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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末法时代」的江湖

01

《鹿鼎记》是金庸的封笔之作,也是金庸小说中最「难读」的一本书,更是最容易被人「误读」的一本书。

它的「难读」,在于它再无童话的纯真感,让读者难以「代入」。

它的易被「误读」,在于它字面上都是欢笑诙谐,内里却都是沧桑的喟叹、兴亡的血泪。

 

《鹿鼎记》是一本反「武侠」的武侠小说。

金庸小说中,男主角的成长经历,往往是「英雄之旅」的故事模式,亦即都是带着使命,从无名小辈成长为盖世大侠,其始往往多磋磨坎壈,以致心苦神劳,似无生理,但最终成为被命运选中的人,或得遇名师,或偶得秘笈,最终柳暗花明,云开见日,得成一代高手,不仅自度,且能度人。

在这种「英雄之旅」故事中,武功的突进是其重要成分,也是主要的情节支点,更是引发读者「爽感」的核心点。

所以,金庸在设置这类情节时,总是别具匠心,脑洞大开。

譬如,《天龙八部》的主角段誉刚出场时,丝毫不会武功,也反感学武,而金庸为他设置了「只有练武才能解决」的困境,以及「万万无法拒绝」的练武诱因——他被神农帮所逼服下毒药,必须在七日内去往万劫谷报信,并找到为神农帮诸人解毒的方法,否则非但自己毒发身亡,且羁留在神农帮的钟灵也性命不保。当此分秒必争之际,他竟又意外被人追杀,坠下悬崖,虽然幸得不死,但困于山谷,无法脱身。正彷徨无路,他发现了无量玉洞中的「神仙姐姐」石像。

「必须尽快脱身」是段誉此时的第一需求,而石像下蒲团中的武功秘笈,又是「神仙姐姐」作为师父「嘱托」段誉务必要练的,「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

此前,段誉已在机缘巧合之下,学得六脉神剑的心法,内力全无,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他由此而始,习得北冥神功,正多了一门不经意而自取他人内力的法门。由此内外应和,武功渐成。此外他又习得了凌波微步,这也成了他作王语嫣的裙下之臣、为其出生入死时的不坏金身。而这一情节的设置,也让《天龙八部》悲中有喜,庄中见谐。

在《天龙八部》的故事将结时,段誉成了当世内功第一的大高手,且熟习六脉神剑、凌波微步,攻防兼备,进退无虞。

《天龙八部》的另一主角虚竹的经历也很离奇。他本是少林寺的低辈弟子,武功粗浅,内力平平,后因偶破珍珑棋局,被逍遥派无崖子选作传人,得他灌注七十年内力。

虚竹因自己的少林寺内力被无崖子化去,非出本心,所以得此奇遇,不喜反悲,将此内力视为「异物」,既不明使用之法,亦不愿使用。

行文至此,金庸为其设置了不得不用之境,和教其用法之人——虚竹因恻隐之心救下的「小姑娘」,竟是因练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而暂时返老还童的天山童姥。二人被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追杀,虚竹自己本也无惧生死,但因有「道济天下之溺」之心,虽然后来知道了童姥「造恶者」而非「无辜受害者」的身份,还是一违本心,从其学武,以现学现卖,助其逃出生天。

后来,无心营求的虚竹,身兼天山六阳掌、天山折梅手、生死符等诸门高深武功,从小和尚,成为大宗师。

 

但是,金庸没打算让韦小宝学会武功。

其实韦小宝的「历险记」,前一半看起来也像金庸小说传统的「英雄之旅」故事:

首先,他刚出场的时候全无武功,也无意学武;

其次,他遇到了名师,还不止一位——他的师父陈近南和九难,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

再次,他也得到了主角们在武功未成时「人手一份」的「护身法宝」——神行百变的「逃命技」、削金如铁的匕首,刀枪不入的乌丝软甲。这正如郭靖的匕首、黄蓉的软猬甲、段誉的凌波微步、以及他误食莽牯朱蛤百毒不侵的能力。

看起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韦小宝的「神功」大成,似乎也指日可待了。

但是,韦小宝有学武的机缘,却无学武的用心。他拜陈近南为师,是被赶鸭子上架,不得已而为之。哪怕后来对陈近南敬佩倾倒,对学武一事,也是偷奸耍滑,蒙混过关。不过,韦小宝于此,颇有自知之明:

韦小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只是这几只,不是《相思五更调》,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搧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几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转念一想,险些笑了出来:「我学功夫也不肯用心,原来我的懒性儿,倒是妈那里传下来的。」

而拜九难为师,却是他费尽心思、极力讨好而来,但他的用意仍不在学武,而是为了接近其徒阿珂。

所以,直到全书结束,他还是只会一套神行百变,只会钻裆骑肩的「美人三招」——虽微有英雄之梦,但最终只是一个骑墙的庸人。

 

庸人,在金庸的其他小说中,是万万不能做主角的。他们一般刚亮相就领盒饭,存活时间长一点的,要么是情节所需,要么是为了做主角的陪衬。

天地之广,岂少庸人?俗世之中,本多妥协与苟且,无奈和消磨。世间芸芸,往往可怜、可叹、又复可悯。他们终身奔忙,熙熙攘攘,不过活一个荒腔走板、草草收场。

他们看故事,就想看个灰霾中的亮色,平凡时的梦想。所以,大英雄,其实是千万人心底残余的微光的聚焦。

金庸笔下的大英雄,是绝世的。惊鸿一瞥,神光离合,为世上之绝无,而人人心中之必有。

如郭靖,出身不足道,天赋不足道,师承本也不足道,但其人诚朴雄伟,志不可夺,故「天佑善人」,屡有奇遇,终成「为国为民」的大侠。

又如萧峰,被命运摧折如此,却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生不悖忠,死不负义,虽终不免自戕的悲剧结局,但从未向命运一低首。

