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异诡阁中,骆无极似乎早已猜到了我要来一样。他手里依旧摆弄着上次见到的那块破石头,看见我时毫不惊讶,只是问道:
「林大人这么快就办完了差?」
他嘴角上扬,表情欠揍,显然是明知故问。可我没工夫跟他胡扯,直接开口问道:
「帝鸢的事你知道多少?」
骆无极露出夸张的神色来,手指贴近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低着声音神神叨叨说道:
「青天白日莫要提她。」
我看着骆无极,冷笑了一下:
「之前我因为那头䖋来找你,你不是提得挺欢的么?如今又在这儿演什么?」
骆无极笑了,身子向后仰了仰,叹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日说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可今日你恐怕就是奔着秘密来的。那可不就不可提了么。」
「说吧,你要什么。」 我问道。
这世上,尤其是他骆无极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秘密。所有被称为秘密的东西都有它的价格。
果然,骆无极抬眼看着我,毫不避讳道:「我要裴玄度的那把剑。」
我眉毛一拧:「不都答应了给你取么?但现在不是时候,等塔中的事了了,我自然会帮异诡阁取回来。」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可我说的不是异诡阁要,而是我要。我要你跟地府报称任务失败,然后将那把剑交给我。」
「你…要私吞?」
我觉得不可思议,可看着骆无极一脸鬼笑,我实在是不得不信,叉腰骂道:「人要脸树要皮,骆无极你是啥都不要啊!」
骆无极却满不在意,摊了摊手:「当然,选择权在林大人手中。」
虽说肚子里腾然一股火冒了出来,骆无极这模样让我更加笃定幻境之中看到的少年就是阎王。
我与阎王,三千多年的交情。求他的时候不少,可却从不曾问过一句关于他自己的事情。这就好似已经形成了口中不可言说的默契,我若开口打听,便等同于打破了过去几千年来的习惯,唐突且不知后果。
除了与阎王自己有关的秘密我不会去问他,其余的我没什么开不了口。所以,如果阎王与那龙阁帝鸢有着某种奇特的渊源,我就只能选择异诡阁。
骆无极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跟我狮子大开口。
想了许久,我还是妥协了。
「好,我答应你。」 我说道。
骆无极听罢,笑得十分欣慰,说道:「这就对了嘛林大人,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任务失败而已,大不了受些训诫、少些修为,可若错过了秘密,可是要后悔的呦。」
许是听见我后槽牙咬得咯噔响,骆无极也不再耍嘴皮子,而是幽幽说道:「龙阁传闻曾在幽冥的最深处,也是如今地府的最后一层。那里住着幽冥的十三个护卫,人称幽冥十三凶煞。为首的,名叫帝鸢,时天上地下,皆称其为龙阁帝鸢。」
我狠狠盯着骆无极:「你耍我?你说的这些谁不知道?」
骆无极好似早料到我会发火,十分淡然地点了下头,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我想知道的可多了。既然这次下了血本,我还不问个痛快?非榨干他异诡阁的最后一滴血不可。
我看着骆无极,问道:「先说说帝鸢这个人吧,她从哪里来,什么时候出现在幽冥的。」
骆无极笑了:「你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帝鸢的来处无证可考,但我想纠正你一下,帝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魄。」
「魄…」 我怔住了。
骆无极点了点头:「没错,昔日幽冥十三凶煞只有一只鬼,其余十二个,都是魄。所以他们在大战之后形神俱灭,且永不超生。」
骆无极口中的大战我也知道。确切来说,天上地下,八荒六合无人不晓。上古时期,神与幽冥摩擦频发,水火不容。神纪二十六万年春,幽冥与神于昆仑山开战,幽冥战败,重创之下不得不退居幽冥涧。此后百年,以凃河为界,幽冥与神几不来往。三百年后,鬼王寻渠却为神族大开鬼域之门,引昆仑神兵六万南渡凃河。幽冥毫无防备,惨败于神兵之手。那场大战,幽冥覆灭,鬼族自此归顺大罗天,地府取代了冥府,世间出现了新的秩序。那场大战,史称凃河之战。
「永不…超生…」 我默默念着,却怎么想不明白。若帝鸢真的形神俱灭,那即便是一丝执念都不应该存在。若真是如此,我在幻境中看到的又是什么?
