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成和被我渣了那天,连吐血带流泪。
他哭着对我说,总有一天,他要打进皇城,尝尝皇后娘娘的好滋味。
我没当回事。
可十年后,他真的打了进来,红着眼圈,把我困在了他的床上。
1
「娘娘,城破了。」
清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风,
只是横在我脖子上的那把钢刀却不那么和煦。
我右手紧紧攥住手心的物件,望向刀的主人。他此刻正笑盈盈地望着我,俊美一如十年前。
户部尚书柳大人最拿不出手的庶子,曾爱我成狂的柳成和,他现在拿刀比着我的脖子。
刀锋在我皮肤上划来划去,带起阵阵凉意。
他似笑非笑地开口:「我说过,总有一天要打进皇城,尝尝皇后娘娘的好滋味。」
浓烈的血腥味冲进鼻端,我看看他那被血染红的盔甲,再看看殿外的火光冲天。
大梁至高的皇宫,被烧成一片废墟,到处血流成河。
我手攥得更紧,抬头问他:「你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为了睡我?莫非我是仙女,睡了能成仙?」
柳成和失笑,声音冰冷刺骨:「仙女?娘娘真会说笑,你这种出身也配提仙女二字?」
我觉得心口被刀刺了一下,比脖子上那把还锋利。
我垂下眼眸。
柳成和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柳家庶子了。
可心中还有一丝不甘,我又轻轻地问一句:「那你还心心念念要睡我?」
「我也是烂泥一摊,烂人睡烂人,岂不正好?」他拿刀背拍拍我的脸。
心头像被巨石砸过。
我深吸口气,冲他绽开一抹笑:「你觉得般配,可我觉得云泥之别呢!毕竟……」
他阴下脸来,让我感到一阵快意,稀释着心头的血肉模糊。
我嘻嘻一笑:「毕竟我好歹是嫡女,而你只是个不入流的庶子呢!」
话说完,不等他发怒,我猛地往刀锋上一扑。
「扑哧!」
这是我皮肉被割开的声音。
眼睛立时被飞溅的血蒙住,什么都看不到。右手无力地松开,手心里的木雕小人被柳成和一把夺过。
然后我就听到柳成和发抖的声音:「洛轻尘,你今天要是敢死,我就让整个大梁给你陪葬!」
可惜,我无力说话,想给个冷笑都不能够。
我都要死了,还管得了那么多?我又不是菩萨。
威胁失败。
老娘非死不可。
意识渐渐模糊,身上越来越冷。
隐约听见柳成和在我身边疯狂咆哮,叫手下去找太医。
没用的,我这二十七年的人生已开始在我眼前快速飘过。
按老人的说法,我是濒死了。
我看着我的五岁、十岁、十二岁一一闪过,然后定格在十四岁。
十四岁,多好的年纪。
这年,我与柳成和初识。
2
我出身于大梁丞相府,是丞相唯一的嫡女,注定荣华一生。
前提是如果十四岁那年的某个下午,我没去东岳书院寻哥哥。
那日哥哥忘带了书,恰好我闲着无事,便去给他送书。
京城贵公子聚集的书院,以纨绔居多,我向来不喜欢。把书交给哥哥,我便准备回去了。
谁知一阵凄厉的狗叫传到我耳朵里,听得我心生不忍。
我看看书院众人,从先生到书童,都像是习以为常,不为所动。
我那时好管闲事,便循声到了一处偏院,抬脚迈了进去。
狗叫是从墙角狗窝传来的。
我边走边宽慰狗儿:「你莫怕,我是来帮你的……」
走到近前,我猛然住了口。
狗窝里赫然坐着一位清瘦少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静静与我对视。
他灰头土脸,却俊美非凡。
见我呆望他,少年垂了垂眸,鸦羽般的睫毛遮住了神情:「这位小姐可有事?」
我看看角落那只身形高大却瑟瑟发抖的大猎犬,心下疑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待在狗窝里?」
少年站起身来,身形颀长,动了动手脚:「我在这里磨炼心志。」
我捂着鼻子皱了皱眉。
那狗儿的便溺在地上,臭味冲天,不知有什么可磨炼的。
「你是不是傻。」我被这臭味熏得不行,退了一步。
少年尚未说话,我突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柳成和!谁让你站起来的!」
我回头,就见户部尚书柳大人的嫡长子柳成重,带着一众同窗走来。我哥哥也在其中。
柳成重走到少年面前,抡起胳膊,照他脸上就是一耳光:「狗东西,谁让你站起来的!」
他抬起脚,一脚将少年踹得跌坐在狗窝的便溺里。
我目瞪口呆,没想到,父亲的好友柳大人,竟生出这般跋扈的儿子。
少年却面无表情,坐在地上平静道:「是我错了。」
他低头瞅着地面,淡淡地说:「下次不站了。」
柳成重回头跟同窗们嬉笑:「你们看他样子,像不像条狗?就这种狗东西也想考科举,这不是白日做梦?」
同窗沉默,没人为少年说话。
我凑到哥哥跟前小声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哥哥对我耳语:「他是柳大人跟妓子生的。柳成重嫌他丢人,不准他读书,每日到了书院便踢他来狗窝。」
「先生不管的吗?」我又问。
「那妓子死了,柳大人也不大管这个儿子,先生没必要为他得罪柳家嫡子。」
我心生不忍,可终究这是别人家事,不便多嘴,便想回去。
可刚转身,我就听见「咚」的一声。
回头一看,少年被柳成重踢得撞在墙上。
柳成重骑在少年身上,一双拳头狠砸:「你丧着个脸给谁看!就你这贱种也配考科举?还妄想你娘风光大葬?做你娘的白日梦吧!妓子的儿子就配去做龟公!」
满地鲜血,少年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任柳成重拳打脚踢。
没有一个人阻拦。
我知我家与柳家交好,可听着柳成重左一个「贱种」右一个「妓子」,触动了我的死穴。
怒火骤起,我冲过去推开柳成重:「柳成重!你也算个大家公子?茅坑都比你嘴干净!」
柳成重被我推了个踉跄,凶巴巴地瞪我。
我护在少年身前:「我今日算开了眼,柳家长子叫弟弟狗东西?若他是狗东西,你是什么?」
柳成重一愣,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气得脸涨得通红,冲我撸起袖子。
哥哥闪身护住我:「柳兄,你我两家是世交,轻尘可是我家唯一的嫡女。」
柳成重咬咬牙,放下拳头,瞪我一眼,甩袖走人。
哥哥皱眉指指我,也匆匆走了。
众人走光后,偏院只剩我与柳成和。
我转头问他:「你没事吧?」
柳成和看了我几眼,开口道:「没事。刚才多谢你。」
我想想柳成重方才骂的话,便觉柳成和窝囊:「你怕不是个傻子吧?他折辱你,你不会反抗?」
柳成和低了低眸,什么话都不说,竟又坐了回去:「先生要讲课了,小姐回去吧。」
我顿觉无趣。
得罪了柳成重,却救了个不领情的傻子。
我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可出院门时,总觉得后面有人盯着我。
我回头看去,只见柳成和垂下头,逗弄那发抖的猎狗。
身影单薄,冷冷清清。
3
我以为我与柳成和,只会见那一次面。
毕竟身份差得太大,难有交集。
可万万没想到,仅仅两个月后,我们又见面了。
那天七月十六,是我的生辰。
丞相府都知道,我从不过生辰。每到生辰,我必要早早出府,晚上才回的。
我那日带着丫鬟在午后的街上游荡,无处可去。
想到哥哥与一众同窗每月十六在醉仙楼有诗会,我便想去寻哥哥。
走到醉仙楼下,我顿住脚步。
眼前一个颀长的少年,低头静静地看着扔在地上的裙子和胭脂水粉。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
我也好奇,想凑热闹。
谁知刚站定,就听柳成重烦人的公鸭嗓从楼上传来:「柳成和,刚不还想打我么?我告诉你,你今天不涂脂抹粉绕街走一圈,我就不说你娘葬在哪里!你不是想让她入祖坟吗?想就快点!」
少年抬起头往楼上看,黑沉沉的眸子闪过一丝狠戾。
我望着那双凌厉的凤眼,顿时想起来,这不是柳成和么!
