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一个黄昏后。
杀我的人,是我的未婚夫。
1
那日的黄昏泛着红紫色的漂亮光晕。
一柄锋利的长剑,自我的后背倏地刺入穿透。
「噗嗤」一声,长剑擦着胸骨而过,在我的前胸处溅开一朵漂亮又残忍的血花。
杀我的人,是我的未婚夫。
似乎在一剑捅穿我后,他才生出了无限痛快的快意。
可他又在哭:「倪倪,你终于死了。」
「我杀了你……」
直至我断气之前,我还是没有想明白。
他为何要杀我。
我们明明青梅竹马,明明两小无猜,明明曾许诺要对对方一生一世的好。
原来被他夸过的白嫩漂亮的手,在那时被我生生握成爪状,做过蔻丹的长指甲锋利又鲜艳。
我还咯着血,但不妨碍我恨他。
我说:「你杀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永远都不会,你且等着……」
后面的话我就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已经死了。
一个将死之人能放出的狠话,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以为我死了就是死了,再没有睁眼的机会。
但不知过了多久,我再一次看到了这个世界。
周围是一片郁郁葱葱,高大的树木矗立在丛中,其间有蝉鸣、有鸟啼,一派生机盎然。
我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自己飘了起来。
我坐到了自己的坟头——
一个好似随意用土堆起的小山包,小山包的八个方位各放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东西与东西之间还用红线相互缠着,红线上又零碎穿着若干铜钱。
我不知道这些是谁搞的,作用又是什么。
但我知道我醒来要做什么。
我要找到那个负心人,还要探清事实原委,更要报仇雪恨。
我揉了揉自己透凉的胸口,那里还像我生前一样,有个血洞。
血是不流了,但血的污渍还在。
我吸了口气,感觉不到任何痛意,甚至吸进去的那口气也在吸进去的同时散了。
这就是死了的感觉吧……
我木着脸伸手碰了碰那些罩在我坟头上的红线。
指尖果然被红线灼伤,痛意也随之卷了上来。
所以这些红线都是拿来困鬼……也就是如今的我的。
我坐在自己的坟头,思考着如果强行挣破这些红线会怎样。
最后我决定亲自试试。
红线割在我身上,仿佛连我的骨头一并烧灼割裂。
我抱着要报仇的信念,几乎要将我的鬼魂生生撕裂成几瓣挣脱出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穿着绀青色道袍,扎着高马尾的俊俏男子出现了,他脑后的绀青色发带随风飘着,看样子像个少年道士,只是不知是哪门哪派的。
见我挣扎,他凤眼一冷,从腰间的小包抽出几张黄符噼里啪啦洒在空中。
黄符在空中四散飘着,他又抽出背后的重剑,双手握住从各个方向劈了几剑。
最后他舞着重剑在空中划了几下,口中念念有词的念了几句咒。
我便立马感觉身子一轻,脱离了那团缠在我坟头的红线,不由自主朝这个少年道士飞了过去。
2
我的身后。
原本缠在我坟头的那团红线「啪」得炸开,仿佛一朵漂亮的红色烟花。
烟花绽开过后,还有零零散散的黄铜钱「叮叮当当」落下去。
嗯……
我简陋的小坟包,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小坟包。
看完身后的动静,我又将头扭了过来。
面前是身影越来越清晰的少年道士。
他抿着漂亮的薄唇,眉头皱成一个结,视线在我布了阵法的坟头和化为恶鬼的我本鬼之间游移几瞬,唇抿得更紧了。
我思忖着活着时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面都说人鬼殊途,道士就是天生抓鬼的。
我现在变成了鬼,那这道士一定也是来收我的。
可我还未做我想做之事,不能被收。
片刻后。
我探手为爪,鲜红色的长指甲直直戳向他。
我猜想我此刻的脸一定也十分恐怖,要么是青白色,要么既泛着死人色又沾着自己胸口处生前溅出来的血。
「你这恶鬼,怎地如此恩将仇报?」
他的声线倒是意外好听,像是清晨松间冷石,冷冰冰硬邦邦,但又夹杂着松叶的清冷,和他的人给人感觉如出一辙。
那少年道士凤眼一眯,随即将自己的重剑立至胸前挡我。
我奋力攻击好几遍,都没能伤到他分毫。
我更加郁卒了。
我呲着自己的白牙,翻着白眼恐吓他:「放……我……走……」
他顿了顿,收了自己的重剑,厉声道:「不行。」
我怒极:「那就别怪我对你动手了!」
话说得铿锵有力,气势也足得很。
可惜我放完狠话要对他动手时,额头就被他轻飘飘戳了张不知何时拿出来的黄符。
我被定在离他只剩几寸远的空中。
他要笑不笑,又没有什么诚意地道歉:「抱歉。」
我动了动唇角,努力勾出一个愤怒的笑。
他见状,神色微正,但语调还是没有任何波动的道:「我要送你去投胎,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这话。
不是变相告诉了,他要杀了我这个鬼,然后送我去投胎吗?
