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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摩寺

【25】

说是即刻启程,然需要准备的还有不少。这几日,我筹备着回阳间所需的东西。就在临行当日,苏温找上门来。

彼时,他抱着剑斜靠在门口,一言不发看着我。

「你干什么?」 我打量着他。

「等你啊。」 苏温道。

好家伙,如今连大人都不叫了。

「等我干什么?」 我抓起包裹和剑,奇怪得看着他。

「当然是跟你一起去抓影子鬼了。」

苏温说得稀松平常,似乎我才是那个奇怪的人。

我一脸吃惊:「你为何要跟我去?你知道我要去哪儿么?」

苏温道:「邺阳阿摩寺,顺趟下个裴玄度的墓陵。」

我微微张开嘴巴,这鬼小子消息够灵通的。只是我依旧想不通他为何要跟着去。

「这不是三号牢房的差,而是檀逢的差,你不必跟着。」

说罢,我从他身边挤出门去,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没听说么?押魂使就要被并入我们第三号牢房。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着,苏温又跨步到我身侧,一把夺过包裹,挑眉道:「走吧,我的同僚。」

「我…」

看着苏温蹦跳的步伐,我大大的无语。

「等等!」 我大喊了一声儿。

苏温回过头看着我。

「走之前我还要见一个人。」 我说。

苏温愣了片刻,随后问道:「莫琼?」

我点了点头。

苏温笑着摇头:「我就知道,没弄清楚他为何知道诡术的秘密,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近日来,阳间死的人不少,地府是相当忙。莫琼还没去投胎。见到他的时候,他毫不惊讶,就仿佛早便知道了一样。

我以为他会和秦一迟他们一样,喊我姜叶颂的。可他轻轻笑了一下,只说了句:「林大人,别来无恙。」

我敷衍得笑了一下,正想着如何开口。莫琼却忽然问道:

「你想知道什么?」 

他既如此直白,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便直接问道: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知道诡术的秘密的。」

莫琼没有说话,可我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我补充道:「莫连风说他死前烧掉了所有关于至阴之血的记录和他查到的所有相关记载。那么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药方?」

莫琼依旧没有开口。过了许久,他忽然问道:

「如果我说我回到了过去,你会相信么?」

他的脸色平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虽微微愣了数秒,然很快回过心神来。我做鬼差几千年,押魂使也做了七八百年,什么古怪事没见过?逆转阴阳尚且存在,逆转时间又算得了什么?

「我信。」 我点了点头。

莫琼似乎松了口气,缓缓道:「说是回到过去,实则是入梦之术。那梦的入口就在画中。」

「画…」 我喃喃念着。

这入梦之术我早有耳闻,施术者以特定物件为皿,施以梦术,然入谁的梦境却不是施术者说了算的,而是由那物件上吸附的意念所决定的。一旦意念消失,入口也就随之消失。此外,就连施术者也无法选择入梦的时间和地点。也正因为不确定性太多,千年来地府的官差已经很少用这种路数,久而久之便也就在地府失传了。而今还用这术法的,恐怕也就只有阴阳司的鬼侍了。

可莫琼是如何进入墓室…接触到那幅画的呢…虽说血契可以重新缔结,可凡胎肉身能够做到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所以莫家的血契靠的一定是血液的承袭,血契在同等血液中择优而主,莫连风就是上一代中被契兽选择的主人。但莫连风没有孩子,按理说血契便自此断了,更没道理跑到莫琼的身上…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莫琼是被莫连风带进墓室的。

如此想着,我便问:「是莫连风带你进墓室的?他难道就没发现画中的秘密么?」

莫琼摇了摇头:「十二岁那年我随小叔叔进过一次墓陵,然后在那里陷入昏迷,整整三个月不省人事。他们都以为我被墓陵里的煞气所伤,却不知我是入了三千年前的那场梦境。」

我犹疑问道:「那入口…是殷如惜留下的?」

莫琼点了点头,苦笑道:「昔日我从梦中醒来,沾沾自喜于知晓了治愈顽疾的药方,未曾与他人再提起入梦之事。多年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参悟。那扇石门背后的秘密并非是半卷药方,也并不是诅咒的根源,而是改变过去的机会。可惜…我莫家世世代代英才辈出,没有一个人真正参透石门背后的这个秘密。」

