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踩着姐姐尸骨上位的贵妃,侍寝当夜,皇上捏着我的下巴冷笑道:「你不配有朕的孩子,也不配做第二位周氏皇后。」
一
我叫周茹,含辛茹苦的茹。
身为后宫中万人之上的贵妃,人如其名,每天都过得很辛苦。
早上,我带着圣旨去宗人府,告诉二皇子他已经被皇上废为庶人。
中午,我又捏着鼻子进了慎刑司,按照皇上的命令指挥下人把德妃的尸体丢到乱葬岗喂狗。
下午,我命太医给各宫妃子把平安脉,听到没有人怀孕我长舒一口气。
晚膳,我往宣政殿送去虎鞭汤。皇上白天在朝上「精」疲力尽,晚上在床上力疲精尽,实在需要好好地补补。
半夜,我也不得安歇,守在宣政殿前等太监送侍寝的妃子出来,亲自递上一碗避子汤。楚楚可怜的美人含泪喝下,还要三跪九叩、千恩万谢:「谢贵妃娘娘赏。」
真是充实的一天。
做完这一切,我才有空去御花园散心,好巧不巧碰到太子杨晟射箭。黯淡的星光下什么都看不清,他却将六钧弓拉得如同满月,一松手长箭离弦,正中靶心。
我忍不住赞了声「厉害」,惹得他回头与我对视:「总不及贵妃娘娘在后宫耀武扬威厉害。」
他对我从来都没有好脸色,哪怕他是我姐姐的儿子,需要叫我一声「小姨」。
而我也哑口无言,哪怕我的耀武扬威全都是为了给他铲平障碍。
我出身燕郡周氏。
我的姐姐便是素有贤名的周皇后,曾陪皇上征战天下。皇上对她情深义重,一双儿女膝下承欢,唯一的缺点就是死得早,撒手把年幼的大公主和太子留在深宫。
周家便想往宫中再送一个女儿做继后,挑来拣去只有我合适。但我只是个庶女,周家人担心我有异心,他们看着我跪在父亲的牌位前发毒誓会扶持太子登基,又饮下一碗红花后才放心送我入宫。
皇上也不喜欢我,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封我为贵妃,却从未碰我。
周家人来信骂我没用,宫里人讽刺我踩着亲姐姐的尸骨上位照样被皇上厌弃,逛个御花园都能听到妃子说闲话。
我和颜悦色地听完才走到她面前,她吓得面如死灰,被我下令掌了嘴后梨花带雨地找皇上做主。皇上捧着她的脸端详良久,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够狠,不愧是她的妹妹。」
然后,他将自姐姐薨逝后便被封存的凤印交给了我。我捧着凤印琢磨半天,这皇上大概是有抖 M 倾向。
二
想明白了后,我开始在后宫作福作威。
先是下令所有妃嫔不得亲自抚养皇子、公主,皇家子孙要一律送到荟萃宫教养,又大张旗鼓地给侍寝的妃子灌避子汤。
横行霸道了三年后,我再没听过嘲笑和谩骂,所到之处都在夸贵妃娘娘贤良淑德。
唯一的不顺心就是经常在皇上和太子那里碰壁。
皇上对我的定位是姐姐的替身,奈何我长得不像姐姐,他对我这张脸深恶痛绝,更别提碰我了。不过我的目标是做贵太妃,搞不定老子还搞不定小子吗,我信心满满地回头,发现自己还真……搞不定杨晟。
他比他的父皇还要厌恶我。
我亲手给他做的衣服被他拿去做猫窝,收罗的古籍被他当逗猫棒使,送去的羹汤更全进了他的猫的肚子。
终于有一日我给他送绿豆莲子羹的时候,他让我进了宫殿,却当着我的面将汤喂了猫。那只被我间接养得油光水亮的肥猫抽搐几下倒在了地上,七窍流血。
我目瞪口呆:「哪来的毒?」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心下一凉,赶紧解释:「你是姐姐的儿子,我是你小姨。我怎么会害你?」
「陈妃膝下有皇长子,德妃有皇次子,宫里想做太后的女人有多少,就有多少人想借你的手除去我。」他将碗一丢,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我,「偏偏你蠢,主动地给他们制造机会。」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一直以照顾、保护他自居,却忘了自姐姐离世到我入宫中间隔了整整五年,这五年间的明枪暗箭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应付。
他最后甩给我一句「以后离孤远点」,便让下人把我请出东宫。我心有不安,在门外徘徊,看到小太监将死猫扔进了远中荷塘。这只猫杨晟养了五年,据说钟爱至极。
看来他与生俱来就有帝王冷酷、薄凉的天赋,我应该高兴才对啊。
三
但我才疏远杨晟不到半月,堂兄一封家书飞进宫中,要求我不择手段地让杨晟把我当亲娘看待。
我捏着信纸翻来覆去地看,只觉得字里行间歪歪斜斜地都是六个大字——你不行就换人。
他们神仙斗法,结果我里外不是人,我还真想给堂兄回一句「你行你上」。
我又开始硬着头皮提着各色礼物在东宫外晃悠,成功和除了杨晟之外的东宫所有活物混了个脸熟。一位王姓的侍卫大哥体谅我,辛苦地给我出谋划策,说:「贵妃娘娘您晚上来,我帮您翻墙进去,太子总不至于把您赶出来。」
我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当晚踩着他的肩膀翻进东宫,可一站稳便立刻汗毛倒竖——
院子里静悄悄的,杨晟的寝殿中却传来女子的娇喘与衣料摩擦的暧昧声响。
仿佛烟花在脑子里炸开,我直接踹开门,杨晟在床上正襟危坐,面色潮红、双目微闭。衣衫半褪的美人用白藕似的双臂环住他的脖子,见我来了立刻花容失色地跪在地上求饶。
我抬手给了她一巴掌,盛怒之下没把握好力度,她娇滴滴的小身板承受不住,双眼一翻竟昏了过去。而杨晟这时候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腕,似一块烙铁烫得我仰头和他对视。
他双目通红,剑眉高鼻,活脱脱皇上年轻时的模样,声音沙哑:「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你怎么现在才来?」
「你说什么?」我云里雾里,脱口而出。
他却欺身而下,呼出的热气打在我的耳垂处。我浑身上下顿时爬满了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打了他一巴掌。
他的动作终于停住,左颊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指印,眼神也渐渐地清明起来,松开我的手整理衣衫:「贵妃娘娘怎么在这里?」
王侍卫嘱托我做梁上君子要低调,我看了看杨晟脸上的巴掌印,真是实力不允许我低调。尴尬笑了两声后火速转移话题:「这个女的哪儿来的?谁给你下的催情药?」
他扫了一眼地上的美人,朝我冷笑:「除了我自己,宫中每个人都有可能?」
看样子他连我都信不过,这是意料之中,但我还是忍不住难过。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五岁那年母后灵前你对我说会保护我,我等了又等,可你在哪里?你用行动告诉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却又问我为何不信你。」
我终于明白了他对我的厌恶从何而来,但解释已无用,我只能承诺:「我不求你信我,但敢害你的人,我必将她碎尸万段。」
四
我用一盆冷水泼醒小美人,送她去慎刑司参观半日,她吓得面无人色,麻溜地吐出了幕后主使是德妃。
德妃是二皇子生母,之前天天和姐姐叫板,现在日日同我作对。堂兄在家书中提醒我,要避其锋芒。
可她居然敢害杨晟,我只能请她去死一死了。
呃……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我苦思冥想了半月还是没能想到万全之策,倒是把姐姐赠送我的匕首磨得锃亮,吓坏了贴身侍女水月:「娘娘,宫斗是借刀杀人,不是亲自动手。」
最后,居然是杨晟史无前例地约我去钟楼。此处偏僻寂静,站在楼上刚好能将一些荒废的宫殿尽收眼底,适合撞见秘密。比如云鬓华服的美人和宦官互诉衷肠,轻轻地相拥。
正是德妃和她宫中的总管太监苏公公。
我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侧头与杨晟四目相对的那刻忽然就明白了,他是想借我的手除去德妃与二皇子。
我真的想告诉他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是姐姐的儿子,我怎么可能拒绝他?
