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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青萍

我给校草送了封情书,班主任叫家长把我领回家反省。

晚上,我跪在地上。

我妈哭着抽我,一鞭子又一鞭子:

「周萍,你给我记住了,只有公主才配得上王子!」

「你想嫁给王子,先把自己逼成公主!」

1

高一那年,我喜欢过一个男生。

第一次看见他,他奔跑在篮球架下,矫健得像一头豹子,我一下就沦陷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我们班的。

从此,目光所及,都是他。

2

那时年少。

偶尔眼神交会,我以为他也喜欢我。

朋友说,幸福要靠自己争取,于是,两个月后,我鼓足勇气,给他递上了情书。

洋洋洒洒几千字,倾尽我所有文采,他看也没看,当着周围所有人,两把撕了,砸到我脸上。

「滚!」

我记得,他的声音从胸膛咆哮而出,眼中厌恶如有实质;

我记得,纸片很轻,每一片打在脸上,很痛;

我记得,周围一片嗤笑:

「就凭她,也配喜欢赵健?也不照照镜子!」

「家里开串串的,我昨天还看见她蹲在街沿上穿串串,那穷逼样,跟个包身工似的!」

「成绩也跟屎一样,擦边考进我们学校的!」

「瞧她这模样,像一条狗!你们知道是什么狗吗?……舔狗!哈哈哈哈!」

……

我的眼泪包都包不住。

那时的我不明白:只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尊严要被踩在脚下?

3

早恋的年纪。

班主任对这事儿防范得很严,当天下午,我被当作典型,在班上被点名批评,说我不学好,小小年纪,就知道情情爱爱。

与之相对应的,是赵健被表扬了。

班主任借机告诫全班同学,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要像赵健一样,勇于拒绝,特别告诫班上女生,一定要学会自尊自爱,不要像我一样!不要犯贱!

他的每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半个小时后,我被叫到办公室。

我爸和我妈都来了,他们站在班主任办公桌前,弓着腰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

我爸穿着中山装,我妈穿着针织开衫,那是他们初秋最得体的衣服。

班主任训一句,他们哈腰「是是」一句,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让我想哭。

「周萍来了。」

我爸和我妈齐齐转身。

他们的眼神,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压抑的怒火、深深的失望,以及难以言诉的痛与恨……

「带回去好好教育,今天的晚自习不用上了。」

爸妈再次弯腰:

「曾老师,实在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回到家,我们一定好好教育她!」

4

我们家是开串串的。

父亲和母亲都是乡下人,我从镇上考到县里高中后,他们在县里开了家夫妻串串店。

一是为了照顾我,二是在县城赚钱更有奔头。

那天晚上,我们家串串店没开门。

我进门就跪在大堂里了。

我爸狠狠踢了我两脚。

我妈先用串串串的竹扦抽我,抽得不解气,再从大扫把上抽出长竹条,使劲儿往我背上招呼。

「你才多大?就学人家谈恋爱!

「那男生家里做什么的?我们家做什么的?你就敢递情书?!

「我们千辛万苦把你送城里,是让你读书的,不是让你搞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情!你是不是想在农村待一辈子?

「为了挣钱,我和你爸每天对客人点头哈腰,你 TM 还不争气,这才高一,这整出这么个幺蛾子!

「我们今天在学校,像龟孙子一样!这张老脸不要了吗?

「店也没开成,你知不知道我们损失了多少!是不是要我们不开店、不挣钱,每天守着你?」

……

我妈气极了,在店里哭着喊着砸东西。

那些不锈钢托盘,砸在地上稀里哗啦丁零哐啷地响。

我也哭。我也委屈。

我只是像书上写的那样,喜欢上一个男生而已……

为什么喜欢有错?为什么我仿佛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为什么所有人都骂我?

5

那天晚上,我的背上全是一条又一条的红痕。

我妈气消了后,先给我热敷,又给我抹了药酒。(刚打出来的瘀青不能热敷,那时我妈不懂)

她拖着哭腔,咬牙切齿:

「周萍,你给我记住了,只有公主才配得上王子!

