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笨蛋的春天

我因为太笨被父母送了人,他们专心培养聪明的小妹。

小妹学有所成定居国外,根本没有尽孝的打算,他们孤独之际将主意打到我的身上,可我却无意间听见他们对我的女儿说:「你和你妈妈一样笨。」

后来,妈妈孤苦无依时,捧着我儿时的照片和做给她的卡片以慰相思,我却将那些勾起我痛苦回忆的东西,一件件当着她的面烧个精光。

1

多年以后,再一次见到生母,是在小姨的服装店里。

他们不请自来,说已经把小妹培养成才,现在终于有空来看看我了。

那时我已经被送给小姨二十年,这是他们第一次主动提出看我。

生母说:「甜甜啊,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妹妹如今算是出息了,被国外的科研团队相中,定居国外了。以后就算你生活上有些困难她也能伸手拉你一把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她当年抛弃我的原因轻而易举地模糊了。

仿佛大费周章培养妹妹,只为我有困难时妹妹能拉我一把。

我努力保持冷静,打开店门请他们出去。

小姨却开口拦下,看在她是小姨姐姐的分上,我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躲去前面招待顾客拒绝与他们交流。

然而,没一会儿工夫我便听见女儿的哭声从里间传来。

女儿乖巧,很少哭得如此凄凄切切,我匆忙跑过去。

赫然发现生母手中拿着的,是一套智力测试题。

而女儿看到我的那一刻,扑进我的怀里,伤心地大喊。

她说:「妈妈我不要当笨蛋,我才不是笨蛋,我妈妈也不是笨蛋。」

一瞬间,我双手冰凉,童年那些辱骂和巴掌随着女儿的哭喊席卷而来,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

2

没错,我是个笨蛋,并不是寻常父母口中那种宠溺的「小笨蛋」,而是爸爸妈妈万分嫌恶的「蠢货」。

我的学霸爸妈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生出我这样一个笨蛋,他们将我从外婆家接回去亲自带,始终坚信在他们的亲自辅导下我会变得优秀起来。

然而事实却不断打他们的脸。

噩梦从一个寻常的下午开始。

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楼下玩,一个小伙伴的妈妈提议大家一起背古诗,我是最后一个背下来的。

妈妈当时脸色十分难看,她说我家孩子背东西慢但是记得还挺牢的。

那个阿姨立马提问了一首我们前几天背过的,结果可想而知。

我这个笨蛋并没有记得很牢。

回家之后妈妈躲在卧室和爸爸不知说着什么,连晚饭都没有吃。

我想给妈妈送一块面包,却在门外听见他们在互相指责,怀疑我很可能被抱错了,商量着要给我做亲子鉴定。

手里的面包掉在了地上,我吓得大哭,不大聪明的脑子想明白了一个事实。

爸爸妈妈不想要我了。

听见我的哭声,妈妈打开门大骂。

她说你还有脸哭,还不抓紧去给我背古诗。

说完捡起地上的面包回手扔进了垃圾桶。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还有什么脸吃!」

一首古诗摆在我面前,他们掐着秒表,虎视眈眈。

仿佛我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背下来,就证实我真的不是学霸的孩子。

我急得不行,却控制不住地抽噎又磕巴。

规定的时间到了,妈妈的巴掌一下下狠狠地拍打着我的脸,问我脑子是不是被狗吃了。

我踉跄着,眼泪和鼻血一起流,弄脏了书本和衣服。

妈妈崩溃地捂着胸口,说自己做了什么孽,怎么能生了我这么个蠢货。

爸爸心疼妈妈,连拎带踹将我扔进了卫生间单独教育……

那一天,后来的好多事我都不愿再想起。

那些怎么也受不住的谩骂与拍打,在往后的日子里竟成了平常。

3

听到这里,有人会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学习不好一定是有别的地方突出。

可是很遗憾,我并没有。

爸爸妈妈也抱着那样的想法,给我报了许多兴趣班。

舞蹈、画画、钢琴等等。

然而结果却让人绝望。

别人几节课练会的独舞,我却要多花一倍的价钱才能学会。

别人画画创意百出,我却画些极其幼稚的东西,智商不足,在画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钢琴等其他所有的东西,无一不印证着我是蠢货这一事实。