再如令狐冲。看起来是无行的浪子,其实是守礼的君子。他有赌癖、酒癖、情癖,但此三癖,无害他凛然立于天地间,对威逼说不,对利诱说不,对一切有碍心性自由的羁绊说不。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金庸笔下的英雄,极理想,却又极真实,极高蹈,却又极本色。无数读者,都在这样的故事中,做了一场极快慰、极畅然的梦。

 

02

但是,这场梦,到了《鹿鼎记》,戛然而止。

韦小宝,既无英雄特质,又无英雄行迹,更承载不了读者的英雄梦。

而令人意外的是,在《鹿鼎记》的时间线里,他却做成了些真英雄想做而做不成的事。

少年康熙要杀鳌拜,定下佯装与小太监玩布库、以麻痹鳌拜再突然发难之计。但这些功夫未纯的小太监,却并非鳌拜的对手。紧要关头,是韦小宝救了康熙的性命,也为天地会青木堂帮众报了香主被杀之仇。

九难武功高强,却因以一敌多,受了重伤,无力抵抗桑结等喇嘛的追杀,紧要关头,是韦小宝救了九难的性命。

天地会众人的行迹被康熙识破,同时,康熙也识破了韦小宝的首鼠两端、多重身份,以其心上人为挟制,要求韦小宝灭天地会,将功折罪,表明立场。紧要关头,是韦小宝救了天地会众人的性命。

那么大字不识、不通武功的他,又是怎样做成这些大事的呢?

韦小宝口上有三宝:牛皮、马屁和谎言;手上又有三宝:石灰粉、蒙汗药和削铁如泥的匕首。

对下位者,他威逼利诱;对上位者,他奉承吹捧。

对弱者,他拿出胡萝卜和大棒;对强者,他化身「脑残粉」,谄媚得「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譬如,韦小宝到了神龙岛,正好碰上神龙教内乱,而教主和发动变乱者均受重伤、势成僵局,韦小宝的举动,恰可决二方生死。权衡利弊后,他选择了站在教主洪安通一方。

此时,洪安通和他都心知肚明,知道这是「利合而聚」的关系,双方心中彼此算计,但面子上一片谐和。洪安通和夫人各传了韦小宝三招,而韦小宝也表现得忠心耿耿,「可昭日月」:

韦小宝惊叫:「小心!」只见她身子向下一缩,那匕首急射教主胸口。教主放开她手,仰天一个铁板桥,扑的一声,匕首在他胸口掠过,直插入身后的竹墙,直没至柄。洪夫人勾脚倒踢匕首,韦小宝已然吓了一大跳,待见那匕首射向她咽喉,她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匕首又射向教主胸口,这一下势在必中,教主竟又避开。这几下险到了极处的奇变,只瞧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喉头那一个「好」字,竟叫不出来。
洪夫人笑问:「怎样?」
韦小宝伸手抓住椅背,似欲跌倒,道:「可吓死我了。」
洪教主洪安通和夫人见他脸色苍白,吓得厉害,听了他这句话,那比之一千句、一万句颂扬更是欢喜。他二人武功高强,多一个孩子的称赞亦不足喜,但他如此担心,足见对二人之忠。

韦小宝虽知洪安通和洪夫人只是演示招式,并无危险,却依然「情急关心」,「吓」得魂不附体。饶是洪安通在权力场中濡染多年,也还是被他高明的演技攻下一城。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正如古人的这则笑话所表现的,好戴高帽,是人之通性:

俗以喜人面谀者曰「戴高帽」。有京朝官出仕于外者,往别其师。师曰:「外官不易为,宜慎之。」其人曰:「某备有高帽一百,逢人送其一,当不至有所龃龉也。」

师怒曰:「吾辈直道事人,何须如此!」

其人曰:「天下不喜戴高帽如吾师者,能有几人欤?」

师颔其首曰:「汝言亦不为无见。」

其人出语人曰:「吾高帽一百,今止九十九矣。」

韦小宝正是深谙人性的「厚黑学」大师。他面对各色人等,总是能看透他们灵魂犄角旮旯处的明与晦,插科打诨之间,就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

有此绝招,还要武功作甚?

在江湖中,武功是能力、是信仰、也是权力。

而在世俗世界中,尤其是在官场上,武功不过是「术」罢了,深谙人性,才是得「道」。

所以,韦小宝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一路从扬州城中的小混混,做成了一等鹿鼎公。

「鹿鼎」何意?