「改变…过去?」 我眉头紧蹙:「殷如惜…想要莫家的后人逆转莫家命局…?可莫家世代如此只因她是阴间的押魂使,然若没有她,莫家世代的子孙又都将不复存在…这局,如何破?」

莫琼摇了摇头,眼眶微红,沉沉叹了口气:

「你错了。回到过去,不是为了让莫家摆脱世世代代的梦魇,而是为了那个人。」

「谁?」 我大脑一片空白,脱口问道。

莫琼声音幽幽:

「三千年前,大楚的长公主,霍姚。」 

我心里一震,瞳孔瞬间放大,过了许久,才渐渐缓和过来。

莫琼面露哀色:「莫镜云当年卸去军务,隐居雪桑谷…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愧疚。他自以为坚守天下正义…到头来却害得挚友惨死。旧伤易愈,心疾难医,终究是抑郁而终。」

我冷眼看着莫琼,沉沉道:「若他心中真有挚友,便不会起兵而反,便不会杀了挚友唯一的亲人。」

莫琼叹息道:「他给过景成帝机会的。」

「什么?」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莫琼道:「两军对峙,他曾说…禅位为王,可永留邺都。离开…是那景成帝自己的选择。」

「离开…」 莫琼的措辞十分古怪。我狐疑得看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你究竟入了谁的梦?」

莫琼没有说话,眼神却是欲言又止。我静静看着他,空气忽然归于寂静。

你可能无法想象当地府寂静无声的时候有多么可怕。幽暗的环境中透着一股生锈般的味道,周遭潮湿阴冷,仿佛袅袅林的恶鬼就趴在你的身后,铜铃样的眼睛死死瞪着你。

「莫琼,到你了。」

忽闻一男声,我一个冷颤,回过头去才发现是送莫琼去投胎的鬼差到了。

「林大人!」

那鬼差恭敬同我拱手,而后看了一眼莫琼,问道:「是否需要…」

我摆了摆手:「不要耽搁正事…去吧。」

如今这时候,他不说我也不愿逼他。毕竟他是谁都好,所有事早已无从改变。那么知道或是不知道,又会有何分别?

我最后看了一眼莫琼,缓缓转过身去。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一声嘶哑的呼唤:

「阿姐…」

我脚下一顿,身子猛得颤了一下,缓缓回过头:「你叫我什么?」

莫琼好看的眼睛里盈着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一张开嘴,话未出口,泪就掉了下来。

我睁大了眼睛,在脑子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开始有了反应,酸涩的眼中忽然涌出一圈儿泪珠。

「我问你叫我什么?」 我盯着莫琼,问道。

莫琼喉咙哽咽,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笑意,涩声道:「阿姐,我终究是活不到那一天,无法改变过去,无法让你复生,也无法阻止莫家的悲剧。其实当我在这雪桑谷中见到姜叶颂的时候就应该明白,一切都该结束了。无论如何,还能再见到你。老天终究是待我不薄,是么?阿姐。」

「城儿…?」 我的嘴唇在抖,说出来的这两个字也含糊不清。

怎么会?莫琼怎么会是城儿呢?霍姚的胞弟,那年仅十九岁便战死于皇城的景成帝霍城,怎么会是莫琼…

那一刻我才忽然明白,莫琼在那过去的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莫琼入的梦又是谁的梦。宣庆十七年春猎,韩言赢给公主霍姚画那幅画的时候,真正的霍城也在。次日,霍城在春猎中中箭昏迷,足足两日才醒过来。

