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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母后生的很美」写一个故事?

1

母后生得很美,美到屈国皇帝可以为了得到她而发兵攻打曼国,即使母后身怀六甲屈国皇帝也毫不介意,甚至罢了皇后让母后入主中宫。

正是因为如此,母后一入屈国,便招来了八方谩骂。

母后空有皇后名头,却被懿妃——先皇后——屈国皇帝的发妻——屈国太师的女儿打压得连低等宫嫔也不如。

懿妃身后是如日中天的太师,母后身后是战败的曼国。

就是在这样艰难的处境下,母后生下了我与弟弟,本该姓葵的我们,姓了卫。

我叫卫如星,弟弟叫卫流光。

这是母后刚怀上我们时与父亲商议的名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如此打眼明显的名字引得后宫众人皆知,可屈国皇帝却从不在意。

他知道母后不爱他,他也不爱母后。

他只是爱这副美极了的皮囊。

因此,在他拥有了母后之后,他甚至大发慈悲许了我和弟弟的名分,在我们六岁的时候。

我成了屈国的和阳公主,流光成了屈国名正言顺的九皇子。

我们正式成为屈国皇室的那天,母后哭了。哭得歇斯底里,哭坏了嗓子,哭伤了眼。

我在屈国的每一天都是在屈辱和践踏之中度过的。森森宫闱,没有一个可以庇护我们姐弟的人,每一个人都要在我们深陷泥沼的时候踩一脚。

母后被屈国皇帝日日禁足在白玉宫,不得善待。白玉白玉,后来我才知是白玉鸟。而白玉鸟,又名金丝雀。母后不过是被困在牢笼的金丝雀,自身难保,如何护得我与弟弟?

若非九岁那年,懿妃险些要了弟弟流光的命,差些将母后逼死,屈国皇帝不会下令保我们姐弟二人的性命。

母后是空有名号,却人人可欺的皇后;我与弟弟是顶着公主皇子名分的野种,连宫里的大奴才一竖眉,都会要了我们半条命。

在我十四岁的那年,屈国皇帝醉酒将母后掐死在了床上,仅仅是因为母后在床上小声呢喃了一句:

葵皓文。

那是父亲的名字。

母后的葬礼办的盛大,无他,只是屈国皇帝想要将母后葬在皇陵,百年之后身旁还要有这样一个美人相伴。既是葬在皇陵,规矩自是有的,母后的葬礼也显得不算寒酸。

母后下葬的那天,我和流光站在陵墓前,看着棺木一点一点被放下去,黄土一点一点掩上,遮住了乌黑的棺木板,顿时觉着那黄土似是浇在了我的身上,一寸一寸淹没了我的腿、腰、脖颈,就要喘不过气来。

我转头,看向流光,我眼中的绝望却对上了他眼中的光亮:「姐姐,母后她解脱了,不是吗?」

是呀,母后解脱了,我们呢?

我从前以为,日子最难也就这样了。

却不想,在母后死后,我和流光的日子更加艰难起来。

屈国皇帝仍然许我们住在白玉宫,他也日日都来,但从前他看向母后的那双充满了侵略与兽欲的眼看向了我。

母后是曼国第一美人,父亲也是曼国家喻户晓的俊美公子,我与流光的样貌自是青出于蓝。

「如星当真是出落得越发漂亮了。」屈国皇帝坐在榻上,充满侵略的目光扫过我身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他瞧我有丝丝颤抖,又似乎起了兴致了,起身走向我。

我轻扬起头,死死盯着他,不愿屈服。

在屈国皇帝的手落在我锁骨上的一刹,我被流光拉到了身后。

十四岁的流光,只比我隐隐高了两寸,我们自小缺衣少食,流光也比不得别的男孩子高大。

「陛下。」流光沉声唤了一句,「如星长得与母后相似,但终究不是母后,她是和阳公主。」

和阳公主,是屈国皇帝给我的封号,他给我这个封号之时就代表了他承认了我是屈国皇室的公主,是他的女儿。他如今若再想动我便是乱伦。

流光在警告他。

意料之中的,我看见了屈国皇帝眯起了他那双吊眼,手指轻捻,一步一步靠近流光与我。

他前一步,我们便退一步,直到我的后背抵上黄梨花木的衣柜,退无可退,衣柜上的浮雕硌得我后背生疼。流光挡在我身前,张开双臂护住我。

流光瘦弱,根本不敌壮硕的成年男子,因此他被屈国皇帝轻而易举地丢到了一旁。

我瞧着面前不断放大的屈国皇帝的脸,绝望顿时涌上了心头:我今日怕是难逃一劫。

「父皇,您果然在这。」外头传来青年的声音,信步走进一青年,面色如冠,眼神却阴桀让人不适,是三皇子卫黎旻:「太师在殿前,等您议事。」

屈国皇帝临走前,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是志在必得,让人心颤。

在屈国皇帝走后,本还算毕恭毕敬的卫黎旻换了一副面孔,露出了捕猎者的侵略姿态,蹲在我面前:「如星,别弄脏了自己。」

卫黎旻没有碰我,但却让我害怕,在他的眼里我看见了和他父皇如出一辙、一脉相承的眼神,混杂着偏执、疯狂、兽欲与侵略。

母后去世后,这宫里的一切龌龊与黑暗,便都涌向了我。

「如星,别怕。」流光轻轻拿干净的中衣拭去我脸上的泪,「我会保护你的。」

「如星,往后我做哥哥吧,你我不过差了一刻钟,你已然护我十四年了,往后换我护你。」

我看着流光坚定的双眸兀然心安了,我与他总算还可以相互依靠。

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件事过后,屈国皇帝竟十余日未曾来白玉宫,我也不用忍受屈国皇帝的侵犯。

自那日起,流光当真是将自己当成了哥哥,事事抢在我前头,替我挡下诘难与打骂,我瞧着他身上日益增加的伤口,心疼不已:「流光,你别一个人担着。」

「没事的,不疼,我是男人啊。」流光微笑宽慰我,满脸瘀伤的他鼻子还流着血,却让我有种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

我像母后,流光应该像父亲吧?

