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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入幻境

【42】

看到阎王,我甚至比看到那石棺里没有裴玄度的尸体还要惊愕。

「你怎么来了?」 我问。

阎王缓缓站起身来,一双透亮的眼睛望着我,说道:「我说过,追随你的一切选择。」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却足以证明他知道骆无极与我的交易。他知道我选择了将剑交给骆无极。

「这剑…是龙阁剑对不对?」 

我与阎王四目相对,他毫不躲闪,亦好不遮掩,缓缓点了下头。

其实当那剑鸣渐渐平息之时我就全都想明白了。知道了这剑的由来,也明白了骆无极为何执意要得到这把剑。因为自古便有传闻,龙阁剑上可劈昆仑下可斩黄泉,看来他是要用这把剑杀出异诡阁,甚至逆那滔滔乾坤。

可比于骆无极想要这把剑的原因,我还有更想要去确定的事。

我缓步走到石棺旁,轻轻抚着冰凉的棺,幽幽道:「传闻昔日幽冥最后一把龙阁剑一直被藏在地府,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我没给阎王任何插话的机会,接着道:「或许我该问,你的剑为什么会在裴玄度的墓中。」

阎王没说话。墓陵里静谧异常,甚至能够听见我指尖划过石棺发出的轻微声响。

「裴、玄、度。」

我一字一字念出,直直盯着阎王:「昔日死得那样决绝,也都是假的么?」

阎王静静看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心的缘故,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也很平淡:「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裴玄度死后你派人去过绥东,下过墓陵,知道那真正的裴玄度早就死了。」

「是啊…」 我轻轻笑了起来:「我是知道的。可我从不知道他真正的姓名,真正的容貌,为何而来,缘何而去。十年相交,我能抓住的,不过是裴玄度这个名字罢了。」

幽暗之中,阎王的脸好像更苍白了。

「我将他以裴玄度之名厚葬,可如今却不见他的尸骨,只有一把龙阁剑。」

我一步一步逼近阎王,眼里露出阴厉的光,低沉道:「我到底应该叫你什么!」

微微一顿,阎王道:「李穆禾也好,裴玄度也罢,都不过是凡尘一粟,不值一提。只要你需要,我可以变成任何样子出现在你的面前。」

「任何…任何样子…李穆禾…」 我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在雪桑谷的时候莫连风说是因为有人暗中保护姜叶颂,他才下不了手。我当一个人族少年如何有这样的本事,原来你早就顶替了他们。」

阎王又沉默下去。

「为什么这样做?」 我瞪眼问道。

阎王道:「霍姚是你必经的道,躲不过的劫。我不愿见你凄凉一生,遂替了那个人。」

我苦笑:「既如此,又何故走得那样决绝?’难忍两相疑,与君从此辞… ‘到头来霍姚还是凄苦一生,含恨而终。你不过为她短暂的一生徒增一道业障,又有什么?」

话从口出的瞬间,我十分羞愧。

明明三千年前有许多温柔的回忆,互相信任、互相扶持的日子。却因为一时的恼怒,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就好似当年先去试探人心的人,不是我。如此放肆地宣泄不满,大抵不过因为他是没有心的阎王罢了。

阎王微微蹙了下眉,说道:「那时地府出了乱子,急需我回去。」 

微微停顿,却又接着补充道:「可我没说过那样的话,也未曾打算死在邺都。」

「你说什么?」 我蹙眉盯着阎王。

「我当夜驱车离开邺都,留下的信不是遗书而是辞别信。」 阎王说道。

「可是…」 我愣住了。

阎王接过话头:「可是有人以幻术造出了一个我。同样的一句话,从无可奈何的辞别信便变成了埋怨不甘的遗书。」

「谁?」 我不可置信得睁大了眼睛:「谁会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我忽然想到一个人,长公主驸马韩言赢。

「是鬼王。」 我的声音阴森幽颤:「他想得到什么?」

阎王没有说话。

昏暗冷凄的墓陵中,我仿佛听见水滴缓缓坠落的声音,嘀嗒嘀嗒极其缓慢,听得人有些急躁。

又过了许久,阎王终于开口:「执念。」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执念…」 我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有根刺卡在进了喉咙深处。

就在那一刻,我恍然大悟。

我涩声道:「所以他才来到人间,他接近我就是为了让我过得更苦,为了利用我死后的执念,施以诡术,召回帝鸢。」

所以还是为了帝鸢。

我苦笑了一下,眼角有些湿润。

原来在他眼中,霍姚不过是召回帝鸢的一个人皮皿罢了。

我该高兴么?还是难过?