我一阵恍惚,回忆了许久,长长呼了口气:「那场春猎…那场春猎重伤后醒来的…就是你了…是么…」

莫琼眼梢微抖,颤声道:「我以霍城的身份留在过去,糊里糊涂过了梦中数年…可惜大梦初醒…时过境迁,我才明白他们要改变的过去究竟是什么,也终于恍悟我究竟犯下了怎样糊涂的过错。莫镜云,殷如惜…」

听到这两个名字,我还是不自觉得眉头一紧。

莫琼只是微微一顿,深深的一声叹息,微红的眼看着我,继续说道:「你们曾经那般要好的…是我…看错了症结…一心想着在三千年前找到破除诅咒的方法,因而荒废朝政…渐失民心。是因为我…才令你们分歧日增,终究分道扬镳。我不知道何为命运…若我没有回到过去…真正的霍城是否就已经死在宣庆十七年的那场春猎之中…又或者…若我能够作为霍城…去守护百姓、励精图治…后来的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我常常在想…为什么莫家这么多人,只有我能进入梦中?究竟哪里是开始?哪里是结束?究竟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看着脸色惨白,仿佛着了魔一样的莫琼,我喉咙一哽,抓着剑的手不自觉得晃了一下。

许久,我只是淡淡说道:

「霍城的生死不是你能够左右的。就像过去不因你而存在,未来亦不因你而改变。你是霍城也好,莫琼也罢,沧海一粟,怎可与天斗?」

我如此说着,不过为了让莫琼安心上路。他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也不愿多想。

于我而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背叛了就是背叛了,没有理由,不问归处。霍姚的一生如此,我林拂的鬼生亦然。

我提着剑走在黄泉路上,曼珠沙华透着暗红色的幽光,苍穹之下,显得格外扎眼。

这条路上走过太多太多的人,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终究是没有一人能够从此处折返,他们只能不回头得一直向前走,过了奈何桥,奔赴另一场人间。

【26】

临行前我见了阿摩寺最后的那个守印人。他见到我时十分害怕,微微张开嘴巴,许久说不出话来。费了好多口舌,他才肯相信,我并非那只恶鬼。

其实我也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再恶的鬼她敢来地府自投罗网么?简直天方夜谭。

我问那守印人:「你替何人守印?」

他答:「替我父亲。」

我很无语,又道:「此替非彼替,是’为了’的意思。我问你在为何人守印。」

守印人答道:「世世代代的功业,并不知具体是什么人。」

我又问:「那结印者是何人?」

守印人答道:「时过境迁,三千年前的事无从知晓。」

我冷笑,慢悠悠抽出我的剑左右晃了晃:「你既已经死了,你的秘密便成了地府的秘密。即便你在我这儿不说,异诡阁的骆无极总有办法请你说。可他不像我这么文明,也不想我这么有耐性。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守印人沉默片刻,听得真切,并深以为然,于是老实答道:「吾家世代替大周皇家守印。结印人传闻是名女子,名唤惜娘。」

我眯了眯眼睛。好一个韩言赢,好一个殷如惜。方才还听那莫琼说着殷如惜如何如何后悔,留给后人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原是转过头就把我的影子给结印在了冷冷清清的寺庙之中。

那守印人听说异诡阁骆无极要见他的时候,那是一阵哀嚎。一旁的鬼差吓了一跳,十分不解地看着我。

我轻轻笑了一下。恐怕这守印人很快就要知道,他是被我骗了。骆无极并非如我所说那般恐怖,而我口中那不文明的鬼是我,没耐性的鬼,也是我。

一切准备妥当,我与苏温便离开了地府。我这一路没怎么说话,苏温便也很识趣得沉默起来。

夜里,我与苏温在了无街歇了脚,正好赶得上最后几间厢房。

要说这了无街,其实就被活生生塞进阳间的一条鬼街,由地府管辖,隐匿于每一个义庄旁的老树中,为过路的鬼差和魂魄提供歇脚的地儿。

夜晚的了无街灯火通明,宛若白昼。鬼差们对酒当歌,舞女扭动着杨柳细腰,风姿迷鬼。

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十分安静的地方,客栈屋顶。这里的风有些怪,直往人眼睛里钻,我托着下巴静静一个人看着月亮发呆,任由那风揉捏我的脸颊和眼眶。可没过多久,苏温便提着一壶酒爬了上来。

