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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国新社实习的选拔无需笔试面试,仅仅是给一个主题,所有报名的学生自行根据主题采访和撰写稿件。

今年的主题是:消失的村庄。

这绝对称得上是一个「老题材」了。伴随着三十年的城市化进程,无数村庄「名存实亡」——年轻一代外出打工,孩子们也进入城市上学,最终村庄里只剩下风烛残年的老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庄也跟着消亡。

太多的记者报道过类似的事件,切入口五花八门,有聚焦扶贫攻坚的,也有着眼于乡村学校的,甚至还有剑走偏锋的环保题材。

时鸢拿到这个主题时,确实斟酌了很久。

想把旧题材写出新意并不容易,因为前辈们已经把这篇土壤的养分几乎都汲取了个干净。可能国新社的老师就是想选拔出能在贫瘠的土壤中开出花的人。

时鸢最终决定了她的体裁:特稿。

新闻特稿在国内是非常小众的体裁。

用文学的手法来书写重大的新闻事件,是特稿的典型特征。这一体裁在全球范围内最知名的奖项,当属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颁发的普利策特稿写作奖。而在国内,它还有一个新的名字——非虚构写作。

咖啡厅里,时鸢解释给俞枫晚听:「这么说吧,你写一篇小说,描写今日天朗气清、碧空如洗,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在一篇特稿里,你必须要有充足的证据去证明当日是个好天气。所以呢,特稿同时象征着最负责任的写作和最优美的文字。」

俞枫晚点点头:「所以,你想怎么写?」

「用一个小众的体裁,同时聚焦在不知名的人身上。大家都喜欢宏大叙事,但我只想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时鸢道。

时鸢找到的那个村子在云南藏区。

很多人对云南藏区的印象是香格里拉。就像是武陵人寻觅到的桃花源,亚瑟王传说中的阿瓦隆,香格里拉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是一片不存在的秘境,是人类最后的净土。

现在的「香格里拉市」实际上是由「迪庆」改名而来。而迪庆藏区确实存在一片曾经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隐世之地——位于巴拉格宗大峡谷的巴拉村——千年以来与世隔绝,走旧路下山到县城要走上五天四夜。

「这个地方出一个叫『斯那定珠』的人,他想给巴拉村修一条路。他带着山中的宝石去城市里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直到成为千万富翁。但他还是惦记着那条路。于是他开始举债给村里修路。」时鸢道,「为了修这条路,他几乎把所有的资产都变卖掉了,中间亦遭遇了无数的困难,就这样坚持了整整十年,路终于修通了。」

「再后来呢?」俞枫晚问。

「再后来,巴拉格宗大峡谷就举世闻名了。四五天的路程变成了一个小时的车程,秘境的景色得以开发,无数游客慕名而来。巴拉村的村民都过上了很好的生活,年收入翻了四五十倍。」

「听上去像是一个被写烂了的故事。」俞枫晚评价道。

「对,已经被很多人报道过了。」时鸢点点头,「在经过央视报道后,也有人开始质疑斯那定珠是在作秀——大家总是关心英雄,先造神,把他们捧上天,然后再质疑他们的动机,寻找他们的黑料,如果事情不受控制,就会人人都试图上去踩两脚……」

咖啡厅的角落里,俞枫晚坐在时鸢对面,托腮看着她。

时鸢忽然握紧了咖啡纸杯。她突然想到,眼前的男孩子身上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他曾经被捧得多高,就摔得有多惨。

俞枫晚见时鸢忽然停了下来,直接用勺子切了块蛋糕,往她嘴里一塞。

「别想太多。然后呢?」

忽然被喂了口蛋糕,而且用的还是对方的勺子,时鸢的耳根又红了。

俞枫晚好像总是能准确地捉到她在想什么。

她吞下了蛋糕,接着说:「其实这些都是背景,都不是我想写的。时至今日,这个村子已经搬到了巴拉格宗大峡谷的山脚下,从六十多户变成了十几户,人已经非常少了。村民们经历了一生的巨变,从与世隔绝,到被一条天路带入新世界。故乡的山和水似乎和以前一样,又似乎不一样了。那些曾经在山里跑上跑下的时光也变得遥远。

「斯那定珠在接受采访的时候回忆起他的阿爸。他的阿爸临去世前,唯一的愿望是坐他的车回到村子里看看,当时村子还在悬崖之上,而路还没有修通。然而,就在他阿爸去世后的一个月,路通了。