「帝鸢她…为什么没有选择和鬼族一起归顺?」 我问道。
骆无极好似听着了极其愚蠢的问题,轻轻扬起眉毛,说道:「幽冥十三凶煞,自如其名,效忠幽冥,而不是鬼族。」
我微微一顿,说道:「可鬼族也是幽冥三族之一。而帝鸢毕竟是魄,并非妖族或是魔族。」
骆无极道:「你也会说,是…之一。昔日幽冥三王,妖王与魔王战死,妖魔二族死伤殆尽,剩余寥寥遁逃四方。虽说帝鸢不属妖魔二族,可毕竟幽冥才是她的家。若你是帝鸢,你会站在鬼族这边么?」
我蹙了蹙眉,脑海里一直闪现出幻境之中帝鸢看向人群怨毒的眼神、凄厉的哭喊声,以及那个在她眼前魂飞魄散的…林拂。
我轻轻叹了口气,开口的瞬间忽然紧张起来。我强压抑着微颤的嘴唇,问道:「你可听过林拂这个名字?我说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
骆无极磨搓石头的手忽然停下了,缓缓抬眼看着我,眼眸里透着光。可那光说不出的怪异,仿佛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可他究竟期待着什么,我也不知道。
「骆大人!」 我蹙眉回盯着他,声音沉沉。
「龙阁林拂。」 说着,骆无极的手又开始摸那块石头。
「什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骆无极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说道:「我说,龙阁林拂。与你有着相同名字的,是昔日幽冥十三凶煞的龙阁林拂,也是我方才虽说,十三凶煞中唯一的一只鬼。」
「林拂…林拂…」 我愕然重复着这两个字。
即便早就猜测那幻境之中带着银色面具的,应该是十三凶煞之一。可如今从骆无极口中听到「龙阁林拂」这四个字,我还是不寒而栗。难道只是巧合么?
「我的名字…」
我的话还没说完,骆无极忽然打断道:「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取的,不是么林大人?」
我攥着剑的手微微一抖。
骆无极说的没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我长到百岁,才有自己的名字。那时候阎王大人问我,可有中意的字?我想了许久,才选了林拂这个名字。拂有拭意,我曾想着我的使命就是拭去往生者的所有痴念,渡他们去另一番红尘。至于为什么是林,那是因为地府有传言,阎王大人的姓氏便是林,传闻中他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少原。
骆无极见我不语,又接着道:「起初听到你的名字我确实有些惊讶。听说这名字是你自己选的,我便更加惊讶了。毕竟…这不是个顺口的名字,不是么林大人?」
我没有说话。
骆无极笑了一下,说道:「也许冥冥之中你们有着什么缘分,也说不定。」
我微微蹙眉,问道:「关于龙阁林拂,你还知道什么?」
骆无极道:「虽说冥卷记载,十三凶煞皆在凃河之战中魂飞魄散。但多年来,地府一直盛传着一种说法。」
「说什么?」 我问道。
骆无极轻笑:「他们说…龙阁林拂并没有魂飞魄散。而是悄悄躲了起来。终有一日待他东山再起,便会杀回地府,为幽冥复仇。」
「复仇?」 我苦笑了一下:「鬼族就那么害怕报复么?」
鬼族做了亏心事,自是有各种古怪的担忧。可是幻境之中那龙阁林拂明明是魂飞魄散了。或许是因为亲眼所见,所以听到这种传闻,便更加唏嘘。
我思量功夫,骆无极忽然幽幽道:「如果你在幻境里看到了凃河之战,你就应该知道,妖魔二族也好,十三凶煞也好,究竟经历了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对于鬼族来说,血腥背叛就是终身的枷锁,永世的梦魇。所以有这样的传闻…也并不稀奇。」
我一惊,抬眸盯着骆无极:「你知道那个幻境?」
骆无极轻笑起来:「我是异诡阁的骆无极,这世上很少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哦?」 我冷眼瞧着他,问道:「既然如此,那骆大人可知道那位龙阁林拂的来历?」
「来历…」 骆无极抻了抻嗓子,拖长调子故作神秘道:「虽说无从考证,但我这儿确有一个…传闻。林大人想听一下么?」