「发呆不如喝酒。」 苏温笑着给我倒了一杯。

我接过酒,轻轻抿了一口,一阵风吹过来,连打了两个喷嚏。

「还在想雪桑谷的事?」 苏温问道。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将今日的事挑挑拣拣说与了苏温听。

听罢,苏温问道:「你劝他放下,自己却放不下了么?」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真的让莫琼改变过去,大楚不以那样的方式灭亡,而霍姚亦不以那样悲惨的方式死去。我现在会在哪里?还是现在的林拂么?」

苏温叹了口气,脱下斗篷披在我的肩上,轻声道:「虽然我不知道如果改变过去,现在会有什么不同。但我一直相信虽自天地开辟以来,天界掌生,冥界掌死,人之命运看似已定,然一切仍有变数,非天地所能控制。也正因如此,无论是人是鬼还是神,都想与命运一搏。谁知道呢?或许命运早已悄然改变也说不定。」

我看着苏温,如此温沉,竟又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苏温了。

苏温发现我在看他,眸光微微闪动,别过眼去,嘴角含笑:「可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我清朗俊逸,魅力不凡,可我不会找个官阶比我大的老婆的,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有病…」 我瞥了他一眼,转过头却笑了。

我这些年来在地府,见过太多太多的鬼,真正停下来说过几句话的寥寥无几。所以我常说,地府是冰冷的,鬼与鬼之间总有一道隐形的界限,你看不见,可它终究就在那里,一刻也不曾消失。

而如今苏温的出现让我忽然觉得,阴冷的地府也开始有了温度。

也许檀逢说得对,冰冷的不是地府,而是我们早就被时间风化了的那颗心。

【27】

自打作为霍姚死去,我已经三千年没有回到过邺都。无论是曾经的楚国,还是后来的周国,都已经不在了。如今的陈国皇姓为闵,在两百多年前定都兰宁,将邺都更名作邺阳,废弃了故宫。如今街头巷尾,人们只道邺阳阿摩寺所在原本是故宫中的一座长息塔,却没人记得,长息塔处原是一座长安殿,历楚国六代帝王,那后来被夷为平地的鬼宫也曾有过万邦来朝的盛世景象。

夜里,站在阿摩寺外,望着高高的塔尖,我一阵恍惚。苏温看在眼里,打开包裹翻来翻去,终于翻出了两个面具。他将玄色的戴在脸上,又拿着金色的贴近了我。

「这是做什么?」我本能得后退,手推着那个金色的面具,问道。

苏温道:「怎么,你想让那影子鬼瞧见你的模样,知道你就是霍姚么?」

我看着那金色的面具没有说话,但是缓缓松开了抗拒的手。苏温为我戴上了面具,随后绕到我的身后,将那带子慢慢系上,我感觉得到他的手交错着紧了紧带子,动作却很轻微。不知道为什么,苏温靠近我时,我好像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他的动作也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就好似这个场景在过去的千年中已经重复过无数次。

「苏温,你在第三号牢房多久了?」我边调整着面具,边问道。

「很久了。」 苏温说罢,身子向前,看着我笑道:「比你要久得多。」

苏温的脸靠得我很近,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珠儿是浅褐色的,圆溜溜闪着温柔的光,好似黄泉路上抬眼可见的璀璨星河。

我看着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当我发现的时候感到尴尬不已,于是嘴角猛地落下,恢复了往日平淡的神色,问道:「为什么留在第三号牢房?为什么留在地府?为什么…渡不过?」