但我只是朝他道了声谢。
多谢他的提醒。
我又用了半月时间谋划,借给姐姐祈福之名将皇上引去荒宫。自己事了后拂衣而去地回了寝殿,深藏功与名地念了句:「佛祖,求你老人家保佑德妃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
第二天传来消息,苏公公被皇上下令凌迟。
而德妃是由我亲自送上路的。我特地告诉她,虽然苏氏因为树大根深并未受牵连,但二皇子已被废为庶人,然后慷慨地将白绫鸩酒和匕首一字摆开,请她随意挑选。
她素裙散发,全然没了平日的咄咄逼人,竟然平静地对我微笑:「我嫁给皇上时才十五岁 ,他给我读诗弹琴,手把手地教我练字。当时我以为他爱我,原来不过黄粱一梦。」
君心信不得,君情靠不得,君王爱不得。她终究明白得太晚。
德妃死后不久便是三年一度的选秀季,而杨晟也已满十五岁,需要定下太子妃。这对父子上行下效,一个拉着我的手夸贵妃贤惠,将大选交给了我操办;另一位皮笑肉不笑地说:「贵妃慈爱,太子妃人选全靠贵妃定夺。」
于是,每天上午我顶着慈爱的笑在御苑给自己挑儿媳妇;下午挂着贤惠的名在储秀宫为自己选情敌;晚上还要雨露均沾地关心一下妃子们的身体健康,在莺莺燕燕里忙得晕头转向。
曾经堂兄也向姐姐提议送几位周家的女孩入宫,被姐姐一口回绝:「这不得见人的地方留我一个人就够了,我们家的姑娘要嫁就嫁自己喜欢的人。」
如果姐姐知道我终究还是入了宫又该做何感想呢?我这样想着,不觉失了神,对上了下方跪着的秀女的目光,竟怔怔地坠下一滴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姐姐——」
水月连忙推我一把,我这才回过神来。这位秀女长了一张和姐姐八分相似的脸,但眉宇间多了些柔顺,少了些淡然,的确不是姐姐。
而且她姓苏,是德妃娘家旁支的女儿。二皇子党刚刚倒台,这实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可好巧不巧,皇上刚好消食遛弯到储秀宫,看到她不由微怔片刻,低声唤姐姐的闺名,问是你吗。
肯定不是啊,我在心中默默地回答,暗道一声:麻烦大了。
她被皇上封为婕妤,当晚便承了宠,第二天一步三摇地给我请安,我在正座上笑得温婉大度,用一碗避子汤让她明白了「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五
苏婕妤……哦不纯妃,创下了开国以来后宫史上最快的升迁记录,进宫不到半年连跳两级,被封为纯妃。中秋家宴,她坐在皇上身侧,连我这个贵妃都被压了一头。
纯妃被皇上改名苏簌。
更巧的是,我姐姐闺名周素。
纯妃给皇上喂酒,皇上哈哈大笑地将她揽进怀中:「朕的好簌簌。」
我喝多了酒犯恶心,闻言一口吐在裙子上,被人搀去后殿更衣。回来时刚好听到纯妃撒娇,说团圆之夜没见到二皇子实在遗憾。
皇上满口答应,承诺马上让二皇子进宫,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晟一眼:「太子以为呢?」
杨晟面色平静,从容不迫地起身朝皇上敬酒:「儿臣也常常思念二哥。」
他坐下时目光与我有一瞬交集。我察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心便扑腾腾地跳,夜半三更还是觉得心神不定,一个人去了御花园。
果不其然,我看到了在荷塘中挣扎的纯妃,以及不远处木亭中云淡风轻地坐着喝茶的杨晟。
我顾不得许多,冲上去连珠炮般质问:「是你推的她?她有没有看到你?你又为何不走?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他慢条斯理地递给我一杯茶,「我不是在等你吗?」而后抬头与我对视,「等你为我顶罪。」
他已经不再是跪在姐姐灵前的小孩子了,皇宫将他的眉眼磨得深不可测。我想到一年前的美人与催情药,真的是德妃动的手吗?
茶水很烫,我的心却凉了半截,喃喃自语道:「晟儿,你利用我?」
他却发出一声嗤笑,上调的眼尾极其漂亮,声音却毫无笑意:「当然,还挺好用的。」
「别人能利用你给我下毒,我为什么不能利用你?我说过让你离我远点,你偏不听主动送上门来,我为何不用?」
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表示我会收拾好残局。他不知道,我并不介意他利用我,我只是难过他从来不肯信我,什么都不肯同我说。
巡逻的侍卫把纯妃救了上来,站在湖边看热闹的我被当作嫌疑人带到了皇上面前。
纯妃果然没看清谁推得她,靠在皇上怀里楚楚可怜地流泪,时不时用畏惧又惊恐的目光看我。
呵,这欲语还休的精湛演技,就差指名道姓凶手说是我了。相形之下我就朴实多了,爽快地承认:「是臣妾推的。」
皇上脱下外袍披在纯妃身上,转头捏住我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眯着眼看我,被我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因为她不配长得像姐姐。」
他闻言,眼神忽然变得幽深起来,我便知道自己赌赢了。
最后在纯妃柔弱又不甘的目光中,皇上只罚我禁足半月。
只是我没想到,杨晟会来看我,他支腿坐在屋脊上居高临下,背后是漫天星光,可他的笑竟比星光更耀眼:「周茹,你为什么要帮我?」
答案太过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姐姐的儿子。可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不知道为何面色一冷拂袖而去,只给我留下一句话。
「不要信我,我也不会信你。我和你最好,毫无关系。」
禁足解除时刚好赶上秋狩,皇上带着妃嫔、皇子浩浩荡荡地前往西郊。纯妃柔若无骨地靠在他怀里讲先皇后当年三箭逼退两万敌军的旧事,说自己仰慕先皇后的风姿,而后又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什么无福得见,实属憾事云云。
而后她话锋一转指向我:「听闻贵妃娘娘的骑射是先皇后亲手教的,不知臣妾是否能饱饱眼福。」
皇上被她说得五迷三道,我就倒霉了,赶鸭子上架般地被迫上马。更倒霉的是,马居然不听我的使唤,自己很有想法地跑进密林。
察觉到不对劲,我当机立断跳马,几乎同时一支箭擦着马背而过。
好家伙,我之前以为纯妃是用眼泪当武器的白莲花,谁知道人家竟是真刀真枪、掀桌搞刺杀的真大佬。终究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这样想着,马蹄「哒哒」而过,上面的人将我拉上马背,居然是杨晟。
我很惊讶他会来救我,更怕刀剑无眼误伤他,催促道:「晟儿你别管我,我会连累你的。」
他只是冷笑:「不必摆出这副假惺惺的样子,你我都很清楚,你根本不是我的小姨,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像父皇根本不爱母后,他恨她。而你入宫,也根本不是为了我。」
我听得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作答,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六
我本不该姓周。
我母亲是周国公后院中一个不甘寂寞的小妾,和小厮私通生下了我。
我本来该和母亲一样被沉塘溺死,是姐姐救了我。我的身世在周家不是秘密,父亲每次看到我就大发雷霆,所有人都骂我杂种、骂我贱人,只有姐姐对我好,她教我读书写字,亲手将我抚养长大。
皇上也的确恨姐姐。
因为朝中周家树大根深,每次他发布政令,总有大臣问他皇后是何看法。
之后哥哥战死沙场,姐姐忽然病重卧床,他甚至不许任何人探望。
哥哥死后不到一年,姐姐也撒手西去。皇上却忽然像吃错药一样,在她的葬礼上生生咳出一口血来,差点儿哭昏过去。
真是可笑啊,姐姐生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死后却成了白月光、朱砂痣。
可又有什么用呢?姐姐已经死了。
又有什么用呢?他依旧对杨晟不闻不问。
我入宫也的确另有目的。
我从不肯相信当年在沙场上睥睨三军的姐姐死于疾病,我要查出她的死因。
我要为她报仇。
杨晟还是带我逃出了密林。这次刺杀以几个背锅侠的死草草结案,一方面因为纯妃的枕头风实在厉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公主杨宁在秋狩猎场居然对承恩公萧靖一见钟情。
杨宁是姐姐和皇上的嫡长女。
至于承恩公嘛,他生了张让万千少女见之思春的脸,杨晟和他比都逊色三分,又文武双全。可惜他姓萧,前朝国姓那个萧。皇上拿他这个前朝太子当吉祥物,好吃好喝地养着,可并不代表舍得将爱女嫁给他。
但杨宁很固执,在雨中跪求皇上。
我理所当然地被皇上安排去劝说,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我也没什么好办法,给她撑了把伞,说些「你是公主,不能只顾情爱」之类的车轱辘话。
她等我说完才平静地看向我,双眼又深又沉:「可我就是喜欢他啊。不追求情爱又能追求什么呢?母后倒是没耽于情爱,也不是被父亲背叛、被丈夫背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伞柄从手中滑落溅起一片雨水,我愣愣地盯着她:「你知道你母后是怎么死的?」
她垂眉摇头:「不知道,但我记得很清楚,她下葬时那座镶金嵌玉的梓宫里,根本没有母后的尸身。」
我忽然想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之前我一直以为姐姐死于后宫的阴谋,可除了皇上谁还有能力这样瞒过天下人,原来他是真的恨姐姐,恨到不给姐姐活路。
我只觉得自己跌入一团不真实的云中,浑浑噩噩地来到杨晟面前。他正在读《淮阴侯列传》,问我有何事。
我死死地盯着他:「杨晟,你想做皇帝吗?」
他微屈的五指猝然握紧又松开,狭长的凤眼挑开势在必得的光,七分像皇上,三分像姐姐。