据说很多家长都会花一段时间来接受自己孩子的平庸。

我这样比平庸更差一些的,或许需要爸爸妈妈用更多的时间来接受。

他们确实接受了。

后来我听见他们说,就当作试验了,在我身上验证一下,笨蛋通过训练能不能成才。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不在乎他们骂我蠢货,只要不扔掉我就行。

那年我七岁,在听见他们的对话之后,我高兴得整晚没睡。

在爸爸妈妈睡着之后,我溜进他们的房间,抱着妈妈的脸颊偷偷亲了她一下。

妈妈千万别不要我,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4

「妈妈,我爱你,你不是笨蛋,你别哭。」

女儿稚嫩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我忙护住女儿,我遭遇过的打击,他们休想再让我的女儿遭遇一次。

眼前的这一幕不知哪里刺激到了我的生母,她竟然红了眼,慢慢站起来。

她说:「甜甜啊,这丫头和你小时候长得真像啊……」

我颤抖着声音喊「妈」。

她一愣,眼泪便掉下来,悲喜交加。

小姨没应,我转过头又喊了一声,我说:「妈,怎么随便放孩子和外人一起玩?下次再有人来我家店里对我孩子说三道四,我直接大扫帚给她打出去。」

生母正自作多情地要来拉我,听了我的话顿时呆在当场。

那个我曾经叫爸爸的男人站在她的旁边,像从前一样,大声骂我畜生。

我拎起拖把,打开门,将人赶了出去。

4

人走以后,小姨局促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知道我曾经我多渴望得到生母的爱,如今生母找回来,小姨是愿意成人之美的。

我回手抱住她,告诉她,从我被抛弃的那天开始,就只认她这一个妈妈了。

安抚了小姨,哄好了女儿,当晚我却又陷入了那令人窒息的回忆当中。

5

确认我是个蠢货之后,我的爸妈开始了他们那个试验,通过训练蠢货能不能成才的试验。

他们都是学霸,优质的生活圈子里,孩子更是个个优秀。

他们向各家取经,将那些优秀孩子的学习方法套用在我身上。

我每天天不亮就被叫起床背古诗,练口算。

每天晚上别人都睡了我还在做类型题。

兴趣班之外,他们又给我报了速读速记。

据说可以快速提高记忆力。

我每天时间被填得满满的,脑子却越来越不灵活。

每天早起时我都觉得脑袋发蒙又不敢说。

熬了一个多月,终于熬到了期中考试。

爸爸妈妈在考试之前难得对我露出了笑脸。

他们久违地叫了我宝贝。

他们说宝贝加油,不要让爸爸妈妈白白辛苦。

就是这一声宝贝,叫得我心酸又惶恐。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他们期盼的一样,考个好成绩啊。

我紧张得发抖,可是却不争气地在考场上出现耳鸣眼花的情况。

出成绩那天,老师单独给我妈妈打了电话。

他说我成绩下滑得厉害,可能和上课打瞌睡有关。

…………

那是我永远不想回忆的一天。

你知道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爸爸的巴掌有多大吗?

比我的半边脸大得多。

甚至能盖上耳朵。

它扇下来的时候我在想我的脑袋会不会叽哩咕噜滚到地上。

爸爸把我拎到妈妈跟前。

他说你看看你妈妈都快被你气死了,起早贪黑陪你学习,你竟然跑学校偷偷睡觉。

我顾不得脸上那火辣辣的感觉,惊恐地看向妈妈。

我好害怕妈妈会被我气死。

我伸手去抱她,我说妈妈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妈妈却一把推开了我。

那天晚上家里安静得很,天黑了却没人主动开灯。

没人做饭,没人理我,我躲在角落困得眼睛打架却不敢睡,害怕再睡着真的把妈妈气死。

直到小姨来敲门。

当她看见我肿着脸窝在角落时,大吼着和妈妈吵了一架。

吵什么我记不太清,只记得妈妈说了很难听的话。

她说:「我不管她,难道让她以后和你一样卖服装吗?」

我想不明白卖服装有什么不好,可小姨却气得不轻抱着我直抹眼泪。

6

这样的训练持续了半年。

半年里,我这个蠢货并没有变优秀,反而在辱骂和歇斯底里中,成绩从中等变成了下等。

耳鸣头晕的毛病也越来越严重。

家里的氛围更是压抑得可怕。

直到那天,他们接回了妹妹。

妹妹还不到三岁,一直养在奶奶家。

妹妹回来时,我正在背课文,一个小时没背下来的东西,被旁边不到三岁的小娃娃背了出来。

我第一次没有因为背课文挨打,但是却比挨打更加可怕。

妈妈惊喜地抱起妹妹转圈,叫她「宝贝」,爸爸也笑,接过妹妹把她举得老高,然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我好羡慕啊!