我是个死胎,不能理解他们凡人口中的所谓难以割舍,因而也不能理解他们为何死后会因为渡不过而选择留在地府。

苏温轻轻笑了:「地府有什么不好?人间又有什么好?留在地府并不一定是因为渡不过,还有可能是因为渡得彻底,直接到了彼岸,不可以么?」

苏温说得好有道理,一时之间我竟无言以对,只会点头。

「走吧。」苏温向那塔努了努嘴。

塔内光线幽暗,从烛台可以看出原本的烛火应是不少,只是最后一个守印人死了,无人更换燃尽的火烛,只剩下一些到了底的还在苟延残喘,好似稍微溜进来一缕风便很容易将它们熄灭。

影子鬼如今已经破印,早就离开了阿摩寺,可这儿终究是她的老巢,不知何时她便可能返回来。我与苏温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那影子鬼,更倒霉的,或直接跟她撞个满怀。

其实这塔有些不同寻常,从外面瞧是座石塔,可塔的内壁嵌了一层玉。昔日也正因如此,韩言赢被指劳民伤财,骄奢无度。我虽厌恶他,可端着心客观来讲,韩言赢并非随意挥霍之人,况且既然他建塔是为了镇压霍姚的血,所有与这长息塔有关的一切便都不是偶然,而是为了霍姚而备。

「奇怪…」苏温忽然喃喃念叨起来。

「什么奇怪?」我问道。

苏温轻轻晃了一下头,四面环顾着,犹疑道:「这些烛台的摆放好像是有规律的。」

我看了一眼烛台,瞧着确实像是某种阵法排列。我点了点头:「应该是当年封印的一部分吧。」

苏温若有所思般看着那些烛台,摇了摇头:「不对。影子鬼既已破印而出,这些烛台怎么还会好好地排列在这儿?你看,消失或是熄灭的火烛明显是燃尽或是风熄,而不是被什么人强行冲破封印所致。」

看着眼前烛台,我蹙起了眉毛,仔细端详了许久,问道:「那你觉得是什么?」

苏温道:「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里除了封印还有过另一种阵法,不过看样子已经被荒弃了。」

「烧信回地府问问。」我说道。

话音刚落,我又改了口:「等等,骆无极那老贼总是遮遮掩掩,能说一句绝不说三句。我还是先问问阎王大人再说。」

苏温歪头看着我,问道:「阎王…不是失联很久了么?」

我叹了口气,摸了摸颈间的玉坠:「他自来是这样的,能找到的时候少,找不到的时候多。」

苏温问道:「既如此你还找他做什么?」

我解释道:「虽说他行踪不定,可是关键的时候他总会出现的。纵然每次脸色臭了些,言语难听了些,可三千年来,倒也没掉过链子。」

苏温笑了:「听你这意思也没少受他的气。」

我说道:「也不能说是受气。你也知道,他早被挖去了心肝,如何能以常鬼的心态去看待他?关键时候能出现就不错了,还想指望他和颜悦色么?」

说罢我看了苏温一眼,试探性问道:「你见过鬼王么?」

苏温点了点头:「上次雪桑谷见过一次。怎么了?说着阎王,无端又提起鬼王做什么?」

我咂了咂嘴,话在嘴里捂了许久,才终于说道:「就是上次,在雪桑谷的墓陵中,那鬼王瞧着好生奇怪。当时我并未在意,可回去仔细想想,越想越不对劲儿。」

苏温一愣:「哪里不对劲儿?」

苏温一脸求知,我顿时来了热情,正襟讲道:「如今咱们地府两位说了算的。鬼王和阎王,脾气都够坏,性格都够怪。可是你知道他们有何不同?」

「有何?」苏温眼睛一眨,静静竖起了耳朵。

我认真道:「他俩,一个冷、一个损。」

苏温微微张开嘴,脸上肌肉一抽:「谁…损?」

「明知故问!当然是鬼王。」 我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刚才那些关于阎王的事儿我算是白讲了。