葵皓文……那个只存在于母后口中的人。我止住了思绪,不再想他。

「如今母后已经去世了,我便更要好好护着你啊。」流光说完,还笑着揉揉我的脑袋,俨然一副哥哥的模样。

第二日,流光出门去御膳房拿饭菜,我却迟迟未能见他回来。午时,白玉宫宫门打开时传出声响,我欣喜跑出去,却没看见流光的身影,而面前站着的是卫黎旻。

瞧着卫黎旻那张像极了屈国皇帝的脸,我心中缓缓升起些许不安:「你怎么来了?」

卫黎旻向我走近了一些,没有回答我:「如星,我说过了,你不要弄脏了自己。」

他将手放在我的额前,轻轻揉揉我额前的碎发:「嗯?我和你说得这样明白了,为什么还不知道怎么做呢?」

卫黎旻的手很凉,覆在我的额前让我心头止不住地发颤,我退后三步,眼神警惕看向他。

「对,就是这样。」卫黎旻满意地点头,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着,「若是别的男人碰你,你就该这副表情,但是对我不用。否则……我会生气毁了他的。」

卫黎旻说不要让别的男人碰我,否则就毁了他,我没想到「别的男人」包括和我一母同胞的流光。

流光回来的时候,右手血肉模糊。卫黎旻在监视我,仅仅是瞧见了流光亲昵地揉揉我的头,他就将流光的手伤成这般模样。

卫黎旻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就像他的父皇一样。

那日卫黎旻伤了流光,有些日子没有再现身,屈国皇帝也没有再来过白玉宫。屈国好像出了些什么事,绊住了他们。

我与流光不愿管屈国的事,只将白玉宫的门关紧,两耳不闻窗外事。

可麻烦总会找上门来。

平静了短短几日,我终还是没逃过又一次的折辱。

屈国皇帝踏着夜色走进了白玉宫,那些在白日被压抑的情愫在夜晚都疯狂起来。在昏暗的宫殿,我看着他的身影一步一步向我靠近。

我退缩到角落里,哭喊着呼唤流光的名字。

在我最后一块遮羞布被丢下床沿之时,流光还是没能赶来。

「畜生!畜生!」我听见了外头打斗的声音和流光的歇斯底里。

我的泪,从眼角落下,没入发间。我放弃了挣扎。

「父皇!」我听见了卫黎旻的声音,「父皇此时应该在金銮殿,而非白玉宫!」

我听见了在我身上的屈国皇帝气急败坏的骂声:「朕的事情用不着你指手画脚!」

「恕儿臣僭越,曼国已经攻下两座城池了!父皇若还想得到自己心之所念,如今要做的应该是守住屈国江山!」卫黎旻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屈国皇帝走了。

临走之时,卫黎旻看向我,双目通红,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挣扎与些许悔恨。但这样的眼神没有持续多久,他深吸一口气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将锦被丢在我身上,盖住了我身上的红痕,转身离去。

流光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还未好全的右手如今又是鲜血淋漓。

男儿有泪不轻弹,流光自六岁以后就再也没有流过泪了,这回他是当真难过了。

「没事的流光,没事的。」我将中衣穿好,轻轻抱住流光,「什么也没发生,我还是好好的,不是吗?」

流光在我肩头呜咽,我明白他心里的愧疚。

「方才,我听见卫黎旻说,曼国已经攻下屈国两座城池了。」我轻拍着流光的背,「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去了。」

许是真的战事胶着,不论是屈国皇帝还是卫黎旻都未曾来过了,而我和流光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听母后说,曼国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青草芳芳,溪水涓涓,小桥流水人家。在一次一次的幻想中,我与流光越来越期盼着回国的那天。

可那天,没有到来。

风云变化,局势突变。短短数日,卫黎旻逼宫而反,弑父弑兄,登上了皇位。

在卫黎旻身着龙袍走进白玉宫之时,我看着他眼中的侵犯之意,我就明白,我与流光的希望破灭了。

若是从前,卫黎旻还顾及着些许君权与父权不敢放肆,可如今他已然是九五至尊,便可以随心所欲了。

至于曼国的攻打,我想他是不在意的。

「如星,过来。」卫黎旻身居白玉宫主位,向我招手。

我与流光并肩站在厅下,脚步未移动分毫。

「如星,我不喜欢你与别的男人靠的这样近。」卫黎旻拧着眉,一步一步走下来,一把将我圈到怀中。与此同时,流光暴起,四方涌进来的士兵将流光按在了地上。

流光奋力挣扎着,竟以一己之力挣脱了四人的制伏,卫黎旻的目光移向了流光:「一群废物,连个……」

卫黎旻的话戛然而止,他闷哼一声,艰难回头,目光落在了他胸前的发簪之上。发簪没入一寸,已经泌出点点鲜血,我还想用力,却被卫黎旻制住手腕,动弹不得。

顷刻之间,白玉宫塞满了人,只要卫黎旻一声令下,我和流光便死无葬身之地。

「流光,怎么办?我们还有出路吗?」

「如星,你怕死吗?不如……」

在卫黎旻即位时,我曾崩溃问流光,我们要怎么办?

我不怕死的,我怕活着,因为我看见了母后这十四年来是如何屈辱地活着。

我害怕会落得她那般的下场,所以我和流光说:「我不怕死,只是要连累你了。」

于是,我将发簪刺向了卫黎旻,选择了最冒险的方式。

可惜刺杀失败了,仅仅差了半寸,我就可以要了卫黎旻的命。

太医说出结论的时候,我被卫黎旻用布条绑在了床上。

「我说过,你是我的,如星。」卫黎旻不顾伤口,向我靠近了些,在我的额角落下一个吻:「没有得到你之前,我怎么会轻易死去?」

卫黎旻的话让我一阵恶寒。

在很多年前,卫黎旻就说过了,他要得到我。

六岁那年,他在一众欺凌我的皇子手中将我救下,和他们说:「她是我的。」那时的我对他心中还有感激之意。

可是,后来慢慢明白了,那并不是他的善意,而是他的占有欲。

他喜欢亲手将我弄哭。

所以,他不让别人欺负我,但他自己却是欺负我欺负得最狠的那个。

不论如何难堪,如何疼,我只会红着眼睛死死瞪着他,从不屈服向他掉下一滴泪。

也许正是如此,我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他要得到我,弄哭我。

我原以为我不会这样轻易地屈服,但卫黎旻已下令举兵南下。卫黎旻这步棋出乎意料,所有人都以为新皇登基会主求和以稳定国内局势。事发突然,曼国没有应对之策,攻下的数座城池又一一丢失,不仅如此,还丢了一个要塞。

