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50 层的电梯往上,一直往上,最后来到了 1 层。
电梯门打开。野猫在地上打盹,春日的阳光洒在地上。一楼院子的花绽放打开。
那是我未曾见过的春天。
朋友很不服,他啥梦也没做。
啥都没有!
我猜,可能因为是我主厨?
于是第二天晚上,朋友说什么也拦不住,非要自己下一趟厨。
烧焦的牛排,硬邦邦的西兰花,夹生的米饭、惨死在锅里的水煮鱼……
据说,那天深夜,他再一次,四点四十四分,准点惊醒。
唉声叹气的起床尿尿。
18
那年流行一个骗局,上门卖蟑螂药。
星期天的下午,朋友在公司加班。
我在家里无事可做,于是打开了星际,试图教一教小妹妹怎么爆狗海。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敲开了门。
她给我看了一张通知,盖了红章,大意是市政部门要除虫,每户需要交五百块蟑螂药钱。
我没多想,付了钱之后,继续在电脑上憋狗海。
灯泡莫名闪了两下。
她好像在生气。
怎么了?
我回过味来,老鼠药都只要 25 块,蟑螂药怎么要五百?!多大的蟑螂啊?这是市政工程还是生化危机啊?!
我慌了,那特么,可是我们仨一整周的饭钱!
我立刻冲了出去,外面早已不见人影。
拦住一个大爷,大爷,有没有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戴着袖章,胖胖的。
大爷给我指了一个方向,然而,跑出去能有三条街,那中年妇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狼狈的回到了家里,唉声叹气。弱弱的对小妹妹说:没追着。是真能跑啊。
屋里没有动静。
还在生气?
我喝了口水,随后一口喷了出来。
她不会是也追那个大妈去了吧!?
再一次狼狈的跑出屋,茫然的环顾四周。突然听见楼梯间里,传来了一阵阵的骂声。
来到楼梯间,猫着脚步,循着声音往上。果然再次瞥见了大妈的身影,正在对着空气破口大骂。
大概中年妇女的战斗力都是超群的。那脏话堪称闻所未闻的脏,各种生殖器往外蹦。
末了,大妈还吐了几口唾沫:就这想鬼打墙?骂不死你!
我明白过来了,小妹妹使了点手段,将大妈困在了楼梯间,反而被大妈一顿披头臭骂。
我想象着,此时小妹妹抱着脑袋,蜷缩在楼梯一角,瑟瑟发抖的样子。
不由怒上心头,那大妈还要开口继续骂,我一把拉住了大妈,沉着脸盯着她。
大妈一愣。
「把嘴闭上。」我说:「钱我不要了。把你嘴闭上,出去。」
我被大妈挠得鼻青脸肿,好家伙,连挠带骂的。
好歹那大妈骂骂咧咧的走了,我窝囊的要死,一脸狼狈,坐上了台阶。
也不知道小妹妹此时此刻躲在哪,只能对着眼前的空气说话。安抚着她。
「钱嘛,再赚就是了。」
「安全最重要嘛。」
「你要是出事了,我们多着急啊」
「咦你还在吗还在吗?」
楼梯间里没有动静。搞不好是小妹妹已经回家去了。
我自讨没趣,拍了拍屁股往下走。
楼梯间的出口不见了。
我一愣。
顺着楼梯往下走了好几层,明明记得,这都要走到一楼去了。
一回头,身后的楼层号,仍然是六层。
我脱下一只鞋子,把鞋子留在原地。随后继续往下走,绕过拐角,果真,那只鞋子在下一层等着我。
我仍然被困在六层。
好吧,我也鬼打墙了。
我狐疑的穿上鞋,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刚刚是说错什么话了吗?
小女生的脾气,可真难懂啊。
随即我突然反应过来。试探的说:「你这鬼打墙……牛逼!那大妈根本不是你对手!完全是耍赖皮赢的。」
好吧,夸的假了点。
「我跟你说,那大妈绝对吓尿了,她骂人属于狗急跳墙」。我又说:「就差一点,咱那五百块钱她就得掏出来。干得好!」
她还真的是在等我夸她。
感觉我的手,突然被一个女生拉了一下。
一回头,出口就在身后。
19
我举着我的那只手,详细的向朋友描述了下午的遭遇。
朋友憧憬的抚摸着我的手。啧啧感叹。
我说:我怎么感觉你下一步要开始舔它了呢?
朋友叹气:饭钱没了,咋整。
去借钱吧。
还借啊?我同学都快拉黑我了。
我也差不多……
我们唉声叹气的。
客厅里,摆满了朋友从公司带回来的物料。
这年冬天,公司办了个招商展会。
是的,一个濒临倒闭的公司,花大价钱办展会。
现在想来,这大概是临死前的振臂高呼了。
公司准备了一批抽奖奖品,一等奖,是一台小巧的蓝牙音箱。
没听过的牌子,外观还蛮可爱的,像一块粉色的砖头。
我们家离会展近,于是一堆物料,连同这些奖品,暂时堆在了我们家里。
我和朋友打完了好几通借钱电话,身心俱疲,瘫痪在沙发上。
忍不住感慨:小妹妹要是能给我锤锤肩膀就好了。
朋友说:你可闭嘴吧,家里才换的灯泡。
突然想起来,房东说过,他女儿生前的时候喜欢听孙燕姿的歌。
音箱连上手机蓝牙,打开了孙燕姿的专辑。
没有歌声响起。
才买的,不至于就坏了吧?
