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摄政长公主。
我的侄女是虐文女主,她要跪在相府庶女的面前行妾礼。
因为她爱上了永宁侯府的世子,甘心做妾。
然后我给永宁侯府来了个满门抄斩大礼包。
之后世子爷逃出来了,他成了新帝,把我杀了。
被万箭穿心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这样的事业批,是虐文里的炮灰。
一
我死的时候二十六岁,死在太极殿。
彼时我提着长剑守在宫门,和赵暄的兵马对峙,我脸上还有斑驳的血迹,他浑身杀伐之气,率领身后的兵马,看我的眼底都是轻蔑。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最后我能撑住的,只有皇室女的气节。
赵暄看在坤仪的面子上,并没有把我充为军妓,很体面地赐了我万箭穿心。
箭矢没入骨肉,我疼得指尖都在发麻,我最疼爱的坤仪泪眼婆娑,赤着脚跑进来,她搂着我哭,大骂赵暄狼心狗肺。
我疼了坤仪十来年,把她宠成了大齐最尊贵的公主,她哭成这样,我还是很难受的,我想抬起手为她抹去眼角的泪,可实在太疼了。
疼得心尖微颤,绞在了一起。
坤仪答应我,她一身烈骨,不会再原谅赵暄了!
后来我就死了,坤仪也和赵暄大闹了一场,誓有不下黄泉不罢休的意思,她拿着刀要让赵暄偿命,要杀了这个作践她、灭了她全家登基的狗男人。
后来他们一胎三宝,幸福顺遂地过完了一生。
二
等我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有人晃着我的手臂,见我醒了,她眼巴巴地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姑姑,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十五六岁的坤仪生得粉雕玉琢,眉眼精致又漂亮,横波盈盈,顾盼生辉。
坤仪是个很好的姑娘,就是脑子不太好。
我的哥哥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她是在穷奢极欲里长大的,她有世上最精美的珠宝,最华丽的轿辇,最尊贵的封号,等她长大以后,也会有最好的封地。
整个京城有无数俊俏的男人供她挑选。
可她偏偏看上了赵暄那个狼子野心的狗男人。
我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把袖子从她手里扯了出来,这是我回来的第三天了。
如今皇兄打算办一个宴会,为我挑选驸马,坤仪也就是在这场宴会上结识赵暄的。
少年赵暄英姿勃发,鲜衣怒马,是整个京城一等一的少年,他能得到那些赞赏和夸耀,很正常。
我将将下马车,坤仪就要跟着我,我回过头睨了她一眼,说:「野菜好吃吗?」
坤仪一愣,因为自我重生回来,她已经吃了整整三天的野菜了,她苦着脸摇摇头。
我道:「你可以回去继续吃了。」
「姑姑!」
「快滚。」
如今我已经不指望我的皇兄能够坐稳这个皇位了,但也不会把朱家的江山拱手让人。
他们守不住这个位置,那这个皇帝,换我来当。
三
前世的时候我至死都没有婚嫁。
赵暄能成功策反骠骑将军,发动政变,有很大的一个因素是我的皇兄太懦弱了。
他是嫡子独子,就是当太子的时候穿着龙袍在父皇跟前晃悠,父皇也只会由衷地夸赞:「好大儿穿得真好看,就是腰还要收一下。」
他的登基意料之中地顺遂,朝堂上有我帮他周旋,后庭有温柔贤惠的皇后,生下了出挑的长子和活泼的坤仪,这一生都很圆满。
如果不是死过一遭,我也不敢相信坤仪会仅凭一己之力,就把整个皇室葬送。
等我到了宴会上,皇兄和皇嫂已经在等着了,还有太子也朝我和煦地笑了笑。
皇兄平庸又憨厚,皇嫂温柔大方,朱徵也恭顺谦孝,他们坐在我面前,可我还记得,朱徵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上,皇兄躲在殿里,像一条狗一样瑟瑟发抖,最后被人灌下鸩酒,皇嫂举剑自刎……
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就是如今想起来,我都控制不住地心口绞痛。
「妙善,快过来坐,坤仪呢?她没有随你一块儿来吗?」皇后笑晏晏地道。
我朝她走过去,敛下眼底的酸涩与讥嘲,说:「她身子不舒服,我先让她回去了。」
皇嫂颔首,说:「你以后可不能再惯着她了,过两日就让她搬回宫里,也不能成日在你府里住着。」
我颔首,应了下来。
等皇兄问到我可有心仪的男子的时候,我的目光掠过下面的青年才俊,恰巧和赵暄的目光对上。
赵暄的眉眼间还有几分少年的青涩,看到我的时候弯起嘴角,稍稍挑眉,风流无边。
差点忘了,他当初也是我的驸马人选。
只是在宴会上被坤仪缠住了,所以挑选的时候他并不在场。
我前世的时候并没有嫁人,或者说,我没有活到嫁人的那一天。
这一次,我抬起手指,越过一众的世家子,指向了人群中的赵暄——
旁边的崔庾。
四
崔庾出身将门,只是大齐长久没有战争,所以武将没有用武之地,如今朝中重文轻武,武将已经渐渐受到了冷落。
而我登基,兵权是不可或缺的。
我缓缓道:「我要嫁的人,便是崔家嫡子,崔庾。」
皇兄和皇嫂对我挑的这个人不知道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说不满意吧,崔庾祖上满门忠烈,上上下下的男丁几乎都死在战场上;说满意吧,但赵暄、檀策又好似是更好的人选。
不过对于我看中的人,皇兄是不会过多置喙的,立即应允了下来。崔庾这个榆木脑袋,大概还不知道我是怎么看中他的。
在宴席过后,我单独见了崔庾一面,前世为守宫门而死在禁卫军前的少年,如今站在我面前,眉眼间还有两分不好意思,腼腆地喊了我一声:「殿下。」
我看着他,算是回应,说:「崔庾,孤听说过你。」
我还见过他血迹斑斑的模样,在千军万马前的誓死抵抗。
让我难受的是,皇家的娇女亲手引进豺狼,备受冷落的世家子血溅太极。
「崔庾,你受苦了。」
他怔怔地看着我,笑起来,说:「不苦,殿下,能尚主,是臣的荣幸。」
五
虽然坤仪没能去得了宴会,但她不知怎的还是和赵暄勾搭上了,而赵暄的那个白月光,相府庶女苏却云还没有死。
赵暄已经拒绝了她的邀请三次了,她还恬不知耻地勾缠上去,如今躲在屋子里借酒浇愁,浑浑噩噩的。
但我已经不想管了,前世的时候我会为她撑腰,为她出头,可扶不上墙的烂泥本该是一颗弃子。
人各有命,她活该。
「殿下,吏部尚书已经抱病许久,若是再拖些日子,应该就要递辞呈了。陛下的意思是,这个出缺要不要让永宁侯世子来顶上……」暗卫禀告道。
「皇兄这几日见过谁?」我蘸了蘸墨,漫不经心地问。
暗卫立即道:「坤仪公主回过宫。」
我想也是,嗤笑一声,道:「不准,让他抱病挂吏部尚书衔,吏部的事情让檀策这个侍郎来掌。自今日起,压住永宁侯府一切冒头的可能。」
「坤仪若是有异,让她来找孤。」
暗卫应下,连忙告退。
赵暄是个什么东西,只要有我在,他休想往上爬!
