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暮是青山垭村的孩子王,天天带着一群小弟在村里上蹿下跳的,什么上山捉鸡,下水摸鱼,无所不做。
在遇到赵封奕之前,他也以为自己会一直过这种无忧无虑,悠闲散漫的生活,然后长大继承爹娘的那几亩田地,在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度过余生。
放牛、耕地、除草、种菜、晒谷之类的他可熟练!
直到七岁那年,他大清早的在村口挖蚂蚁窝,准备试试能不能人工养殖蚂蚁,眼前忽得出现一双干净的鞋子。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顺着往上看,是一张同样干净的脸。
「你看起来,生活得很好。」
那人眼带笑意,温温柔柔的话语,总让朝暮觉得他似乎是认得自己的。
朝暮站起身来,拍拍手里的泥巴,后退了一步,怕弄脏他青色的衣服,「你是谁?」
「赵封奕。」那人依旧笑着,手上捏着一把白玉竹扇,「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哥哥。」
「我叫朝暮。」朝暮一点也不认生,准确来说,也没有人教过他要对生人保持警惕,所以他看着眼前这个温柔的公子,露出笑来,干脆的喊了一声,「哥哥。」
赵封奕怔了一瞬,微微眯着眼,「好。」
不等朝暮想明白这个「好」是什么意思,赵封奕就递给了他一方绸绢,「擦擦吧。」
朝暮看看他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接过那方绸绢,「谢谢!」
赵封奕认真的看了他好久,才犹豫道,「朝……暮?」
朝暮一边擦着手一边「嗯嗯」的回应,「怎么了?」
「你喜欢你的名字吗?」
朝暮疑惑的「嗯」了一声,又笑着说,「喜欢啊!我觉得我的名字是村里最好听的名字!连张秀才的都比不过我。」说完,他还骄傲的「哼哼」了两声,那模样像是在向别人介绍什么珍宝一般。
赵封奕笑得愈发柔和,双肩都放松下来,「你喜欢就好。」
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朝暮问道,「哥,你来这里做什么?找人吗?」
赵封奕点点头,「不知道韦大人在不在?」
「韦大人?你是说村长爷爷吧!」朝暮说着就转过身去,朝他招招手,「我带你去!」
「好。」
后来这位姓赵的公子就开始在村里大兴水土,修房造路,甚至,他还在青山垭村建了第一个学堂。
村里的小孩们都高兴坏了,一个二个抢着去听课。
朝暮也一样,总是凑在最前面一排,撑着下巴听他说课。
他的嗓音像是山间潺潺的流水,平静柔和,拿着书卷的那只手细长白净,一袭青衣风光霁月。讲课也很有意思,不管什么内容都说得通俗易懂。
朝暮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他,几乎一瞬间就知道了,他和大家不一样,和青山垭村,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赵封奕在青山垭村待了足足两月,他待人温和有礼,又慈悲心肠,再加上博学多识,惹得不少少女怀春,纷纷为他折花,但都被他温柔又坚定的拒绝了。
当然了,许多大人也很喜欢他。
比如,朝暮的爹娘。
由于赵封奕经常在朝暮家蹭吃蹭喝,两人的关系愈发亲密起来。在一次饭桌上,朝暮的爹娘提出希望他带着朝暮去京城多学学多看看长长见识,朝暮不是不知道爹娘的这个打算,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唐突就说了。
赵封奕果然迟疑了。
朝暮第一次见他露出那样复杂的表情,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京城,也没有那么好。」
他的犹豫和顾忌最终没有战胜朝暮爹娘的执拗。
他弯下身子和朝暮平视,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愿意跟我去京城吗?」
朝暮使劲点点头,「哥,我想去。」
赵封奕像是无奈的吐出一口气,拍拍朝暮的发顶,仿佛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好,那便去吧。」
2
京城比朝暮想象的繁华,也比他想象的肮脏。
在这里的将近一年时间里,朝暮都住在京城的一处小院里。院里有一间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赵封奕保持着五天一来的频率,专门给他授课。
平日赵封奕忙的时候,还会有侍卫同他教习一些基本功,用以防身。
朝暮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与他说,不能随便乱跑,也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轻信旁人。
在青山垭村,邻里乡亲之间根本不会这样谨慎。
赵封奕偶尔会带着朝暮去到京城的破旧巷子里,同他一起给那些乞丐施粥、把脉、救济钱财。
巷子里的人生活很惨,他们衣不遮体,食不果腹。
连挺着大肚子的孕妇都是乞讨的姿态。
他看了都觉得不忍,更何况赵封奕。朝暮知道他心善,但是这样的人在京城太多太多了,根本救不过来。
朝暮站在赵封奕身后,看着那些不成人形的人噙着泪匍匐在地上给他磕头。
「哥,你救不了所有人。」朝暮总这样和他说。
他也总温柔拍拍朝暮的发顶,「但是我能救一部分。」然后轻轻叹气,像是怨天又像是怨自己。
朝暮忍不住多看几眼那位孕妇,很担心她是不是下一刻就要生产出来。
与赵封奕相处久了,就会发现有一个姑娘经常屁颠颠的跟在他的后面,有时是帮忙一起施粥,有时是和那些人围坐在一起聊天。
朝暮问,「哥,她是谁?」
赵封奕淡淡的看一眼,唇舌一顿,「左相家的千金。」
「她为什么跟着你?她喜欢你吗?」
他摇摇头,「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那个左相家的千金看起来很漂亮,上挑的眼尾总是泛着笑意,她会一身红裙,背着手脆生生的喊,「封奕哥哥。」看见朝暮,又会叫他,「暮哥哥。」