7

我是被老公叫醒的,他说我好像在做噩梦,一直说胡话。

我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梦里一直在哭。

老公担忧地看着我,他说我的情况不适合再见生父母。

他说得没错,他是一名医生,他知道我曾经受过心理创伤,小姨带我治了一年才治好。

然而有些人不是想不见就能不见的。

姥姥忌日,亲友们又聚在一起。

生母当年为了更好地培养妹妹,全家搬到了北京。

如今妹妹学成定居国外,他们终于有空来祭拜姥姥。

大家都在羡慕她培养出一个学霸。

生母脸上洋溢着自得的笑容,骄傲藏也藏不住。

我双手冰凉,被老公握住。

有人问生母,既然孩子出息了,你们怎么不一起出国呢。

生母脸上笑容一僵,生父打着哈哈,说他们不习惯国外的生活。

又有人问,怎么不见那丫头回来看看你们。

生母忙说孩子很忙的,根本没空。

不知是否有人刻意,追问个没完,他说你们去不了,孩子又回不来,那以后谁养你们老啊。

问得过于直白,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放在我的身上。

气氛陷入尴尬之中。

我置若罔闻自顾给小姨夹着菜。

生母脸上挤出苦涩的笑,显得十分得体。

她拉过小姨的手,轻轻拍了两下。

她说:「妹妹放心,我不会跟你抢孩子的。」

「我们自己有退休金,不缺钱花,你辛苦这么多年帮我把孩子带大,我肯定会让她给你养老送终的,我们不奢求别的,就是希望你能偶尔让孩子回来看看我们。」

一番话说得我气血上涌。

小姨嘴角抽了抽,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我两步上前,抢过小姨的手。

「妈,我是不是你的宝贝疙瘩?」我问小姨。

小姨眼睛有些红:「臭丫头抽什么风?」。

「是不是?」我不依不饶。

「是是。」小姨别开脸。

我搂过小姨,顺势帮她把眼泪擦了:「既然是,我自然永远陪着你,下次遇到外人指手画脚能不能麻烦我亲爱的妈妈硬气点。」

听完我的话,满座哗然,生母捂着心口的手抖个不停。

生父边找速效救心丸边骂我畜生。

那副护妻狂魔的样子一如从前,令人作呕。

我平静地看着生母。

「先纠正你一点,我妈不是替你养孩子,从你把我送人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不是你的孩子,所以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还有,回去看你这件事,不管我妈同不同意,我都不会同意,看是不可能看的,你要是起诉我,如果胜诉,赡养费我是会拿一些的。」

生父一把摔了药瓶,扬着手臂劈头盖脸就要打下来。

「畜生,你是要把你妈气死吗?」

说辞真是一点没变,我却习惯性地想要护住脑袋。

老公早就护住一边,他一把握住生父的手腕。

「你敢碰她一下,」他语气冰冷,「我不介意请你去牢里养老。」

大家开始过来劝架。

老公一松手将人甩了个趔趄。

「今天趁着亲友都在,我替甜甜一次把话说个明白。」

「甜甜因为小时候被抛弃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要是谁想道德绑架,来劝甜甜认亲,别怪我当场不留情面。」

场面很难看,老公护着我和小姨提前离场,生母边哭边吃速效救心丸。

面对自己的亲姐姐,小姨有些心软。

然而看了看我,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毕竟,我曾经那些遭遇她再清楚不过。

8

那年妹妹回来之后,他们的试验到此停止。

与其试着将蠢货变聪明,不如致力于将一个聪明的孩子培养成才。

或许有人会觉得我不再接受训练会轻松很多,其实并没有。

被忽视甚至遗忘的感觉,让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整夜整夜地失眠。

爸爸妈妈开始给妹妹报各种补习班,许多知识亲自教。

他们太忙了,有几次竟然忘了接我放学。

我不敢等,怕他们不会来,所以我一个人壮着胆子走回家,

我试着融入他们,当妹妹需要帮助时我讨好地凑过去,妹妹却说妈妈不让她和我学。

我无措地走开,像被整个世界抛弃。

那一次,爸爸妈妈带妹妹去参加幼儿记忆大赛,我自己在家吃了两天冷饭便开始拉肚子。

然后就是发烧,我终于忍不住把电话拨过去。

我说:「妈妈我好冷,浑身发抖。」

电话那头妈妈不耐烦地低声责怪我,她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冷了不会自己盖被子吗,然后我听见她小声和爸爸嘀咕,她说怎么能这么蠢呢,啊,冻得发抖也不知道盖被子。