时隔几天,坤仪总算从皇兄那里知道了赵暄升迁无望的消息,马上就来闹了。
我逗弄着笼子里的鸟,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犹如看到前世我惨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看着赵暄的。
我问她:「你想替他求官?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吗?」
坤仪一愣,我道:「你不知道,那孤告诉你 他现在正在陪苏却云踏雪寻梅。你在孤这里为他嘶声竭力,他担心的是苏却云的大氅暖不暖和,会不会受寒。」
「你要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你就是死外边,烂透了,孤都不会多看你一眼。可你是皇室的公主,你要自甘下贱就别顶着皇室的名头!你如今的做派,孤都替你丢人。」
坤仪似乎被吓到了,怔怔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毕竟前世的时候我确实让赵暄当上了吏部尚书,面对坤仪也是好生劝哄,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可如今我看清了,好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她能醒悟过来自然好,她要撞死在南墙我也会给她一个体面。
坤仪立即跪在了我的脚下,拉扯着我的衣裳,道:「姑姑,求求你,我是真的喜欢他,我想嫁给他,我不在乎他爱不爱我,我只想嫁给他……」
「孤又没有拦着你不让你嫁,孤会让宗室将你除名,到时候你一个庶民,你想嫁谁,孤管不着。你也别喊姑姑了,孤嫌脏。」
坤仪生生怔住了,咬牙看着我,最后带着哭腔道:「姑姑,你为何要如此逼迫我?」
「孤逼你?坤仪,路孤都已经给你了,选择权在你手里。」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少女匍匐在我跟前,百姓的赋税将她养得细腻嫩肉,皇权的尊贵让她仪态良好。
她是整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她柔弱又乖顺,是温室里娇养出来的兔子,她当然可以轰轰烈烈地去爱一个人,因为替她殿后的是我,为她承受世人苛责的是皇室。
细细剖开整件事的脉络,她并不无辜。
她应该永远痛苦,永远活在悔恨和愧疚当中,但她最后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然后故作姿态地安慰自己:父皇和姑姑不希望我永远沉溺在过去里。
她踩着朱家的尸体奔赴她的爱情,还想要我九泉之下原谅她,简直痴人说梦。
六
后来在坤仪的生辰宴上,我等到了皇兄给赵暄和坤仪赐婚的圣旨。
赵暄还挺硬气,当场就回绝了,声称自己和苏却云早已定下婚约,不能言而无信、始乱终弃。
坤仪见此已经按捺不住了,我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似乎被我眼底的威慑吓住了。
因为前世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冲出去,当着京城世家的面说出愿意给赵暄做妾这种话的,就连皇兄都气得差点呕出一口血。
但人家有婚约在先,赵暄又护苏氏护得紧,坤仪跪在太极殿前头都磕破了才求得这门婚事。
但如今她应该是想起了我和她说的话,虽然心痒挠抓,但又缓缓坐回去了,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将酒盏扣在案上,如果坤仪不是皇室的人,她嫁给赵暄也好,嫁给流氓乞丐也好,该受的磋磨她自己去受。
但是她顶着皇室的名头去给人做妾就是连带着作践我。
而且赵暄这个人我肯定会收拾的,等我解决了他,她要是披麻戴孝地嫁给他我还能赞她一声忠贞。
宴席过半,暗卫在我耳侧回禀,我借口出去醒酒,由暗卫引路,见到了躲在假山石后说话的赵暄和坤仪。
「我与却云情投意合,还有婚约在身,请殿下不要再纠缠于我!」
坤仪的声音带着哽咽,含泪道:「赵暄,我只是想嫁给你,你还可以爱她,我只要嫁给你,你像养一个闲人一样养着我就好了……」
坤仪似乎在和他拉扯,却被他一把推开了,我依稀能听到坤仪摔倒在地上的声音,我的第一反应是,她那身宫裳是好几个绣娘忙活了小半个月才绣出来的。
如今肯定脏了。
那料子金贵,说不定已经破了。
我静默不语,赵暄却在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道:「长公主殿下,你还要偷听多久?」
我自黑暗中走出,目光扫过他,道:「孤有话要同你说,劳你移步。」
被推倒在地上的坤仪诧异地看着我,可我没有多看她一眼。
赵暄在这个时候还是很给我面子的,但即使和我一同走到了太液池,说话的时候还是有一种不屑的倨傲,「殿下如果是要给坤仪公主当说客,就免开金口了。」
我嗤笑一声,目光自上而下地打量他,说:「世子爷,你还记得大报恩寺的那个小女孩儿吗?」
赵暄的目光果然立即变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着急地追问道:「大报恩寺,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后退两步,从袖中拿出一个铃铛,在他眼前一晃,轻笑道:「世子,不要眼瞎心盲,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急切地抬起手,慌乱地就要抓我的手腕,却被我侧身避开了——别挨老子。
「你把话说清楚!」
「你要是想知道,我们三日后,大报恩寺的桃花树下见,别带旁人。」
说完我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赵暄从前跌落山崖过,被一个小姑娘给救了,那个小姑娘心善,没留下姓名,却给了他一只铃铛。
后来赵暄找到了在大报恩寺礼佛的贵女,相府庶女苏却云,误以为是她救的自己,于是磨着父母定下两家的婚事。
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如今的继母很乐意见他娶一个庶女,很快答应了下来。
苏却云被一时的荣华冲昏了头脑,这些年一直瞒着赵暄。
但他至今都不知道那个救他的人不是苏却云,自然也不可能是我。
是坤仪。
七
我可没心思和他玩这种躲躲藏藏、情情爱爱的游戏,我想要的,一直是他的狗命。
一个伏杀他的机会送上门来,我怎么可能会放过?
这种因为一个物件儿、一份施舍就认定了的喜欢,我都不知道说他廉价还是说他的喜欢廉价。
脑子发癫才喜欢这种人。
就在我要穿过宫道离开的时候,转角处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我下意识地要喊暗卫,却听到他压低了声音,喊了声「殿下」。
崔庾的声音。
我听出来了,但还是有意逗他,在浓浓的夜色里,轻声问:「崔庾,是你么?」
「是我,殿下。」
我笑起来,手指抚上他的脸颊,他似乎有两分腼腆,愣神过后,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他问我:「殿下方才,和谁在一起?」
我眼底的笑意敛了敛,收回了手,我在心底琢磨着怎么和他说这件事,崔庾却立即道:「臣是不是管太多了……」
「没有,你是我挑的驸马,我的事,准许你过问。」我平静地打断他,然后道,「但是崔庾,我如今有更紧要的事要做,暂时不能和你透露。你明白吗?」
「我明白——不,臣明白。」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笑容干净爽朗。
我和他一同走在宫道上,月光倾泻下来,我稍稍侧头看着他,看着他清俊的眉眼,刀裁的鬓发,我想寻几句话来说,但迟迟没有开口。
我喜欢他吗?并不喜欢,只是少年将军的战死给我的冲击力太大,这一次我想护住他。
爱是可以慢慢养出来的,我这样想。
率先开口的是崔庾,他说:「我没有想到殿下会看中我……」
我能想得通他为什么这样说,崔家满门忠烈,祖祖辈辈镇守边关,男丁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带伤活不过百年,到他这一代,已然子嗣凋零。
可崔家就算只剩他一个男儿,到最后还是死守宫门,护君王周全。
「崔庾,你是值得我钦佩的人,不要妄自菲薄。」在乱世里,一颗赤忱的心就足够令人动容了。
「殿下如果不介意,我想,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望我的父亲……」崔庾紧张地说,言辞之中尚有两分犹豫。
可他的父亲早就死了。
早年上战场带了伤,回京后也没有将养好,没多久就撒手人寰,这些年只有崔夫人带着崔庾长大。
见我没有说话,崔庾立即找补:「要是殿下没空也没有关系,以殿下的身份,本就……」
「什么时候去?」我挑眉道,他只是把我当成了他的未来的妻子,这本就是应该的。
崔庾笑起来,道:「殿下真好。」
八
我好吗?我不好。
因为知道他的一腔热血我才会选择他,为了成功报复赵暄,我也不介意利用坤仪,我这一生都要权衡利弊,这世道并没有给我太多的选择。
但是我不后悔,我能站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把世上大多数人踩在脚底了,我不会为了男人放弃权利和欲望,我要永远青云直上,即使脚下白骨森森。
因为宴会结束已经很晚了,皇兄让我在宫里留宿,我刚卸下外面的冠服,坤仪就闯了进来,她双目赤红,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不甘。
「你都和赵暄说了什么?你还是我从前那个姑姑吗?三令五申让我不要自甘下贱,可你自己还不是贴着上去纠缠他!」坤仪怒喝道,怨毒地看着我。
我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问:「如果孤不拦着呢?你是不是要去给他做妾?还是让皇兄赐死苏却云,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坤仪哑然,以她的性子是不会去害苏却云的,而且苏却云在这个时候死了,世人会怎样看她?怎样看皇室?但她又实在喜欢赵暄,所以才在前世的时候干出那种丢人的事。
「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我劈手给了她一耳光,硬是把她扇得侧过头去,我觉得她很可笑,爱上了一个人,可以把全家都毁掉。
她满脸无辜地看着我,似乎我决然地打断了她煽情的戏码,我道:「爱很重要,但世上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
「恨,恨一个人也很重要。」我道,爱不可以抵消一切,有些东西就是越不过去的!