「你想嫁给王子,先把自己逼成公主!」

这句话,是我妈早年说过的最有道理的一句话,伴随了我一生。

6

第二天,我回到学校,比从前认真一百倍地早读。

下课后,我照例找那几个和我关系好的玩耍,可她们不是把我当空气,扭头和其他人说话,就是朝我翻白眼……

「你们怎么了?怎么不理我?」

之前明明那么好,给赵健递情书也是她们极力支持的。

几个人脸上,有的是决绝,有的是不耐,有的是难色……最终没人理我。

我肉眼可见地被孤立了。

班上同学给我起了两个绰号,一个「周舔狗」,一个「串串儿」。

班主任象征性地阻止过,说同学之间要友爱,要互相帮助,给同学起绰号是不对的,可班主任自己——

有一次叫我,脱口而出的是「周串串儿」。

7

那天上体育课,自由活动。

男生基本打球,女生基本聊天。

我一个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便蹲在槐树下,背对着操场,背单词画圈圈。

砰,篮球砸在头上。

我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后脑勺,扭头看见是赵健他们。

他站在比较远的位置,穿白色球服,长腿窄腰,兴许是喜欢的缘故,我看他,他便鹤立鸡群,玉树临风。

今天你对我爱搭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这是我心理活动。

现实是——

「串串儿,把球扔过来!」离我最近的男生冲着我喊。

我站起来,捡球,抛过去。

男生们继续打球。

我待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黏在他身上……

青春期的喜欢,根本不受理智控制。

球很快传到他手上。

他刚好在球场边缘,离我最近的地方。

转身。

那球像离弦的箭,又疾又快,直朝我的门面砸来。

砰——

我压根没来得及反应,球已经正正中中砸在我脑门上。

眩晕传来,我不由得退了两步。

他故意的……

他带着那一帮打球的男生,以合围之势朝我走来。

我退无可退。

球再次回到他手上。

他再次猛地把球砸过来,我下意识地挡脸,可这次是胸口,且是更近距离。

真的是剧痛……

我痛得佝偻着身体,张大嘴巴呼吸,生理性盐水在眼眶里打转。

「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啊?」

他站在我面前,篮球砰地抵在我肩上,恶狠狠地盯着我:「你 TM 下次再看老子,老子挖了你的招子!」

招子就是眼睛。

我忙低头,不敢看他。

他嗤笑一声,收回篮球后,一个巴掌甩我脸上,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曾经炙热的火焰,此刻是灰,是烬……

风把他们的声音传来:

「真 TM 丢人,被这种土狗喜欢!」

「健哥,是她喜欢你,又不是你喜欢她,有什么可丢人的?」

「你不懂,老子看着她,就觉得晦气!」

……

8

操场上这件事,班上同学有人目睹,有人亲历。

它像一个开关,把人性中的恶,像洪水猛兽释放出来。

从前的冷嘲热讽,蓄意孤立,在后面那些事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记得——

实操课时,他们不许我碰任何仪器。

我一旦伸手,他们的巴掌,又或者手上的物件就下来了,直朝我的手挥去。

我的手背,被化学物品灼伤过。

我记得——

课间时分,我的书本是他们玩具,他们喜欢抢走了,扔在地上踢来踢去。

我每次争夺,他们就一哄而上,到我课桌前抢我更多的文具,笑着闹着疯狂踩踏。

我的书本永远是脏的,我每天都会小心翼翼地擦拭,修修补补。

我找过班主任。

班主任的回答我至今记得,她问我——

「都一个班的,他们为什么不欺负其他人,就欺负你?」

她告诫我:

「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紧接着,她一个电话打到我们店上,给我爸妈说我孤僻,不参加集体活动,不与人交流,还说我不爱惜书本,不爱学习。

当天晚上,我再次罚跪,我妈问我怎么回事。

我隐瞒了被人扇巴掌的细节,只把其他事情告诉他们,可我爸妈根本不信。

他们说我狡辩,说老师怎么会冤枉我?

我咬着牙,沉默了。

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弱者,没有发声的权利。

后来——

当我被书包里的玻璃碎片划伤,手上全是鲜血时,

我甩了甩手上的血,把那一张张幸灾乐祸的脸庞刻在脑子里,再去校医室处理伤口。

后来——

当我带的饭盒里的饭菜被人倒掉,取而代之是一张血淋淋的姨妈巾时,

我心里那头名为愤怒的猛兽觉醒了!

哪怕死!

哪怕死!……

也不能再让他们欺负了!

