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脱了鞋,足上未穿罗袜,鲜红的趾甲刮在他脸上。他肤色白皙,我的趾甲路过之处,留下一片绯红。
我问他:「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睫毛颤抖,垂着眼不敢看我:「您是娘娘。」
「这话说的,叫人误会。」我纠正道,「我可不是一般的娘娘。」
他却倔道:「陛下后宫无人,您是唯一的主子,叫您娘娘,也不会认错。」
「你说是,那便是吧。」我不欲与他仅在称呼上纠缠,「你怎么不看看我?」
「娘娘凤体尊贵,奴才……」
「唉……脚都酸了。」我抬着他下颌的脚尖像是再也吃不住力,径直往地上落。他一惊,连忙双手去接,我脚底一暖,落入他温热的掌心。
我大笑:「摸都摸了,还看不得吗?辛甘,你抬起头来!」
他惊慌失措,被我扣住下颌。
像是被火烫着,瞳孔在倒映出我模样的一瞬他便急急扭头,但为时已晚。我从他眼中看见了自己:玄色腰带将庄重的朱红裙裳收得腰不盈一握,口脂抹得深红,唇角却细细地翘着弧,好一副不正经的皮囊。
我满意地笑了:「辛公公。您可是全天下见过男人那活儿最多的人。怎么还如此纯情?」
「……」
他面红耳赤,竟落荒而逃。
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轻笑出声,立刻就有有眼力见的丫头上前请示:「太后娘娘,辛公公那边……」
如他所说,后宫无人,只有我一个娘娘——太后娘娘。
「把人绑回来。」我笑道,「他不懂规矩,哀家亲自来教。」
2.
我将辛甘留在自己的慈宁宫,三天三夜不准他出门,引得宫中谣言四起,尘嚣日上。
无他,只因辛甘是净身房的总管太监。
辛家男儿世代天残,是历朝历代御用的净身之家。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们哪个没受过辛家人的福荫?久而久之,辛家人在宫中的地位便十分超然。
可再超然,人只要和下三路联系起来,身上的传言就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其实事情并不如他们想的那般龌龊。我纯粹是看中了他的手上功夫,想让他给我——修剪脚趾甲。
「辛甘,我要尖的。」我高坐在榻上,脚一晃一晃地戳他的胸口,娇里娇气地命令他,「人人脚趾甲都是方的、圆的,我怎能和那些人一样?」
他无奈地抓住我脚踝,阻止我的脚趾在他衣襟继续作乱:「娘娘,尖的趾甲要如何穿鞋走路?」
「那就不走路,你背着我不就行了?」我不耐烦了,蹬了他肩膀一脚,「你剪不剪?不剪就滚出去。」
他当然不会滚。
不但不会滚,我现在叫他给我在趾甲尖上雕花、镂空,他也都只会乖乖照办。
先帝曾经在床上评价我:天下男子,不论何等人物,看樱樱一眼便会销魂蚀骨。若挨得近了,就像鱼吞了瘾药,以后鱼线拉到哪儿,不用钩,鱼就眼巴巴地跟到哪儿。
先帝说这话时握着我的两只手腕,痞笑着凑近我耳畔:「为了旁人的安全,我只能将樱樱关起来。」
他说这话时我半信半疑,可惜先帝言出必诺,看我看得十分紧,我没有验证的机会。
如今先帝死了,我这条鱼线便如同从水坑提出来甩进了大海,怎能忍得住不试一试?
于是我关了辛甘三天,试了三天。
我变本加厉,趁辛甘凝神在我甲面上雕刻五言绝句的时候,冷不丁问他,「辛甘,价值千金的玫瑰霜,我夜夜都抹在脚上。你对它这般爱不释手,是不是因为它实在很香?」
辛甘猝不及防,血轰然冒上了头,羞怒道:「娘娘!」
我「哈哈哈哈哈」地笑倒在榻上,笑得肚子疼。
笑着余光瞟他,他虽羞恼之极,脚底却像生了根,像个桩子似地杵在我面前。
今天是第三天,我得出结论——先帝诚不欺我,我红樱,确实是个祸害。
3.