时隔十四年,曼国再次求和,割土赔款,同时将皇子送入屈国为质。

曼国带给我的希望破灭了。

但真正让我低下头的,是流光,卫黎旻以流光做要挟逼迫我。

「你们既是龙凤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自然要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不会要他的命。但,如星你若是拒绝我,流光的日子便没有这么好过了。」

在铁栅栏外瞧见流光遍体鳞伤时,我终是屈服了。

我破防了,答应了卫黎旻。

封后那天,仪式盛大,卫黎旻给足了我皇后的体面。当我身着凤冠霞帔站在祭台之上同卫黎旻受百官朝拜之时,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十五年前的母后。

她也是如此,看似有着无限荣宠、风光无限,到头来……

在卫黎旻掀开我的盖头之后,我颤抖着听见卫黎旻在我耳边轻语,带着醉意与情欲:

「如星,你是我的,日后你便是我的皇后了。」

突然之间,我就崩溃红了眼,泪从眼角滑落,将鲜红的枕巾洇成深红色。

在疼痛和撕裂中,我认命了。

我终是没有逃过母后的命运,在异国他乡,在这白玉宫之中,又一次经历那些她曾经经历过的苦难。

2

太后是从前的懿妃,我嫌恶她,她对我亦是恨之入骨。

成婚第三日,她便刁难我,让我在院中跪了两个时辰。

卫黎旻闻讯而来,竟因为我与懿妃吵起来了。可能因为在卫黎旻心里,除了他没有人可以这般折辱我。

「太后若是如此不喜在这深宫之中享福,大可去皇陵为先帝守灵!」

「逆子!」

卫黎旻和懿妃的关系向来不睦,因为卫黎旻是屈国皇帝的儿子,他的存在就时时刻刻告诫着懿妃她屈辱的曾经。

懿妃是屈国皇帝的发妻不错,但她入主东宫之时,已怀有一月余的身孕。

懿妃,也是被屈国皇帝抢来的。

那时还是太子的屈国皇帝,强取豪夺将刚出嫁的懿妃抢了去,但那时的懿妃还未显孕,这个孩子就如此瞒天过海生了下来,还成了屈国太子。

前段时日,卫黎旻也正是以此为由,杀了太子,杀了他同母异父的哥哥,登上皇位。

此番事情,便让懿妃对卫黎旻更厌恶了。

「你与你父皇,当真是一样的嘴脸,让人作呕!」懿妃地破口大骂传出来,我许久没有听见里面的动静。

随后,我看见卫黎旻从门内走出来,将我横抱起来回了白玉宫。

路上,卫黎旻抱着我的手收紧,将我的胳膊掐得生疼,我听见他说:「我说过,你是我的,我自会护你。为何不来找我?」

我没有回答,换来的是胳膊上数日褪不去的淤青的指痕。

三日后,太后奉旨前往皇陵为先帝守灵。

太后走的那天,卫黎旻站在宫墙之上瞧着,直到车马步入天际,遥不可见之时还伫立着。

我侧头看向卫黎旻,看见了他眼中的怨恨、不甘、压抑的愤怒……还有隐忍的不舍。

「走吧。」日落之时,卫黎旻握紧我的手,终是走下宫墙。

那夜,卫黎旻比平日里疯狂百倍地折磨我,似是发泄着心中的怨恨。

「如星。」天快破晓之时,我听见卫黎旻在耳边轻唤我,似是呓语,「你别离开我。」

突然之间,我睁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这样的话,这样像是示弱的话,是从卫黎旻口中说出的。

「答应我。」我久久没有应答,卫黎旻的手抱我更紧了几分,口中的话也多了威胁之意。

方才心头冒出的些许莫名的情感——也许是怜悯,瞬间就被这三个字击碎。我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这年卫黎旻对我所做的一切,理智立刻便回来了,将多余的情感驱逐。

我轻声哼了一声,算是为了自保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卫黎旻这才放松下来,蹭蹭我的脖颈,不再有别的动作。

暗夜中,我被卫黎旻包裹着,只觉有无尽的寒意在周身,似利刃贴在皮肤上的冰凉。

成婚一月余,我似没有感情的玩偶任人摆布,卫黎旻对我也放下了些许戒心,将流光放了出来,但不许他住白玉宫,而住在学堂附近的别宫。

我再次见到流光已是一月后了,在学堂。流光面颊微陷,憔悴了许多,却隐隐又高了几分。

在学堂附近的湖心亭中,我与流光并肩而坐,对面还多了一人,是来屈国为质的曼国六皇子左桓也。

桓也虽面侧有疤,却挡不住他面容俊秀与眼眸清澈。

「我该唤你表哥?」我笑着问他。

「是。」桓也微微颔首,嘴角带笑定定看了我两秒,「如星与姑姑当真相像,都是美人。」

母后刚怀上我和流光之时,桓也的母妃时常带他去探望,六岁的他总喜欢摸摸母后的肚子,期盼着从这肚子里能蹦出一个可爱好看的小娃娃,只可惜他没等到。

桓也笑着说着往事,我只当是童年趣事。

当我问及,为何是他来屈国做质之时,桓也怔了片刻,随即笑道:「皇兄们都身负重任,弟弟们还年幼,只有我可担这差事了。」

我沉默着点点头,正要回应,却对上桓也明澈的眸,眸中含笑,听他缓缓说着:「况且,我也想来看看小如星过得怎样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看着桓也那双好看的眉眼,心中泛起淡淡的涟漪。

「如星。」流光开口将我思绪唤回,「表哥先前说要等你来了再一起说父亲的事情。」

父亲……葵皓文?

这十四年来,母后不止一次偷偷和我们说起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说父亲一定会来接我们回家。从小时候的期待,到长大后的怨恨,再到如今的绝望,我和流光都已经接受了父亲根本不会接我们回家这个事实。如今桓也再提起他,心中期待又害怕,期待他曾经竭尽全力努力过,也害怕事实并没有我们所期待的那般美好。

「姑父他……去世了,十二年前就去世了。」桓也的话宛若晴天霹雳。

桓也说,十二年前宫中走水,父亲为了救他,生生挨了那烧断的房梁一击,没两个月就走了。

我想过无数的可能,父亲为什么没有接我们回家。可能是无能为力,可能是忘记了母后,却从没有想过他竟然早已不在人世。

一时间,心绪复杂,多年的怨恨似乎无处安放,就这样轻易地散去了。

那夜,我回了白玉宫,心神不宁。

不仅是因为桓也与我说了父亲的事情,更是因为在桓也走后,我听流光说起,桓也当是我夫君。

母后怀上我们之时,曾与桓也母妃说笑,要定下娃娃亲,那时的桓也也学着武帝,说出了金屋藏娇的话来。

在流光面前,我笑着否认:「都是小时候的玩笑话了,你也莫要当真,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不可再提。」