我一把抓起便当盒里的姨妈巾,以不要命的姿态咆哮着,向我们班的女生头子冲去……

没有人料到我会反抗。

我像疯子一样,无论她怎么揪我打我,我拼了命把姨妈巾上的血糊了她一脸。

周围人在尖叫。

十多秒后,以赵健为首的一群男生冲过来,暴力扯开我,再一阵拳打脚踢,把我踹到墙角。

餐盘与饭菜倾斜而下。

我抹了一把脸,抬头看着他们,恶狠狠地说:

「你们这群魔鬼!你们会遭报应的!」

9

生命的不公,来源于当权者的不作为,也来源于被包庇者的有恃无恐。

姨妈巾的事,食堂目击者太多,怎么看都是我忽然发疯。

我被学校记大过处分。

我爸和我妈赶到学校,班主任抬手指了指脑子,叫我爸妈带我去精神病医院看看。

那天晚上,我妈在家里号。

她反复问苍天,她到底作了什么孽,生下我这么个不争气还精神病的女儿?

我瑟缩在床角,鼻青脸肿。

浑身上下除了那颗冰凉的心,无一不痛。

我问他们:「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

我的声音很是冰凉。

我对学校失望,对这个家,又何尝不失望?

人们说,家是港湾,可我的港湾,从来没有信任……无论发生什么,他们总是更相信别人说的。

我妈停止了号叫,她看着我。

「我若再不反抗,迟早会被他们弄死,到时候,你们就只能给我收尸了。」

我爸和我妈互看了一眼。

我妈颓然。

我爸忽然扇了自己一耳光,说他没本事,让我受苦……

我意外于他的举动。

我其实不懂他们。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信我,还是不信我……

10

这件事的最终结果是:

我转学了。

我爸和我妈对新学校没有抱任何希望。

我们这座城市,高中分三六九等,我之前读的是中上,现在能转的,只能是最差的。

在这里读书的,都是堪堪跨进高中门槛的。

我妈觉得在这里读可惜了:

「垫底的学校,师资也是垫底的!」

其实……不是。

教学质量固然重要,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排在第一的,是传道。

而非授业。

11

我的新班主任姓姜,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

她明知道我为什么转校,却只字不提。

第一节课,她介绍我时,说了我一堆优点:比如懂事,知道帮家里做事;比如勤奋好学,语文和英语都很强;比如不畏强权,有一颗自由的心……

那时的我,眼里饱含热泪。

我从来不知道,一堆人眼里的缺点,甚至缺陷,到另一个人眼里,能成为优点。

这是我上高中以来,第一次被人温柔对待。

她给我爸和我妈说,我是优秀的女孩子,请他们给我空间,也请他们学着信任我。

12

那一年,伴随着转学。

无论我,还是我们家的串串店,都仿佛转了风水。

没有人再欺负我,学习环境相对良性,为了证明自己,也为了证明姜老师的眼光,我前所未有地发奋。

早起,晚睡,拼命刷题。

《5 年高考 3 年模拟》《金考卷》《高考必刷题》《龙门专题》……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像狼。」

姜老师自问自答。

「我读高中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女生和你很像,也是拼了命地学,后来考上了 985,现在在一家金融机构,年薪百万。

「小周,努力考个好大学,成为更好的自己。」

至于我们家的串串店,

也许是我爸妈心情好了的缘故,味道更好,分量更足,服务态度也更好。

也许是大环境使然,人们在小型聚会时,更愿意选择没有锅底费,且可以吃更多菜品的串串,我们家生意越来越好。

这一年年底,串串店扩了一间门面。

13

两年后。

我考上省内一家 211,新闻专业。

我们家的串串店,从两间门面扩到四间门面,我爸妈在县城买了房,又买了面包车。

我曾经的同学、好朋友,曾经鼓励我对赵健表白,在我被拒绝、孤立后,又果断站队,不再理我的小丽,忽然有一天加了我微信。

她说,她羡慕我考上好大学,她只考了个专科院校;

她说,全班都没考好,年级倒数第一,班主任被校领导批评了,天天在群里骂,有同学在群里和她对骂,说她势利眼;

她说,她很后悔当年其他人欺负我的时候,她没有帮忙;

她说,我转学后,班上欺凌风越刮越盛,家境不好的,多多少少都被那群人欺负过,她和另外几个曾经和我好的,被欺负得尤为严重;

她说,赵健考了个普通大学,还不如我……

她截图他们班级群对话,有人艾特赵健,说周萍考了个好大学,问他有没有后悔?他回答两个字:「土鳖」。

小丽说,赵健肯定后悔了,她问我,如果有一天,赵健反过来追我,我会答应吗?

哈哈哈,我当时就笑了。

这一定是我听到的最可笑的笑话。

我说:

「A wise man does not fall in love.」

14

智者不坠爱河。

高中的这段曾喜欢,我唯一收获的是自卑与疼痛。

还记得高考体验,做腹腔 B 超的时候,医生指着仪器屏幕上一个又一个小白点,说是钙化点,问我相应部位有没有生过病或者受过伤?