「对于一个人来说,挥之不去的永远是乡愁。当你有一天老了,累了,想要回到生养你的故乡去,看到的却是 4A 级旅游景区和笑闹的游客,他们说着你听不懂的话。你过去的房子变成了大家参观的景点,你熟悉的酥油茶成了游客的打卡工具,村子已经搬到了山脚下,只剩下那么仅仅十几户人家……

「会不会很寂寞呢?明明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俞枫晚似乎真的陷入了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说:「肯定会很孤独。」

「是啊。年少的时候你跨越千山万水去寻找『香格里拉』,很多年以后你回到了故乡的『香格里拉』,却发现故乡已然化为了心中悠远、渺小的影子,再也回不去了——我想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感受。」

俞枫晚静静看着她。

「听我说这个是不是很无聊?」时鸢问。

俞枫晚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尹拓追不上你是很正常的。」

时鸢一愣。

俞枫晚又喂了她一口蛋糕:「还好,我没他那么愚蠢。」

时鸢耳边刚刚退下去的薄红,这回直接顺着耳根蔓延到脸颊。

******

时鸢把准备好的选题和采访提纲拿给周院长看。

人文学院的周院长是一位很儒雅的男人,有沪派散文四才子之首的美称,年年都上 S 大「最受喜爱的教师」排行榜,每每开选修课都爆满,学生们挤破了头也要来听。

他翻了翻时鸢的提纲,然后道:「你想采访的人,未必容易沟通。一些村子里的老人家甚至都不会说普通话。正好我有那边的朋友,这两天帮你联系一下。」

「是不是太麻烦院长了。」时鸢颇有些受宠若惊。

周院长闻言,只是随和地笑了笑:「你想走这条路,我觉得很好,也很难得。你看你多少同学准备考公务员?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人文学院也并非培养作家的地方。但我觉得现在的学生还能有一颗『文心』,是一件很少见的事情。」

时鸢一直都知道周院长对她很好。

大一上学期,她上了周院长的人文基础课,交上去了几篇书评,而后便被周院长带着去了好几次作协的聚会。

后来她的非虚构作品发表在《北京文学》,周院长甚至主动转发到了朋友圈,评价了一句「后生可期」。

而今天,周院长看着她的采访大纲,突然没头没尾地对她道:「你觉得值得么?要额外付出这么多。」

时鸢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周院长指的是她被人举报丢掉了实习名额的那件事情。

「院长,我始终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她认真道,「你如果知道你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那就不应该犹豫。」

「可是你们秦老师跟我控诉了很久啊。她说你在跟一个遭了处分的学生谈恋爱,连前途都不要了。」周院长开玩笑道,「可我看了你这个提纲,唔,觉得也还好嘛,不像是丢了前途的样子啊。」

「我会尽全力去完成这篇稿子。」时鸢道。

「我也很期待。」周院长朝她温和地笑笑,「小时,有些你觉得很糟糕的事情,可能要从十几二十年后往回看,才能评价它对你人生的影响,明白么?」

她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很多年以后,时鸢回想起那个下午,人文学院院长办公室的窗户投入一地的金色阳光,温暖且慵懒。满室皆是茶香,雨前龙井的香气清而高远。尊敬的长辈对她说着她彼时有些难以理解的道理,整个世界静谧而又温柔。

而此时此刻,她只是蓦然间想起了俞枫晚,想起了少年人曾经遭遇的诸多不公。与之相比,她所经历的这些堪称微不足道。而十几二十年后往回看,俞枫晚又会怎样评价那段过往呢?

临出发去云南前,时鸢收到了一条新的好友消息。

她花了得有好几秒,才把「诺曼·维奇亚科夫斯基」这个 ID、连带着他的粉红小猪头像和维亚那张脸联系在一起。

维亚一上来就连着发了三个表情包,上面配的文字还各有不同。

「Hello!」一只挥爪子的小松鼠。

「Привет!」一只突然跳出来的大棕熊。

「干哈呢老妹儿?」一个斗鸡眼小人儿。

……为什么还有东北话版本。

不过这孩子也真是活泼过头啊。

「?」时鸢发过去一个问号。

紧跟着她开始陷入沉思,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俞枫晚给带坏了的,直接通过一个高冷的问号来表达不解。

「小风筝!!救救孩子!!!」维亚一连发了好几个感叹号。

「怎么了?」

「你劝劝 Victor 吧,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到底怎么了?」时鸢谨慎了起来。