我算是发现了,骆无极总是在一些关键的时刻问一些没有意义的屁话,反复在我的底线处纵横跳跃。
「你说呢?」 我冷眼盯着骆无极。
骆无极笑道:「传闻林拂死后,曾因大闹冥府被关押在天悬境。帝鸢与冥府约定,若她能救出林拂,便要地府饶过林拂过错,并将其纳入幽冥护卫。最终帝鸢拼死杀了三头䖋,闯入天悬境带走了林拂。自此林拂被收编,于是才有了后来我们所听闻的幽冥十三凶煞。」
我恍然:「你此前说的…帝鸢徒手斩杀了三头䖋,救出的那个重犯…就是他?」
骆无极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即便后来虽是龙阁林拂更得民心,但十三凶煞的首领却一直是龙阁帝鸢。」
「他倒是…难得讲道义。」 我说道。
骆无极没有再作评论,而是突兀问道:
「你相信因果循环,天道轮回么?」
骆无极看着我的眼睛里绽放着奇异的光,我不知道他在期盼着什么,可听着语气总觉得是意有所指。
「你指什么?」 我问。
骆无极想了想,道:「如果你欠了什么东西,总有一日要有所偿还。今日不还明日还,总归是在你的命局里,躲也躲不开。」
「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 我说道。
骆无极忽然笑了,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说…对于龙阁林拂而言,帝鸢是那个前世为他收尸的人,也是那个带他走出天悬境的人。所以他甘心臣服于帝鸢麾下,永不背叛。哪怕最后一刻就连帝鸢曾经最信任的知己都背叛了她,龙阁林拂也至死不弃。」
我皱眉盯着骆无极:「知己…帝鸢的知己是…」
我忽然寒气上头,惊呼:「是鬼王?你是说鬼王背叛了帝鸢?」
骆无极一副稀松平常的神色,说道:「他兄长背叛幽冥,他最终选择与他兄长站在一条战线上,于兄弟之情,倒是无错。只是若帝鸢还活着,恐怕绝不会原谅他。」
原谅…何谈原不原谅?在那帝鸢执念所造的幻境之中,根本从未出现过荻珏。他的背叛也好,曾经的惺惺相惜也好,在帝鸢魂飞魄散的最后一刻,终归不是她的牵绊。
想到幻境,我又道:「我还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骆无极没说话,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一个,帝鸢在九重天上可有什么故人?」 我问。
骆无极笑了:「故人?仇人倒是不少。下一个问题。」
我蹙了蹙眉:「你知道阎王的来历么?」
骆无极道:「阎王的事…我只能告诉你,据我所知,他也曾是天悬境的犯人。其余的…我就没什么好说了。」
「你是没什么好说,还是不想说?」 我冷冷问道。
骆无极哈哈笑了两声儿:「林大人,你以为我能强迫阎王说出他不想说出的秘密么?」
说罢,身子前倾,嘴角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压着嗓子道:「骆某既在地府,总归是要忌惮些,有些该知道,有些不该知道…若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恐怕还见不到林大人给我带回的礼物,我就要魂归西天了。」
「骆无极!」 我伸出剑来,喝不得上去扎他个千疮百孔。
骆无极面不改色,淡淡说道:
「林大人别气。地府有地府的规矩,骆某再张扬,总归也要做做样子的。况且骆某不才,诸事也不过靠着’传闻’二字。」
微微一顿,他又问道:「不知林大人是否听说过当年妖魔二族之所以没有被一网打尽,是因为什么?」
「为什么?」 虽说不明所以,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骆无极道:「因为一只妖。那只妖耗费千年修为,只堵住幽冥涧道短短一壶茶的功夫。可也就是这短短一壶茶的功夫,放了妖魔一条生路。」
我蹙眉问道:「你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骆无极笑了:「那只妖曾为幽冥守天悬境,昔日也正是他为帝鸢放开了第一道关卡,让她有机会同那三头䖋一较高下,救出林拂。所以…林大人,她既与帝鸢乃是旧识,一定比骆某知道的要多得多。」