这个词,在书的第一回就有解释: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是大家争着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哪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老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是死定了的。」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王朝之兴,荣在一氏;天下之亡,苦在万民,自古以来,莫不如是。

《鹿鼎记》一书,有金庸对历史深沉的探寻、对弱者深沉的悲悯、对国民性深刻的反思。

 

03

《鹿鼎记》又是一本反英雄的书。

金庸小说是充满英雄主义的。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夫拼命,万夫莫敌;一夫殉道,天地震动。

所以,英雄之间,意气相投,倾盖如故,一言之契,终身不疑,虽是世仇,亦可成为知音,如《雪山飞狐》中的胡一刀和苗人凤。

所以,英雄之志,进可以平天下,如郭靖之拚己一身,救民水火;退可以守本心,如令狐冲之不顾生死,笑对强权。

所以,英雄之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但表现出来,又各不相同——是张无忌的慈悲和宽容,是杨过的自赎和渡人,是石破天的胸无点尘万事能容,是萧峰的勇抗命运铮铮铁骨。

英雄不一定成功,也不一定为世人所理解。如袁崇焕之守边卫国,却被诬为叛徒,刑于闹市,受人唾骂,直到数百年后才沉冤昭雪;如萧峰之忠肝义胆、正道直行,却被诬、被骗、被仇视、被误解、被囚禁,直至自杀。

但是英雄一定能守住自己的信念,对得起自己的内心,天日昭昭,菩提不灭。金庸小说的中的英雄,无论是闻于江湖,还是隐于田园,无论是威震天下,还是深藏不露,都是俯仰不怍、进退有度的人。

——金庸曾经这样让我们相信了英雄主义。

《鹿鼎记》里面的真英雄是谁呢?首推陈近南。

陈近南是天地会总舵主、郑经的军师,也是反清复明的核心人物之一。

他一生忠于郑氏,忠于明朝,以天下为心,以兴复为任,奔波劬劳,无有已时。

他在江湖上声誉极佳,所谓「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忠义之士,豪侠之人,无不对其悠然神往。他的武功超凡卓绝,「凝血神抓」的绝技,在江湖上享有盛名。更加突出的,是他「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情怀。

其实,陈近南与壮年之郭靖,颇有相似之处。

《神雕侠侣》之中,写到郭靖与黄蓉守襄阳十余年,数度拒蒙古铁蹄与城门之外, 成为南宋之长城,便是将他从江湖中的豪侠,写成了砥柱中流的英雄。

在这个过程中,郭靖其实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郭靖扬鞭吟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
……杨过问道:「郭伯怕,你说襄阳守得住吗?」郭靖沉吟良久,手指西方郁郁苍苍的丘陵树木,说道:「襄阳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人物,自然是诸葛亮。此去以西二十里的隆中,便是他当年耕田隐居的地方。诸葛亮治国安民的才略,我们粗人也懂不了。他曾说只知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至于最后成功失败,他也看不透了。我与你郭伯母谈论襄阳守得住、守不住,谈到后来,也总只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这八个字。」

郭靖对襄阳能不能守得住,心中实无把握。但无论如何,总是将性命置之度外,要尽己之能,终天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而《鹿鼎记》的故事里,不仅明朝,连偏安一时、风雨飘摇的南明都已覆亡。陈近南作为台湾郑家的家臣、军师,外有强敌之患,内有掣肘之忧。天地会中看似忠勇奋进的诸人,不乏为争名位而内讧之事,而一同反清复明的沐王府,也与之为南明正朔而屡起争端。

内外交攻,前途灰暗,陈近南勉力支撑,从不言退。但是,他的心里,并非没有对自己悲惨结局的预感:

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甚么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问道:「师父,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
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韦小宝道:「嗯,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陈近南道:「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完美的人的脆弱,是格外让人感慨的。

一生以「克己复礼」为己任,忠恕待人、进取不息的孔子,也曾有过疲惫的时刻。虽然大部分的时刻,他都沉浸在修养心性、追求理想的快乐中,「不知老之将至」,但他也曾说过「甚矣,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怕自己年寿将近,弘道不成;他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设想远离尘俗,抛下一切。

但是孔子毕竟没有放下过自己的事业。

陈近南和郭靖一样,也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而「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正是孔子对自己的评价。

但是,在《神雕》中,金庸不忍写郭靖兵败殉国的最后一刻,只是在《倚天屠龙记》中,借后人之口稍作交代,模糊了时间,拉开了距离,于是,在读者的记忆里,郭靖留下的,总是力战不屈、神威凛凛的样子。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04

而在《鹿鼎记》之中,金庸对陈近南残酷得多。

陈近南的结局是怎样呢?被郑氏所疑,被郑克塽暗算刺死。陈近南中剑将死的场景,十分悲怆:

陈近南功力深湛,内息未散,低声说道:「小宝,人总是要死的。我……我一生为国为民,无愧于天地。你……你……你也不用难过。」
……韦小宝咬牙切齿的道:「郑克塽这恶贼害你,呜呜,呜呜,师父,我已制住了他,一定将他斩成肉酱,替你报仇,呜呜,呜呜……」边哭边说,泪水直流。
陈近南身子一颤,忙道:「不,不!我是郑王爷的部属。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咱们无论如何,不能杀害国姓爷的骨肉……宁可他无情,不能我无义,小宝,我就要死了,你不可败坏我的忠义之名。你……你千万要听我的话……」他本来脸含微笑,这时突然面色大为焦虑,又道:「小宝,你答应我,一定要放他回台湾,否则,否则我死不瞑目。」
韦小宝无可奈何,只得道:「既然师父饶了这恶贼,我听你……听你吩咐便是。」
陈近南登时安心,吁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小宝,天地会……反清复明大业,你好好干,咱们汉人齐心合力,终能恢复江山,只可惜……可惜我见……见不着了……」声音越说越低,一口气吸不进去,就此死去。