爱一个人无罪,我甚至欣赏她的奋不顾身,但在爱一个人之前,要保全自己不被伤害。
可她在目睹兄长、父母姑姑都惨死之后,还能和赵暄相濡以沫,恩爱白头,或许煎熬过、难受过,但我们的命在她的爱情跟前,不值一提。
她忍不住和我求饶,哽咽着说:「姑姑,他很可怜的,他父母偏爱他的弟弟,他也没有可以……」
我更可怜,有你这种侄女。
「他说过爱你吗?他给过你尊重吗?他想过娶你吗?没有!」
我抬起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我,说:「如果你还不甘心,那孤再给你一次机会。」
九
我原本是约好了和赵暄三日后见的,可京城大雪将至,营州瘟疫肆虐,百姓苦不堪言,加急的折子堆了一摞。
皇兄已经三番五次招我入宫了,越到这种时候,他的「头风」就又重了,躲在太极殿里对那些大臣避而不见。
我刚刚到太极殿,大臣们就纷纷上来将我围了起来,怨声载道:「殿下您可算是来了,这次营州不仅冻伤了……」
「殿下,之前修建行宫,再加上千秋节和坤仪公主的及笄宴耗资巨大,如今赈灾……」
「殿下……」
「闭嘴!」我大喝道,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但这次别说营州难以幸免,甚至已经波及周边的州府。
秉笔太监把大臣拦在门外,我跨过门槛进去,就看到皇兄正倚在榻上,旁边妃子正在给他剥蜜橘。
我冷笑一声,宫妃立即退下,他慢吞吞地起身,按压着眉心,愁眉苦脸地道:「妙善啊,这一到冬天,我的头风就更厉害了……」
我瞥了他一眼,他就立即闭嘴了,我这才道:「封锁营州,无论百姓官员,一律不得出。让赵暄带人去赈灾。」
「这!这不可啊,坤仪知道了要闹的……」
我的眼风扫过他,语气凌厉:「你怕坤仪闹,就不怕大臣闹,百姓闹?你的皇位还要不要了?」
他像一只年老无力的棕熊,耷拉着脑袋,叹息道:「坤仪不是闹着要嫁给他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要什么我没给她……」
等到赵暄带着人杀进来,掐着你的脖颈给你灌下毒酒,你大抵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我冷声道:「让他去赈灾,他要是活着回来,你就把坤仪许配给他,要是活不成,人各有命罢了。」
皇兄似乎思虑了一下,最后才道:「听你的。」
「这些折子……」我试探着开口。
皇兄似乎想到什么,立即道:「这些折子我看得头疼,到时候我让太监全部送去给你,你就在宫里再住一段时间吧。」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他重新躺在软榻上,优哉游哉的样子,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外面的百姓横尸遍野,大臣殚精竭虑,好像都和他无关。
他把自己锁在殿里,把后宫给了皇后,把皇权给了我。
好像自己只是一个富贵闲人。
他一贯是很疼我的。
因为他只有我这一个妹妹。
我转身离开被熏得香暖的大殿,走进了扑面而来的风雪,在大臣们的目光中,缓缓道:「到偏殿再议。」
十
我在皇宫里一连待了好几日,期间崔庾来看过我,都被我推拒了。
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常来的,就站在殿外的梨树下,暴雪压枝,桂魄高悬,可当我抬起头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那里,如清风明月般让人舒服。
渐渐地,他就不大来了,因为我总抽不出空见他,也有些蓬头垢面,外面总是有大臣在等着,他们的官袍上也落着厚厚的雪。
我的眼下是浓重的乌青,眼底是血丝,抽出空和他说话的时候总是昏昏欲睡。
他不来了还好,我也不想再应付人了。
等营州的事情告一段落,我才发觉已经一整个月都没回过长公主府了。
暗卫欲言又止,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问:「怎么回事?」
暗卫这才道:「您应该见一见崔公子的。」
「之前不是有公事吗,如今可以见了。」我漫不经心地道,寻思着见崔庾的时候要穿什么衣裳,是不是应该鲜亮一点?戴支滴珠簪子是不是更好看一些?
「崔将军的忌日到了。」暗卫沉声道。
崔将军就是崔庾的父亲,我一愣,「什么时候?」
「三日前。」
我扶簪子的手微微一顿,想起坤仪生辰那晚,我答应了他的,要陪他一起去见他的父亲。
我有些恍惚,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默了下来。
罢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等我和他成婚,再慢慢磨吧。
我在要出宫的时候遇到了朱徵来给皇兄请安。
我这个侄子虽然有些一根筋,但还是很听话的,看见我的时候像一只软软的狮子狗,喊了声「姑姑」。
只不过有我这么一棵大树在朝中,他这个太子总有些不起眼,我安抚道:「营州的事已经稳下来了,你不必太担心。」
「是我不争气,老是让姑姑受累。」朱徵叹了一口气,有些自责。
我摆摆手,温和地说:「你还年轻啊。」
我们朱家的氛围是很好很好的,早在父皇母后在世的时候,就没有那些不干净的事情,皇兄登基了,江山也要分我一半,朱徵和坤仪对我也十分礼重。
我的皇兄愚蠢懦弱,并不是乱世之君,可唯独对我挑不出错。
所以前世的时候,即使知道皇兄不是称职的君王,但我还是至死不渝地拥护他,总以为他迟早会幡然醒悟,开始发奋图强的。
但如今我想通了,愚忠不可取,一条明知是错的路,要及时止损。
我刚刚回到府邸,就看到在府外等着我的人,檀策。
檀策才是我前世挑选的驸马,但是我们还没来得及成亲,赵暄就杀过来了。
在赵暄登基以后,他也是第一个率领京城世家俯首称臣的,他身上少了杀戮,多了骂名。
但我并不怪他,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皇室的公主,我可以坦然地赴死,但别人的命也是命,能让自己活下来,然后保护别人,就已经是很勇敢的事了。
对于百姓来说,谁做皇帝并不重要,能让他们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
殉国殉君是节气,归顺新王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殿下。」檀策朝我颔首,说话的时候很是谦逊,「经久不见,殿下憔悴了。」
「憔不憔悴的,怎敢有劳檀大人亲自走一趟?」我嗤笑道。
我稍稍侧目,刚好看到崔庾策马而来,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少女上,少女生得明艳动人,犹如朝阳一般,她拎着手里的缰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好像见过她,又好像没有,但想不起来了。
崔庾下马,朝我走了过来,拱手行礼:「殿下,你回来了。」
「嗯。」我有点心虚,答应过要陪他去看他父亲了,到头来食言的却是我,我道,「进去坐坐?」
崔庾摇头,道:「不必了,殿下政务繁忙,臣害怕叨扰了您。」
哦,不进就不进吧,我点点头,带着檀策进去了。
檀策在前世的时候劝过我登基,我虽然觉得皇兄有些窝囊,但朱徵还是个不错的苗子,只要有不错的大臣辅佐,还是能成器的。
但如今他坐在我面前,同我说了和前世同样的话,我知道他是真的想扶持我上位,所以当初才会把吏部的权给他。
他和我一样审时度势,权衡利弊,不放过每一个往上爬的机会。这样的人,如果任用得当,是个好帮手。
他看着我整日出入宫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内相」了,自然也想借着我的东风上青云。
我笑弯了眉眼,并没有立即答应,还是和他周旋着。
只是在临走的时候,这位从容不迫的君子居然问我:「殿下当初为何没有选我?」
为何?我愣了愣,反问道:「你喜欢孤?」
檀策噎住了,我笑着道:「那不就得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联姻不过求个心里慰藉。睡一觉就能捆绑在一起,那最有权势的应当是青楼里的娼妓。」
檀策失笑,大抵笑我居然把自己和娼妓自比,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最后弯腰退下了。
十一
唯一让我意外的是,赵暄居然活着回来了。
