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邀去富贵人家弹琴,众人酒至酣处,起哄让我脱衣。
角落里一个少年把所有人大骂一通,然后挨了顿毒打。
大家都在笑,笑他想不开替一个木偶出头。
木偶哪懂礼义廉耻?
木偶哪会知羞?
谁把木偶当人,那才是真的傻子。
1.
沈家今天应该是全城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几乎所有具有修行潜质的年轻人都聚集在了这里。
香毬在宾客间飞舞穿梭,掷中了一个看起来略有些拘谨的蓝衣少年。
那少年红着脸接过舞姬递去的酒盏,按游戏规则罚饮一杯。
酒一落肚,眼神便生了几分迷蒙。
我十指翻飞,加快节奏。
此时曲已接近尾声,器物的传递次序逐渐被打乱,场间热闹非凡。
又有一人接到香毬,笑嘻嘻站起来举着香毬跳起了舞。
他模样滑稽,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笑着笑着,忽然有人把矛头对准了我。
「十七姑娘。」
一个看起来脸生的圆脸男子晃晃悠悠朝我走来,抓起我的手细细打量,随后转过身对着其余人笑道:「还别说,祝大师这木偶做得真是神了,一双手简直跟真人一模一样。」
趁他说话,我微微往后退,离开了他的手掌。
却不想这个动作惹恼了他。
他回过头来,劈手抓住我头发,用力把我往地上掼。
我摔倒在地,发饰也丁零当啷被甩到一旁。
场间一时安静下来,许多双眼睛明里暗里都瞧着这边。
沈家主这才开口:「平儿,不得胡闹。这程十七可是祝大师的得意之作,摔坏了终归是不好。」
「爹,一个木偶而已。」圆脸男子打了个哈哈,眼珠子一转,又提议让我脱衣供人欣赏。
原来他就是沈家那个自幼被送去秋明宗修行的大少爷沈万平。
他一说完,立刻有人高声附和,还有人起哄吹起了口哨。
少部分人面露犹豫之色。
却无一人开口制止。
沈万平见状,又冲众人拱手道:「兄弟我可不是好色,就是好奇,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木偶穿上衣服看起来人模人样,脱了衣服是不是也一样?」
我起身抱琴,接着走到沈家主身边,低声道:「家父今日只让我来弹奏半个时辰的曲子,如今时辰已到,我该离开了。」
沈家主目光探究地看着我:「不急,祝大师那边我去说,到时候追加些银两便是。」
我垂下眼帘:「需要先付银两,家父的规矩是概不赊欠。」
2.
沈家主笑容沉了下去:「十七姑娘怕我赖账?」
「规矩如此罢了。」我抱紧琴。
他拂袖离开:「果然木偶再逼真也只是木偶,半点人性都不通。」
不一会儿,便有小厮捧着两张一千两银票过来。
小厮目光淫邪,肆无忌惮打量着我:「十七姑娘,请吧。」
我视若无睹,抬手拈起银票,装进系在腰间的荷包里。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角落里的蓝衣少年忽然站起。
他跌跌撞撞行至我跟前,指着小厮的鼻子破口大骂:「狗仗人势。」
我平静看向他。
他手指头一转,又指向沈万平:「衣冠禽兽。」
宾客哗然。
蓝衣少年蓦地扯起嘴角,笑容放肆又张扬,手一挥,将全场的人都罩了进去:「逼良人脱衣卖笑,猪狗不如。」
「与各位同屋吃饭,是我高风之耻。」
他拍着胸脯,字句铿锵有力,借着酒劲,将怒气尽数发泄。
直到板子啪啪啪啪落到身上,酒意才稍稍退散。
他眼神困惑,挣扎着想要起身:「诸位打我作甚?」
我缓步行至他身侧,蹲下身将腰间荷包递给他:「烦请高公子替我保管,宴席结束后我来取回。」
说罢起身,走到沈家主跟前:「别打他了,我脱。」
高风的呼喊声远远传来:「程姑娘。」
他声音急切,仍有残余的不忍之意。
我转过身,微笑道:「请高公子闭眼。」
3.