「所以你还要救他么?」 阎王问道。

我眼帘微微低垂,寒声道:

「做姜叶颂的时候,我欠那闵荀一个承诺没有兑现。这次,就当还他。」

「好。」 

阎王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只说了这一个字。

我踏步向前走去。

如果骆无极所言不虚。那么很快,林拂将在这世界上永远消失,而这安稳了万年的八荒六合,将要翻天覆地了。

【43】

阎王一直不是一只话多的鬼。从前我觉得是因为他没有心。又或者是根本懒得去说与自己无关的事。后来渐渐我才明白,有的人只是从不愿以自己的视角去揣度别人,哪怕自己讨厌的人的讨厌之处,他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所以我曾想象过,阎王还有心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个人。温柔克制抑或是淡泊清高,无论如何,他该是个很好的太子,如果故国不亡,也该是位贤明的君主。

阿摩寺中,他缓缓戴上了一张银色的面具,手中的龙阁剑微微散发着黯淡的光。

「你也带上吧,以防有什么万一。」 他说道。

我看了一眼手里的金色面具,微微蹙眉,最终还是戴在了脸上。

被卷进幻境的时候,阎王死死抓着我的手。

我有些讶异,过去的三千多年,他从未抓住过我的手,最近不过离我几步远,甚至未有过擦肩而过的时候。

但仔细一想,我便懂了。

他抓住的哪里是我?分明是帝鸢。

懂了是懂了,可心中竟忽然有些拧巴着,涌出些未有过的酸水儿来。

我轻声叹了口气。

四面环顾,却未看见苏温…不,未看到鬼王的影子。

「他现在不知在第几个幻境之中,我们找起来恐怕有些艰难。」 我说道。

阎王点了下头,却始终没有撒开我的手。

「其实你可以撒开了。」 我看了一眼手,说道。

阎王面无表情,淡淡道:「危险。」

我蹙了蹙眉,还来不及再说什么,骤然下坠,又被狂风卷入那古战场的幻境之中。

好不容易站稳脚,阎王认真看着我,道:「我早说了很危险。」

我轻叹了口气。他再这样下去,我都有些怀疑过去的几千年与我相处的并非阎王,而是别的什么人了。

阎王没再说话,呆呆望着不远处背靠着背的几个少年。亲眼看见自己战死,会是种怎样的心情,我实在无法想象。

又过了一会儿,阎王忽然幽幽道:

「几万年了,没想到再见到他们竟是在这幻境之中。」

我看了那几个少年一眼,叹道:「人各有命,他们早入了轮回,你也忘了吧。」

阎王缓缓偏过头看着我:「你知道么,昔日你也是这样跟我说的。说…过去已经过去,他们早就喝下孟婆汤,忘不掉的只有我罢了。」

透过阎王幽亮的眼睛,我好像看到了一丝落寞。那是过去几千年我从未从他的眼中见到过的神色。

我微微愣住了,许久才挪动眼睛,缓声呼了口气,望着远处道:「想要破除幻境,就必须扭转那场大战的结局。」

阎王问道:「你想怎么做?」

我缓缓道:「袅袅林中的那只妖说过,只有过去存在于这场故事中的人做出改变,才有可能不致梦境异常破裂。严格说起来,我并非彼时的帝鸢,许多事情不能感同身受。而你不同,你是那个可以做出改变的人。」

阎王沉默片刻,说道:

「我们还是先找到荻珏吧。」

我「嗯」了一声儿,眯眼向前望去。

所在之处满目萧瑟,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尽头。狂风卷着雪粒,划过脸颊的痛感无比真实。真实到让人怀疑这根本就不是幻境,而是我们真的回到了过去,那个属于幽冥的时代。

「林拂!」 忽然有人喊我,低沉急促。随之而来的是愈发逼近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便看见了鬼王。他顶着苏温的脸皮,倒是十分泰然。看来他早就适应了幻境中的环境,已然是不痛不痒了。