「况且,表哥能走这一遭,除却曼国如今无适龄皇子可用这点,其余的多半是看在父亲的情面上。」

当年父亲的救命之恩,怕才是桓也愿意身涉险境的原因。

嘴上虽如此说着,心中却多少有些许波澜。若没有当初那场浩劫,母后应该在曼国与父亲琴瑟和鸣,他们绝不会这样早逝,我与流光也断不会过得如此艰难。或许,如今我的夫君也会是一个体贴知心之人,而非……

「你见过左桓也了?」卫黎旻掐着我的手腕,冷声质问着。

他不等我的回答,报复似的侵占了我的双唇,直到我的口腔弥漫着血腥味:「如星,你要记住,你是我的皇后。」

我与卫黎旻相距不过半尺,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暴戾,这眼神像一瓢冷水将我想要反抗的意图浇灭了:我若是违背他,不止流光难过,如今还多了一个桓也。

我只能忍,才能保住我在意的人。

但在忍耐的背后,厌恶的情绪又更进一步地加深了。

因为我与桓也的亲近,我承受了卫黎旻一整夜的怒火。

第二日流光匆匆赶来时,瞧见我那些没有被遮住的伤痕,握紧了拳头,额上青筋肉眼可见地凸起了。

流光缓了半刻,在我面前蹲下身来,仰头看我,一字一句缓慢地说着:「如星,你信我,我会带你回家的。」

这是在母后去世后,流光给我的第二个承诺。

我向来是信他的。

自从那日湖心亭我与桓也匆匆一别,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他曾来白玉宫寻过两回我,我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挡了回去,我不敢再见他,卫黎旻若知道了又要发疯。

不过我与流光还时常相见。

流光时不时会掏出些小东西送我,有时是草编手环,有时是自己做的竹箫。

今日,流光将一捧干花束递给我时,笑着唤了我一声姐姐。

我心头咯噔一下,流光许久没有叫我姐姐了。我随即笑着接过花束,低头一瞧,在花柄之中,有一小小的圆纸筒。我稍稍用力,将花束握紧了一些,隐藏住那小纸筒。

待我回了白玉宫,无人之时,我打开纸条,瞧见上头写着:「护好自己,别让自己受伤了。我在周全,如今计划一切顺利。」

字迹不是流光的,那应该就是……桓也。

突然间,我的心跳快了几分,脑中突然闪过流光当时和我说「我会带你回家」时的场景,那时的流光眼神坚毅,好像说出这话有十足的把握,想来他们的计划早就开始了。

按道理来说,桓也以质子之身来屈国,应该是处处受制,不通晓外事。但桓也说起计划,我兀然想起三月前的那次屈曼之战,曼国凭借着巨大的优势却战败求和……这细想来,着实有些蹊跷。

一切扑朔迷离,绝没有我所看见的这样简单,但我心中虽有疑虑,却不敢立刻去寻流光,只得将纸条烧毁,等待着下一次与流光相见。

卫黎旻回来之时,面色阴霾。

这些日子,卫黎旻的种种折磨,已经让我对他有了无法克制的恐惧。

卫黎旻没有进来,在门口停下了,和门边的掌事姑姑冷着脸吩咐了几句,才阴着脸走到我面前。

「你又去见流光了?」卫黎旻顺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花束,打量了片刻随即掷在地上,「日后,不许再见流光。」

听见他这话,我面露不满。这样的眼神,激怒了卫黎旻,他抬手钳住我的下颌,威胁着:「你要是见他,你明白后果是怎样的。」

我强迫着自己冷静,却还是止不住地红了眼,挣扎许久,终于闭上眼顺从地点了头:「我知道了,我不去见他了,你别伤他。」

得了满意的答复后,卫黎旻将手中的玉盒丢在我面前:「昨日我想起库房还有一只上好的玉箫。」

我低头,看向那纹路精美的玉盒,心中冷笑:又是这样,若是满意了,就像逗弄宠物一样赏赐些小玩意给我。

半月前流光送我一只竹箫,卫黎旻看见了,不知发了什么疯,从我手中抢过折断掷在我身上,断口处的竹刺划过我的裙摆,将裙摆上绣的锦鸟划破。

如今这只玉箫,应该是算赔之前被他折断的那只竹箫。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

更早些的时候,我带着流光的草编手环回来时,卫黎旻一把将挂在我腕上的手环扯掉,生生在腕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第二日,他又不知从哪寻来一手串戴在我手上,遮住了他弄出的血痕。

卫黎旻瞧不上流光送的这些小玩意,所以每次都要毁坏,就像如今,他粗鲁地横抱起我走向床榻之时,还要再次踩过方才被他丢在地上的干花束。

我想明日,应该还会有什么比散落在地上的干花名贵百倍的花送来。

如我所料,第二日卫黎旻送来了极其稀罕的名贵盆栽,不止一盆,将白玉宫的每个角落几乎都塞满了。

「那盆君子兰放窗台。」花房的太监邀功似的走到我面前:「皇后娘娘您看,陛下特地吩咐了让奴才挑了安神的花送来。」

我拨弄着君子兰橙红色的花瓣,瞧着那似火一般的颜色,竟觉着指尖似触碰到了火焰,被灼烧得生疼。

我拧眉,想要逃离。

刚踏出白玉宫的门,我便被掌事姑姑拦下了,随后我看见了站在院中值守的侍卫。

这时我才知道,昨日卫黎旻和那掌事姑姑吩咐的事情,是禁我的足。

我断了和外头的联系,那纸条压在我心头,满腹的疑问却无处解答,我心头烦闷的很。

卫黎旻很少来白玉宫了,看上去很忙,我不知卫黎旻突如其来的忙碌是否和桓也的计划有关。

日子点点滴滴地过,我已被软禁了快一月。

一日,在吹箫之时我发现了箫中似被什么堵住了,取出发现是一纸团,上头并非流光抑或是桓也的字迹,那字迹娟秀,倒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五日后是卫黎旻生辰,想法子磨一玉锁送与他。」

我将纸条焚烧,半点痕迹也未留下。我不知这是何人送来的,但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去试试。我如今已身陷囹圄许久,想来不会有人这般大费周章陷害于我。

