小公子,我不是。
心里泛起一阵阵没来由的失落。
十三岁那年,她正在跟她的「太子哥哥」逛庙会,有人当街纵马,直直地冲着太子去了,她离他那样近,必是躲不开的。
我当机立断断了马腿。那人跌倒在地,还要再出手,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拔剑抹了他的脖子。
血溅落在她脚边,我的身上也是血。
我蓦然想起那扇合上的门,生怕又吓到了她,连忙走远了些。
夜里我辗转难眠。
那个太子如此懦弱,怎么护得好她?还不如我来。
3
她的父亲,是今上有名的忠实鹰犬,从今上还未登基时便追随左右。
而今上酷爱赐婚来维系朝局平衡,那是我的机会。
我开始养兵。
我的丞相爹在朝廷蝇营狗苟这么些年,早就不满自己被人左右了,尤其自从我被接回府里后,君夫人管束他愈加变本加厉,由是我下了毒的酒,还是他亲自喂到君夫人嘴边的。
听闻君夫人死讯,今上恼怒归恼怒,可还是要想个办法来栓住这条被他一手养大的恶犬。
毕竟狗不栓好,也是要咬人的。
今上命我去为县主守陵三年,想是打算趁机处理了我,可我又不是善茬。人说祸害遗千年,我如何能轻易地死了。
就这样,三年孝期一过,我没死成不说,我爹也越做越大,李婵被赐婚于我。
我早想好了。
两情相悦这种事情太奢侈,我不奢求。
可是大婚之夜我问她是否甘心的时候,看着她的迟疑,我的心还是不期然泛起抽痛。
那痛不如我历来习惯的切肤之痛,反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我的心脏,让我无所适从。
她不甘心的吧。
我在心内默念着,这句话仿若一句咒语,夺走了我所有神智。
我贴上了她的唇,察觉到她推拒的动作之时,我心里便冒出一个疯狂尖锐的声音:看,她这时候一定在想着她的太子哥哥。
这声音充斥着我的耳畔,在我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让我窒息。
可当她叫我「夫君」的时候,我又似一条干涸的鱼回到了水里。
我又能呼吸了。
我病了。兴许我早就病了,只我现在才意识到而已。
从前那些人嘲我疯癫,我向来不屑一顾,可这次,我却有点害怕了。
那些诋毁她的人,我只能悄悄地割了她们的舌头。我听不得她们说她,却也怕她晓得了我从前那些事,怕她觉得我疯,怕她怪我。
就连她从府里带来的丫鬟暗地向外传讯,我也只敢悄悄地做了。
我甚至不敢问她,我怕那是她默认的。现在我尚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真是捅破了窗户纸,到了那时候,我又该拿她怎么办呢?
她又会如何对待我们的关系?我不敢逼她。
这就注定,我们无法交心。
不过彼时的我,尚且安于现状。
4
婚后的百花宴,往常但凡这种宴,相府公子总是被当个笑话来讲。
之前我是无所谓的,他们口里的相府公子的称呼让我并没有实感。但现在我不想让她听到任何关于我的恶劣卑弱。
我躲在一棵花树后头,正想着如何无声无息地处理了那些人。
却蓦然听到她维护我说我是她的夫君。
夫君。
夫君……
我把这两个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滚了两遍,心底一片熨烫。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维护。
若说我从前还有些怪她,兴许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便开始怪自己了。
譬如她被许湘的人捉走,她浑身是伤,我只怪自己为什么没能看好她,为什么要容那些人活着……
我抱着她不住地后怕,浑身发冷,可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却是让我不要声张,为了谁不言而喻。
我说我不奢望两情相悦,可人怎么可能不贪心呢?
她至今袒护她的太子哥哥,她的青梅竹马,她错过的心上人。
而她怕我。
这就怕了?
我大概像一个被戳到痛处的小人,我控制不住泄露自己的慌张,于是不得不将它矫饰起来。
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不过如我。
得到素来会让人变得患得患失。
她让我放过她。
怎么可能呢?