不过他命大,当初满门抄斩他都能活下来,如今区区瘟疫,奈何不了他。
我不打算等了,慢刀子磨人没意思,当然是亲手解决来得最痛快。
大报恩寺的桃花还没开,从前的好颜色早早凋零,隆冬的雪化了,我带着人来到寺庙后,看着浓绿的青山,眼底尽是讥嘲。
「殿下。」赵暄来得很是匆忙,他急切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眼底探寻出什么。
可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你想知道当年救你的那个人是谁,对吗?」
他攥了攥拳,点头应是。
我拿出铃铛递给他,他立即接了过去,仔细辨认,就在他攒眉端看的时候,却忽然被铃铛上的小刺划伤了手。
可他丝毫不在意,还是不住地摩挲着那个铃铛,仔细辨认,等他手脚发软,险些要跪下的时候,猛地抬起头看着我,仿佛不明白我为何要对他下手脚。
我将铃铛从他手里夺了回来,这只铃铛里里外外都淬了毒,寻常碰到并没有大碍,但只要见了血,毒素就迅速从伤口蔓延全身,拖不了多久就会暴毙。
我冷眼看着他,讥诮道:「赵世子,你不是想知道当初救你的人是谁吗?」
赵大情种死死地盯着我,这个时候了还想求个答案。
我晃着手里的铃铛,稍稍抬手,暗卫就把坤仪给押上来了,坤仪一开始还懵懵懂懂的,可只要看到赵暄,她立即就精神了,双目炙热。
「姑姑,你这是做什么?」坤仪大斥道,然后就要推开暗卫去扶赵暄,嚷嚷着,「阿暄,阿暄!你怎么样了?」
赵暄至今不知道自己是中毒了,还以为我要给坤仪出气,看着坤仪,冷嗤道:「惺惺作态。」
坤仪一僵,转过身就要来求我,我从暗卫手里接过一把匕首,锋利的冷刃,映着光的刀面,削铁如泥。
我把她搂在怀里,把匕首递给她,看着孤立无援的赵暄,在她耳侧道:「坤仪,这是姑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杀了他,你还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你要是下不去手,那就去九泉之下和他团圆吧。」
我的话说得很明白了,要想在一起就去黄泉做夫妻,活着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把匕首塞给她,她手都是颤抖的,久久握不稳,却哭着落下泪来,慌张地,哽咽着说:「姑姑,你不要这样逼我,他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能失去他的,我不能失去他啊……」
她当然不忍,因为如今的她没有见过她的太子哥哥头颅悬在高墙之上,没有见过她的父皇被灌毒酒,没有见过她的母后自戕殉情。
就算她见了,她还是代替他们原谅了赵暄。
可是凭什么?
我这种睚眦必报的人,没有原谅,只有血债血偿。
她哭得泪眼婆娑,我死的时候她也哭得这样惨。
我总是对她心软的,毕竟我养了她这么多年。
就在我恍惚的那一刹,那柄匕首就抵上了我的脖颈。
被磨得锃亮的匕首,抵在我脖颈上的时候,她甚至能感受到我的血液在皮肉下缓缓流动。
坤仪挟持着我,语气是颤抖无措的,带着浓浓的哭腔:「姑姑,我不做这个公主了,你放我们走吧,对不起……对不起……」
「姑姑,对不起……」
我身后的暗卫不敢轻举妄动,坤仪命令他们放下手中的武器,然后挟持着我缓缓靠近赵暄,我放松了姿态,挺直腰杆,冷眼看着她。
她还是那副无辜的样子,泪眼蒙眬,我见犹怜,即使拿刀子对着我,也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猛地,那柄匕首刺进了我的肩膀,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宫裳,那一刻的痛苦和万箭穿心的时候一样,和回忆重叠在一起,真的疼极了。
她用力把我推向暗卫,然后带着赵暄从后山逃走,只留下一句:「姑姑,对不住!」
她就算不做这个公主,就算要反过来伤害我,还是要和赵暄远走高飞!她的一腔好骨气全用在了情爱了!
暗卫连忙上前缉拿,我稳住心神,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稍稍阖上眼,侍卫追问我要不要加派人手追杀,我叹道:「两个死人,不要紧了。」
人都死了,怎么死的,已经不重要了。
横竖有暗卫善后。
我捂住胸口,鲜红的血从我指缝间流出,越发地刺眼,我看了许久,怔怔地。
从此以后,我最疼爱的侄女,就死了。
她或许没有想过杀我,但我不能再留她了。
在回府的路上,我终于落下一行清泪来,我为她哭过一场,我们姑侄十几载的情分,也算尽了。
十二
我始终是个自私又凉薄的人,我总不能傻到养虎为患,等赵暄结党营私,羽翼丰满了再去筹谋怎么杀他。
立场不同,我要始终捍卫皇室的尊荣。
书里的赵暄是世子,但母亲早逝,父亲迎了续弦,没两年幺弟就出生了,所以他并不受宠。
这种公主下嫁的事情,他要肯全了皇家的颜面,那任谁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实在情深,认定了苏却云就不愿迎娶坤仪,在坤仪嫁过去做平妻的时候,咬死了要让坤仪行妾礼。
他们主角虐恋情深,看不下去的是我这个炮灰,他要敢挑衅皇权,那就要承受挑衅皇权的代价。
他的白月光苏却云也死在了那场风波里,是书中主角黑化的转折点,也是我这个炮灰作死之路的巅峰。
他本来就是杀伐果断野心勃勃的人,要杀到君王之上,站在权欲之巅。
但这一次,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府医刚刚为我包扎好伤口,朱徵就闹到了长公主府,我脸色惨白,浑身使不上力气,最后撑着见他一面。
可他怒气冲冲地冲进来,张口就问我:「坤仪去哪儿了?」
我死死地抠着软枕,平静地看着他,道:「坤仪已经死了。朱徵,你就当没有这个妹妹吧。」
我这句话落,他手里的剑终于对准了我。
我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大喝的时候伤口险些绷开了:「放肆!」
他的手腕颤了一下,最后长剑被暗卫打落,他或许没想过伤我,但还是咬牙道:「姑姑,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因为从前没死过,自然不是这样的。
如今死过一次了,总不能一点记性都不长。
朱徵笔直地站在我跟前,道:「我不相信你会杀了她,父皇也不相信,我要去找她!」
「你在说什么屁话?她是和赵暄私奔的,你堂堂储君……」我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感觉心都在慌颤。
我确实没有杀坤仪,但她已经不能再回到皇室了,她就是再站到我面前,我也不会认她。
她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最后的下场都是她咎由自取。
朱徵见我病得厉害,面色有两分动容,控制不住地上前来,最后却止步,道:「我就算是储君,她也是我的妹妹,就像姑姑是父皇的妹妹一样,我不会放任她不管的!」
我狠狠攒眉,还没来得及拦他,他就冲出去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无力靠在软枕上,放缓了呼吸。
前世的朱徵命不太好,刚好是赵暄夺权路上的绊脚石,所以成了赵暄登基的献祭品,我如今看着他,总想起他的头颅悬在城墙上,眼底没有一丝光彩,就那样看着我。
我咬紧牙关,最后强撑着扣住案几,道:「派人跟着他,不要出事。」
他太莽撞,太少年气,我总怕他做出什么错事,即使他上一刻提剑抵着我。
满腔的酸涩和难受席卷心头,说不难受是假的,我垂了垂眼,最后看着自己的手,缓缓道:「他们都不理解孤,没关系,孤不需要。」
我知道自己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只要我不后悔,我就不会觉得苦。
檀策的帖子递进了长公主府,我身上的伤还没好,为了避免朝臣看出来,连太医都没有传过。
我还是很给他面子的,在百里春见了他一面,他笑着道:「殿下风姿依旧。」
狐狗狸,我沏了一盏雀舌递给他,他把一份压了许久的折子递给我,道:「漠北最近很不安分。」
「皇兄看过了吗?」我接了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眉头紧蹙,檀策没有搭话,显然是没有递上去。