辛甘用他那把割人宝贝的刀,将脚趾甲替我修好了。
我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叫了八个美貌的宫女抬着我,在皇宫里高高兴兴地招摇了一大圈。
我穿着最华丽的衣裳,底下赤着脚,故意将脚伸到步辇外的阳光下,让沿路的宫人们看,他们目光越惊讶,越窃窃私语,我越是陶醉。
辛甘一路小跑,紧紧跟在我步辇边,终于着了急:「娘娘!女子的脚最为珍贵,不能……不能这般被外人看了去……」
从没人敢在我兴致当头扫我的兴!我脸色一沉,训斥他:「外人还要分个三六九等?你看得,别人怎么看不得?」
辛甘猛地一怔。
像是反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我将他扔进了外人的范畴里。辛甘难堪之极,脸上的光采迅速黯淡了下去。
我轻嗤一声,不再看他,而他也没有再跟上来。
或许是他看着太可怜,我身边的大宫女不忍,替他求情:「辛公公说的不无道理,太后娘娘,连宫外都对您有所非议……」
「谁敢非议哀家?」我轻蔑一笑,不在意,「若羡慕我这尖尖的趾甲,我便将那些个好事的舌头也削成尖的,叫他们说不出不好听的话来。」
我得意忘形,确实是忘了——后宫虽在我的手中,天下其实还是皇帝的天下。
新登基的天子听闻我大放厥词,当晚就将朝政一推,摆驾了我的慈宁宫。
他来得太晚,我已经脱了我华丽但死沉的衣裳,只穿着一身黄色中衣,坐在镜前慢慢解头发。
天子也只穿着黄色中衣站在我身后,接过了我手中梳子替我梳头。一下一下,他阴凉的声音刮在我的头皮上:「母后,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我掀起眼皮瞧他:「说说而已,又没真削了谁的舌头,你急什么?」
「母后,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英俊的青年将梳子一扔,伸出双臂环抱住了我,「我听说有个太监与母后您同吃同住,亲密无间。他是谁?」
我「啧」了一声:「赵危,太监的醋你也吃?」
赵危却沉了脸色:「避重就轻。您护着他?」
我嗤笑一声站起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抱住。
赵危贴在我背后,呼吸灼热:「母后这里,连儿臣都不能幸免。谁知道太监可不可以?」
别人的慈宁宫,用的都是玄色靛蓝魏紫这般沉稳的颜色。
到了我时,床帐却只能用大红,因为新帝喜欢。
我望着红帐心想,论荒唐,我哪里比得上皇帝荒唐呢?
后宫一个妃子都没有,只有我一个太后。
人人夸他醉心朝政不近女色,鲜有人知新任天子给太后请安的时辰,不在清晨,总是午夜。
4.
第二日一早,赵危刚走,宫女就来禀报说:辛甘求见。
我这才想起来,辛甘前三日都睡在我床边脚踏上,现在脚踏上扔着陛下的明黄龙袜,叫他没了去处。
辛甘进来之后,目光明显被脚踏上的明黄色刺得一颤。但他什么也没说,只低头禀告:「娘娘,您要的护甲清油寻到了,奴才给您涂上。」
若是往日,我早就高高兴兴地伸脚过去了,今日却不能。
我推辞:「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涂更好看。」
辛甘脸色一黯:「今天天气晴好,奴才去叫步辇?」
我摆手:「不去,太晒。」
辛甘僵硬地站在原地,一脸仿佛被抛弃的茫然。
我心中不忍想要安慰,没料到腿刚一动,金属链条就「哗啦」一响,从裙摆下头滑出了半截。
大意了!
辛甘却猛地一抬头,下一秒便扑上前,不顾我的阻止,一把掀开了我的裙。
下一秒,他的目光变得痛苦而愤怒,烧在我脚腕锁着的金环上,「陛下怎么能这么对您?」
他的目光太真挚,太滚烫,竟将我刀枪不入的心灼得一酸。
我不欲让他看出端倪,就故意冷笑:「他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我当然也是他的。」
「……」
我逼问:「你呢?辛甘,你算什么?」
他再一次落荒而逃。
我突然厌透了他脸上不甘却无力的表情,他踉跄地撞出大门,我坐在床上,提高了声音——
「辛甘!」我的声音尖锐得破了音,「风水轮流转,前几日关的是你,如今轮到我了!我出不去,你会来吗?」
辛甘的脚步顿了一顿。
没有回头。
5.