柳成重还在楼上哇哇乱叫:「我数三个数,你要还不动,我放野狗刨你娘的坟,让她全尸都保不住,你信不信!」
柳成和的拳头紧紧握住,我都能看见手背上的青筋。
可下一刻,他又慢慢松开。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铅粉涂在脸上,胡乱拿胭脂点唇,又脱下长衫,在闹市中换上那件裙子。
他涂脂抹粉,花红柳绿,在柳成重大笑声中抬起头,正正与我视线对上。
我分明见他浑身一僵,又慌乱地把头低下。
柳成重在楼上得意:「小贱种,刚不还想跟我动手么?你那点儿出息呢!」
我脑袋「嗡」的一声。
我听不得「贱种」二字,听则暴怒。
我冲过去把柳成和扯到身边,指着楼上大骂:「柳成重你个狗日的!谁拿刀逼你爹去青楼了?谁拿刀逼你爹让妓子怀孕了?与其在这觉得他贱,不如回去把你爹那贱玩意剁了最省心!」
……
整条街鸦雀无声。
楼上的公子哥们面面相觑,宛如白日见鬼。
丞相府的千金撒泼骂街,他们做梦都想不到。
柳成重惊得都忘了回嘴。
而我丝毫没有骂赢的豪气,反而把自己气哭了。
我真的怕听「贱种」二字。
眼泪不听使唤地往外涌,擦都擦不尽。
柳成和的手凉得吓人,在我手心微微一僵。
我以为他要屈于淫威跟柳成重低头,便更加死命握住。
他突然就那么温顺下来,任由我握着。
柳成重这会儿回了神,从楼上一溜烟跑下来,抬脚便踢柳成和,被他闪身躲过。
我挡在他身前,与柳成重对峙,大眼瞪小眼。
柳成重扭头找我哥评理:「洛轻风,丞相府是这么教女儿的?听听你妹妹说的话,乡下泼妇也说不出口吧?这是跟谁学的?」
我哥哥沉了脸:「柳兄,你若再出言侮辱我妹子,咱们朋友没得做。」
柳成重气笑了:「你妹子对我出言不逊你怎么不说?骂了我,她还哭上了?怎么这么心机?」
他瞪着我,又瞪着柳成和,突然想到什么,转头对我哥笑得不怀好意:「洛兄,你妹妹不是看上柳成和了吧?」
我哥气得脸红了。
我气得手抖了。
而柳成和,不动声色地扫了我一眼,低头不语。
4
我哥沉下脸:「柳成重,你是想让我把你扔清河里洗洗嘴么?」
柳成重冷哼:「自家妹子不检点,你却想封我的嘴?」
我哥顿时炸了,扑上去就给了柳成重几拳,与他厮打起来。
其他人忙去阻拦,我趁乱带走了柳成和。
我不担心哥哥。
他自幼习武,不是柳成重这种纨绔可比的。
我拉着柳成和走得飞快,直奔醉仙楼边上的清河而去。
柳成和异常顺从,任我牵着走。
我吩咐丫鬟去成衣铺子买件长衫,自己拉着柳成和到了清河边,没好气道:「把脂粉洗干净!像什么样子!」
柳成和却不动,只盯着我看。
我纳闷,我哭得跟花脸猫似的,有什么好看的?
「看我干什么?洗脸!他们叫你贱种,你就真的作践自己?」我皱眉道。
他收回视线,低低道:「也叫不了多久了。」
我错愕了下,一时没听懂。
趁我呆住,他伸手从我脸上沾了颗泪珠,细细地看。
看了几眼,他回头问我:「这泪,是为我流的么?」
我:「……」
我真觉得他有病,索性把他推到河边:「你要顶着这副样子让人笑话多久?」
他这才蹲下,就着河水洗脸,边洗边含混不清地问我:「你闺名,叫轻尘?」
我不回他,靠着河边柳树发呆。
「贱种」二字在我耳边徘徊不去。
直到丫鬟捧着衣衫回来给柳成和换上,我眼前一亮,才回过神来。
他一身青衫,剑眉凤眼,骨相凌厉,说不出的好看。
只是仍旧散着发,带着几分狼狈。
我叹气,叫他在树下坐好,以指为梳,为他束发。
一边束,我一边训他:「柳成重那畜生摆明了要整死你。他就算拿你娘威胁你,可你娘若有灵,会想看你因为她而被人作践吗?」
柳成和沉默。
过一会儿才开口,却答非所问:「你刚听见了,我娘是青楼出身。」
我手一顿,恨恨道:「青楼怎么了?没有嫖客,哪来青楼?要唾弃,就先唾弃那些逛青楼的男子。进门时自命风流,出门就道貌岸然,什么狗东西!」
柳成和身子突然一震,回头幽幽地看我,看得我有点不自在,往后一退:「发束好了。」
柳成和起身拱手:「多谢。」
「不必客气。」我摆摆手便要回去。再不回去,母亲又该生气了。
没走几步,就听柳成和在我身后叫我:「轻尘。」
我回头,见他站在柳树下,一身青衫,头发简单束起,双目幽深:「你刚才那滴泪,是为我流的吗?」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
我为谁哭,答案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我垂下眼去,一言不发,转身走远。
5
刚一回府,我就听说母亲找我。
我匆匆去了母亲院里。
母亲坐在椅上,淡淡地问道:「轻尘今日又出去了?」
我低头:「出去逛逛便回来了。」
母亲让我抬头,我只抬起一半。
她盯着我的脸:「轻尘长得越发媚了。」
我立马把头低下:「母亲过奖了。」
母亲挥手让我下去。
我出了屋,丫鬟指着墙角的血迹偷偷地说:「小姐,今日夫人又打杀人了。」
我连忙叫她噤声,快步走回院里。
回去坐下,我静待哥哥来兴师问罪。
哥哥与我是双生子,自幼待我亲厚,但我今日泼妇骂街,他必要教训我的。
果然,几个时辰后他气冲冲地来了,进门便兴师问罪:「你知不知道你害了人!」
我不以为意:「柳家与咱们家交好,柳大人还仰赖父亲,我骂柳成重几句,能害着咱家谁?」
哥哥气道:「哪是咱们家,你是把柳成和的前途毁了!」
我不信:「你说害他挨打我信,可毁他前途不至于吧?我看那柳成和也没什么前途可言了。」
哥哥沉下脸:「你以为就你会路见不平,就不想想,你哥哥我是那麻木不仁的人?能眼看柳成和被那般欺负也不愿管?」
我撇撇嘴不说话。
哥哥拍了我一把:「柳成和聪明着呢,他要不想挨欺负,就柳成重那猪脑子,怎么都欺负不到他头上。」
「那怎么又是狗窝又是穿裙子,让柳成重作践一溜还不够?」我不相信。
哥哥叹了口气:「柳成和的娘死后,不知让柳家主母草草葬在哪里。柳成和一心想把他娘尸骨收殓回来,让他有个祭拜的地方。」
他又道:「他想考科举,求个一官半职,让柳家看在官身的份将他娘重新安葬,这才宁进狗窝也要跟去书院。先生偷偷说过,以柳成和之聪敏,出了狗窝,必上皇榜,我不出头,是怕惹火柳成重,害他没书读!」
我没想到内情是这样。
可想到柳成和挨的打,我还是不平:「柳成和老挨打也不行啊,早晚打出事来。」
哥哥嗤笑:「你真以为柳成和打不过柳成重?柳家有位重金请来护卫的高手,柳成和一直叫他师父,跟着练了多年,他一根手指头都能戳死柳成重。现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都是为考科举么!」
「那我救人救错了?」我挠挠头。
「废话!」
哥哥恨铁不成钢:「滥好心!你今日一闹,柳成重彻底容不下柳成和,回去就撺掇柳大人,叫柳成和经营家里生意去了。京中没出息的官家弟子才会经商,皆因本朝重商轻仕,一旦经商,就与仕途无缘了!」
「啊?」我人傻了。
我想不通:「柳成重蠢得像猪,柳大人难道看不出柳成和比他强?」
哥哥摊手:「可柳夫人娘家势大呀,再说柳大人庶子众多,真不缺一个柳成和。」
我听得满心后悔,十分懊恼,平白毁了一个人的前途。
可心里也暗自奇怪。
若柳成和真聪明过人,那我今日一闹,他未必不知以柳成重的脾性后果会如何。
那他为什么,还任由我牵着离开呢?