我能倚仗的,便也只有这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了。
我怎么能放过她。
我这一生没什么想要的,她是我唯一想留住的。
5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的丞相爹被刺身死,老皇帝被夺位,她的太子哥哥成了天子,她被请去紫宸宫小住。
她约莫是高兴的。
不然为什么要去呢?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她的太子哥哥用她来要挟我出兵塞南这事,我最终也没敢告诉她,我怕她难受。
行军之中,家书往往是激发求生欲最好的物件儿。
看着将士们拆家书时或喜或愁的生动表情,我是有些羡慕的。
唔……她的家书肯定就在路上了,我再等等。
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一封……和离书。
和离书里写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腔热忱被冷水兜头浇灭。
我恨得咬牙切齿。
没了我,真的就让她那么欢喜吗?
我想问问她。
可我还没来得及问,便听说她没了。
出发前还好好的人怎么可能就没了?
我才不信。
这必然是宫里头的张梁在算计我。
他惯会拿她算计我。
我就是怕她不开心,由是对他太仁慈了,他才敢这样的。
等我回去,我一定让他见识一下我的手段。
我这样忿忿不平,所以甫一发现和离书里的密语的时候,我还有丝丝窃喜,至少我在她心里是有份量的。
可是一瞬间的喜悦过后,便忽觉浑身发冷。这分明是交代遗言的口气。
她跟我不一样,我报复心强,凭着恨意都能过活,而她是个白玉般的人,看着温顺,也不大爱计较,实则宁折不弯,是以我才从不敢逼她。
我不敢想象到底是什么让她没了生机,但总归跟那座皇宫有关系。
塞南有古法,以天子为祭,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由是我铁骑锁了皇城,与张梁殿前对峙。
「我在塞外听说了一个法子可以生死人,只是需要天子性命作祭,你信吗?」
他闻言怔了怔,我趁机提枪捅穿了他的心脏,冷声道:「问问而已,由不得你。」
皇帝一死,御林军再无忌讳,箭矢穿心之际,我想,
其实我也不信。
不过她那么偏心他,若是他能下去陪陪她,她约莫也是开心的。
只是不知道,若是看见我呢?
她会不会也是开心的……
许是……不会了吧。
6
一觉醒来,我回来了和婵婵成婚这一年。
那天打马过街,惊鸿一瞥,又撩拨了我的心弦。
少时我如孤岛沉浮这世间,我真的一点都没有所谓吗?
我也难受过吧。
我坐在太学的门口,瞧着众人的热闹与我无关。
她来找她的太子哥哥,偶然见了我,递给了我一枚小笺。
因你是朵花,才会觉得春天离开你。只要你是春天,便永远有花,永远没有离开。
那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祝愿。
只是可惜了,从她把小笺递到我手里的那一刻,便注定我成不了自己的春天。
我是花。
张梁:太子手札
1
失去母妃那天,我成为了太子。
或者换个说法。
我成为太子那天,就注定我会失去母妃。
父王战死沙场,母妃受召进宫为父王收纳骸骨,没几天后,便服毒自尽了。
世人都以为是父王和母妃鹣鲽情深,所以母妃是不忍独活追随父王而去。
我当时也这样以为。
直到后来,我才听说了那桩交易。
那时的皇爷爷正值壮年,不愿让自己其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儿子分了权去,于是他便有意让我忠厚孝顺的父王继承大统,可父王的意外身亡打乱了他的计划。
由此他便转而册立我为太子,给我一人之下的荣耀,但为了防止外戚干政,他赐死了我的母妃。
这是一桩赤裸裸的交易,太子之位交换张梁的母妃。
皇爷爷至今为他去母留子的手段沾沾自喜,他觉得,若没有他这般决断,他的后宫不至于如此安宁。
他的儿子们相继造反逼宫,死的死,伤的伤,他也没有一丁点儿悔悟。
我仍然记得,母妃死的那天,是个鸟语花香的好天气。
去私塾之前,母妃把我叫到跟前嘱咐了我许多,说话翻来覆去的,不外乎听先生的话、用功读书、多温习课业、天凉记得加衣等等。
我想着父王刚走,母妃心神不宁唠叨一些倒也正常,于是没有计较为何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她要叫我以后多加衣,只专心听着她的嘱咐,时不时附和。
下学的时候,母妃躺在金丝楠木床上,任我怎么摇也摇不醒了,下人说这是去了。
去了?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
上次还是母妃把父王的骸骨带回来的时候,母妃说父王去了。
我不解地问什么是去了,母妃揉了揉额角,疲乏地告诉我说就是人不在了的意思。
那不在就不在吧,反正父王常年在外练兵,经常不在。
可今次他们却说母妃也去了,不在了,死了,以后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动了。
我怎么也不信,更不准他们挪动她的遗体分毫。
明明刚刚回府的时候,嬷嬷还招呼我说母妃给我留了一碗银耳羹。
在他们悲悯的眼神里,我搂着母妃枯坐了一夜。
翌日皇爷爷的大太监来传旨说我被册立太子了,还说皇爷爷给我做了一套新衣裳,太子才能穿的那种。
人人都叫我坚强,催促我成长,让我当个大人,只婵儿握着我的手,问我愿不愿意吃块糖糕。
我说那是小孩子才吃的东西,她不屑一顾地反驳说:「你又不是大人。」
我强忍的泪水瞬间决堤,她霎时手足无措起来。
我知道的。
自我母妃去世的那一刻,曾经那堵为我遮风挡雨的墙便彻底坍塌了。
而张梁只能当个大人。
2
我跟婵儿从小在一处长大,是实打实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小时候玩泥巴,她都只扮我的娘子。而每逢我发呆,母妃便会故意打趣我说,是不是又想我的小媳妇儿了……
就好像我们在一起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是以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她弄丢的呢?