他看见阎王的时候明显蹙了蹙眉。

可他俩谁也没说话,就仿佛不认识彼此一般。

我打破沉默,与鬼王说了关于帝鸢执念的事。非是我有多想告诉他真相,只是在这幻境之中最重要的就是彼此信任,互不抛弃。否则谁也别想走出去。

我说罢,鬼王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了。他眼眉低垂,青白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没有憋出来。

「现在你想怎么做?」 我问。

鬼王蹙眉,看着我微微一怔。

「你不是计划得很周密么?以霍姚为皿,召唤帝鸢。」 我说道。

鬼王还是没说话。

我轻轻挑眉,冷眼盯着他,说道:「难道不是么?昔日你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留存了强烈意念的皿,只是你没有想到霍姚会自尽。冤死的鬼虽意念强烈,但自尽而死的鬼戾气太重,怨念太深,所以诡术失败了,它只召回了帝鸢的一丝执念。于是你不得不把她暂时封印,等待更好的时机。还有…姜叶颂,你也盯上姜叶颂了吧。」

我哼笑,而后看了一眼阎王:「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你在凡间丢了记忆,忘了自己是去干什么的。老老实实做了十几年的太子,又做了数载的皇帝。真是可惜了。」

其实我想与他对峙的事太多了,绝非区区几句话可以了结。只是在这幻境之中,过于不合时宜。

许久,鬼王看着我,呼了口气:「异诡阁的嘴真是太松了。」

我笑着走近了,盯着他的眼睛道:「那就别装了,鬼王大人。」

说着,骤然敛去笑意。

在我凛冽的目光下,苏温消失了,当鬼王荻珏阴灿灿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竟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一丝丝尴尬。

阎王沉声道:「鬼王大人藏得好深啊。」

「其实你早猜到了。」 鬼王轻笑:「雪桑谷的墓室中,你假扮成我就是想试探我的反应。不是么?」

阎王淡淡道:「你也不差,若不是很快发现了我,又何苦被那䖋踩在脚底,上演一出苦肉计?那时候我几乎被你骗了。」

这两只鬼阴阳怪气得很。方才是瞧不见彼此,如今却是将我当作空气。

「你们两个坏得半斤八两,就别彼此谦让吹捧了。」 我冷冷说道。

闻我此言,俩鬼一愣。

我哼了一声儿。

此时,我左边站着鬼王,右边站着阎王。何其荣幸,何其可笑。地府之中两个最厉害的人物,在我身旁面面相觑。这场景换做几年前的我看到,恐怕回去要笑得打滚。

可如今我笑不出来,只觉得十分荒唐。

就在这时候,地面忽然剧烈摇晃起来,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之际,阎王猛地又抓起了我的手,慌乱之中,那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哆嗦。

一阵摇晃下坠后,我们果然又到了下一处幻境。

寒风之中,阎王蹙眉轻叹:「这幻境过得太快了。我们必须做出选择,要暂时停留在哪个幻境之中。」

「如何停留?」 我问。

阎王说道:「做出改变。」

鬼王点了点头:「一旦我们插手,以真身出现在幻境中并参与进这个故事,时空就会暂时固定,并顺着当下的幻境发展下去。」

鬼王一脸淡定,不愧是这幻境中的老手了。

我瞟了他一眼,对阎王道:「你来决定。」

阎王沉默了,似乎在思考。

鬼王见状,便迅速抢话道:

「当然选第一个幻境,那个时间距离大战不远,且只有帝鸢和南殊在。南殊是个死性子,心眼儿少得可怜,绝不会发现异常。」

「我问你了么?我问的是阎王。」 我冷冷一瞥,随后一愣。

等等…南殊?

南殊神君?当年我被推下度魂台那日,不正巧就是南殊神君渡劫归来之日么?

孽缘啊,孽缘…

我摇了摇头,连连呼气。

被我怼了那么一句,鬼王后槽牙咬了起来,瞪眼盯着我许久,终是忍了下来。

可怜我如此硬气,阎王却毫不犹豫地打了我的脸。他悠悠点了点头,口中喃喃:「他说得没错。」

???