我气得浑身周围都开始散黑气。
他似乎察觉我内心所想,沉默半天后又补充了一句:「不去投胎的话,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去投胎。」我浑身的黑气更浓了,「我要报仇!」
「我要报仇!!!」
最好将那负心汉大卸八块,然后吊在城楼示众!
「你怨气太重了。」那少年道士又拍了张黄符上来,这次黄符打在我肩膀处。
我原本的怨念被黄符打得散了一瞬,但很快又聚了起来。
只不过这次,我浑身的黑气淡了许多。
「我要报仇。」
我冷着脸告诉他,「你凭什么不让我报仇?我是被人杀死的!我要报仇!」
他清冷的目光与我充满怒意的视线对上,好似一团烈焰间被浇上了一瓢凉丝丝的泉水。
「你必须尽快散尽怨气投胎。」他平静道。
面容下是我看不清楚的深意,或是他是真心劝我,又或是这牛鼻子道士想警告威胁我。
于是我扭曲着脸:「你让我即刻斩杀了那负心人,我即刻就散了怨气与你投胎!」
他摇摇头:「不可。」
不可他双亲!
我阴森森地笑:「你们这些狗道士没一个好的!等着吧,我迟早杀了你!」
还跟生前最后一刻一样,我能放的狠话也就这些了。
但不同于我的未婚夫。
这少年道士却回应了我。
他说:「好,我等着。」
3
真是气煞鬼也。
都一天一夜了。
我挂在少年道士的肩头,额头和肩膀处仍贴着他的黄符。
只能跟他一起一步一行顺着路走。
「你们道士不是会御剑吗?你怎么不御剑?」我冷嘲热讽。
他脚下的步伐一分未乱,回我:「那都是话本子里编的。」
我哼了一声,故意激他:「是你自己学艺不精,所以才赖给话本子吧?」
他闻言竟然不生气,他说:「也有可能。」
我反倒被他这个反应弄得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又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城门口。
他掏出自己的身份凭证给守门的官兵看,然后顺利进了这座城。
这座城名花朝城,与我的故地相邻。
我挂在少年道士背上,又生了一个主意:「你不累吗?要不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他头也不回:「你不是看过话本子吗?鬼有重量?」
我噤声了。
还不是他说话本子是编的,所以我连这个也都以为是编的?!
我挂着我的死人脸「哦」了一声,又咒他:「累死你!」
他没说话了。
只是我好像恍惚看到,在我说完「累死你」之后,他的唇角弯了下。
我就这样挂在他背后,跟他一起穿过人群。
哦对了。
值得一提的是,他还在背后给我撑了一把小伞挡太阳。
否则这么烈的阳光,恐怕都不用他亲自动手,我自己就要被烧个死去活来了。
也因为他背后这把不挡他自己的小伞,他整个人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奇怪。
有不少路人都朝他投来怪异的目光。
他倒像是早就习惯了一样,自顾自背着我朝前走。
走到一个卖包子的小摊时,摊主似乎认得他,叫他:「隋小道长?」
他愣了一下停住了。
我:「?」
那位摊主「哎哟」了一声,又重复一遍:「果然是你啊,隋小道长!」
我趴在少年道士的耳朵,恶狠狠地扰他心神:「你完了,你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少年道士的耳朵动了动。
不过可惜,我看不清楚他脸上具体的表情。
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这狗道士一定慌了!嗯!
「上次多亏你了啊,隋小道长!」
真令我失望,那摊主是特意感谢少年道士的。
「你这是又要去哪儿啊?这大太阳可烈哩!你赶路饿不饿啊?要不吃几个包子,喝完凉茶再走?」
他的好心,少年道士似乎没打算领。
非但没打算领,还并不想接受这人的谢意似的。
但就在少年道士迈开一步时,又停住了。
他竟然应了那摊主的好意,随摊主一起走到了凉棚下。
我挂在他背上,自然也只能一起到凉棚下。
那摊主给他上了几个素包子,还有一整壶凉茶。
然后乐呵呵回到了笼屉旁招呼别的客人。
我趴在少年道士背上,一阵哀怨:「懒惰的狗道士,这就不赶路了!之前说什么必须要我尽快投胎,你自己现在倒开始享受歇息了!还要我挂在你背上看你享受!等着吧!我迟早杀了你!」
少年道士对我的哀怨充耳不闻。
他咬了几口包子,又灌了口凉茶。
沉默地用完一餐。
临走时又留了些银钱给摊主,然后悄悄带我离开。
走出几丈远,我听到他竟有些关怀似的问我:「重新闻到人的食物的味道,感觉如何?」
4
我连嘴都动不了,吃不着。
他问我感觉如何?
