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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春

我的未婚夫带回一位姑娘,她说什么脏活累活都愿做,回府不出月余,为他红袖添香,竟是那姑娘最拿手之事。

她撒一撒娇,便哄得我那未婚夫,用我家的铺子家业,向她下聘。

她略施小计,便让我那未婚夫给贡礼中掺了犯忌讳的物件,致我谢家死伤流放。

重活一世,她又准备故技重施。

可我不会重蹈覆辙,谢家的债,合该他们血偿才是。

1

前世,我的未婚夫捡回一个姑娘,初来我谢府时,她蓬头垢面,只留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沐浴过后,她似出水芙蓉般,攫了所有人的目光。姑娘说自己名唤苏斜月,扑通跪在我面前,泫然若泣,说她无父无母,什么样的脏活累活都愿意做,只求我赏口饭吃。

我的未婚夫动容,不由喃喃出声:「斜月照帘帷,忆卿和梦稀。」

我只道江阑心善,见不得可怜人受苦,便做主收下她,做了府上的婢女。

谁知不出两日,她嫌洒扫太累,没站半盏茶的工夫又喊腰疼,去铺子监管怕奔波辛苦。我问她究竟想做什么,她便低着头,一言不发。

直到我的未婚夫出现,她才掉着眼泪说,想要答谢江公子救命之恩,不敢奢求旁的,只愿为奴为婢,服侍他左右。

我闻言气得浑身颤抖,原来她这几日偷奸耍滑竟是为了此事。

还未等我发作,我的未婚夫江阑便挡在她面前,义正词严:「谢遗玉,你可知寄人篱下是何等滋味?是,你是谢家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知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苦楚,斜月她孤苦伶仃,你又何苦刁难于她?」

他提到「寄人篱下」一词,我便心软了几分。

不为那苏斜月,只为他江阑。

在大琉国,虽商贾为贱,但我爹谢达贵,早年间经营荣谢典当的铺子,家中也算殷实。

而我那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舅舅,不知怎的,得了守寡数年的长公主青眼,成了驸马。

当今圣上幼年势弱,若非当年被这位皇姐拼死护着,哪能等得到荣登大宝的那天。

圣上登基后,便封其为长公主,还从禁军中拨了一支禁卫,随她调用。

托了驸马舅舅的福,谢家成了新晋皇商,负责替皇室采买御用之物。

2

原本四大皇商中的陈家,得知此事,实在气不平。为了给我爹一个教训,在冬日寒夜,派人用马车将我拐出了城。

陈家本意是拘着我一夜,让我名誉尽毁,结果途中出了意外,雪地太滑,马车侧翻。

江阑那时正准备进京赶考,遇到昏厥在雪地里的我,便出手将我救下,背着我走了十几里的路,才找到谢府。我爹谢达贵,虽不通文墨,却也知晓恩情为重。便做主为我们订婚,婚期定在一年后的春月,只是要求江阑入赘谢家。

后来,江阑落榜,我谢家也无人瞧不起他,反而因他心气儿高,怕他一时想不开,将手里大半的铺子交给他打理。

婚期已定,江阑在京中无亲友,只能在谢府住下,左右他与我订了婚约,京中也少有人说闲话。

是以,当江阑说到「寄人篱下」时,我终究退了一步,苏斜月的事,毕竟戳了他心上的疤。

岂料,我的容忍退让,竟是为谢家日后招了那样大的祸患。

太后寿辰,我谢家作为皇商,自是要献上厚礼。我爹亲自选了上等的玉石,命人打造了一尊三尺玉佛像。

那佛像品相通透,可献礼之时,金吾卫扯下绸布,楠木佛龛中,原本的佛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是一只玉石打造的貔貅。

或许在他国,貔貅乃瑞兽,即便在太后生辰献上貔貅,也无伤大雅。可是在大琉国,圣上最忌讳的东西便是貔貅。传言,当初圣上初登基,有宫人说,先皇死得蹊跷,棺椁中似有血迹,而宾天当夜,先帝传位于当时还是瑞王的圣上时,瑞王没守规矩,随身携了一柄刻着貔貅的匕首。

后来,还是太后出面平息了此事。此后,瑞兽貔貅,便成了大琉秘而不宣的禁忌。贵人们摔了玉貔貅,不敢再赏玩。京中铺子凡供着貔貅的,也都连夜砸了消灾。

我爹本就胸无点墨,一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跪下叩头,说他罪该万死,对此实在不知情。

江阑便是那时站出来,摇唇鼓舌,说我爹早已对圣上心生不满,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而忠君爱国的他看不过眼,便只能大义灭亲,当众揭发。

圣上勃然大怒,要夷谢家三族。长公主求情也受了牵连,只拼得一个保下谢家直系女眷,流放南渊的结果。

即便有人觉得此事疑窦重重,可谁又敢触天子霉头,谢家再无翻案可能。

江阑领了赏,谢府的家业,尽数落入他囊中。

3

被流放前,苏斜月前来送我,彼时她身上绫罗锦缎、珠翠满头。

一改之前柔弱的形象,苏斜月笑得娇俏:「女子啊,还是要温婉守礼,你这般强势,江公子又怎会喜欢?我不过是吹了吹枕边风,说有你横生阻拦,日后我嫁与他做妾也难。谢遗珠,你的夫君我便替你收下了,谢家的家业,我日后也替你享用了。」

她捂着小腹,语气轻慢:「哦,对了,我还为你备下了一份惊喜。」

我原以为苏斜月说的「惊喜」,是她与江阑珠胎暗结,却不想,她连最后的活路也不肯留给我。

谢家为府上的下人都尽力安排了好去处,翠羽和我的贴身侍卫谢尽书却不肯离开。

出了京城数百里,那些押送我们的官兵终于露出凶恶的嘴脸来。

谢尽书为了保护我,和那些人殊死搏斗,他虽武功高强,可木枷锁链加身,无数刀斧砍在他身上,直至血肉模糊,也不曾后退半步。

最后他倒在我面前,浑身都是血,还是开口:「小姐,是属下不好,没能保护好您。」

真是个傻子,即便他死了,那些收了苏斜月好处的人,又怎肯放过我?

我这一生,曾收留过两人。一个是苏斜月那个白眼狼,还有便是谢尽书。

再度醒来时,那场噩梦一样的经历让我抖如筛糠。

可我凝视着午后窗棂透过的光,我的手依旧细白柔软,不再是流放途中那般,生满流脓的可怖冻疮。

贴身婢女翠羽进来:「小姐不过午憩一会儿,怎的出了这样多的汗?」

她小心翼翼用帕子为我擦拭额头,见我面色发白,又捂着嘴巴哄着我开心:「江公子正在府上的酌月亭作画,定是为了给小姐您一个惊喜。」

前世,自我们订下婚约后,江阑每每作画,画中的人都是我。我爹还因此打趣,说江阑定是对我情根深种。

现在想想,哪里是他对我情深义重?分明是演得一手好戏。

前世,听了翠羽的话,我也曾一腔憧憬,结果到了小亭边,便听到江阑侧首说:「此亭、此画,与斜月甚配。」

一旁的苏斜月则是望着那八仙桌上画中的曼妙女子,羞红了脸。

我那时气急败坏,冲上前去,几下撕了那画。江阑便拍案而起,斥我形同泼妇,哪里有半分女子的温婉?不似斜月,弱质纤纤、楚楚可怜。

苏斜月想要借这样的事激怒我,她才能有可乘之机。重来一世,我当然要配合她。

我命翠羽留在院中,只身去了酌月亭。

远远便听见江阑语气温柔:「此亭、此画,与斜月甚配。」

我心里嗤笑一声,面上的笑意不减:「原来江公子在此作画。」

听到我的声音,苏斜月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往江阑身侧靠了靠。

江阑停住笔,睨着我的眼神里满是提防。

看来这些日子,苏斜月没少给他勾画我洪水猛兽般的形象。

我勾唇,挽袖执笔,点了白瓷里调制的朱砂,匀了清水去浮色,在画中女子的左颊,画了一瓣桃花。

「桃花娇俏,与苏姑娘甚配。」可惜此时寒冬料峭,桃花都死绝了。

江阑松了口气儿:「近来技艺生疏,本想练笔作画,再画了更好的赠你,却不想你竟亲自过来了。」

他为苏斜月作画,却三言两语称是练笔,苏斜月的脸色红白交加,瞥向我的眼神也夹杂了几分怨怼。

我半分眼光也懒得分给她,只笑着说:「是我来得不巧了,倒是打搅了江公子的雅兴。」

我转身便走,走至回廊尽头,江阑反倒追了上来。

他呼吸急促,却还是开口解释:「遗玉,你别多想,斜月孤苦伶仃,我也是想让她少想想过去的遭难。」

这番说辞,我前世今生都听腻了。

「其实江公子,你又何必如此谨小慎微?」我退了半步看着他,「去岁寒冬,江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谢家上下对江公子自是感恩戴德。我知江公子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如今苏姑娘小意温柔,与你若能成事,也算一番佳话,我谢遗玉自甘成人之美,绝无半句怨言。」

江阑面有难色,「遗玉,我与她清清白白……」

前世,苏斜月一再挑衅,我也曾想过退婚。可我还没说几句,便被我爹驳了回来。说江阑重情,毕竟他与苏斜月没做什么对不住我的事,若是由我提出退婚,别人会议论谢家乃忘恩负义之辈。