6
时光如梭,转眼三年过去了。
我再没见过柳成和。
听哥哥说他自请去西域为柳家开一条新商路。
我心里一直抱愧,却无缘当面道歉。
每每经过清河,我总会想起,曾有个少年在这里让我束发……
这几日,京中赏花会要开了。
赏花会赏的是各家小姐亲自种的花,比的不是花,是哪家小姐细致耐心,是皇子选妃的一个参照。
母亲对赏花会很有兴趣,难得与我多说几句话。
我这几年逐渐长开,不少人说我长得明艳。
母亲不大高兴。
她说女子以德为荣。偶有下人夸我貌美,她听见了便是三十板子,生死不论。
府里如今没人敢说我好看,我也越发小心谨慎。
这回母亲让我去种紫牡丹,要我在赏花会拔得头筹。
可紫牡丹极其难种,父亲请了京城最好的花匠帮我,也无法让其开花。
母亲生了气,说我若不能拔得头筹便不必回府了。
我心里也气闷,索性撇了花出门散心,不知不觉走到清河边,靠着大柳树叹气。
我这丞相府的嫡女,做得好没意思。
我有点想我乳娘了。
乳娘没死的时候,我是天下最开心的人。
后来她自尽了,我再没真心笑过。
我很想她。
眼泪不觉淌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里,挺咸的。
我抬手要擦,不防一只修长的手从旁伸来,替我揩掉眼泪。
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轻尘怎么又哭了?」
我吓了一跳,一抬头就看见一双凤眼在深深地看我。
「柳成和?你回来了!」我一眼便认出来。毕竟心里惦记了许久。
柳成和唇角轻勾,指尖上盛着我那滴泪,挑眉问我:「轻尘这次,又是为谁流泪?」
7
我不好意思地抹把脸:「我又不是菩萨,天天为人流泪。」
柳成和好奇道:「那你是为何?」
我找了个借口:「还不是赏花会,家里逼得紧,想让我拿头名,可我那花却不给面子。」
「原来如此,」柳成和笑了笑:「不是为旁人就好。」
我趁机端详他。
他依旧一身青衫,料子样式都与我买的那件一样,头发也还是简单束着。
好不容易见到他,我连忙道歉:「柳成和,对不住,是我把你害了。我要知道后果就不那么鲁莽了……
柳成和笑着摆手:「纵没有你,我也八成踏不上仕途。」
我知道,可我还是愧疚。.
毕竟我是那个导火索。
我还想道歉,突听见河边画舫里有人叫柳成和的名字。
我一看,画舫里都是朝中大人的公子们,似乎跟柳成和很熟,一个劲地招手。
柳成和朝他们挥了挥手,又低头看我:「今日本不想来的,幸亏来了,遇见了你。」
我倒替他高兴。
有几个公子我知道,家里位高权重。
看来柳成和比三年前混得好了。
我连忙告辞,让柳成和快去。
柳成和点点头,突然问我:「你想在赏花会拿头名?」
我撇嘴:「家里逼迫。」
他朝我摆摆手:「你先回府,晚上给你送盆花,让你艳冠群芳。」
我觉得他是吹牛。
他大概不知赏花会是天下名花争奇斗艳的地方。
再说他大晚上如何给我送花。
柳成和笑着跟我道别:「你安心等着。」
我敷衍地应承着,回了府。
我觉得柳成和说话神神叨叨,八成是在西域被折磨成这样。
是夜,我睡到三更,听到有人敲窗。
我顿时清醒,悄悄唤丫鬟。
可丫鬟睡得异常死,根本唤不起来。
我正要喊人,忽听外面有人说话:「小的奉主人之命,为洛小姐送花!」
我突然想起柳成和白天说过的话。
他还真有本事躲过护院,送花过来?
我怔忪着下床,打开窗户。
一盆花被放在窗台。
似紫牡丹,却又镶着三道金边,开得绝美。
「主人说,这花名叫念念。」窗外人匆匆说完,便隐于夜色之中。
我捧着花疑惑。
念念?
没听过这种花啊。
8
第二日的赏花会上,我还在惊讶。
柳成和不过三年,已经有了那样厉害的手下,那样神通的手段。
京城诸大人都弄不到的奇花,他半天不到就能送来。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赏花会和往年一样,献花,赏花,由宫里几位贵妃评出花冠。
今年的花冠是我那盆念念。
母亲以为我种出了变种紫牡丹,没有疑心我换花。
宫里的石贵妃,十分喜欢我的花,赏了我一串珠子。
我达成了家里的期望,松了口气回府,寻哥哥打听柳成和的事。
他出息了,我愧疚能少一点。
哥哥跟我感叹,说人若有本事,压是压不住的。
他说柳成和这三年在西域,给柳家赚回数不尽的银子,现在颇得柳大人信重。
在他们这个圈子也广结善缘:爱女人的送以西域舞女,爱美酒的赠以葡萄美酒夜光杯,爱习武的有西域弯刀……
加之柳成和人识趣又会办事,被不少朝中大人与公子哥们奉为座上宾。
哥哥最后说道:「柳成和成了气候,柳成重就危险了。三年前我就知道,柳成和不声不响,其实最不好惹。」
我想起他昨日眯着眼问我为谁流泪的样子,点头赞同。
他那神情,分明像匹巡视领地的孤狼。
9
赏花会后家里突然逼我习字,说石贵妃写得一笔好字,我也得练,讨贵妃欢心。
母亲为我请了先生。
先生来的第一天,给我拿了本字帖照着临。
上面的字刚劲凌厉,挥洒自如。
只是写出的东西却辜负了那股气势,多是什么「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之类的幽怨之词。
我笑这人像个怨妇,先生弯下腰:「这是主人的字。」
「主人?」
我问:「你说的不是柳成和吧?」
先生点头:「正是。」
我服了。
我扯住先生袖子:「你说清楚,他派你来干嘛?存的什么心?」
先生把袖子揪回来,敲敲字帖:「存的什么心,小姐多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他扭头走了,我却惊得碰翻了字帖。
一张字条掉了出来。
上面有一行字:「七月十六,醉仙楼见。」
10
我盯着那行字,打消了告诉哥哥此事的念头。
七月十六,我的生辰。
自从乳娘自尽后,我已有十年没过生辰。
只因母亲总在那天格外暴躁。
我若不躲出去,她就会找茬打死我的丫鬟。
所以我一个丞相府嫡小姐,伺候的人寥寥无几。
我不敢多添人。
每年七月十六,我都像个游魂,无处可去,无人陪伴,思念乳娘。
我实在太想有个人能在那一天陪我了……
等到七月十六,我一早带着丫鬟逃出府去,给丫鬟放了假,自己去醉仙楼。
醉仙楼前人来人往。
我却一眼就看见了柳成和。
他站在门口,负手而立,极为显眼。
看见我,他迎了过来,笑盈盈地将我带到楼上,坐在三年前柳成重坐过的那个包厢。
他笑得太温柔,惹我一阵心慌。
柳成和斟了酒,朝我举杯:「你哥哥说过,你酒量极大,在外偷喝家里都看不出来。」
我暗骂哥哥抖我老底。
又听柳成和低低道:「轻尘,生辰快乐。」
我鼻酸。
很久没听过这四个字。
他举杯与我碰杯。
我却被他手心和腕上的疤痕吓住了。
白皙的肌肤上,疤痕狰狞,一看就知,当时必然深可见骨。
「怎么弄的?」我指指疤痕。
「在西域经常收服马贼,得硬碰硬。」柳成和云淡风轻。
我咂舌:「西域很难熬吧?」
「分时候。」
柳成和淡淡道:「受伤不难熬,夜深想故人时,难熬。」
他的双眸明亮,灼灼地看着我。