可能是模样过于娇俏的缘故,虽说她年纪长朝暮三四岁,叫他哥哥竟一点也不觉得违和。
朝暮觉得她人还挺好的,如果她是自己嫂子,好像也不赖,「你们会成亲吗?」
「不会。」这一次,赵封奕回答得很干脆。
朝暮没有多问,不管怎样哥一定是为她好,他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这样的日子没有一直维持下去,有天夜里,下着大雨,小院的大门被踹开,呼啦涌进来一群人,叫嚣着要将朝暮抓走。
他还不明白发生什么,后脖颈一疼,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睁眼的时候,他躺在陌生的房间里。
赵封奕在他身边,见他醒来,连忙端了水,眉眼中尽是懊悔,「你还好吗?」
朝暮接过水喝了一口,其实现在什么状况他根本不知道,但下意识的就摇摇头,「不是你的错,哥。」
他见赵封奕本就浅淡的唇色此时更是苍白,不免有些担心,「哥,你怎么了吗?」
赵封奕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来,「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朝暮还想继续问,听他这样说,只好止了话头,他四下看看,「这里是?」
「这里是尚书府。」赵封奕垂落睫羽,复而抬起明亮的眸子,「别害怕,我会护你的。」
3
赵封奕确实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将朝暮护得很好,那些婢女小厮都不敢亏待朝暮。
从他们的口中才得知,原来自己是尚书大人和一个舞女的一夜情缘,准确来说,是个私生子。
朝暮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只是好奇的想:哥为什么一字不提呢?是怕我接受不了?但其实自己根本不在意这个啊。罢了,反正肯定又是为我好吧。
在尚书府的日子多少有些无聊,除了看看书就是在院子里扎扎马步,这个故事很快就被抛诸脑后。朝暮想起以往在小院子里的时候,还能时不时能去走街串巷,现在倒好,整个跟坐牢似的。
这样抱怨着,他就避过那些耳目,翻墙偷溜了出去,漫无目的地逛了会儿街之后就走到了之前施过粥的地方,那里一向是安静的,今日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吵吵闹闹的。
朝暮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由得就想上前查看情况,「怎么了这是……」
「暮公子……」有人认出他来,便扯住他,「女人过去就行。」朝暮不解,那人又道,「小花生娃呢。」
生……
直接在这里生?
「不去医馆吗?」朝暮神色有些着急,「这样多危险啊!得找产婆啊!」
他想起村里那些姐姐生娃的时候,那都是好几个产婆在里面帮忙,还有热水什么的。
这里,在这个巷子里,什么也没有,别说产婆了,连稻草都少得可怜,这如何能生?
「暮公子说笑了。」那人扯了扯嘴角,整了整身上破烂的衣服,「我们这样的,本就命贱,犯不上花那冤枉钱。」
「我……」朝暮想说他可以帮忙,却摸遍全身才发现自己的那几个铜板根本就算不上钱。
想上前帮忙,却想起自己什么也不会。
不等他兀自挣扎清楚,一声啼哭响起,婴儿算是落地,有人赶忙抱在怀里看看,絮絮说着,是个女婴,可那个母亲却去了。
新孩降生,本该是件好事,但大伙都不见得有多开心,母亲离去,本该是件丧事,他们也不见得有多难过。
朝暮不知道这样的事在这个巷子里发生了多少次,才能让他们如此淡然处之。
或许对他们来说,孩子出生也无非是重复与他们一样悲惨的命运,而那女人走了才算是终于结束了这苦闷的一生。
透着释怀,透着庆幸。
朝暮的眼中都湿润了,他想上前看看那个一出生就没了娘的孩子,但脚步怎么都迈不动。
他抿着唇将那几个铜板放下,转身走了。
回府路上他一直暗暗想着,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就像哥那样,救不了所有人,但可以救一部分,哪怕只有一个,这世间有一个人因为我而幸福,就够了。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窝在被子里,闭上眼就是那叫小花的女人死去时的模样,和那刚出生的女婴。
你瞧,他们的名字,比青山垭村里的人名还随意。
一夜无眠。
后来他经常溜出去看那个女婴,每次都会从府中偷拿一些衣物、吃食送去。
在巷子里还有奶水的女人会帮忙喂着,朝暮捏着那小女孩软乎乎的手,只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在京城继续生活下去的意义。
小女孩继承了她母亲的名字,叫小花。
朝暮心中总想给她取一个新的,但也不知道自己要以何种身份、何种原因去做这件事情,也就只好把这个心思放下。
那天他照例去看望那个女婴,却在跳下墙之后,被人拦住了方向。
他抬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左相家的千金。
「暮哥哥,你要去哪?」杨青澜的言语中是不加掩饰的担忧,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同样穿着红衣的小豆丁,正含笑上下瞧着他。
朝暮正在犹豫要不要说,那个小豆丁倒先开了口,「我知道,你要去看那些乞丐。」说着,他又指了指朝暮藏在身后的东西,「看来你不仅是私生子,你还是个小偷。」
「斐然!不许胡说。」杨青澜反手打了一下那小豆丁的头,惹得那小豆丁立马红了眼眶,似乎很奇怪自己又没说错为什么要挨打。
朝暮瞧着那杨斐然委屈的模样,心有不忍,「算了,他也没说错。」
杨青澜上前一步,「暮哥哥,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封奕哥哥还有我说,我们一定会帮你的。」
「我也有想要自己一个人想做的事。」朝暮抿着唇,「不能每一步都靠你们啊。」
「可是……」杨青澜还想说什么,朝暮急忙打断她,「你也不用跟上来,我自己有分寸。」说完,不等那姐弟二人反应过来,他就跑开了。
杨青澜在原地无奈的跺跺脚,他能有什么分寸,不过一个八岁的小屁孩而已,两兄弟在这方面执拗得可谓是一模一样!