我凉凉地笑:「不如何,没有你这一身人肉味儿来得吸引我。」
他没应我,耳根倒是不知为何红了。
又沉默着走了一会儿后,他才解释:「鬼吃不了人的食物的,你怨不着我。」
我恨恨:「凭什么怨不着?!你不吃东西勾引我,我哪里会怨?!让我看得着吃不着,你这不是存心气鬼是什么?!」
他「哦」一声:「我以为你这么些年没闻过食物的香味了,现在闻到会开心一些。」
我没来得及冷笑,又听他刻意补充:「你开心了,怨气也就散得快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我的怨气,为了让我投胎。
可我不报仇,如何散尽怨气。
我将自己那一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
他看了眼路边正用骨头磨牙的小黄狗,问我:「你也要磨牙?」
……我恨不能即刻咬死这狗道士。
路越走越偏,我惶恐:「你要找没人地儿杀了我?」
他「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又走了一会儿。
我吞了口唾沫软下脾气跟他搭话:「隋小道长?」
嗯,暂时先不叫他狗道士了。
他「嗯」:「怎么?」
我转了转眼珠,没再用那种恶劣的态度跟他说话,而是道:「你全名叫做什么?我总不能一直没名没姓地叫你罢。」
他「哦」了一句,也没告诉我全名,也没跟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全名。
我忍下:「所以你全名是什么呢?」
他这回才说了:「隋山清。」
「好怪的名字。」我感慨。
「嗯,」他说,「我是『山』字辈。」
道士似乎是有这样的讲究。
我点头:「哦哦。」
「你娶亲了吗?」我不甘心让话题就此断掉,于是又问。
他说:「没有。」
「那你有心上人么?」我好奇。
这次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才说:「没有。」
「真可怜。」话说出口,我又迅速否认了,「不对,应该是真羡慕。」
他跟没听到我的话一样。
我只好自己顺着自己的话说:
「没有心上人挺好的,不爱就不会被伤害。」
「我就被伤害得挺惨的。」
「你看,我都被我的心上人杀死了。」
「这么深的一个洞。」我啧啧两声,「剑插进来的时候我竟然都没觉得疼。」
「看到他那张脸,我才觉得疼了,又空又疼。」
隋山清沉默着,直到我说完最后一句,他才闷声道:「他是坏人。」
我「噗」得一笑。
这还是我死后苏醒以后,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你之前还叫我『恶鬼』,怎么现在又说他是坏人?」
他沉吟半晌,跟我解释道:
「『恶鬼』是统称,你现在怨念缠身,尸身僵死不化,就是恶鬼。」
「哦。」我说,「那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坏人?万一我死有余辜呢?」
「……」
他不理我了。
真是个怪脾气的狗道士。
又走出几步,到了一个巷口。
忽地有一支利箭飞来。
好险隋山清躲开了。
他躲开后,原地现出一个拿着弓箭的女狐妖:「受死吧!」
我趴在隋山清背上,被他躲来躲去颠得头晕:
「你不是说话本子里都是编的吗?!怎么还有什么狐妖!」
5
事实证明,隋山清这人的话有漏洞。
话本子不全是编的。
世界上都有我这种鬼了,更何况那红尾巴一甩一甩的女狐妖?!
隋山清抽出自己的重剑跟那女狐妖对打,不过十几招,那女狐妖便落了下风。
她不是隋山清的对手。
又一次被隋山清击飞后,她靠坐在墙上喘粗气,头顶的狐狸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不过她的视线很突然地停在了趴在隋山清背上的我身上。
我脸一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都是道士的死对头,她怎么来打我的主意?