我爹拍着我的肩头叹气:「何况,他背着你走了十几里的雪路,城中多少人知晓此事内情。爹知道你委屈,可是女儿家的名誉胜过一切,若是退了婚,往后你要活得多辛苦?」

我爹终究是错了,江阑家中清贫,落榜之后,也不愿回故里去看上一眼,显然是个寡情之人。前世,我爹之所以不愿退婚,那是因为江阑与苏斜月将一切都瞒得很好,挑不出大的错处。

我是商家女,但谢家并非普通商家,而是经手大琉贸易往来的皇商。如今我提出成全他和苏斜月,他反倒不愿了。倒不是江阑对苏斜月毫无情意,而是他舍不得谢家这块到嘴边的肥肉。

我拧眉,眼底哀伤:「江公子,我并非此意,这一年来,我对江公子也不是毫无情意,我是说,我与苏姑娘皆嫁与你为妻,许她平妻之位。」

江阑眼眸一亮,「遗玉,你说的是真的?」

很快,他又捺下眉来,「可谢伯父绝不会同意的。」

我故作笑意苦涩,「若是在几日后,长公主舅母生辰,若苏姑娘能哄得舅母开心,有舅母做主,我爹纵是再是不愿,也只能应下。」

江阑大喜过望,伸手抚住我的手:「遗玉,之前是我误会你了,不想你竟这般通情达理。」

我后退半步,抽出手,心中难以抑制地恶心作呕。

告别了江阑,我带着翠羽去城中的各个铺子转了一圈。前世,他们如此调换贡礼,自然是做了万全准备。那玉石貔貅耗时费力,江阑不会把这种事交由外人去做,那便定是自家铺子出了问题。

临近宵禁,我才与翠羽匆匆回府,看到谢府门前一干守卫,我心中一动。

前世,谢尽书本是贴身保护我的侍卫,可是自从江阑入谢府后,在我爹面前无意中提了两句,说男女授受不亲。我爹觉得读书人的话,总是没错的。不知私下里对谢尽书说了什么,后来,谢尽书再见我时,总是颔首避开。

寒风料峭。

我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干脆下去,启开窗子,试探性地对院中喊了一声:「谢尽书?」

无人回应。

正当我失望地准备关上窗子时,他却悄无声息出现在廊下,对我颔首行礼,语气寡淡:「属下在。」

我怔怔看着他出神。

谢尽书双唇抿成一线,身上一袭黑衣,瘦削的身形几乎与黑夜融为一色。

良久,不见我有所吩咐,他便低颔着头,嗓音有些迟疑:「小姐?」

一句「小姐」,让我几乎眼眶泛红。前世,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曾唤过我的名字。

鲜血将他的面颊染红,临死之前,谢尽书眼底仍写满愧疚,艰涩道:「小姐,是属下不好,没能保护好您。」

那时,他大着胆子向我伸出手,最后却又放下去,依旧恭谨守礼。

我抬手抚上他的肩胛,再要挪到面上时,终是顿了顿,由衷道:「真好。」

真好,你还活着。

「小姐,可是身子不适?要属下叫翠羽过来吗?」

谢尽书可能觉得我有些神志不清,他僵着身子不敢动。

4

我一时分不清是仇恨的触动更大,还是我重来一世,他却对那些过往毫不知情。

心下翻涌的情绪难忍,话里也有了几分赌气的意味:「没什么,我忽然想吃城中东福斋的八珍鸭。」

他沉默了一下,言简意赅:「宵禁。」

半个时辰后,窗子被人从外头轻轻叩了两下。我启开窗子,发现台上放了一只油纸包着的炙鸭,还热乎着。焦皮被剜去,整只鸭被收拾得惨不忍睹,看得出手艺十分生疏。这会儿下人都睡了,这不是小厨房做的,只会是谢尽书。

我心中一暖,我捡谢尽书回府时,他不过十一岁,我也才八岁。

有乞儿当街偷了我的钱袋,下人追出去,我自然不甘落下风,可是他们腿脚快,我追赶不及,落在后面,最后在一个巷口看到一个和先前的乞儿打扮无二的人。

我私以为他们是一伙儿的。

那时候的谢尽书正将半个脏兮兮的饼子往怀里塞。

我伸出手:「小乞丐,还钱。」

在年幼的我看来,他们长得都差不多,都是脏乱的头发盖着脸,容颜不可辨。

管家闻讯追来,看见我逼问巷口的乞儿,也出声帮腔。

那乞儿仿佛有些迟疑,从地上慢吞吞地爬起,我才看清他的左腿有伤。仔细瞧去,他身量要比那个抢我钱的乞儿高一些。

他冷着脸:「我没有偷钱。」

在一众看热闹的人中央,我愈发心虚,可事已至此,我选择了缄默不语。

「我没有偷钱。」他固执重复了一遍。

管家脾气暴躁,一挥手,命下人去搜身。

他本就衣衫褴褛,当着众目睽睽之下搜身,无异于羞辱。

「没在你身上,便是中途转移了,便把那些个乞儿全都抓起来,打上几板子,自然就有人招了。」

衣衫破旧的少年终于面露惊惶:「别动他们……我随你们去官府。」

「算了。」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便让他同我们回府,丢了的钱权当是买个下人。」

后来,那乞儿与我们回了府,府中下人的粗布短衫不大合身,套在少年身上,短了一截。

我心里有愧,少年没有名字,我便央求府上的先生为他起个好名字,那时先生吃醉了,满口的之乎者也,「什么尽信书,不如无书。」

我逮住几个字,回去我一脸洋洋得意地告诉他,我为他取了个好名:谢尽书。这恩赏旁人还求不来呢。

我刻意拉长了声线,仰着脸看他;「那你要怎么谢我?」

洗干净了的谢尽书,身形挺拔、眼眸清亮。

他有些不自在,偏过脸,良久才道:「属下会竭尽全力,护小姐周全。」

我撇撇嘴,闷葫芦一个,连漂亮话都不会说。

可未曾想到,最后,他却是拼了一身性命不要,也要护我周全。

5

这几日,苏斜月忽然改了性子,很少出现来找我的不痛快,倒是专心练起了舞。

我听翠羽提起过,那舞很是稀奇,和大琉常见的舞种不大一样,我知是江阑给她说了长公主生辰之事。

舅母的生辰如期而至,我那只知风花雪月的舅舅,大清早便派了几辆漆金雕花的气派马车来谢府接我们。

父亲听下面的人说得了好玉石,一大早便去了铺子,说要为年关前的太后寿辰做准备,没法儿陪我们同去,只备了厚礼要我们一并带去。

送完父亲,我在府门外,看到了姗姗来迟的江阑和苏斜月。

这些日子,苏斜月在府中俨然一副小姐做派。江阑对她很好,凡有所求、无所不应。她身上的穿戴比上京里的贵女们还要出挑,一袭缕金飞花的凤尾罗裙,惹眼得紧。

苏斜月瞥了我一眼,正要行礼便被江阑拦住,她只好无奈一笑,虚虚扯着江阑的袖袍,朝马车走去。对着正向马夫嘱咐的谢尽书道:「你过来,江公子出行,这儿正缺个马凳。」

谢尽书却似没有听到,苏斜月一脸愤恨,快步上前,正欲扬手,却被谢尽书反手制止,拎起胳膊,向后推了一下。

谢尽书明显收了力,她却低呼一声,扑向了江阑怀中,将脸埋在他的肩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江阑一脸怜惜,哄着苏斜月,又对着谢尽书喝道:「遗玉,我看这侍卫,也不必待在这府中了。」

我可不是那指望着未来女婿继承家业的父亲,对他时时好言相哄。

我冷笑一声:「我谢府的侍卫,向来只听谢家人吩咐。」

三两步上了一辆马车,掀起车帘一角:「我一介女流,尚且不用马凳,江公子是腰不好吗?」

江阑倏然涨红了脸,不知是被人违拗了心意,还是被我这话刺的。

苏斜月半掩着面,嗓音低微:「看小姐这副心焦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侍卫才是您心尖上的人。」

不待我开口,一旁的谢尽书冷言道:「属下与小姐云泥之别,不敢肖想。」

苏斜月捂着嘴惊呼一声:「斜月只是说笑而已,谢小姐不会生气吧?」

我捺着脾气,叫江阑快些出发,误了时辰,舅舅舅母会生气。

苏斜月却觉得三个人挤不下,说是见不得江阑委屈,非要扯着他去另外一辆马车。

长公主府的生辰宴,苏斜月本以为自己能够大放异彩,却被公主府的婢子们拦在外头,那些婢女们瞅着她外氅上双蝶牡丹的绣纹,说是公主从未给这么一位「贵女」下过请帖。

江阑求助性地望向我,我却恍若未觉,将请帖递了上去,随女官进了长公主府。

听说,苏斜月铁了心要入生辰宴,竟不顾面子,当众给江阑行了大礼,表明其婢女的身份,这才被带了进去,因身份低微,连席位都没有,只能侍立在末席江阑的一侧。

她穿得招摇,又只是婢女,这番行径,自然引起了上京贵女们的不平,看向她的目光多有鄙夷。

苏斜月面色讪讪,当下却不好发作。

好容易熬到诸位贵女们献艺,苏斜月再也按捺不住,向长公主舅母盈盈一拜:「斜月听闻长公主喜丝弦、好舞乐,苦练一舞,特为长公主献上。」

舅母于上首皱了皱眉,对我道:「遗玉,你府上的婢女倒是多才多艺。」

我笑而不语,垂了眼帘。

苏斜月见无人再拦,提裙入了正堂。

白釉台上的蜡烛点燃了几盏,正堂的光乍亮,琵琶声起,苏斜月也应和着弦乐,腾挪开舞步。她是下了功夫的,行动间如流云飘曳,长袖如蝶翅震颤。舞停歌罢,苏斜月收拢衣袖,盈盈伏地,如莲瓣菡萏、一片静谧。