朝暮不知道杨青澜如何想,他已经快步到了那小巷子里,刚好遇到小花喝完奶睡着,朝暮就趴在她身边看着。
她看起来有些瘦弱,但好在还算健康。
他想着,下次再带些牛乳来好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有余,赵封奕向皇上提案的慈善堂终于在京城修起来了,收纳了不少流浪在外的妇孺病老。
小花也在里面。
朝暮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都会歪歪斜斜的朝他跑来,栽在他怀里,口齿不清的叫他「哥哥」。
朝暮心软的一塌糊涂,他多少有些理解赵封奕做好事的感觉了。
他最近在教小花写自己的名字,准确来说,是画自己的名字。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蹲在地上,拿着树枝。大一点的那个认认真真的在地上画出一朵五瓣的小花朵来,小一些的那个却连树枝都拿不稳。
朝暮也不嫌麻烦,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身边画花朵,「我们小花,比这些花朵好看多了。」
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小花就坐在那些花朵中间咯咯地笑。
朝暮知道,等小花再大一些,就会开始有人带着她一起出去乞讨,小孩子,总比大人能更加讨人同情心一些。
4
与此同时,尚书大人要在府中举办二公子的成人生辰宴。
在黎国,男子和女子都是十六岁成人,举办生辰宴无非就是打着幌子想要给赵封奕找婚配对象。
朝暮对这些并不关心,说起来他也没什么资格去参加,只是赵封奕坚定地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坐下,那护犊子的意味十分明显。
朝暮好歹也在京城待了两年,跟这些表里不一的人也打了不少交道,以前不明白的现在都门清。
他知道,这些宾客们明着没说什么,但私下里谁不是在嚼舌根子,说他是私生子,是卑贱的玩意儿。
「哥,我想出去走走。」这里面的空气实在让人厌倦,面带微笑也很难维持。
赵封奕看他一眼,也没阻止,只叮嘱道,「别走远。」朝暮点点头站起来,赵封奕想起什么又拉住他,「左相家的小公子与你年纪相仿,他心思不坏,可以和他多相处,嗯?」
朝暮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到这个,不过脑海里已经闪出那个委屈巴巴哭卿卿躲在杨青澜身后的小豆丁,看起来确实不坏,「好。」
见朝暮好声应了,他这才放下心来,挥挥手笑道,「去吧。」
走出会客厅,朝暮抬头看月亮,啊真圆呢,也不知道小花今天有没有好好吃东西…
「赵慕雨!」
走了一会儿,朝暮听得身后有小孩的声音,只是不知道在叫谁,但他还是回头了。
是那个小豆丁。
朝暮想起赵封奕的叮嘱,便先开口打了招呼,「你是要找谁吗?」
小豆丁睁大了眼看他,带着些惊讶的开口,「你不知道吗?」
朝暮皱皱眉,「什么?」
「我刚刚在叫你啊。」那小豆丁笑了起来,又忽的捂住自己的嘴,「呀,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说?」
小豆丁见朝暮一头雾水,便上前几步,伸出手来,「我叫杨斐然。」
朝暮条件反射的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我叫朝暮。」
「不对。」杨斐然摇头,手握着没放,眼睛半阖着,殷红的唇微勾,「你叫赵慕雨。」他说话一字一顿的,明明说得认真,尾音却带着轻佻,「尚书府的赵,爱慕的慕,尚书大人的雨。」
「瞧,你母亲给了你一个多么卑微又大胆的名字,不用的话,多对不起这一份心啊。」
饶是朝暮再愚钝,也听出杨斐然这是在挖苦他。
朝暮心中有些恼火,一下甩开他的手,「我不叫赵慕雨。」
杨斐然也不在意,依旧笑着,「你何必急着撇清关系,到时候说不定这名字还能给你谋来荣华富贵呢。」
「我不需要。」朝暮咬着下唇道,「也不是我乐意待在这里的。」若不是尚书府不放人,他早就走了。
杨斐然仔细打量打量他,噗的笑出声,「你现在在泥潭里挣扎的模样,真是有趣。」
朝暮实在搞不懂,一个六岁的小娃娃,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京城这个地方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能久待,给这么小的孩子都待不正常了。
他转身欲走,虽然赵封奕说这个孩子心思不坏,但是他觉得这孩子特么脑子有病啊!怎么多相处嘛!
杨斐然在他身后猛然抓住他,神色中带着一丝警惕,将他往边上的灌木丛带,「跟我来。」
「你干什……」朝暮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已经被这个孩子扯在就近的灌木丛里蹲下了。
杨斐然竖起手指抵在自己的唇上,微微蹙眉,「别说话。」
朝暮被他这紧张兮兮的模样弄得也紧张起来,他顺着这孩子的目光往外边看去。
不出一会儿,就瞧见了一群拿着棍子之类东西的人正四下寻找着什么往他们这边来了。
他们是谁?
不等朝暮疑惑完,就听见身边的杨斐然眼露嘲讽的哼笑一声,他用气音轻轻说着,「贵府真乱啊。」
朝暮仔细一瞧,果然在里面看到了有些相熟的面孔来,好像是姨娘那边的人。
姨娘一直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朝暮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那小杂种去哪了?」
「确实是往这边来的啊。」
「跑得还挺快。」
「去那边看看,走。」
待那群人悉悉索索的走远,杨斐然才站起身来,慢慢从灌木丛出来,掸了掸身上的脏东西,回头道,「怎的?喜欢在草丛里待着?」
朝暮也站了起来,他抿抿唇,心道他方才也算是帮了自己,就不计较他之前的挖苦了,一边走出来一边道,「谢谢。」
杨斐然挑眉,「不客气。」
朝暮叹叹气,心道前面那句吐槽还是要倒过来说,这孩子虽然脑子有病,但是心思不坏,确实算个好人。
「你知道是谁在找你麻烦吗?」杨斐然开口询问。
朝暮若有所思的点头。
杨斐然轻轻笑了一下,「不算笨啊。」
朝暮总觉得自己被这小娃娃看不起,心中不痛快,想要抵他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心里愈发不痛快。
「杨斐然!」他徒劳的的空喊了一声这小孩的名字。
「赵慕雨。」杨斐然自然的应了,又紧接着又有点嫌恶的「啧」了一声,「这名字真是晦气。」
「那你就别叫!」朝暮翻了个白眼,「我也觉得晦气!」
「嘁。」杨斐然轻嗤一声,「你叫我别叫我就不叫?我偏叫!赵慕雨赵慕雨赵慕雨赵慕雨!」
朝暮气得背过身去。
果然!