他没说话,却已经用眼神回答了我,我一字一句地向他郑重承诺:「我会帮你,杨晟。」
「我定亲手将杨越从皇位上拉下来,我要将他拉进地狱。」
七
杨宁从宫外来信时,皇上正和我待在一起。通报的小太监只能见到我,战战兢兢地回话。
我知道他在怕我,也清楚他一定在心里骂我「妖女」。
这是我下决心为姐姐报仇的第三年,也以「妖女」之名被骂了三年。因为皇上一反常态对我十分迷恋,我日日伴君左右,是真正的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据说百姓一提到我便哀叹周氏家门不幸,百年清誉、满门英烈全败在我这个狐媚子手上。
我笑着听这些骂声,转身给皇上送去一碗神仙汤。
越是雄才大略的君主越难以拒绝长生不老的诱惑。更何况神仙汤又名忘忧汤,甜腻的香气里据说藏着凡世求不得的极乐世界。
不过我在里面又加了一味药,具有成瘾性,长期服用会使人神志不清。我便用这种药控制了皇上,他在神仙汤颓靡的气味中醉生梦死了三年。
想到他曾戎马倥偬的铮铮铁骨正在被我一寸寸地捏碎,我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杨宁此次来信是因为丈夫薄幸,尽管她的丈夫就是她在雨中跪求来的承恩公萧靖。
他厌恶杨宁的姓氏和血脉,将国仇家恨全发泄在了她身上。新婚夜,他将杨宁晾在婚房上了一个粗使丫鬟的床,后来又勾搭上了杨宁的贴身婢女。
偏偏杨宁是娇养长大的姑娘、云捏雪做的人儿,一阵风就能吹倒,气急了也不过说话的声音大些,连仗势欺人都不会,所有的委屈都自己一个人吞。
若非她被折磨到小产,估计也不会向宫里写信。
我看完之后怒气冲冲杀向公主府,一进门便看到萧靖狼狈不堪地倒在庭院中,杨晟箭袖轻袍,手中的三尺长剑正对着萧靖的咽喉。站都站不稳的杨宁被内侍搀扶着,泪眼盈盈:「晟儿,你不能杀他。」
我的一腔怒火被她的泪浇灭,只余叹息。
我走过去抓住杨晟的手腕迫使他收剑:「晟儿,陛下未做决断,你的确不能自作主张。」
杨晟从唇缝挤出一声嗤笑,轻蔑地看了萧靖几眼,而后将目光对准了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正握着他的手,连忙收回来。
杨宁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面色依旧苍白如纸。我脱下鹤氅罩在她身上,恨铁不成钢道:「宁儿你糊涂啊。」
她低低地咳了几声,我赶紧扶着她回到房中,还是忍不住对她道:「当年你二姨母,也就是我和你母后的堂姐,她丈夫是个不成器的,整日流连花街柳巷,还嫌弃她只生了个女儿。你知道你母后得知后是怎么做的吗?」
「她带着我直接去青楼把那个混蛋从花魁身上揪了下来,混蛋衣衫不整,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你母后刀起刀落,阉了。你母后说他既然敢嫌弃我们周家的血脉,那他就不配再有孩子。」
杨宁听后沉默良久,朝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可我不是母后,也做不了母后。我只是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满腹的道理和说教终究还是败给了她这一句话。
晚上我去见了皇上。他刚刚服完神仙汤,正躺在软榻上散热,衣襟敞开露出松弛的胸膛。纵使他贵为君王,也逃不脱英雄迟暮。可他的眸中却时不时闪过少年才有的光,如见故人,喜不自胜。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纱帐后挂着姐姐的画像,桃花马上石榴裙,红装潋滟、眉目胜雪,与真人等身高,影影绰绰,似故人归来。
我在心中叹气,将萧靖与杨宁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却始终痴痴地盯着姐姐:「素素你瞧,居然有人敢欺负咱们的女儿。」
他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可又怎么抓得到?无力地从半空中垂下:「素素,你怎么不说话啊?是怪我把宁儿嫁给姓萧的那个混蛋,还是怪我没保护好宁儿?」
他垂下的手忽然暴起青筋,眼神变得凶狠,咬牙切齿道:「朕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他居然敢作践朕的女儿。素素你别气,我去把那个畜生活剐了!」
他说着便挣扎着起身要去拔床头的王剑,但药劲未过,他又跌落回榻间,不住地喘气,四下张望,看了一圈又一圈,眼中带泪:「素素,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你别走——」他伸手拿起剩下的半碗神仙汤一口饮尽,手一松玉碗滚落在我脚下,他也发出一声长长而满足喟叹,又安稳地躺在软垫上。
神仙汤甜腻的香气胀满宫殿,他溺在其中,嘴角是梦幻般的笑。
我转身离开,轻轻地拭去眼角一滴冷泪。
我才不会可怜他。
八
我带着皇上要活剐萧靖的口谕去找杨晟,他正坐灯下批阅奏折,墨发被玉冠扣得严丝缝合。
自皇上日日地泡在神仙汤里后大多数政务便由他处理,东宫的灯几乎夜夜亮到天明。
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五官被前朝与深宫磨砺得愈发棱角分明。他不爱笑,深不可测的双眼中总含着若有若无的讽刺,却依旧是丰神俊朗的。
按照旧例,他十六岁就该立太子妃。皇上亲自给他选了江左吕氏的女儿。
后来皇上渐渐不理朝政,杨晟便以国务繁忙为由将婚事一直拖到现在。
我忍不住轻轻笑出声,引来杨晟的目光:「你来做什么?」
我将皇上的意思转述给他,他却扔给我一本奏折,不用看便知道是骂我的。
言官每天的上书一半在劝皇上雨露均沾,另一半便是引经据典地明讽暗讽我这个贵妃,骂了三年居然不带重样的。
杨晟见我没反应,眉以侵略性的弧度挑起:「你别做太绝,最好给自己留条后路。」
我摇头笑道:「放心,我不会死在杨越前头。就算死,也是为了给我姐姐报仇,与你无关。你不必觉得愧疚。」
这句话却不知道怎么触怒了他,他忽然一挥手,訇然巨响后奏折散落一地,他于其中缓缓抬头,眼中流出近乎野兽般掠夺的光,像网一样将我捕获。
我下意识错开他的目光,却听到他问:「可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敢让母后看到吗?」
我敢吗? 让姐姐看到她当作掌珠、精心呵护的妹妹在深宫中腐烂发臭?
她若真泉下有知,大概会痛心疾首、扼腕叹息吧。
我最后一次见她,她亲手为我带上一支梅花簪,对我说:「以后姐姐怕是不能总陪着你了,但你也不能委屈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的确不敢拿如今的模样去面对她,可是——可是,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为她报仇。
当晚是王侍卫亲自把我从东宫送出的,他担忧地问我「还好吧」,我勉强地笑了笑,第二天便发起高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殿外下着鹅毛大雪,积雪落下的「簌簌」声响令我想到姐姐。
她生杨晟时受了很多苦。皇上被人暗杀九死一生,身怀六甲的姐姐亲自照看他却动了胎气早产,几乎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刚出生的杨晟软软的一团,哭声比猫叫还细,让人疑心下一刻他就会死去。十岁的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中,发誓会用生命保护他。
恍惚中又是姐姐去世之时,他跪在姐姐灵前,小小的一个孩子,眼睛沉沉的,光透不进去,竟是一滴泪不曾流。
我心疼地抱住他:「晟儿你别怕,你母后虽然不在了,但小姨会保护你。」
这场病缠绵了很久,半月后我才能勉强起身。有丫鬟禀报:「大公主的驸马谋反了!」
据说杨晟为大公主打抱不平,派人跟踪萧靖,才发现他日日去青楼根本不是为了美人,而是借此为掩护联络前朝旧臣,意图复国。杨晟顺藤摸瓜一网打尽,将以萧靖为首的叛党全部扔进了天牢。
皇上已经下旨了,要对萧靖处凌迟之刑。
能超水平地将皇上的口谕执行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杨晟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
我打开堂兄十万加急送来的信,洋洋洒洒地三大页,全是在问候杨宁的身体。
他之前对杨宁的婚事很不满,因为萧靖对杨晟毫无裨益。所以这封信的中心思想就是,让我务必把还没和离的杨宁打包卖个好价钱。
于是我又拖着病躯去看杨宁。她被接回宫中了,像盏褪色的美人灯,沉默而枯萎。
离开时刚巧碰上杨晟。北风呼啸,雪粒子直直地往脸上砸,吹得我忍不住咳嗽。杨晟皱着眉将自己的大氅披到我身上:「你不好好养病,巴巴地来看皇姐,是因为堂舅的信?」
我错愕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沉沉看不出情绪:「今年第二十六封了吧,看来宫中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堂舅啊。周氏军功立家,不知道外祖父和舅舅在天有灵,看到堂舅全副心血用在了后宫的一亩三分地上,不知做何感想。」
我又咳了一声,大氅滑落在地上,他似乎失去了耐心,捡起直接丢给了我,不待我反应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想到多年前我说要助他登上皇位的那晚,他在读《淮阴侯列传》,里面有句话。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终究姓杨,不姓周。
我不应该难过,因为他说过他不会信我,也警告过我不要信他。可是为什么我眼角会有一滴泪?