他是在暗示我,一旦漠北发动战争,我要想登基就很难了,朝臣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在关键时刻换皇帝的。
他在催我动手。
我没有立即应话,毕竟坐在那个皇位上的,是我的皇兄。
檀策也没有逼我,他说话很有分寸,瘦长的手推开的窗,别有意味地道:「殿下,此时春景不错。」
我顺着他的话头看过去,百里春是富家子弟玩乐的地方,下面是马场,我和檀策所在的地方是供人休憩的茶楼。
不远处的少年骑在马上,比他稍矮一些的少女仰起头看他,其实我看不太清他们的神情,但崔庾的手揽着她的腰。
虽然崔庾有些慌乱地推开了,但少女大胆地上前,揽住了他的脖颈,不知道说了什么。
这次崔庾没有推开。
檀策一直打量着我,似乎想看看我恼羞成怒的样子。
可让他失望了,比起崔庾爱不爱我,我更关心的是他能不能像效忠君主一样忠于我。
毕竟一封圣旨捆起来的姻缘,自然比不过朝夕相处。
我低头喝了一口茶,抬头问:「那个女人是谁?」
「邕州赵氏的嫡女,赵明珠。」檀策道,他对我的风轻云淡有些失望,又道,「赵家和崔家都是将门,但赵家镇守邕州,昌盛磅礴。」
我眼睛一亮,咋舌道:「赵家手里的兵权可不是崔家能比的!」
檀策愣住,很快知道我怎么想的,带着笑意轻嗤一声,说:「如果殿下能娶赵明珠,想必这个驸马轮不到崔庾。」
「檀卿知我。」我讥笑道,饮了一口茶。
赵明珠啊,赵家可就这么一个女儿,要是娶了她,那可是泼天的富贵,怎么就偏偏落到崔庾那块木头手里了。
暴殄天物。
但是檀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一桩旧事来,前世在崔庾死后,有女自西北来,凤冠霞帔,嫁衣如火,最后为他扶棺、哭灵,此后半生都在照料崔庾穷困潦倒的生母。
那样炽热的人,也没在史书上留下一笔,没有名姓,也没有名分。
如今看来,前世那个女子便是赵明珠吧。
她是彻彻底底和赵家决裂,然后守着崔家的。
她的荒唐在乱世之下不足一提,就连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前世的他们是怎样的渊源,但如今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应当是相爱的。
不怕大情种,就怕大情种凑一窝,一个个下饺子似的往水深火热里跳。
可怜又可敬。
十三
我在三日后等到了崔庾和赵明珠。
彼时我刚刚去看望完吏部尚书,回到府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天上星子错落,小厮同我禀告他们在院子里等我。
我挑眉,坦然地见了。
他们光明正大地站在我面前,崔庾眼底尚有两分愧疚,但赵明珠如临大敌一般看着我。
「你们来找孤,该不会是为了退婚吧?」我面无表情地说。
崔庾和赵明珠都有两分诧异,应该没想到我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私情。
可赵明珠缓缓握住了崔庾的手,说:「我和阿庾两情相悦,只要你肯退婚,有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哟,真新鲜。
我看向赵明珠,眼底坦然自若,猛地抽出悬在架子上的长剑,剑面贴着她的脸颊,轻轻拍了拍,声音森寒:「什么时候,你也有资格和孤谈条件了?」
崔庾紧张地看着我,道:「殿下!」
赵明珠浑身僵硬,脸色惨白,说:「我!我可是邕州赵氏的嫡女!」
「你是赵氏嫡女又如何?孤还是大齐长公主呢。」我挑衅地看着她,眼底凌厉决绝,没有给她一寸退路。
「那你就杀了我吧,我是没有资格和你比,只要阿庾是爱我的,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和他在一起!」她十分孑然地说。
崔庾把她拉到了身后,然后正面迎着我的剑,说:「臣心悦明珠,还请殿下成全。」
「崔庾,你在逼我吗?」
「臣不敢。」
赵明珠胆子不大,看到我手里的剑的时候就差点哭了,但还是紧紧地攥着崔庾的手,说:「我已经陪阿庾去见过他的父亲了,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会很喜欢我这个儿媳的,我喜欢阿庾,我这辈子认定他了,我是不能和你比,可喜欢这种事情,从来不讲身份,他说过要给我扎秋千,带我放纸鸢的……」
「别卖惨,烦死了。」我打断她。
我实在不能和这种女人共情,画饼都画这么小,这种姻缘还有什么盼头。
扎秋千、放纸鸢,随随便便拎一个下人都能比他更出挑。
我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出去,然后看向崔庾,说:「你喜欢她?」
「是。」
「你不怕死?」我又问,毕竟在圣旨下了之后闹出这种事情,足以砍头了。
「怕,但我不能让她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崔庾说,「我喜欢她,愿意为她搏一搏。」
「愚蠢。」我冷嗤。
不过我很佩服他们走到我面前的勇气,如果崔庾要一直把赵明珠藏在身后,当不见光的外室,那我才是真的看不起他。
崔庾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了好一番话:「殿下是个很好的人,胜过世上许多男子,但臣始终是个凡夫俗子,无法承受殿下的光辉,不能和殿下比肩,承蒙殿下抬爱,臣受之有愧……」
我挑眉,咄咄逼人地问:「你喜欢她什么?温顺的性格,出挑的家室,姣好的容貌,还是对你盲目的崇拜?」
「我喜欢她眼底有我,真真切切地能感受到她的爱意。殿下不爱我,正如我不爱殿下一样。在我心底,殿下是精明的政客,不是合适的妻子。」崔庾跪在地上,强硬而大胆地回答我。
闻言,我沉默了下来。
其实我能想得通,我这样孤孑的人,本身就是一柄利剑,远远地看着会觉得剑气凛然,十分衬手。
但实实在在地把剑握在手里,便会觉得寒气伤人,拿捏不住。
我生来就在崔庾只能仰望的位置上,他觉得和我站在一起压力太大,觉得无法驯服我,是正常的。
他只能匍匐在我的脚底,没办法平等地爱我。
因为赐婚的圣旨把我们捆绑在一起,他有了对我好的责任,但他仰望我,始终带着拘谨和敬意,是君臣之间的你来我往。
我知道我不爱崔庾,他也知道。
他放弃我、选择一个真正相爱的姑娘,我也能接受。
但那又如何,我从来不否认他是个赤胆忠心的将军,我对他也是纯粹的欣赏,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他的抱负和理想,就应该让他开疆拓土,纵横沙场。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迂回,辗转,最后用长剑挑起他的下巴,说:「崔庾,不能当孤的驸马,你还能做孤的臣子吗?」
「殿下永远是大齐的长公主,臣愿永远效忠殿下。」崔庾坚定地道。
我收回剑,神色柔和了两分,说:「你和她有什么打算?」
崔庾一怔,说:「臣与明珠会回边关,世代驻守,护佑一方太平。」
「届时我一定备下好酒,替你们践行。」
崔庾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底是出乎意料的惊喜,我又道:「不过孤有一个条件。」
「让你的赵明珠,帮孤引荐赵将军。」
崔庾活着走出去的时候,赵明珠飞奔着扑进他怀里,哭诉着什么。她窝在崔庾怀里,像一只归林的幼鸟,很惹人心动。
崔庾稍稍低下头,亲吻她的眉心,好像在说:明珠,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了。
前世爱而不得的恋人终于在这一世能够相守,为爱放手一搏的人本该如此。
我缓缓往炉子里添了炭,丫鬟关上了门,我将自己隔绝在屋子里,然后琢磨着和赵明珠父亲的相见。
只要有了他的支持,那个皇位,我唾手可得。
窗外的恋人耳鬓厮磨,奔赴着海誓山盟,闺房里的公主运筹帷幄,算计着江山天下。
人各有命,各有各的筹谋,都合该。
十四
赵暄的尸体找到了,听说不小心跌落山崖,尸体被野狼啃食得不成样子,血肉模糊,什么都看不清。
永宁侯夫人是续弦,巴不得他早早死了,爵位落到自己儿子头上,所以永宁侯府也没有过多纠缠,赵暄的死没有掀起太大的风浪。
一场熊熊燃烧,要将整个皇室覆灭的大火,从源头上就被我轻而易举地浇灭了。
在孤眼里,他不过一只蝼蚁而已。
我听说的时候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就是不知道赵暄死前,知不知道当初那个救他的人就是坤仪。
他们应当好好告别的。
但这和我有什么干系?