苏斜月起身,扬起脸,想象中的溢美之词却没有出现,四下有知情者倒吸一口凉气。

这舞名唤《素腰》,当年长公主舅母与平西将军大婚,不过三月有余,平西将军便看中了一貌美舞姬,不仅沉迷美色,还将人带回府中,日日红烛高照,调琴赏舞,而那舞姬最擅长的便是这支《素腰》。

后来平西将军遇刺而死,那舞姬悬梁于楼阙,长公主却守寡多年。

将军与舞姬,二人单拎出来实是一桩佳话,但是对于长公主舅母来说,却是一段旧时难解之恨。

长公主舅母身边的女官见苏斜月呆立在原地,端起几上的酒盏,走下堂中扬手,泼了她一脸的酒水。

苏斜月面上的脂粉瞬时花了,狼狈不堪,一脸的不可置信。

江阑坐不住了,起身揖礼:「长公主殿下,不知我这婢女如何开罪了公主,要被人这样羞辱?」

我叹了口气,对上首福身道:「舅母明察,江公子是真心喜欢这位苏小姐。遗玉也是惜面之人,大庭广众之下,江公子这般维护于她。遗玉心知,这些时日,二人早已经两情相悦,遗玉再加阻拦,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倒不如放手成全。」

我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今日,从进了这公主府,多少目光盯在苏斜月身上,江阑对她处处维护,用度与普通婢女天上地下,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一般。

「在本宫面前尚且如此猖狂,私下里你又受了多少委屈?」

舅母拧眉,指着江阑的鼻子,拍案而起:「还未与遗玉成婚,便让一个恬不知耻的女子登堂入室,携她来宴上,江公子是在给遗玉难堪,还是在给本宫难堪?」

舅母生了好大的气,但多少早便知晓了江阑先前救我之事,还是留了情面,只道由她做主,那婚约作罢,将二人轰出了公主府。

宴毕,舅母抚着我的手:「你舅舅央我做了这出戏,他在花厅等着你,去瞧瞧吧。」

我应下后,走向廊檐,听到身后舅母道:「你如今也自由了,好好谋一谋之后的路,本宫看那江阑未必肯善罢甘休。」

我不胜感激,苏斜月所学之舞,是舅舅于此人脉广,搜刮了来,想方设法送了过去。不过舅母肯配合,足见早已放下过往,与舅舅感情和睦。

我娘曾是大琉的传奇人物,在家中,便对她的哥哥、我的舅舅最恨铁不成钢。娘不喜女子的脂粉,终日舞刀弄枪,和我爹生下我后便不辞而别,据说是圆她的江湖梦去了。可惜不过两年,娘的尸首便被人送回来,说是死于江湖恩怨。

舅舅自小便不好圣贤书,偏喜写那些个悲戚婉约的诗词,上京中人看不起他,只有长公主舅母对那些诗词赞不绝口。

他懂她一腔深情难自抑,她懂他满腹才华无人诉。

到了花厅,舅舅已经等候良久,他依旧穿红戴绿,像只花孔雀。

我从袖中掏出两盒包装精致的脂粉:「这是飞花阁新出的香粉,方才忘了送舅母,便由舅舅转交吧。」

「遗玉呐,舅舅真是没白疼你。」他一脸爱怜地抚摸着手里的胭脂盒,嘴里念叨着,「我一盒,公主一盒。」

我:「……」

舅舅瞥我一眼,「遗玉,你还年轻,不懂色衰而爱弛,女子如是,男子亦然。」

离开长公主府前,舅舅塞了我一本自己撰写的诗册,说是里面都是自己呕心沥血的创作,一般人无缘得见。

我偷偷摊开一面,全是些腻歪的情诗。

今日来客众多,马车不能尽数停留在长公主府前,我在府门候着,翠羽去巷口叫车夫驾车过来。

她甫一离开,便有人从旁处蹿了出来。

江阑扯着我手腕,将我拽往屋舍无人之侧,他的声音比手上的动作要阴狠:「谢遗玉,我当初救你性命,你竟如此害我?」

我笑了笑,往他身后看去:「怎么不见你那位佳人?」

江阑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他咬牙:「我不会离京的,这几日我会在京中的西盛酒楼,等你过来。」

注意到远处翠羽和谢尽书的身影,他加快了语速:「谢遗玉,我给你七日的时间,七日后,我要你在西盛酒楼前,三步一叩首,求我娶你。否则,我就将去岁雪夜,你谢家是怎样忘恩负义,你又是如何与你那个侍卫私相授受,不清不楚的事,大白于天下。」

他凑近我的耳边,冷笑:「谢遗玉,我玩完了,你也别想将我一脚踢开好过。」

6

我忍着疼,勾唇看他:「你和苏斜月两心相许,我成全你们,也成了错?」

翠羽小跑过来,瞪向江阑。

江阑不动声色松开我的手腕,「我与斜月清白,何惧天下人说?」

我看向紧跟过来的谢尽书,亦抬起指尖:「我与他也清白,又何惧天下人说。」

谢尽书闻言垂下眼,眸中情绪不明。

回府之后,便有仆从传父亲的令,要我去正厅。

刚跨进正厅的合闸门,我便听到我爹喝道:「跪下!」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女儿?主意大到当着长公主的面退婚?」

我沉默了一会儿,仰起下颌:「女儿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前世,我从未违拗过父亲的心意,但是自从知道了谢家日后的祸,我半步也不能退让。

父亲被我的固执气得咳个不停,要动家法,翠羽哭着拦,却被几个仆妇拉开。

架势拉起来,他往日再纵着我,如今当着下人的面,也得动点儿真刀实枪的,才好收场。

我不哭不闹,任凭父亲取了两寸宽的竹板。

这时候,谢尽书却闯了进来。

他一身黑衣,挡在我面前,声线寡淡:「是属下没能护好小姐,以至于那次小姐遭难,老爷若是要罚,请责罚属下。」

我蹙眉,我爹本就是吓唬我,顶多虚张声势打几板子了事,他却在此刻闯了进来。

果不其然,我爹看到谢尽书更是大动肝火,抡起竹板便往他招呼。

我攥住他的衣袖:「谢尽书,这件事与你无关,还不出去。」

他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仆妇们将我拉开,那板子结结实实打在谢尽书身上,足足几十下,他甚至连脊骨都没有弯一点儿,黑衣浸了血,顺着衣角落下。

我爹扔了板子,最后一下没收住力,竹板的毛刺将他颈侧划伤,渗出一串血珠。

谢尽书唇色泛白,却还是屈膝跪下:「老爷,江公子并非良配。」

我爹看了他一眼,却是对我道:「糊涂啊,整整一夜未归,江阑救你一事,若他怀恨在心,传扬开来,你得被多少人指摘清白?」

我咬着唇,语气平静:「女儿与江阑还未成婚,他便将人接进府。究竟是清白重要,还是女儿的幸福重要?」

我爹闻言软了口气:「我给你时间考量,想通了,你亲自将江阑接回来,长公主那边,我会替你们转圜,向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年轻人的戏言,做不得真。」

7

回房的路上,翠羽拿手背抹着眼泪,「小姐,老爷铁了心要你与江公子成婚,这可如何是好?」

我让她放宽心,早早回偏房歇下。

回首,看见仍不远不近跟着我的谢尽书,我停下脚步,转头问他:「江阑说你与我不清不楚,此事,你怎么看?」

绀青色的墙壁上,桐质烛盏拉出橘红色的一线,将他俊秀白皙的面容晃得灼灼不可逼视。

他不敢看我,僵了片刻,才缓缓低头,嗓音艰涩:「我与小姐,云泥之别。」

「所以,你是瞧不上我谢遗玉?」我挑眉。

他倏然抬头,似乎被我大胆的话语吓了一跳。

「不……不是。」谢尽书旋即垂了眼,语无伦次,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干脆退了半步,颔首道:「小姐若无吩咐,属下先退下了。」

「等等。」我成功制止了谢尽书落荒而逃的脚步,「我有些东西要看,天晚了需要点灯,翠羽举不动烛台,便劳烦你了。」

他顿了顿,紧抿着唇:「属下衣衫沾了血,怕弄脏了小姐的书案。」

我其实是担忧他身上的伤势,父亲动的刑,算是受罚,谢尽书的脑袋一根筋,决计不会私下里给自己上药。

少时,我贪玩,经常偷跑出去,谢尽书拦不住我,便总陪着我同去。几回里难免被父亲发现,他舍不得责罚我,便只拿谢尽书开刀,他身上的伤就没好全过。

一旦我问起,谢尽书便推说是练功时候受的伤。

自从去岁冬夜那个意外,谢尽书习武就变得很是刻苦,白日偶有碰见他,脸上都添了伤。

可每每我想问他些什么,不待我开口,他便抱拳行礼,随即转身离开。

以至于我觉得,因受了我的连累,谢尽书应当对我很是厌恶。

可是,前世流放途中,他却拼了命护着我,让我难免生出一丝荒诞的遐想。

室内烛火幽暗。

谢尽书单手擎着烛台,离我的书案不远不近。

我翻出账簿,心不在焉地翻看,想着用什么样的措辞,将伤药给他。

谢尽书腰背挺直,只眼观鼻、口观心,沉默着站在书几一旁。

但凡有昏暗、我瞧不清之处,他总能恰到好处将蜡烛移至。

烛火即将燃尽,光线幽微之际,我诧异抬头,便与谢尽书四目相对。

他蓦地低头,手里的烛台倾斜了几分,蜡油滴在账簿上。

烛光掩映下,谢尽书细密的长睫轻颤着:「属下一时不察,请小姐责罚。」

我绕过案几,向他走近,鼻尖雪松的清香愈发浓烈。

谢尽书背靠着书案,退无可退,只好偏过头,倾斜的蜡泪滴在了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