「姓隋的。」她笑得很凄惨,但也带着恨意,「你拆散我和文郎,可有想过今日,你背上饲养的那个女恶鬼?」
我是不知她如何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到一起的。
隋山清冷着脸明显也没有搭她话的意思。
但她自己会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
「不就是一些『人妖殊途』的大话,你们这些道士惯会扯大旗,可人妖怎么就殊途了?我和文郎……明明相爱得很!」
她似乎沉浸在了过去。
「我和文郎第一次相遇,是他救了我,后来我化作人形照顾他,他也对我越来越喜爱……他读书,我便从旁掌砚;他歇息,我便化作原型团在他怀里……」
「是他找我来赶你走的。」
似乎听不下去女狐妖的悲春伤秋和碎碎念,隋山清终于开口。
但他这一开口就是个大的。
别说那女狐妖愣住了,就连我这个局外人都没想到。
按照那女狐妖的说法,明明是隋山清棒打鸳鸯。
更何况话本子每每写的,也都是坏心道士坏人姻缘。
「你放——」憋回自己的不文明用词,女狐妖又气道,「你说得什么话,他怎么会找人来赶我走?文郎可是跟我许诺了终身的!」
「人妖殊途。」隋山清淡淡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人都是这么想的,爱抵得了一时,你怎知能不能抗得过一世?」
「你闭嘴!」女狐妖不肯相信,「文郎不会骗我!他不舍得伤我!」
隋山清敛下眉眼,说出的话伤人极了:
「你一翻手便能将他未磨好的墨磨好,一吹气便能将他那卖包子的老爹哄得晕晕乎乎离开。」
「你当他不会心存害怕?」
「你爱他时自不会伤他,可若你不爱他了呢?」
「我怎么会不爱他?」女狐妖哭得悲戚,「他怎么能怕我、伤我?」
「你们在一起,这些问题无法避免。」隋山清将一切都摊开说明白,「最终还是人妖殊途。」
「我不要殊途!」女狐妖嘶吼了一声,朝隋山清扑了过来,「我不要殊途!」
但她实在不是隋山清的对手,她刚扑上来,便又被他打飞了。
虽不致命,但也受伤了。
最后「噗噗」吐了两口血后,那女狐妖还是夹着尾巴逃走了。
逃跑前,她还阴阳怪气:「姓隋的,好好受着吧,你也会有这一天的!」
我想起她说的「文郎」,还有那个包子摊摊主,没忍住问:
「你不去制止吗?她也许会去报仇的。」
隋山清望着女狐妖离开的方向摇头:「上次赶她走时,我还留了辟邪石。」
我趴在隋山清背上,才反应过来。
那女狐妖刚才冲过来时,好像抽了一丝什么东西扔到了我身上。
现在我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还热热的,恨不得一直贴在隋山清凉凉的脖子上:「狗……道士!」
我带着媚意嗔叫他。
6
我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软绵绵的地方,可周围又都热得不行。
我浑身都酥酥麻麻的。
唯有隋山清这个人是凉的。
我看不清隋山清的脸了。
但我知道是他。
他语速极快地冷声问我:「你做什么?!」
要是在平时,他这么个语气说话,我一定懒得理他。
可就在这一刻,我竟出奇觉得他这么冷冰冰的,也很迷人。
真是见了鬼。
「狗……道士……」
我软绵绵地叫他,「我杀了你……」
我放狠话。
自然了,这个语气,得是多木头的人才能不忽略掉我声音里的媚意。
隋山清身子一僵:「……」
我攀附在他背上,用我仅剩的清明说:
「你……放我走……我要杀人……我要报仇……我……想我爹娘了……」
「陶倪儿——」
怪了怪了。
这狗道士竟然知道我的大名。
「你冷静一下。」他压着额角的青筋说。
我才不要冷静。
我抬起爪子「嗬嗬」出声:「我吃了……你!」
隋山清无语:「你想死么?」
是……
他是道士。
我吃了他,说不准阴阳相冲,我这个鬼体立马就爆了。
我虚虚骂了句脏话,又问隋山清:「那女狐妖……到底扔了什么鬼东西……在我身上?」
「她的情丝。」隋山清抽空回答我,顺便双手捏着黄符在空中随意划拉几下,又将自己的掌心血印上去,「你忍一下。」
我没反应过来他让我忍什么,他就将那张沾血的黄符又一掌拍到了我头上。
……疼。
我龇牙咧嘴。
隋山清这个狗道士!
那张黄符压在我这个鬼头上真的很疼啊啊啊!