我裹着被子难受得眼泪直流。

我忍着哭腔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肚子好疼。」

爸爸接过电话,语气十分严厉。

他说一会儿冷,一会儿肚子疼,别的学不会,撒谎倒是学会了。

他还说我不该因为嫉妒妹妹就耍这些小手段,他们专心把妹妹培养成才,以后我真是没饭吃,妹妹也不能不管我。

电话被挂掉,我绝望地闷在被子里,我好想姥姥。

可那时姥姥已经去世了,我想起了小姨。

小姨来的时候吓得不轻,背起我就往医院跑。

急性阑尾炎。

幸亏手术及时,要不就会穿孔。

据说后来我烧得直说胡话,进了手术室不知道害怕手术刀,一心想着不要告诉妈妈,说妈妈知道了会嫌我麻烦。

小姨哭得眼睛通红,一个劲儿地说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无论我怎么阻止,小姨还是告诉了妈妈。

害怕的同时我还有些期待,期待妈妈会看在我病了的分上,像抱妹妹一样抱抱我。

不过担心和期待都落空了。

妈妈根本没有赶回来,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

因为妹妹进了复赛,有望冲刺一等奖,他们根本无暇顾及我。

一直等到出院那天,我终于见到了妈妈。

隔着病房的门,她站在门外和小姨商量着什么,隐约听见「寄宿」和「福利院」的字眼。

我紧张局促地想着一会见到妈妈我该怎么表现。

可是妈妈却没有进来,甚至没有隔着门看我一眼。

那天小姨以我妈妈的身份替我开了家长会,然后我出院小姨也没有让我回家。

她只说妈妈忙暂时没空照顾我。

那时我还不知道,其实我已经被抛弃了。

7

我很想妈妈,总是问小姨什么时候可以回家,自己做饭也可以,不会给妈妈添很多麻烦。

每当这个时候小姨就抹眼泪,然后问我愿不愿意一直和她一起生活。

我这个笨蛋竟然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于是不敢再问。

后来我听见楼下邻居议论。

他们说小姨没法生育,幸好妈妈把我过继过来。

那一刻,我反而没有想象中的难过,悬着的心忽然就落地了。

我终于被妈妈送人了。

不过,幸好不是人贩子。

我再也没和小姨说过要回家的事,小姨也就不提。

不久之后赶上家里有事,来了长辈亲戚,小姨不得已带我去了妈妈家。

虽然小,但是那种强烈的窒息感仍然让我毕生难忘。

我自己的家,上次出门是去医院,再回来,我就是客人了。

我拘谨地站在小姨身边,第一次没有主动叫妈妈。

我不知道该叫什么。

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我曾经的房间里,还放着我的玩具熊,它依然是我摆成的跷二郎腿的模样。

我的兔子玩偶照旧守在我的百宝箱旁,箱子里放着我捡来的各式小石头。

只是它们如今已经不再属于我了。

床头上我贴的公主贴纸已经被清理了,小夜灯也换上了妹妹喜欢的独角兽。

房间一点也不闷,我却觉得怎么也喘不上气。

妈妈,哦不,原来的妈妈可能发觉我的拘谨,她像招待客人一样让我随便玩儿。然后就去给亲戚看妹妹新得的奖状了。

我没有动。

只是默默地盯着她,我想我那么爱她,哪怕她跟我解释说自己只是太忙了我都会原谅她。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小姨没有久留,很快带着我离开了,我们心照不宣,谁都不提,晚上睡觉她紧紧地搂着我。