郑克塽是陈近南的少主,武功远逊,只因陈近南未加提防,他才能一击得手。此时郑克塽被韦小宝擒住,陈近南却交待韦小宝不能伤他。

一生忠诚,却受疑于少主;正面对敌,罕有对手,却被人在背后暗算而死;彼虽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擒住了凶手,却到底不愿杀他。

若在其他的金庸小说中,以陈近南的品德、能力、信念、人生道路,自然是主角的不二之选。

但是在《鹿鼎记》中,他却并非主角。

主角是谁呢?是目不识丁、不会丝毫武功、胸无大志、擅长吹牛说谎、溜须拍马的韦小宝。

陈近南为人正直,韦小宝为人油滑;陈近南儒雅端方,韦小宝庸俗市井;陈近南有君子之节,丈夫之德;韦小宝有小人之能、俗人之好。

但是,《鹿鼎记》所写,是「末法时代」的故事:英雄末路,小人得志;古典主义精神没落了,功利主义和丛林法则成为了生存之道。

他的故事,也不全是悲壮,而是悲壮中带些心酸,正义凛然中渗透着一种反讽。

他的鞠躬尽瘁、忠贞不渝,陪衬的是韦小宝的投机取巧,浑水摸鱼。

他的信而见疑、忠而被谤,陪衬的是韦小宝的两面三刀、左右逢源却能如鱼得水、飞黄腾达。

陈近南的「英雄」末路,陪衬的,就是韦小宝的「小人」得志。

金庸把这截然相反的二人安排在一起,正是为了让二人互相映衬。

当年,韦小宝阴差阳错,认识了陈近南,又成为青木堂香主,还被陈近南收为徒弟。

这江湖上人人艳羡的机会,在韦小宝而言却是沉重的包袱。因为他一对反清复明全无兴趣,二又对武功毫无兴趣。所以面对陈近南交代的任务和功课,他能躲就躲,能混就混。

陈近南一开始,也不喜欢油腔滑调的韦小宝。

但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互相看不对眼的他们,却慢慢对彼此改观,有了深刻的感情纽带。

陈近南发现,这个他不喜欢的徒弟身上,也有大人物、大豪杰的某些气概;

韦小宝发现,这个他最初避之不及的师父,「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其实,韦小宝自己也没发现,他是视陈近南为父亲的。

韦小宝生于妓院,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父亲」的缺位,对他的人格有莫大的影响。他从不表露对完整亲情的企盼,但在内心深处,却更易对英武可靠、博雅渊深的年长男性,产生信赖感和孺慕之思。

因为,这类人,最接近「完美父亲」的形象。

陈近南中剑将死的时候,韦小宝心中的恨和痛,是此生他都没有过的接近「正常人」的悲欢:

韦小宝只叫:「师父,师父!」他和陈近南相处时日其实甚暂,每次相聚,总是担心师父查考自己武功进境,心下惴惴,一门心思只是想如何搪塞推诿,掩饰自己不求上进,极少有什么感激师恩的心意。但此刻眼见他立时便要死去,师父平日种种不言之教,对待自己恩慈如父的厚爱,立时充塞胸臆,恨不得代替他死了,说道:「师父,我对你不住,你……你传我的武功,我……我……我一点儿也没学。」

韦小宝的倾心敬慕,既是金庸给孤独的陈近南的慰藉,也是对失路的英雄的另一种认可。

他赢不了天下,却还是打动了那个看起来没有心的人。

「精诚不灭」,依然是有力量的。只是这力量,在《鹿鼎记》中,已经变得非常微弱了。

《鹿鼎记》中提到的明末遗民顾炎武,曾经写过一首题为《精卫》的诗: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 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 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呜呼!君不见, 西山衔木众鸟多,鹊来燕去自成窠。

诗用对话的形式,写出精卫和一位诘问者截然相反的态度。精卫要以石填海,终古不息;而诘问者认为这一举动太过无稽无谓,是自设牢笼。且认为当今之世,众生营营,赍志不改之人,反而成了异类了。

这首诗中精卫的处境,是明亡之后顾炎武自己的处境,也正是陈近南在《鹿鼎记》中的处境。而把「身沉心不改」的「精卫」写成配角,把只顾营巢的「鹊」、「燕」写成主角,不正是《鹿鼎记》的独特之处吗?

05

《鹿鼎记》还是一本反爱情的书。

金庸小说写爱情是极好的,既英雄气壮,又儿女情长。

金庸是相信爱情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生死相许,在旁人看来是爱情的极致,在金庸小说中,却是再容易不过之事。

如杨过,情花虽然有蚀骨之毒,铭心之痛,但是中了情花毒的杨过,得了世上唯一的半粒绝情丹,只因小龙女之伤无法可治,便不愿独生,随手一抛,就将丹药抛入万丈深谷。

如萧峰,在「塞上牛羊空许约「之后,是决然息心,一生怀念,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取次花丛,掉头不顾。