风照国登记在册的木偶制作师一共有三百三十八位,祝源是公认最厉害的那一个。
因为他不到三十岁便制作出了我和小莫。
小莫比我早出生两年,是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小男孩。
他的出现,使木偶师祝源声名鹊起。
而我的出现,则让祝源的名字一夕之间响彻整个风照国。
名气大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泼天富贵。
靠着我和小莫两个,祝源挣得盆满钵满。
可惜花销更大。
他嗜赌成性,再多的银两在他手里也难待过三天。
因此我和小莫时常被要求去有钱人家表演,就是为了替他挣赌资、还赌债。
能脱离木偶师自主行动的木偶,寻遍整个风照国也只能找出我和小莫两个。
可小莫只会蹦蹦跳跳,没有什么特殊才艺,看多了也就那样,要价再高也有限。
我的出场费则比小莫高十倍。
因为我会弹琴、会作画、面容秀美。
4.
宴会结束后,我从高风那里拿回荷包,离开沈府。
高风一路跟着我。
我转过身,问道:「高公子还有何事?」
他嗫嚅着开口:「不放心你。」
我挑眉:「高公子多虑了。若是谁胆敢弄坏了我,家父非得跟那人拼命不可。」
毕竟是摇财树,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是不共戴天之仇。
祝源再混账,也不妨碍他是个实打实有本事之人。
我可以受委屈,可以不开心,但没人真的敢让我重新变成一堆没有生命力的零件。
因为这足以让祝源发疯。
之前有木偶师把我掳走,想拆开我搞清楚我身体内隐藏的秘密,还没打开胸腔,便被祝源找到。
如今坟头野草都开了两茬白花了。
5.
回到小院之后,我看到祝源正躺在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鼾声如雷。
酒坛滚落在一旁。
冲天的酒味,熟悉的味道。
他每次赢了,都会跑回来喝掉一整坛醉香。
那酒后劲极大,会让他睡上三天三夜。
小莫想把他搬进屋去,但是因为个子矮力气也小,费了老大劲也只能抬起祝源一只胳膊。
我假装没有看见,径直往屋内走。
小莫开口:「喂!」
我没有回头。
他噔噔噔快步向我跑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怪叫道:「你瞎了是不是?」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你要当孝子,自己当去,别拉我一起。」
他呸一声,叉腰骂道:「忘恩负义的白眼狼。爹爹赐予我们生命,你竟然不知道感恩。」
我迈过门槛,关门前看向他:「你感恩,你陪着他吧。」
说罢,把房门栓上。
他在屋外气得将门拍得哐哐响。
我充耳不闻,躺下睡觉。
祝源醉得人事不省,意味着我可以休息三天。
三天啊,多难得的闲暇时间。
6.
可是三天很快过去,祝源如预期一般醒来。
他晃了晃脑袋,接过小莫递给他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小莫看着他,眼睛里满是仰慕之情。
见他喝完,又殷勤地给他递上热毛巾擦脸。
这次祝源没有接。
他示意小莫将毛巾撑开,随后自己把脸埋进毛巾里,用力左右蹭了蹭,便算是洗完了脸。
我盯着小莫戴着手套的双手,心头滋味莫名。
身为木偶不能长时间接触水,他带着手套也要替祝源做这些,只为了讨祝源欢心。
当真是个白痴,蠢得可怜。
7.
直到祝源看向我,我才上前,把早就整理好的银票递给他。
去沈家弹琴的费用沈家主一开始便付给了祝源。今天整理出来的,是我后来得的零碎赏钱和脱了衣衫供人娱乐的费用。
祝源眼睛一亮,数了数揣进怀里,随口问道:「这次怎么这么多?」
我将客人起哄让我脱衣一事告诉他。
他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随即笑道:「这钱挣起来倒是轻松,可惜那群人也就图个新鲜,不是长久之计。」
我没有说话。
他紧了紧腰带,吩咐小莫:「饿了,去街口买点吃的回来。」
小莫蹦蹦跳跳去了。
祝源又招手示意我跟着进屋,坐下后才开口:「等小莫回来,你带他去收拾干净,该修的地方修一修,该补的地方补一补,换套合身点的衣服。」
我心中狐疑。
自从小莫挣得越来越少之后,祝源便不再管他。小莫邋遢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突然就在意起形象来?