「具体怎么说?」 苏温又问道。

我详细剖析道:「阎王我太熟了,他没有心,所以冷淡凉薄,永远不能感同身受,他说话从来是照着心口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那么一下,就能让你死透了。但鬼王可不同。我虽说没见过他几面,可昔日在地府宣琅殿外我也是同他说过许多话的。他说话那是笑里藏刀并上冷嘲热讽,他可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完事儿了,他是拿把刀反复插入你的腹中,刀刀见血却刀刀不致命。所以这鬼王,不是冷…而是损啊!」

苏温张了张嘴,想说出一个「损」字却始终没说出口,嘴巴嘎巴了两下,又闭上了。他似乎对我的讲解感到十分无语,无奈问道:「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眸光一闪,寒色飘过,煞有介事道:「当日雪桑谷那个鬼王…人狠话不多…口吻听着相当熟悉,怎么听着、瞧着感觉都是阎王。」

苏温点了点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干什么?」我心里一颤,向后退了两步。我也不知道我在躲什么,但当他的手触摸到我额头的那一瞬间,我就似过电一般,脑海里骤然闪现出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睛。

还好苏温没瞧出我的异常,只是说道:「我看看你是不是烧坏了脑子。阎王无缘无故假扮鬼王干什么?鬼使神差…邪了门儿了?」

凉风幽幽过,我边四顾着,边压着嗓子道:「别不信,鬼也要信邪。先不说阎王怎么回事儿。不瞒你说,我总觉得鬼王那小子是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如今还不知道在哪儿盯着咱们呢。」

我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鬼王对我是步步紧逼,招招精准打在我的命门。而且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哪步棋,显得我十分被动。

「神经病…」苏温十分嫌弃地看着我,伸手奔我前胸而来。

我猛地双手交叉挡住前胸,瞪眼道:「你干什么?」

苏温一脸无语,一把从我交叉的缝隙中拿起挂在前胸的玉佩,强行塞到我手里,一字一顿说道:「抓紧时间问阎王。」

微微愣了两秒,我便火速反应。

「动手动脚、鬼鬼祟祟、居心不良。」 我冷声说罢,又瞪了苏温一眼,握着玉坠转身而去。

背后的苏温没有再说话,好一会儿才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我的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了一个胜利的弧度。

地府三千年,我总结出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所有的情绪都是相对的。例如,只要你高兴,希望你不高兴的人就会不高兴。只要你不悲伤,希望你悲伤的人就会悲伤。同样的,任何奇奇怪怪的场合,只要你不尴尬,那尴尬的永远都只会是别人。

【28】

果不其然,不出我所料,阎王大人依旧没有响应我狂风暴雨般的呼唤。

我一回头,便看见苏温抱臂看着我,仿佛在说:我说什么来着?

可就在我放下玉佩的前一秒,那边忽然传来非常寡淡的声音,只有三个字:

」干什么?「

我一阵惊喜,嘴巴贴着玉佩道:「阎王大人,您可算在了。我想打听个事儿。」

「说。」 阎王大人惜字如金。

我看了一眼苏温,对着玉佩把阿摩寺的事儿全都说了一遍,又将眼前烛台的排列和猜测全都形容了一遍。

玉佩那一边阎王有一阵子没说话,而后说道:「给我看看。」

于是我通过玉佩开了天眼,给阎王看了这塔中的景象。

看罢,阎王说道:「你不是和骆无极已经打听过了么?」

「嗯?」 我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阎王又道:「雪桑谷的时候你不是已经打听到了那愈生还阳之术了么?虽然不是全部,但你眼前所见就是那术法最基础的排列。」

我与苏温对视一眼,愕然问道:「这是那个诡术?」

问出口,我的脑海里忽然就回想起一个事来。之前在雪桑古苏温问过骆无极关于干尸的事情,骆无极的回信中写到,三千年前有一个皇帝痴迷这种邪术,遍寻天下奇人异士为其炼制丹药,最后真的成功了。

韩言赢…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仿佛被谁掐住了喉咙,再也不能呼吸。那三千年前修炼诡术的是韩言赢?他为何在这长息塔中修炼愈生还阳之术?殷如惜将霍姚的影子封印在此,是为了以戾气和怨念为养料,修炼诡术么?韩言赢难道想要长生不老?