我说,是的,被人打过。

医生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我,说当时一定很痛,我淡然地笑。

原来,一个人的过往,真的会被时间和身体记录下来……

15

大学四年。

当周围人谈恋爱逛街打游戏时,我一直一直都在读书。

我妈说,想嫁给王子,先把自己逼成公主。

我不想嫁给王子,我只想一个人,做自己的女王!

毕业后,我留在省会城市,进了当地最大的报社,跑社会新闻。

再一年后,我成为社会新闻部的笔杆子。

闲暇时写点小说,发泄我无处释放的创作欲。

我家的串串店已打出地方品牌,在三四线城市有分店无数,每年光加盟费都能收不少。

我妈生气的时候,再不会只敢摔不锈钢托盘。

现在的她,摔啥都不心疼。

我 24 岁的生日礼物,是一辆 200 多万的车。

我怕太招摇,提车后办完所有手续,除了回老家开一开,这车一直停在地下停车场。

我上班的代步工具是一辆五菱宏光。

那时,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赵健会来找我。

16

那天下午,我交稿后,在美甲店做指甲,微信跳出好友申请:

「我是赵健。」

我心里隐隐有猜测,依然问了句:「请问您是哪个赵健?」

他一段语音过来,每个字都轻飘飘的,透着高傲:

「怎么?不记得我了?我回来了,在成都,一起吃个饭?」

果然是他!

不愧是他!

请人吃饭都说得像施舍。

他以为我还是高一那一年,眼巴巴等着他看我一眼的小女孩吗?

我伸出手,看了看美甲师刚画的小花,这才按下语音输入,声音冷淡:

「抱歉,不记得了。」

他飞快回复,报出我们高中的学校名,再四川话加了句「串串儿」,算是提醒我。

我的眼皮狠狠抽了下。

那段我刻意忘却的记忆,

来!

「原来是赵大校草啊!」

我的语气尽是讽刺。

「令尊没教过您礼貌吗?这么多年,您这家教,还是和高中时一样,少得可怜。」

他电话打过来,啧了一声,用责备的语气:

「串串儿,几年不见,你说话怎么变得这么难听?咱们之间,又不是没有情分?」

最后几个字,竟带出几分亲昵。

我浑身鸡皮疙瘩骤起。

情分?带着全班霸凌我的情分吗?

「哎,你不会这么小气,还在记恨我当年拒绝你的事吧?」他笑着,「拒绝」二字咬重音。

我跟着笑,且笑出声来:

「赵大校草,你好歹也是大学毕业,别搞得像个九漏之鱼!你当年做了些什么,不记得了?」

我顿了下:

「《刑法》了解下,校园霸凌,多少条来着?这么多年,我没找你,你反而来找我了!

怎么?魅力大减,需要到我这里找优越感了?」

再顿了下:

「……垃圾!」

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个态度,沉默着。

我翻白眼,懒得与这种人多说,放下手机正要挂断——

他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沉了几分,很是果断:

「周女士,对不起,那件事是我错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给你道歉,请你给我个机会,我请你吃饭?」

我嗤笑,挂断电话。

很多事情,不是道歉能解决的。

17

之后,赵健像换了个人——

我的每条朋友圈,他都会点赞。

我发表过的新闻,他挨个转发给我。

「不愧是大记者!

「你的作品我全部拜读了,串串儿,我以前真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这么善良!

(我的新闻对口单位是民政局和医院,内容多是人间温情)

「好后悔没看那封情书,肯定文采斐然。

「我最爱才女,当年若看了,我们肯定早在一起了!

「周小姐,周女士,周记者,赏脸一起吃个饭吗?

「我是真心实意向你道歉,请给我个弥补的机会!」

……

他叫花店给我送花,香水百合、天堂鸟、小雏菊、铃兰……

他点外卖奶茶给我,珍珠奶茶,芒果老虎斑、葡萄芋圆冻冻……

花送给同事了,奶茶没动,全部进了垃圾桶。

社会新闻看多了跑多了,进嘴的东西,我从来不敢大意。

……

他还给我发他的照片,职业的、运动的、休闲的……

帅是真的,我不心动也是真的。

他的忽然出现,180 度大转变,只会让我拉响警钟: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18

半个月后的某个夜里,我正在码字,他一个电话来了。

我皱眉接起电话。

「串……串串儿……你在哪儿!出,出来!喝一杯!我命令你,和我冰释前嫌……」

他大着舌头。

「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很后悔……我没忘过你……那时的你,多可爱啊……比现在可爱多了……」

这人大毛病吧?!