祝源找出烟杆,还没点上,先打了个极大的哈欠,眼角挤出两滴浑浊的眼泪。
「沈家前几天跟我提了说要买你和小莫,你现在肯定是不能卖,小莫倒是可以。他们给的价钱也合适,我就同意了,说是今天来接走。」他敲了敲烟杆,「火。」
8.
小莫很快提着吃食回来。
一揭开盖子,几道菜全都热气腾腾。
他笑呵呵:「我跑得快,怕凉了。」
祝源伸出手在小莫头上揉了一把:「不错。」
说完,又夹了一筷子肥腻的五花肉到嘴里,含糊道:「以后去了沈家,也要这么机灵勤快,别给老子丢人。」
小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习惯性笑嘻嘻绕到他身后,替他捶起肩膀来:「爹爹,谁要去沈家?」
我开口替他解惑:「你被卖给了沈家,一会儿他们来接你。先别忙了,跟我来,我带你去把身上破损干裂的地方修整一下。」
小莫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睁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看着祝源:「爹爹。」
祝源正嗦着一块排骨,闻言斜睨他一眼:「嗯,怎么了?」
「没事。」小莫垂下了头。
我不再看他,转身出门。
9.
沈家的人很快来了,没费多大功夫便把小莫接走。
临走前,小莫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马车渐行渐远,被车轮带起的烟尘四散,在丝丝缕缕的光线中飞舞,又静悄悄落回地面。
我正要关门,旁边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男子。
是前几日见过的高风。
高风眉目飞扬,隔得老远便喊:「程姑娘!」
我停下关门的动作,身后祝源的声音传来:「这看起来傻不愣登的傻小子是谁?」
高风停下站稳,笑道:「程姑娘,我已经顺利通过秋明宗三长老的考核,成为三长老门下的亲传弟子了。」
「恭喜高公子。」我微颔首。
祝源从后面挤出:「原来是三长老门下高足。」他笑得诚恳至极。
我知道他在笑什么。
传闻秋明宗的三长老身家丰厚,且出手阔绰。
在祝源眼里,便是再肥不过的肥羊。
高风对此一无所知。
他满脸敬意,躬身询问:「这位想必便是祝大师?」
祝源端起架子:「正是。」
「久闻祝大师盛名。」
「哪里哪里。」
「祝大师太谦虚了。」
「高公子才是年轻有为。」
我听不下去这二人互相恭维,手松开门转身往里走。
高风忙叫住我:「程姑娘请留步。」
10.
高风想娶我为妻,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连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祝源一时间都没太反应过来。
「高公子,你确定是妻子的妻?」祝源惊疑不定地看着高风。
高风点头,随后道:「实不相瞒,其实三天前在沈家,我便对程姑娘一见钟情。」
我微笑开口:「高公子,木偶再像人,也不是真人。」
高风急急回答:「我不介意。」
我继续道:「我不需要吃饭,不能碰水,生活习惯也与正常人类大相径庭。」
高风又道:「我会注意。」
我只得提醒他:「你与我在一起,永远也享受不到鱼水之欢,更没办法儿孙满堂。」
他毫不犹豫,仍信心满满开口:「我不在意。」
我看向祝源:「离他远一点吧,这人哪怕不是个傻子,也是个疯子。」
祝源赞同地点点头,随即砰一声将高风关在了门外。
11.
我忽略外面不停传来的拍门声,将祝源所需的工具递给他。
祝源头也不回地接过,随后道:「你先休息去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他制作木偶时,屋子里从来不留外人。
我没多话,径直离开。
如今小莫走了,祝源需要重新制作一个木偶,用来照顾他的日常起居。
至于我?
用祝源的话来说就是:这双挣钱的手金贵。
在没有制作出足以替代我的成品出来之前,我不会被抛弃。
但也仅此而已了。
祝源这个人,本就不能对他期望更多。
12.