如程灵素,是宁愿用自己的命,换胡斐四肢俱全,一生安乐,纵然他心上所思忆的,一直是另一个姑娘。

在金庸笔下,爱情至纯至美,近乎神圣。相信爱情、投入爱情、乐于付出爱,是金庸小说以往主角的共通点。

但韦小宝又是一个例外。

韦小宝的出身,已经预示了他必然「爱无能」。

他出身于扬州丽春院,耳中所听是迎来送往、周旋讨好,眼中所见是虚情假意、财色交易。在这种极端现实的环境下,爱情是没有容身之地的。

韦小宝对爱情,既无热情的期待,也无虔诚的相信,而他对有缘相识相交的女子,也从无对等的尊重和自然的欣赏。要么,是调笑戏谑,要么,是坑蒙拐骗,要么,是企图占有。

韦小宝的爱情观,和他的成长坏境完全「合拍」,没有丝毫理想主义的情怀、古典主义的优雅、浪漫主义的高蹈,看他恋爱,像是在看一场捕猎,像猫对猎物的收放玩弄,像狮子对猎物的潜伏窥伺,是猎豹对猎物的拼命追逐——一概是强势方目的分明、花样百出的「狩猎」,而非目光的交汇、灵魂的共鸣、生命意义的追寻、心灵的安放。

当然,期待一个在妓院长大的男子懂得「爱情」,本来就是一种奢望。

对于妓女的儿子而言,让内心变得粗粝,几乎可以算是安然生存下去的必备技能,因为妓院这种地方,有违人伦的奇事、怪事、惨事自然少不了,比如母亲和嫖客之间的性事,就是他必须面对的尴尬事。但是韦小宝濡染既深,早已内心强大无比: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里无人,知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那个瘟生这当儿在嫖我妈妈,做我的干爹。」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不多。」

此时,他已经功成名就,因偶然机缘,潜回丽春院。与母亲睽违数载,即将重逢,却不是「母慈子孝」、「相对泪流」的戏码。母亲不在房中,韦小宝明白她是在陪客,见到房中陈设破旧,稍显寒碜,韦小宝的下意识想法是「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不多。」

母子分离数年的悲剧性、母亲这一身份的神圣性,都在这一语中消解殆尽。

妓院,容不下任何带有「神圣感」和理想属性之事,孝道如是,爱情也如是。

韦小宝在房中等母亲,听到隔壁房中传来女子哭叫之声: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甚么针刺指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了出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已久,这时又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甚么可怜。

良家女孩,被卖入妓院,因不愿接客,而被毒打虐待,这自是人间惨事,若是亲身见闻,难免不引动恻隐不平之心。但韦小宝因从小见闻多次,又忆之为常,所以「这时再又听到,倒有些旧梦重温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甚么可怜」。

这段细节,粗看颇为滑稽有趣,但是细细品味,其实饱含荒诞感和悲剧感。韦小宝如在涅之白沙,早已通体漆黑,所以见事,总是淫者见淫,麻木者见麻木。

——由此也可看出,韦小宝对爱情的无能,其实不仅来自于对「爱情」本身的认知的偏差,还来自于他恻隐心、同理心的缺失。

张爱玲说爱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韦小宝正是因为「不懂得」,所以「不慈悲」,而不慈悲,自然只能「欣赏」、追求、获得残缺的「爱」。

此外,韦小宝的「庸俗」,也让他没有办法体会到爱情中超越功利、超越世俗的一面。

韦小宝衣锦还乡,回到扬州,地方官员纷纷折腰相事,安排下盛大的接风筵席,极尽风雅之能事,但是一番心血,正是对牛弹琴:

那歌妓走进花棚,韦小宝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原来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巨。见这歌妓手抱琵琶,韦小宝怒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陈圆圆!」却听弦索一动,宛如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只听她唱道:「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深渌。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谁知阛阓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时而如银铃玎玎,最后「青裙曳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的摇头晃脑。琵琶声一歇,众官齐声喝采。慕天颜道:「诗好,曲子好,琵琶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做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问那歌妓:「你会唱《十八摸》罢?唱一曲来听听。」
众官一听,尽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泪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拍的一声,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径自奔出。

带有色情意味的小曲《十八摸》,是秦楼楚馆之中,妓女与「恩客」调情的把戏,格调低俗,不登大雅之堂。

但是,在韦小宝的眼中,卖艺的歌妓,不及卖身的妓女,美不到陈圆圆的风情万种、倾国倾城,似乎连抱琵琶、唱曲子的资格都没有。哪怕她歌喉婉转,声遏行云,琵琶弹得「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在韦小宝听来,也是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韦小宝对女性的欣赏,止于皮囊的优美,断无能力欣赏其风采的高华、人格的独立、灵魂的独特。

而讽刺的是,他却坐拥七美,成了「赢家」。

但是,在爱情上,他真的赢了吗?

曾柔爱的是他「英雄慷慨」的人设,沐剑屏是被他半哄半闹骗到手,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苏荃是没有更好的选择,「识时务者为俊杰」;阿珂更是无可奈何,退而求其次。

方怡最「绝」,她如施琅降清,屡「降」屡「反」,待韦小宝没什么真心——当然,这也无可非议,钱财本就买不来真心,权势也逼不出真心,哄骗更骗不来真心。

所以,对韦小宝有真心的,唯有承他报仇之恩的双儿。

其实,韦小宝自己也明白,这七位夫人中,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唯有双儿:

我韦小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一定恕不奉陪的。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方怡掷骰子时定要作弊,叫我这死人做羊牯。

双儿对韦小宝的态度,与以往金庸小说女主角对男主角的的态度大体相同——为了他,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海角天涯,万里相随,刀山油锅,不在话下。