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可还是发烧了。

一场大病,小姨不眠不休地照顾我两天。

病好那天我叫了小姨「妈妈」。

从此,对妈妈那些毫无保留的爱,统统给了小姨。

小姨同样爱我,她用爱将我心底那个血淋淋的大洞慢慢填满抚平。

8

姥姥忌日之后,生父生母没再找来。

却总有亲戚有意无意地跟我说他们的消息。

亲戚说他们屡次给妹妹打电话要求她回来探望都被拒绝。

他们提出去美国看看妹妹,也被妹妹拒绝,妹妹说去了也没空接待。

他们电话打得勤了妹妹终于不耐烦,她说请他们不要耽误她为人类发展做贡献。

那之后他们打电话她便很少接了。

据说这时生母又想到了我,她说还是甜甜的性格好,从小就是。

我听到这里打断了亲戚的话。

我说我是性格不错,我妈也经常这样夸我。

亲戚识相地没再继续当说客。

可当天晚上,生母就亲自打来电话了。

陌生号码,听筒里猝不及防地传来她的哭喊声。

她说甜甜啊,快救救你爸,他被你妹妹气晕过去了。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原来人真的会被气死。

小时候我一直害怕他们被我气死,可谁承想呢,气死他的有可能是那个让他们事事顺心的妹妹。

挂掉电话前,我告诉她想救人或许该打 120。

我说得潇洒,挂掉电话后却整个人开始发呆。

老公叹了口气穿上衣服出门去了医院,他说人多半会送到他们医院,让我安心睡觉。

人果然送到了他们医院。

脑出血。

人倒是救过来了,但是半身偏瘫。

生母束手无策时,看见了我的老公。

她一把抱住老公的胳膊,她说孩子啊,救救你岳父吧。

老公说后遗症只能通过康复训练缓解,不是他能治的。

生母却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不是赌气的时候。

老公挣开胳膊问她,你们将一个生病的孩子独自扔在家里时,有没有想过人命关天呢。

生母又开始抹眼泪。

之后便给小姨打电话,让小姨在她们住院期间帮忙送饭。

她像个被惯坏了的大小姐,在她看来她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所有人理所应当地要放下成见帮她渡过难关。

以往确实是这样的,所有人都爱她,她生下我,姥姥就帮她带,她不想要我,就丢给小姨。

无论她说什么她的丈夫都无条件纵容她。

现在小姨更是对她有种莫名的亏欠感,于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小姨背着我往医院送了几天饭,回来之后状况明显不对。

细究之下我才知道,生母每天都跟小姨哭诉说自己孤苦伶仃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表达着对我的愧疚的同时,有意无意地告诉小姨我小时候有多爱她。

小姨抱着我说:「甜甜啊,你要想回去,妈不怪你,只要你高兴,妈就高兴。」

我笑话她像个哭巴精,她就边哭边笑。

第二天我主动接替了小姨的工作,带着饭菜来到医院。

生母见到我时脸上像是喜极而泣,却并没有意外。

仿佛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

她说甜甜啊,妈就知道,你从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从小……

我努力控制才能让自己拿着饭盒的手不抖。

生母开始了她的哭诉和忏悔。

「甜甜,妈就知道,妈就知道你一定能来,妈知道你一定能理解妈妈。」

「你小时候就这样,无论妈妈说什么你都说最爱妈妈。」

「甜甜,妈妈知道你心里有遗憾,你给妈妈个机会也算给自己个机会,让妈妈好好补偿你。」

我径直走到生父床头,将保温饭盒放下。

二十年来又一次近距离看生母的脸。

骄傲漂亮的眼角有了皱纹,两鬓也生出了一些白发。

曾经我最爱最爱的那张容颜,最渴望最渴望的那个怀抱就在面前。

我却只觉得可笑。

我说:「没错,我曾经最爱的就是妈妈。」

「那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就是妈妈,最温暖的地方就是妈妈的怀抱。」

「因为爱妈妈,所以我恨死了我自己,我恨自己太笨,快把妈妈气死。」

「我甚至会在半夜时偷偷爬起来摸妈妈的鼻息,担心妈妈真的被我气死。」

「学校发的开心果我一颗也舍不得吃,我想留给妈妈让妈妈开心起来。」

生母捂着嘴巴闷声流泪。

我帮她抽了一张纸巾。

「孩子对妈妈的爱,相信你应该能理解。」

生母使劲点头,她说:「理解,理解。」

我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你理解,你就该明白,我现在也很爱我的妈妈,那个陪了我二十年的妈妈,我爱她像当初我爱你一样。」

「所以……」

「我不希望她受一点点委屈,有一点点难过。」

生母的眼泪挂在脸上,茫然无措地看着我。

「我的妈妈治好了我的抑郁,抚养我长大,我不希望任何人和她说些她不爱听的话,让她患得患失,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不会原谅她。」