大概因为风太大吧。
我是不难过的。
应该是的吧。
九
我的病一直拖到开春才见好。
而在此时,纯妃居然怀孕了。
我磨刀霍霍,打算把太医院那群不中用的庸医给处置了,却没想到皇上先把我叫到了纯妃宫中。
皇上坐在高台上问我话:「有人检举你和东宫侍卫私相授受,可有此事?」
他已不再年轻,一身皮肉被神仙汤泡得灰败枯瘦,可双目依旧清明锐利。他是平定天下的开国君主,被我当猫捏在掌心玩弄三年,并不代表他失去了虎牙利爪。
他不动声色、漫不经心;而我跪在地上,入宫以来第一次方寸大乱。背后全是冷汗,风一吹便透骨凉。
纯妃拍了拍手,侍卫应声拖着一个人走进来。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人,更像一团模糊的血肉,是不成人样的王侍卫。
我曾在战场上见过尸山血海,可这一刻还是因心髓剧痛而闭眼,实在是不忍看。
他却在血色中费力地睁眼,声音断断续续:「陛下……微臣……和娘娘……清清……清清白白。」
皇上意态平和地低头饮茶,纯妃终于坐不住了,指着我的鼻子道:「陛下,臣妾亲眼所见,贵妃与男子深夜在东宫附近姿态亲昵。如果不是他,那奸夫又是谁呢?」
「是孤。」
她话音刚落,皇上还没来得及反应,殿外便有一道铿金霏玉的声音传来。杨晟踏着夕阳走了进来,将我扶起后从容不迫地续上方才的话。
「纯妃娘娘口中的奸夫,是孤。」
皇上似笑非笑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起来,杨晟含笑与他对视:「怎么,小姨替您和母后照顾孤,父皇觉得这是错?」
这场闹剧最终以我被收回凤印、杨晟被派到边关监军结束。
至于奄奄一息的王侍卫,人群散尽后我想扶起他,他却轻轻地摇头:「微……微臣浑身污秽……别脏……别脏了娘娘的手。」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眼泪终于流了下来。王侍卫声音像是从嗓子中挤出来的,他在求我给他一个痛快。
我只是摇头,他便道:「微臣原本只是一个乞儿……是皇后娘娘救了微臣,命是娘娘给的……微臣如今也算是还给了她。」
「但是娘娘卧病……陛下将她身边的人全换成了自己的……心腹,他说娘娘病重……不能见人,我……我曾偷偷地进去看过……娘娘根本不在宫中。」
他的眼里有泪花,像是回光返照,咬着牙道:「陛下说娘娘得病的那一刻,娘娘就已经不在了……是他害死了娘娘,您一定要为娘娘报仇。」
他像是怕我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
「一定要为娘娘报仇!」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忽然撞上旁边的香炉,最后两个音节被撞碎在空气里。
「报——仇——」
我愣愣地看着他死不瞑目的脸,却被一道光刺痛的双眼,寻源望去,杨晟身长玉立地站在门口,残阳被他玄袍上的金绣线折成刀兵状,劈在我和王侍卫之间。
他已静静地看了我许久。
十
王侍卫头七那天晚上,我去了荒宫祭拜。一张纸钱吹走,我怕节外生枝连忙去追,却落在了在宫门前的杨晟手中。
他不知从何时站在那里,眼中密布的血丝将映在其中的我的影子割得支离破碎:「他死了,你就这么伤心。」
他呼吸中全是酒气,海浪一般向我压下:「因为他是母后留下的人?」他握拳将纸钱揉作一团,狠狠地掷在火盆中,火舌飞出似要舔舐他的衣角,而他眼中有更旺盛的火。
「就像你对我的好,也只是因为我的母亲叫周素?」
我不假思索地打了他一巴掌:「直呼你母后的名讳,杨晟你放肆!」
他没有躲,生生地受了下去,却抓住了我的手腕欺身而下:「你看,我说对了。我的生死你从不在意,你只在意母后。」
他说着便吻了下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咬了上去,他闷哼一声,唇舌依旧不管不顾地纠缠,血腥味充满了口腔。
将要窒息的那刻,他终于松开,却扣住了我的另一只手。狂风呼啸将纸灰吹得满地都是,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他带血的嘴角和通红的眼睛,俊美的脸上燃烧着毁灭一切的欲望。声音和着惊雷,我无处可逃。
「既然你不在意我,那我就用自己的方式让你永远记住我,哪怕是恨。」
刚绽放的春花零落成泥,入春的第一场暴雨掩盖了声声喘息。我咬紧牙关,死死地不肯出声,却被他捏住下巴,俯身咬在我的肩头。
「痛吗?那便恨我吧,永远恨我吧。」
最痛的那一刻我朝窗外看清,雨幕模糊了景色,令我想起很多年我因捉弄德妃被姐姐训斥,一个人生闷气掉眼泪。他颤颤巍巍地迈着两条短腿向我走来,用小手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
「小姨,不哭。」
我在姐姐画像前跪了一天一夜,出于忏悔。
水月哭着为我擦洗身体,声音不住地颤抖:「娘娘您对殿下这么好,他怎么能这样对您?怎么能呢?」
我抬头愣愣地看着姐姐的画像,她眉目宛如生时,还是那么温和地望着我。
「对不起。」我说,咸涩的液体灌入口中,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无声地哭了许久。
又过七天,杨晟终于启程前往边疆,我和杨宁一同去送他。杨宁依旧单薄、忧郁,说了几句话后便因一直咳嗽被扶回宫中,只余我与杨晟站在宫墙之上看晨雾日出。
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会恨我。」
我摇了摇头。似乎还是在昨天,我牵着他的手在宫墙上奔跑,后面乌泱泱地跟着的宫人让我们慢些,他却眨着双如星辰的眼睛催促我:「小姨,快点!」
我忍不住问:「晟儿,我们俩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你不知道吗?」他反问我,又兀自笑了,眼中有云海雾霭,「那你就永远也不要知道吧。」
杨晟走之后我开始深居简出,数着日子过了半月,在一个草长莺飞的傍晚等到陈妃身边的宫人跌跌撞撞地跑来通报。
「贵妃娘娘不好了——您快去看看吧,皇上像是发疯了一样,下旨赐死了纯妃!」
我远远地看了眼天边的晚霞,这一天终于来了。
十一
我去了纯妃宫里。
纯妃一袭华服地坐在高座,她和苏家因杨晟离京飘了起来,竟策划让二皇子复位,被皇上撞了个正着。
看到我后她冷笑一声:「怎么,你要亲手杀我?」
我摇头:「不,我会将你送出宫,你可以当个衣食无忧的普通人。」
她听完之后哈哈大笑:「你这种把避子汤当水用的人,不会是因为我怀着孩子不对我动手吧?」
我走近她轻轻地抚摸她的脸,她直接愣住了。
「你长得这么像我姐姐,我怎么舍得呢?至于你今日的下场,这是你欠王侍卫的。」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刺激到她,她哈哈大笑:「我欠他的?那你们周家欠我的怎么还?杨越和周素欠我们家的怎么还?周茹,你的亲人在你面前惨死过吗?你尝过人肉的滋味吗?你经历过差点儿被流民侮辱的绝望吗?」
「你猜的对,我是苏家随手从流民中救的一个棋子,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姓萧,和萧靖那个窝囊废一样的萧。」
她忽然站起,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前朝的宫装。
「别叫我苏簌,杨越起的名字我每次听都犯恶心,叫我永安县主!哈哈哈哈告诉你吧,我根本没有怀孕,我堂堂萧氏太祖皇帝的血脉,岂是杨越那个乱臣贼子能玷污的。你说我不配长得像周素,可周素那个两姓家奴之女又岂配像本县主!」
她步态端庄、优雅笃定,与平日娇媚的样子截然相反,撑着前朝皇室最后的风骨:「永安无能,愧对列祖列宗,特来泉下谢罪。」
话音刚落,她便一头撞在柱子上。确定她断气后我走出宫殿,吩咐宫人将她好好安葬。
处理完纯妃的事后我去了御书房。皇上此次动怒一方面是因为纯妃触了他的逆鳞,另一方面则是——
我给他灌了三年的神仙汤,终于起了作用。
御书房一片凌乱,空气被神仙汤的香味浸得发腻。皇上几近疯癫,隔着帷幔问我:「素素,是你回来了吗?」
「你一定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想娶你了,可你为什么不想嫁给我?我说我会把天下捧到你面前,你笑了,是不信吗?可我是真心的啊。」
他忽然落下两行泪:「你生宁儿的时候我来迟了,我多想对你道歉,可你不看我啊素素,你看都不看我,只对你父亲说女儿尽孝了。当初我中箭以为自己要死了,我想告诉你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可你却说让我放心,如有意外你自会安排好一切。你那时候是不是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你从来都不肯信我,从不信我!」
当初他和姐姐入旧都为质,他一个人逃了出来,将刚怀孕的姐姐丢在虎穴。
姐姐所在的城池被敌军围困时他不曾来救,姐姐不得已披甲上阵,在城墙上临盆生下杨宁,他这时候才带着陈妃姗姗来迟。
姐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迟一步,他却问姐姐为何不信他。
如今他字字泣血,句句出自肺腑,说自己是真心的。
可他当初剪除周家、逼迫姐姐的时候,也不曾有半分假意。
迟来的真心有什么用呢?