我无奈叹了口气儿:「谢尽书,你是不是傻的?」

我将书案旁多宝格上的锦盒拿下来,「你受了伤,要及时上药才是。」

「闭嘴,别动。」我言简意赅,一手扯住他的领口向下拉。

霎时,谢尽书的耳廓攀上一抹轻红,他面上有些赧然,下意识捂着领口,就着我的动作,单膝跪地:「小姐千金贵体,不该纡尊做这种事。」

我低头看他:「我白日里对江阑说的话,并非出自真心。」

他眸光黯了黯:「小姐既心悦于江公子……」

我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道:「我才不要与你清清白白。」

他倏然抬起下颌,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我与他在深夜的寂静中,对视良久。

谢尽书终于站起身,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发,记忆里,他似乎头一次这般僭越。

我有些怔愣,瞪圆了眼。

不过片刻,谢尽书收回手,唇边的笑意莫名有些苦涩:「小姐是天上的星辰,自然不该与我这样卑微的凡俗之人在一处。」

他颔首,干净的下颌线一线延伸,嗓音也低微起来:「属下只盼着小姐能够平安喜乐。」

我紧咬着唇,鼓足勇气凝视着他:「所以,这算是拒绝?」

谢尽书眼尾微红,「是属下不知好歹,还请小姐责罚。」

我把药膏连同白日里舅舅给我的诗册一股脑塞进他怀中:「谢尽书,你好样的,把这册诗集,抄上三遍才算完!」

「是。」他颔首应下,唇边似有莞尔的笑意一闪而过。

我满腔愤懑无处发泄,正欲多说两句,环顾屋中,却哪还有谢尽书的影子?

8

不过两日的光景,京都便有传言,说是陈国公收了长公主生辰宴上的舞姬为义女。

陈国公是曾经上京四大皇商中陈中辛的长兄,今已年逾六十,而那流言中的舞姬便是以一支《素腰》闻名的苏斜月。

前世,太后寿辰上,原本献礼的玉佛被人换成了貔貅。这几日,我命人监管着荣谢典当的各个铺子,却并未发现任何端倪。

问题既不是出在此中关窍,想来那人在宫中也有人脉,才可手眼通天。而江阑在上京毫无根基,又怎会有那样大的能耐偷天换日?

谢家出事,长公主舅母绝不会坐视不理。前世,长公主因维护谢家被陛下禁足,手中原本掌管的那支禁军护卫的兵权也交了出去,而陈国公的嫡子正是如今的禁军统领。

谢府失势,虽有江阑接手,却不复先前荣光,陈家便一跃而起,重列四大皇商之位。

谢家与长公主府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可谓一石二鸟之计。

而前世,出这个主意的人便是苏斜月,思及此,我隐隐觉得,她正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我曾听江阑提起过,苏斜月乃是他替父亲去边关贸易回来,经过距离上京颇近的郴州,从跛脚牙婆手中救下的、贫寒人家的孤女。

生辰宴过后,人人皆知当朝长公主不喜苏斜月,陈国公却还将其收为义女。会否苏斜月与陈家还有其他瓜葛?

没有自小的功夫,能在短短几日,将一支《素腰》跳得出神入化的女子,又岂是一个贫寒人家的孤女能做到的?

前世的事情给了我一个教训,江阑是个小人,睚眦必报、恩将仇报是小人的拿手好戏。

而我,必须亲手捣碎他的希望。

思及此,我决定瞒着父亲,收拾行囊,连翠羽都未告诉,只从别庄里选了几个可靠的手下,作商队打扮,晨起随我出了上京,赶往郴州。

郴州距上京脚程不过半日,也算富庶之城。谢家在郴州也有分铺,未免父亲发现,我特意没有去荣谢典当的分铺,反倒乔装改扮一番,去了烟花柳巷的粹香楼。

我去粹香楼时,顾春如姐姐正在雅间调琴,而对面乌木案几坐着一个行止间颇为风流的贵公子,琴音未起,便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

见我叩门进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话里话外,也酸得掉牙:「早知春如妹妹请了旁人,在下就不多叨扰了。」

他虽这么说,却没有半点儿起身挪座的意思。

郴州的牙婆业务广,往巷子里各式的胭脂楼里送人也是常有的事。

我那逝去的母亲曾对顾春如姐姐有救命之恩,她虽身在烟花柳巷,人却有意思得很。常与我书信往来,说些巷子里的趣事。

见他一把檀木折扇不离手,我便知这是春如姐姐信中提到过的那位公子,名唤王缮,乃郴州大户王家的子弟。

我来郴州所为之事,没有避着他,王家在郴州是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若他肯相助,最好不过。听说了我的来意,又得知我是女儿身后,王缮摸摸鼻头,一脸悻悻之色。

王缮为哄春如姐姐高兴,答应明日此时,必将那跛脚牙婆送上门来。

翌日,得了我想要的答案,从粹香楼出来时,我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谢尽书身姿挺拔,眉眼英挺,在这花柳巷中很是招摇,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答应了春如姐姐送我的王缮,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一展折扇,笑得很是诡秘。

「你相好?」

「赌气着呢?」

「我帮你试试他?」

我还没品出王缮话里「试试」的意思,下一刻,他却虚虚揽住我的腰,唇角微勾:「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在下只能日也相思,夜也相思……」

他得意不过须臾,下一刻,便面上扭曲,疼得龇牙咧嘴,竟是被谢尽书反扣住手臂,肩膀快要脱臼。

王缮眼泛泪花,拼命向我眨眼。

「谢尽书,放手!」我喝道。

谢尽书颔首,紧攥的指骨终于松开。

王缮转身便逃回了粹香楼。

回上京的马车上,我与谢尽书相对而坐。

这一回他终于不再同我讲什么尊卑有别,而是沉默了许久,开口询问:「小姐此时来郴州,就是为了与那位公子相见?」

谢尽书低颔着首,漆黑的睫毛轻颤着,似乎很在意这个回答。

我扬眉:「我与王公子书信往来数月,如今得见真人,自然是喜不自胜。」

他紧抿着唇,很郑重道:「随意出入那样的地方,小姐日后会委屈。」

谢尽书大抵说的王缮出入的花柳巷。

我凑近他,迫着他的目光与我相对,笑意不达眼底,「谢尽书,你是我什么人啊,有什么资格替我周全?去岁雪夜是,今日也是。」

他瞳孔骤缩,瘦削的指骨扶住马车壁,面色霎时变得苍白。

良久,他嗓音微哑,笑得有些嘲弄:「小姐……都知道了。」

雪夜一事后,我曾听翠羽说,未来的准姑爷,固然雪地难行辛苦,还知道见未来的岳丈,换上一双新鞋,实在是对小姐有心。

我那时从昏迷中醒来不久,听了翠羽的话,只是一笑而过,并未多想。

可是后来想想,江阑身上的衣物都未换上新的,为何只单单换了一双鞋?几十里的雪路,他的鞋履却几乎簇新,毫无破损。

江阑从那时候,便打定主意,要瞒天过海。

后来装着装着,自己也信以为真,出入皆以谢家的救命恩人自诩。

谢尽书见我一言不发,面上却是冷然的,有些无措:「属下知错,不该欺瞒小姐。」

我抬手,指腹挲过他的眉骨,细瘦高挺的鼻梁,再往下……

马车内空间狭小,我身上的大氅本就松松垮垮拢着,此刻因这动作,滑落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梅花细锦衣。

谢尽书的呼吸有些紊乱,却很快屏住气息。

他细密的睫毛下有一小片乌青,显然是发现我不在京都,便寻迹连夜赶来郴州。

细风吹过锦帘,心弦被无意间撩动,他握住我的手腕俯身,嗓音很轻:「小姐,属下僭越了。」

外面的光白耀耀一片,又落雪了。

很浅尝辄止的一个吻,他的唇比雪色要凉,气息却是温热的。

谢尽书半跪着,小心翼翼替我系好大氅,路不平,一个趔趄,我的脑袋险些撞上了车壁,谢尽书抬手撑住,额头砸在他手背上,谢尽书闷哼一声。

外面的车夫很不合时宜地问道:「小姐,您没事吧?」

谢尽书声线微哑:「无碍,继续赶路吧。」

9

三日后,江阑搭在上京最繁华的地段,搭了戏台子,又请人排了出戏。

戏的内容,莫过于一个女子,如何忘恩负义,跻身荣华后又看不起曾救她于危难的贫寒公子,对其大肆羞辱。

人人驻足观看,有知道谢家在长公主生辰宴提出退婚的,窃窃私语,对江阑多有同情。

江阑将阵仗闹得很大,又不愿真的撕破脸,不明说谢府无义,只教人无端揣测,借悠悠众口向我谢家施压。

我出现时,那戏正演到第四遍。

江阑在一旁的茶铺吃茶,气定神闲,仿佛早便知道我会忍不住前来。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这台上的人演技拙劣,倒不如江公子亲自登台,以江公子的能力,定能将这出戏演得惟妙惟肖。」