这人心思再好,脑子有病也没办法交流!
小屁孩!
5
宴会一直进行到后半夜才结束,他也不知道赵封奕是如何做到在这婚配大宴上硬是没让任何一位女子攀上自己的。
有一说一,在这点上他真的挺佩服他哥的。
赵封奕送他回住处的时候,他抬头问,「哥,你真的不会娶杨青澜吗?」
他觉得两人不管是模样还是身份都是顶顶的绝配,最重要的是两人还互相喜欢。
赵封奕的唇抿成了一条线,眼中晦暗不明,「有时候,喜欢没有用。」
「为什么没用?」朝暮十分不解,「左相大人明显想撮合你们,这不是正好吗?你只需要顺水推……」
「我们并不合适。」赵封奕轻轻的笑着,在他开口前堵住他的话,「小孩子不懂,别问了。」
朝暮不服气极了,因为他总是用这句话搪塞自己,「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合适!」
赵封奕的步子顿了一顿,悠悠的叹了口气,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我当然试过…」
朝暮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但是赵封奕的停顿让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双手握住他的手,「哥?」
「没关系。」赵封奕很快恢复了熟悉的笑容,「今晚累着了吧,快些回去洗洗睡吧。」
「好。」
朝暮乖巧的点点头,看着院子就在不远处,就撒开步子去了,转身跟他挥手道别。
赵封奕立在原地,有风吹起他的发丝,月光铺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显得孤独落寞极了。
就好像……他这样一个人已经很久很久了一样。
朝暮怔怔然,明明才十六岁而已。
或许,是性格过于沉稳温和的原因罢。
生辰宴成年之后,朝暮感觉赵封奕似乎开始逐渐放大招了,主要体现在,有大半年的时间「二公子真好啊」成了他最常听见的一句话。
哪怕出了府,在慈善堂也时常听人说起。
因为现在施粥救济已经成为了常态,甚至不仅仅一家这样做,大家争相在做,就为了谋个好名声。
达官贵人要名,平民百姓要命。
他们并不十分在意朝堂之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因二公子而起,便记了二公子的恩情。
朝暮一边替小花梳理稀疏的头发一边不由得想起赵封奕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上天给了我怜悯众生的心,却忘了给我解救他们的能力。」
他真的有在很认真的想要解救所有人。
朝暮的心没有那么大,甚至小到他只想救一个人而已。
「小花,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朝暮低头问自己怀里的小女孩。
还不太会说话的小女孩歪歪头,「喜欢哥哥?」
朝暮扶额,这孩子!根本没听懂他的意思嘛!怎么两岁了还看起来傻傻的呢?真的没有问题吗?
朝暮不由得上手敲敲女孩脑门儿,想着,一直让小花待在慈善堂并不是长久之计,难道以后她也要去外面风餐露宿的过乞讨的生活吗?或者在街道上寻一些零碎活计?一辈子靠救济又能过得有多幸福?总得替她想个安稳去处才行啊。
但是现在年纪还这么小,又能把她送去哪里呢?
所以朝暮在得知尚书府的内务被赵封奕插手,更改了很多不合理的制度,府里的婢女小厮们这段时间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不少之后,心中逐渐有了想法。
「或许府中并不自由,但好歹吃穿不愁啊,再加上哥还进行了制度改革,现在姨娘他们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他晚上趴在床上思考着,「但是怎么找机会把小花送进来呢?」
其实只要跟赵封奕说一声,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莫名的在小花的事情上,他一点也不想假他人之手。
还在苦恼着,赵封奕敲门进来了,「小暮?睡了吗?」
这么晚了还来找他,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朝暮连忙坐起来,「没有!哥,门没关紧,你直接进来就行。」
赵封奕推门进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手上白玉折扇轻轻敲着手心,须臾,「喜欢这里吗?」
这句话很是耳熟,好像自己在做什么决定之前,也会先去问小花喜不喜欢。
朝暮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了小花之后,他慢慢的也能将赵封奕的心思猜去大半,「哥是想到我可以去的地方了吗?」
尚书府一直不肯放人,觉得把他关在府中看住,比放他出去要安全。
不过既然赵封奕已经这么问了,那肯定是府里的问题都解决了。
只是现在他可不能回青山垭村,怕连累那边的父老乡亲。
「还没确定。」赵封奕的眉眼携着笑意,「我方才在房里想到一个好去处,便一时心急过来告诉你。」
「去哪里?」朝暮急急问道。
赵封奕嘴角含笑,温柔的说,「土匪窝。」
朝暮没忍住,眼尾一抽,「啊?」
土……
土匪窝?