帝鸢…怎么这么多旧识?鬼王、阎王…如今又来了一只妖。不是传闻龙阁帝鸢的人缘挺不好的么…
我狐疑看着骆无极:「那只妖…没死在大战中?」
骆无极点了点头:「地府接替冥府之后,抓了许多所谓恶鬼怨灵,那只妖作为战俘,也被关押起来。」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眉头微微拧起,问道:
「关押在何处?」
骆无极眯了眯眼睛,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果然,下一秒,只听骆无极幽幽说了三个字:
「袅袅林。」
【36】
袅袅林已经存在了许多年。在幽冥的时代,那里还叫作天悬境,专门关押作恶的妖魔鬼怪。骆无极口中的那只妖,我也知道。但不过是巡逻时候瞧过几眼,听闻是幽冥时候的犯人,却不曾想还有那样一段旧事。
其实想来很是唏嘘,他曾替幽冥守天悬境,最终自己却被关了进来。明明是幽冥的英雄,却作为战犯被关押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上万年。
如今想要见他,必须要进袅袅林。而想要进袅袅林,就必须有其他几位押魂使的帮助。檀逢倒是好说,去九重天成亲那位也不是没门儿,只是其余那二位各有各的麻烦。一个成了孟婆一个被关了起来,这时候再让他们得罪地府,是难上加难。
果不其然,我这刚同孟婆说了几句,她便叉腰问我道:「林拂,你还是人么?」
「我…」 我很羞愧道:「我是鬼。」
「丫的…」 孟婆龇了龇牙。
「怎么还骂人呢?」 我瞄了她一眼。
「骂你?」 孟婆嘿嘿一笑,随后怒目圆睁:「我还打你呢!」
说着,一只碗就冲我砸了过来。
我落荒而逃,逃跑时还不忘喊道:「你再考虑考虑啊!」
随后,我只听到身后传来雄厚而响亮的一个字:「滚!」
刚在孟婆处碰了壁,下了奈何桥就碰见了檀逢。还不等我开口,他就神神秘秘地拉着我一路往宣琅殿去了。
殿外,瞧着四下无人,檀逢便着急道:
「上次你不是让我帮你查苏温么,我给你查到了。」
「嗯,查到什么了?」 我问。
「我说了,你可别吓死。」 说着,檀逢又四下瞄了几眼,压着嗓子道:「苏温已经投胎去了。」
「投胎?」 我眉头猛然一蹙,嘟囔道:「还真有苏温这号鬼。看来是神不知鬼不觉…不知何时开始…替了真正的苏温。」
「你说啥?」 檀逢一脸问号。
「没什么,你接着说。」 我说道。
檀逢便继续说道:「还有,几日前和之前的同僚闲谈,听说了件事儿。你听了可千万别背过气去。」
我冷哼一声儿:「这世上还有事值得你林大人背过气去?」
檀逢声音咳嗽两声儿,贼兮兮说道:
「鬼王在二十几年前下过度魂台,他在人间的名字,叫闵荀。」
我先是一愣,随后腾然站起。
「你看看,说好了不气…」
檀逢叹了口气,活生生将我拉着又坐了回去。
「可有根据?」 我瞪眼问道。
檀逢道:「燕奴菏你知道吧,酒过三巡,从她嘴里挖出来的消息。你说准不准?」
我微微蹙眉:「异诡阁第五层的燕奴菏?」
檀逢点了点头。
完了,若是燕奴菏嘴里说出来的,八成就是真的。这燕奴菏是异诡阁的新秀,被认为是最适合在未来接替骆无极的人选。可她这鬼有一点不好,喝多了酒嘴便不牢靠,最喜欢把地府八卦掏出来讲。基本是十有九真,最后一个半真半假。
「怪不得。」 我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怪不得?」 檀逢问道。
我一拍桌子,压着喉咙道:「怪不得他当日那么生气,我当他是有病,平白替那闵荀抱不平。」
檀逢点了点头,而后抬眼看着我,幽幽道:
「还有个事儿,想听么?」
「还会有更坏的消息么?」 我眯着眼睛,总觉得还有什么爆炸性消息等着我。
果然,檀逢向前又凑了凑,几乎要贴近我的耳边,才低声儿说道:
「三千年前,你掉下度魂台那日,鬼王也在九重天上。听闻他也让人蹬下去了,凡人姓名便是…韩言赢。」
一瞬间,我脸成酱色。
明明已经猜到了,可亲耳听见总归是不一样。我现在已经是怒火大于惊讶,咬着后槽牙,看着檀逢问道:「这也是燕奴菏告诉你的?」
檀逢左右看了几眼,用手挡着嘴巴,悄悄道:「是檀玉。」
檀玉便是檀逢的弟弟,昔日那与九重天的女神君成亲的押魂使。