半夜乱打电话,说什么命令。

我啪地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儿,他的电话又打来了。

我挂断,他再打;再挂断,再打……

我忍无可忍,接起电话,一通狂输出:

「赵健,你 TM 毛病吧!

「你要发情,路边找个野狗,别 TM 打扰我!

「还有,你现在的样子,你知道像什么吗?像舔狗!」

「舔狗」两个字吼出,我浑身都舒坦了。

比那天骂他「垃圾」舒坦一万倍!

因为这个男人,我被人叫了许久舔狗,

终于,这个词语还回去了!

我心满意足地删友,拉黑。

无论他抱着什么目的来,此刻,我畅快极了。

19

第二天中午,

我和同事下楼吃饭,一眼看见站在报社门卫处的赵健。

他穿着暗条纹衬衣,牛仔裤,高高瘦瘦,手上捧着一大束黄玫瑰。

旁边停了辆银灰色法拉利。

他径直朝我走来。

同事朝我眨眨眼睛,一副「原来是他」的模样,说临时有事,不顾我挽留,飞快溜了。

赵健朝她点头致意,再把花递向我:

「串串儿,抱歉,

「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可能说了些胡话,醒来后给你发信息,才发现你把我拉黑了。

「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我专门过来澄清一下。」

「不需要澄清什么。」我没接那束花。

事实上,花店每天送来的花,我也不想收,可花店说,钱已经付了,我不收的话,他们也只能把花丢在过道的垃圾桶里。

「赵先生,我们原本不熟。

「您的歉意,我已经收到了,您的行为,麻烦就此打住。」

我说得真心实意,且疏离。

所谓「放不下过去,看不到未来」,从前,有他的时光,是人生至暗,我不想他出现在我往后的岁月。

赵健脸上全是尴尬,给我递花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这时,我注意到他好像有点感冒,鼻子不适,时不时要揉一下。

这时,部门主任恰下楼,朝我们这边看了好几眼,眼神很是八卦。

赵健抓住机会:

「串儿,咱们戳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你做记者这行,对陌生人都不至于如此决绝,何必这样对我?一顿饭而已。

「我真心实意向你道歉,为我早年的不懂事,也为这段时间的打扰……」

记者可怕的直觉啊……

我下意识地点头答应。

我觉得他的出现,有隐秘可以挖。

他朝银色小跑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我上车。

我怎么会上他的车?

只推说下午还有采访,在报社附近吃个便餐就好。

赵健点头。

我朝银色小跑看一眼,再看一眼。

川 A 的车牌,整辆车九成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得随意。

「刚回来就给你打电话了。」他说,「这么多年,那件事一直埋在心里,过不去心里这坎儿。」

也就是说,从回来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超过 20 天。

「车是你的?」我问得直接。

「是啊!」他回答得兴致勃勃,「怎么样,喜欢吗?」

「挺漂亮的。」我随口回答。

心里想的是:

从订车到提车,到上牌照,再把车开到九成新,他这速度……

我侧头朝他看一眼,专门打理过的造型,从发型到袖扣,细节满分。

「在看什么?」他摸了摸鼻梁,又吸了口气。

「你好像比以前瘦?」我笑着说。

「还记得呀?」他笑得几分暧昧,「我现在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有机会给你瞧瞧。」

我没接话,怕一接话就神补刀:

以前是健康帅气,让人一眼万年,现在瘦得跟猴子似的,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还自我感觉良好!

20

茶餐厅吃的午饭。

赵健很善谈,一个接一个的话题。

从城市民生到国际金融;从个人理想到社会责任;夹杂着对我工作生活的关心,对他事业的介绍……

他说,

在外面久了,回来后反而不适应这边天气了,鼻敏感,一直不舒服。

他说,

他大学没毕业就在 T 市开了公司。

这次回来,把公司主营业务都搬回来了,一是这边政策更好,二是想离家近点,怕「子欲养而亲不待」。

他说,

商场尔虞我诈,很希望有个稳定的大后方。

他说,

回川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房子、车子都买了,如今万事俱备,只缺个女主人。

他看着我,目光灼灼。

他说「想找个知根知底的」,问我「喜欢什么车?刚那辆银色小跑喜欢吗?」

我喝了口橙汁:

「喜欢,但我更喜欢红色。」

他明显愣了下:

「红色也好,时尚,热情奔放,很适合你……

我刚好有辆红色小跑,改天开过来你试试?」

「按照我之前对他的态度,按照普通人的客套,回答通常是「不用了」。

我故意笑着说「好」。

他被我的厚颜无耻惊呆了,竭力保持微笑。

(* ̄︶ ̄)