朝暮知道赵封奕从来不开玩笑,他说土匪窝,就一定会是土匪窝。他脑子里想到赵封奕去和土匪们坐在一张桌子上谈判的模样,不免觉得有些荒唐。
他想象不出来那将会是怎样的场面,但又觉得只要是赵封奕想做就都能做到。
朝暮对赵封奕是有些盲目崇拜在的。
朝暮篇 贰
6
于是,小花三岁生日那天,他牵着小娃娃的手,站在尚书府的后门处,王凤喜在那里等着。
她看着朝暮牵着一个小孩子过来,叹了口气,「您这可难为奴了。」
小花看见生人,拉着朝暮的衣摆往后躲躲,水灵灵的眼睛忽得就落下泪来。见状,朝暮来不及回应王凤喜的话就立马蹲下来将人抱进怀里,「怎么了小花?」
小花在朝暮的怀里蹭着眼泪,「哥哥不要我了。」
朝暮几乎一瞬间就心软了,恨不得现在就带着小花一起上山去土匪窝,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让女孩过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强忍住抱着女孩转身就走的冲动,「你别哭,小花,没有不要你。」
「住在这里你就不用饿肚子了,还有好吃的,不用淋雨,也不用担心没有衣服穿。」朝暮轻抚着女孩颤抖的背部,「你乖乖的,要开心,好不好?」
自从府中焕然一新之后,氛围是一日比一日好,而且有赵封奕在,这是朝暮能想到的最好去处。
朝暮感觉小花的情绪已经慢慢稳定下来,咬咬下唇,抬眸看向王凤喜,「王妈,求您怜悯。」
天阴沉沉的,好像要下雨了。
「年纪这般小,会做什么?」王凤喜上下打量着那怯生生的小丫头,又看向朝暮,说出的话拒绝意味很坚决,「府里不养闲人。」
朝暮起身握着女孩手的力度大了一点,急切的说着,「可以慢慢学啊。」
王凤喜似乎无奈极了,但看着小女孩红红的眼眶和破烂的衣服,到底动了恻隐之心,她蹲下来朝小女孩招招手,「小丫头,你过来。」
小花看看王凤喜,又摇了摇朝暮的手「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朝暮一愣,他从来没和小花说过自己要走的事情。
但是女孩似乎天生对离别敏感,她见朝暮不说话,嘴巴一瘪又要哭出来,朝暮忙道,「会的。」其实如果没有非必要,他大抵是不会回到京城了,「小花,我们会再见面的。」
小花得到承诺后才不舍的松开,一步一回头的往王凤喜身边去,然后轻轻的糯糯的喊,「王妈好。」
王凤喜将女孩的手握住,站起身来,还准备说些什么,朝暮已经扭过身子背对着她们,「有劳王妈费心了,我就,先走了。」
说罢,他就一步接着一步的赶忙走了,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风在耳边呼呼的吹,总算消散了一些身后可怜兮兮的抽泣声。
朝暮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心里也难受极了,直跑到城门赵封奕的马车旁,才停下步子,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赵封奕一句话都没问,却像是什么都知道,他叹了口气,向朝暮伸出手,「小暮,走吧?」
是的,是朝暮,不是赵慕雨。
朝暮再次回头看看那个方向,把手放在赵封奕的手上,噙着泪点头,「嗯,走吧。」
雨点「啪嗒啪嗒」的终于落了下来。
马车上,他扒拉着车窗往回看,好像这样就能多和女孩待一会儿一般。
怎么办?还没离开,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雨,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之后的九年时间,朝暮偶尔会乔装打扮去尚书府外面转悠,希望可以遇到出府的小花,但是没有,一次也没有。
他了解到小花的现状,都是杨斐然写给他的信里提到的。
「赵慕雨,今天你的小孩掉水塘子里去了,幸好我及时喊人将她救上来,你可记着欠我一个人情。」
「赵慕雨,近日你的小孩心情不错,可能是因为尚书夫人给她调岗去了膳房一个月。」
「赵慕雨,不愧是你教大的小孩,真厉害啊,被罚跪祠堂一晚上,把那些贡品全吃完了。」
「赵慕雨,我发现你的小孩真的挺有本事的,每次派她出府购置物什都会下大雨,搞得现在府里没人敢叫她出门。」
……
朝暮看着信件,一会儿开心一会儿难受的。
他偶然起了兴致也会给杨斐然回信,「尚书府你家啊?用得着天天去日日去吗?还有,我不叫赵慕雨!」
他其实更想直接说,离她远点。
但又害怕这唯一得知近况的途径都没了。
杨斐然好像很闲,总是回信很快,「我去哪与你什么相干?赵慕雨。」
「这杨斐然真是……」朝暮一边看信一边骂出声来,偶尔混着几句脏话,在山上呆久了,多少沾了匪气。
赵封奕倒是不在意他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他开心就好,除了催着朝暮赶紧找个靠谱的伴侣,其他都没做逼迫。
但单单这一件事,就说得朝暮头都大了,终于还是想了一个下下策,去山下拐个人上来与他做戏,先搪塞一段时间再说。
朝暮看着手下的人打劫回来的小包袱,里面有一张泛黄的卖身契,那朵眼熟的五瓣小花,让他的大脑蓦地一片空白。
「这是,谁的包袱?」他的声音在自己没察觉的时候隐隐有些颤抖。
下面的人叽叽喳喳,终于有人想起来,「这是昨儿夜里抓来的,二当家不是叫我们去抓一个年岁小点的敷衍大当家嘛!」
话音未落,朝暮就捏着那张纸往外去了。
他以为不出意外,这辈子应该是不会再见了。
可是意外,终究没逃过。
幸好没逃过。
7
这九年来,他的思念和愧疚,终究转变成了害怕和担心,看不见摸不着的日子就免不了胡思乱想。
他不止一次梦见关于女孩的噩梦,有时是眼睁睁看着她被很多人压在身下折磨致死,有时是自己亲手拿了刀刺向她的胸口。
这一次再见女孩,他的心脏都快跳出来,就像是有一头猛兽挣脱牢笼,迫不及待地想将女孩一寸一寸的融进自己的血肉一般。
朝暮一直看她,那眼中的笑意怎么都憋不下去。
其实小丫头不记得他很正常,分开的时候她还很小,再说已过了九年,小丫头的模样和小时候比起来变化不大,他的模样变化可不小。
不过这丫头一问三不知就罢了,怎么连动不动就哭的属性也一点没有改掉啊,真不知道她在府中到底是怎么忍住的。
他好笑的想着,难道是因为太笨和爱哭被赶出来了吗?