赵危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
以往他只是逢五逢十来给我请安,从那天起,他几乎夜夜都来。
红帐中,他掐着我的脸试探:「那个姓辛的太监没再来打扰母后吧?」
我忍不住笑了声,嘲弄道:「你连名字都打探了?这么上心?」
「最好是没有。」赵危森然道,「朕可是为了母后好。」
他将我压倒在被中,手慢慢往下滑,轻轻掐住了我的脖子:「否则,我的母后成了什么?」
「白日迎太监,晚上纳亲侄……」赵危轻声在我耳边说,「这样的太后娘娘,连娼妓都不如。」
真叫他说中了。
我还真就是白日迎太监,晚上纳侄子。
慈宁宫的后门就没能合上过。赵危前脚刚走,辛甘后脚就摸进了我的寝殿来。
他亲手给我涂药,满眼都是心疼:「娘娘,陛下总是这样?」
「这算什么。」我故意眼神闪烁,说得含糊不清,「这是情趣。」
「我就不会!」他脱口而出,便知失言,「娘娘,奴才只是……」
我含笑打断他:「我知道。」
辛甘明知皇帝夜夜来慈宁宫,明知他一条薄命全系天子手上。他纠结过,胆怯过,但最终他仍是来了。
我便知道辛甘已经爱惨了我,连命都不要。
受点伤算什么?
这点伤换辛甘一条命,多么值得。
6.
辛甘的存在,我虽仔细隐瞒,赵危多少还是察觉到了。
可他竟没有立刻发难,倒叫我吃惊。
「英国公真是贪得无厌。」这一夜,赵危一翻身,精疲力竭地躺在我身边,脸色难看,「朕刚登基就给了他从龙之功,他还不满足,手段一套套用在朕身上,是想和朕平分天下?」
我小心翼翼靠过去:「英国公不是一直对陛下赤胆忠心吗?」
赵危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母后想打探什么?不如直接些。」
赵危是个合格的皇帝。
这么些年,他丝毫未曾放松对我的戒备。所以无论如何亲密,都叫人忘不了他夺宫杀人时冷血酷戾的样子。
我可不敢从他这里打探什么。
好在英国公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没隔几日,他就献了个美人进来。
宫中无皇后,进了宫的美人就得先来拜见我这个太后。美人来之前我正在听宫女说八卦:「……英国公下了重金,在宫中多方打听了陛下对于女色的喜好,千挑万选才选出了这个美人。」
她话音刚落,那美人就袅袅婷婷地进了殿。
我一看清她的脸就笑出了声。
感情英国公综合多方内部消息后认定,陛下喜欢玩先帝玩过的女人。
面前这女人名叫燕姗,是英国公见不得光的庶女。
英国公和她娘偷情生了她,她下药设计先帝生了皇子,封了淑妃。
母女两代,靠着一脉相承的手段实现了阶级大飞跃,彻底脱离了贫民身份,达到女人所能达到的巅峰——
哦,离巅峰还差一步。
当年她头上还站了个皇后,就是我。
可以理解,她是多么恨地将我视为眼中钉,多么地想把我拉下来。
可惜,虽然她生的小清许是先帝唯一的孩子,先帝眼中还是只有我,没有她。
燕姗在宫中多年,除了每天像只富贵山鸡一样在我面前打鸣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建树。
这种单方面的挑衅在赵危血洗内宫时戛然而止。
赵危和他皇叔一样,眼中只有我,没有她。
燕姗被踢出宫后再无一点消息,本以为她隐姓埋名过老百姓小日子去了,没想到她竟是女中勾践,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又单枪匹马杀了回来。
我前所未有地正眼看了她,钦佩道:「淑妃,你是不是想与我……」
燕姗「扑通」一声跪下了。
她涕泪交加道:「之前冒犯太后娘娘,民女已经知道悔了!可太后娘娘,这次我真的不是自愿进宫的!民女身为人母别无他求,只想好好教养清许长大,求您看在先帝唯一骨血的份上,放民女一马吧!」
说完她「砰砰」地磕起头来,一点也没留力,显然这番话是处于真心。
我失望地缓缓坐了回去。
燕姗,你变了。
不过这么多年,谁还没变过呢?
连先帝口中那个「燕姗工于心计,皇后纯良率性,远胜于她」的我,也变了。
7.