我似乎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我拍拍胸口,生硬地转换话题:「那你给我过生辰,礼物备好了没?」
柳成和往怀里一掏:「当然有,就是不值钱。」
他掏出一只小匣子:「在西域闲来无事,自己雕的,重在心意,轻尘别见笑。」
我打开匣子,墨黑的丝缎上,静静躺着一个木雕小人,是个女孩,眉眼明艳。
她的眼尾处,嵌着颗微小的金刚石,像是一滴泪珠。
11
「这雕的是谁?看着眼熟。」我拿起小人细细地端详。
柳成和看着我:「轻尘看不出来?」
我看看腕上石贵妃赏的珠子,摇了摇头:「看不出来。」
柳成和悠悠道:「这木雕,名叫不忘。」
我心怦然跳了一下。
我别过眼不敢看他,一口饮尽杯中酒。
他也举杯,与我对饮两个时辰。
醉得一塌糊涂。
我很郁闷。
哥哥说,柳成和回京后在酒局号称千杯不醉。
我严重怀疑哥哥在胡说八道。
眼前这人哪有一点千杯不醉的样子。
他东倒西歪,手撑着脸对我笑:「轻尘,你是第一个为我流泪的人。」
我想起小人脸上的那粒金刚石。
他又点点我额头:「你不许为旁人哭。」
我无奈点头。
跟个醉鬼我能说什么。
他的手不老实,又扯上我的头发,与他的发并在一起,缠缠绕绕,像小孩子般玩得极开心。
我边把头发扯回来,边站起身:「你醉了,我陪你下楼吹风醒酒。」
再喝下去,我怕得扛他出醉仙楼。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抽冷子牵起我的手。
这人醉了,怎么还出手如电呢?
我甩了甩,力气太大甩不开,只得由他牵着下楼,朝着清河走去。
行至河边大柳树下,他轻轻道:「轻尘,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12
???
一句话杀我个措手不及。
我提醒他:「你刚才在给我过生辰。」
他靠着大柳树朝我笑:「是啊,我娘的忌日,你的生辰,你说巧不巧?」
这种巧合我并不想要。
他又搭着我的肩膀:「轻尘,一定是我娘走的不放心,怕我孤苦,所以送个人来陪我。」
我觉得不是,真要攀扯的话,我觉得我是他娘转世这个原因更靠谱。
我又听见他低喃:「所以你才会为我出头,为我掉泪。」
我也不好意思说我当初不是为他哭,只能听他继续念叨。
柳成和指指身后:「我出生娘就没了。现在他们也不肯告诉我葬在哪里。我只有她一根簪子,去西域前一天,把它埋在大柳树下了。」
我抱着胳膊,离柳树远了点:「不太好吧,这里多吵闹啊。」
他看着清河悠悠流过,低声道:「可这里是我在京中最难忘的地方,其他地方我都不喜欢。」
我心里一酸,听他又问我:「你这样的名门贵女,是不是要高嫁?」
我点点头:「不出意外,是的。」
心中不经意想起石贵妃慈和的眼神。
「那你们一定很重名节。」他低了低头,上前牵住我,往清河边上走去。
我挣了挣,挣不出来,只得点点头:「反正不能跟男子牵手。」
柳成和笑了笑:「名门高户很难熬,急脾气的小丫头熬不住的。」
他手贴在我腰间:「但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我一愣,只觉腰间的手掌猛然发力,将我一把推得朝前飞起,又栽下去。
「扑通!」
我落入清河,听到岸上惊呼:「有人落水了!」
我呛得满鼻子满嘴都是水,手刨脚蹬,却一直往下沉。
谁能想到,遇上柳成和这么个疯子,生日变忌日。
我害怕愤恨了一阵,却意外发现,清河里出乎我意料的安静。
没有丫鬟死前向我求救的声音,没有乳娘伤心欲绝道别的声音。
安静得我甚至想放弃挣扎,就留在这里。
我闭上眼,停止了手刨脚蹬。
我不想死,可我真的很久没这么安静过了。
我刚往下沉了一下,一只有力的胳膊打斜刺里伸过来,搂我在怀,「哗啦」一声冲破水面,在河面飞奔,很快到了岸上。
我听见有清冷的声音在我耳边低喃:「轻尘,那么多人看见我抱你了,你别高嫁了……」
之后,我便失去了知觉。
13
我被送回丞相府,昏睡了几个时辰。
哥哥气得要死。
他说:「你这么大人了,还跑水里玩?还让柳成和湿淋淋地抱回来?传了出去,石贵妃该怎么看你?!」
他边骂边喂我喝药,我边喝边问:「那现在石贵妃怎么看我?」
哥哥把个木雕小人扔给我:「幸亏有父亲在,石贵妃只是生气,却没说别的。」
他又训我:「这是哪里买的?亏柳成和细心,这么小个玩意也给你拿回来了。」
我拿着小人,一时无语。
石贵妃没有雷霆震怒,柳成和那个疯子算是白忙活了。
我被他推落水,却不恨他,也不怎么怕他。
可能我也是个疯子,只渴望有人为我费尽心思、处心积虑,因为这种感觉,我从未有过。
我突然就懂了,为什么一滴泪,柳成和能惦记三年。
哥哥还在训我,担心我出嫁后脾性不改会吃苦头。
我垂下头,在哥哥的训话中叹了口气。
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活得最轻松。
晚间,母亲来了。
她冷笑:「我不信你蠢到落水,又恰好被柳家小子救了。我告诉你,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你嫁给石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已是板上钉钉了,就算你死了,牌位也得嫁过去!」
我垂下头,喝了口药。
定得这么死?那太好了。
母亲冷眼看我:「你这不守妇道,是随了谁?」
我把药碗放下:「你不是我母亲吗?你说我是随了谁?」
母亲一愣,狠拍桌子:「孽障!真是不要脸!」
我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来。
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抬头:「母亲,这就算不要脸?你说我要再不要脸些,成婚当天告诉三皇子我不是处子,那算不算欺君之罪?」
母亲脸一白:「你疯了!你想让咱们被抄家灭族?」
我嘻嘻一笑:「母亲,我十年前就疯了。从你逼死乳娘那晚,我就疯了。」
「你说什么?」母亲大惊,跌坐在椅子上。
「乳娘自尽那晚,我根本没睡着。」
我轻轻道。
「你说,她是个下贱妓子。」
「你说,你不能生育,你要借她肚子。」
「你说,你恨父亲喜欢她。你有娘家撑腰,你偏不给她名分,就让她做个下人。」
「你说,我和哥哥记事了,我又长得像她,她不死,我和哥哥就不会把你当母亲,留着就是祸害。」
「你说,你只给她一晚的时间,要她想好,保命还是保孩子。」
我重复着她当年说过的话。
虽然那时候我听不懂,可我记性好。
我穿鞋下床:「你把世上最疼爱我的人逼死了。你还打死了我四个丫鬟。」
她抖得厉害。
我弯腰拍拍她的脸:「母亲,现在你娘家没落了。父亲把宝押在我和三皇子的婚事上,他输不起。你说在他眼中,是我重要,还是你重要?如果只能留一个,他是保我,还是保你?」
她瘫软在椅子上。
我打开门,要去父亲书房,与他好好谈判。
我的娘没名没分,十年孤坟。
现在她的女儿终于等到机会,能为她讨回公道。
跨出门槛时,我想起一事,又停了下来。