真是太好了。
朝暮尽量用随意点的语气,把自己想了很久的名字换给她,「你以后就叫『欢阳』吧,我最是喜欢太阳天。」
赵封奕对于突然冒出来的欢阳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很自然的就接受了。
预想中的质问和气愤都没有到来,反而让朝暮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过细想一下,从小到大,赵封奕也确实没有因为什么事情表现出过惊讶或者不知所措的样子。
颇有一种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的感觉。
他甚至还要朝暮给欢阳一个名分。
这可把朝暮吓坏了,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看一眼似乎还没开窍的欢阳,这才放下心来,「哥,瞎说,她才多大啊!」
「养大不就行了?」
养……养大?
等她及笄?
朝暮心尖上泛起了丝丝不一样的感觉来,他忍不住去捏捏欢阳的脸。
小丫头胖了不少,想起小时候清瘦的样子,他就觉得应该再让她多吃些。
不过小姑娘气极了,毫无威胁力的叫嚣,「你再说我胖的话,我就不做你的挡箭牌了!」
「噗。」朝暮觉得欢阳实在傻得可爱,将人满满当当的抱在怀里,「蠢货一只。」
欢阳在他怀里生气的样子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奶猫,张牙舞爪的喵喵叫。
朝暮就只是看着都觉得心情大好。
好像只要和她在一起,什么事情都能变得快乐起来,原本的煎熬都变得香香甜甜的。
「煎熬?」欢阳歪歪头似是不解,「煎和熬都能做出好吃的东西,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朝暮扶额,这孩子!看来必须得找个机会给她认认字上上课了!等整个山寨搬迁去临江城搞镖局之后,就开始学习计划,先认字!
到镖局的第一天,竟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暮哥哥,好久不见啊。」杨青澜一身红衣,围着白色的狐裘,好久未见,那模样真是愈发标致。
朝暮一愣,「你怎么在这?」
杨青澜轻轻笑了,「我爹非要我嫁人,我不愿。」
「然后跟我哥私奔了?」朝暮惊诧的将面前娇俏的姑娘打量一番,竖起大拇指,「厉害。」
「不是呢。」杨青澜眉目间落了些伤感,「你哥眼中啊,只有他的大义,怎么可能有我。」说着又笑起来,「是我自己跟上来的。」
朝暮张了张嘴,想说其实我哥好像还挺喜欢你的,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肯直面自己的心意。
他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说出来。
「朝暮!里哥给我的这个好好吃啊!」身后传来欢阳兴奋的叫声。
「不要吃多了!」朝暮无奈回头应了她一声,「一会儿肚子不舒服可别叫我!」
杨青澜歪歪身子探过头去看,笑了起来,「她就是你送进府的那个小姑娘吗?」
朝暮点点头,脸上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也不知道为什么被赶出来了。」
杨青澜捂了嘴笑,「她啊,倒是经常听斐然说起,好像在府里做过不少意想不到的事,是个有趣的孩子。」
听到杨斐然的名字,朝暮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带了些敌意,「杨斐然那么关注她做什么?」
「噗。」杨青澜难得见朝暮一脸护犊子的模样,只差把 离欢阳远点 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一时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说,「这我可不知道了,或许是…喜欢吧。」
话音刚落,果然见朝暮的脸色愈发沉了些。
「好了,你快去瞧瞧你的小媳妇,不然真得吃坏肚子。」杨青澜不等朝暮回味自己的话,含笑转身走了。
朝暮抿着唇,在心里把杨斐然骂了个狗血淋头,又担心自己和欢阳失去的这九年时间里,杨斐然已然取代了那重要的位置。
他走到欢阳身边,冷不丁的从背后将人抱住,「欢阳。」
欢阳也任由他抱着,嘴里还叼着吃食,含糊不清的喊他,「朝暮?」
朝暮脸色更不好了,这丫头,真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被抱了都没反应,好歹象征性的挣扎一下啊。
那杨斐然不知道有没有这样抱过。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就恨不得把怀里的小姑娘关在房间里锁起来,日日夜夜都只看得见自己才好。
这个想法一出来,朝暮心头一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他赶紧闭上眼把这想法压下去。
欢阳的胆子很小,不能吓到她。
8
欢阳十五岁生日那天被李柴的鬼故事吓到,夜里连去茅厕都不敢,在朝暮门口晃晃悠悠了好久,久到朝暮都忍不住提前开门了。
「大半夜的做什么呢?方才玩得还不够累吗?」
朝暮觉得好笑,瞧着小丫头故作坚强的伪装一秒破功,愈发忍不住笑意。
而且迷迷瞪瞪的小姑娘去茅厕居然连厕纸都没拿。
「你快点哦哥,我腿麻。」
朝暮无奈极了,只得返回房间给她拿纸,脚步不由得快了些,生怕小姑娘等得急了。
等朝暮再回到茅厕的时候,便看见赵封奕捏着白玉竹扇站在风里。
「哥?」朝暮拿着厕纸奇怪的看着他,不明白这么晚了他怎么在这里站着。
赵封奕的脸隐在黑暗中,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总觉得他应该是在温和的笑着,「近日我开了一个分管镖局。」
朝暮点头朝前走了几步,「哥,我先去给欢阳送纸,一会儿再听你说,她腿该麻……」
赵封奕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那边出了点事,我方才让小欢赶紧去帮忙了。」
朝暮轻轻的「啊」了一声,愣了愣,「这么着急啊。」
「嗯。」赵封奕偏过头没看他,又道,「小欢不在,这段时间你就休个假待在镖局吧。」
朝暮默了一阵,到底还是点点头,「好。」顿了顿,又问,「欢阳要去多久?事情棘手吗?要不我也过去帮忙吧?」
赵封奕已经转过身去,摇头,「她几天便会回来了,不是什么很棘手的事,只是事出突然……」
「没关系,哥你也别太担心。」朝暮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选择了相信,「欢阳聪明着呢,肯定不会出事。」
赵封奕点点头,「你也回房吧。」
「好。」
直到第三天清晨,朝暮拿了账房的账本去给赵封奕送去,听得里面有人在给他做汇报,断断续续听见,「……被掳走……着火了……欢姑娘……没找到……可能已经……」
朝暮忽得推开门,「欢阳怎么了?什么被掳走?」他又转而去看赵封奕,「哥,是你那个镖局出什么事了吗?」
赵封奕和里面的正在做汇报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微蹙眉头,面露难色,只堪堪喊了一声,「小暮。」
「哥?」
朝暮见他那模样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你骗我?欢阳那晚根本没有去你说的那个镖局,她被掳走了?是山边那个每次骚扰我送镖的土匪窝吗?」
赵封奕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这在朝暮眼中无非就是默认。
这几日强压在心头的不安被放大,他红着双眼,那模样似乎是要将眼前这人生吞活剥了。「为什么不和我说!那个土匪窝的对我积怨已久,抓了欢阳不就是想报复!你明明知道欢阳对我来说……」
「暮公子,其实主子他也……」那黑衣人护主心切,却被赵封奕一个眼神阻止了后面的话。
赵封奕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说道,「小暮,你别冲动……」
「我自己去!」朝暮背过身去,微微侧头,抵着后槽牙道,「我不需要你管!以后你也别管我的事。」
说罢,他便径直出去了。
朝暮心中着急,他不敢想象这几日欢阳在那边受了多少苦,有没有被打有没有被骂,一想到自己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的小姑娘在别人那里受委屈,心脏就疼得像被谁狠狠攥起来了。
脑中莫名晃过梦中欢阳几次三番为了救自己死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这一次难道又要因为自己?