我感觉我的鬼魂都在震颤了,喉咙也烧得厉害。
趴在隋山清耳边,我将自己的鬼叫声吼到最高。
相信他很难不被我震聋。
片刻后。
隋山清抠了抠自己的耳朵,「嘶」了一声。
我则在他将那女狐妖的情丝抽出一部分后,也浑身轻快了许多。
说话也不再带着媚意了:「真……疼。」
隋山清默然。
他俯身去捡刚才被我一嗓子震得掉到地上的重剑。
顺便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背着我要继续前行。
我叫了句「隋山清」,下半句「你居然还要继续赶路」还没说出来,「抽情丝」带来的副作用就让我直接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我再次醒过来时,发觉自己换了个地方。
我被人放到了舒服的榻上,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线,红线上又有一张熟悉的黄符。
沉了沉气,我朝不远处的床上看去。
那不是隋山清那个狗道士是谁?
他竟然睡床睡得那么踏实?!还给我绑了红线防止我逃?!
等等。
我又反应过来。
我能动了!而且视物的时候也没有额头上那道黄符的干扰了!
算这狗道士有良心!
我长舒一口气,然后眯了眯眼,使劲儿拽了一下手腕上的红线。
受体内未除尽的女狐妖情丝的影响,我大脑还有些混沌。
我下了榻,摸到隋山清床边,邦邦给了他两拳:「狗道士!」
隋山清挨了两拳后睁眼,一双凤眼带着未睡醒的迷蒙水光:?
「隋哥哥。」我也不知自己为何用这么恶心的称呼叫他,「你我的红线,就由我今日亲手了结了!」
话毕,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宁可亲手斩断自己的手腕,也要逃离隋山清身边。
隋山清瞳孔骤然一缩,似是强行清醒了过来:「陶倪儿!」
然而我陶倪儿本人,不,本鬼,早已捂着我的断腕,飞身从床边跳了下去。
7
不知我晕了多久。
总之如今我飞身从窗跳出来时。
外面已经升起冉冉星子,星星点点,还怪好看的。
不过我没什么心思欣赏。
我要……去报仇。
如果隋山清的脚程没那么快,那我们现在应当还在花朝城内,距离我的归处不过一城之隔。
若我还是人,那我一定跑不远。
可我现在是鬼。
我飘啊飘,就飘回去了。
指不定就连隋山清如今都追不上我。
地面上花朝城内的城民似乎还有趁着夜色做生意的。
到处都有人的身影。
有成双成对的有情人你侬我侬,也有父母带着孩子挤来挤去凑热闹,小孩骑在父亲脖子上拍手直乐。
……这些,我都曾经历过的。
可我如今成了被人杀死的恶鬼。
我飘在这些人身边,心中郁郁。
好像怨气又有加重。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都重了。
心中的恨意逐渐蔓延上来。
我又想起来那个红紫色的黄昏。
那柄贯穿我胸口的长剑。
那时死的,不止我。
还有我的爱。
由爱才生恨和痛,不爱才没有这些。
我放任自己穿透这些人的肉体,肆意掳走他们身上的怨气进食。
我要……报仇!
从花朝城一路飞出来。
城门口还是白日里查过隋山清身份凭证的那两人。
我飘下去,大剌剌从他们眼前离开。
他们可看不到我。
我就这么,非常顺利地回到了我的故土。
城楼上「还锦城」三个字清晰又明显。
我站在城外,竟有些近乡情更怯起来。
我是知道自己要报仇的。
可我回来……也意味着会见到我的父母……
如果那个人没有那么狠心,只杀了我还不够的话。
我的父母……如今怎样了呢?
他们还会沉浸在失去我的悲痛中吗?还是已经走出来了,有了新的开始?
我的出现会打扰到他们吗?
「陶倪儿。」
我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
隋山清还是追上来了。
我掩饰般地问他:「你怎么追上来了?你不是说话本子是编的?道士不会御剑?」
他略显狼狈地抿唇:「我会骑马。」
哦……
是我死太久忘了。
人是可以骑马的。
我望着他被汗浸湿的领口,笑了一下:「你追我追得还真紧。」
笑完我又挂着脸凉声道:「我要报仇!你拦不住我的!」
诚然,我这还是在放狠话。
连那位女狐妖都打不过这狗道士,我这刚从土里出来没多久的恶鬼又能耐他何?
「我要报仇!」我瞪着眼重复,顺便伸出鲜红的长指甲吓人。
隋山清这回没再拦我,他说:「嗯。」
我这才又一眼瞥见他捂在怀里的,我的断手。
人的肉眼当然看不见我那散发着青黑色气的断手。
但我能看到。
隋山清将那只断腕捂在怀里,一直没说还我。
我皱皱眉,语气勉强温和下来:「隋山清,手还我。」
不然待会儿一只手打架不方便啊。
我默默想。
隋山清摇头:「不能还你。」
我:??