我找来了白玉宫如今的掌事姑姑,她是卫黎旻的乳娘。我问起她卫黎旻可曾有过生辰锁,姑姑说没有,同时还与我说了许多卫黎旻幼时懿妃对他的苛责,言语中都是心疼。

「既然陛下未曾过过生辰,也没有生辰锁,我就想着给陛下过个生辰,可否劳烦姑姑替我准备一个玉锁?」

姑姑没有起疑心,甚至开开心心向我保证了定会办妥。

生辰那日,我拜托姑姑替我去请卫黎旻来。卫黎旻忙着,直到夜半三更才踏着霜露走进白玉宫。

在看见玉锁之时,卫黎旻雷霆大怒,转头就迁怒了姑姑:「宫里记得朕生辰的人,也就只有姑姑了吧?朕说过多少回了,姑姑就是记不住,朕不过这种东西。」

姑姑寒蝉若惊,面上还有委屈的神色,我心中不忍,却不敢随意担责。

「姑姑老了,便回家养老吧。」卫黎旻一句话,将姑姑逐出了宫去。

面向我时,他脸上却没有了怒意:「方才姑姑说你……心疼我?」

「姑姑说了些你小时候的事,我想你没有过过生辰,也没有过玉锁,就自作主张了。」

说完,我怯怯抬头,竟看见卫黎旻的神色柔了下来,虽只有一瞬,但那时时刻刻武装在他身上的威压此刻竟然也卸下来了。

周身的气氛没有先前这般紧张了。

「我记得,你有个金锁?」卫黎旻手指轻叩桌台,目光落在玉锁之上,语气似是闲聊。

这事我本已忘记,但卫黎旻话一开口,我便想起了又一段不堪的过往。

我与流光都有一对金锁,我的是朱雀,他的是白虎,这对金锁是我们六岁获得封号之时,屈国皇帝赏给我们的,是从母后手上卸下的金拷熔铸而成的。

这样的一对金锁,我与流光从未带过,一直压在箱底,如今却听卫黎旻说:「拿来我瞧瞧。」

我将我的那个金锁拿来,卫黎旻放在掌心,指尖描摹着上头的纹路:「金玉良缘,龙凤呈祥,倒是好般配。」

「赶明把这朱雀改了凤凰去与我相配。」卫黎旻似若无人般自言自语着,身上的威压又不自觉地释放出来了。

卫黎旻的目光中有逼迫与威胁,我顺从低下头:「好。」

第二日,白玉宫的掌事宫女换成了我从未见过的小宫女,样貌平平,生的普通,名唤娍儿。

当日,在玉箫之中,我又看见了纸条:「曼国娍儿见过娘娘。」字迹与那日唤我给卫黎旻过生辰的纸条是一样的。

瞧见这几个字,我心下顿时明了了。娍儿该是桓也派来的人,她以玉锁换走了姑姑,往后我在白玉宫万事都要便利得多了。

有了娍儿在,我对外头发生的事都慢慢有了些了解。

桓也作为质子的确应该处处受制于人,但如今的曼国早已今非昔比,经过十五年的积淀曼国已经默默强盛起来了,而屈国因为屈国皇帝的挥霍,也走向了下坡路,在屈国其实卫黎旻根本不能轻易动桓也。

桓也在到处活动周全,卫黎旻只能暗中使绊。一是不敢与曼国翻脸,他篡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封地的各个皇子都虎视眈眈,意图谋反,他早已焦头烂额,国内这样的局势根本不敢轻易与曼国宣战;二是不愿,卫黎旻曾与桓也秘密谈过,愿意求和。

外头局势错综复杂,曼国并没有实力将屈国吞并,而卫黎旻若想鱼死网破曼国也定会受到重创,因此局势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这破局的关键,在您。」娍儿在与我说完了外头的事,转头说起了我,「当时曼国已攻下了屈国数座城池,不料这时新皇登基,控制了您和流光公子,若是继续强攻,只怕对您不利,而且也不能吞下屈国这样大的一个盘子,不如换种策略,既保了您,又将这事做好了。」

于是曼国假意退败求和,只为将桓也送去屈国筹谋,他在屈国四处活动,已然激起了分封在外的皇子们的众怒,将屈国搅和得地覆天翻。

只是,卫黎旻一天不放我,桓也便一天不敢传消息回去让曼国出兵。

「只有您安全了,主子才没有后顾之忧。」娍儿跪下,神色正经,「主子本不想让您牵扯进来,但是与其等主子救您,不如您自救。」

自救……?

「让陛下放下对您的戒心。」娍儿眼眸含笑,是志在必得。

3

卫黎旻将打好的金锁送来了,与我磨给他的玉锁刚好佩一个龙凤呈祥,他已贴身带上了。

我瞧着上头凤凰精美的纹路,心头虽有万般不愿,终究还是将金锁带上。

卫黎旻抱住我,我胸前的凤与他胸前的龙碰在一起,我只觉硌得慌。与此同时,卫黎旻的手轻抚上我的背。

「轻些,疼。」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似撒娇的语气向卫黎旻求饶,从前不管多痛苦,将唇咬破我也不愿向他服软低头。