「好哇…闵荀,韩言赢…荻珏…」 我点了点头,咬牙切齿笑道:「若再来个苏温…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啊!」
檀逢用手挡着嘴,以更加细微的声音说道:「但据檀玉说,九重天上没人承认推鬼王下去。私底下闲聊都怀疑他自己演了出好戏要嫁祸九重天。谁想到他渡劫归来也没去天上找麻烦。这都成了悬案了。」
好家伙,他鬼王掉下去没人承认就是悬案。我林拂掉下去没人承认,传出来就是我犯了错让神仙给扔下去的。这帮传小道消息的怎么看人下菜碟儿呢?
我带着一股气,硬邦邦道:「行了,苏温的事儿我知道了,鬼王的事儿也知道了。多谢。」
「所以…」 檀逢一脸愁苦,说道:「现在的苏温…肯定不是苏温了,那他是…鬼王?」
还不等我回答。檀逢忽然一抖,左右看了看,警惕道:「他不在吧?」
我哼了一声儿:「放心吧,他还在幻境中。」
「什么幻境?」 檀逢一愣。
「以后有机会再同你细说。」 我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檀逢伸出手在我嘴边轻轻打了一下,说道:
「看给我们林大人气的,嘴都歪了。」
檀逢说得没错,我嘴都气歪了。我甚至都不想救苏温出来了。就让他困死在里面,也算是给过去几千年的这笔孽债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反杀鬼王,估计我也会名垂青史。
可惜,我林拂虽脾气不好,性子古怪了些,却也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徒。幻境之中若非是他,我也无法好生生站在外面。如此,我又怎能放任他不管呢?
害…
我叹了口气,看向檀逢,认真道:「檀逢,十万火急,我需要进一趟袅袅林。」
檀逢一惊,恨不得蹦起三尺高。他明知故问道:「有阎王令么?」
我乖乖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做梦。 」 檀逢摆了摆手。
「檀逢!」 我想撒娇,但我一张嘴,就像要跟人家打架,声音雄厚,竟略带磁性。
檀逢嫌弃地看了我一眼,道:「便是我肯,我弟弟肯。另外那俩也绝不会同意的。」
我刚张开嘴,声音还没从喉咙里挤出来,檀逢便又道:「林拂,你太毒了你。那俩哥们都惨成什么样了?一个孟婆,一个犯人,你是非想让他俩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他俩都已经兜着走了…」 我小声儿嘟囔着。
「泯灭鬼性,丧尽天良…」 檀逢啧啧两声儿,频频摇头。
「我…」
我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冷风。
我与檀逢皆没有回头,但都沉默了。几秒后,檀逢低声儿问道:「你觉不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我极其卡顿地点了两下头。
我与檀逢几乎同时慢慢回过头去,看见离我俩几步距离的地方,阎王就那么站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
檀逢吓得向后一弹,我这心里也突突了两下。
「你要进袅袅林?」 阎王幽幽问道。
他的眼睛定然看着我,宛若静谧的湖泊。
那一刻,我忽然平静下来,说道:
「是的,我要进袅袅林。」
阎王道:「你可知道这不合地府的规矩。」
我当然知道。若不是知道,我直接同阎王开口便好,还用厚着脸皮去求另几个押魂使么?可如今是赶鸭子上架,不求他也不行了。
我缓缓起身,对着阎王拱手道:「我问几句话便走,绝不耽搁。」
说罢,我从怀中掏出令牌,递给阎王道:
「押魂使林拂,今日请入袅袅林。」
「林拂…」 檀逢拉了拉我的衣角。
所有人都知道,押魂使交付令牌意味着什么。不计后果,以命相抵,大抵是这地府之中最高程度的承诺。
阎王没有接下我的令牌,而是缓缓转过身去,伸出右手,捻下一张黄纸,道:
「传吾令,集五位押魂使,召唤凶兽,放林拂入袅袅林。」
我心下欣喜,再抬头时,阎王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37】