「他不同意外训,但他邀请的教练都不肯来 S 市,你们国内又几乎找不到顶级教练。但如果他坚持不外训,是不可能出成绩的啊!」

时鸢怔住,盯着屏幕看了半晌。

确实,距离俞枫晚母亲给的一月为期,已经接近倒计时了。

按照俞枫晚的说法,他不愿意外训,还有不想受母亲掌控的原因。但外训并不代表一定要选择母亲为他挑选的教练,他也不一定非要回湾区训练。

维亚的消息还在持续不断地发过来。

「不然你教我该怎么劝他?」

「不行,我说话他根本不听的啊!」

「还是得你来。」

……

比起「怎么劝」这个问题,摆在眼前的反而是「真的要劝吗」。

说实话,时鸢很清楚自己之前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她成功地说服了俞枫晚回到赛场上去,但这就意味着俞枫晚会世界各地打巡回赛,冲击更高的 ATP 排名,同时也意味着,他们之间会相隔万里。

然而,然而。

「你如果知道你在做的是正确的事情,那就不应该犹豫。」她是这样对周院长说的,也是这样去要求自己的。

她不应该成为俞枫晚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不是么?

时鸢订好了飞云南的机票。

她本想给俞枫晚发消息,但想了想,还是打了通电话。

「明天早上的飞机。我要去大概一周的时间,已经跟学校请好假了。」她对俞枫晚道。

「你一个人?会不会不安全。我陪你一起去?」电话那头的人不假思索道。

时鸢的心跳在一瞬间加速。

她想,不管怎么说,她对俞枫晚应该都算是特别的人吧?

如果这份特别能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

「不用。我都联络好采访对象了,有些还是学院老师帮忙联系的,不会有任何事的。」她柔声道,「你专心忙你自己的事情。」

她知道俞枫晚现在很忙。学业,训练,时间安排得很满。

时鸢窝在床上,抬头看着宿舍的天花板。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俞枫晚,我是说,如果外训对你来说更好的话……那就去外训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维亚让你找我的?」

「嗯。但我确实也是这么觉得的。」

再度沉默。

良久,俞枫晚才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

「好。」

「你一路小心,到了给我发消息。」

「好。」

电话最终还是挂断了。

时鸢放下手机,在床上兀自抱住膝盖。

——我在遥远的地方,也会为你加油的。她在心里道。

俞枫晚打开了 INS。

那个在邮件里拒绝了他的男人,刚发了一段快拍,还晒出了机票,居然是马德里飞香港。

「Fantastic Trip in China!」(美好的中国之旅!)

看上去不是来玩一天两天的样子。

这个职业生涯四个大满贯、刚退役不到半年的男人如今正在全世界环球旅行,这一站似乎玩到了中国,整个评论区都在祝他「have a nice trip」。

俞枫晚想了想,还是给他发了一封新的邮件。

「Since you are in China,do you prefer to talk face-to-face?」(既然你在中国,愿意当面聊一下吗?)

******

时鸢的云南之行安排得相当紧凑。

上海到迪庆并没有直飞的航班,需要从昆明进行转机。而时鸢几乎刚落地就收到了俞枫晚的消息,非常简洁的两个字——

「到了?」

「嗯嗯。」

「好。」

没声儿了。

第二天晚上,消息来得同样准时。

「忙完了?」

「回酒店啦。我在整理今天的采访录音。」

「嗯。早点睡。」

依旧不像是要闲聊的样子。

但时鸢似乎从这个微妙的缺口探寻到了俞枫晚对事物的掌控力,事物还包括时间。

第三天,时鸢学会了主动汇报。

「我今天要进巴拉格宗大峡谷哦!晚上住山顶的旧村子里。山里可能没信号,我回来后给你发消息,大概明天下午。」

一口气发出去后,她又忽然有点儿紧张。

会不会显得太……嗯……

然而,对方几乎是秒回。

「好。一路小心。」

没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带好氧气,注意高反。」

时鸢的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幸福感。

或许、也许、可能……异国恋也能接受?