他不知道的是,刚他高谈阔论的时候,我顺手查了下他那辆车。

车管所 APP。

车牌与他的个人信息对不上。

车不是他的。

我再随手度娘,看见不少所谓「富家公子」或「名媛」与那车的合影,流水线拍照,摆的 pose 都差不多。

大概率拼夕夕租的。

他应该很郁闷。

(# ̄~ ̄#)

为了刚那句话,还得花钱租一辆红色小跑。

21

一顿饭结束。

他付钱,我去了趟洗手间,故意多待了一会儿,打了几把连连消。

再出来时,

他坐在原位,背对着我,低着头,捧着手机,非常专注地正在输入。

经过他旁边,

我看见他脖子下方长了个疮,比青春期痤疮大很多,有些溃烂。

周围有新鲜抓痕。

显然,我上洗手间的时候,他刚抓过。

再晃眼看见他手机屏幕——

防窥屏。

我的角度恰看见一句:

「老公,你那生意怎么样了?我那笔钱,什么时候能周转完?」

22

我是记者,跑社会新闻。

对有些事情,有超乎常人的敏感。

从赵健身边到我的座位,不过一步之遥,在这电光石火间,我脑海里奔腾过七八个念头。

生意怎么样,对方的钱用来周转……

——我想到杀猪盘。

租来的豪车,大概率还是拼夕夕的……

——我想到冒充名流,狩猎富二代。

脖子上那个绝对奇痒无比的疮……

——我想到某种性病,也想到冰毒和 K 粉。

再结合他鼻子不适,时不时揉一揉,说什么鼻敏感……

——最大的可能是吸毒!

若我没记错,应该是 K 粉,脖子下方的毒疮是「茄疮」。

他来找我,不是为了叙旧,更不是为了道歉……

他看上的,是多年后,作为暴发户的我们家的钱!

我重新在他对面坐下——

我是记者,我每个月也有任务。

当杀猪盘、吸毒、狩猎富二代,叠加在一起,我血液中职业的部分在沸腾。

这是妥妥的深度报道题材!

我甚至想到了一个月后,

我们报社的领导在大会上表彰我,词语我都想好了:

巾帼英雄!深入虎穴!是青年表率,全报社学习的榜样!

如果有锦旗,我一定要挂在大办公室墙上,再连发朋友圈十天!

妥妥的职业生涯巅峰。

我差点笑出鹅叫。

「串串儿,你在笑什么?」赵健一脸莫名,有点慌。

我忍住笑,看他一眼,觉得这张脸不但不讨厌了,还有点讨喜。

这是素材,是超额任务!

是钱,更是未来荣誉密码!

「没什么。」

我低头,捋了捋额前头发,极力控制面部表情,脑子里全是小算计。

之前冷了他这么久,忽然热情不合适。

于是,我笑着摇头,装释然、装知性: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有的事,我以为我会记一辈子,没想到,刚刚某个瞬间,忽然就释怀了!」

赵健听懂我这话的意思,狂喜着,身体猛地前倾,一把抓住我双手:

「串串儿,你肯原谅我了?你终于肯原谅我了!」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身体有些不适。

一是我没谈过男朋友,这种亲密动作,在我身上没有发生过;

二是嫌脏,想着这双手碰过毒品,碰过无数女人,忍不住想干呕。

《刑法》那么多条款,我最痛恨的,是涉毒。

无论制毒、贩毒、运毒,还是吸毒,都是我无法忍受的存在。

我的笑容僵了,僵了,僵了,面部表情彻底塌了,两条眉毛纠着,双眼瞪着,看着他的手。

赵健忙着松手: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冒昧,我太激动了!」

我忍住用酒精湿巾消毒的冲动,淡淡说了句「没事儿」。

23

回报社的路上,

我大半个心思都在那双被他碰过的手上。

第一次嫌弃自己的双手,嫌弃得恨不得用铁刷子刷掉一层。

赵健走在我旁边,笑得神清气爽,春风得意。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互动里,他问我:

「串儿,这么多年,你是不是没谈过男朋友?」

我白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这件事,不正是拜你所赐?」

若非他,我怎会领悟到「智者不坠爱河」的真理。

他却曲解了我的意思,微微弯腰,朝我的脸更近了几分,声音低沉,笑得那叫一个暧昧。

「串儿,这就叫曾经沧海。」

啊哈哈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好想问一句:

这句话,你也配?