这话,似点燃了卫黎旻,他比从前更疯狂的折辱我,只为看我低头求饶。

如他所愿,我碾碎了自尊,臣服于他。

铜镜前,我瞧着自己凌乱的模样,红了眼。

娍儿说,这是自救。但我明白,救的除了我自己,还有流光,还有桓也,还有曼国。

得益于我的乖顺与臣服,时隔近两月,卫黎旻终于解了我的禁足,我可以出去透透气。

在明湖,我看见有人泛舟而行,青舟小蓬,白衣清酒。

我远远看着人影渐行渐近,直到青舟从水雾中驶出,我看清了舟上之人是桓也

小舟靠岸后他向我伸出了手:「湖心之中,风景更好。」

「不了,湖心湿冷。」我不敢去看桓也期盼的眼,怕只要一瞬我就会丧失我所有的克制力,将手交到他手中。

桓也轻笑,利落地上了岸,与我并行在御花园。

身旁都是监视的眼睛,我沉默着不敢多说一个字。

「如星,你瞧。」桓也指向不远处的假山,「那是我从曼国带来的枫藤,上个月才种下,如今已经出苗了。」

桓也走近到假山蹲下,扶起藤蔓似是漫不经心地和我介绍着,「枫藤长得快,再过两个月便可开花了,不用半年它就可以翻过这座一人高的山,或许八九个月后,它还能翻出去。」

我的心头莫名一悸……翻出去?再往外翻,这枫藤便翻出屈国皇宫的宫墙了。

我转头看向桓也,微风拂起他鬓边的发丝,额前的碎发也有些被风吹乱了,飘浮的发丝之间,我看见桓也那双好看的眉眼露出来,眸中的是自信与坚定。

桓也自小生长在曼国,他自然是熟悉这枫藤的生长习性的,他说可以翻出去便可以。

从桓也的眼中,我看见了底气,瞬时觉着这底气也给了我些许希望与盼头。

卫黎旻回来的时候,雷霆大怒,因为我见了桓也。

「我偶然碰见桓也了,他带我去看枫藤,我以前从未见过,一时新鲜。」我一点一点慢靠近了发怒的卫黎旻,「我向桓也要了两个种子,方才种在院子里了,日后我便不出去看了。」

我在解释,也在示弱,我告诉卫黎旻,我会乖乖待在白玉宫。我明白我如今要做的是让卫黎旻放下戒心,届时桓也才有法子带我离开。

每见一回桓也,我身上的伤就要多几道,那夜卫黎旻又发了疯似的折磨了我一宿,我仍旧顺从万分。

天亮之际,卫黎旻抱住我,在我耳边叹息:「我真的真的好爱你如今这副模样啊。」

再见到流光的时候,已是半月后,碍于卫黎旻在一旁,我与流光不敢肆意,只草草说了几句话。

临走前,卫黎旻开口:「替朕向左桓也问个好,还有,上次与你们商议的事情,再慎重考虑考虑吧。」话语中还有些许威胁之意。

流光面无丝毫惧怕之色,搪塞了两句便要起身离开。

行至门前,流光似想起什么,转身冲我笑道:「白玉宫的枫藤种在角落里,见不得光,长势不好。御花园的枫藤已经开花了,姐姐有空可以和陛下一起去看看。」

姐姐……枫藤开花……我明白流光说这话是要告诉我外头局势一切安好,不必担忧。

半月后,白玉宫的枫藤也开花了,我与娍儿在院中编花环玩,今日心情极好。

娍儿传消息回来,外头早已天翻地覆。卫黎旻不是皇储,根基不稳,全靠太师府扶持方才得以勉强踏上皇位。桓也的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挑拨了太师府与卫黎旻的关系,卫黎旻如今的地位更是岌岌可危了。

桓也让娍儿捎了纸条给我:「不必担忧,自保为上。」

我与娍儿笑闹,转头却瞧见卫黎旻不知何时站在了白玉宫的门前,我敛了笑意,问他:「今日怎有空这样早来?」

卫黎旻通常都是天黑了才来,我与他十有八九相处的时间,他都在折磨我。今日太阳还未落山他早早便来了,实属不多见。

「那些事看着头疼,来躲懒了。」卫黎旻瞧见我铺在石板上的花瓣,走前去拨弄,问道:「这是做什么?」

「想着要做香囊,所以晒些干花。」我瞧着太阳就要落山了,喊娍儿拿了篓子来,要将花瓣收起。

卫黎旻也蹲在了我身旁,一片一片拾起花瓣,放在手心。

落日余晖照在他的侧脸之上,模糊了他的眉眼,却清晰了轮廓。待他收上了满满一掌心的花瓣之时,他抬头看向我:「把篓子递给我吧。」

此时,我才发觉,卫黎旻好好说话,声音倒是好听。

他认真起来,在这暖融融金灿灿的夕阳橙光之下,那些暴戾、偏执竟都慢慢消融了,仿佛化作了夕阳下在空中飘浮的微不可见的金色尘埃,整个人多了几分温柔。

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了这样荒唐的想法——竟认为卫黎旻是温柔的,手一抖,收在掌心的花瓣掉落在篓子之外了。

卫黎旻目光有探究之意,但并未追问。

在夜幕降临之际,今日夕阳下岁月静好的幻象,都变成了镜中花水中月,顷刻间支离破碎。

疼痛在暗夜之中无限放大,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我认清现实,认清卫黎旻——他向来都是个禽兽。

宫内的日子不好过,但好在白玉宫的枫藤长势很好,不过一月,已攀上宫墙,快要触摸到上头的琉璃瓦了。

而外头的形势,也不算糟糕。

娍儿出去拿这个月白玉宫的俸禄,回来时与我说:「娘娘可不知,前几日下大雨,把御花园的枫藤吹倒了好几只,不过那剩下的几只倒是顽强,越爬越高了,已经翻过那座假山了。」

娍儿说这话时,顺手将一纸团滑进我手中:

「如今局势有变,万般小心,切勿与卫黎旻起冲突,自保为上。还需等时机成熟,届时我带你回家。」

我看向娍儿,她仍旧笑着,但却多了几分担忧。

如今怕是真的快到最后关头了。

我将纸条焚烧,半点痕迹也未留下。

几天后,卫黎旻告诉我,再过半月就是先帝生辰,叫我着手准备。

我沉默思索着:那岂不是所有皇室之人都要回来?

卫黎旻篡位谋反后,将宫里几个小皇子都分出去了,此番且不说宫里刚分出去的那几个小皇子要回来,那几个早已有了封地的皇子也要回京城来,譬如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在封地这些年早已招兵买马有了一定的实力,如今若是一齐进京来,怕是要乱成一锅粥,说不定这天就变了。

我忽然想起桓也送来的纸条:「时机成熟」,也许指的就是这天。

「发什么呆?」卫黎旻捏捏我的脸,这段日子,他对我亲昵的举动越来越多了。

而我也竭尽全力地配合他,装作我已慢慢接受他的模样,只是夜里的疼痛总是会一次次提醒着我,让我不至于陷落到假戏真做的梦境里。

「没事。」我向卫黎旻绽放了一个笑,让他宽心。

祭祀还有几天。

这几天卫黎旻的性子越发捉摸不定,总是莫名其妙阴沉着脸。

当礼部的礼官向我们说完祭祀事宜之后,卫黎旻突然开口:「他这一生,为君不勤政,为主不爱民,为夫不忠贞,为父无表率。也不知他如何担得起这万民朝拜。」说罢还轻笑两声。

我未曾答话。

卫黎旻又自顾自说着:「莫说万民朝拜,连我也不愿跪他。」

「若非是他,母妃不会被抢入宫中,不会生下我这个让她觉得屈辱的孩子,不会因为受了他的侮辱而将气撒在我身上,不会因为我和他相像对我非打即骂。」

「更不会……在我喊他父皇,与他说疼的时候,将我丢出殿外,让我在冰天雪地里跪上几个时辰。」

此刻的卫黎旻,端详着指尖的茶杯,眉宇间有淡淡的忧愁,让我觉得有些陌生。这样忧愁,竟不像他了。

「若非是他,我们……何至于过成如今这般模样。」

「所以啊,就是因为他,搅乱了多少人的人生……」卫黎旻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抬手拎起茶壶将茶水猛地倾倒而下,激烈的水流冲撞在茶杯沿口将杯子打翻,水流了一桌,将桌上的奏章洇湿。

卫黎旻眼中的忧愁渐渐变成了怨恨,再随着不断从桌沿滴落的水珠变成了狠厉。

也许,这才是他弑父的理由?