外人都说祝源重情重义,说他对亡妻程氏情深义重。
即便人人都知道他好赌好酒好色,时常流连青楼。
只因为他制作出了独一无二的我和小莫,大家便对他宽容许多。
世人本就容易慕强,若谁在某一领域做到拔尖,便发自内心认为他值得尊敬,不论他品性如何。
更何况,我姓程。
祝源亡妻程氏的程。
13.
新木偶迟迟没有制作出来。
祝源似疯魔一般,每日泡在小黑屋里,连赌场也不去了,自然也没功夫让我去别家作画弹琴。
所幸他的吃喝拉撒睡全都不用我操心,我难得清闲了下来。
14.
木偶的一天要怎么度过呢?
我喜欢逛街。
趁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会去街上,从长街南走到长街北。
街上大多数人都认识我,不认识的被人拉着一说也就认识了。
男男女女都喜欢把目光投向我。
因为我有几分像人,却不是人。
他们想跟我打招呼,又不敢,便经常尾随在我身后,导致我常常逛着逛着身后便有乌泱泱一群人。
我镇定自若走在人群里,微风一吹,清香钻入鼻腔。
我望向右方,随即走到一个卖花的婆婆面前。
卖花婆婆将黄果兰花用细线穿成串,一串大约有十来朵,三文钱一串。
旁边卖竹席的摊贩小声嘀咕:「木偶买花做什么?」
卖花婆婆年纪虽大,耳朵却不背,听到这话白他一眼,道:「木偶怎么了?木偶也要戴花呀,戴花多漂亮。」
她接过我递去的铜钱,示意我低头,将穿成串的花挂在了我脖子上。
「程姑娘,有些人怕你,觉得你邪性,你甭搭理他们。」卖花婆婆慈眉善目,拉着我的手徐徐开口,「你要是喜欢这花,我带你去我家院子里多摘一些。」
我抽出手,笑着摇头:「天快黑了,我要回家了。」
15.
回家路上,我见到小莫。
像是意料之中,又仿佛在意料之外。不过一个月,他已经模样大变。
此时此刻他藏在酒楼的一堆泔水桶中间,抱着膝盖,双目像狼一样盯着四周。
他眼睛里有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恶。
我蹲下身,平视着他。
他不停往后退,直到撞翻一个泔水桶。
恶臭顿时扑面而来,连黄果兰花香也无法驱散。
小莫感受不到这些。
他是被祝源用秘术封在木偶体内的孤魂野鬼,没有嗅觉。
我起身向他走近。
他啊一声,转身就跑。可没跑两步便摔倒在了地上。
他的左脚以奇怪的姿势朝外扭着,右膝盖向后弯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
他的左胳膊没了,自肩部齐齐断掉,有一个光滑平整的切口。
我走到他身边,再次蹲下。
这一次他没再跑,因为他还没有成功爬起来。
他沮丧又不安地将右手撑在地上。
我伸手摸过他头发。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姐姐。」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我。
「他们欺负我。」他告诉我。
我问道:「你是自己跑出来的吗?还是他们不要你了把你丢出来的?」
他抬起头,露出残缺的半只耳朵:「是我自己跑出来的。」
他很害怕,声音低如蚊蝇。
我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他,现在也不。
但是这一刻我原谅他了,原谅他过去对我的所有的讥讽与谩骂。
即便他仍然不懂反抗。
可他至少学会了逃跑。
16.
这热闹的人世间,对于我和小莫这样的木偶来说,多危险啊。
17.
我把他带回了祝家。
祝源出屋找东西吃时看到了小莫,但也只看了一眼。
既没有问他为何会在这里,也没有问他曾遭遇过什么。
他的眼神轻飘飘从小莫头顶掠过,仿佛刚刚看到的只是一颗石头。
小莫的肩膀一点一点塌了下去。
他摇摇晃晃,几乎要原地散架。
我有些失望。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停止颤抖。
他变得跟我一样面无表情。
只是眼神深处,藏着某种只有我才能看懂的情绪。
他拉过我的手,跛着脚往屋里走。
他走得很慢,但很坚定。
我替他清理干净身上的小伤,更多的我无能为力。
即便如此,他依然感激。
他腼腆笑着,抱着我说:「谢谢姐姐。」
他比我早出生两年,但他永远长不大,正如我永远十八。
18.