唔,她是不是有点儿飘了。

今晚,时鸢要在那个已经被开发成景区和酒店的原巴拉村住一晚。还有极少数村民住在老屋里,主要是为了接待游客。

海拔三千多米的山村,在入秋以后,夜晚已经变得相当严寒了。时鸢在火堆边烤着火,捧着一碗藏民给她煮的酥油茶,咸咸的奶茶饱含油脂,是康巴人上千年来抵御严寒的宝物。

头顶是澄澈的天空,以及漫天的星斗。

手机当然没有信号。

明明只是一天没有联系,她却已经很想念俞枫晚了。

越深入了解这个人,便越会觉得,俞枫晚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

明明两个人擅长的东西根本不在一个领域,但俞枫晚会很耐心听她说话,偶尔给予回应,但又从不妄加评论。

看上去脾气很坏性格很糟糕——也可能真的很糟糕,毕竟时鸢考古他比赛的时候看过他怒摔球拍的场景——但行动起来既强硬又温柔,分明不容置喙,却又能注意到每一个细节。

打球的时候,他对球的线路和力量有着绝对精准的掌控。

球场之外,他对时间和日程安排的掌控同样精确。该上课上课,该训练训练,居然还能抽出时间陪她出去吃饭……

时鸢想到了体育界经常使用的那个词。

——「大魔王」。

没错,俞枫晚真的像个大魔王。时鸢托着腮想。

这才是真实的俞枫晚。整个 S 大可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山顶繁星盛大,浩瀚如烟。现在人眼能捕捉到的星星光芒甚至来自成千上万年以前。漫长的时光里,每个人都显得分外渺小。可如果真按先人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命定的星斗,那属于俞枫晚的那一颗星星,应当是极为明亮的吧?

他本就该受万众瞩目。

时鸢打开 iPad 上的星象仪,那个名叫 Star Walk 的 AR 观星 APP,无需联网也能使用。然后她对着漫天的星斗,开始寻找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找到了!

大犬座α星,在中国古典文献里被称为「天狼星」。

它和参宿四、南河三,共同组成了著名的「冬季大三角」。

就在这时,手机突然出现了两格信号。

虽然依旧没网,但似乎通信是短暂恢复了的。

时鸢琢磨了一下,决定用原始的方法给俞枫晚发一条短信。

「我今天找到了天狼星。那是夜空中最明亮的星星,我觉得很像你。如果日后我们相隔万里,那你抬头寻找大犬座,我肯定也在地球的另一边仰望着星空。我们始终在同一片星空之下。」

编辑完,她按下了发送键。

信号将会通过基站传送出去,文字将化作电波,抵达遥远的彼岸。那个人会看到吗?看到之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在短短三句话里所隐藏的无尽爱意,能够传达到对方的心里吗?

******

次日清晨,时鸢随着当地的向导走那条「原始道路」下山。山路险峻异常,好多段路都紧贴着悬崖峭壁。然而,她之所以会上村子里住一夜,以及走这条险象环生的小路,都是为了更好地感受村民们过去的生活。

她写的是特稿,而正是对文学性和艺术性的追求,才诞生了特稿这一体裁。好的特稿并不是简单的采访就能写就的,记者还要深入实地去体验和共情。

正常的下山道路要走四五天,因为时间关系,时鸢只走一天,下午四点抵达半山腰的公路,再坐车到山脚下。

除了沿途被突然窜出来的动物吓了个够呛外,时鸢一路上都没喊累。就连向导对忍不住赞叹:「小姑娘挺有毅力啊,我还以为你走两个小时就走不动了呢。」

时鸢笑笑:「锻炼身体还是有用的。」

这要换做上个学期,她绝对没这个能耐走下来,但这会儿时鸢却不由得感叹自己从学习网球中获益良多——在保持了三个月的规律运动之后,她的体能已然今时不同往日。

好像在遇见俞枫晚之后,她的整个生活状态都潜移默化地随之改变了。

没有了村民的光顾,这条旧道早就隐没在了密林之中,本不应该有其他人出现。

然而,就在这时,时鸢听见了一个男人喜极而泣的声音——

「Help!Help!」身形高大的男人用力挥着手。

男人有一米九的身高,一头棕发,蓝色眼睛,眼眶深邃,很典型的欧洲面孔。他背着一个巨大的越野包,蓬头垢面,身上脏兮兮的,看上去起码三天没洗澡。

「迷路的登山客?」向导有些懵,「真是不怕死啊,一个人来深山老林里……」

「What’s wrong?」时鸢走上去问道。

男人听到英语都快哭了,他接连跟着时鸢说了好几句话,确认对方都能听懂后,简直跟见了亲人似的。

时鸢搞清楚了这个男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男人说自己叫卢卡斯·加西亚,是西班牙人,独自一人来中国旅游。他在山下雇了个人给他当向导,带他深入藏区「神山」,为此还支付了不菲的价格——结果这位「向导」是个骗子,不仅骗走了他的钱,还一并顺走了他的手机,在两人露营的夜里把他丢下自己跑了。