听我许久没有说话,阎王那边忽然问道:「你和谁在一起?」

「苏温。」我说道。

阎王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阎王大人…还在么?」我试探性问道。

许久玉佩那边才传来阎王短促有力的几个字:「尽快办结,速回地府。」

「是。」 我应了一声儿,便再也听不见玉佩那头有任何响声。

我放下玉佩,仔细端详着苏温,给苏温瞧得直发毛。

「你这么看着我看什么?」 他摸了摸脖颈。

「你是不是得罪阎王大人了?」 我眯了眯眼睛。

「啊?」 苏温蹙起眉毛:「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出此言?」

我冷哼:「怎么刚才一提起你,阎王大人就无语凝噎了?听着脸色也是不大好看。」

苏温感觉莫名其妙,瞪眼道:「无语凝噎就算了,脸色不好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我一脸平和,解释道:「我与阎王多少年的交情?都不用看见他的脸,听着声音自然就能分辨出他的神色。」

苏温看着我,眉心微微皱着,眼睛一眨不眨,说道:「你是不是喜欢阎王?」

「当然喜欢。」 我无语至极:「阎王给我养大,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你?」

苏温面露愠色,我也不知道他在气个啥。他点了点头,冷笑了一声儿:「阎王没有心,你还指望能嫁进阎王殿么?几万年来,我还没见过阎王娶亲。」

「谁说要嫁给阎王了?你思想怎能如此龌龊?」我一脸愕然,十分嫌弃地看着苏温。

忽然,我觉出不对劲,抬眼盯着苏温道:「几万年…你说几万年?地府至今不过一万两千年,先有地府而后有阎王,你为何要说几万年来你没见过阎王娶亲?」

「我就是个比喻,你咬文嚼字有意思么?」 苏温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苏温不对劲,他很不对劲,他不对劲其实已经很久了。他究竟死了多久?一张嘴就是几万年,说的好似地府在他便已经在了,甚至于他比地府存在的时间还要久。

我给异诡阁烧了信,问了些琐碎的信息。又趁着苏温不注意,给檀逢烧了封信,请他暗中帮我查查苏温的身份,并嘱咐切不可打草惊蛇。

【29】

长息塔中一定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但当我真正在这塔的最顶层看到那口冰棺的时候依旧震惊得待在原地,无法动弹。那冰棺里躺着的人,面容栩栩如生,肌肤看着剔透光滑,除了没有一丝血色外,瞧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提着剑小心翼翼得走过去,明知道我自己就这么站在这里,我竟还是有些害怕霍姚会突然从那口冰棺中坐起来。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保存霍姚的尸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喃喃自语,口中不断哈出凉气。

苏温没有说话,他似乎没有我这般震惊,就像看惯了大场面一样。

「他们要用霍姚的尸体做什么?这又是什么邪术?」我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人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苏温看着冰棺,缓缓道:「你就没想过,也许韩言赢施诡术,是为了让霍姚复生么?」

「复…生?」我蹙眉盯着苏温,语气冰冷:「你疯了么?是他害死霍姚,又为何想她复生?他惧怕她到何种地步,竟不惜毁了长安殿,起座长息塔镇压亡魂。你跟我说,复生?」

苏温镇静地看着我,淡淡道:「可是霍姚终究是自尽而亡。」

我冷笑:「没错。可就算她不那么做,韩言赢也已经备好毒酒。与其那么悲惨死去,她宁可将诅咒永远留在长安殿,让他韩言赢日日难安。」

苏温问道:「那杯毒酒霍姚既没有喝,又怎知喝了就真的会死?」

一时间我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一声接着一声无语的大笑,眼泪都笑得夺眶而出。我伸出剑,隔空点了点苏温:「强词夺理,简直强词夺理。你这样帮韩言赢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他。」