好吧。

我叹了口气:「时不我待,现在启程。」

鬼王还没说什么,阎王却淡淡插刀道:「我们无法启程,需要等待幻境转换。」

???我如此这般向着他,孤立鬼王,他却怼我怼上了瘾。

我被揶得一哽,缓缓调节着呼吸。

阎王此时不明所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棕色大眼睛看着我。

不一会儿工夫,我这耳畔穿来鬼王一声轻笑:

「我早就说过的,看着再聪明也罢,这被挖去心肝的鬼到底是缺了些心眼儿的。」

「要你说?」

我一个抬眼,又给鬼王骂了。

这一次,阎王终于没再多嘴,而是悄悄扬起嘴角,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44】

被卷入第一个幻境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疲惫了。一个趔趄站不稳,还是阎王在我背后撑了一把。

鬼王看了我一眼,脸色不大好看,而后眼珠一偏,看着阎王道:「去吧,该你出场了。」

说着冲那不远处的南殊神君和帝鸢努了努嘴。

阎王沉默片刻,抬眼道:「还是一起吧。」

不等鬼王反应,阎王一只手抓住了鬼王手臂,顷刻之间,他俩都现了真身。

「你…」 鬼王伸出手指,怒目圆睁。

阎王也不搭理他,一个回身,在我额头上结了什么印,说道:「跟在我俩旁边。」

说罢,回眸喊了句:「帝鸢」,便率先迈开腿去,向那边走去。

帝鸢闻声抬头,琴音亦戛然而止。

阎王一套操作迅雷不及掩耳,几乎眨眼之间,还来不及反应,鬼王便被动暴露。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也跟了上去。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帝鸢问道。

「恰巧遇到。」 鬼王说道。

帝鸢微微歪了下头:「让你俩碰到一起,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阎王忽然沉默,没有应声。

那南殊神君有着好看的眉眼,此时轻轻挑眉,起身道:「既然几位有事,小神便先走了。」

走出几步,南殊神君却又忽然回过头,对帝鸢说道:「方才那些就当我没说过。天地各异,我尊重你的坚持。」

我没忍住,哼了出来。

鬼王一个蹙眉,侧头看着我。

这一看不要紧,帝鸢是个眼尖的,她问:「荻珏你在看什么?」

鬼王一愣,随后摸了摸脖子,摇了摇头。

我有些讶异,鬼王平日里趾高气扬,鼻孔恨不得长到天上去。如今在帝鸢面前,倒像是个挨训的小孩子。

阎王一脸冷漠,口中幽幽道:「鬼君莫不是痴病又犯了。」

这时我才知道,鬼王荻珏在地府之前,被唤作鬼君。

鬼王听了阎王的揶揄,眼睛一瞪,咬牙道:「你才有痴症!」

「你俩真的不打算说正事么?」 帝鸢的目光闪了一下,面具之下,似乎蹙了蹙眉。

「南殊与你说了什么?」 鬼王问道。

帝鸢抱着剑,淡淡道:「还能说什么,陈词滥调,翻来覆去。九重天神仙的那些话,你也该是听腻了。」

鬼王沉默片刻,道:「其实南殊说的…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什么?」 帝鸢问道。

「如果幽冥归…」

鬼王话说一半,阎王却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里透着幽光,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鬼王喉咙一哽,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说,我们该回去了。」

帝鸢似乎并不擅长观察和揣测人心,又或许她只是懒得搭理。即便鬼王很明显得异常,她还是一个字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我先回趟鬼王殿,一会儿去找你们。」 说罢,鬼王着意看了一眼阎王。

阎王微微点了下头。

他们三个转过身去,我瞧见阎王向后悄悄伸出了手。

我即刻会意,一把抓了上去。

接着,几乎顷刻之间,眼前一黑,再睁眼便是到了一处全然陌生的环境。

我知道我们自然不可能出了幻境,只不过是因为做出改变而顺着刚才幻境的时间点继续走了下去。我开始环顾四周,昏暗冰冷,猛地一嗅,依旧是一股子腐朽的气息。不远处似乎有一团火光,走得近了,才发现是无数烛火排列在一个阁楼的边缘,将其笼罩在微暗的橘色烛光之中。