别想了别想了,欢阳不会有事的,她不会有事的。
朝暮一次又一次的暗示自己,压抑住内心想要一跃而出的那头怪物。
他在被火烧的黑黑的地方一边挖一边哭,但就像是在梦里被人剪了舌头一般,悲戚的声音根本传不到空旷的废墟中,一点回应都没有得到。
暮色逐渐笼罩山头,他觉得自己真的快要疯了。
他沿着下山的路往回走着,心中依旧抱着一丝期望,欢阳会不会已经回去了?
但是没有。
镖局里没有欢阳。
朝暮忽得想到什么,往隔壁街区最大的客栈去。
「要是哪天镖局不要我了,我一定要拿自己所有的钱过来住一晚,好好享受一下再走。」
还好。
还好真的在这里。
可是她是不是以为镖局真的不要她了,才过来这里想着最后享受一晚上就走呢?
朝暮打开房门看见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的小姑娘,刹那间就心疼得落下泪来,「欢阳,我来接你回家了。」
找回欢阳之后,朝暮便一直不敢再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有时候想着干脆将人锁起来,省的自己整日担惊受怕得连觉都睡不好。
可是欢阳这个丫头,只顾着担心,「朝暮,你去和少爷服个软吧,我这以后还要从他手上拿月俸呢,你俩因为我吵架,万一……」
她一脸的认真,「当然少爷没有那么小肚鸡肠,但是万一,万一他拿这个由头扣我钱咋整?」
朝暮:……
这个没良心的臭丫头!
他真是上辈子欠她的!
9
「你其实挺喜欢我的吧。」
欢阳这样问他的时候,朝暮的呼吸都乱了。
小姑娘打小没人教这些,她连什么是喜欢都不知道,这样子的她,朝暮都不知道拿着自己这份心意如何面对她才好。
而且自己近来想要把小姑娘囚禁起来的想法日益严重,他怕自己吓着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笨拙的躲开她。
他还为了小姑娘的月俸,去找了一趟赵封奕。
当日回到镖局,杨青澜把他拉到一旁,笑得狡黠,「我弟来找我,可我这正忙着,就干脆让小欢欢替我招待了,你不会介意吧?」
朝暮都来不及仔细分析杨青澜这意味不明的笑,脚锋一转就又出门了。
远远地就看见欢阳和杨斐然并肩站在一起,似乎还打算去坐船,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居然有些登对。朝暮忍了又忍,忍了又忍,还是叫了她一声,「欢阳!」
欢阳听见有人唤她,回头见是朝暮,立马兴冲冲地跑了过来,扑进他怀里,欣喜道,「你不躲着我啦!」
小姑娘回到自己怀里之后,心里安心不少。
「你就是赵……暮哥吧。」
杨斐然开口就要叫「赵慕雨」,顿了顿又改了口,笑得一脸无害,朝暮最是不喜欢他这样笑,好像自己有多纯洁似的。
「谁是你哥,别乱叫。」
明明一直都喜欢故意叫他赵慕雨,有欢阳在居然叫这么恶心。
装给谁看呢?真以为会有人看不出来他的伪装吗?
事实证明,欢阳看不出。
朝暮真是急死了,恨不得把这丫头的脑袋掰开,再把「杨斐然不是好人」这几个字给她刻上去才罢休。
「原来朝暮哥是小阳的未婚夫啊。」
「完全没听小阳提起过啊。」
「不过朝暮哥大小阳这么多,还那么忙,也难怪小阳没有安全感,不敢随便在外说起。」
瞧瞧,瞧瞧,这阴阳怪气的,他以为他是谁呢!
还「小阳小阳」的叫,谁允许你叫的!
谁允许的!
朝暮承认他有吃醋的成分在,但是一个还是小豆丁的时候就能脸不红心不跳污蔑尚书府姨娘打了他一巴掌,还把姨娘的孩子弄出府养着的人,确实也算不上是个什么好鸟。
「我俩的事,不需要你多嘴多舌。」
可是杨斐然这个狗东西,居然真的红了眼眶,眼泪要掉不掉的含在眼眶里,似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却还故作坚强的说,「没事的,小阳,是我多嘴了。」
你特么是不是……朝暮气得恨不得上前呼上一嘴巴子给他。
这样子和十多年前污蔑姨娘的表情,那叫一个一模一样、同出一辙。
朝暮将女孩环在自己怀里,无声的宣示主权。
「打算等小阳及笄就娶她吗?」
「是的,等她及笄。」
朝暮说出这话后,自己都愣了一下,不过更多的是松一口气。
终于说出来了。
「好可惜,明明我和小阳年纪相仿的说。」
朝暮冷哼一声,「左相大人知道你的心思吗?」
杨斐然从来不会在这方面吃亏,「尚书大人难道知道你的?」
「杨斐然!」
「赵慕雨。」
晦……晦气!