被女狐妖的情丝缠上的是我,不是他吧?
他这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又在打什么怪主意?
我眯着眼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最后哼了一声:「不还就不还,不过一只断手,你不嫌瘆人就拿着。」
「但你要小心,」
我还是在放狠话,「说不准什么时候,我的断手就自己跳起来攻击你了。到时候你可别说我趁人之危!」
隋山清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
甚至还像我刚从土里出来,坐在自己坟头看到他时那样冷。
但我又似乎能看出他眼神里还有什么东西。
他说:「你进去吧。」
「我不拦你了。」
8
呸。
隋山清这个狗道士。
他虽然说了不拦我,让我进城。
可在我进城的同时,他也跟着进来了。
好吧。
我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我当看不见他就行。
还锦城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我飘在离地面不高的空中,晃晃悠悠打量起我的故土。
我曾在这里长大成人,在这里享受父母宠爱、爱人心意。
我曾以为自己就是话本子中的女主角,拥有幸福的一切,连心上人也是旁人羡慕的一心一意俏郎君。
「倪倪,以后咱们成了亲,便在后院划出一片。」
「你喜欢作画,这里便专放你一人的画作。」
「我若是没什么公事,便同你一起去爬山下水,你喜欢看什么看什么、喜欢画什么画什么。」
「……」
过去的情话言尤在耳,但人心早已改变。
我抹了把脸,却瞥见身侧有人递过来一方帕子。
「鬼也能用帕子擦脸吗?」我好奇。
隋山清面露尴尬:「……」
我咳嗽了一声,将帕子接过来:「谢谢哈。」
隋山清的目光在我身上一划而过:「你身上的怨气方才减淡了一些。」
「……」净说我不爱听的,「我还没报仇,说什么怨气变淡,真晦气!哼。」
隋山清:「……」
后来一路飘飘忽忽。
我还是先去了我家。
免得待会儿报仇,没力气回来见我父母。
我绕着原地转了转。
隋山清说:「你父母如今又有了一女。」
我泄气:「还有什么消息?你一并告诉我吧。」
我好有个准备,不至于待会儿看到他们手忙脚乱。
隋山清看了我一眼,又抿了抿唇说:
「你刚死时,他们差点儿一蹶不振,两夫妻过得很是苦情,幸好『那人』被成功送官,他们才又觉得生活不至于完全灰暗。」
「但也是郁郁了许多年,直至如今,他们年事已高,又收养了一个孤女在膝下,才不至撒手人寰。」
我用隋山清的帕子擦眼泪:「我死了很久了吗?」
他「嗯」:「其实……你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
我咬牙:「那他也比我多活了二十多年!」
隋山清没反对。
「他现在……」我刚想问个清楚,又顿住,「算了,我先去看我父母。」
隋山清:「好。」
他没有再跟上来。
而是就在原地,抱着我的断手,看我越过房檐飞进去。
此时我的内心也生了点儿莫名的情绪。
好像突然感觉到,隋山清这人……跟我以为的、跟之前那个女狐妖以为的,好像都不太一样。
……
我终于看到老了不止二十岁的父母。
对我而言,就好像看到他们一脸欣慰说「倪儿马上就嫁人了」还在不久前。
但对他们而言,我已经死了二十年。
他们这漫长痛苦的二十年是真实的、是真的痛到了肉和骨子里的。
那扎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娃还抱着我娘的腿撒娇,说要等会儿再睡。
我娘悄悄抹了把眼角的泪答应了。
那小女娃高兴地直跳。
我爹则坐在旁边。
平时他喜欢在这个点儿点着灯下棋的。
但现在,他就那么拄着拐杖,坐在一旁看我娘和小女娃。
我爹娘都苍老了很多。
我看着看着,又生出几分泪意。
……
「我以为你会拼尽全力让他们看到你。」
隋山清第一次主动开口对我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是你说的么?」最近一直跟在他身边,我好像也沾染了他的一些思想,「人妖殊途,人鬼也殊途。人死如灯灭,没必要再去加深羁绊,让生者更难过。」
隋山清眉眼一动,解释:「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在世间久留。否则要么被怨气吞噬,要么散尽魂魄再不得往生。」
我来了劲,再次扭曲起一张脸:「所以当务之急!要尽快报仇!不能再耽搁了!」
9
我万万没想到。
我那负心未婚夫,在被官府缉拿后的二十年,还能混得这么好。
按照律法,他就算不为我偿命,也该有牢狱之灾或被流放。
可他如今,竟然还活得好好儿的。
甚至还有了妻女。
我站在他家府邸大门口,气得牙痒痒,浑身的黑气又开始不断往外冒。
隋山清提醒我:「你进不去。」
凭什么?!