袅袅林中雾气缭绕,低头看不到脚,抬头看不着天。空气中透着一股子腐朽的味道,你只要深深吸上一口,便会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咽喉,喘不上气来。所以在袅袅林里,我一般是不敢大口喘气的。
袅袅林里的鬼都是恶鬼,但他们很怕押魂使。确切来说,他们很怕押魂使手中的鞭子。此刻我拎着一根泛着红光的长鞭走在罩罩雾气之中,所有的鬼都躲了起来。
但那只妖没有。
他已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了万年,早炼成了一颗平常心。别说见着押魂使,就是阎王来了,他也不见得挪一下屁股。
每次远远看见他,总觉得有些魔幻。
一只妖穿得无比整洁,静静坐在黄土堆上弹琴。那场面,没点儿想象力真想象不出来。
这地方我路过很多次,可没有一次像这样靠近,甚至没有一次看清楚这只妖的样子。
如今离他越来越近,终于看得清楚了。细长的眼睛,高挺的鼻梁,瞧着像只好看的狐狸,可据说他并非是只四脚动物。
这妖身子板儿有些单薄,连抚琴的手指都是雪白纤细的。很难想象,他这样一只妖,是如何死死挡住幽冥涧道,为妖魔二族拖延时间的。
靠近的时候,我叹了口气。声音极其细微,却还是被他听到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明显的一愣,眼底随即溢出难以掩饰的光彩。
「是你?」 他脱口而出。
「你见过我?」 我问。
那妖微微一怔,眼中华光散去,摇了摇头:「是我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 我看着他,等着他接着说下去。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我在地府三千多年,还从未出现过与旁人撞脸的情况。况且他被关押在此处近万年,第一次见我又能将我认成什么人?
那妖摇了摇头:「我也只见过她一次真容,方才瞧见大人的眼睛,与她有几分相似。可仔细看去,又不那么像了。」
「你说的是谁?」 我问。
那妖看着我,轻笑了一下:「故人。」
我点了点头:「不想说便算了。我也不是为这事来找你的。」
那妖微微摇了下头,嘴边浮着一抹淡淡笑意,一副看透世态炎凉的老成感。可他偏偏顶着一副少年皮囊,看着就像是个故作深沉的小屁孩儿。
「在下押魂使…林拂。」
我拱了拱手。这是第一次,我自报家门时犹豫了一下。
林拂这个名字,我用了太久。可忽然有人告诉我,这名字可能不是我的,那种感觉就仿佛让人强塞了一口干粮,又噎又堵,还说不出话来。
那妖听完我的话,又是一顿,微微抬眼看着我:「你说你叫林拂?」
我点了下头:「如何称呼?」
「桑俞。」 那妖说道。
我点了点头:「我的时间不多,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从异诡阁骆无极处听说了你的事,知道你与幽冥有很深渊源。今日来是想问你些关于龙阁帝鸢的事。」
「帝鸢…」 他缓缓叹了口气:「如今的地府…还有人记得她么?」
我淡淡道:「盛名不朽。」
「不朽?」 桑俞笑了,带着些不屑:「我一直觉得这世上命最宝贵。若命都没了,其余的不朽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没说话。
随后,他又接着道:「所以我不会去死,即便让我在这地方再待上万年,我也不会。」
他说的这话到不像是给我听的,倒像是给自己听的。听闻几千年前他就已经破了袅袅林中的迷瘴,这些年来独处高坡,以琴为伴。好似除了离开袅袅林,他没什么不能做,但困在袅袅林里,又是什么都不能做。
可能是孤独久了,如今他瞧着云淡风轻,一副参透红尘的模样,不像只被关押多年的妖,倒像个出尘绝世的仙。
我心中好奇,随口问道:
「其实袅袅林中关着的都是恶鬼,怨念极重。你为何也被关了进来?」
那妖轻轻笑了:「你又怎知我怨念不重?」
微微停顿,他又问道:「因为我瞧着不像?」
我没说话。
他幽幽冷哼:「袅袅林以怨气为养分,为地府所用。他们要我怨,我偏要平息这怨。不过这道理,我也是想了千年才想得明白。」
我蹙眉看着眼前的妖,实在想不明白他将这话说给我听是为了什么。而且他的措辞十分奇怪。他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你们」。就好似我并非地府中的鬼,也不曾千百年得看守这袅袅林。