「周素已经死了。」我掀开纱幔走到他面前,「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他茫然地看向我。
「她死了,是你亲手逼死她的。」
他踉跄地后退几步,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皇上被神仙汤掏空的身子彻底垮了,我派人监视各宫嫔妃,将他身边的人换成自己的心腹。并拟了召杨晟回京监国的圣旨要求他盖章。
他身子不能动弹,脑子却清醒了很多,倒也不生气,笑着看我:「你们周家女儿都这样好手段?」
「陛下说的若是我,您也清楚我不是周家的女儿。」我将玉玺塞进他手里,按着他的手腕盖下去,「如果说的是姐姐,她再好的手段也不是败给了您?」
他还是笑,笑着笑着就叹息:「你真的觉得她败给了我,是我杀了她?」他就这么流下一滴泪,眼中水雾席卷,是积攒十五年的隐秘与愧疚。
「我给她皇后之位,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她自己不要,她不要啊。」
「你以为是我容不下周家,以为你姐姐想争的只是家族利益?你看低了我,也小看了她。她有鸿鹄之志,想要的是皇权,想坐的是皇位!」
「你以为我厌恶晟儿?他是储君,过度的保护只会害了他。至于你姐姐,我把她当妻子,她却视我为对手。我本想就算不能琴瑟和鸣,相守着过一生也未尝不可,可她是真的狠心。最后一次见我,她说落子无悔、愿赌服输,她这样的人啊……」
狠吗?哪里比得过他。我平静地看着他:「你恨她?」
他不曾否认:「可我也爱她。」
爱是真,可恨与忌惮也是真。
姐姐呢,姐姐不爱他吗?
他们刚成婚时我学着奶娘打趣姐姐,姐姐不说话,低头露出耳后一抹红痕,握着我的手写: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姐姐爱他吗?
后来姐姐写给我的家书写着: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故人心易变。
他们这一生,相濡以沫是真,同床异梦是真。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皇上棋高一着,姐姐愿赌服输。
我派人将圣旨送出,回首看到铜镜中的自己,鬓角竟已有华发。
姐姐去世那年我刚及笄,和堂兄缠斗了五年他才准许我入宫,如今是在深宫里的第九个年头。
这一生这么短,可在深宫中的岁月又是这么长。
十二
我算着日子等杨晟回京,每天都去御书房给皇上喂药。
将药碗放下后,我在他床头枯坐半日,接近晚饭的时刻,水月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惊慌道:「娘娘不好了,皇宫被人给围住了。」
皇上卧病不起,太子北上监军,蠢蠢欲动的皇子很多,我并不意外,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哪位皇子?先扣住他生母。」
水月却摇头,几乎要哭出来:「是大公主啊娘娘——」
我手中的碗「咣」的一声落在地上,躺在床上的皇上却睁开了眼,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样子,笑的时候又咳出一口血。
「居然是她,哈哈哈哈哈原来是她。」
「怎么?父皇很失望?」一位宫装丽人缓缓地踱步而来,身后跟着披甲执刀的军队,神色却温柔端庄。「父皇其实不必自责把我嫁给萧靖,不嫁给他,我又怎能拿到他暗中积攒的粮草兵马呢?」
皇上端详她良久,却是笑了:「果然是朕和周素的女儿啊!」
杨宁开始逼迫皇上写传位诏书。我只觉得很懵,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杨宁叫我,我才意识到我已被她押回自己宫中。
我问:「晟儿呢?」
她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像个温柔的少女,可说出的话那么凌厉:「那要多谢小姨,如果不是晟儿因小姨被派去监军,我怎会如此顺利呢?」
我愣愣地盯着她看,这才发觉原来她长得也很像皇上,我原来根本不曾了解真正的她,却仍要开口劝:「你母后在天之灵看到你们姐弟相残……」
「不,」她打断我,「看到我坐上皇位,母后会很开心。因为就是她告诉我,想要什么就去争,没有什么是我不配得到的。」
「而且我不会害晟儿。他主动放弃争位,只为换我不杀你。我有生之年只要他没有异心,他就永远是我的好弟弟。说来我还要感谢小姨,晟儿是父皇按照帝王标准培养的,真正过起招来我还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偏偏小姨您出现了,长成了他唯一的软肋。」
「你觉得我是篡位?不,这个位置本该就是我的。我是父皇与母后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正值父皇击败前朝主力,从此前朝再无一战之力,所以我叫宁。如果我是男儿,那这江山就该是我的。」
「母亲也是,就因为她是女子,外祖父才选择支持父皇。若她是个男子,谁知道今日之天下姓周还是姓杨呢?」
她忽然话锋一转:「小姨应该知道舅舅是怎么死的吧?」
怎么不知道呢?十五年前的秋天哥哥出征被匈奴十万大军围困,援军来不及赶到,他便以自己为诱饵率五千亲卫将敌军引入山谷,一把火将匈奴精锐烧成灰,从此匈奴王庭北迁,向中原俯首称臣。但哥哥自己也死在其中,衣冠残骸地葬入周氏祖坟。
可是杨宁告诉我,当初死的人是姐姐。她说哥哥因皇上的设计死在围困前的一场战役中,消息传到姐姐这里,她一眼便看出端倪,明白皇上不可能让周家把控兵权。
「她当初如果背水一战,说不定死的就是父皇。但她顾念我和晟儿,又失败怕连累家族,连累小姨您,便隐瞒消息前往战场,用决绝的方式赴死。父皇说她病重不能见人的时候,她就已在边关被烧成了灰。」
「父皇不敢爱活着的周素,却一定会爱死去的皇后。所以他愧疚悔恨,放过周家,培养晟儿,纵容你和我。母后是为了我们去死的。」
她生前是端庄贤淑的皇后,死后是为国尽忠的周侯,周家祖坟里躺的不是她,皇陵里葬的没有她。她来去干净,仿佛从未存在过,这便是她的一生。
我姐姐的一生。
我大笑起来,而后大哭,哭到浑身颤抖。多可笑,我想为姐姐报仇,到头来却发现竟没有仇人。我想照顾杨宁,却始终不知她想要什么。我想保护杨晟,却一次次地食言,最终害他失去皇位。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以为自己是黄雀,最终却做了那只一无所知的蝉。
杨宁静静地看着我:「小姨,你走吧,出宫去找晟儿。他是真的爱你的,爱到可以为你拱手把江山送出。」
我摇头,刚好有人来通传御书房走水,杨宁想派人去救,被我拦住:「你若想顺利地登基,杨越必须现在死。」
我站起来朝宫门外走去,大声道:「太子失德,陛下欲传位朝阳公主,贵妃不满,谋大逆纵火弑君。」
又对杨宁说:「如果你觉得对我有愧,就好好照顾我身边的人吧。」
「你真的不愿意为晟儿活下去吗?你……不爱他吗?」
我回头看她一眼,露出平生最美的笑:「我爱他,就像我爱你,因为你们是姐姐的孩子。」
抬头远眺,夕阳只剩最后一抹余晖,夜幕中星辰若隐若现。
「如果你见过太阳,你还会觉得星光耀眼吗?」
姐姐是我的太阳,把我从泥沼中拉出来;杨晟是我跌入黑暗后遇到的星光,没有他,我不可能坚持到现在。
可太阳落山之后,星辰无法取代。
我顺畅无阻地进入御书房,大火起源于杨越的卧榻,火苗在他身上乱窜,他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在问我。
「她当初,也是这么疼吗?」
他选择和姐姐同样的方式了结自己,到底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恨,还是因为愧疚?