我回头问母亲:「你逼我娘自尽那晚,我记得你说她在青楼有个好姐妹,七月十六难产死了,你故意在那人死的当天告诉我娘,害我娘悲痛,让我娘同天早产,想让她也出事来着,对吗?那个姐妹,是被哪位大人接进门的?」
母亲强撑着坐起来,恨恨道:「就是你柳家姘头的娘!没想到吧!你们这种狐媚子贱种,真的该死!我就该学柳家主母动点手脚,让你娘像那柳家贱人一样出不了产房!」
我静静地听她谩骂,笑得开心:「可是你亲手把我这个贱种送到石贵妃面前,让我有了筹码踩你的脸,我还得谢谢你呢!」
她气得发狂,我施施然出门。
可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问出我心中最大的疑惑:「你真觉得错的都是妓子?你真觉得父亲一点错都没有?你真不觉得,你是个伥鬼?」
母亲咬牙切齿:「都是你娘下贱狐媚,勾引男人,都是她的错!」
我转身就走。
14
我与父亲谈判一夜。
从书房出来,母亲被打断腿软禁了。
因着她号哭咒骂,嘴也被堵上了。
第二日,我娘的名字出现在族谱上,平妻。
她被重新收殓,葬进了祖坟。
重新下葬时,我和哥哥去了。
哥哥因着家里的变故心情不好,是被我拉去的。
他疑惑地看着娘的墓碑:「我记得她不是乳娘么,什么时候成了平妻了?」
我没回答,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拉着哥哥也磕过后才走。
曾经风光的丞相府主母,现在生不如死,仇只能报到这里了。
再往下会曝出哥哥的身世,毁了哥哥的前程。
哥哥应该去走他的阳关大道,不要像我,与仇恨为伍,表面光鲜,内心疯癫。
晚上,我辗转反侧,想着娘的模样。
窗户被轻轻敲响。
丫鬟再次睡得死沉,无法唤醒。
我心狂跳,披衣开窗。
窗外,柳成和一袭青衫,长发束起,负手而立。
「怪我吗?」他看见我便问。
我不知说什么。
他利落地从窗口一跃而入,小心翼翼地探寻我的表情,带着一丝讨好:「名门大户真的龌龊,谁都不会比我对你好。」
我亦在他脸上寻找他娘的影子。
我们的娘,都曾是貌美温顺的女子。
可惜双双不得善终。
我想起他那日醉酒时眼中微不可查的水光,叹气摇头:「我不怪你。」
因为我懂。
我懂那种害怕失去心爱的人,所以不择手段、不惜代价,笨拙地想守住的感觉。
柳成和一把将我抱在怀里。
他的胸膛劲瘦结实,胳膊有力,将我搂得死紧。
他在我耳边低喃:「轻尘,我去西域后,每夜都梦到你为我哭,我为你擦泪,就靠着做梦,撑到了回来。我想见你,抱你,得到你……」
我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想了想,低声道:「我打听过,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昨日也是你的生辰,我欠你一句生辰快乐。」
他将我抱得更紧:「轻尘,你是第一个记得我生辰的人。」
15
从那天起,每个深夜,柳成和都会跳窗来看我。
但从来没有逾越过。
有时我们说说话,有时只是相拥而坐,一起等天亮。
他不知道我家和石贵妃的交易。
皇子们在朝中各有支持者,我父亲和柳大人支持三皇子,因为他好控制。
为了分到最大的利益,父亲瞒着所有人与病入膏肓的石贵妃达成交易。
她答应与我家儿女联姻,我父亲答应她保三皇子登上皇位,让她走得安心。
柳成和不知此事。
我知道我不该瞒他。
可再没有人会像他那般,眼里只能看见我一人。
我的将来已经可想而知,不是被困在皇宫老死,就是夺嫡失败赐死。
他是我这一生唯一能抓住的温暖了。
我钻进柳成和怀里,紧紧抱着他,像是抱着寒夜里唯一的星芒。
柳成和摸着我的发:「我不想报仇了。」
他极认真地说:「我爹能让我重回仕途。轻尘,我不想你嫁得太低,我若报仇,你就只能做商人妇。」
他摩挲着我的脸:「我想把我娘安葬后,让你风光大嫁,与你生儿育女,白头及老。轻尘,你比仇恨重要。」
我看着他憧憬的样子,张了张嘴想说话。
可寒夜太冷,柳成和的怀抱太暖,我什么都说不出。
16
我知道骗来的东西早晚会丢,可我没想到,会丢得这么早。
秋凉后的某天,柳成和与我说好偷偷带我游河。
我天色刚晚就等在房里。
左等,柳成和不来。
右等,柳成和不来。
一直等到我倦极睡着,梦见雪花飘在脸上,化成泪滴。
我猛然惊醒,一睁眼,柳成和坐在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滚进他怀里:「你怎么才来?」
柳成和不说话。
他全身都在发抖。
我忙从他怀里起来,抓着他的手腕:「你着凉了?」
他一张口,嗓子嘶哑不成声:「今天宫里有人给我递消息,石贵妃宫里的。」
我浑身血凉。
他抓住我的肩:「你的亲事早就定了,是真的吗?」
我头脑一片空白。
柳成和盯着我,等我回话。
我别开眼,点了点头。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他手猛地一紧,抓痛了我。
我咬唇忍着,也不挣扎。
过了一会儿,他哑着嗓子开口:「我不怪你,你一定有苦衷,你别怕,我来想办法……」
我打断他:「我没苦衷,是我自愿嫁的。」
我不知他会想出什么办法,但我不像他无牵无挂,我还有哥哥要保,不能在这节骨眼出事。
他脸蓦地白了:「你刚说什么?」
「我是自愿嫁的。」我仰起头,逼自己面对他:「我想嫁进皇家。」
他打断我:「你撒谎!」
我深吸口气,挣开了他:「柳成和,我没撒谎,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这天下谁不盼着嫁进皇家,鸡犬升天?」
柳成和看我如看陌生人。
过了会儿,他伸手拉我,放柔声音:「轻尘,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这世间的牵挂,唯你一人而已。你若嫁了,我会疯的。」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逼自己不要心软。
不然哥哥怎么办。
「你疯不疯,我都非嫁不可。柳成和,我只是看你长得不错,消遣几天。」
柳成和摇头:「不可能,你为我哭过,你……」
「我那天,根本不是为你哭。」我打断了他,一字一句道:「我是被母亲气的,骂柳成重是迁怒。」
「不可能,你骗我……」他肩膀一下垮了下来,像有人把他精气神都抽走了一般。
我咬碎了牙,迸出几个字:「我若骗你,不得好死。」
他陡然安静。
烛火摇曳,照出他变幻不定的双眸,那双黑到极致的眼,被惨白的面色映得如深渊寒潭。
他突然笑了,对我淡淡道:「洛轻尘,只有处子才能嫁进皇家。」
我立时警觉:「你想干什么!」
他伸出一只手在我背上轻轻一点,我立刻全身发软,无法言语,倒在床上。
他探出冰凉的手解我的衣裳,笑着问我:「你为什么对我好,对我好了,又为什么离开我。」
他解了青衫,覆在我身上,啄了啄我的唇,笑得凄凉:「轻尘,我已经放不了手了。生死都放不开了。」
冰凉的液体滴在我脸上。