双儿与韦小宝之间,韦小宝永远是主动的一方。双儿总是在在等待,在守候,「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只见一人飞奔过来,叫道:「相公,你……你回来了。」正是双儿。她全身湿淋淋的,脸上满是喜色。
韦小宝问:「你怎么在这里?」
双儿道:「昨晚大风大雨,你坐了船出去,我好生放心不下,只盼相公早些平安回来。」韦小宝奇道:「你一直等在这里?」
双儿道:「是。我……我……只担心……」
韦小宝笑道:「担心我坐的船沉了?」
双儿低声道:「我知道你福气大,船是一定不会沉的,不过……不过……」
码头旁一个船夫笑道:「这位小总爷,昨晚半夜三更里风雨最大的时候,要雇我们的船出江,说是要寻人,先说给五十两银子,没人肯去,他又加到一百两。张老三贪钱,答应了,可是刚要开船,豁喇一声,大风吹断了桅杆。这么一来,可谁也不敢去了。他急得只是大哭。」
韦小宝心下感动,握住双儿的手,说道:「双儿,你对我真好。」
双儿胀红了脸,低下头去。

不仅情深如许,双儿自己,又是温柔貌美,天真可爱,兼之武功超群,像黄蓉之于郭靖,是升级打怪的最强「外挂」。

但是,双儿身上,也有金庸小说以往女主角没有的东西。

其一,是能接受不排他的爱情。

韦小宝的「爱情史」,甚至他对其他女子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情态,尽数落入双儿的眼底。但是双儿从未表现出妒嫉或失落,反而兢兢业业,恪尽辅佐「助攻」之职。

其二,是对韦小宝言听计从。

在《鹿鼎记》中,双儿几乎是「万能」的,韦小宝一入困境,双儿就能凭着忠贞热血或高超武功解救他。

上少林寻顺治、去云南探吴三桂虚实、平雅克萨,双儿都紧紧跟随,屡立奇功。

而韦小宝不愿做、不能做的事,她也在所不辞:

他(韦小宝)回到了自己子爵府,天黑之后,闩上了门,取出那包碎皮片,叫了双儿过来,说道:「有一桩水磨功夫,你给我做做。」吩咐她将几千片碎皮片拼凑还原。双儿伏在案上,慢慢对着剪痕,一片片的拼凑。但数千片碎皮片乱成一团,要凑成原状,当真谈何容易?韦小宝初时还坐在桌边,出些主意,东拿一片,西拿一片,帮着拼凑,但搞了半天,连两块相连的皮片也找不出来,意兴索然,径自去睡了。
次日醒来,只见外边房中兀自点着蜡烛,双儿手里拿着一片碎皮,正怔怔的凝思。韦小宝走到她身后,「哇」的一声大叫。双儿吃了一惊,跳起身来,笑道:「你醒了?」韦小宝道:「这些碎皮片儿可磨人得紧,我又没赶着要,你怎地一晚不睡?快去睡罢!」双儿道:「好,我先收拾起来。」
韦小宝见桌上一张大白纸上已用绣花针钉了十一二块皮片,拼在一起,全然吻合,喜道:「你已找到了好几片啦。」双儿道:「就是开头最难,现下我已明白了一些道理,以后就会拼得快些。」将碎皮片细心包在油布包裹里,连同那张大白纸,锁在一只金漆箱中。

韦小宝得了好几本藏有碎羊皮的《四十二章经》,听闻这些碎羊皮能拼成藏宝图。无奈他耐心欠奉,做不得细致工夫,于是,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双儿的头上。

韦小宝一声吩咐,双儿通宵不眠。她做了事,不仅从不居功,有时候还对自己求全责备,生怕不能尽辅臣之责。

双儿对韦小宝,从来不是平视,而是仰望。这种仰望,又不像阿朱对萧峰的仰望包含人格的平等——她对韦小宝,似乎还多了几分丫鬟对主子的忠诚的意味。而他们二人的关系,也确实是始于主仆,后来虽成了夫妻,但终身不离主仆之实。

双儿在书中频频出场,但是全书终了,我依然觉得她面目模糊,难以看清。双儿从来没有做过自己,她似乎没有自己的心思和欲望、情志和天地。

她像是韦小宝的「工具人」。

在韦小宝眼中,双儿本来只是个百依百顺、好哄好骗的小丫头,后来感念于她的情深意重,倒也慢慢对她上心起来。但是,他显然并不能真正懂得双儿,也不觉得了解她的内心又何必要。

但是有一回,金庸倒是借其他人的眼,写出双儿的另一个侧面:

吴六奇道:「韦兄弟,你这个小丫头双儿,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韦小宝和马超兴都吃了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神色甚是忸怩。韦小宝笑道:「吴大哥好会说笑话。」
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胜于须眉,正是我辈中人。做哥哥的对她好生相敬。我见你跟『百胜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劲,我见样学样,于是要跟双儿拜把子。她可说甚么也不肯,说是高攀不上。我一个老叫化,有甚么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应。」

吴六奇武功高强,身居要职,受人敬重,与双儿身份高下有别,但他却对双儿真心相敬,视他为江湖奇女子;韦小宝近水楼台,不得月色,只见微光。

其实,非但是对双儿,韦小宝对其他女子,也是只能「轻薄」,无法正经对待:

韦小宝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曾柔)脸上。她取了银子后,忍不住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头说道:「小将军,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
韦小宝笑道:「成啊,有什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
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
韦小宝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乘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捏,这一下便宜,总是要讨的。

曾柔初时,将韦小宝视为古道热肠的豪士、英勇正直的良人,哪知韦小宝是惑于她的柔情和崇拜,才放王屋派一马。但哪怕在这种英雄「滤镜」下,他还是不忘要吃吃豆腐、讨讨便宜。