跟这种脑子有病的人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无法交流!
10
好在杨斐然并没有在临江城待很久,他是来催杨青澜回京城的,不过也就做做样子,没有真的强制性要带她回去。
朝暮有时候和赵封奕碰面,还会不甘心的问,「哥,杨青澜和别的人成亲也没有关系吗?」
赵封奕翻书的动作都没有停一下,「只要她愿意。」
「你明明知道她不愿意!」朝暮都替杨青澜觉得不值,「她是喜欢你的。」
「有时候,喜欢没有用。」
又是这句话!
朝暮无奈极了,「哥,你到底怎么想的?」
赵封奕终于把视线从书上抽离开来,不知道想起什么往事,涩然的笑了一下,「小暮,我和她不合适,在一起不会幸福的。」
才不是!
朝暮在心里反驳他,这么多年了,赵封奕永远都是拒绝,哪里有真正尝试过接受,这个不合适的结论都不知道是怎么得出来的。
「等她嫁人了,有你后悔的。」朝暮最终抛下这句话就走了。
又一年入冬,杨斐然来了,这一次,他把杨青澜带走了。
走之前,还占欢阳的便宜。
朝暮明显感觉到左相府那边是来真的了,他们急切的需要一份联姻,准确来说他们需要拉拢将军府。
因为当今皇上年岁大了,却还未立储,朝堂上的立储之争向来是需要明确站队的。
朝暮不关心这些。
他只知道,京城动荡,赵封奕大概也要回京城了。
为了朝堂,也为了杨青澜。
入春之后,尚书府的人终于想起自家好像还有一个私生子,可以多娶一个官家小姐,为自己家增加筹码。
朝暮为此还借由出镖专门去了一趟京城,冷声冷眼的和尚书府划清关系,让他们不要多管闲事,插手他的生活。
他从不承认尚书府是他的家,他的家永远在青山垭村。
或许,该带欢阳回家看看了。
「这次回来请了长假,等我休整几日,趁着天气好带你去一个地方。」朝暮抱着怀里的人,提议道。
想了想,他又问,「我们再有半年多的时间就要成婚了,你都不好奇我的身份吗?」
朝暮都想好了,只要她问,他就一定如实相告,可是这丫头总能说出让他意想不到的话来,「你是谁,我都喜欢你。」
听听,真让人心动。
朝暮每年都会回青山垭村,有时候是走镖顺路就去住上几天,有时候是专门请假回来看看。
这次带欢阳回来,他本是有些担心的,但是他低估了欢阳的社交能力,不出两天,全村的老老少少就都知道她了。
「我认人超厉害的。」欢阳晚上趴在他身边骄傲的嘀咕,「在府里的时候,多小的公子来府里,等过个几年,我都能认出来,这可是婢女的基本功。」
毕竟叫错人了是要罚俸禄的!
「得了吧。」朝暮一脸的不相信,「那你怎么不记得我?」
欢阳噗的笑出声,「我可没说不记得。」
朝暮听她这样说反而有些慌了,「那你……」
「哥,想这些过去的事是没用的,是你说要乖乖的,要开心。」欢阳满不在意的在他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合上眼睛,「还不如想想明天早上吃啥呢。」
害,这丫头。
朝暮总是拿她没有办法。
成亲那天也是,流程被她一删再删,洞房花烛夜还自己偷偷喝多了酒,第二天起来稀里糊涂的什么也不记得。
朝暮真是恨不得使劲揉搓一下她的脸泄愤。
在之后没过多久,镖局转交给了胡妈妈,赵封奕终于要安心在京城拼事业了,中途还去抢了个亲。
朝暮以为他俩终于要来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没有。
杨青澜下了江南,赵封奕留守京城。
时隔三个月,杨青澜写信说她想通了,追着赶着赵封奕这么多年,才终于知道他所说的不合适是什么意思。她从来不喜欢做闺阁女子,繁文缛节早就束缚得她喘不过气,她可以放下一切跟着赵封奕走,但是赵封奕不行。他放不下的东西太多了。
朝暮继而展开赵封奕的信,只有一句话,「我从不贪权慕贵,我只是想尽己所能,改变些什么。」
他想起,赵封奕以前经常说的,「错的不是他们,是这世道。」
他不喜欢这世道很久了。
朝暮预感到赵封奕要去做什么,可一点也不觉得惊讶,甚至认为这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是他一生所追求的事情,是他的使命。
果然,不出半年,黎国更名赵国。
这一次的改朝换代沿袭了赵封奕一贯的温柔,把对平民百姓的影响降到了最小,在京城,在皇宫内,闷声不作响的,就结束了。
朝暮收拾东西再次翻开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和欢阳离开了临江城,在更温暖的地方开了一家客栈,还养了一条黑色的狗和一只白色的兔子。
「朝暮!你快来教小黑在规定的地方撒尿啦!」欢阳从后院气呼呼的走过来,委屈巴巴的趴在他怀里,「我怎么都教不会!后院被它弄得臭死了!」
「蠢丫头。」朝暮将信件放在木匣子里,抬手弹了弹她的脑门,抱着她一同起身往后边去,「我去看看。」
后院大槐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微风携着晨荷的清香徐徐吹来,一切都显得美好而宁静。
和赵封奕不同,朝暮所求的不多,他从来都只要一个欢阳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