我怔住了。
柳成和面上在笑,可眼圈却红了。
他哭了。
受过那么多折辱,吃过那么多苦头,从未掉过泪的柳成和,哭红了眼眶。
我眼窝发酸,闭上了眼睛。
命运这个王八蛋,可真会玩弄人啊。
很快,我与柳成和肌肤相贴,下一刻,我就要变成他的人。
可就在这一刻,我的泪也滚落下来,沾湿了他的唇。
柳成和僵住了。
他停住所有动作,静了一会儿,默默地坐起来,将衣裳一件件给我穿好。
然后转身开门,消失在夜色里。
三个时辰后,天亮了,我能动了。
宫里来了圣旨,赐婚我与三皇子。
17
柳成和再也没有来过。
丞相府忙着为我备嫁。
父亲志得意满,被软禁和被自尽的女人,他早就忘了。
我真的不信,他能从一介白身当到丞相,怎么就看不清后院的女人是为何凋落,为何丢命。
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我无数次想要把砒霜撒在他的茶水里,让他给那些女子谢罪。
可看着日日拉着我说话,不舍我出嫁的哥哥,我忍住了。
我已经失去了柳成和,我不能再失去唯一的亲人了。
出嫁前一天,我枯坐等天明。
窗户被轻轻推开。
柳成和立于黑夜之中,脸色苍白,与我隔窗相望。
他跳进来,拿起我的嫁衣抖了抖:「我在西域时为你准备了一件,比这好看。」
他把嫁衣扔到地上,走到我面前:「我查了你爹莫名其妙下葬的平妻。」
我屏住呼吸。
他用拇指拂过我的唇:「你娘和我娘是好姐妹。你看,我们在一起是天意,违逆了会有报应。」
我后退一步。
走到现在,若还是藕断丝连,我们都要完蛋。
他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你不就是想嫁进皇家吗?我可以为你做到啊!我送你到西域,你等我十年,等我将你迎入大梁皇宫,好吗?」
我吓得汗毛都竖起来。
他在自寻死路。
「柳成和,放手吧。求你了。」
我哭了。
我不想他因为我,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
柳成和双眸黑得吓人,哑着嗓子,怔怔地看着我:「今天柳成重喝醉了,他说我娘当年被扔进乱葬岗了,早就被野狗吃了,找不回来了。他之前是拿我逗闷子。」
心狠狠痛了一下,像被刀狠狠地扎。
他又说:「柳家人骗我,你也骗我。」
他又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牵住我的手,半是求恳半是认真:「轻尘乖,不要嫁,我会疯。我真的只有你了。」
他疯了。
我看得出来。
我心痛如刀绞。
可我不能让他被我和柳家联手毁了。
于是我做了我这辈子最难做的决定,下了最难下的狠心,我抬起手来,狠狠抽了他一耳光。
「滚!你这种人下辈子都配不上我,我是要穿凤袍的,你少来搅扰我的好事!」
收回手的这一刻,我痛到几乎站不住。
柳成和捂着脸,怔怔地看我,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张嘴,一口鲜血直直喷到我脸上。
我吓得腿都软了,上前要扶他坐下。
他一把打开了我的手。
我忍无可忍,痛哭出声,哭得浑身抽搐。
他却看着我乐了:「轻尘,你这次也不是为了我哭吧?」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不停摇头。
柳成和身子晃了晃,一步一步走了出去,站在了月色下。
他背对着我,一字一句说道:「你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踏破皇城,把今日之痛,加倍奉还。洛轻尘,你一定要等着。」
18
我出嫁那日,排场惊动京城。
过了不久石贵妃撒手人寰,同一日,皇上驾崩。
哥哥偷偷说,这是石贵妃为儿子铺的最后一条路。三皇子最不得圣宠,皇帝不死,他就没法出头。
三皇子人蠢,风流,但他怕我父亲。
丞相府是他唯一的靠山。
我成亲后便称病不让他碰,他虽不满,却无可奈何。
我父亲信守承诺,把三皇子送上了龙椅。
我顺理成章做了皇后。
新皇登基后耽于享乐,朝政全由我父亲和柳家把持。
我哥哥进了兵部,年轻有为,前途光明。
我当着皇后,管着后宫,日子安稳。
只是夜夜梦多,总是梦到一棵大柳树,树下站着个人。
听说那人,再度离开了京城,杳无音讯,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想我的命运,大抵望到了头,孤独冷清,老死宫中。
终生与那人,不得相见。
19
可是命运这东西,它总是戏弄我。
我都准备老死宫中了,却又听到了柳成和的消息。
那是八年以后了。
这八年,大梁动乱。
各地暴动,天灾人祸不断,隐隐有了大厦将倾之像。
而皇帝依旧日日玩乐。
我性子变得孤僻,不爱说话,一个人独守正阳宫。
这一年的七月十六,我格外寂寞,不想面对偌大的宫殿,便去御花园自斟自饮,深夜才回。
回到宫里,我发现枕边不知何时放了个檀木盒,盒上有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两行字,字迹刚劲凌厉:「异日重逢,镜里花难折。宝篆香消烟渐歇。」
我心头猛地一跳,颤着手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件大红的嫁衣,西域的衣料与织绣,看着有些年头了。
皇后宫里,被人不知不觉放了这么大的物件,可我却毫不害怕,也不担忧。
我只是伤心。
那件嫁衣,真的比我出嫁那日穿的好看……
20
嫁衣被我妥善收了起来。
与那小木雕一样,日日都要摩挲两下。
我开始相信,八年前柳成和说过的话,不是气话。
又过了两年,哥哥已经做了兵部侍郎。
每日焦头烂额。
大梁各地的暴乱,慢慢汇成了一股乱军,势如破竹,连下多城,眼看离京城越来越近。
听说他们的头领姓柳。
乱军离京城还有四百多里时,我与哥哥见了一面。
哥哥憔悴不堪:「我准备好了人手,一会儿将你藏在车里送出京城。银子给你准备好了,你隐姓埋名过余生吧。」
我垂下眸,斟了杯酒给哥哥:「这一别,就再难相见了。哥哥,我们多年没对饮了。」
哥哥红了眼圈:「若早知道大梁气数已尽,我说什么都不让你嫁入皇家。」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随即一睡不起。
我的酒里有药。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着想了。
我将他装到他准备好的车上,送他出京。
哥哥,隐姓埋名过完这一生吧。
我再不能陪你了。
21
乱军几日后就攻入了京城。
第一日,他们烧了柳家,放了妇孺,却将柳大人和柳成重在京城一座青楼中活活凌迟。
据说是乱军头领亲自动手。
第二日,他们围了洛家,将我父亲双腿斩断,要他与母亲在府中等着饿死。
幸亏哥哥被我送出去了。
第三日,他们把皇帝绑出去,在闹市中阉了再斩首。
我对这个行为表示疑惑,干嘛要多费一遍刀工呢?