祝源的新木偶终于有了雏形。
高风也再次登门。
这一次,他带着满城的风言风语飘然而至。
全秋月城都知道他高风执意要娶一个木偶为妻,甚至为此不惜拒绝恩师三长老亲自给他定下的一桩婚事。
祝源呷了口茶,接着连连摇头:「你小子果然是个疯的。」
高风跪在门口,砰砰磕头,嘴里喊着:「请祝大师成全。」
我默然不语。
祝源冷笑:「成全?怎么成全?十万两黄金,概不议价。」
他狮子大开口完,便吩咐小莫关门。
小莫下意识看我一眼,见我点头,才轻轻将门重新关上落锁。
祝源没有看到这些。
他早已经走远,回到小黑屋迫不及待研究新木偶去了。
19.
高风没有放弃。
他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张琴,没日没夜在外面弹。
邻居家扔了许多腐烂的菜叶子和臭鸡蛋,也赶不走他。
反而让他气势汹汹弹得更难听了。
隔壁大爷搬了梯子爬上与祝家相邻的院墙,无可奈何道:「程姑娘,要不你答应他算了?」
我微微一笑:「这事得家父说了才算。」
他只好摇摇头又顺着梯子下去了。
本以为要一直这样耗下去,没想到祝源先松了口。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小黑屋屋顶被炸飞,屋内一片狼藉。
祝源黑着脸大步走到大门前,拉开门用力扔了数块石头过去,把高风的琴砸得稀巴烂。
「你有多少家当,全拿过来,十七暂时跟着你。」祝源冷着脸,「等新鲜劲过去了你给我送回来。她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弄死你。」
高风立刻鞠躬:「谢祝大师成全,晚辈定会与程姑娘恩爱到老,绝不可能会腻。」
他信誓旦旦,真挚诚恳。
祝源嗤笑,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讲,转身便走。
小莫担忧地看向我。
他怕我变得跟他一样。
可我与他,从来都是不同的。
20.
千算万算,我没料到会在高风家里看到那位卖花婆婆。
数日未见,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一张脸灰扑扑、皱巴巴的。
一看见高风领着我进门,便拍着大腿嚎哭:「造孽啊!」
她的嗓子快要哑了,想来已经哭过许多回。
高风扑通往卖花婆婆跟前一跪:「求娘成全孩儿。」
卖花婆婆看向我:「祝大师不是一向最宝贝你吗?怎么就同意了呢?」她看起来绝望又无助。
我移开视线,看向高风。
高风始终倔强地跪着。
僵持一会儿之后,卖花婆婆垂下头喃喃低语:「高风,你读圣贤书,该知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程姑娘是个木偶,她没有心,不懂人间事。你当了二十几年人,你也不懂吗?」
「她只是个木偶,再喜欢,也没有娶回家的道理。」
「你让别人怎么议论我们高家?」
「你让高家列祖列宗的脸往哪里放?」
听到这里,我转过身,走到院中。
院子里有两棵卖花婆婆曾提到的黄果兰树,树上挂满了小小的盛开的黄果兰花,风一吹,清香扑鼻。
屋内高风仍在低声求着。
求到夕阳西下,月明星稀。
21.
高风颓然地走出来,开口便是:「我娘还是不同意。」
我微颔首:「此事便作罢吧。」
他急急拉住我的手,反应过来后倏地放开,一张脸涨得通红。
「程姑娘,你再给我几天时间。」
他目露恳求。
我轻笑:「高公子何苦?」
他抬头望月,痴痴喃喃:「情不知所起,故一往情深。」
22.