生母的嘴唇开始颤抖,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这是我妈妈最后一次给你们送饭,我替她给你们账户里打了钱,楼下很多营养餐,你们订起来应该很方便。」

「你是聪明人,相信我的立场你应该了解了,你也应该比我这个蠢货更加清楚覆水难收的道理。」

生母又开始捂着心口了。

我的胸口也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怎么挪也挪不开。

病床上传来生父的「唔噜」声。

他歪着嘴角,分不清是悲是怒。

我下意识地看他那只大巴掌,那巴掌佝偻着挽在胸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我恶劣地想,我再也不用担心那些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巴掌了。

生母果真没再让小姨送饭。

只是偶尔会用虚弱哀怨的声音说外卖很脏,还有些凉。

小姨说凉饭尽量不要吃,别像甜甜一样得急性阑尾炎。

听到这里,生母便不再出声,小姨说有些人老了才能看明白一些事,当真是白聪明一回。

9

从医院回来后,我连着几晚睡不好觉。

常常半夜叫醒老公,问他我这样做是不是没有错。

老公给我做心理疏导,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专业角度。

他告诉我,尽量不要再接触生母,不要回忆从前的事,以免抑郁复发。

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避而不见。

然而他们在梦里也不放过我。

梦里我仍然是那个小女孩,惊慌又无助。

这一次,妈妈终于向我伸出了手,她说甜甜宝贝,妈妈错了。

我差一点就抱住她了,她又忽然变脸。

她说:「蠢货,给一颗甜枣你就上钩。」

我猛然惊醒,伴随着久违的头晕耳鸣。

10

生父出院了,老公怕他们来麻烦我,所以提前找人帮忙办理了所有出院手续。

妹妹也终于回国了。

我以为一切都该画上句号,不料拉扯才刚刚开始。

据说妹妹在生母的哭诉中扔下一笔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回来只是办理移民。

生母想不通被抛弃的是我,为何妹妹也恨她。

妹妹说她只是父母攀比和炫耀的工具而已,如今她受够了。

当年和朋友同事比拼孩子的时候,妹妹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如今朋友同事们开始晒孙子孙女,开始晒天伦之乐,妹妹说她害怕得想逃跑。

她确实逃跑了,不过那笔钱倒是提醒了生母。

对待我这样没出息的蠢货,或许钱可以解决。

当她再一次推着生父的轮椅来到小姨的服装店时,我正在给小姨按摩。

小姨连续几天闷头清货,颈椎病犯了,胳膊都抬不起来。

生母憔悴又狼狈,但是眼里仍然掩饰不住地胸有成竹。

她先表明态度,说只是来拜托小姨帮忙雇人的,并没有别的意思。

她说天天跑医院给生父做康复治疗太麻烦,医生建议自己在家康复。

所以他们想雇一个人帮帮忙,最好是会按摩的。

我给小姨按摩的手一顿,小姨立马将我的手握进手心里。

在这个手机消费的年代,生母掏出了一沓现金。

厚厚的一沓。

她说她们两口子退休金很多,妹妹又给留下不少,这一沓只是一个月的工资,要是人托底按得又好,还能再加钱。

说完又问小姨:「甜甜这手法在哪儿学的呀,看着就很专业啊。」

我看着生父那只瘫着的大巴掌,左耳忽地一阵耳鸣。

小姨瞧出我不对,直接出声应下,想将人打发走。

她说会帮着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可生母却不动。

她说:「我是想着这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工钱不少……」

小姨起身,打开了门;「找到了我再联系你。」

生母咬着下唇,终于开了口:

「我看甜甜天天待在店里也没事干,眼看着孩子大了要花钱的地方多的是,要是甜甜能干我给多少钱都行,她带着孩子来,我也能顺便帮她辅导一下孩子。」

说着她打开包,又要往出掏钱。

这一次,发火的是小姨。

她冲生母大吼:

「你把甜甜当什么?啊?我问你,你把甜甜当什么?」

「你满口说着自己错了,天天打电话跟我悔过,可你回来这么长时间有没有问过我一句甜甜现在过得怎么样!」

「但凡你稍微关心一下,你也该知道,我们家甜甜现在过得很好,我们家甜甜大公司财务总监,财务总监啊!」

「我们家甜甜优秀得很。」

「你打心眼里就没瞧得上我们,怎么,就你们聪明人能过得好,我们普通人就活该给点钱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呗。」