朋友不断的切歌,终于有歌声跑了出来。那是孙燕姿的《遇见》。
「听见 冬天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当唱到「我遇见你 是最美丽的意外」时,音箱卡了一下。
「我遇见你 你 是最美丽的意外」
两个你。
我和朋友对视了一眼。朋友打趣的问:这两个你,不分先后吧?
我当仁不让:我先。
我先。
我先。
我先我先我先,句号句号句号。
20
其实当时,我冷不丁的还问了一句:喜欢吗?
总觉得,她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小音箱。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也能有歌声陪她。
那歌声的音量调高了,清亮明快的伴奏,像一个小女生,在高兴的说:
喜欢。
但我和朋友尴尬的沉默了。
想起了那令人瞠目结舌的价格。
两个穷逼,掏空口袋都买不起。
不禁有一种,贫穷老父亲,送不起女儿生日礼物的辛酸。
会展当天,我和朋友忙前忙后,端茶倒水。
抽烟的间隙。朋友给了我一叠纸条,都是摇奖奖号。
我一愣。
朋友乐呵呵的:好多嘉宾提前走了,纸条被我留下了。
啊?走了?
应该是看出公司不靠谱了吧。
我啧啧感叹。好一个大无畏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只可惜,那一叠奖券,最后一张都没有中。
末等奖都没有。
收拾会场的时候,朋友突然怼了怼我的胳膊。
我说:干嘛?
过完年,我们换个工作吧。
啊?你不回学校了?
都大四了,又没有课,交毕业论文就行。
那……我们换个工资高点的。
嗯,多攒点,买音箱。
21
那年的冬天来了,大雪漫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总能看到中铁的工人,哈着白气,在地面施工。
「要修地铁了。」等公交的时候,朋友说:「以后去上班,可以不用挤公交了。」
我和朋友向各自的学校打好了招呼。
只要保证毕业论文,过完年,我们可以继续在这个城市工作。
我们像两个老父亲那样,兴奋的规划着有钱后的生活。
给客厅换个好点的屏风,装个电视,整一套多媒体设备。
或许她偶尔还可以学学贞子,从电视里吓吓我们。
要是她真能从电视里钻出来,那牛逼了。
我们就得带她去买衣服,让她和她爸团聚。顺便看看能不能攒点她读大学的钱,嫁妆……想得远了,回过头来看看这濒临倒闭的公司,贫瘠的存款,漏风的老房子。
似乎,也没有那么寒冷。
22
有个周末,我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房东来了。
房东正在和朋友说话。
他止不住的向我们道歉。
地铁修建,规划到了这一片。我们住的这一片老公房,需要被拆迁。
23
站在 2020 年的今天,我仍然不知道,七年前,我们告诉房东,他女儿还生活在房子里这事。到底是错是对。
房东没有说他相不相信。
他只是沉默着,坐在客厅里,抽了很多根烟。
拆迁款,那毕竟不是一个小数字。
有了那笔钱,他的妻子可以有更好的看护和医疗。
甚至是,醒过来的可能。
房东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望着墙上,那个空落落的钉子。
那眼神,藏着无人可知的辛酸与无奈。
他到底还是做出了决定。
房东走的时候,我叫住了房东。
我说,对不起。我们写小说的,那只是……只是我们在构思的一个故事。
朋友也说:对不起。
谢谢。房东凄惨的笑了笑,说:谢谢。
24
那个冬天,朋友再三央求,他的妈妈又上了一次山。
大师说:房子拆了以后,生活在那的鬼魂,无家可归。
随着时间,慢慢的,随风消逝掉。
此后这个人世间,不再有她。
那有什么办法吗?