第四日,乱军大举踏进皇宫。
我坐在正阳宫中,静静地等着我的命运。
宫人劝我自尽,免得被玷污。
我没有。
我还想再见那人一面。
我等了几个时辰,最后等来了一个陌生的柳成和。
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刺骨。
他把刀比在我脖子上。
他用我的身世来羞辱我。又被我狠狠羞辱回去。
任何人都可以辱我,唯独他不行。我受不了。
我心心念念的那个柳成和,已经在这个世间消失了。
我也没什么眷念了。
我撞在刀上,割开了脖子。
再他娘的见,这糟心的人间。
柳成和发疯般嘶吼,叫我的名字,威胁我让我醒来。
可我累了。
今生我放弃了。
我想去修来生。
但愿来生,我能做个寻常女子,然后遇到寻常的他。
22
我再睁眼时,脖子生疼。
疼得我立刻确认,我还在人间,没有变鬼。
我呻吟出声。
身边「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撞倒了桌子。
我睁眼一看,是柳成和冲了过来。
他见我醒来,忙喊太医来。
待到七八个太医确认我已经没有危险后,他遣走了所有人,与我单独相对。
我闭上眼,不想看到这个陌生的柳成和。
他弯下腰,唇贴着我耳廓,温柔地笑:「轻尘,你若死了,你哥哥在天牢一定很难过。」
我猛地睁开眼:「你说什么?!」
柳成和笑得阴郁:「轻尘,逃命的机会你都能让给他,我真是嫉妒他。」
我一阵害怕,低喊出声,撕扯着喉咙生疼:「柳成和!不关我哥哥的事,你别迁怒他!」
「你在命令我?」他挑眉。
我深吸一口气,逼自己低眉顺眼:「不,我是求你。」
「今后还寻死吗?」柳成和用拇指摩挲我脖子上裹的棉纱。
我闭了闭眼,缓缓地摇头:「不了。」
柳成和直起身子:「那就好。世间只剩一粒断续丸,已被你服了。你若再死就救不活了,到时候你猜,我会怎么拿你哥哥撒气?」
我吃了一惊。
怪不得我不但能被救回来,还这么快就能说话。
断续丸我听过,生死人肉白骨,一共十粒,历经几朝,越吃越少,是无价之宝。
他把最后一粒给了我吃。
那是不是,对我还有情义?
我燃起一丝希望,试着求他:「把我哥哥放了行吗?他是无辜的。」
柳成和呵呵一笑,像看个笑话一样地看我:「你不会还以为,我还喜欢你吧?洛轻尘,我救你只是不想让你死那么痛快,我要你活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懂吗?」
我极尽难堪。
是我自作多情了。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柳成和,我却还是从前的洛轻尘。
柳成和俯下身子,双臂将我圈住,一双眼鹰隼般地盯着我:「洛轻尘,既然是求人办事,就要有所付出。你有什么砝码让我放人?」
我左思右想,我还真没什么砝码。
权势财富,我都没了。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具身子的白璧无瑕。
我咬着唇,扯开衫子:「只有这个了。」
柳成和嗤笑:「你脖子上的疤太恶心了,我看不上。」
我像是被狠扇了一个耳光,可为了哥哥,我只能咬牙赔笑:「熄了灯,就看不着了。」
23
黑暗中,我紧紧抱住柳成和,无声哭泣。
他死死箍着我,像要把我揉进他骨头里一样,狠狠地折腾我,将我弄得生疼。
不知他在想什么,非要我穿上他两年前送进宫里的旧嫁衣才肯要我。
他的汗滴在我脸上,吻得我喘不过气,将我骨头快撞散架了。
我都二十七了,才初经人事,痛得两腿发麻。
他在我耳边调笑:「洛轻尘,难为你装处子装得辛苦。」
我一口咬破了唇,腥甜味弥漫在口腔,让他吻了去:「真狠心咬啊?和那蠢皇帝这般时你也这么卖力么?」
满心耻辱,痛过千刀万剐。
我用力推他,他反而更加使劲,痛得我拼命捶他掐他咬他,他越发狠劲折腾。
一个时辰后,我俩遍体鳞伤。
我缩在床角,觉得呼吸都费力,却还记得要替哥哥求情。
他站起身,摸黑披上衣裳:「食之无味,弃之也不可惜,你这点筹码怎么有脸求我放人?」
他冷笑着走了。
我将嫁衣浸在水里,把那片落红狠狠搓净,捂着脸痛哭失声。
第二日,他依旧来了,带来哥哥身上的玉佩。
我熄了烛火,被他折腾到脱力。
第三日,他又来了,带着哥哥的字迹。
我麻木地脱衣,熄灯,躺下。
第四日,他喂我喝了一碗汤。
我好歹在皇宫待了十年,知道那是避子汤。
本已枯槁的心,又被万箭齐发,穿了个透心凉。
我端起碗,一口喝干,冲他行礼:「多谢你想得周全,我前两天还想着让人煎来喝的。」
柳成和立马阴了脸。
这人真奇怪,让我喝的是他,看我喝光不高兴的也是他。
他叫人来为我梳妆打扮,将那旧嫁衣给我穿上,将我带去宫宴。
柳成和要与一起打江山的功臣们齐聚一堂庆祝胜利。
我一个前朝皇后出现在这里,有说不出的突兀。
宫宴上大臣们不时地偷看我,议论纷纷。
柳成和一把将我扯到他腿上坐着,用嘴把酒渡进我嘴里。
大臣们露出了然的笑容,对我指指点点。
「她好看么?」柳成和问大臣。
一个武将醉醺醺地大喊:「好看!带劲!」
柳成和笑眯眯地赏了他杯酒,钳着我的腰,让我靠在他怀里:「这是前朝洛丞相的女儿,当初可是哭着喊着要嫁到皇家穿凤袍的。」
喝醉的大臣口无遮拦,笑得暧昧:「真真是亡国的皇后不如妓,当初贪慕虚荣,现在任人玩弄。皇上,她滋味如何啊?」
柳成和的手僵了一下。
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不错。」
我的嘴唇咬出了血。
在这皇宫呆了十年,我从未发觉,这里这么冷。
冷得如坠冰窟。
是夜,柳成和喝醉,又到了正阳宫。
我一反常态,如蛇般缠绕着他,疯狂索取,让他来不及熄灯。
柳成和一边发狠,一边不错眼地盯着我,听着我的娇喘:「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以前你也是这么浪荡?」
我媚笑:「亡国的皇后不如妓,我这种人,贪慕虚荣,天生下贱,浪荡不是正常的么?」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忍不住流泪,边笑边流泪:「不知我伺候得还行吗?大爷您玩得开心吗?能放过我哥哥了吗?」
柳成和停住了动作,翻身下来。
我狠狠擦了把泪。
我真没出息,为什么总在柳成和面前流泪?
为什么只在柳成和面前流泪?
他下床熄灯,又躺回我身边:「睡吧。」
我愕然。
就这么结束了?
我闭上眼,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却怎么都睡不着。
一直熬到天边放亮,我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朦胧中,有只冰凉的手,抹过我的脸,为我拭干残泪。
24
第二日,我哥哥被放了出来。
成为大梁第一个活着的降臣,还被派去礼部。
可哥哥已经被磨掉了所有的棱角心气,再没有当初的意气风发,一夜苍老。
柳成和依旧每夜来我宫中,清晨送来避子汤。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不再熄灯,反而把宫里弄得灯火通明,在每个颠鸾倒凤的夜里,不错眼地盯着我的脸看,时不时问我,当初在那狗皇帝身下,我是否也如此妖媚。
我彻底放下了羞耻心,笑得浪荡,浪得柳成和几次都拂袖而去。
我们就这么互相折磨着。
哥哥的仕途倒是很稳。柳成和很看重他,还许他时不时来看我。
反正宫里就只有我一个,也不怕哥哥被议论秽乱宫闱。
哥哥两鬓生了白发。
他劝我和顺些,别让柳成和厌弃了。
我笑而不答,转而劝他看开些,人这一辈子就这么回事儿,你想要什么,命运偏不给什么,习惯就好。
哥哥哭着说父亲和母亲饿死了,尸骨被扔进了乱葬岗。
我无动于衷。
我娘的坟没动就行。
25
转眼过去半年。
哥哥的官升得飞快,已至礼部侍郎。
我宫里添了几个宫人,是新阉的少年。
宫人很忠心,私下劝我对柳成和多上心,说我现在还没个名分,别等柳成和立了皇后封了皇妃,我失了圣宠下场凄惨。
我还能凄惨到哪去?