钦天监替我和崔庾算了良辰吉日,在挑出日子的时候被我推拒了,我和皇兄直言,如今还不想嫁人。
皇兄还是那个清闲皇帝,闻言也没有说什么,摆摆手就不打算管我了。
只是在我临走的时候,他才说:「妙善,朕好像不认识你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带着审视,说:「哥哥,你不信我?」
他顿了顿,然后阖上眼,嘴里又开始细细地哼唱着戏词,不知道听没听明白。
赵家在邕州,赵将军需我亲自去见,他是个顽固的老头,即使有了赵明珠的引荐,关于拥护与否这种事情,我还是要好好和他商榷。
就算赵将军再疼爱赵明珠,也不会因为女儿的一句话,就像喝了迷魂汤一样把兵马奉上。
之后我就「抱病」了,闭门谢客,然后带着暗卫孤身前往邕州,京城的事宜只能交给我的心腹。
我这一去就是一个月,赵将军未免太难缠,软硬不吃,他有顾虑是对的,无论我登基还是朱徵登基,他的地位都无法撼动。
我在邕州待了这么久,京中加急催我回京的信件已经来了好几封了,但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但送来的信件里提到,坤仪失踪了也就算了,就连暗卫也把朱徵给跟丢了,如今两个人都下落不明,皇兄急得团团转。
那一刻我也是慌乱的,却攥紧信纸,故作镇定地把信给了赵将军。
在他看完信件,面露难色后,我冷笑道:「如果只有孤活下来呢?」
「赵将军,孤是女子又如何?孤也是朱家的子女,是宣帝和孝慈皇后的嫡女,孤身上流淌的,也是朱家的血脉。」
我看着他,最后大言不惭地说:「你当然可以犹豫不决,孤会让你别无选择。」
我转身就要走,却在我刚刚跨出门槛的时候,身后的人忽然道:「殿下留步!」
我挑眉,稍稍松了一口气,帝王心术,玩的就是谁最敢下注。
出了赵府,我立即让人加派人手,寻找朱徵。
原来他早发现了我的人在暗中跟着他,他存心和我赌气,借着落脚的时候就把我的人给甩掉了。
我速速回京,日夜兼程,等回到府邸的时候疲惫不堪,檀策早早地立在寒夜里等着我,我和他匆匆忙忙地进了屋子。
我道:「怎么回事?」
「殿下和赵将军商议得怎么样?」檀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叹了一口气,道:「他有些飘忽不定,但必要时候会出兵。」
檀策立即道:「如今正是殿下上位的好时候!」
我已经很累了,如今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压了两口茶水下肚,手指轻轻敲着案几,说:「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
「如今陛下病重,太子失踪,是殿下登基的最好时候!」
我攒眉,「皇兄生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檀策缄默,最后道:「殿下既然想要那个位置,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应当高兴才是。」
「你哥死了你笑得出来?」
檀策从容地道:「如果我身处殿下这个位置。」
「朱徵找到了没有?」我攒眉道,说实话我没想过要伤害朱徵,就算我登基了,他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封个藩王去封地,然后平安度过余生。
檀策摇摇头,说:「已经加派人手了,但他和坤仪公主都没有找到。」
我看着他,说:「世上早已经没有坤仪公主了,一个庶民而已,她怎么活、怎么死,都是她咎由自取。」
只是朱徵啊,一直是个好孩子,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檀策看出我的疲惫,很快退下了,留下了时间来给我慢慢斟酌。
我瞥了一眼他的背影,让人把周次辅喊过来。
十五
皇兄病的那些日子,折子都不过他的眼了,长公主府仿佛成了一个小朝堂,那些深红品青,进进出出。
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漠北,最近越发嚣张了,接二连三地侵扰边境,誓要在皇兄病重的时候搅弄风云。
从前我最担心的漠北战争,如今也成为了我登基的筹码。
因为一旦战争开始,大臣就必然不会在此时换皇帝,扰乱军心民心,所以檀策才会敲打我,让我尽快动手。
但如今不一样了,皇帝病重,太子失踪,我俨然成为了大齐的「小君」。
在这个时候,只有我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大臣们只能拥立我,别无选择。
漠北战争持续了一段时间,崔庾已经被我点为副将派出去了,赵明珠的父亲也立即来信,表明了坚定拥护我的态度。
我的人脉在朝中错综复杂,根深蒂固,这无疑是送上来给我的机会。
檀策已经不止一次劝我早早下手,可我看着蔚蓝色的天,奶白色的云浮动,莫名想起少时皇兄教我念书,一字一句地:「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
微风拂过窗,他们都在逼我发动政变,抓住天机谋反,可我还是道:「我想入宫,见一见皇兄。」
檀策自然没有资格阻拦,只是有些踌躇,我才不管他怎么想的,别人从来不能阻碍我的判断。
下人准备轿辇,等到皇宫的时候,我才知道皇兄病得有多重,他已经不太起得来身了,脸色憔悴,整个人犹如被一座大山压倒了。
我猛地一怔,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装病的,毕竟他一遇到大事就「犯头风」,长年累月,我都习惯了。
「皇兄!」我提起裙摆打帘进去,他的双颊凹陷,一双眼睛浑浊没有光彩,似乎听到我的声音才抬起眼皮。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妙善啊,你怎么才来啊,我还以为,你还在和我生气呢。」
我握住他枯瘦的手,眼底早已蓄满了泪,他却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安抚道:「我不该怪你的,你是最疼坤仪和徵儿的,我们是一家人,你怎么会害他们啊……」
我忍不住打断他,道:「你病得这样重,怎么从来不派人来和我说?」
皇兄虚弱地笑了笑,道:「朝中有太多太多的事压在你身上了,我不想让你再为我担心。我们妙善,也是个小姑娘啊。」
我不忍再看他疲惫的双眼,他长我十多岁,生在父皇母后最恩爱的时候,父皇威严,母后仁善,便把他也养成了一副温吞的性子。
在父皇的喜怒无常和暴戾之下,他这位太子显得柔和又敦厚,因为没有别的皇子和他争皇位,他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他温和懒散,什么都无所谓,擅书画,为人谦和,对谁都是笑晏晏的。如果生在寻常富贵人家,他应该是一位招人喜欢的公子哥。
我觉得他窝囊、颓废、懒惰,上不得台面,可他就是那样活了十几年,他是个仁慈的皇帝,可一旦发生一点动乱,他就只能为这个王朝献祭了。
「皇兄,我不累的,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哀求道,就要传太医过问他的病情。
他却握住了我的手,道:「不要紧。」
「你今日没有提着剑杀进皇宫,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闻言,脸色瞬间惨白,浑身僵硬,怔怔地看着他,可他眼底没有一丝埋怨,甚至是纵容的,柔和地道:「如果你逼宫,那你确实是一位铁血手腕的君主,但你在带着人杀进来之前,还愿意来看望看望我,和我好好谈一谈,已经很好了。」
我的泪水落在他的手上,眼底都是不可置信,道:「原来你都知道?」
「我知道你让崔庾做你的驸马是想找一位得力干将,也知道你抱病的时候去了邕州见赵无咎,我知道朝堂上上下下都很佩服你,我知道,妙善你想要的是这个皇位嘛……」他缓缓,然后道,「你比我和徵儿更适合在这个位置上。」
「妙善,这些年,你受累了。」
他平缓地说出这句话,却让我忍不住靠在他的肩头,泪水决堤,呜咽出声,道:「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还敢放我进来!我是乱臣贼子啊,你就不怕我借机杀了你吗……」
他轻缓地拍着我的背,安抚道:「妙善啊,你是我妹妹,我当然爱你。」
「有野心、有欲望,想去争、想去搏,有什么错?」皇兄笑着道,「这是一条遍布荆棘的路,有的人甘之如饴,有的人避之不及,只要你不后悔,只要你不回头。」
我泪眼蒙眬,泪水早已打湿了他的衣襟,他用袖子擦去我脸上的泪水,说:「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这条路上,有人支持你。不要畏惧那些流言,不要被骂声左右了想法,你在做一件,旁人做不到的事。」
「妙善,你很好,你就是自己的旌旗,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有可以回头去看的人。在这条路上,你并非孤身一人。」
他坦然地承认我的野心,包容我的试探,只因为我是他的妹妹。
在我骨子里,血肉亲情始终比爱情来得更加真实,因为他们确实陪我走过很多个日夜,教我做事,教我成长,父母生我,兄长养我,我的初衷也不过是护家人平安,给大齐一个海晏河清的江山。
所以我实在理解不了坤仪,怎么能够自轻自贱到如此地步,原谅一个杀死她父兄、母亲的凶手,为了一个男人放下自己的身份、骄傲,像魔怔了一样去爱一个人。
我握住皇兄的手,最后道:「父皇教我杀伐,母后教我仁善,我无法用剑对准我的亲人。」
皇兄仁慈地看着我,眼底都是笑意。
我走出太极殿的时候,手里拿着皇兄传位的圣旨,可我目光所及,是深红色的宫墙,飞鸟掠过长空,树影婆娑,很久以前,皇兄让我骑在他的脖颈上,伸手去摘树上软烂的枇杷。
太监在身旁急得抓耳挠腮,我嚷嚷着:「再高一些!再高一些!」
皇兄笑着又把我举过头顶。
那样好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秋风萧瑟,满身寂寞,我站在长风中,却有太监匆匆忙忙地跑来,跪在我跟前颤颤巍巍地禀告。
十六
崔庾送来的信上只有一句话:太子与坤仪公主被俘,请殿下早做决断。
「混账!简直混账!」我一脚踹倒了跪在地上的暗卫,怒喝道,「朱徵怎会落入漠北人手中!你们这群废物,连个人都守不住!」
我气息不稳,险些气昏了头,头皮发麻,浑身都是暴戾之气,暗卫跪在地上闭口不言,我冷笑一声,说不让去非要去,现在找是找到了,命也要没了!