大师说,念起转生咒,让她转生吧。
我们联系了房东,房东向我们道谢。
他疲惫的说:可以的话,就辛苦你们了。
他没有提出要过来。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让女儿看到自己了。
25
那个冬天,我们疯了一般攒钱,发传单,扮人偶,戒烟。
我们最终攒下了那台蓝牙音箱。
却没想到,它用来播放的第一首歌。
是让她离开的转生咒。
我们坐在客厅里,对她说了无数的话。
说这个房子要被拆掉,说我们不得不走,说我们不得不将她转生离开。
手按在播放键的时候。突然听见卧室里,有轻微的敲门声。
微弱的,像是在挽留什么。
窗外落着雪,路面结冰。
行人走在上面,必须小心翼翼的。
对不起啊。
路面很滑,你走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啊。
别再受伤了。
对不起。
往生咒很漫长。一个个音节,像飘落的大雪,缓缓落地。
音箱卡了一下。
切出了孙燕姿的那首《遇见》。
「听见 冬天 的离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
「我遇见你 你 是最美丽的意外」
小音箱恢复了正常。往生咒继续播放了起来。
房子里不再有动静。
在给我们放了最后一次《遇见》后。
她离开了。
千回百转万种不舍,化作了落雪街头,最后一声我遇见过你。和你。
26
搬家那天,是在夜里。
我和朋友提着各自的行李,坐在公交车上,沉默着看着窗外的落雪。
又看到了那家献血站。
我们最后一次去献了血。
朋友仍然晕血,他笑嘻嘻的对我说:白,来吧。
我伸出手,像上次那样,捂住他的眼睛。
抽血的时候。
手心突然很湿润。
我捂着朋友的眼睛。
他浑身颤抖,眼泪止不住流下。
那天外面的雪很大,献血站的护士,好奇的看着两个穷酸男生,抽血的时候,眼泪不住的流下。
现实总把那点无人可知的回忆,雨打风吹去。
我遇见你和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我们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
27
我回了学校,朋友也回到了他的学校。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片老公房在轰鸣声中被拆除,往日一锤定音,倒塌在了春末时节。
而我们也早已交上了论文,各自去了新的城市里打拼。
我去了新的公司。CBD,像肥皂般的 soho 建筑。
每日也穿着格子衬衫,喝着廉价的咖啡,在工位间行走。
渐渐失去了对季节的感知。有时仔细打量,才发现,生活里塞满了跳脚骂人的老板,总爱在深夜里来电的甲方。
微末的薪水,只够承担如今早已起飞的房租。
攒不下什么钱来。
偶然得知朋友换了几家公司,一些机遇,升了高管。
慢慢的在城市里买房定了居。有了恩爱的恋人。
也不知和女友住在一起,还会不会有怕鬼的烦恼。
也不知我们的女儿,有没有去到一个好人家。
还是不是所有人的心头宝。
28
有年春天,我被派去省城出差。每天应付难缠的甲方,焦头烂额,嘴角生了水泡。
快要返程的时候,才知道朋友也来了省城。
省城靠海,有一片很干净的沙滩。
他带着未婚妻,来这里拍婚纱照。
我们很有默契的省略了寒暄环节。
我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
29
打发走甲方,已是深夜。
朋友在地铁站等我很久了。我们汇合,站在地铁口抽了会烟。
使劲打量四周,这里已经是完全陌生的街道。
那个我们仨一起生活过的老房子,到底还是消失了。
我们尴尬的沉默了一会,许久未见,似乎已没有了多少共同话题。
几次聊起彼此的生活,却又都止步于乏善可陈。
时间还是暗中悄悄改变了什么。热烈总是逃不过归于庸常。
我们坐着电动扶梯,慢慢向下。
大概是深夜,地铁站只有我们两人。
然而这扶梯一直往下,一直往下,却始终看不到尽头。
我回过味来,和朋友对视了一眼。
鬼打墙?
我让朋友呆在原地不要动,我连蹦带跳的往下跑。心脏怦怦跳着。
一路往下跑,果真又在下方,看见了朋友的背影。
朋友听见了动静,抬起头,看见了从上方出现的我。
真的是鬼打墙!
是她吗?!
30
我们也不确定,这是不是她。
又或者,只是某个孤魂野鬼,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我们选择等待着。
如果她还在这里。至少,应该会用某种方式,和我们打声招呼。
但那天,我们被困在了自动扶梯上很久。她始终没有出现。
扶梯徐徐向下前行,抬起头,仍然能远远看到地铁站的出口,亮着微弱的光。
我和朋友反应过来。一直我们都在往下走。那,我们往上走试试?
那是一个漫长的脚程。毕竟快要奔三的人了,两人气喘吁吁的一路向上,互相搀扶着,差点没累死在半道上。
终于,我们走出了扶梯,踏进出口时,迎面眩目的光亮照来。
一片老公房,野猫在地上打盹。
春日的阳光洒在地上,一楼院子里的花绽放打开。
那是她曾带我见过的春天。
31
婚纱照拍完之后。我和朋友气喘吁吁的,结伴上了一次山。
那天夜里,那个春日的景象没有持续多久。
短短几分钟后,眩目的阳光散去。我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地铁站里。
那片老公房也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那座山上,我们拜访了那个大师。
大师告诉我们,那是女儿留给我们的礼物。
转生河上的使者,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奶奶。
她们往往会实现小孩的一些心愿。
只是,老奶奶终日在转生河上撑船,实现心愿后。会让那些小孩,在船上陪陪她们。
十年?百年?大师也说不准。
只是让我们多念一念转生咒,老奶奶们耳根子软,听得多了,送她转生走的时候,会为她精心挑一挑好人家。
32
我们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开着车,我骑着共享单车,在不同的城市里,轻轻的唱着同一首转生咒。
「尔时百千万亿。」
「不可量,不可说。」
「不可思,不可忆。」
往日千百万亿,你不要再去想,你不要再去说。
你一点都不要记得。
那些千百万亿的分量,我们记得,就够了。
我会一直唱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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