帝鸢伸出手,手指向上轻轻一弹,门前三个火把忽然被点燃,照亮了阁楼门前几丈远。

「龙阁…」

终于看清那正中央悬着的匾,我惊呼了一声儿。

阎王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微微仰头,盯着那匾额发呆。

帝鸢走了两步,微微侧过头:「看什么呢?」

阎王依旧望着那匾,说道:「只是觉得…恍如隔世。」

帝鸢三步退了回来,亦抬起头看着那匾额:「什么恍如隔世?这两个字你不是天天瞧么?与昨日有何不同?」

阎王道:「没什么不同,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帝鸢眯了眯眼睛:「林拂,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听了这话,阎王终于回过神来,难看得笑了一下,问道:「那你觉得今天的我更好一些还是昨天的更好一些?」

此情此景,我俩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这话竟是从阎王口中说出来的?他那样刻板严肃的一只鬼,竟也会问出这种问题。

帝鸢哼了一声儿:「瞧你这嘴贫劲儿,昨日今日倒是没什么不同了。」

帝鸢此话起初听起来觉得古怪。直到不久后我见到了幻境中的龙阁林拂,才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彼时帝鸢不在,龙阁外传来脚步,阎王一看,竟是那幻境中的龙阁林拂正踏进外门。

阎王蹙了蹙眉,对我道:「如果我俩靠得太近,幻境的平衡会受到影响。恐怕要麻烦你出去应付他了。」

「怎…怎么应付。」 我一脸吃惊。

「可惜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能记住冥府中所有的鬼。」 

阎王声音沉沉,不像是在跟我说话,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一会儿,阎王眼睛忽然一亮,看着我道:「此时鬼王寻渠应是新娶了位夫人,是那九重天的帝姬,名为禄筝。这位夫人很少出鬼王殿,没人见过她。你就装成她,尽可能拖延时间便好。」

「可我连那夫人是长的圆的扁的都不知道。」 我说道。

「来不及了。」 阎王一伸手,只轻轻推了我一把,我再一睁眼,整个身子却是跌在了什么人的身上。

那人的手一下子扶住我,我猛地抬头,果然正对上龙阁林拂那张脸。

那一瞬间,我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他,整个人倾着,也没站直身子。

眼前的人眼睛圆而亮,棕色的眸子中透出微微惊愕,就那么怔然看着我。

「你是谁?」 他问。

我喉咙一哽:「禄…筝。」

「禄…」 他微微一愣,随后眼睛瞪得更大了:「鬼后?」

几乎片刻,他便露出狐疑之色,道:「鬼后从不出鬼王殿的,何故会来这龙阁?」

我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心思全然不在他说话的内容上,而是想着,他这片刻间说的话恐怕比阎王小半天还有多。这张脸上多变的神情,比过去千年我在阎王脸上看到的还要丰富。

「你到底是谁?」 他蹙眉盯着我,神色中露出些寒意来。

我微微启唇,还不等再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一声音喊道:「嫂嫂。」

我回过头,只见鬼王几个大跨步向我走来,边走边道:「你怎么来这儿了?兄长他在找你。跟我鬼王殿吧。」

「额…」 我吭哧着,看了一眼鬼王,又看了一眼龙阁林拂,说道:「我需要一个侍卫,你…也跟我回鬼王殿吧。」

说着,我又看了鬼王一眼。

其实我只是在赌,赌寻渠如今不在鬼王殿。在这幽冥之中,能安稳藏身而不叫帝鸢发现的,恐怕也只有鬼王殿了。

鬼王微微蹙眉,可随后好似忽然明白过来,说道:「那可能就要劳烦林拂大人了。」

龙阁林拂打量着我俩,许久,哼笑了一下:「侍卫?你俩跟我搞笑呢?」

「林拂!」 鬼王横眉立目。

我悄悄打量着鬼王。不知为何,分明是同一个人。他在面对幻境之中的龙阁林拂时,明显比面对阎王要暴躁许多。

我又侧头看向龙阁林拂。看他微微垂目,轻扬起唇角,这模样又有哪点像是后来的阎王呢?