我有些烦躁,檀策刚好在这个时候上门来了,他本就生得端方如玉,如今面上都是轻松的喜意,我却越发看他碍眼了。
檀策却道:「殿下,如今正是您登基的好时机,反正如今朝政都掌握在您手里了。」
来来去去就这一句话,我长叹一口气,最后才道:「檀策,你知不知道皇兄和孤说了什么?」
檀策没有应话,我道:「他说朱徵和坤仪都是他的孩子,如果能找到他们,让孤善待他们。」
檀策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我,他以为我要为了朱徵放弃夺位,攒眉道:「殿下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心软……」
「谁说孤心软了?」我挑眉。
「该准备朕的登基大典了,檀卿。」
他未免低看我,我才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我该走的路。
我登基在乱世,大臣们都心里有数,只是没想过会这样顺遂,他们以为的女帝登基,应当是在刀剑劈杀下夺来的荣耀,用血腥铺路,踩着白骨上位。
甚至我拿出圣旨的时候,还有辅臣议论我是不是挟持天子才得到他的应允,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堂堂正正地坐在了皇位上。
不管血腥还是柔和,皇兄退位,我登基,这就是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结果。
我的登基典礼并不盛大,甚至很草率,因为此时大齐正在和漠北交战,钱财要优先供给军队,我也不在乎它的规模,我只在乎这些臣子对我是否忠诚,是否愿意为大齐尽心。
登基对我没有很大的影响,我也不过是把朝政从长公主搬到了太极殿而已。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穿上女帝的冠服,我坐在太极殿中,面前是堆堆叠叠的奏疏,自从朱徵和坤仪被俘的消息传来,皇后,不,太后已经过来闹了许多回了。
她揪着我的衣襟问我安的什么心思,是不是故意不去救她的儿女的,她从前温柔的脸如今也变得面目可憎,尖尖的指甲划破了我的脖颈。
我轻飘飘地问:「被俘虏难道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
她瞪大双眼看着我,我许久之后才道:「他们被俘了,难道要朕拿整个江山去赎吗?」
皇嫂似乎有两分松动,她看着我,魔怔了一般哭着道:「不会的,我们只要割地赔款,他们就会把坤仪和徵儿平平安安地送回来,这天下都是朱家的,一两个城池而已……」
这句话一出,她似乎也觉得难堪屈辱,她跪在我的脚下,哭嚎道:「我知道这样很没有气节,可是妙善,他们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啊,你也是看着他们长大的……」
「你小时候还带他们去看过戏呢,你像姐姐一样牵着他们,哄他们吃饭,带他们玩乐……」
她一个劲儿地给我磕头,痛哭流涕:「如果被抓的是我,我早死了了事了,可是他们都是我的孩子啊,我是一个母亲,我不能眼睁睁、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这样死去……」
我当然知道她可以说到做到,因为前世的时候皇兄还想着苟且偷生,她就已经引剑自刎了,她出身世家大族,不允许自己被辱没,她有她的傲骨。
但是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还是透露着沉重的无能为力。
她磕得额头青紫,发髻松散,狼狈而无助,「如果可以,我愿意替他们去死的!我愿意替他们去死的,妙善,求求你,救救他们,救救他们……」
她的哭声尖锐,明明拼尽全力却什么也留不住的绝望,这种绞心的痛苦反复把她放在火架上炙烤,她如今只能跪在我面前嚎啕大哭。
我想安慰她,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割地求和,只会让那些蛮夷变本加厉,如果我真的退了,那那些战死的将士,那些饱受侵略的百姓,又该如何寒心?
等她晕厥之后被扶下去,我走出太极殿,看着长廊下的草木,我该如何说我也很煎熬,我也很难受,做了帝王,也有不能裁决之事,也有不敢杀、不能救之人。
可这些痛苦、酸涩、恼怒、愧疚涌上心头,我也只能沉默。
因为无人可说,我只剩下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天上是几颗细碎的星子,我强忍下眼底的泪,叹了一口气,说:「让檀次辅和杨首辅进宫。」
月光倾泻下来,落得无边孤独。
十七
车马浩浩荡荡地到幽州,我的皇兄没有御驾亲征过,但父皇在世的时候,杀戮是很重的,不仅杀敌,还杀大臣,和他一比,皇兄就显得可爱多了。
车马停下,来迎接我的人是崔庾。
长久的战争让他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下巴上已经有了青茬,但是看到我,还是恭敬地行礼:「陛下。」
我越过他走过去,问:「被掳的人真的是朱徵和坤仪?」
「千真万确。」崔庾道,旁人可能认不出来,但他是亲眼见过朱徵和坤仪的。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落入漠北人手里的,但这都不重要了,如今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认还是不认,救还是不救。
崔庾见我没有说话,又紧接着添道:「漠北人会在两军交战之际,以两位殿下的性命相要挟,劝我军投降。」
「你们怎么做的?」
「没有陛下的命令,臣不敢认人。」
我目视前方,说:「你说得对,不能认。」
不能认,也不能后退。
直到现在,面对决策,我才能真正和皇嫂的痛苦感同身受,可以救,但是不能救。
这样的选择权在我手里,无疑是一柄利刃。
幽州寒凉,盘旋在城池上空的是乌鸦,四肢残缺的是我的子民,战争的结果都是尸横遍野,流血千里。
我要对得住我的亲人,就对不住大齐百姓;我要对得住大齐的百姓 就要失去我的亲人。
我长叹道:「下次攻城,我来守。」
「陛下!」
「崔庾,荣耀上面悬着明晃晃的刀尖,你要相信你的君王,她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白羊。」
不过几日,漠北又对大齐发动了攻势,在两军交战前,被铁链锁着的、像狗一样关在笼子里的是坤仪,被人用刀抵着脖颈、用鞭子抽打的是朱徵。
我能清晰地看见他脖颈上已经有了血迹,在看到我站在城墙上的时候,朱徵奋力地挣扎起来,无声地呼救。
状若疯妇的坤仪看见我,犹如看到了救命稻草,「姑姑!姑姑!姑姑救我!我是坤仪啊——」
她用力地拍打着栏杆,铁链磨破了她细嫩的皮肤,她哀求道:「姑姑,你救救我,他们都不相信我,我好想回去,我好想父皇和母后啊,姑姑,我以后都听你的话,再也不闹了……」
我不过扫了她一眼就移开目光,却深深地看着朱徵,他披头散发,眼眶通红,眼底似乎有泪光闪动,却坚定地看着我。
漠北的将领生得很是粗犷,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颗黄牙,中原话也说得磕磕绊绊,道:「漠北皇帝,我知道你,你是个女人,当上皇帝,我很佩服你!如今你的侄子和侄女都在我们手里,只要你肯退一步,把幽、靖、凉三洲割给我们,再奉送一百万两黄金,我们就会把你的这两个……」
他还没有说完,我就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要谈条件,也应该找两个像样的过来,朕的侄子如今还在东宫,他是哪门子的侄子?」