卖花婆婆死了。
死在夏日夜里。
她用一根细而紧密的麻绳在黄果兰树上上吊,身体悬在空中。
高风早上看见时当场晕了过去。
没过多久,衙役带着仵作闻声而来,细细查探之后,确认死者是自缢而亡。
高家外面围了好大一群人,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听说是木偶作怪把人害死了。」有老者悄声开口,「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下午刚到家,晚上人就没了。」
有人反驳他:「那仵作不是说了……」
老者立刻打断,言辞凿凿道:「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普通仵作哪里验得出来?」
「而且……」他压低了声音。
围观人群瞬时凑得更近一些,听见他讲:「你们不知道吗?秋月城南边的白桦村前些日子有河妖屠村。依我看啊,如今妖物肆虐,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瞟我。
见我没有反应,更肆无忌惮了一些,连腰板也挺直起来,踏步就要往里来。
「老朽今天免不得要替天行道。」
高风适时醒了过来。
他披头散发往外冲,看起来格外凶神恶煞。
「滚出去!」他暴喝。
声音落下,一阵狂风卷过,围观人群霎时被吹得东倒西歪,有几个力气小的已经扑通扑通摔倒在了地上。
待到风停歇,众人连滚带爬,互相推搡着全散了。
高风捡起地上一只不知谁掉的鞋扔了出去,随后用力关上了大门。
少顷。
「程姑娘,我知道你不是妖怪。」他没有看我,只看着卖花婆婆。
我开口:「高公子为何如此确定?」
「师父曾经说过,妖怪都是邪恶的,会害人,所以他们身上有很臭的妖气。你身上没有。」
他蹲下身将卖花婆婆抱起,然后轻手轻脚将她放置在一具柏木棺材里。
23.
守孝四十九天后,高风依照先前的承诺,把家里所有东西都搬去了祝家。
只留下一张极其简易铺着晒干的稻草的床,还有够二人使用的锅碗瓢盆。
他想娶我为妻这个念头,非但没有因为卖花婆婆的自尽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已经成为一种执念。
周围人免不了说三道四,他铁了心装聋作哑,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自欺欺人。
我始终平静,只是每次看到院中那两株黄果兰花树时,都有些难以言说的怅然。
24.
小莫偶尔来寻我,跟我细细说祝源制作新木偶的进度。
框架搭好了,需要的材料通过关系买到了,一切就绪,只差关键一步。
今天带来的消息则是:「他已经物色到合适的人选了。」
我抬眸:「是谁?」
黑夜里,小莫眼里闪过幽光:「沈家主的儿子,沈万平。」
25.
我和小莫并排站在不远处,看着祝源从守卫森严的沈家扛出一个巨大的包裹。
正如先前所言,祝源是个极有本事的人。
他好赌好酒好色,但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天才。
他不光是风照国最优秀的木偶师,还是一名极其厉害的咒师。
我时常听人讲,写书的人要爱自己笔下的角色,才能写出足够精彩的故事,如同炒菜的人要爱烹饪,才能炒出最美味的菜肴。
可祝源不爱木偶。
他为木偶痴狂沉醉,不过是因为爱名爱利。
他对任何人任何事半分怜惜也没有,却能制作出世界上最精妙绝伦的木偶,这本就是最讽刺的事情。
小莫抬头看向我,轻声道:「姐姐,我先回去了。」
26.
我独自走回高家。
高风揉着眼走到我身边:「怎么起来了?」
我挽住他的手:「一想到能有幸与夫君成亲,太过开心,便睡不着。」
他欣喜若狂看着我:「夫人刚才叫我夫君。」
我露出微笑。
他恳求道:「再唤一次可以吗?」
「夫君。」
他笑得咧开嘴,牵起我的手,往屋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像个小孩子一样。
小孩子总是这样,想要什么的时候,越不给他,他就越想要,撒泼打滚又哭又闹,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无论如何都要。
可真正到手之后,又宝贝不过三天,便彻底没了兴致。
高风对我,正是如此。
27.