苏温幽幽道:「我只是探讨这种可能性。三千年了,我以为你可以跳出霍姚来看待这件事。可如今看来,你还是带着她的情绪,总归是有失偏颇。」

我喉咙一哽咽,无从辩解。

苏温见我不说话,便接着道:「你看这冰棺,再看霍姚的尸身,明显就是岁岁朝朝得被人好生照看着。还有,你看她的额头。」

我顺着苏温所指看了过去,只见霍姚尸身的额头上有一指甲盖儿长的血痕。

苏温道:「如果韩言赢真的害怕诅咒,为何不一开始就索性毁了霍姚的肉身?还要打造冰棺,施术贮存?看那血痕,想来此前那影子鬼应该就被封印在霍姚的尸身中。既是为了封印,封印在何处不可,非要用肉身做皿?」

我盯着霍姚的尸体,问道:「你想说什么?」

苏温沉了口气:「我想说封印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前韩言赢召集了许多凡间术师,他们在殷如惜的带领下施以诡术,为的就是令霍姚复生。只是不知这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只生出一丝执念,化为影子,成了恶鬼。于是他们不得不将它封印在霍姚的尸身之中。至于为什么一定是霍姚的尸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苏温顿了顿,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沉缓说道:」因为他们…起码是韩言赢还抱有一丝奢望,奢望着有朝一日诡术能够成功,那大楚的长公主霍姚,还能够借尸还魂,再回人间。」

我的身子猛得一颤,大脑随之一片空白。我所笃信了三千年的事情,怨恨了三千年的人,为何在苏温口中,竟成了全然陌生的模样?在他口中,三千年前的那个故事里,我方若只是一个什么也看不懂的过客。

正晃神功夫,地府的回信来了,我接下黄纸攥在了手中。接着缓缓抬起头来,握紧了手中的剑,寒声说道:「走吧,去找那影子鬼。」

苏温蹙眉:「离开阿摩寺就犹如大海捞针,要去何处找?」

「她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执念。她的执念,就是韩言赢,所以有韩家后人的地方,她就一定会出现。我方才烧信问了韩家后人的事,异诡阁已经回信,我们应该启程了。」

说罢我率先迈开了步子,向塔下走去。

「等等…你确定霍姚的执念是韩言赢,而不是皇位…或者…别的什么人?」

苏温的声音微微颤着,听着十分古怪。

我侧过头:「什么别的什么人?」

苏温叹息道:「我只是听闻霍姚与那裴玄度有着很深的牵绊,裴玄度之死韩家多少脱不了干系。我以为霍姚会迁怒于韩言赢…后来嫁给他也是为了她弟弟的江山,为了给裴玄度报仇。难道她真的爱过韩言赢么?」

说罢,苏温摇了摇头:「不对,雪桑谷墓室中的那幅画,霍姚的眼睛里充满了漠然与冰冷。那不是爱,而是恨。她在裴玄度没有死的时候就恨上了韩言赢,之后又怎么会爱上他呢?」

我沉默片刻,随后冷声说道:「霍姚的执念,没人比我更清楚。鬼王他如此辗转也要让我接下这任务,不就是想要我心甘情愿揭开这伤疤?爱也好,恨也罢,如今我说霍姚的执念是韩言赢,那便就是韩言赢,你难道会比我更加清楚么?」

苏温微微一愣,许是没想到我的脾气为何忽然如此乖戾起来。

幽暗之中,我看着苏温倒映在地上的影子,眼中露出寒色。从没有人告诉过他当年的那幅画是韩言赢所画,也没有人告诉过他韩言赢画那幅画的时候裴玄度还没有死。苏温所知道的好像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在地府的时间也比我想象得要更久。了无街客栈的屋顶上,那片刻出现的信任,仿佛成了一个笑话,片刻之间便土崩瓦解。此时此刻甚至让人恍惚,那样的温暖似乎本就从未存在过。

「走吧。」 许久,只说了这两个字,我便提剑向塔下走去,一路上再没有回头。

苏温的步子很轻,我知道他就跟在我身侧不远的地方,可在幽暗的塔中,他始终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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