种瓜得瓜,求仁得仁,以「猎物」视人,以诡计待人,亦只能求得似是而非、不过如此的感情。

但韦小宝还算通达,他不求两心相许、天长地久,只求一亲芳泽、一概通吃:

韦小宝从苏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剑屏、双儿、阿珂七女脸上一个个瞧过去,但见有的娇艳,有的温柔,有的活泼,有的端丽,各有各的好处,不由得心中大乐,此时倚红偎翠,心中和平,比之当日丽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丰足之乐,笑道:「当年我给这小岛取名为通吃岛,原来早有先见之明,知道你们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从今而后,我们八个人住在这通吃岛上寿与天齐,仙福永享。」

爱情,在《鹿鼎记》中,已经面目全非了。

《鹿鼎记》中的「爱情」故事,半点也不美好。这里没有清扬婉兮的邂逅,没有灵犀一点的目成,没有超越世俗的深情。

韦小宝的「成功」,是「权力」的成功,「谋略」的成功,而非「爱情」的成功。

甚至可以说,韦小宝在男女之事上的「大功告成」,恰恰是「爱情」的幻灭。

06

实际上,当年《鹿鼎记》这部书刚写出来时,金庸的拥趸们也是持批评态度,金庸在《鹿鼎记》后记中,亦曾自陈态度: 

然而《鹿鼎记》已经不太像武侠小说,毋宁说是历史小说。这部小说在报上刊载时,不断有读者写信来问:「《鹿鼎记》是不是别人代写的?」因为他们发觉,这与我过去的作品有很大不同。其实这当然完全是我自己写的。很感谢读者们对我的宠爱和纵容,当他们不喜欢我某一部作品或某一个段落时,就断定:「这是别人代写的。」将好评保留给我自己,将不满推给某一位心目中的「代笔人」。《鹿鼎记》和我以前的武侠小说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

金庸说得很明确:第一,《鹿鼎记》已经跳出了武侠小说的世界,观照的是历史;第二,《鹿鼎记》是金庸「故意」要推翻以前的那个世界。

譬如,「审丑主义」主角韦小宝,就是金庸故意写的。

读者想象中的韦小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是坐拥七美、尽享齐人之福的幸运儿?是一路开挂、直上人生巅峰的杰克苏? 是开了金手指、在所有的困境中都能化险为夷的最强主角光环拥有者?

 ——以上这些,当然都对,但是,它们只是韦小宝的「外壳」,韦小宝这个人物的内核是什么呢?

他其实就是古往今来第一小滑头。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
韦小宝道:「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来第一武功大高手。」
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武功第一,如何敢当?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小滑头。」

金庸借九难的嘴,给了韦小宝这个定评。他就是油滑的、猥琐的,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粗俗不堪,不讲道德,总而言之,他身上没有丝毫美感。 

但是这个没有美感的小混混,却用偷鸡摸狗、阿谀奉承、坑蒙拐骗的那一套,做到了大英雄、大豪杰所不能做到的事情。 

他做事不讲道德,不守规则,不按常理,但是又不是全无底线。贪污受贿、满嘴谎言之余,却还守住了一个「义」字。

美中生美,不稀有;丑中生美,才奇怪。 金庸在前面十几部武侠小说中,写尽了英雄的各种样貌、各样心胸 ,但是到了《鹿鼎记》,他却不写英雄,改写「小混混」了。 

英雄末路,鸡犬升天,这是历史的悲剧。 

英雄无奈,混混得道,这是人性的悲剧。 

金庸对韦小宝、对他所代表的国民性,有批判、有悲悯,也有反思,这正是《鹿鼎记》的超拔不群之处。 

韦小宝的确「猥琐」,而他的「猥琐」之中,又有一番不平凡。 

韦小宝看起来平庸俗气,但身上又有「奇气」。

他拿得起,放得下,看得透,说得破。

他内心强大,见事明白,豁得出去,挣得出来。

名缰利网,自古最能困人,韦小宝也是好「利」之人。为了利,他吹牛皮、拍马屁,但是遇到别人吹捧自己,他却总是清醒得很。

后来,韦小宝红极一时,权倾朝野,但说退就退,说走就走。

韦小宝的走运,看起来,是一件极偶然的事。

如果那天,茅十八没有来丽春院,没有和盐枭争斗,韦小宝可能也不会认识他,一辈子不会踏入江湖。

如果那天,海大富没有出宫,没有在饭店中出手,擒住茅十八和韦小宝,那么韦小宝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踏入皇宫。

如果那天,康熙没有踏入练功房,被藏在其中偷点心的韦小宝误认小太监,那么韦小宝也不敢跟他没上没下,由此结成知心的朋友。

但是韦小宝的走运,又是一件极必然的事情。

这种必然,不在于韦小宝的机缘、能力、魄力、他善于钻营的性格,而在于,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中,必然要出一个「韦小宝」。

这个人,能够用最为人不齿的手段成为成功者。

这个人,能够透过仁义道德的幌子,看清那些想用道德的大旗为自己谋私利的人。

这个人,能够在沧海横流、英雄尽死之时,以「小人」和「豪杰」兼而有之的心性手段,把难事做成。

但《鹿鼎记》最深刻的地方,还不是这种「反常」的人设和故事线,而是金庸为能上天入地、几乎跳出一切规则外的韦小宝,设置的困境:

他视康熙为朋友,也视天地会诸人为朋友。但二方的立场,是根本相反的。

康熙要灭天地会,天地会要刺反清廷,于是,康熙想要韦小宝戴罪立功、剿灭天地会,表明立场;天地会想要韦小宝利用自己与康熙的关系,趁其不备而刺杀他。

韦小宝装傻充愣,推脱再三,最终还是被天地会找上门来逼问。他这个总是鲜龙活跳、充满干劲、曾不知「孤独」、「无奈」为何物的人,竟然说出了「灰心」二字:

韦小宝心想:「我会有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做出来?啊哟,不好,他们又是来劝我行刺皇上。怎么跟他们来个推三阻四、推五阻六才好?我得先把门儿给闩上了。」说道:「兄弟本事是没有的,学问更加没有,做出事来,总是两面不讨好。兄弟灰心得很,这次是告老还乡,以后是甚么事都不干了。」

一个「义」字,是万事不在意的韦小宝,拼过命守护的东西。到最后,康熙都不再逼迫韦小宝了,而蒙韦小宝毁家纾难相救的天地会诸人,还是在对他进行道德绑架:

那老者森然道:「倘若顾先生和大伙儿都受了骗,韦香主只说不做,始终贪图富贵,做他的大官,那便怎样?」舒化龙道:「那么韦香主也挖出自己的眼珠子,来赔还我就是。」说着向顾炎武和韦小宝躬身行礼,说道:「我们等候韦香主的好消息。」左手一挥,众人纷纷退开,上马而去。
那老者回头叫道:「韦香主,你回家去问问你娘,你老子是汉人还是满人。为人不可忘了自己祖宗。」

慷他人之慨,往往容易;占据道德制高点,又往往让人自我陶醉。所以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做着和舒化龙一样的事情。

这也是《鹿鼎记》讽刺得很辛辣的地方:天王老子也管不了、上天入地都能行得的韦小宝,最终还是被「道德绑架」了。

数年来,韦小宝一直想左右逢源,两不得罪,但是他尽其所能,也不能得双方之恕;他为天地会费尽苦心,却还是被天地会中人送了个「汉奸」的恶名。

到这时,韦小宝也不堪重负了:

韦小宝站着不动,心中一片混乱,低下头来见到地下几滴血渍,是舒化龙自坏左眼时流下来的,突然大叫:「老子不干了,老子不干了!」
……韦小宝大声道:「皇帝逼我去打天地会,天地会逼我去打皇帝。老子脚踏两头船,两面不讨好。一边要砍我脑袋,一边要挖我眼珠子。一个人有几颗脑袋,几只眼睛?你来砍,我来挖,老子自己还有得剩么?不干了,老子说什么也不干了!」

当初他并不想「干」,却被命运推到了权力的漩涡中,今日他纵然还想「干」,也举步维艰,不如不干的好。

于是,韦小宝毁了船,装作落水遇难,金蝉脱壳,到大理隐居去也。

《鹿鼎记》的结局,最是大雅大俗:

韦小宝将母亲拉入房中,问道:「妈,我的老子到底是谁?」
韦春芳瞪眼道:「我怎知道?」韦小宝皱眉道:「你肚子里有我之前,接过什么客人?」韦春芳道:「那时你娘标致得很,每天有好几个客人,我怎记得这许多?」
韦小宝道:「这些客人都是汉人罢?」韦春芳道:「汉人自然有,满洲官儿也有,还有蒙古的武官呢。」
韦小宝道:「外国鬼子没有罢?」韦春芳怒道:「你当你娘是烂婊子吗?连外国鬼子也接?辣块妈妈,罗刹鬼、红毛鬼到丽春院来,老娘用大扫帚拍了出去。」
韦小宝这才放心,道:「那很好!」韦春芳抬起了头,回忆往事,道:「那时候有个回子,常来找我,他相貌很俊,我心里常说,我家小宝的鼻子生得好,有点儿像他。」韦小宝道:「汉满蒙回都有,有没有西藏人?」
韦春芳大是得意,道:「怎么没有?那个西藏喇嘛,上床之前一定要念经,一面念经,眼珠子就骨溜溜的瞧着我。你一双眼睛贼忒嘻嘻的,真像那个喇嘛!」

韦小宝问韦春芳自己的父亲是谁,是因为舒化龙那「汉奸」的斥责,在他心中打了结——天不怕地不怕的韦小宝,其实心中也有华夷之别、是非之分。

但是,金庸没有给韦小宝确定的答案。他是中国人,却不知是汉人、蒙人、满人还是回人。他的父亲,有可能是俗人,还有可能是僧人。

韦小宝,其实就是几千年来,中国人朴素的智慧、世俗的精神、好坏兼有的国民性的代表。

他机警、世故、油滑、功利,又重义气、有豪情;他其貌不扬,没有美感,又自有境界。

他成功了,又失败了;他看过一切风景,有风轻云淡处,也有耿耿于怀处。

他没有童话中英雄的伟岸,却在末法时代的江湖中,笑看风云。

金庸的小说,造就了「童话」,却终结于「历史」。

因为,中国数千年的王朝更迭史,正是这般冷峻、残酷、重成败、多悲剧。

「一纸兴亡看复鹿,千秋灰劫付冥鸿」,《鹿鼎记》的眼泪和叹息,正藏在它的诙谐之中,故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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