加西亚在山里已经迷路三天两夜了,得亏他这个行军包里准备的物资相当充分,才没有被饿死。

被迫野外生存三天,还这么活蹦乱跳……真是个人才啊。时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加西亚给时鸢看了他包里的护照——还好骗子只顺走了他那个最新款 iPhone,并没有把他的证件一并偷走——时鸢确认了他的身份,便答应带他一同下山。

「所以你之前是怎么跟向导交流的?」时鸢问他。

「谷歌翻译器。」加西亚说,「能语音对讲的,我用它走了 21 个国家!」

——结果偏偏栽在了这儿?

向导带他们走最近的路回到了游客服务区,三人坐大巴下山。时鸢还要回酒店整理采访素材,可加西亚显然很懵逼,这里不像北上广,随便抓一个人都大概率可以交流,如今没有手机没有钱,他一个外国人在藏区简直寸步难行。

时鸢:「……」

做人是不是不应该善良过头。

可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她在心里挣扎了十秒钟,然后叹了口气,说:「我带你去公安局报案吧。」

一米九的壮汉一副感动得要哭了的样子。

「我今天还觉得中国人糟糕极了,然后遇到了你,我又觉得中国人真好啊!」壮汉发自肺腑道。

听他又强调了一遍「you are so kind」,时鸢无奈道:「哪里都有好人坏人的啊。」

好在加西亚没丢信用卡,回到市区后他买了一部新手机凑合用——当然,装上了他的实时语音翻译 APP。最后时鸢陪他去派出所立了案,等全部折腾完后,夜幕已然降临。

终于,在时鸢想起来要看看手机上有没有未读信息的时候,她发现俞枫晚起码给她发了五次消息——

「下山了吗?」这是下午四点。

「还没回?」下午五点。

「?」下午六点。

「……」十分钟前。

最后是两分钟前的提示信息——

「俞枫晚发起了语音通话。」

「语音通话已经结束。」

就在这时,俞枫晚的视频通话申请突然间弹了出来。

时鸢手忙脚乱地按了接听。

「在呢在呢!下山了!」她莫名就慌乱了起来。

视频那一头的人,神情相当糟糕。黑色的碎发下是一对焦急的琥珀色眼眸,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你再不接电话我就要报警了。」俞枫晚的嗓音沙哑。

「……」

「你在哪儿?」

「派出所……」时鸢有些心虚。

「派出所?!」对方的语调立刻上扬。

「别慌别慌!我陪别人过来的!」她忙着安抚她的男孩儿,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背后探寻的目光,以及紧跟着投在她屏幕上的视线,「山上有外国游客迷路了,还被骗了财物,我带他下山报案的,其他人不会英语。不过这会儿已经搞定了,我正准备回去呢。」

「你想吓死我?」视频那头的人眉头都快拧成川字了,急躁的情绪溢于言表。

时鸢一边举着手机往安静的地方走去,一边解释道:「我的错,我应该一恢复信号就跟你说一声的,别生气啊。」

凭借她对俞枫晚的了解,这个时候只能哄他。

「我没有在生气。」嘴上这么说,俞枫晚的语调依旧相当不悦,「你几号的飞机回来?」

「后天早上。」

「好,我去接你。」

「啊?诶——?!」时鸢一惊,「不用啊,我自己没问题的,今天也没出事,都是意外——」

「时鸢。」俞枫晚打断她,「如果我决定去外训,那么我还在你身边的日子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时鸢下意识握紧了手机。

视频那头的年轻男人脸部线条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极薄的棱唇,琥珀色的眼睛,目光中带有无比认真的神情——

「所以,在迪庆等我,不要乱跑,明白吗?」

「……好。」

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时鸢想。

那个男孩子为她紧张得要命。

可她也的确好想见他。好想好想。

时鸢挂了电话后,加西亚走到了她身边。

「男朋友?」男人问她。

时鸢摇摇头。

「那就是还处在约会阶段。」加西亚顿时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不要拿西方的约会文化来套中国的国情好不好!时鸢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那我们中国人喜欢干嘛来着?