我不由自主地轻叹了口气。

这功夫,龙阁林拂抬眼看着鬼王,幽幽说道:「鬼后是九重天的帝姬,她不懂幽冥的规矩。难道鬼君你也不懂么?找侍卫你大可去护卫军中挑一个,我林拂护的是整个幽冥,而不是你鬼王殿,更不是鬼后。」

说罢,那龙阁林拂抬腿就要奔龙阁而去。

我眯了眯眼睛,问鬼王道:「寻渠是不是不在鬼王殿?」

鬼王不明所以,懵然点了下头。

我满意得点了点头,而后活动了两下筋骨。

「诶…!林拂!」 我大喊了一声儿。

「又怎么了!我不是说…你…」

龙阁林拂微微回过头,话都没说完,便应声倒地。

我的剑还悬在半空,鬼王微微张开了嘴,看了一眼我的剑鞘,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龙阁林拂,迟疑道:「就…打晕了?」

我挥了挥手:「先把这厮抬到鬼王殿再说。」

【45】

鬼王殿中,醒过来的龙阁林拂发现自己被绑了,气得眼冒红光。

「堂堂九重天的帝姬,幽冥的鬼后你这是做什么!」 他大喊着。

「鬼喊鬼叫什么!老实点儿!」

鬼王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他好像一看见龙阁林拂就有莫名的火一般,此时瞪起眼睛,好似恨不得冲上去掐他的脖子,搞得我俩像是人间那种毫无仁义道德的绑匪。

「这儿交给我处理,你去找那个谁,看看有什么可忙。」 我凛然说道。

「什么那个谁?哪个谁?」 龙阁林拂眉头紧蹙,疑声问道。

当然,没人应他。

鬼王已经会意,想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临走前也没忘再狠狠剜那龙阁林拂一眼。

待这殿中只剩下我与龙阁林拂时,我笑了,笑得阴灿灿得,低声说道:

「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首先…我要做什么。我说了,我要你做我的侍卫,不会太久,可你必须寸步不离,这意味着你暂时就不能离开鬼王殿了。」

龙阁林拂无语道:「你都不出鬼王殿,会有什么危险?」

「嘘…」 我伸出手指,故作神秘:「那可不一定。」

说罢我又幽幽道:「还有,关于你口中我的身份,我虽是九重天的帝姬,可如今嫁入幽冥,自然入乡随俗,要做些鬼里鬼气的事情。」

「神经病吧你!」 龙阁林拂似乎忍无可忍。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永远也想象不到,这几个字会以这样急躁的语气从阎王的嘴里说出来。

于是我又露出了看似诡异的笑容。

「你笑什么笑啊!」 林拂以为我疯了,使劲儿挣扎着,肉眼可见已经悄悄运了好几次气。

「别挣扎了,是缚灵索。」 我说道。

「缚灵索?」 林拂一瞬间松了力气,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来。

我轻轻挑了下眉。

其实我也没想到,在鬼后的殿中还能找到她从九重天带出来的缚灵索。

这世上能治得了凶煞的东西本就没几个,更别说在这幻境之中我法术尽失。这时候白白送给我个缚灵索,还不是天助我也?

我轻咳两声儿,煞有介事道:「昆仑大战之后我从九重天嫁入幽冥,处境很是艰难,想我死的实在太多了。就两个月,你做我护卫两个月,我把这缚灵索送给你。如何?」

龙阁林拂狐疑地看着我:「你肯把缚灵索送我?」

九重天的至宝,天上地下不超过五件的好宝贝,若是现实中,我自然不会给。可如今是在幻境中,除了命,什么都能给,别说一个缚灵索了。

我点了点头:「我禄筝说到做到。」

龙阁林拂明显有些动摇。他蹙眉看着我,许久,才又问道:「可为什么是两个月?」

为什么?因为一个半月后就是凃河之战。无论阎王成功与否,此事都该有了了结。要么我们破除幻境,要么重新开始一个轮回,总归以两个月为期十分妥当。

但我不能说实话,我只是轻笑了一下,说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林拂盯着我,眼神从初时的疑惑渐渐蒙上一抹寒意来:「九重天要做什么?」

我心下一沉,猛地抬眼。

不得不说,他真的很机敏。骆无极说得没错,他不是不够资格成为十三凶煞之首,他只是不想而已。

就在那个瞬间,我忽然想,若我全都告诉龙阁林拂,他会不会可以阻止后面的一切?于是我一眼不眨得望着他,缓缓问道:「若我说…两个月后寻渠会打开鬼域之门,放昆仑神兵南渡凃河,届时鬼族会反,杀妖魔一个措手不及。你会怎么做?」