自从我松口叫他夫君后,他的兴致陡然降了许多。
刚开始几天还好,每日兴高采烈,连饭都比平时多吃一碗。
我一看他,他便冲着我不停傻笑。
可没过几天,他又有了新的需求。
他希望我能与他一起吃饭,理由是两个人坐在桌边,却只有一个人吃,实在寂寞。
我拒绝:「夫君,我是木偶,不能吃任何人类的食物,身体会坏掉。」
「一点点都不可以吗?」他露出期待的模样。
我平静摇头。
他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下去,随即若无其事地笑道:「没关系。」
接着便埋头扒起饭来。
到了晚间,他又提出想要我替他搓背。
我还是拒绝,因为我怕水。
他安静着自己洗完澡,随后穿好衣服一声不吭躺在床上。
翌日,暴雨倾盆。
他撑着油伞,站在门口使劲向我招手:「夫人,快来玩儿。」
他单手挽起裤脚,随后一脚踢向水坑,脸上挂着久违的爽朗笑容。
我往后退开半步,小心翼翼避免被溅起的水花碰到。
他看着我,嘴角蓦地耷拉了下去,接着收伞回屋,沉默许久,方才勉强笑道:「确实会少很多夫妻间的小情趣。」
28.
我替他拿来干净的衣服,闻言问道:「夫君是否打算另娶?」
他怔愣片刻,随即摇头:「夫人莫要多心,我若背叛夫人,定遭天打雷劈。」
数道闪电蓦地飞过天空,过了一会儿,才有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雨下得更大了。
29.
小莫已经好几天没来找过我。
高风也连续几日不曾出门。
他整日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直到门前有几个稚童互相追赶着跑过,他嘴角才微微翘起。
「喂,你们几个。」他从柜子里翻出糖,高声喊道,「要不要进来玩儿?」
其中两个孩子吓得呜哇一声便跑了,只有一个胆子稍大些,却仍紧张地攥着衣角,磕磕巴巴道:「我娘说了,你们家有杀人的妖怪。」
高风听到这话面色一变,假装镇定道:「我是人,不是妖怪。」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将糖递过去:「小石头,你不记得了吗?以前我抱过你的。」
小石头咽了咽口水,颤着手接过糖,然后坚定地指向我:「她是妖怪,一个会说话还会蛊惑人心的妖怪。我娘说了,你为了娶她,害死了你娘,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完,一溜烟跑了。
跑得太快,还摔了一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邻居家传来咒骂的声音。
高风回头看我。
他的眼睛里满是悲伤。
好长时间之后,他才走近我,扯起嘴角:「赵婶家的小孩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偏偏是别人家的,还不好教训。如果是咱俩自己的孩子,非得抓过来狠揍一顿不可。」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色血色霎时褪去,嘴唇翕动,尴尬地僵在原地。
我微笑:「夫君早该知道你和我之间永远不会有孩子。」
他失魂落魄,颓然转身往外走:「是啊,早知道是痴心妄想。」
30.
次日一早,赵婶神神秘秘来敲门。
一见到我,便夸张地张大嘴:「哎呀,程夫人,你家那个我跟你讲,听说昨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去那种脏地方,回来了没?」
我平静问:「什么脏地方?」
她半捂着嘴,悄悄讲:「就那种地方。」
我仍然问:「什么地方?」
她有些不耐烦,索性挑明:「就是跟那种乱七八糟的女人滚一张床睡觉的地方。」
我这才露出淡淡微笑:「多谢告知。」
她目瞪口呆看着我,旋即转身离开,埋着头低声自言自语:「果然木偶还是跟人不一样,听到这种事情都不会生气的。」
我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正前方。
高风正脸色惨白地看着我。
他站在那里已经好一会儿了。
见我看他,他才僵硬地向我走来:「夫人,你听我解释。」
他的动作有些滑稽,看起来像是一个刚装上四肢的新木偶。
我点头:「你说。」
他慢慢走近,抓过我的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我是个正常男人,也有需求,也想要儿孙绕膝,这些你都给不了我。」
他看着我,眼眶微红:「但我爱的还是只有你一个。」
我抽出手:「知道了。」
接着平静问:「这算背叛吗?」
他茫然的神情夹杂着一丝痛苦,良久之后才道:「算。」
31.
爱,是什么?
高风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
在他之前,从未有人说过爱我。
原来爱是这样的。
32.