不重要了,其实都不重要了。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却仿佛看到了杨晟,是幼年时的他安慰被姐姐责罚的我,那么小却又那么郑重:「小姨是怎样的,晟儿就喜欢怎样的女孩。我会永远喜欢小姨。」
他问我:「你会永远喜欢我吗?」一抬头,他仿佛又是那个龙章凤姿的少年,一双眼睛又深又沉:「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一个孩子?你的外甥?还是……一个男人?」
我回答不出,一伸手,他又不见了。我曾背过那么多诗,现在却只记得一句。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尾声
杨宁将周茹的骨灰交给了杨晟。他将其放入玉瓶中,来到所谓周侯陨落的山谷,挖了一个土坑,将玉瓶放入又拿起。
反复几次后,他还是将玉瓶贴在胸口处。
他五岁时她说要保护他,十岁时她承诺会永远照顾他,十五岁时她发誓会帮他。
可每次她食言,从小到大他一直在被她舍弃。
「你想和母后在一起,我偏不让你如愿,是生是死,你都是我的。」
他低头轻轻地吻玉瓶。关外入冬早,一场大雪顷刻席卷天地,霜雪吹满头,仿佛已经走完了这一生。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太子妃番外:
一
我被皇上指婚太子时才十四岁,震惊了朝野。
这倒不是因为我本人不好,主要是,我是家族实在是太尴尬了。
祖父把低调奉为金科玉律。二哥文采好,之前在长公主的斗诗会上稍稍显露了些,回家便被祖父罚去跪祠堂。至于我,也因长公主几句客套的夸赞被祖父骂得灰头土脸。
「想想你是谁?想想你姓什么?你那尾巴再翘,早晚有天会把你脑袋割下来。」
我是谁呢?是家里行七的孙辈女孩,单名一个沁字,祖父给我取字菁滢。
我姓什么呢?江左吕氏的吕,往上数百年,那可一直是有四姓七望之称大姓。先祖曾扶持前朝萧氏太祖称帝,萧太祖的原配皇后便是吕家是女儿。算上她吕姓的皇后在前朝占了半数,是真正的钟鸣鼎食簪缨世家。
古人云,有始有终,前朝末代殉国的端怀皇后也姓吕,是我亲姑姑。被封为承恩公养在宫中的前朝太子,是我亲表哥。
所以我们这一代的吕家人,有国破前战死,有国破时殉国的,有国破后被新朝皇上清算的,怎一个惨字了得。
祖父年轻时总被曾祖嫌弃,说他一副软骨头,只想着热炕头,不如两个弟弟有出息。最后,有志气的二爷爷死在皇上马下,有骨气的三爷爷投河殉国,又没志气又没骨气的祖父却保住了吕家。
真是造化弄人。
我十三岁的时候,皇上选秀并为太子选妃,我和六姐皆在名册上。
这事对我们吕家的姑娘来说就是重在参与,所以我什么都不曾准备。但六姐是个上进的姑娘,将姑母啊姑祖母啊那些母仪天下的前辈视为偶像,整日背着祖父和我念叨。
「太子虽然年轻,可皇上不喜欢他,来日方长谁敢说呢。所以我觉得,当太子妃不如当皇妃。」
于是她去参加了皇上的选秀,我则被安排到御花园等太子相看。
果然,我们双双落选,我和祖父都很高兴,六姐也含泪装作很高兴。不久后祖父就把她许了人家。
六姐夫姓李,曾有神童之称,不及弱冠便做了探花郎,但几年前因科举舞弊案受到牵连,到现在还是一个无背景无声名无资历的三无七品小官,很是符合祖父的择婿标准。
他摸着我的头自夸,「你六姐夫长得好,人品好,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低调。」又怕我觉得他偏心,安慰道,「等滢滢你及笄了,祖父也给你找个好人家。」
但是虽然祖父低调不惹事,可总有事主动招惹。先是皇上的嫡长公主看上了我的承恩公表哥,要死要活地要他做驸马。祖父为这事提心吊胆的半年,结果皇上一纸诏书,把我指给了太子做太子妃。
宣旨太监前脚刚走,祖父后脚一口气没上了,直接晕倒了。我总觉得是自己的错,捧着药碗守在祖父床前。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拉着我的手问:「小七,跟祖父说实话,你跟太子到底怎么回事?」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太子选妃的事已过一年,我早忘得差不多了,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负责操办的周贵妃长得真好看。至于太子,我压根没见着他。
可是看着祖父担忧的眼神,我又用力想了想,终于想到一桩相关的事。那是周贵妃请我们喝茶吃点心的中午,我贪嘴多吃了两块,因为怕打嗝失仪,便偷偷溜出去消食。
走了几步,我看到御花园旁边钟楼上站着一个少年,广袖白袍,以玉扣束发,朗朗拥日月入怀的仪态令人见之忘俗。
他很专注地看着御花园,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坐在凉亭中的周贵妃拈花微笑。
现在想想,那人估计就是太子,可……可他也没注意到我啊。
其实小时候,我是见过太子几面的。皇上的章敏皇后过世时,母亲抱着三岁的我入宫祭拜,太子那时就跪在章敏皇后的灵前。小小的一个人,不哭也不闹,就愣愣地看着皇后的灵位,倒把伺候的宫女太监吓坏了,哭着求他,殿下您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我在母亲怀里偷偷看他,心想这个哥哥可真可怜。
后来因为表哥养在宫中,皇上为了彰显自己对前朝宗室的仁慈,准许我吕家人入宫探望。祖父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定是要推辞的,君臣谦让几次,祖父最终还是要帮皇上作秀,让我和几个哥哥姐姐进宫看望表哥。
其实这事挺折磨人的,我们和表哥都不敢说话,干瞪眼看了半天,最后变成纯粹的喝茶。
我年纪小,受不了这压抑的气氛,走到院子里透气,刚巧一只猫跑到我脚下。我拿手帕逗它,它得寸进尺,衔着我的手帕上了树,我在树下跺脚干着急,它冲我喵喵叫,就是不下来。
「你在做什么?」那是一道很好听的声音,如切金断玉,我应声回头,看到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锦衣男孩,生得像画中人般好看,我不觉看呆了。
他冲猫招了招手,猫居然乖乖地爬了下来,脖子上还缠着我的手帕。男孩把它取下递给我,问:「你是吕家的女孩?」
我点了点头,一堆宫人这时跑了进来,跪在他面前叫太子殿下,惊动了屋里的哥哥姐姐和表哥。他们也纷纷出来行礼,衬得我杵在那里十分显眼。
二哥有急智,连忙拉我请罪,他却笑了,说我天真烂漫。
想到这里,我便小心翼翼地告诉祖父,可能太子曾夸过我。他听我讲完前因后果便笑得咳嗽起来,说我傻:「你被选为太子妃,哪是因为太子看中了你,分明是皇上不想让太子外戚倚仗,我们吕家这尴尬的地位正合适。算了,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伏在他床头不说话。太子能倚仗的外戚无非妻族和母族,现在我成了太子妃,妻族显然只会拖后腿。
至于他的母族周氏,我也听祖父提过:「燕郡周氏和咱们江左吕氏一样,从前前朝就开始显赫了。他们家掌兵权,北御外敌匈奴,南守黄河天险。后来他家的女儿嫁给了皇上,就是章敏皇后,周老国公和周小公爷都带兵为皇上打天下。他们是想让周氏能和前朝的吕氏一样。」
可周氏在我印象中也声名不显,相当低调,我将疑惑告诉了祖父,他只是叹息:「但皇上不是萧太祖。先是周老国公死在战场,再是周小公爷死在边疆,最后章敏皇后也薨逝了,周家没了主心骨,皇上借此收回他家的兵权。现在袭爵的那位只是周老国公一位庶出的侄子,没什么才干,能保全周家全靠皇上对章敏皇后的旧情。」
这样的母家,也的确不能给太子什么助力。