「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和以前一样帅?」

赵健再靠近我几分,像开屏的孔雀,一只手还在我腰上搂了下。

男人的气息扑鼻而来。

我胃部翻江倒海,一个没忍住,啪地打开他的手,冲到垃圾桶旁边。

哇哇干呕。

赵健脸色难看:「串儿,你不是吧?」

我素有急智:「肠胃不好,吃一点不卫生的东西就这样……估计是菜没洗干净……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

我假装要上厕所,一溜烟跑回报社。

24

卫生间的洗手液以极快速度消耗着。

我疯狂洗手,一双手反反复复搓了十多次,再长吁短叹:深度报道要付出这么多吗?简直出卖色相!

「萍儿,你怎么了?」

格子间有人出来,是和我关系最好的耘姐。

当初,我刚进报社,实习期三个月就是她带的。

她跑公安口多年,不光和市局熟,和基层派出所也熟。

「再搓下去,手就要脱皮了。」她朝水龙头下看一眼,「谁惹你了?」

我想了想,把她拉到走廊尽头,把赵健的事说了,特别是我怀疑他吸毒。

「报警。」耘姐毫不犹豫,「这种人,肯定是来骗你钱的!」

「关几年?」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什么关几年?」她说,「吸毒是治安违法行为,也就是拘留罚款,强制戒毒都不一定。」

只是拘留和罚款啊……

我满心失望。

「你想做什么?」耘姐问。

「我怀疑他在搞杀猪盘……」我巴拉巴拉,把想做深度报道的事情一并说了。

她先是不赞成,这事儿有一定风险。

见我坚持,又巴拉巴拉给我补充细节,再带我买远程录音设备,等等。

25

接下来,赵健俨然以我男朋友身份自居,时不时约个饭,逛个街。

我觉得我快修炼成影后了,对着他居然能笑。

成都不是没有老同学,被人看见后,他们的高中班级群炸了。

小丽发来群截图,里面有我和赵健同框的照片。

有人艾特他,问他怎么和我在一起,不是说周萍土鳖吗?怎么,想吃鳖了?

赵健说:「那时不懂事,现在是越欣赏,越懂欣赏。」

群里一阵嘲笑,好些女生说话酸溜溜的。

赵健说:「你们还在第一层,我已经在第三层了。」

当年霸凌我的女生头头直接问:「穷串儿现在是串儿公主了,你不会是看上人家的钱了吧?」

群里一阵起哄。

看完群对话我才知道,赵健和那个女生,曾经有过一段。

在我转校之后。

小丽问我:「这次是他追你,还是你追他?」

我说:「你猜。」

26

我给赵健送了个改装过的奢侈品牌打火机,偷听了一段时间他的动向。

他确实在吸毒。

有一帮瘾君子朋友,男男女女,生活混乱。

他也确实有鱼塘。

鱼摆摆们以为交往了一个豪门公子,给豪门公子提供资金周转,以期获得豪门婆婆认可,尽早转正。

却不知道,那些钱都被「豪门公子」用来买 K 粉了。

吸食毒品是个无底洞。

赵健在这几个鱼摆摆身上,至少骗了 80 万,可即便这样,他依然欠了卖家十多万。

「再给我点时间,我刚把到个妹,家里独女,我一旦娶了她,她们家里千万资产都是我的!」

随即,他报出我家串串连锁店的名字。

对方叫他尽快。

我这才恍然——

原来,我不是他「杀猪盘里的猪」,而是「吃绝户里的绝户」。

难怪这段时间,他只管殷勤,时不时展望未来,甚至问我以后想生几个,旁敲侧击想和我回老家见父母。

27

我和耘姐讨论了一番,决定不耗了,加快收网进度。

我化身渣女,只管花赵健的钱。

每次他约我逛街,我就买买买。

几千上万的衣服、几万的首饰、大几万的包,每次选好了就看他一眼。

他对着我一脸宠溺,转过头骂 MMP,再咬牙买下那些东西。

仅仅几天,他忍无可忍。

鱼塘里的小鱼还没养大,薅不到肉,大鱼的肉刮得差不多了。

我听见他给上家打电话,决定拖我下水。

一旦成功让我染上毒品,他就可以以毒养毒,我高价在他那里买毒品,他赚取的利润足够他吸毒。

28

夜。

赵健给我打电话,约我去酒吧喝一杯,顺便见见他的朋友。

我知道就这个晚上了。

我暗戳戳地兴奋着……

我给耘姐打电话,告诉她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她叫我放心,她会协调好一切。

很快到酒吧。

偌大的包间,昏暗的灯光。

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了,或露出胳膊的年轻男孩子,或浓妆艳抹的女孩子,他们无一不爱揉鼻子。