「雇孩子按摩,亏你说得出口。你说这话之前有没有考虑过甜甜的感受。」

「你知不知道当年我用了多长时间才把孩子抑郁症治好,你要再敢刺激她,别怪我跟你撕破脸。」

「你还想帮甜甜带孩子,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们聪明人说话都不经脑子吗?」

生母表情愕然,不知是「财务总监」刺激了她,还是小姨突然翻脸吓到了她。

她抓着生父的手终于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抑郁……」

我第一次见小姨发这么大的火。

「你不知道?你不是聪明吗,你不是学霸吗,你怎么能不知道!」

她说着,一把拿起桌上的钱甩到生父身上。

「按摩按摩,按什么摩,下死手打孩子的人,就活该他瘫着!」

那天生母在服装店的门前哭了很久。

貌似很伤心,不知是小姨的话触动了她,还是伤心最后一根稻草也断了。

小姨在店里也哭。

我打电话帮生母雇了人,按摩费我出,一次交满了一年,只求以后尽量少见面。

11

小姨颈椎病加上情绪激动,便病了一场。

我更是一天大半时间都在家里办公了,边照顾小姨边工作。

小姨觉得自己是个拖累,一个劲儿劝我去上班。

我执意不走,若不是小姨,当年那个算数超级慢的蠢货无论如何也成不了如今的财务总监。

当年小姨一边打理服装店一边照顾我。

她取消了我所有的补习班,只留下了我还比较有兴趣的画画。

她说世界上有好多不那么聪明的普通人,普通人的生活也可以很幸福。

她告诉我完全不在意我的成绩,我以后有服装店可以继承。

她将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孩子慢慢拉出深渊。

终于等到我病情好转,她便时不时地跟我抱怨她又记错了账,差点亏本。

然后每天把账本子带回来在我面前一遍一遍地核对。

我看着也着急,便每天晚上和她一起对账本。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竟然不知不觉间从吊车尾又变回了中等生,甚至数学成绩是中上等。

头晕耳鸣渐渐消失,自信也慢慢回来,我像变了个人。

阳光洒在身上,也会发出舒服的喟叹。

赖床被掀被子时也会抱着小姨撒娇。

那些心底的伤疤被深深地埋藏了起来,只是偶尔才冒出来扎我一下。

也有几次,睡梦里猜想卧室中的小熊是否还放在原位。

不知是第几次梦醒,猛然意识到我早已过了抱玩具熊的年龄,我已经长大。

平凡普通却又幸福地长大。

我选择了财务专业,因为目标明确,大学毕业没多久我就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证书。

我回到小姨身边,在这个小城市扎根。

当我终于做到财务总监还要兼顾小姨的账本时,小姨却娴熟地展现了她的记账能力。

她说终于不用装了。

她用了二十年,让我明白我不是蠢货。

12

小姨病好之后,并没有和她的姐姐断绝往来,反而时常过去帮忙。

我哪里不明白,她是看我状态不对,怕生母再找来,怕我再受刺激。

她挡在我身前,想一力帮我承担。

生母终于在漫长的孤独和落差之中开始对当年的所作所为进行反思。

真的是缺少关怀时,才会知道爱的可贵。

据说她整日在家中翻看旧照片。

那些匆匆而过从未珍惜过的时光要重新缅怀感受一次。

我当年走得突然,什么也没带走,正好方便她感伤。

那是新年前的第一场雪,我在往服装店的门上挂红灯笼,她抱着袋子站在服装店外的雪地上。

那时我正在背着小姨吃抗焦虑的药,吃了几个月正在戒断。

见到她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

她眼睛红肿,眼中再没有之前的笃定和算计,那种情绪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倒像是小姨心疼我时的表情。

她离得几步远,不再上前,慌乱地从袋子里拿出一条围巾,小心翼翼地递过来。

「孩子,你先别走,」她说,「我就是来送条围巾。」

「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我就是来送条围巾。」

看着那条红色带着流苏的围巾,一种愤怒又心酸的情绪充斥着我整个胸腔。

「你看了我做的生日卡片?」

生母使劲儿地点头。

「我在你的小柜子里找到了你小时候画的那些卡片,还有一些照片,」她几度哽咽,「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小的孩子就会有那么多想法……」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幼稚的卡片。

上面那一张,字迹模糊,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愿望:「我想要一条红色带流苏的长围巾……」