我那时尚没有反抗皇爷爷的勇气,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嫁作他人妇,不过我想,等我掌了实权,我一定把她接回来。
为了获得吏部的支持,我与许湘成亲了。
成亲那日,我本意要与她约法三章,可许湘想要皇后之位。吏部势力不可小觑,若是再出一个皇后,恐怕外戚专政,我没有应她。
她当时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说:「是因为李婵吗?」
我想,是也不是。
我始终是要把婵儿接回来的,若是到时有个许湘这样的皇后,她恐怕要受委屈。
我就这样想着,没有注意到许湘的眼神已经变了。
以致于后来婵儿被许湘命人挟持,我听着手下人的通禀,只能不住懊悔。
但大事未竟,许湘不能不保。
她的父兄野心膨胀,在朝廷枝蔓横生,却也不得不用。
得知婵儿不曾追究许湘过错的时候,我自喜她还是向着我的,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我的称呼从「太子哥哥」变作「太子殿下」了呢?
是因为君虞吗?
一定是他逼她的,这是我给自己唯一的解释。
果然,我不该把她交在别人手里的。
但既然是我交出去的,我便要收回来。
3
我逼宫了。
彼时命不久矣的皇爷爷满面红光地抓着我的手说:「做得不错。无毒不丈夫,只有这样,才守得住我卫国。」
浑然不似个将死之人。
我猛然跌坐在地。
世人都说君虞是个疯子,可我眼前这位,才是真疯。
我的一生,仿若一个笑话。
我走的每一步都操于他人之手。就连我鼓足勇气的逼宫,都在皇爷爷的算计之中。
有些讽刺。
不过我很快就安抚了自己,没关系,至少我把她拿回来了。她被安排住在历代皇后寝宫紫宸宫,我同她朝夕相处,就像以前在李府那样,可是她却满眼戒备,待我如洪水猛兽。
我安慰自己,就算她对君虞动了心也无所谓,一个死人是不能跟我抢她的。
我将君虞外派去抵御南蛮,并准备伺机除掉他。
但我低估了许家的胃口,他们不只是想要成为皇亲国戚,他们想让皇帝去演他们的木偶戏。就连紫宸宫的她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
她自刎了,我甚至不知道原因。
不过那天只有许湘进出过紫宸宫,我怒气冲冲地找到许湘,她将一封密信交给了我。
娟秀的字体,是她亲手手书用来向君虞报信的。
原来,她为了让他活着,宁愿自己赴死。
这一次,我是真的把她弄丢了。
君虞提枪入宫日,是她的头七,听人说这天故人魂魄会回来看看。
不过我守在她的棺椁前等了那么久,直到心脏传来被铁器刺穿的钻心的疼痛,我也没见到她。
大概她一点也不想见到我。
4
重来一次,我胆小了些。
我不敢再自作多情地逼她。
君虞来找我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皇爷爷曾说,你守住了江山,还怕守不住一个人吗?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份量。
我又坐到了万人之上的位置,报了母妃的仇。
这次,我的江山稳固,我的朝堂安宁,我爱的人正与她的爱人共赴白首。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还是有点遗憾的吧。
那个人不是我。
如果可以再早点抓住就好了。
那时君虞问我信不信,却没给我机会答复。
其实我信的。
什么都信。
只要能让她回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