我决定离开高家,临走前最后看了眼黄果兰花树。
黄果兰花的花期很长,然而再长也有极限。
如今已经过了盛开的季节,只剩下零星几朵摇摇欲坠吊挂在树梢。
风一吹,一朵黄果兰花坠落,擦过我鼻尖,幽香扑面,然后摔落在地上。
高风在身后低声开口:「一定要走吗?」
我回过头,轻笑道:「看在卖花婆婆的份上,不让你受天打雷劈之苦。」
他神色微怔,似乎也想起了曾经的誓言。
「高公子保重。」
我不再看他,抬脚跨过小花。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好像也带不走什么。
33.
小莫站在我身边。
我问道:「消息送去沈家了吗?」
他重重点头,又悄声补充道:「秋明宗派来帮忙寻沈万平的人也到沈家了。」
街口有老人在讲故事,说到精彩处,猛地拍向桌子,道:「世间事自有因果,恶人终归有恶人磨!」
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
我牵着小莫与老人擦肩而过。
好戏很快就要开锣。
34.
祝家里里外外被围了三圈,连只苍蝇也飞不走。
沈家当然不是祝源的对手。
但这次来的,是秋明宗的修行者。
秋明宗是风照国第一修行大派,如今门下弟子回乡探亲却惨遭横祸,他们很难不愤怒。
祝源即便躲得过今天,也躲不过将来。
35.
山风呼啸而至,有些冷。
「我从来没有爬过山。」小莫仰头看我,「山上的风景原来这么好。」
他的眼睛很亮,看起来很快乐。
我点点头。
从山上往下看,最先看到的是祝家。
黑压压一群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看着看着,祝家突然火光冲天,大火熊熊燃烧着,照亮了整个黑夜。
我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禁锢在一瞬间消失。
「祝源死了吗?」小莫同样感受到了,「可惜不能离近了看。」
我摸了摸他的头:「狗咬狗的事情何必细看?看来看去反倒平添罪孽还脏了眼。」
山风又吹过,火势窜起。
我被烟熏得眼睛疼,一时分不清是祝家燃起的火更大,还是我与小莫身周的火更大。
小莫紧紧拉住我的手。
「姐姐。」他仰头看我,「你怎么哭了?」
我低下头,扯起嘴角:「被火烧得有点痛。」
他不安地看着我,脸上同样露出痛苦的表情。
因为他的脚上也燃起了火。
正如我。
我把他抱在怀里:「别害怕,很快就结束了。」
36.
大火可以消弭一切罪恶。
但木偶程十七,绝不是死于山顶这场火。
在更早之前,她便已经死了。
37.
我是木偶程十七。
众所周知,程是制作我的木偶师祝源亡妻的姓氏。
却无人知晓,十七是祝源亡妻的忌日,亦是我的出生之日。
整个风照国没有一个木偶师不好奇祝源的秘密。
为什么只有他手里的木偶能脱离木偶师自主行动?为什么我一双手和眼睛如此逼真?
为什么别的木偶不行?
大概,是因为别的木偶师还残存一点人性。
三年前,祝源侥幸捉到了一只刚死去不久意识混沌的婴儿鬼魂,用秘术将其封印在做好的木偶体内。
鬼魂无法投胎转世,小莫浑浑噩噩地诞生。
祝源因此一举成名,收获了无数鲜花与掌声。
却失去了青梅竹马的爱人。
他妻子姓程,叫程溪,竭力反对祝源做此有损阴德的事情,可惜未能成功阻止。
反被酒后的祝源失手打伤,此后一直卧病在床。
直到小莫出生一年多以后,祝源的木偶创作陷入瓶颈。他希望木偶能更灵巧,更多才多艺。
于是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早上,他把目光投向了卧病在床的程溪。
用真人制作木偶风险太大,也容易被怀疑。因此他剔除了程溪身上许多不需要的器官和皮肤,只保留了部分组织。
余下的地方则按木偶的制作方法正常制作。
祝源知道自己即将开创历史,使木偶师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故反复打磨细节,甚至为此特意跑到深山老林里选了一棵年份极长的树。
我便是那棵饱受摧残的树。
过往许多年,我吸收日月精华,勤修苦练,好不容易开了神智,结果又被困在这非人非木偶的壳子里。
在祝源做完这一切之后,程溪终于咽气。
她的魂魄飘在半空,与我隔空相望。
「去投胎吧。」我开口,「别害怕,恶人自有天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