围观的人多有愤慨之色,显然我这刺他的话落入旁人耳中,只是一番羞辱。

江阑抬头,满眼底情深,「你终于舍得来了?」

我见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这才吩咐翠羽赏了一锭金子给台上的戏子们,叫他们停下。

江阑并未制止,他满心等着我回心转意去求他,只当我此番是来接他回谢府。

台上戏已歇,台下的戏却正开场。

我不欲与江阑多说,他却耐不住,急切道:「遗玉,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今日既回头,之前的错处,我便当作从未发生过。」

我听了觉得好笑,吃吃笑出声来,「去岁,江公子进京赶考,住在临项阁最末等的下房,甚至因为囊中羞涩,被人赶了出去。」

江阑的脸白了白,大抵觉得在众人面前被落了面子,便抢去话头:「遗玉,你说这些做什么,我江阑虽家境贫寒,却也是七尺男儿,知道什么是一诺千金,雪夜救你,也是心善所致,谢伯父为了报恩,为你我指婚,这一年里,我从未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你又何苦拿这种话来刺我?」

这个时候了,他还在维持他的良善大义的形象,话里话外,都在指摘我谢家忘恩负义。

我笑了笑,也不再给他留情面,抬高嗓音:「雪夜那晚,城中宵禁,城门禁闭,究竟是谁深夜闯城,将我背回城中?」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

「江阑,你真以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脸面,能让上京守城将士深夜启开城门?不过是因背我回城的侍卫是谢家人,守城之人问询了长公主府,方才放行。雪路难行,我的侍卫背我走了几十里,鞋履都磨破了。力竭昏倒在离谢府不过百步的街巷,被你捡了便宜罢了。」

谢尽书有谢府侍卫的腰牌,而谢家又与大琉长公主府休戚相关,谢家小姐被绑架,兹事体大,当初人被寻回,已是难得。守城将士不过是卖谢府一个面子、卖当朝长公主一个面子,这才于宵禁之时放行。

这一个又一个的重击砸下来,围观人的脸色相当精彩。

我漫不经心地问:「江公子,可要当着众人的面,与当日守城之人对质?」

江阑脸色青白,到底顾及脸面,不敢当众对质。

长公主生辰宴上,江阑对苏斜月的种种,毕竟只有京中显贵们知情。而上京的普通民众却被蒙在鼓里,对此毫不知情,只当是谢家寡情,贸然提出退婚。

如今江阑造了声势,搭了场子,我岂能不配合他?

不过,我亦松了口气儿,若真三方对质,江阑虽能原形毕露个彻底,但谢尽书宵禁犯夜之事,罪责是断断无法逃脱了。

江阑想要离开,却被围观的人拦着不许走,斥骂他品行不端,竟瞒天过海,以谢府的恩人自诩。

有各大酒楼的管事,扯住江阑的衣袖,骂骂咧咧:「之前当你是谢家的贵婿,许你赊账,如今既然知道了实情,还请江公子把欠下的银两补上。」

这时候,忽然有一辆马车驶来,坠着的銮上的刻有「陈」的篆字。

风吹銮响,苏斜月亦缓缓挪步下来。

苏斜月打扮招摇,如今她被陈国公收为义女,出行皆有仆从同行,排场很大。

她先是对江阑微微福身,礼数周全,而后看向我,却眉目含嗔:「不论怎么说,谢姑娘到底与江公子有婚约,却与府中侍卫厮混于一处,江公子实在难自抑,终日闷闷不得乐。」

我挑眉:「原来是陈国公新收的义女,怨不得在我谢府做婢女之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原是有更高的枝儿可攀。」

她闻言却不气闷,反而挑眉道:「江公子光风霁月,斜月不过是承蒙江公子所救,一直心怀感激,如今看不惯某些人颠倒黑白,这才将实情道出,也算知恩图报了。」

江阑看见她来,眸中一亮,想起了什么,也似有了底气,一改之前的颓败,反倒镇定自若地看向我:「谢遗玉,你那侍卫为何要舍命救你,不过是因为你们早有苟且。」

他已经知道不可能与我成归于好,如今能将我的名声损毁几分,也算替自己出一口恶气。

我不怒不气,笑着看他:「什么时候,侍卫尽职尽责,也成了苟且?」

江阑一噎。

我继续道:「你将苏姑娘接回府半年有余,她常日相伴,不离左右,苟且的人是谁,江公子与我心知肚明。」

苏斜月蹙眉,声音也冷下来:「谢小姐,青天白日的,不要污人清白。」

前世,谢家遭难,年关之前的太后寿辰,流放旨意下达之时,苏斜月来见我便已显怀。

我算了算时日,往人群中兜了一圈,这才冷了脸,让府中的仆从上前将苏斜月扣下。

「谢小姐,你虽生气,倒也不能黑白不分,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苏姑娘一介弱质女子下手。」有人出言制止。

他们倒不是对苏斜月的话信以为真,不过是因为苏斜月如今被陈国公收为义女,因陈国公的声势,出言相帮几句。

「江公子虽顶替了旁人的恩,但谢家却也绝非不懂礼数之人,我本应父亲之命,细细筹备婚事,婚事未成前,不敢有半分逾矩。」

我说着说着,低下头去,声音也渐渐带了哭腔:「本想对未来的夫君多加照拂,甚至央求父亲,将京中大半的铺子交予他打理。岂料那日……那日,我带着婢女,为江公子送羹汤,却正好撞见他与苏姑娘私会,他们两个人在……」

我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似是很难为情,又红着眼眶道:「父亲对此事不知情,我替江公子隐瞒得很是辛苦。直到有一日,撞见苏姑娘作呕不止,还是府上有生养过的嬷嬷提点过,我才知她这是有了身孕。既然他们二人早有情意,我又何苦横加阻拦?」

我这话说得三分真来,七分假。

一时间,人群倒抽一口凉气,众人皆以瞧可怜人的目光看我,很是惋惜。

我抬手擦了擦泪,对着方才我在人群中看到的白须老大夫行了礼:「如果遗玉记得不错,周老先生,您应该是上京中数一数二的妙手,不妨便替遗玉验一验,这苏姑娘有孕是真是假吧。」

如果今日是我带了人当众诊治,别人只会揣测我早有准备,甚至买通大夫作假。

可周柄仁是上京安凝堂里资历最老的大夫,为人高洁,在百姓中很得尊重。

周大夫应下,很快,他搭了脉,露出凝重之色:「这位姑娘,确有三月有余的身孕。」

老大夫的话甫一落下,周遭人的骂声便如流水般涌来。

「江阑这种渣滓,贪慕人家谢府荣华,挟假恩图报,还要给未来的娘子那样大的难堪,怨不得谢小姐要退婚。」

又一穿金戴银的娘子啐了一口:「呸!搁我,早把负心郎打断腿,丢出门去,还轮得到他来当街羞辱?」

「谢小姐只提退婚,已是大德,谢家真是给他们这对狗男女的脸了。」

此遭,我算是体会到大琉民风剽悍,他们二人几乎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被民众群起而攻之,用臭鸡蛋、烂菜叶子砸了个满身狼狈,最后灰溜溜逃掉了。

也不知道那位德高望重的陈国公,听闻此事,还愿不愿意认苏斜月这个义女。

前世,江阑和苏斜月将珠胎暗结这事瞒得密不透风,只等江阑娶我后,苏斜月便能顺理成章,凭借腹中之子,登堂入室。有了这个把柄在手,如今倒是帮了我的大忙。

不过令我疑惑的是,谢尽书虽未坦白雪夜之事,可江阑冒名顶了谢尽书救我之名,此事期间经手了这么多人,从大琉守城之人到长公主府,一直以来,竟是半点儿风声也没透出来。

所有人皆以为此事会就此揭过,不承想,不过两日,此事竟在京都发酵起来,言官弹劾,多有涉及长公主府。谢尽书犯夜,却被守城将士放行,去岁雪夜值守的将士难免被上官问责。

左右那时,并无战事,也没有出大的乱子,但谢尽书也难逃一罚,挨了杖刑,被罚与匠人们一同修筑三个月的西城墙工事。

驸马舅舅来找过我,一脸歉疚,「那时,舅舅瞎了眼,想着江阑如若能高中,总比谢府中区区一个侍卫配得上你,你还年轻,择一位好的夫婿,是一辈子的事,真心难辨……」

我打断他的话:「舅舅当初不听家中人的劝告,坚持要同长公主舅母在一起的时候,众人反对,舅舅却从不后悔,怎么舅舅的真心就是真心,我的……就不算是呢?」

「你对他早就?」舅舅声音迟滞了一下,满脸惊愕。

他似乎还想要劝什么,却忽然摆了摆手:「罢了,你舅舅我忽然得了一个新诗的灵感,便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

临了,他又转头,很欣慰地对我说:「遗玉长大了,舅舅永远都是最支持你的人,你与那小侍卫之间的阻碍,舅舅会替你们转圜。」

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当初那件事,大抵并非舅舅的主意,而是长公主舅母的意思。

舅舅之所以亲自向我道歉,只是为了维护他的妻子。

10

修筑城墙工事,旁人都是应召过去,谢尽书却是因受罚而去的。

一开始,他不免受到排挤。那些匠人们看谢尽书的眼光也大都不善,到了领吃食的时候,往往排到最后,留给他的却不剩一点儿。

谢尽书却从未向我说过这些不公,他很能吃苦,做事又认真。渐渐地,也能融入那些工匠之中,我闲来总听翠羽说谢尽书的近况。

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围着我,却也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