我紧紧靠着祖父,先是觉得太子可怜,又觉得这天潢贵胄,却父不父子不子,着实可悲。
二
太子和我的婚事拖了两年,三公主都嫁人了,大皇子都有孩子了,他还是迟迟不和我完婚。
也不是没有言官上书劝谏,但皇上沉迷修道,政事全由太子处理,他不愿意,言官说破嘴皮子也没用。
我等的很焦灼,回门的六姐酸溜溜说我迫不及待,我非常严肃地向她解释,这就像你被宣判了死刑,却又不告诉你什么时候行刑,于是每天都像活着的最后一天。
结果二姐脸色更不好了,一甩袖子走了,留我在原地懵逼。
但是不得不说,我还是有几分乌鸦嘴潜质的,我没等来「死刑」,表哥却真等来死刑。
他因与前朝旧臣密谋复国被投入天牢,择日问斩。
自从他尚了大公主,在祖父的约束下我们再没和他来往过,所以这事不曾牵连到吕家。二哥重情,忍不住多嘴几句,被祖父狠狠剜了一眼:「你姓什么!他姓什么!」
病恹恹的父亲竟头一回跟祖父吵嘴:「大哥战死是您不管,大姐殉国时您也不曾管,他们可是姓吕的!如今大姐唯一骨血,您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吗?」
自我记事起父亲的身子便一直不好,大夫说他是心思郁结。他膝下仅有我和二哥两个,全被祖父抱去抚养,我们只有请安时才能见他。他要么躺在床上,要么靠在软榻上,屋子里总有股散不去的药味,但他也总那么温柔地对我笑。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动怒,还是忤逆祖父。我和二哥吓傻了,靠在门墙上不敢出声。祖父沉默地转过身,好久才说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命里无时到底无。」
我却看到一滴浑浊的泪从祖父眼角滑下,也不知为何而流泪。
思来想去,我向周贵妃递了拜帖。她是个极聪慧的人,派了一顶软轿来接我,跟祖父说是她想同我说话。到了宫里,她不过同我寒暄几句,而后便走开换了太子。
这是定亲后我第一次见他,他身量高大随了皇上,相貌也是随了皇上,眉眼间似有北山南水,开阖便是山河风光,对我笑得客气却温和。
我求他通融让我见表哥一面,他应允了,派了位近侍跟着我。
表哥被关在天牢深处,身着囚服头发散乱,可他盘腿而作面容却十分平静,甚至有种怡然自得的感觉。
他见到我先是惊讶,看了眼我身后跟着的人便也什么都明白了,只是笑道:「你这样自作主张,外祖父他老人家会生气。」
我也勉强对他笑,告诉他家里人都很挂念他,他却打断了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当没有,不必再提。」
末了,他又欲言又止地问我:「你可知……大公主如何?」
他同大公主的夫妻关系并不融洽,他们成婚后我听到最多的就是他又捧哪家花魁,所以我很意外他这样问,但还是如实答了。大公主已被接回宫中,却因他的事一直病着,日日流泪。
他露出一个似痛苦又似解脱的笑,发出声很轻的喟叹。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大公主却要娶她,娶了她为何要负她,又为何如飞蛾扑火般参与到复辟之事中来。
他只回了我两句话。第一句是:「这世界上很多事,你看到的和真实的是完全相反的。」
第二句却是笑着说的,真正解脱的语气:「这也不是没办法吗?我有这个姓,担着这个身份,很多事都是不得不做,我想不想到无关紧要了。仔细算算,从出生到现在,也只有死这一桩事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皇上到底给表哥留了几分体面,赐下一杯毒酒保住了他全尸。
那天下着大雪,父亲从病床上挣扎起来要去给表哥收尸。我见祖父没什么表示,便抱着把伞追着父亲去了。
给表哥送去毒酒正是太子,等我们到的时候他已吩咐人将表哥的尸身收敛好。父亲好似没看到,他也不生气,反倒安慰我们节哀。
雪天路滑,离开时我不小心滑了一脚,被他扶住:「七姑娘小心。」
我与他对上了目光,可不过片刻几乎是红着脸便移开了,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原来他这么好看,这么好看。
我跟着父亲身后走得磨磨蹭蹭,总忍不住回头看他。他正在吩咐下人收集郊外梅林花瓣上的雪水给周贵妃送去。
他的声音在提到周贵妃时无端软了几分,像是春阳煦煦融化冰雪。我想到他同我说话时,也是温和的,可总让人觉得清冷疏离,再细究就是刻骨寒意。
父亲催促我,我又忍不住看他一眼,在心里默念,这就是我要嫁的人,是我未来的夫君。
只是没想到变故来得这般快,表哥之事没过多久,他不知为何触犯圣怒,被派去边关监军。
我心里火急火燎,又怕被祖父发觉异样,强撑着淡定的样子走出家门,连忙跑到城门边想送他一程,却见城墙之上他和周贵妃并肩而立。
我望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看着周贵妃。他看她的眼神我总觉得熟悉,却又一时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他终于从城墙上下来,牵着白马沿官道走。我悄悄地跟在他随从后面,他却忽然停住脚步,回头,嘴角含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是吕七姑娘吗?」
我一下子愣住了,他走到了我跟前,夕阳映得他相当温和的样子:「快回去吧,你祖父会担心的。」
我想对他说保重,觉得太过生疏,想对他说我等他,又觉得太过亲密。到最后他都骑马走了,我还是没能同他说上一句话好好道别。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变淡消失,在心里祈祷他平安。又忽然间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为何刚才我觉得他看周贵妃的眼神熟悉。
因为我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的。
三
可谁也没想到,最后皇上居然传位给大公主,周贵妃一把火将自己连同皇上活活烧死在了御书房。
祖父吩咐全家上下不许出门,我却做了平时最叛逆的举措,在夜里翻墙溜出家门,乔装后北上寻找太子。
我化名吕七,跟商队同行,领头的是位泼辣爽利的妇人,对我颇为照顾,我和其他人一样称她燕姐。京城巨变的余波也在向全国蔓延,每到歇脚处都能听到市井在讨论女帝。
刚开始朝中反对女帝的声音甚多,太子远在边疆,他们便转而支持四皇子,被女帝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一批,四皇子也被一杯鸩酒赐死,反对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去。
茶馆中人交头接耳,说女帝残害手足,实在是最毒莫过妇人心。燕姐递给我一杯热茶,冷笑道:「他们都是胡说。七姑娘你是读过书的,天家无情,自古以来为了那个位子弑父杀兄的人不计其数,为何单单女帝被骂狠毒,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子罢了。」
她叹了口气:「我爹走得早,家无长兄,我为了家里的生意不得已抛头露面。这些年走南闯北,我因是女儿身不知受了多少指点和白眼,可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比男的差。听说女帝已下令允许女子参军和科考,看着吧,我们也能治国平天下。」
我没说话,心里一直在担心太子,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女帝会对他下手吗?