我表情扭曲,刚跨出一步,差点儿被生生吸进某个我看不见的黑洞之中。
还有隋山清拉了我一把。
好险好险。
我被重新拉出来,身上的黑气愈加往外溢。
「好啊,他也怕我找他寻仇!」我用力攥紧拳头,但好像也捏疼了隋山清的手,他「嘶」了一声,我这才放松劲儿,但还是不悦,「这是你同行干的吧?!」
「你们道士跟这些坏人真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隋山清:「……」
「待会儿看到他先别冲动。」
我满不在意地点头,实则根本没有记在心里。
原以为隋山清还有什么大招引「那人」出来。
可隋山清竟然就带着我在原地等。
而且「那人」竟也没隔多久,就连鞋都顾不得穿,从府里跑了出来。
见是隋山清,他很失望。
没等他扭头,隋山清告诉他:「她也来了。」
他这才像是被陡然钉在原地:「倪倪?」
如今听他这么叫我,我只觉得恶心。
隋山清看了眼我脸上的厌恶,默默又将脸转回去:「你有什么要与她解释的吗?」
他说:「我还爱她。」
我大惊,飘着鬼体过去,冲着他的头就是邦邦两拳:「你怎么好意思说的?」
「爱我爱到杀了我?」
「哪怕我现在是鬼,你也不能对我说鬼话吧?」
不知为何,他似乎也能像隋山清一样被我触碰到。
我的邦邦两拳打到了实处。
他头都被打歪了:「倪倪?」
我冷笑一声,转过脸看隋山清:「我要杀人了,你别拦我。」
隋山清掐着手指不知算了些什么。
算到最后,他才回答我:「好。」
好奇怪。
他刚开始还拦我,怎么现在又不拦我了?
我顾不得仔细思考。
如今那负心人落我手里,我切不可分心延迟报仇。
迟则生变。
我又邦邦踹了他两个窝心脚,他被我踹到了大门口的石阶下,还吐了口血出来。
他府上的人忙要扶他,被他挡开:「不必管我。」
我「哈」了一声,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看我。
但他毕竟听不到我说话,于是我只好让隋山清帮忙:「你问他,他想怎么死?」
隋山清闻言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随后才转述:「她问你,为什么杀她?」
我瞪了隋山清一眼。
什么意思?
我是来报仇的!不是来过家家的!
然而被我揪住头发的男人已然开始自己的长篇大论:
「倪倪,我自小便被你父母当成你的童养夫收养……」
「没错,我确实不讨厌你,甚至喜欢你……」
「可我恨你父母,是他们让我见不了我的亲生父母。」
「还有寄人篱下的痛苦,我……」
「……」
我懒得听下去。
可他竟然说是我父母剥夺了他找自己亲生父母的机会。
他不愿被当童养夫养,我可以理解。
可他竟然将原本出于好心的我的父母,扭曲成那样子。
我目眦欲裂:「因为恨我父母,所以杀了我,你是否还想杀我全家?」
隋山清顿了顿:「你是不是还想杀她父母?」
「是、可是……」
他还想辩解,被我死死掐住了喉咙。
他怎么好意思?
他没有良心吗?
好吃好喝将他如亲子般养大的一双父母,他竟然恨他们到这个地步?