父亲成日地长吁短叹,大抵觉得没脸见我,总是拿铺子的事忙避着我,早出晚归。

我不想再顾忌世人的眼光,那日午时,我下厨,做了一些小菜吃食,拎了食盒去了西城墙处。

这里少有年轻女子光顾,大老远,便听见那些匠人揶揄打趣的声音。

跑过来时,谢尽书面上难得有些赧然,他瘦了一些,下颌上冒着青色的胡茬。

「小姐怎会来此?」

见我盯着他的脸,谢尽书眼神有些慌乱,垂眼道:「这里太脏,尘灰又大……」

他虽不舍,却还是催促翠羽尽早带我离开。

翠羽退开了一些,我轻笑着握住他的手,他挣扎了一下,嗓音微哑:「都是泥沙,小姐别弄脏了手。」

我却固执地没有松开,仰头看他:「还记得后院里,我们小时候一起栽种的玉兰树吗,再过三个月,玉兰花便要开了。」

「嗯。」

「谢尽书,玉兰花开的日子,我们便成婚吧。」

他面上一僵,怔怔看着我,连有匠人喊他的名字也恍若未觉。

良久,谢尽书小心翼翼抱住我,手有些颤,轻声道:「小姐可是想好了?」

我佯装愠怒:「怎么,你要对我始乱终弃吗?」

他俯身,温热的指腹挲过我的下颌,头一次笑得像食得了饴糖的孩子:「属下甘之如饴。」

我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他,说自己做了许多点心吃食,要他分给那些匠人。

他垂了眼,「小姐亲手做的,属下如何舍得分给别人?」

那晚着了风寒,我睡下去便不得踏实。

夜里屋内总有细碎的响动,人又仿佛被梦魇住,怎么也逃不脱,灰白的飞絮将我扯进光怪陆离的谢府,四处都是破败的,下人们卷着行礼奔逃,我便蜷缩在屋内的一角。

外面是官兵的吵嚷,似乎一刻也停不下来。

合闸门被人推开,我失声捂住嘴巴。霎时间,所有的喧闹都停歇了,周遭暗下来,有人却提着灯盏,走至我面前——是谢尽书。

他在我面前站定,笑着向我伸出手,我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回握住那只手。

后来,谢尽书带着我穿过漆黑而长的甬道,躲避着所有人的追打,在暗道的尽头,是一团明明灭灭的微光,他手里的灯盏也掉落下来。

就着微弱的光,我看到谢尽书漆黑细密的睫毛湿漉漉的。

穿堂的风而过,冷得人打了一个趔趄……

我终于停下了脚步,哆嗦着双唇道:「谢尽书,你的手好凉啊。」

他便也不说话,只是回头看我,唇边的笑意很淡,几乎要随风消散。

记忆里,谢尽书是很少笑的,总像是一块冰冷的木头。

我在微弱的光中,摸索着捧着他的脸,再一次确认道:「谢尽书,玉兰花开的日子,我们便成婚吧。」

他不回答,只是看着我笑。

后来,微光渐渐消失,周遭又重归黑暗,我的谢尽书也消失在那团无尽的暗中了。

我从梦中陡然惊醒,浑身颤抖,外面白日光耀得刺人眼,我将枕边绣了一半的绣面紧紧攥住,方能分得清何是梦境,何是现实。

翠羽从外面冲进来,又猛地顿在我面前:「小姐,西城墙倒塌,砸死了不少匠人,谢侍卫他……也在其中。」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进去,整个人如坠冰窖,绣面亦从手中滑落。

翠羽已然泪流满面,捡起地上的绣面,劝慰我:「小姐,逝者已矣,城中的大户要捐钱,将匠人们的尸首埋在城郊,明日戌时在城中举行丧葬仪式。」

我捡起地上的绣样,上好的鸳鸯织锦被我用力撕碎。

你还是食言了,谢尽书,明明说过要护我一生周全的。

我推开后窗,庭院里的枯树仿佛被冬日的冷霜包裹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枷锁,我不忍再看,合上窗子,轻声道:「玉兰花不会开了。」

11

那日,我着了素白的常服,不顾父亲的阻拦,执意要带谢尽书的尸首回家。

谢家捐了很多钱,建造百人冢。

可是我的谢尽书,怎么能与那么多难辨身份的尸首埋在一处?

直到暮色四合,我们被巡夜的侍卫赶了回去,我都没能从那些被巨石砸得容貌难辨的尸首中找到谢尽书。

那些日子,翠羽见我食不下咽,变着法儿地让小厨房做了各色的食物,我却毫无胃口。

我本存了一丝希冀,没找到便是还有希望,或许,谢尽书并不在那些尸首中。

可我知道他的,哪怕一息尚存,他也会撑着最后一口气儿回来见我。

直到谢府的管家告诉我,曾有人看到,出事那天,苏斜月带着人在附近,行迹鬼祟。

但毕竟没有直接的证据,所有人只能将此事归为意外。

百人冢建好了。

隔了很久,我才敢在翠羽的陪同下,去城郊看他。

冬日料峭,坟头长不出青翠的颜色,一个很大的坟冢,皆被薄雪覆盖。

翠羽撑着伞,将冰冷的坟冢隔绝在伞外。

近来,我总是能记起许多过去的事,前世的、今生的。

奇怪的是,明明一滴眼泪也没掉,可是每每午夜梦回,都能见到那个连我的名字都不曾唤过的谢尽书。

岁聿云暮,太后的寿辰要到了。

近来,我生了一场大病,病中,舅舅携舅母来看过我,说了好些宽慰的话。舅舅看我的眼神充满歉疚,但逝者已矣,我知道这笔账该算在谁头上。

身体将养了好一段时日,我便去求长公主舅母,带我同去太后寿宴,她审视我良久,还是应允了。

事情的轨迹和前世一般无二,一月前,父亲命人打造了一尊三尺玉佛,作为贺礼。

来太后寿宴的女眷们非富即贵,我才下了长公主车驾,便碰上了陈国公夫人柳氏。

她是陈国公续弦,人又年轻,放在一众大家小姐中,也看不出分别。

柳氏见长公主与随从先行拜见太后,我身边没了人,她便轻笑着将众人的目光引过来,这才挤兑道:「依我看,只有这御用的绸缎,才称得上是皇室贡品、御用之物,纺织染布乃是陈家家族几百年的传承,那谢家又算得什么东西?一身铜臭,也能跻身四大皇商其中?」

我不欲与无知妇人计较,今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想将心力费在口舌之争上。

身后,却有一女官快步过来,对我微微点头,转而向柳氏道:「说来,谢小姐是长公主的外甥女儿,长公主殿下乐意携其入宫,又有何不可?」

柳氏也是个色厉内荏的主儿,见长公主身边的女官过来,再也没有方才得意的模样,反倒噤了声。

我微笑道:「方才陈夫人所言差矣,谢家被封为四大皇商,乃是今上的旨意,您对此颇有微词,倒不如借太后寿宴向陛下陈词,摘了谢家皇商的名头。」

柳氏正要说话,却被神身旁的婢女,扯了扯袖口,示意她「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顿时涨红了脸,搁在往常,陈国公夫人自然不敢当众对谢家发难,但是今日的寿宴,陈家筹谋已久。前世,寿宴一过,京中局势便会大变。想必从陈国公那里,她也得知了一些端倪,才等不及先踩上谢家一脚。

有了长公主身边女官的介入,这场争端才草草收场。

女官将我引入朝清殿,宴席初开不久,丝弦管乐之声方起。男宾的席位和女眷们隔开,雕花软屏却只是象征性放置着,触目所及,十分明了。

毫不意外地,我看到了陈国公身边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正与左右攀谈,正是江阑无疑。

很快,到了献礼的环节。

随着重臣们献上的厚礼,紧接着轮到了谢家。

江阑握着酒盏的手微微颤动,双眉间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今日过后,他便可扬眉吐气。

盖着锦布的玉佛被金吾卫抬上大殿。

佛龛下的红木腿柱,今晨被我用匕首削掉了一块,锦帘遮不住,只一眼,便瞧出这并非原本的玉佛像。

负责制玉像的铺子,是江阑曾经打理过的铺子之一,半月前,掌柜便托病离开。

当今圣上好整以暇注视着殿堂之下的贺礼,就连兴致缺缺的太后也似打起了精神。

我与太后下首的长公主舅母对视一眼,便喝止了金吾卫要掀开锦布的动作。

父亲有些局促不安,正要替我转圜几句。

我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向陛下与太后行了一礼后,抬高嗓音道:「民女承长公主之恩,得以面圣,今日太后寿辰,本应贺吉庆之辞,可谢家这些日子在边关贸易之时,却察觉有人借商队贸易之便,私贩火器于敌国。大琉兴亡,既匹夫有责,女子亦莫如是,民女此番进宫,便是想借太后寿辰,奏禀陛下实情。」