别人再凄惨不过是个死,我连死都不行。
哀莫大于心死。
哥哥给我带来一味奇香,床笫之间能让人达到极乐。
他也要我邀宠。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把香收下。
哥哥变了,以前他从不在这些事上费心。
我劝他多操心正事,他笑笑没说话。
转眼又是七月十六,这个于我无比倒霉的日子。
柳成和喝得酩酊大醉,来到我的宫室。
他看见香炉,要我点香。
我手头只有哥哥送的香,叫宫人拿出来点上。
柳成和搂着我,跟我笑:「轻尘,生辰快乐。」
他拿出一根簪子,为我别上:「我娘的簪子,我回京后挖出来了,送你。」
感动是没有的,我怎么想怎么晦气。
我不谢恩,他也不以为杵,抱着我往床上走去:「这几日没见你浪荡,怪想得慌。」
我挤出一个假笑,今日实在打不起精神。
总觉得浑身没劲。
他伏上我身子,手指在我脖子上摸来摸去:「轻尘,你对我是真狠心。」
我听他问得奇怪,可无力回答。我手脚发软。
他的手越来越重,掐痛了我脖子上的伤口。
我看见他眼中狠戾一闪而过,杀气腾腾。
大约他是要立后了吧,听说想往宫里送女儿的大臣很多,不然哥哥怎么急着要我邀宠。
我也该给新人腾地方了。
我干脆闭上眼睛,手在床上摸索着,找我的小木雕。
柳成和不来的时候,我每夜都要握着它入睡。
如果今天要走,我想带着它走。
我摸到小木雕,紧紧握住。
柳成和的手一顿,渐渐地松开,往我身边一栽,便没了动静。
我奇怪,转头看他一眼,见他软软倒在我身边叹气:「洛轻尘,你给我下药。」
我大惊失色,试图爬起来看他,可我自己也动不了了。
我们都中招了。
我边挣扎着起来边道:「我也全无力气,和你一样。」
他笑:「你没力气没关系,你的帮手有不就行了。」
他朝外面扬声叫:「是不是,洛轻风。」
26
我哥哥带着人进来。
是最近新添的那几个宫人。
凡是劝我邀宠的,一个不少。
原来他们都是京中旧臣的旁支庶子。
柳成和苦笑:「一时好心,却给自己留了祸患。」
哥哥苦大仇深,抽出刀照他胸膛就是一刀:「柳成和,我父母何辜,你让他们连全尸都留不下。」
柳成和的血喷出来,却毫不在意,还有精神跟我开玩笑:「你哥哥有点傻,是亲的么?」
他丝毫没有命在旦夕的恐惧,我却吓得不行。
我以为我恨他。
可此刻我却发现,我不想他死。
「哥哥,咱家的事另有内情,你听我说完,你先放过柳成和!」我虚弱地叫。
柳成和与哥哥同时看过来,一样的一脸诧异。
「事到如今,莫非你对他还是有情?你长点心吧!」哥哥狰狞着脸,面目扭曲。
「哥,你先把刀放下,你听我说,说完再杀他不迟。」柳成和的血还在往外流,我急得要死。
哥哥气得青筋迸出:「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胳膊肘往哪拐!」
我吸了口气,理理思绪,从乳娘自尽那个深夜开始说起。
时间不等人,柳成和在流血,我尽量长话短说,将洛家这点秘辛全部说了出来。
哥哥傻了。
他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等我说完,他呆了足有半柱香。
我歇了口气,接着劝他放过柳成和。
他突然大吼:「不可能!我是丞相府嫡子,我不是妓子生的!你骗我!你为了柳成和骗我!」
他又举起了刀。
我凄厉地叫出声:「哥!你要杀他先杀我!我肚里有他的骨肉!你想让外甥没爹?」
柳成和胳膊猛地一动。
我却没有注意。
哥哥杀红了眼,一刀劈了下来。
我这一生,连重活都没干过,更何况此刻中了药,我都没想到我能爆发出这么大力气,挤出吃奶的劲,扑到柳成和身上。
我看见柳成和的眼,黑白分明,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仿佛还是十年前我喜欢的那双眼睛。
「扑哧!」
熟悉的声音。
刀破皮肉的声音。
世间只有一粒断续丸,上次让我吃了。
我朝柳成和笑笑,第一次主动啄了他的唇:「我这回是完了。下辈子再见吧。」
「……」柳成和默了一默,突然抬手拍我的头:「你完个屁!」
我替他挡刀,他还骂我。
反正哥哥也造反了,今天他俩肯定得死一个,我索性豁出去了:「柳成和你个王八蛋!你以为后来我过得好吗?!我在宫里度日如年,没让皇帝碰我一下!我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宫殿过了十年!就靠睡着梦见你才勉强活着!你却羞辱我,骂我,还给我喝避子汤!你个王八蛋!」
我骂着骂着又哭了。
我又没出息了。
眼泪掉在柳成和脸上,我看见他神色急剧变幻,然后眼圈红了。
他抬起胳膊搂住我:「轻尘乖,不哭了,以后再也不喝避子汤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紧张地问:「你真有了?」
我瞪他一眼:「有个屁!老娘早上才喝的避子汤!下午我哥就把我砍了,我还能有个屁!」
诶?
说着说着,我觉得不对劲了。
我哥呢?
怎么没动静了?总不能是在一边吃瓜看我俩吵架吧?
我扭头往床边看,目瞪口呆。
我哥软软倒在床下,恨恨地望着我们,像是被点了穴。
其他宫人,不知何时已经被侍卫悄无声息地制住,我连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我呆若木鸡,又回头看柳成和,这才后知后觉,他早就能动了,不然怎么把我搂在怀里。
「你不是动弹不了么?」我直接蒙了。
「轻尘一哭,我就能动了。」他脸色雪白,却笑得开怀,坐起身将我搂紧。
我被他一抱,后背一点撕裂的疼痛都没有。
我探手去摸,衣服没裂开,却沾了不少血。
我突然反应过来,抓过柳成和的胳膊一看。
皮开肉绽。
他替我挡了那一刀。
我说他脸色怎么那么白。
「你没事吧?」我又慌了。
他把脸埋进我怀里,像个小孩一样,过了一会儿才摇摇头:「没事。开心。」
这疯子又犯病了。
他裹好伤,便凑过来紧紧地搂着我,怎么都不肯放开,从午后一直搂到傍晚。
我腿都麻了。
其他宫人都被带下去了,就剩我哥孤零零地躺在床下,眼睁睁看着他的妹妹被柳成和左一口、右一口地啄。
边啄还边不满:「为什么不专心?」
废话。
我小心翼翼地指指我哥,笑得比哭还难看:「求你了,再饶他一回。」
他看了我哥一眼,朝窗外吩咐:「押下去给他娘守墓去,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放他自由。」
我松了口气。
好歹把命保住了。
他挑眉:「但我有条件。」
我料到了。
他不跟我提条件才怪。
哥哥被带走了。
房里只剩我和柳成和。
我准备听听柳成和又想如何折磨我。
他伤口还往外渗着血,却理都不理,一个翻身把我压下:「条件就是,给我生个孩子,要像轻尘一样惹人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