「不过,我还是对他有一丝感激的。」卫黎旻突然话锋一转,将目光转向了我,「起码他毁掉的,不只是我,还有你,总算我们可以做个伴了。」

卫黎旻的眼神阴冷,让我害怕,我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害怕过了。

我不敢后退,表露出害怕,随着卫黎旻慢慢踱步向我靠近,俯下身抱住了我,轻轻用额角蹭了蹭我的面颊,缓缓轻声说着:「不过这点感激,在他对你有所图谋之时,就被消磨殆尽了。他毁了我的一切,我怎么能让他弄脏你?」

他似乎恢复了前些日子的温柔,但湿热的鼻息落在我脖颈之时,却让我感觉好似冰凌刺向我。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想起那日屈国皇帝将我的衣衫扯破,卫黎旻赶过来,眸中流露出的挣扎与悔恨。

从卫黎旻的话中我可以听出,他对屈国皇帝怨恨多年是不假,但万万没到要严重到弑父的程度……所以,屈国皇帝对我的觊觎之心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一个女人,儿子亲手杀了父亲,这实在太荒谬了。

4

祭祀那天,我着了繁重的凤袍,娍儿在我胸口放了甲片。她说,今日注定是不太平的,放个甲片以防万一。

祭祀一切顺利,我知道好戏要到夜幕降临以后才会开场,但没有想到这样快。

人才到齐,卫黎旻便懒洋洋站起身,将桌上玉盏掷下,随着一声脆响,禁卫军从四面八方涌进殿来,杀了下坐皇子们一个措手不及。

以二皇子和四皇子为首的众皇子都黑了脸,他们意图谋反,却被卫黎旻抢了先机。于是拿起短哨,一声尖利的哨声划破了夜空。

刀光剑影,白刃相接,宫殿混乱了起来。

乘乱,卫黎旻拉着我逃出殿外。

流光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拉着我跑向一条我从未走过的林间小道,我万没想到我在屈国皇宫生活了十五年,还有这样一条隐秘的小路,通往明湖。

屈国皇宫的明湖,是引山泉水注湖,因此背靠的就是三叠山。

之前桓也曾在明湖泛舟,竟是找到从明湖通去外头的道路。

身后一路追兵,我们一路狼狈而逃。待我们翻过三叠山,天已经蒙蒙亮了。

在山脚下,我看见了桓也,和他身后的暗卫部队。但让人吃惊的是,另一边,我看见了禁卫军的统帅,骁骑将军。

原来这条路,卫黎旻一直都是知道的。

流光与卫黎旻到达以后,气氛便剑拔弩张起来了,双方好似随时就会动起手来。

「松开。」卫黎旻开口道,他与流光一人抓着我的一条胳膊。

另一边的流光并未有丝毫想要松手的想法。

霎时间我就好像变成了他们争夺的战利品,他们手中用的力越来越大,好像要将我撕碎。

我想要挣脱卫黎旻的手,努力了许久却是徒劳。

「疼……」挣扎未果,我终于忍不住出声,声音颤抖,有丝丝哀求:「放手…….」

卫黎旻却置若罔闻。

我的后背被刀刃划伤,从脖颈到腰际,长长的一道血痕,四肢更是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流光护着我,身上的伤只多不少。

他们像扯布偶一般扯着我的手,拉扯到后背的伤,疼的我冷汗直冒。

突然流光那边卸了力,虽还拉着我的手腕,却没有再拉扯了。他握住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指尖微微的颤抖,扭头看向他,他死死盯着卫黎旻,眸中有杀意。

「流光,放手吧。」我听见桓也喑哑的声音,「再争执下去,如星只会伤得更重。况且,此地不宜久留。」

「我真后悔方才没有杀了你。」流光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了这句话。

我们一路逃,追兵一路追,若非协力,我们只怕跑不出来。流光放过卫黎旻是权宜之计,只怕他也没曾想卫黎旻还有后手,在三叠山外还有禁卫军。

桓也走上前来,拍拍流光的肩头,示意他松手,转而对卫黎旻说着:「如星伤得重,还请你尽快医治。」

流光握着我的手,面有不甘却挣扎片刻,松开了。

「如星你别怕。」流光松开我之时,与我说了这句话,与此同时,他将两个药包滑进了我的袖中。

那晚之后,卫黎旻带我逃进了一片竹林,而我在这片竹林一住就是一月多,后背的伤口已经结痂。

这竹林与世隔绝,我过得安安稳稳。若非小屋时常挤满了那些个大臣,只怕真会有一切太平的错觉。

夜里,晚风微凉,我起身去关窗,正好碰上卫黎旻带着初秋的寒意进了屋。

「我的伤……还未好。」刚瞧见他,我便瑟缩着后退。

但是,于事无补。在我抗拒的目光中,卫黎旻不由分说脱去了我的中衣,我感受到后背被抹上了清凉的药膏,与此同时,更有细密的吻落在我的后背。

卫黎旻又一次违背了我的意志。

清晨,我后背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又染红了床单。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总觉得,昨夜的卫黎旻心中不痛快,不然不会将我折腾一整夜。

连着三日,都是如此,仿佛外头的事越糟糕,他便越要将一肚子邪火泄在我身上。我也曾反抗过,带来的却是更变本加厉的侵害,于是我的伤,反反复复越来越重。

第十二日时,我的后背,化了脓,高烧不止。卫黎旻握着我的手,和我说:「如星,我带你回宫治伤。」

我强忍着头疼,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了卫黎旻在笑。那笑绝不是成功者标榜胜利的笑,而更像地府来索命的黑白无常的桀笑。