「姑姑!我是坤仪啊,他是太子哥哥,姑姑,你好好看看我们,真的是我……」
我看着被人用刀剑抵住皮肉的朱徵,刚刚及冠的少年龙章凤姿,即使落魄了,也不掩清贵,他还是那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我教过他写字,带着他刻章,听着他一声声喊我「姑姑」,可我不能认他,只能强硬地道:「我们家,没有被俘的皇储,即使死,也要死得有气节,有风骨!不求对得住朕,但要对得住大齐的子民!」我拔高了音调,不仅仅是对漠北人说的,也是对朱徵说的,「多少人撑起来的大齐,不会因为一个人就倒下去,即使那个人是太子,是皇帝,大齐的国土,也寸步不让!」
在皇兄心底,家是大于国的,可是在我心底,国是大于家的。
因为我身后站着的,是千千万万人。
这一次没有人说话了,三军皆安静下来,就在漠北将领还要煽风点火的时候,被按压住的朱徵忽然眼角落下两行泪,纵身向前,脖颈抹到了跟前的长剑上,刹那间,鲜血淋漓。
长剑破开血肉,鲜血落在黄沙上,他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只有喷涌出的鲜血和他死不瞑目的眼。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抹了脖子,用力压下喉间的腥甜,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像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脖颈,可我不能挣扎,不能落泪。
我再一次看着当初的少年死在我跟前。
我攥紧了手指,气血上涌,脑子里一片空白,差点昏过去。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坤仪抓着栏杆嚎啕大哭,朱徵就这样自戕在三军前,想必那一刻,他是恨我的。
他是大好年华,青葱岁月。
「朱妙善,你这个薄情寡义的毒妇,是你害死了阿暄,如今还害死了太子哥哥!你是个女人,父皇怎么肯让位给你!你就是胁迫父皇传位,逼死太子哥哥,你——你为了皇位不择手段!你该千刀万剐!」她仰望着城楼上的我,破口大骂,翻滚的恨意扑面而来。
他们都恨我。
「他是你亲眼看着长大的啊,你怎么狠得下心肠!你简直湮灭人性——」她的话还没说完,就狠狠咽了下去,一支箭矢穿过牢笼,正中她的心脏,她低头,有些恍惚地看着胸口的箭。
她一口一口地呕着血,似乎害怕,似乎惶恐。
可还来不及抬头看我,她就骤然倒了下去,额头砸在栏杆上,她瞪大双眼,箭矢插在她的胸口,浑身血淋淋的。
我把弓箭放了下来,死死地攥住手里,没有一分动容。
崔庾和三军,任何一个大齐的人都不敢动手,因为他们是皇储,是公主,只能由我亲自送他们上路。
我缓缓平复下心底的情绪,然后看向城楼下的漠北将领,说:「你还有别的筹码吗?也配和朕谈条件。」
我立在城墙上,倨傲、冷冽,犹如城楼下死的,就是不相干的人。
战争一触即发,箭矢划破长空,刀剑碰撞的声音响彻云霄,嘶吼声震耳欲聋,我手持红缨枪,推开要来保护我的将士,道:「不用管我。」
我的长枪,可是父皇亲自教的。
自请长缨,君臣与共。
十八
幽州的夜如寒冰一般,我倚在一侧,看着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的少年,他们把一囊袋的烈酒传过来递过去,你一口我一口,在黄沙遍布的战场,他们庆幸的是今天又活下来了。
他们也是十几岁的年纪,和朱徵差不多,皮肤黝黑,手掌皴裂,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憨气。
他们在火光下苦中作乐,可我笑不出来,有人活下来了,就有人死在战场上。
「陛下。」崔庾走向我,禀告道,「两位殿下的尸身已经派人运回去了。」
我沉默不语,眼底只剩无尽的悲凉,崔庾却忍不住开口:「如果,如果城楼下的人是陛下呢?是否……」
「那无须有人来与朕说那番话,朕不能自救,便无颜苟活。」我毫不犹豫地道。
我能自己救自己是本事,但是要大齐拿金钱和城池赎我的命,那我这个皇帝当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侧目问:「日后有什么打算?」
「如果和漠北的战结束了,臣就回京和明珠成婚,再回到边关来。虽然这一战结束,就会太平许久,但臣还是,想守着这里。」
毕竟崔家上上下下,多少人死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轻轻点头,然后说:「赵明珠是个好姑娘,好好待她。」
「陛下也是个好姑娘。」
我没有理会他,兀自走了。
在这样浓黑的夜里,还有将士们划拳的声音,可我眼底只剩下朱徵惨死的时候,也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他从前也乖巧地站在我身前,拉着我的手喊我姑姑。
我最后还是落下泪来,呜咽出声,不能再忍。
那是个多好的少年啊。
像个小太阳一样站在我身边,窝在我怀里,抬起小脑袋看着我,咂吧咂嘴说:「夫子太烦人了,要是姑姑是我的夫子就好了。」
他成为万人之上的太子,还是会谦逊地在我面前行礼,在处理朝政的时候询问我的意见。
他赤忱良善,对我十足十地信任,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如果不是落到漠北人手里,他应当一辈子荣耀加身的,就算不是王朝的储君,也应该是个闲散藩王,可如今他死在了幽州的黄土上。
名垂青史很重要,可他死去的时候,于我也是剜心一般的痛啊。
重来一世,我想护他周全,我想给皇室安宁,可我万万没想到,终有一日,我会逼死他。
逼死那个前世被赵暄砍下头颅的储君。
我明明想救他,我好想救他。
可是为什么,我还要束手无策地看着他死去……
尾
大齐最后还是胜了,崔庾班师回朝,加封了宣威将军,我也顺道解了我们的婚事,给他和赵明珠赐婚。
皇兄病逝后,皇嫂移居慈宁宫,潜心礼佛,不问后宫事。
崔庾和赵明珠成婚,就请旨回边关,我也确实在城楼上备下好酒为他们践行,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和明媚张扬的少女,马蹄下飞尘四溅,我目送他们离开。
当初赵将军之所以答应我,会祝我登基,是因为皇兄给他去过信,在他的首肯下,我才能得到邕州的支持。
身边的檀策也目光柔和,说:「看不出来,陛下居然是个大度的人。」
「因为不爱才会大度吧。」我轻松地说,因为不爱,所以体面又从容。
我走来的这一路,逼死的是我最爱的人,把滔天权力给我的,也是我最爱的人。
他们应该都爱我,又恨我,但不会原谅我。
可我从不苛求圆满,做什么样的决定,都会后悔的,我不会有比当初更好的选择。
想要爱的去爱,想要权的去争。
有人要朝朝暮暮的爱情,觉得爱能让她活出光彩,可我不需要,我足够爱自己,我不需要别人来救赎我,我也不会自陷于廉价的感动。
我不会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任何人,我也不会因为别人才能找到我活着的价值。
我不相信有人会至死不渝地爱着我,我也不会为一个人付出我的生命,我做不到的事情从来不强求别人。
有一个共赴白头的夫君是很好的事,可是没有,好像也没关系。
我有知我爱我的兄长,忠心于我的臣子,对我满怀期冀的百姓,我本来就是世间璀璨的太阳,我活着,就有我活着的意义。
我要万古长青,永垂不朽。
我要不后悔,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