我叹了口气:「说回帝鸢吧。我在人间执行任务的时候无意闯入了她执念所造的幻境。可那幻境太碎片化,甚至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我来找你,是想知道帝鸢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我说得过于直白了。桑俞愣了数秒,而后才又恢复平静神色。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丝挑衅。
「是阎王放我进来的,你…」
我话还没说完,桑俞忽然抬眸盯着我,眼中寒色骤起,嘴边却带着浅浅笑意,幽幽道:
「骆无极也好,阎王也罢,他们有各自的理由让你来找我,也许也得了各自的好处。可这与我无关。我若告诉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好处?还不知你是否有用,就急着要好处?」 我轻哼了一声儿。
桑俞缓缓道:「我虽不出袅袅林,可我知道的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多。否则骆无极也不会让你来找我了。我大概是这地府之中唯一知道旧事还愿意重提的人。即便标好了价格,总归…是天上地下的独一份儿。」
害…他说的有道理,我竟无从反驳。
「你想要什么?」 我蹙了蹙眉。
「自由。」 桑俞轻叹了口气,平静的眼眸深处微微绽出光亮:「若有朝一日你做了这地府的主人,我要你还我自由。」
「天方夜谭…」 我气得笑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桑俞看着我,十分认真道:「我当然知道。就这一个请求,你应还是不应。」
不是我不想应。而是应下这个承诺总觉得是诓骗了这只妖。虽说是他自己平白给自己挖了坑,可我怎好眼睁睁看着他闭眼睛跳进去?
「你…确定?」 我打算再提示他一下。
岂料,他无比坚定,说道:「确定。」
「好…」 我还是晕晕乎乎的。
等我当上地府的主人…恐怕冥河之水要倒流。
我叹了口气:「现在可以说了么?帝鸢的执念究竟是什么?」
桑俞轻笑:「我又不是帝鸢,也没入过幻境。我能做的是把所知道的故事告诉你。执念为何,该如何破除幻境,不是我的事。」
「你…」
一瞬间,我觉得我被骗了。可仔细想想,我好想也没失去什么,不过一个荒诞得不能再荒诞的承诺,又能如何呢?
于是我无奈道:「那烦劳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桑俞没直接说什么,而是反问我道:「骆无极都和你说什么了?」
或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桑俞说出骆无极这个名字的时候十分自然,仿佛这个名字曾无数次从他口中如此脱口而出。
我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不去想和帝鸢幻境无关的事情。
我将从骆无极处听来了挑重点讲了一遍。其间桑俞一直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可听到「道义」二字,桑俞轻轻笑了,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 我问。
桑俞没回答我的话,而是淡淡问道:「你有信仰么?」
我摇了摇头:「我只信我自己。」
桑俞点了点头:「信自己,也是信仰。总归是一种坚若磐石的信念,你无条件地相信,也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可道义这东西太薄了,人世间斗转星移,道会变,可信仰只是自己心中。」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问。
桑俞道:「帝鸢的信仰就是幽冥。上古时期,她曾为幽冥四处征战。后来烽火渐熄,帝鸢组建了一只幽冥护卫,继续以另一种方式守护幽冥。世人总说龙阁帝鸢没有情感,可在我看来,没人比她更有情,也没人比她的信仰更加坚定。」