——哦,喜欢搞暧昧。

这么一想感觉更糟糕了。

冷漠脸.jpg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加西亚突然问道。

「诶?」

「哦,我就是有点儿好奇——好奇你这么善良的女孩子,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男生。」加西亚耸了耸肩,「就是随口一问,你可以不回答的。」

一边说着,两个人一边并肩往警察局外走,分别打了车。

「也没有什么不好回答的。」藏区的夜风吹起,撩起了时鸢黑色的长发,她看向长街两旁的路灯,无声地笑笑,「我喜欢的人,很坚韧,也很有勇气。遇到巨大的困难也没有被击倒,遭受再多的误解也不会自暴自弃,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叫的车到了。

时鸢拉开车门,和加西亚挥手:「不要再丢东西啦。祝你在中国玩得开心,拜拜。」

「See you next time.」男人也冲她挥手,但说的话让时鸢莫名觉得有些不着边际。

只是萍水相逢,又没留联系方式,哪儿来的「next time」呢?

时鸢乘坐的出租车消失在了加西亚的视线里。

他打开手机邮箱,里面躺着 Victor Yu 给他发的邮件——

「Since you are in China,do you prefer to talk face-to-face?」(既然你在中国,愿意当面聊一下吗?)

他笑了笑,回复道:「How about tomorrow?」(明天如何?)

俞枫晚挂了电话就开车去机场。

他的前备箱永远放着一个收拾好的 20 寸登机箱,随时随地可以出发。如果乘坐两个小时后的航班到昆明,再转乘今天的最后一班飞机去迪庆,凌晨 00:15 正好可以抵达香格里拉机场。

高架路上,手机导航的播报突然被邮件提示给打断。

「How about tomorrow?」

落款是 Garcia。

俞枫晚猛得一踩刹车,直接被后面的车狂按喇叭。

他烦躁地捶上方向盘,重新开始加速。

那个男人之前一直不回复他,偏偏这会儿说有时间。怎么办?说自己明天没空,约他其他时间?俞枫晚不知道加西亚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不及时把握住机会,对方一反悔就没余地了。

至少有一点俞枫晚很清楚——他不想现在就跟时鸢分开。

时鸢后天回上海,还有一个方案,就是自己明天先飞去见加西亚,见完再去云南接她。

来得及么?俞枫晚不确定。

但他也不想被当作是出尔反尔的人。

烦死了。自己到底是什么鬼运气,为什么总是要出这种两难选择给他?

就在这时,加西亚又发来了一封邮件。

「Take your rackets.

Besides,your girlfriend is so kind and cute.」(带上你的球拍。另,你女朋友非常善良可爱。)

连带着还有一个地址,显示在迪庆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

俞枫晚盯着那两句话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发现,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性。

今天下午,时鸢帮助的那个外国游客,难不成是加西亚?

……所以自己到底是什么鬼运气?

俞枫晚都要被气笑了。

他今天真的都快担心死了。而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一个人。

假装自己很淡定,但这几天却总是不停地看手机,看看有没有对方发过来的新消息。

她说山上没信号,第二天下山联系他,自己就一直等。

等到天黑了,消息都没人回复。

什么糟糕的可能性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以至于脸色越来越差。

妈的,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着急过。直到确定那个人没事,他才回过神来,扪心自问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能担心成这个样子。

一路上,俞枫晚看着飞机舷窗外的黑色夜幕,忍不住支着头思考,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

他是不是把那个女孩子吓到了。

……她胆子那么小。

俞枫晚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然后越回忆细节,越觉得自己糟糕得过分。

他跟她说话的时候,神态,语调,都够凶的。

而且还罔顾人家的意愿,说飞过去就飞过去……

明明她都拒绝了。

俞枫晚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不擅长哄人,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经验,以至于这会儿他根本不知道待会儿见到了时鸢以后该怎样道歉。

飞机落地滑行,摆渡车接机,最后再步行至到达层——俞枫晚抬手看了眼表,时间已经悄然走到了 00:40。

他几个小时前给时鸢发了航班信息,这会儿女孩子肯定还在等他。

正当俞枫晚打算发消息问时鸢在哪个酒店时,他忽然瞧见出口接机的位置,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朝他招手。

这样的深夜,接机的人只有零星几个,而她尤为吸引人的注意。那双眼睛一看见来人就染上了笑意,明亮得像是有星星落在了那里。

俞枫晚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静谧了下来。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视线里只剩下了那个翩跹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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