她宝贝地用衣服遮挡,生怕卡片落上雪花。

「甜甜,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不只是生日礼物,你所有的愿望,只要我能办到,我都补偿你。」

我哑然失笑,她竟然还记得我的生日。

「这条围巾你拿回去吧,我早就不需要了。」

她执拗地说现在下雪正好可以围。

我抽过那张卡片放到她眼前。

借着路灯的光,后面模糊不清的字迹渐渐浮现:

「我想要一条红色带流苏的长围巾,送给最爱的妈妈。」

生母怔愣地看着那张卡片,未及言语,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的爱穿越时空给了她当头一击。

我垂下眼,无意补刀,却忍不住小声告诉她:

「拿回去吧,我现在已经不过生日了。」

她隔着泪光疑惑地看我。

我冲她笑了笑:「因为二十一年前,生日那天,我被人抛弃了。」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

一如小姨背着我跑向医院的那天。

雪中的身影渐渐佝偻,我知道那种感觉,痛苦到极致,人是无法站立的。

心啊肝啊,都揪在一起地疼。

生母将那条围巾紧紧揪住放在心口,颤着手将那些卡片放回口袋里。

她放弃了纠缠。

我却拦住了她的动作。

将那些卡片拿了过来。

「这些东西,能还给我吗?」

生母盯着那些卡片,像盯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样,却依然点下了头。

我一张张翻看。

小小孩子对母亲的爱,一笔笔都刻在那些小小的卡片上。

久远的能追溯到幼儿园。

细脚伶仃的抽象小人,头上涂满了各色颜料,全世界最美的色彩都给妈妈;

爱心形状的树叶,贴起来,贴了满满一页,所有的爱心都送给妈妈;

妈妈的照片,怀抱的位置贴着我的寸照,我要永远黏着妈妈;

长大的理想,我给自己画了高高的厨师帽,妈妈爱吃水煮鱼,我要天天给她做。

卡片一张张,笔迹稚嫩。

回忆一帧帧,令人窒息。

很快就翻到了一年级的日记本。

第一页赫然写着:「要回妈妈家了,这是我最最最最高兴的事。」

那一天,我高高兴兴地走向了噩梦的开始。

那之后的日记,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

每一页,都在渴求着妈妈的爱。

每一页,都在害怕妈妈被气死。

每一页,都在试图寻找让妈妈快乐的魔法。

生母抽噎着。

「甜甜,我真的真的错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能补偿你,甜甜,只要你高兴,怎么样都可以。」

怎么样都可以吗?

若是我不想让她再拿着我的伤疤来试图触动我呢。

花架上,小姨刚放了一个炭火盆,给女儿点爆竹用的。

我举起卡片,一张张,投了进去。

痛苦的回忆,就该烧个精光。

否则像个把柄一样,时不时地被人拿捏。

火光翻飞,将回忆一帧帧吞噬。

生母跌坐在地,复又爬起来,疯了一样去抢那些烧着的卡片。

老公及时将人拉开,她双腿瘫软,嘴上却仍然喃喃自语。

对着火盆的方向,一声声唤着:「甜甜,我的甜甜。」

13

年关将至,生母没有再来。

小姨去看,说她已经开始吃斋念佛。

有人来劝,说她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真的悔悟了,应该得到原谅。

我不以为然。

谁说吃斋念佛就是悔悟呢,我反而觉得那是一种自我救赎。

是一种不让自己那么痛苦的逃避和寄托方式。

究其根本,不过是她自爱罢了。

一场情感的拉扯,到此落下帷幕。

我赢了吗?

并没有。

药物戒断,可无数个瞬间,我仍然会想起火光翻飞中那些陈年的卡片。

卡片翻转,后面一行行新添的笔迹。

「对不起,宝贝。」

「妈妈也爱你。」

来不及细看,卡片已化成灰烬,如那些迟来的表白,瞧不清楚,握不真切。

…………

伤疤永远都在,可是当第二天阳光照常升起,女儿伸出嫩白的小手诉说爱意时,我张开怀抱,我相信,我终将得到救赎。

后记:

普通的孩子们,终将长大,他们带着爱或苛责,磕磕绊绊,总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就如一粒种子,它们总会开花,只不过,有的开在春秋,有的开在冬夏。

也或许,有哪个小倒霉蛋永远不会开放。

可他们来这世间一趟。

你不能。

阻止他们沐浴阳光。

(完)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笨蛋的春天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