金銮座上的陛下摩挲着右手拇指的扳指,面上阴晴不定。

「你且说来。」

对面的男宾席位,陈国公脸色倏然一变。

我继续道:「谢家人无意中撞破此事,但是被宵小之辈察觉,竟想借太后寿宴,灭谢家之口。」

「你的意思是说,这朝清殿还有刺客?」陛下面露疑色。

「并非如此,而是那些宵小之徒,将谢家献给太后的寿礼私自扣下,如今这锦布之下,不过是旁人偷梁换柱之物。」

陛下闻言震怒,一旁的太后却不紧不慢道:「锦布未掀,你又如何得知贺礼被人调换了?」

我抬起头:「谢家的贺礼,所用佛龛是楠木所制,并非红木,是以民女方才看到锦布下的台面是红木之时,便觉不对。加之宫宴前,长公主殿下身边的女官对民女说,瞧见有人运了大型的物什去了宫中的凿春湖,故而有此联想。」

「谢遗玉,你一派胡言,太后寿宴,有何人敢造次?那玉佛分明就是红木制成。」江阑对上首一揖,「小民在谢家一载,也曾打理荣谢典当的铺子,虽其后因故离开,却也知晓那玉佛下的台面,本就是红木所制的佛龛,错不了。」

长公主舅母这才站起身来,瞥了一眼江阑:「若非谢家重视寿宴,恳请本宫身边的女官多加看顾,便也无法发现那人心思歹毒。」

长公主拊掌,不消片刻,真正的贺礼便被侍从自朝清殿外,抬了上来。

那佛龛之下,果真是楠木做的台面。其上的玉佛,玉质通透,耀眼夺目得紧。

太后打量许久,才轻咳了一声:「长公主同谢家有心了。」

先前的玉佛在宫中被掉包后的去向,陈国公在宫中的棋子是销毁或是藏匿,并不重要。毕竟又有谁敢现下提出还有一尊玉佛像,说了便是贼不打自招。

我从一月前,便着手准备,贺礼的玉佛早已命人做了两尊一模一样的,只是佛龛的质地不同,一尊是红木,一尊是楠木。今日入宫前,我与长公主舅母商议好,黄雀在后,由她的人献上谢家真正的礼。

然而边关私贩火器军械之事,我并不知情,却是长公主舅母嘱咐我要陈情的说辞。

有人想借貔貅换玉佛一事,向谢家发难,唯有先发制人,才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从一月以前,谢家所出的所有制品,皆在细微处篆字留印。

我将这点悉数告知陛下,那锦布被掀开之时,被金吾卫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其下并非暗器,却是一尊与玉佛等高的貔貅。

太后与陛下神色皆是一变,显然是忆起了当年之事。

玉佛之上,确有谢家的篆字留印,而貔貅却无任何痕迹,陛下勃然大怒,斥责禁军统领玩忽职守,才会生此变故,下旨要彻查此事。

陈国公见江阑再无用处,这才拄着蟠杖,向陛下叩首:「边关私贩军械火器之事,老臣也替陛下查了多日,本想证据不足,还需要些时日。老臣不想让陛下忧心,这才三缄其口。只是今日这位谢姑娘却颠倒黑白,贼喊捉贼。老臣的人于一月前,发觉这谢家借贸易之便,私贩军械火器,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他国。就是不知究竟是为了牟利,还是早与敌国有了首尾。」

陈国公的计划已然被打破,禁军统领又是他陈家嫡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此刻他不得不站出来,替他的宝贝儿子说项。

谢家乃圣上亲封的皇商,父亲也领了荣禄大夫的闲职。此时见陈国公直指谢家犯禁,早已骇得脸色发白,扑通跪下叩首:「微臣不敢,陛下,谢家……谢家对您忠心耿耿呐。」

圣上不愧是多疑之人,只一个眼神,殿内便鸦雀无声。

他的目光自陈国公与父亲之间游移不定。

看如今的光景,怕是陛下早便知晓边关倒卖军械火器之事,或是已经命人在查,不日密报送上来,陈家便难逃罪责。

难怪陈国公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先发制人,若被陛下人率先追查出来,一切晚矣。

此间,与他国有贸易往来之便的谢家,简直是背黑锅的绝佳人选。

谢家遭难,长公主舅母不会坐视不理,圣上若动了肝火,便是舅母也不能独善其身,长公主所掌的一支禁军,为避嫌,也要交出去,而陈国公嫡子便能顺理成章将禁军大权收揽。

可惜,这一世,他们的算盘终究是要落空了。

殿外有嘈杂的声响。

内侍出去查看,良久才进来,对陛下耳语几句,陛下沉吟片刻,抬手示意让其入殿。

见长公主舅母依旧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我略微放下心来。

12

金吾卫们让开一条路,殿门之外,谢尽书身着银衣甲胄,目不斜视入了朝清殿。

那道挺拔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之上,目光所及,我的呼吸一滞。

长公主舅母吩咐我时,我隐隐揣测她会有后手,却不曾想过,这步棋,竟是谢尽书去走的。

谢尽书单膝跪地,嗓音微沉:「臣奉长公主之令,追查边关私贩军械火器一事,私自贸易之人除过死伤数人,其余人等,皆被臣擒获,臣日夜兼程赶来京都,望陛下亲审。」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陈国公目眦欲裂,手中的蟠杖几乎要握不住。

看到谢尽书的那一刻,他便知晓大势已去,跪叩在殿前,久久不起。

事情终于落幕,江阑被打入死牢,七日后问斩。

陈府被下旨查抄,陛下到底还是对陈老国公留了情面,准他去宜州安享晚年。

因寿宴上的义举,我被陛下封为平澈县主。

只是如今,这些虚名对劫后余生的谢家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父亲抹着额上的虚汗,出了宫门,便骂江阑是个猪狗不如的渣滓,又很是怅然,如今陛下对谢尽书很是欣赏,留其在宫中,与重臣畅饮,甚至要下旨封其为禁军副统领。

我让宫外守着的谢府仆从送父亲回去,只道长公主舅母还有要事吩咐。

宫门外的主街一侧,苏斜月翘首以盼,只可惜她苦等良久,却不会再等来她的情郎江公子,反倒是等来了谢府的马车。

翠羽撩起车帘,苏斜月瞧见我,像是被人平白掐紧了喉咙,她瞪大了眼:「怎么会?谢遗玉,你为何出现在此处?」

其实,我明了,她想知道的,并非我为何会在此,而是我现下为何会安然无恙,而不是得知抄家的消息,如待宰的羔羊,在府中惊惧不安。

我拢着大氅,居高临下觑了她一眼:「苏斜月,哦不对,我该唤你一声『张月月』。」

她闻言怔愣住,神色微变,却及时遮掩了眸中情绪。

那时,我去郴州,通过王缮,从跛脚牙婆那里得知了苏斜月的来历。

她本是郴州大户、陈国公的远亲家的婢女张月月,原本是服侍府中夫人的,结果被府上年逾七十的家主相中,要强娶她做妾。

她连夜出逃,正遇上陈国公的车驾。

陈国公盛名在外,苏斜月被人追赶,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求陈国公救命。

那姓陈的老爷本不乐意放走她,却被陈国公当街训斥一番,这才老实下来。

苏斜月以为上京是个好地方,便求陈国公做主带她离开郴州。陈国公见她有几分姿色,便心思一动,做了个局,引还是谢家郎婿的江阑入彀。

当时这件事,在郴州街上,被不少人看了热闹,只是毕竟是陈国公的远亲,又是人家府上的家事,远离上京,有几个人敢置喙?

苏斜月登时明了的局势,竟是不顾形象地无故大笑。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你知道了又如何?我就是要把你们这种自诩高贵的人拉下水,在泥地里滚上一滚,看看有几人能干净?」

我吩咐手下的侍卫,将先前安排好的人带了过来。

那个年逾七十瘦长脸的老头儿看见苏斜月,浑浊的眼里透出一丝亮光:「既然国公如今用不上你,你便乖乖同我回去,做你姨娘。」

苏斜月退了又退,想喊人,那先前国公府上的车夫却踟躇着,不肯上前相助。

那老头儿恶狠狠地揪住她的头发,抛向身后的家仆。

苏斜月被人团团围住,面上开始惊惶不安。

我将此人找来,本是为了让苏斜月认清事实,将事情做个了断。

沉吟半晌,我蹙眉吩咐了翠羽几句。

翠羽过去后,不消一会儿工夫,那些人终于离开了。

苏斜月蓬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很是狼狈。

我让侍卫递给她一件大氅,她发了疯似的将那大氅打落在地:「谢遗玉,还轮不到你在这儿假好心。」

我并不气恼,只是淡淡道:「我替你赎了身,那位老爷,也如实告知了他实情,如今陈家倒了,他这远亲,倒是个见风使舵的主儿,用一个婢女换谢家一个人情罢了。」

我一步步走近她:「你以前,不是费尽心机也想在谢府做婢女吗,如今我便替你赎身,权当是遂了你的心愿。」

苏斜月愣神了很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指着我的鼻尖,义正词严道:「大琉有国律,位高权重者,也不能擅自戕害婢女。」