彼时,空气陷入死样沉寂,幽暗的宫殿中连喘息的声音都听不到。不知过了多久,只闻一声极其不屑的轻笑。

龙阁林拂轻扬起嘴角,看着我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么?」

我蹙了下眉:「为何不信?」

龙阁林拂淡淡道:「你嫁入幽冥不久,恐怕不知。鬼君荻珏与龙阁帝鸢乃是至交。别说鬼族不会背叛幽冥,即便真有什么风吹草动,荻珏也是一定会与帝鸢商量的。」

我的手颤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龙阁林拂蹙眉问道。

我笑着,无奈摇了摇头:「你与帝鸢恐怕是这天上地下,几万年来最蠢的两只鬼了。」

龙阁林拂蹙眉不语,似是在想我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看着他一脸疑惑,我又笑道:「那你既然已经如此自信,又在担心些什么呢?倒不如从我这儿多得一捆缚灵索,即便日后有什么,也多一份胜算。」

龙阁林拂沉默不语,权衡了许久,终于轻轻扬起眉毛道:「好,我且看看九重天要耍什么把戏。」

我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动弹。

「等什么呢?解开啊!」 龙阁林拂瞪眼道。

我有些尴尬。刚才装大发了,忘了件重要的事。幻境之中我毫无法术,弄不开这缚灵索。刚才让鬼王走的时候如何凛然,当下就有如何难堪。

「你…你等一下。」 我摸了摸脖子,咳嗽着,背过身去,摸着颈间的玉佩。

这时候找阎王,也不知道他是否依旧与帝鸢在一起。若是露馅儿了可怎么好?

想着,十分试探性地,我对着那玉佩轻轻咳嗽了两声儿。

我这玉佩刚红,便听身后传来林拂极不耐烦的声音:「你咳嗽什么?」

那玉佩闪了两闪,我知道是阎王在回应我。于是我假装是对龙阁林拂道:「你既答应了这两个月留在鬼王殿,这缚灵索呢,我是没理由不给你解开的。只是前几日我受了些伤,术法施展不开,等鬼君回来,让他给你解。」

许久,那玉佩又闪了两下。我满意得转过身去,笑眯眯看着龙阁林拂。

林拂无奈问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着便是。」 我说道。

龙阁林拂无语极了,缓缓叹了口气。

我两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龙阁林拂身旁,给他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他警惕地看着我。而后,又警惕地看着外面,道:「你该不会是在设计什么吧?鬼王呢?鬼王去哪儿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想让鬼王误会些什么,我劝你趁早死心。一来,鬼王不傻。二来,便是他傻,上了你的当,想要与我纠缠,我林拂疯起来,可也是不怕他的。」

我呼了口气:「我就一个动作,你怎么话这么多?」

眼前的龙阁林拂心思弯弯绕绕,古古怪怪。在我心里,其实早把他和阎王看作了两个全然不同的人。毕竟除了一副皮囊,无论言行还是举止,他俩几乎是没有一点相似。我不知道是一颗心真的就这么重要,还是说那场大战真的让他看透了世态炎凉,而帝鸢的魂飞魄散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活力。

「喂…」 我侧过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帝鸢是个什么样的人?」

「帝鸢…」 龙阁林拂眉头皱了起来,狐疑地看着我:「你问这个做什么?」

「怎么?问不得,说不得么?」 我挑眉看着他。

不知为何,龙阁林拂哼笑了一声儿,哀声叹息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纠正他道:「请注意你的措辞。我是神,而不是人。」

龙阁林拂打量着我,笑道:「你很像…帝鸢。」

「嗯?」 我愣住了。

龙阁林拂接着道:「我是说这个习惯。她也很喜欢纠正别人这件事。她总会说…她是魄,而不是鬼。」

说罢,龙阁林拂笑着摇了摇头:「你说…帝鸢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好像很难说。她信念坚定,坚定到执着的程度,执着到甚至有些较真儿的程度。所以喜欢她的人会非常喜欢她,厌恶她的人会非常厌恶她,憎恨她的人,也会非常憎恨她。」