「咳、咳咳……」
他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人见状只觉得他中了邪,被恶鬼缠上了,根本不敢上前来。
我身上的怨气越来越重,直至最后,快要将我的鬼体撑破。
隋山清站在旁边,他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有再横加干涉。
这时从府里跑出来一个花容失色的女子。
她大概是他的夫人。
看了一圈,她竟然很快反应过来:
「陶倪儿?!是不是你?」我讶然。
又听她说:「你要报仇,怎么不来寻我?当时是阿照杀的你,但他杀了你之后已经悔悟决定坐牢,是我托我父亲将阿照捞出来的,也是我这些年撑着阿照活下来的!」
「阿照为了你,这些年人不人鬼不鬼,找了那么许多的道士禁锢你的魂魄怕你没了!他对你已够上心!」
「你要报仇!冲我来!」
我早忘了隋山清嘱咐过我什么。
听到那女子的话,我丝毫冷静不下来。
我既觉得她的「阿照」无耻恶心,也觉得她也不是什么好人。
抱着大不了玉石俱焚的心。
我卷着自己那一身浓重的怨气。
天空中惊雷乍响,阴风阵阵。
我刚一动身,就被「阿照」握住了脚踝。
……
忘了过了多久。
我闹得天昏地暗,也快要散尽我的怨气。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鬼体在慢慢消失。
在快要消失的最后,我没忍住又看了眼隋山清。
隋山清正用手指夹着一道黄符舞啊画啊,眉眼压得冷隽。
我不由自主地再次朝他飘过去,就好像我最开始遇到他时那样。
最后的最后,我好像听到了隋山清的呓语:「原来那狐妖说的,是这个意思……」
10
我想起隋山清先前私藏的,我的那只断手。
原来隋山清之前不肯还我,就是为了之后保住我。
可我其实还是有些好奇:「你为何不拦我了?」
隋山清彼时在我耳边念他们道家的古文,闻言,道了句大实话:「拦不住。」
「为什么拦不住?」我更好奇了,「我又打不过你。」
隋山清:「……」
他难道皱眉作出不解状:「我是道士,不是捉鬼师。」
「有什么区别么?」我也搞不懂了。
「道士不会一味,永远站在某一方那边,」隋山清合眼,「我没有一定要杀鬼或杀妖的立场。」
「可你之前还打跑了狐妖。」我抓住话柄。
隋山清睁眼看我:「你当过人,我也还是人,我们应当都知道,人的劣性。」
「更何况,人妖殊途。」
「道士,本就是为了维稳才出现的。」
我似懂非懂:「所以你才又转念不再拦我报仇?」
这才说通了。
那时出现了一只女狐妖。
她的故事,还有我中了情丝后的反应,令隋山清动了他的恻隐之心。
再加上本就有人亏欠我,导致我的怨气无法散去。
所以他才又跟着我回了还锦城。
「你杀不了他们。」隋山清又语出惊人。
我眯眼:「你的意思是我没有报仇成功?!」
怎么可能?
我明明已经将他们……
「姜氏晚年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也爱上一个跟自己丈夫相似的男人,她的父母也会因为曹照牢狱之案曝光而被抄家流放。」
「至于曹照,他先前为了留住你的魂魄押上了自己的寿命,一直人不人鬼不鬼,自从上次……他就得了失心疯,骑马追我们时,摔断了两条腿,病榻苟活不过一月,五感尽失,最后溺死在找你父母认错的路边水塘。」
隋山清淡淡说着:「这是命数,亏欠人的不会永远亏欠下去。」
「可也有恶人好命的!」我不甘示弱。
隋山清「嗯」了一声:「若是那样,我不会阻止你去报仇,这也是命数。」
怎么好像怎么说都能让他圆回来?
我木着脸:「你不是要送我去投胎么?该不会又是学艺不精?」
隋山清指了指我周围的黄符阵:「在送了。」
我咬牙:「不近人情!」
隋山清没辩解。
过了会儿,我又问他:「那时我中了情丝,你是不是对我生了……」
他倏地抬眼看我。
我噎了一下,继续说:「……生了怜意?」
隋山清很诚实,他点头。
我得意:「你还不知道罢?爱一个人的开始就是可怜他!」
就像我也会怜他,明明没有对人如何,反倒被人处处以怪异的目光看。
二十多年前我死时,我爱人的能力一并死去。
二十多年后,未完全除尽的狐妖情丝在我体内生根,我重新学会了爱。
隋山清闻言沉默得久了些,耳根红了又白。
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我了。
但他说:
「我怜你。」
「爱你。」
「初见你时,便觉得你可怜,被人满心执念缚在坟头成了恶鬼,后来便总想着,想让你多重新尝尝活着的滋味。
再后来,明知你哪怕耗尽自身也要报仇,但劝着劝着还是没再拦你。
大不了,我找尽法子救你便是。」
……
11
我最终还是没有投胎。
对此隋山清的解释是:我有执念,走不了。
可长久留在人世,毕竟还是会对我有损伤。
于是从那时起。
隋山清便开始又继续背着我四处走。
我们回了还锦城,看了我爹娘,给他们托了梦。
我们还走去了更多更远的地方。
隋山清到处管妖妖鬼鬼的事。
最后妖妖鬼鬼都开始传言——隋山清饲了一只恶鬼!
我则趴在隋山清背上看戏。
我跟隋山清约好了。
如果我投胎,他一定来找我。
如果不投胎,那我们就这么一直走走停停下去。
所以你看。
不是所有都是负心人的。
再者。
我也不一定没了隋山清就活不了呢?
(全文完)
作者:狐金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