我与燕姗秘密地达成了交易。随后我找了个理由将燕姗打了一顿,撵出了宫。
赵危竟然很高兴。他抱着我摇晃道:「母后,我以为您不会为朕吃醋呢。」
我佯怒:「和你没有关系,是我早就看她不顺眼,犯得着让她继续膈应我后半辈子么?」
赵危认定我在嘴硬,那几日一直心情都很好。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宫外流言突然突生。
说赵危的母亲生产时,稳婆动了歪心思,用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换走了皇子。
赵危其实是稳婆之子,并非皇家血脉。
所以先帝豁达风趣,赵危偏执阴沉。赵危血洗宫廷时丝毫不留情,只因两人根本就不是亲叔侄罢了。
纵然朝廷已在着意压制,但流言还是飞快地发酵扩散,大半个国土的百姓,都在偷偷议论这位新君。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燕姗一出宫就出事,这流言必是她传出去的。
赵危自然极度震怒。
连着好些日子,他都熬在自己的寝宫,不抓住燕姗弄死誓不罢休。
燕姗躲在哪儿去了我不关心,我只知道赵危好多天没空来找我。
我堂堂太后,晚上怎能没有人陪?
辛甘不知我心中所想,白天还是照常前来。可他没料到,他一说要走,我便缠了上去。
我红樱何曾自降身段缠过谁?辛甘自是丢盔弃甲。
慈宁宫门一关,里头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接连好多天,太后娘娘与净身房大太监连房门都不肯出,饭都要宫女送进来。
辛甘最喜欢替我描眉。
他捧着我的脸,温热的呼吸相交,是比拥抱更近,比亲吻稍远的距离。
他问我:「娘娘,奴才现在还是外人么?」
辛甘深棕色的瞳仁近在咫尺,有那么一瞬间我会觉得,他一定早已看透了我。
等赵危缓过劲来,一定会发现。
我是火焰,辛甘是蛾。
8.
赵危来得还是比我预料的更早一点。
第七夜,辛甘身体力行,服侍我歇息。
我覆在他身上,手指缓缓摩挲,问:「我有一事,好奇很久了。」
「你辛家世代天残,如何做到子嗣延绵的?」
辛甘闭着眼,艰难道:「辛家也并非只有天残。通常每代只有一个。我在净身房管事,我的其他亲人都在宫中其他地方,为皇上效力。」
「这么说来,老天天生便对你不公平。」我笑着手上用了力,「不过,万一认错了该怎么办?你若不是呢?」
「奴才不能……」
「怎知不能?」我凑近了他,在他耳边呵气,「找女人试过?」
辛甘眼睛猛地一睁。
他喘着粗气,眼底全是红血丝,突然抱住我的腰一个发力,我与他便上下倒转。他说:「娘娘,奴才好像……」
赵危便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大宫女惊慌的问安声从不远处传进来,我措手不及,只好让辛甘躲进床对面的衣柜中。
辛甘前脚刚藏好,赵危后脚便进来了。
他一见我就笑了:「母后脸色这般娇艳,是在等我?」
可床边圆镜照出我的脸,没有一点儿血色。
赵危手上拖着一条鞭子。他便这么笑着,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这天晚上,我乱七八糟地思考了很多问题。
是牛皮做的鞭子疼呢,还是羊皮鞭子疼呢?
是长鞭疼呢,还是短鞭疼呢?
是皮开肉绽疼呢,还是……
赵危没让我继续思考下去。
「母后,这种时候,您居然也能走神。」他发现了我的恍惚,手一掀将我翻了个面。我「嘶」了一声,他竟像没听见似地压了上来。
赵危说:「母后,儿臣迟钝,刚刚才想通了一件事。」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鞭子缠在我的脖子上。
「我竟然找不到燕姗。她孤儿寡母,哪里来的本事让朕找不到?思来想去,只有母后能。」赵危笑着缓缓用力,「连燕姗这样的人您都能不计前嫌与她联手。就这么恨朕吗?」
……
我知道辛甘必定在柜中看着。
此时此刻,我只希望他忍住,不要被赵危发现。
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眼角不由得淌下一滴泪,喃喃道:「赵萧,我来陪你了……」
颈间猛地一松,我拼命地呛咳起来,伴随着赵危倏然暴怒的吼声:「红樱,你想都别想!」
「我爱了你十四年……」赵危浑身都在发抖,「赵萧本应该排在我后面,凭什么是他!凭什么!」
赵危走了。
辛甘从衣柜里撞出来,跪在我身边,眼眶通红。
我费力地抬起手,想摸摸他的脸。
他从未亲眼见过我与赵危究竟是如何相处的,必定是吓着了。
辛甘一把攥住我的手,牙根都咬着:「娘娘,这就是您说的『情趣』?之前那么多夜,您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摇头不答,他滚烫的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辛甘突然说:「他能给您的,我也能。」
辛甘抬起眼,虔诚地望着我:「他说他爱了您十四年,但我,其实也倾慕了娘娘很久。」
我一挑眉,惊讶地看向他。
「他不能给您的,我也能。」辛甘拉住了我的手,将我拉向他。
这触感不同寻常。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
「我在娘娘这里关了七天,吃的喝的都与娘娘相同,从未接触过外头的东西。」辛甘垂下睫毛,隐去眼中厉色,「想必是净身房中有人害我,长年累月,让我以为我是天残。」
「你……」
「赵危不能人道,不敢封后纳妃,只能以娘娘作为掩护,掩饰自己不能人道的事实。」辛甘抬起眼:「又恰巧……我娘当年,就是稳婆。」
9.