我没有说话,低头看着脚尖儿,只微声回了一个「嗯」字。

龙阁林拂忽然偏过头问我道:「那你兄长呢?雪神弗珠,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微微怔了一下,还不等反应,便听龙阁林拂补充道:「听闻他与鬼王寻渠乃是故交,又为何要参与到昆仑之战当中?那时他又可曾想到,今日会是她的妹妹嫁入幽冥止息干戈?」

我哽了哽喉咙,轻轻启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九重天嫁女与昆仑神族的旧事早已被风沙掩埋,留下的只有断断续续的若真若假,似虚似实的传闻,雪神弗珠也早已失踪万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又如何知晓?

于是,想了许久,我也只是轻叹息道:「幽冥有幽冥的无可奈何,九重天也有九重天的身不由己。妠阿罗氏的子女,又有几个能按自己的心意而活呢?」

龙阁林拂看着我,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也没挪动眼睛,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十分认真道:「昆仑一战,我幽冥死伤惨重。九重天这时候嫁你过来,自然引起许多兄弟的不满。可若九重天与幽冥自此止战,千百年后,大家一定会接受你的…包括…鬼王。」

我听得一怔,龙阁林拂此番话隐约证实了一个在地府之中流传了万年的传言。说那鬼王寻渠其实不满意与九重天的联姻,只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婚后冷落妻子,甚至很少回鬼王殿。凃河之战后,鬼族虽然归顺,可禄筝与鬼王和离,又重新回到了九重天外的长生殿。

如此八卦,没想到竟被我亲耳证实。

可一想到现实中幽冥的结局,我又不自觉得吁了口气,侧头问道:「若不能呢?若我的出现也阻止不了下一场战争,又该如何?」

龙阁林拂停顿了许久,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连你这九重天的神女也维系不住,也许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不再会是以往那样,一场场冲突式的…死伤成千的战争,而是一场浩大的,蓄谋已久的灭族战争。神与幽冥,也许只能留下一个。」

我看着龙阁林拂,倒吸了口凉气。那一刻,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眼前的龙阁林拂过于聪明,目光长远且有着极其精准的判断力。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毁在了「坚定」二字之上。这世上,还会有比此更讽刺的事么?

我正想着,又听他深深呼了口气,说道:「所以我还是希望九重天与幽冥修好,永世不起干戈。」

「永世…不起干戈…」 我重复着这几个字,问道:「若干戈已起呢?若已经血流漂杵,尸横遍野了呢?」

龙阁林拂愣了愣,而后忽然轻轻笑了一下,说道:「你知道么,昔日我死在战场之上,与我并肩作战的兄弟无一生还,我的国家自此陷落,成为附属。我刚死的时候,曾经千百次地想要逃出幽冥,回到人间报仇。为此,我做了许许多多荒唐的事,最终被关押在天悬境足足三百年。是帝鸢救了我,而在我走出天悬境的那一日我才知道,人间百年,早已是翻天覆地,昔日的友人也好,仇人也罢,他们早已各赴红尘,有了新的人生。过于执着过去,只是对现在的辜负。所以…既死不能复生而各奔前程…我便希望就此终止。如果以战止战,各族将永无宁日。」

「永无宁日…」 我沉了口气,抬眼正对上龙阁林拂那双透亮的眸子。

不知为何,我觉得龙阁林拂那双棕色的眼眸中藏着某种说不清的意味。他虽是幻境中的人,却似乎知道我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感觉太诡异了。

我嗓子眼儿像被东西堵住了似的,许久是半个字儿也没吐出来。

还好,这时候我听到了脚步声,一抬头,正见鬼王摆着张臭脸大跨步走了过来。

也不知鬼王是因为被阎王使唤了感到不爽,还是因为又见到龙阁林拂而感到不爽。虽说这俩实在就是同一只鬼,可总感觉鬼王生气的程度是不一样的。

鬼王极不乐意得给龙阁林拂解了缚灵索,而后便转头看向了也坐在地上的我。龙阁林拂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也回头望向了我。

四目睽睽,我想要起身,腿却麻了。

龙阁林拂一眼看穿了我的窘态,于是轻轻一笑,半弯下腰,缓缓向我伸出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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