走了大半月终于到了西北边塞,我和燕姐一行人告别,拿出证明身份的玉佩进了太子的府邸。
他正在花园里吹箫,见到我十分惊讶,却也没多问,让下人带我回房安顿,而门外传来消息,女帝派的使者到了。
我担忧地看向太子,他只冲我点点头,让我不必害怕。送饭的小厮多话,说使者将周贵妃的骨灰交给了太子。
明亮的阳光刺得我眼疼,忽然间我都明白了:太子看向周贵妃的眼神,女帝登基时太子的沉默,以及这千里迢迢送来的骨灰。
拱手让江山,低眉怜红颜,有生之年我竟亲眼见证了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痴情戏码。
亲眼见证,我未婚夫君对别的女人一片深情。
可是到头来却是江山不在美人已逝,不过一场空而已。我忍不住苦笑,想问他图什么,可真的见到他时,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他还是坐在花园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平日里深潭般的一双眼睛却似荒漠,光透不进去。连我站在他跟前,他都没发现。
等暮色四合,他忽然拿起身边的玉萧放在唇边,吹的是蒹葭。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他吹了一夜,我便也站着看了他一夜。临近黎明的时候,他终于放下长箫,极其淡漠地咳出一口心头血,而后昏了过去。
我又守在他床边,回头时无意见从铜镜中看到了自己,发髻微乱,双眸全是血丝,不知为何怔怔落下一滴泪来。
他醒来第一件是便是带着周贵妃的骨灰策马去郊外,我坐在门前等他。不一会下起大雪,我觉得自己睫毛上结了霜,四肢像是冻僵了,他终于回来了。
他的面色很苍白,但终归双眼不想昨天一样毫无生机了,问我怎么还在这里。
我没有回答,笨拙地跟他回了屋,在碳火边烤了一会才恢复知觉。他递给我一杯热茶暖手,淡淡道:「边疆苦寒,不比京都,让七小姐受罪了。」
而后他又说自己将要回京,最好我和他同行:「令祖和令尊定然很担心七小姐。」
经他这样一说,我心里顿时很愧疚,讷讷道:「多谢太子殿下。」
他却轻轻笑了一声:「我已经不是太子了,七小姐直接唤我杨晟就好了。」
我看向他,他的眸色还是这么深沉,看不出情绪,声音也是淡淡的:「我是朝不保夕的人,怕误了七小姐终身,婚约还是解除为好。」
杯子从我手中滑落,热水溅到手背上,我却不觉得疼,下意识地问:「你不要我了?」
他看了我许久,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要道歉,却听他说:「七小姐是位好姑娘,是晟配不上。」
我不说话,回头悄悄抹去眼角的泪。
可是,可是,配得上配不上是我说了算,而不是他说了算啊。
四
回京后女帝册封杨晟为储君,一夕他由皇太子变成了皇太弟。朝中守旧势力太大,饶是女帝雷霆手段也不得不暂时妥协,譬如发誓终身不嫁,也不如这次给杨晟复位。
杨晟提出过几次解除婚约,但无一例外被御史搬出先帝驳回。二哥都成亲了脾气还是不改,愤愤不平地对祖父道,我们家还看不上他呢。
祖父一反常态没有责备他,上次我悄悄离家后他便病倒了。我心中愧疚又难受,日日在他床榻前守着。病中他温和了许多,握着我的手问:「小七,你想好了?」
我点了点头,告诉他我这辈子只认定杨晟一人,他若不要我,我便也青灯古佛不嫁人了。
祖父轻轻地拍我的手背,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年夏末,女帝领兵北上亲征匈奴,杨晟留守京中监国。而祖父的病也愈发不好了,吃药比吃饭多,几乎下不了床。
杨晟派了太医给他诊治,可太医却告诉我们,祖父最多只有半年光景。我在给他守夜时偷偷抹泪,被他看到,颤巍巍地抬手给我擦泪:「生死有命,这是祖父的命数,好姑娘,别哭。」
「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成了家,我只担心你一个,殿下若是肯娶你,依他的性子定会好好护着你,若是不肯,这大概也就是你的命吧。」
等到入冬时,祖父已经病得神智不清了。他整日叫死去的大伯父和大姑姑的乳名,把二哥当做大伯父,把我当做大姑姑,拉着我的手叫:「大姑娘,别担心爹,你在宫里要好好的。」
我低声答应他,鼻头却是一酸。
第一场雪落下时,他忽然清醒了,叫来儿孙安排后事,我们乌泱泱跪在他床下,忍不住低声抽泣。他的声音听起来精神极好:「我心已澄定,何须枉伤。」
廊下摆了一排兰草,积雪簌簌地落下,他忽然伸出手想要去抓什么东西,父亲含泪推了我一把,我连忙抓住祖父的手。
他力气极大,瞳孔已经涣散了:「大姑娘,爹对不住你,爹没能保住萧靖。」
「爹没能保住靖儿,爹对不住你!」
他从不许人提大姑姑和表哥,可生命最后一刻,他忘记了自己舍命维护的家族,只有对长女的愧疚。
我吸了吸鼻子:「我不怪您。」
他终于缓缓合上了眼。
父亲体弱,祖父的丧事由几位叔伯操办,杨晟登门吊唁,和我见了一面安慰了我几句。
「有时候你以为不能失去的人,真的失去之后,其实也没有这么难挺过来。大概这世上,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行了吧。」可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只是有时候会忘记她已经不在了,有时候又会忘记她来过。」
满天落雪中我沉默地站在他身边。
可祸不单行,不久后女帝班师回朝,第一件事就是废黜杨晟。
我去他府上看望他,被下人告知他出去了,最终我在周贵妃的贴身婢女为她立的衣冠冢前找到了杨晟。
他盘腿坐在墓前,脚下七零八落躺了几个酒坛,轻轻在墓碑上烙下一吻。
我躲在树后等他离开,走过去发现碑前有一堆纸灰,有张还没燃尽,我仔细辨认,发现上面写的是: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五
迫于朝堂的压力,半年后女帝还是给杨晟复位了,我和他的婚事也被旧事重提,他以为先帝守孝之名婉拒。
二哥早看他不顺眼,没了祖父阻拦,我又劝不住他,他便找杨晟理论,拐弯抹角骂杨晟背信弃义,说我一片痴心被辜负。
追着他赶来的我在后面听得心惊肉跳,杨晟却极好修养地微笑解释:「我如今境遇二公子定然也清楚,只怕日后连累七姑娘和吕家。」
他是那么温和,明明就在我眼前,可我却觉得我怎么也触碰不到他。
杨晟说的的确不错,女帝始终对他心怀芥蒂,两年后又寻了个罪名将他投入大牢。
我心中着急,整夜睡不着觉。在担任御史的六姐夫的帮助下我得以见到女帝。
她身着淡黄色常服坐在龙椅上看我,她和杨晟生得很是相像,长眉凤眼,容色耀眼,多年深居高位给她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质。
我跪在地上,说自己愿意入狱陪伴杨晟。
她没有说话,慢条斯理地喝茶,我后爬满了冷汗,她这才开口,问我是不是真心的。
「臣女是殿下的未婚妻,夫妻一体,他既然有罪,那臣女亦是有罪的。」
最后她居然亲自把我送到杨晟的牢房,对杨晟说:「真心难得,你莫要辜负。」
她走后杨晟看我许久,问:「何苦?」
我想到周贵妃,也问他何苦。
最后我们相视一笑,都没有说话。
他终究还是被放了出来,在女帝的安排下娶了我。可成亲前他却对我说抱歉,你想要的我没法给。
我对他笑,说没关系,其实我想要的只是陪在你身边。
他看了我许久,又说了一声抱歉。
女帝在位八年后,因亲征落下的旧疾复发驾崩,谥号武。群臣拥立杨晟登基,册封我为皇贵妃。
二哥的脾气一点没改,直接把圣旨摔在杨晟脸上,我站在他俩之间调解,对二哥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二哥拂袖离去,杨晟对我说抱歉。
这些年他最常对我说的,就是抱歉和对不起。
一年后,我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很高兴,给女儿取名思忆,小字念念。
而我却因生产伤了身子,太医说以后我都不会有孩子了。我听后独自垂泪一夜,第二日便劝他选秀。
他皱了皱眉,在更多的大臣劝他选秀时宣布立念念为皇太女。
而后念念百日宴,有位地方官员进献数名舞女献艺,其中一个长得国色天香,有七分肖似当年的周贵妃。
我心中一震,下意识地看向杨晟,他面色毫无变化,不过略略看了几眼就移开,平静地饮酒。
可当晚他身边的人却急急忙忙找到我,说杨晟不见了。
我在荒宫中找到了他,浑身都是酒气,从胸口颤巍巍地掏出一只玉瓶,仿佛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宝。
「我今天见到你一个人,很像你。你说她怎么能像你,怎么——配像你。」
「为什么你死了,她要活着?」
说完,他轻轻啄吻装着周贵妃骨灰的玉瓶。
我静静的看着,一时竟不知道心死的他更可怜,还是执意爱着心死的他的我更可怜。
不过总归,我和他都不后悔就是了。
念念二十岁那年,杨晟因在雪地中饮酒,寒气侵体一病不起。我为他奉药,他咳嗽了好久,握着我的手说对不起。
一直到去世,他始终很清醒,我扶着他坐到窗下,外面的垂柳已经泛青,即将入春,他笑道:「朕是等不到春天了。」
我握着他的手流泪,他轻轻为我擦去:「此生是朕委屈你了,下辈子别遇到朕了。」
直到临终前一刻,他才有片刻恍惚,轻轻唤了句,小姨。
越是情深越是克制,到最后他还是叫她,小姨。
武帝连年征伐,杨晟接手的是一个疆域辽阔武德充沛,但民生困顿的国家。他对内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对外停兵止戈开放边贸,身后留下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礼部给他定的谥号是文。
他是个极其节俭的皇帝,寝殿中金银器具一色皆无,只有床边放了幅美人图。念念问我这是谁,我没回答,将玉瓶连同美人图一起放在棺椁里他身侧。
我告诉念念:「这样你父皇会喜欢的。」
又过五年,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愈发不好了,便嘱托念念把我葬在妃陵就好,不必与先帝合葬。
念念大概知道些什么了,问我值得吗。
我用了一生时间,见证我深爱的男子如何去深爱别的女子。
这场倾国倾城的爱情里,我只是个过客。
他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我是他的取次花丛懒回顾。
值得吗?不值得。
可后悔吗?不后悔。
窗外的风吹得窗纸呼啦啦作响,仿佛一并卷来漫长的往昔。我忽然想到幼时背的苏东坡的一句词。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