数日后,辛甘以我的名义,与英国公暗中联手了。
燕姗是英国公的最后一步棋。她铩羽而归,封死了英国公再进一步的所有道路。
英国公大约是在想:辛甘一个无根之人,百年之后必定要把皇位让给同盟的后代。怎么都比一个冷血帝王好。
可赵危夺宫出身,这方面的直觉是天生的。
皇宫中是赵危的绝对领域,我与英国公都鞭长莫及。想要杀赵危,必须诱他出宫。
可无论英国公在朝中找了多少借口,赵危都坚决不踏出宫门半步。
再继续就会让赵危生出警觉。于是换了我来,还是用的老一套。
宫外流言再升级,说本朝皇家血脉,身上都有一处相同的胎记。那胎记形若梅花印在脐下,新帝赵危没有这胎记,而有胎记的皇室正统已经悄悄进京,就藏在城东的绿蕉巷中。
按赵危多疑的性格,本定会亲手斩草除根。
可他竟一笑置之——先皇早就化为白骨,以胎记鉴血脉,可有铁证?
英国公对我嗤之以鼻。说女人伎俩,不过如此。
我听闻之后笑了一笑,又让人补了一条流言
——那脐下有梅花胎记之人,是本该天残的净身房大太监,辛甘。
赵危出宫那天,英国公来见了我。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像是看着艳丽但剧毒的蛇。
我与他都心知肚明,赵危其实不是因为辛甘出宫的,而是因为我。
赵危不在意所谓皇家正统,甚至可以不在意流言是由我授意。
但他无法不在意的是与我同吃同住的辛甘是个假天残,以及——我竟知道辛甘脐下隐秘处有胎记。
这流言背后的含义就像一剂剧毒,稍稍一想,就会让他锥心蚀骨。
他无法忍受,就算冒了风险,也必须亲手杀了辛甘。
10.
当年赵危夺位时,血从宫门流出来,七天七夜都未干,借的是英国公的兵。
如今绿蕉巷尸横遍野,与虎谋皮终将被虎反噬,死的是他赵危的人。
千钧一发之时我出现救走了赵危。我的人在身后与英国公的兵厮杀,我独自带着赵危在绿蕉巷中一路绕行,躲进了一个荒弃院落中。
赵危受了伤,边喘气边笑:「你竟不想让我死?」
我横他一眼,解下水囊递给他:「若想让你死,方才我只需看着。」
这话无懈可击。但赵危仍不敢信我,摸出随身银针在水囊中试毒。
我只冷眼瞧着,不说话。银针显示水囊无毒,赵危口渴至极,却只喝了一半,给我留了一半。
一刻钟后,赵危瘫软在地,怨毒地望着我。
他忘了,银针是测不出麻药的。
我慢慢拔出袖中匕首,终于能够坦然露出恨意:「我和英国公说好了。以天下至高权力为交换,换我亲手杀你。」
赵危死了。
我将刀扔在地上,满身是血地拉开了院门,外头整齐齐地跪着一地兵士,有英国公的人,有我的人,他们山呼「太后」「千岁」,恭迎我回宫。
燕姗带着孩子,在众人之后远远地望着我。
辛甘已在宫中等着。
他是被人狸猫换太子的皇家正统。辛甘身上的确有梅花胎记,加上有英国公和我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质疑他。
辛甘抱住我,问:「你怎么知道我脐下有梅花胎记?」
「还记得你刚被我召来时,在脚踏上睡的那几天吗?」我实话实说道:「我趁你熟睡悄悄剥了你的衣服,偷偷看过。」
辛甘笑得眉眼弯弯,抱住我。
「以后就不必再偷偷摸摸了。」辛甘的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情意缱绻,「你会是我的皇后。」
闻言,我的眼泪蓄满了眼眶。
我问:「辛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我的?」
辛甘温柔地说:「先帝刚走时,您十分伤心,总是在莲池边喝酒。有一回差点滚进湖里,我路过看见将您捞了出来,您却将我认成了先帝,直到天亮,都抱着我不肯放……」
他没能说完。
我拔出了匕首,用力捅入了他的后心。
辛甘神色一片空白,无措地看着我。
我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来,落进地上的血中。
你还不明白吗?辛甘?