我觉得有些好笑,凝眸看她:「谁说……我要杀了你?」

苏斜月有些迷惘,却也只是一瞬:「看我遭难,江公子不会坐视不理的。」

「江阑吗?」我嗤笑,「恐怕你那位江公子现下要自身难保了。」

她不可置信,摇头后退。

我抬手吩咐侍卫制住她,一如她前世送我时,语气轻慢:「同为女子,我不愿以那样的法子羞辱你,但这并不代表你我之间的恩怨就两清了。」

前世,她送我流放之时所说之话,言犹在耳。

只是如今又惊又惧,成了待宰羊羔的人已不再是我。

「上京城郊的庵堂,谢家常年供着香火钱,苏小姐便去那里,长伴青灯古佛,赎你的罪孽吧。」

处理完苏斜月,我去了一个地方。

大琉,死囚不得圣谕,是不准任何人私见的。

那牢头把我递过去的一大锭金子揣在怀里后,笑得谄媚,「牢里腌臜,贵人您还是仔细自己的身体。」

我畅通无阻去了尽头最阴暗的地牢。

这牢中太暗,甚至没有一丝光线,那牢头亲自点了蜡烛,提醒我多加小心,才退了出去。

死牢之中,盘坐在角落里的江阑,身着枷锁、蓬头垢面。

烛光照亮暗牢一角,他眯着眼抬头,见是我,眉心倏然一沉,却不经意间瞥见我发间的蝶戏蕊心的金簪。

江阑眼前一亮:「你还肯戴着它?」

这支发簪,是我爹做主,让我与江阑定亲那日,他送我的。

那时,他送我时,说只有这金簪,才能配得上我。

其实,江阑手头拮据,哪买得起纯金的簪子,这簪子内里是铜的。谢家人经手的金银珠宝何止数万。一过手掂量,我便知,这是支镀金的簪子,却为了江阑的颜面,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戳穿。

江阑是死囚,陈家又已认罪,犯不着对一个活不了几日的死囚严刑拷打。

可是我不能让他最后的日子好过。

铜质最是坚硬,江阑曾经送我的,便由我再还给他。

见我垂眸沉思,江阑有些窃喜,不由指天发誓:「遗玉,我对你是真心的,此番不过是我一时糊涂,才被人利用,做了这等蠢事。」

「遗玉,谢家……谢家一定有办法救我出去的,这里还有老鼠,你不会忍心我吃这种苦的,对吗?」

我不置可否,抬手缓缓从发间拔下了那支发簪,走近他。

江阑见我面色冷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谢遗玉,你想杀了我?」他向后挪了挪,贴近牢狱的壁角,一脸不可置信。

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簪子:「私下动刑,虽不合规矩,但是谁又会替一个死囚说话呢?」

他面色灰白,摸索着要爬起来。

我凝视着面前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前世,就是这样一个自诩深情的人,一步步让谢家万劫不复,我的亲人,我所在意之人,皆因他的贪婪而死。

举起手中的簪子,我浅笑道:「这一簪,是你对谢家恩将仇报,辜负我父亲的知遇之恩所得。」

簪头没入皮肉,江阑吃痛惊叫,我随手拿起牢中的一块幡布,贴心地为他堵上嘴。

「这一簪,是我替谢尽书还你的,你顶了他的恩情,却还妄图杀人灭口。」我轻声道,手上的动作却毫不留情。

「最后一簪,是替我自己给你的,定亲红帖上『才高鹦鹉赋,春暖凤凰楼』,江公子很是不配!」

那一簪,我用了十足的气力,江阑的胸膛霎时鲜血如注。

不过我知晓轻重,下手时刻意距左心偏移了几分。

最后,我松开捂住他嘴巴的手,拍了拍他发白的脸:「江公子,好好享受你最后几日的牢狱生涯。」

江阑啐了一口,吐掉嘴里的幡布,竟是痛得将舌根也咬出血了。

他张着蓄满血水的口,叫嚷着:「这桩婚事,从始至终,你谢遗玉又何尝倾心于我过?那日,你那小侍卫来找我,说他不会戳穿我,让我往后照顾好你。」

江阑语气变得戏谑:「我还以为那个低贱的侍卫多深情?还不是巴巴地去给长公主做棋,为了挣得功名头破血流,甚至不惜骗你,他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我不置一词,只身出了地牢。

身后,江阑还不死心地大喊:「谢遗玉,如果你不是谢家的女儿,只是一介普通人,他又怎会对你予取予求?」

牢狱外,空气终于变得干净起来,我喃喃道:「你错了,我的谢尽书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如果我并非谢家人,与他之间早便再无阻碍了。」

13

我回府时,陪担忧我的父亲用了晚膳后,吩咐翠羽下去休息。

在静谧无人之时,我才敢来到谢尽书曾经住过的地方。

这屋子破败,本就是空柴房收拾出来的,侍卫住的院落人多,以前,谢尽书不喜吵嚷,自请搬了过来。

从前不曾察觉,其实这里离我的院落最近,不过隔了一道回廊与月亮门。

那点儿隐秘的心思在夜里疯了似的生长,谢尽书出事后,我不敢涉足,如今,亲眼见到他安然无恙,反而无所顾忌了。

我躺在竹榻之上,除过冰凉冷硬触感,再无其他。枕边触手有一块凸起,我在黑暗中摸索,最后,从席下的暗格里,摸出一个破旧的木匣,因被主人妥帖藏着,没有沾染半点儿尘灰。

匣子边角的木质圆润,看着像是被人抚过无数遍。

我就着半明的月色打开木匣,里头放了厚厚一沓练习所用的毛边纸,上头是誊抄的诗句,字写得很笨拙,但看得出写字的人极认真。

其上浓情蜜意的诗句,皆是源自舅舅之作。我哑然失笑,想起那日,我罚谢尽书将舅舅的那册诗集抄上三遍。本是一时赌气的话,他竟也上了心。

手下一页页翻过,我的目光凝滞在最后、一片泛黄的笺页上。

画上的少女正在书案前温书,侧首时,朱墨匀唇色,端的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这画似乎摹了很多遍,哪怕作画之人实在没什么天赋,也能从眉眼分辨出,那画上之人是我。

我以画敷面,挨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醒来时,我身上已经多了件厚风毛的斗篷。

我看见谢尽书半跪在榻边,手上捧着一盏温茶,见我醒来,恰到好处将茶盏递过来。

边关这些日子的磨砺,将他的五官锻造得更分明好看了。

谢尽书似乎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我半披着斗篷起身,他却不避不退。

直到我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发觉他耳尖都透着淡淡的红。

「谢副统领前途似锦,竟也会来谢家这样的简陋之地?」

谢尽书低着头,眉眼一黯:「小姐若不允,属下便不做什么禁军副统领。只要小姐愿意,属下永远都是小姐的侍卫。」

他身上犹带着料峭潮湿的气息,显然彻夜未眠,便自宫中赶来。

我沉了脸:「当日西城墙工事倒塌,死伤近百人,你怎么走得掉的?」

「犯夜被言官弹劾一事涉及公主府,长公主虽无大碍,但还是起了有人从中作梗的疑心。循着那条线查下去,却意外发现陈家其与边陲之地的勾结之事,长公主便做了此局,要属下配合。」

舅舅疼爱我,故而哪怕在我悲痛欲绝的时候,也不肯告诉我谢尽书还活着。毕竟谢尽书要做的是九死一生的事,他不想给了我希望,再亲手扼杀。

因江阑与苏斜月一事,长公主舅母早便察觉有人从中作梗,但能一举将陈家定罪,还需要切实的证据。她手中可用的人,皆是明面上的。一旦动了,便会被陈国公发觉,反而打草惊蛇。

能在千里之外,秘密地将人抓获,既得是生面孔,又须得武功高强。

边关倒卖军械之事,由来已久,但是这段时日,大批量的军械火器被卖给他国,还是头一次。交易的日子还选定在谢家与他国贸易的八日和十四日。

江阑注定是一枚弃子,太后寿宴之上,若貔貅一事一击不中,陈国公便借机引出边关倒卖军械之事,嫁祸于谢家。

我看着他轻笑:「我与你相识十载,你谢尽书从来不是一个急功近利之人,这次又为何会贸然答允长公主?」

眼前的人垂眸,语气亦低微下去:「长公主有令,属下不敢违抗。」

我故意恼道:「既然有了功,谢副统领便也不是我谢府的侍卫,往后自有高官俸禄,大好前程等着大人。」

他涨红了脸,慌不择言解释道:「更多的,是属下想为自己挣得一个机会,老爷曾说,他的女儿日后总要做上京的贵夫人的……」

我伸手堵住他要说的话,指尖挑起谢尽书的下颌,迫着他直视着我:「还叫我小姐?」

谢尽书握住我的指尖,眼神分外温柔,低声唤:「遗玉。」

他将我的名字唤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哑声道:「请恕属下以下犯上之罪。」

紧接着,熟悉的温热气息覆了下来……

14

上京,我与谢尽书大婚时,来了许多宾客。顾春如姐姐和王缮公子虽不能前来,但也托人送来厚礼。

父亲板着面孔,叫谢尽书日后须得好好对我,他红着脸一一应下。

长公主舅母送来了一对玉如意,而舅舅又有了新的业务,据说他新写的话本子《掌上珠与侍卫》,非常火爆,舅舅大赚一笔,存了好些私房钱,却要我不要声张,说要给长公主舅母准备一个很大的惊喜。

新婚之夜,在喜娘催促下,我们同饮了合卺酒。

烛泪低垂,朱红的喜服将谢尽书的面容映衬得十分昳丽。

他眼眶泛红,嗓音哽咽:「遗玉,庭院里的玉兰……终于开了。」

我怔了怔,他竟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恍惚中,我忽然想起,年少之时,我有一回贪玩没做课业,翌日课上,先生要用戒尺给我个教训。

谢尽书固执地拦在我面前,语气坚定:「小姐的罚,由我来领受。」

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能护得了她一时,还能护得了她一世?」

那时的少年,脊骨挺拔,眼眸却异常清亮,他向先生伸出手。

戒尺落下的时候,谢尽书侧过头,唇角微动:「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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