「信仰…」 我蹙了蹙眉。桑俞说的这些让我忽然想起幻境中的第一个场景来。帝鸢同那神仙说:
「你生于九重天上,自然觉得九重天是明,而幽冥为暗。而我长于幽冥,于我而言,幽冥是明,九重天才是暗。所以在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的明与暗,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看到的东西也就不同罢了。」
此刻我才忽然明白,那个幻境存在的意义。那是帝鸢最深的意念,也是她坚定的信仰。幽冥无论在别人心中是什么样子的,在帝鸢的心中,永远代表了正义与光明。
「可是信仰…与我说的道义,并不冲突。」 我看着桑俞,不解问道。
桑俞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说的是…如果帝鸢的信仰是幽冥,那么龙阁林拂的信仰就是帝鸢。他之所以至死不渝,不是因为心里装着什么道义,而是因为那个人是帝鸢,仅此而已。」
虽说这个桑俞说话有些云山雾绕,但听着一个人将另一个人当作自己的信仰,我心里还是有些震撼。
我犹疑问道:「龙阁林拂和帝鸢…是爱人么?」
桑俞摇了摇头:「硬要说感情的话,当年幽冥之人曾一度以为那帝鸢…终有一日会嫁给鬼王寻渠的弟弟,荻珏。可惜,世事无常,沧海桑田。」
我蹙了蹙眉:「那龙阁林拂是否爱慕帝鸢呢?」
桑俞轻轻笑了一下:「你说的岂不俗了?」
「我…」 我一时语塞。
好吧,我承认我挺俗的。但我好歹在地府三千多年,在人间也走过两趟。我看过的风景太多,太明白这世上从不存在无缘无故的爱,和不求回报的付出。所有看似不求回报的付出,都只是无奈之下不得已的放弃。在最一开始,总是在期待着些什么。
见我不说话,桑俞缓声说道:「其实…爱慕与否别人又怎会知道呢?就连那荻珏与帝鸢之间的感情…也不过是族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我看着桑俞,严肃问道:「若不扯闲谈,鬼王…我是说荻珏,他与帝鸢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桑俞叹息道:「他们曾并肩而战、惺惺相惜。上古时期,还没有幽冥十三凶煞,甚至也没有那十二个护卫。帝鸢和荻珏都曾随着幽冥族的军队四处征战,他们之间的信任是靠着一场又一场血腥的战争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可这样的信任就因为最终的背叛骤然瓦解,甚至显得荒唐可笑。」
我微微一顿,随后问道:
「你们说的荻珏背叛了帝鸢…就是因为他选择与鬼族一同归顺大罗天么?」
桑俞抬眸,淡然的眼神骤然变得凛冽起来:「你还不明白么?寻渠兄弟二人并非归顺大罗天那样简单。他们是以妖魔二族为投名状,保了鬼族万世太平。」
「投名状?」 我微微一愣。
桑俞幽幽道:「你应该听过凃河之战三百年前,昆仑山脚下,神与幽冥的那场战争。那一战之后,幽冥惨败,不得不退守幽冥涧。彼时那昆仑八方神君还在,昆仑神兵是幽冥最大的克星。即便寻渠不开鬼域之门,难保某一日昆仑神兵不会渡过凃河,大开杀戒。所以寻渠为了保住鬼族,与大罗天交换了条件。这,才是鬼族真正的背叛。」
我倒吸一口凉气,雾色之中几乎要看不清楚桑俞的表情,可是他一字一字冷冰冰扎进了我的心里。回想着那幻境中的最后一幕,帝鸢绝望的呼喊似乎穿透了空间,翻涌成冰冷的海水向我呼啸而来。
桑俞问道:「若你是帝鸢…在这样的故事中,你最放不下的…或者说是想不开的会是什么呢?」
「如果是我…」 我喃喃自语,闭上了眼睛。
我生于幽冥,万年来为了吾族荣耀四处征战。那九重天的神君是我的朋友,可任他也无法改变我心向幽冥的坚定信仰。然那昔日我曾引为知己的人、视为同族的人…抛弃了我,残害同族…以求自保。我是龙阁帝鸢,幽冥十三凶煞之首,我该做的是守护幽冥,而不是眼睁睁看着幽冥倾覆。幽冥既亡,那我的战死也就失去了意义。
当冰冷刺骨的海水将要没过我的头顶,伴随着越来越艰难的心跳,我忽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