我为什么会认错?是因为你与先帝肖似。
从我见过你的那天起我就在布局,就为了今天。
你此生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救我。
我说:「对不起,辛甘。此生我只愿做一个人的皇后。」
11.
我杀辛甘当晚,燕姗杀了英国公。
我将她赶出宫那日,我与她秘密达成了交易——事成后,她杀掉一手遮天的父亲,我帮她儿子登位,成为天下至尊。
次日一早她来慈宁宫见我,满屋子都是血腥味。
她穿得一如多年前那般花红柳绿,将英国公的头往地上一扔,便没骨头似的靠在了我身上。
「皇后娘娘,我头一次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人。」她牵着我的头发,声音亲密又甜腻,「等清许即位,我不介意把慈宁宫分你一半。你当东宫太后,我是西宫太后。」
「不了。」我推开她,「太后,我已经当够了。」
「你等等!」她大笑起来,扬声追问:「你的头发,是因为赵危,还是辛甘?」
我走出了慈宁宫,没有回答。
我的头发在阳光下,如同白雪一般。
结局.
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赵危。
那天我被一只蜜蜂追得满花园乱窜。一不留神,撞上了赵危。
他阴着脸捏死了蜜蜂,像是没听见我的道谢,扭头就走。
后来赵萧与我成婚后,闲聊时提到了赵危。
「赵危的确不像我们家的孩子。」赵萧说好替我剥葡萄,剥着剥着全扔进他自己嘴里。我气得打他,他哈哈大笑,抓住我的手后又突然认真起来,「樱樱,你少与他接触。这孩子阴沉残忍,绝非善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第二次见到赵危,已是十年后。
我跌跌撞撞冲进赵萧寝宫时,赵危刚好提着剑从里头出来。我见到赵萧就惨叫一声,他浑身都是血,被赵危削得不成人样,却望着我,不肯死。
我紧紧抱着赵萧,在他耳边承诺,我一定帮他报仇,我一定让他唯一的儿子登上帝位。
他终于闭上了眼。
赵萧死后,我始终陷在巨大的痛苦中无法逃脱,一宿一宿,梦见的都是赵萧最后看着我的样子。我日日醉饮减轻痛苦,有一夜在莲池旁差点淹死,有人把我救了上来,抱了我一整夜。
第二天我彻底醒来时,身边已没有了人。
没人告诉抱我这夜的人是谁。
但他们都不知道的是,我其实能记住醉酒之后发生的一切。
我记得我与他滚在一起时,他肚脐之下的梅花胎记。
我也记得他压抑的声音,一遍遍在我耳边说:「奴才名叫辛甘。」
狸猫换太子。
老天怜惜,故事里的两个主角都已经出现在我面前。
后来,我把辛甘调到了我身边。
我找的理由是修剪脚趾甲。实则想方设法地靠近他,有几次险些挑开他的衣襟。
我想确认他的梅花胎记。
白天一直没能得手,好在晚上他松了口,睡在了我的脚踏上,我才能趁他熟睡解了他的衣服。
确定了辛甘的身份后,我便一定要得到辛甘这个人。
我要让他知道我红樱属于天子,他若不做人上人,就得不到我。
我要让他为了我,连命都不要。
我将他关在慈宁宫七日,彻底隔绝了他与外界的所有接触。果然他慢慢好了起来,最后一日被我撩拨起了兴致,他的身世,他自己就能明白。
我还故意让辛甘看见我在赵危手下受难。
这让他最终下定了决心。
一切都如此顺利。
赵危死了,死前他仍不甘心:「当初你连蜜蜂都怕,现在为何变了,竟敢杀人?」
我一句话便让他整个人都灰败了下去。
我说:「赵危,当初我想撞的人,本不是你。」
清许登基那日,我离开京城,去了江南,提着酒去看一方很有名的莲池。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我爱的是赵萧,我从不爱辛甘。
我只是欠他。
大醉梦一场,黄泉人一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