赵健坐在房间最中间的沙发上,颇有些众星拱月的味道。

旁边地上放着三打啤酒。

他见我来,立即起身,亲亲热热喊「串儿」,周围年轻人齐齐站起来,喊我「嫂子」。

这个瞬间,我想起高一那年,他赵健也是带头大哥。

酒是未开封的酒,我看着服务员开的瓶盖。

杯子是我亲自倒了开水涮过。

之后,赵健和他的朋友们轮流给我敬酒,我象征性喝了几杯。

半个多小时后,我装醉,摇摇晃晃地去了趟厕所。

这是下药的绝佳机会。

我赌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在厕所给耘姐发微信,联系好后,又打了几把连连消,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一屁股坐在赵健旁边。

他把我之前那杯酒递给我。

用他的酒杯碰杯。

我醉眼惺忪地看着他,把杯子推开:「不喝了,头晕。」

「最后一杯,把这杯喝了,我送你回去。」他小心翼翼地哄着。

周围人拍着手,有节奏地喊着:

「交杯酒,交杯酒!」

我盛情难却,只能接过杯子,摇晃着,嘟嘟囔囔说着废话,骂他高中时欺负我,不是好人,心里算着耘姐那边的时间。

3……2……1!

「啪!」

包间门推开。

「啪!」

大灯打开。

「公安执法,不许动!」

七八个警察冲了进来。

赵健等人先如惊弓之鸟,片刻后,他们训练有素地抱头蹲下,显然见过这种场景。

耘姐跟在一群警察后面。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

赵健抬头望着我,扯我裤脚,示意我跟着他抱头蹲下。

我低头,朝他璀璨一笑。

他的脸唰地白了。

29

警方在包间搜出 5 克 K 粉。

这些是他们打算自己吸食的,如之前耘姐说的那样,只是轻罪。

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72 条,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罚款 2000 元以下。

可重点是,赵健递给我那杯酒里混了 K 粉!

而我,没有吸毒的意愿。

根据《刑法》353 条的规定,引诱、教唆、欺骗他人吸食、注射毒品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

赵健一群人当即被抓。

上警车之前,他冲着我大吼:

「周串串儿,你是在报复!我当年不喜欢你,就让你恨了这么多年?」

我掏了掏耳朵: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喜不喜欢,我根本不 care。我只是做了公民应该做的,协助警方,把你们这种败类抓起来!

「对了,你的杀猪盘,我之前专门查过,《刑法》第 266 条,根据金额大小,3 到 10 年。你做好心理准备,把牢底坐穿。」

……

说话间,我拍了张赵健被警方押着的照片,背景是闪烁的警车。

专业角度,巨清晰。

再把照片发给小丽。

「你们班男神,在酒吧吸毒,刚被抓了。」

小丽一串感叹号,把照片发到他们班级群。

有人唏嘘,有人庆幸,有人幸灾乐祸……

唏嘘大好年华,被毒品害了;庆幸瘾君子没找他们借钱;幸灾乐祸周萍(也就是我)肯定又遭殃了……

我笑笑。

这群人说什么,想什么,我根本不 care。

我的当务之急是:立即马上写新闻。

30

这条新闻理所当然做了第二天社会版头条。

洋洋洒洒 5000 多字。

紧接着一个月,我趁热打铁,做了一系列报道,聚焦青少年成长问题,重点写了校园霸凌,深挖了赵健如何一步步堕落……

原来,大一那年他就染上毒瘾了。

他长得好,经济条件也不错,无论到哪儿都呼朋唤友,同时期交往了几个女朋友。

其中有一个吸毒,轻易把他拖下水。

他大学根本没有毕业,是被学校开除了。

家里也早被他败光,爹妈现在根本不认他……

至于当年霸凌我的那位女生头头,工作一般,婚姻极不幸。

嫁了离,离了嫁。

每一任老公都家暴,像宿命一般……

后来,

赵健的高中母校被扒出来,班主任被扒出来,

被他教过的历届学生不淡定了,一条又一条控诉出现在网上。

趋炎附势,严重双标,纵容校园欺凌……

他老人家尚未退休,即将退休,如今晚节不保。

某天夜,他给我打电话,问我何必?

我答:当年,您又何必?这声老师,您真不配!

我答:您看看网上的声音,那些讨伐您的学生,可不止我一个!

我答:风,起于青萍之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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