回宫的第四日,我的烧才退下,这段时日卫黎旻昼夜守着我,处处温柔,与在竹林时的粗暴不同。

回宫的第七日,卫黎旻终于不得不去处理外头的事务,娍儿这时才出来,将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悉数讲与我听:

早在一月前曼国就已经攻进屈国了,由于镇守各地的皇子亲王纷纷带兵进京来,因此曼国一路算是畅通无阻,攻破了一座又一座城池。待到京城的皇子们反应过来想要联手抵抗之时,却也只能拖延片刻,挡不住曼国势如破竹之势,哪怕卫黎旻回来调度军队,依然改变不了曼国就要杀到京城来了的局势,屈国就要亡了。

「您不必担心,皇城之中虽有粮草,但曼国军队已然围住了皇城,如今他们不过是困兽之斗。」娍儿握住我的手,向我保证,「如今是寒露,至多到这皇城落第一场雪之时,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卫黎旻以我的性命为要挟,逼迫桓也不敢强攻。

天气渐凉,皇城之内物资亦然不太充裕,我与娍儿已数日没食过饱饭了,更不用说驻守在皇城之内的士兵与被困在城内的百姓。

外头的士兵也有些不耐了,僵持了快一月,早已有倦怠之意了。

这日,娍儿问我:「流光公子当初给您的药包还在吗?」

外头的士兵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曼国那边也不断施压,桓也着实拖不下去了,他费尽心力递了纸条给娍儿:

「我本不愿你掺和进来,因此从一开始我与流光从未告诉你许多事情,但如今当真是拖不住了。我们决定十月初八攻城,届时你还需提前解决卫黎旻。」

十月初八,那便是后天了,解决卫黎旻……是杀了他吗?

「您别怕。」娍儿握住我的手,「您将药包给我,我去安排。」

纵然卫黎旻残暴,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一条人命,我还是狠不下心。

想着这段日子的僵持,想着十五年来受的折辱,想着桓也筹谋了这样久,想着曼国的军队如今还在城外苦苦支撑,我深吸一口气,将藏了许久的药包递给了娍儿。

十月初七,我焦急等了一天之后终于在亥时瞧见卫黎旻进了白玉宫的门。

此时,我余光瞥见了娍儿朝我使了个眼色退下了。

我明白,她是要我及时毒杀卫黎旻,天亮之际,曼国军队就会攻进来了。到时卫黎旻一死,屈国群龙无首,自是溃不成军。

「你在等我?」卫黎旻走到我面前,一手托住我的后脑,在我的嘴角落下轻轻一个吻,一个没有情欲的吻,自回宫后,他向来如此温柔。

「嗯。」我轻轻应答一声,装着无事发生的自然模样去倒水。

可是,水倒到杯中之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娍儿将药下到茶壶的景象,顿时失神了片刻。直到杯中水快要溢出来之时我才如梦初醒提起了手中的茶壶。

我不敢去看卫黎旻,垂着眼眸,做出镇定的模样。

而卫黎旻则端起了那杯茶,轻抿了一小口:「这茶有些凉啊。」

「你今日回来的太晚了。」我有些慌乱地解释着。

「你可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卫黎旻没有在意我的解释,反倒是问我。

我心头咯噔一跳,没有作声。

「明日是冬至。」卫黎旻揉揉我的脑袋,「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冬至,那时你才五岁。」

我松了口气。

「我跪在白玉宫的门前,看着你和流光被欺负以后坐在雪里哭成一团,你哭得比流光还大声,却边哭边安慰他,实在是个可爱的小娃娃」

这钟话,还是卫黎旻第一次说与我听。

「我挺嫉妒流光的。」卫黎旻笑了起来,「我嫉妒他有你,有人安慰,有人心疼,有人一起面对这些不幸,而我……只能一个人跪在雪地里,一个人承受责打与厌恶。」

卫黎旻的眸染上了寂寥,这样的神情,看得我心头一颤,回忆的匣门顺势而开,我突然想起幼时的卫黎旻好似还不是如今的这副模样。

幼时卫黎旻曾帮过我几次,好像也曾小心翼翼地向我展现过他的善意,只是那时的我像受惊的兔子,对任何人都谨慎得不得了,因为我亲眼见过流光收了八皇子送他的一支毛笔却被诬陷偷盗,将流光打得遍体鳞伤。

「你们没一个好东西!」印象里,我曾对向我展示善意的卫黎旻大喊过这句话。

慢慢地,卫黎旻开始欺负我,变本加厉,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如星,从未想过伤你。」卫黎旻哑着嗓子说着,「我从见你第一面开始,就想着能和你相互取暖。」

「我只是想靠近你一点,我只是想也有人在我受伤的时候问我一句疼不疼,可是你总不接受我……」

「我知道我是一个怪物,身上淌着父皇的血,我和他一样暴戾。所以,我会克制不住伤你,但这不是我的本意。」

卫黎旻眼眶竟泛红了,他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轻蹭:「我已经在改变了,你发现了吧?」

「我可以陪你晒干花做香囊,你喜欢花我也到处去寻,你喜欢吹箫我就送你上好的玉箫,只要你提,我都可以答应的。」

「我想要学着爱你,给我这个机会,好不好?」

我承认,我有一丝的动摇,但脑海中闪现过这些年卫黎旻对我所有的伤害,以爱之名的伤害,我瞬间便冷静下来了。

我拒绝了卫黎旻。

「卫黎旻,你弑兄弑父、毁家灭国,你的爱太恐怖了,我承受不来。」

「你从来不会在意我的感受,又如何说爱?」

「你想要我,你就以流光为威胁,逼我屈服;流光送我竹箫,你把它折断丢在我身上;流光送我手环,你把它扯烂,扯得我满手是血;你明知那个金锁对我而言是何种屈辱,你还逼我日日戴在身上;那晚逃出宫去,在三叠山,流光和桓也怕我疼,松了手,你的手却死死扣住我的手腕,不管我的腕上有多深一道刀疤;在竹林的时候,我的伤还没好全,你就又把外头的气撒在我身上,折磨我。」

「卫黎旻,在你身边,我就从未有过一刻舒心,我的身上也从来没有过一天是完好的,永远伤痕累累。」

「你说你爱我,你不嫌恶心吗?」

「卫黎旻,你母妃说的没错,你和你父皇一样,令人作呕。」

回忆一幕一幕翻上来,我克制着自己不要失控,却还是止不住声音颤抖。

卫黎旻脸上没有丝毫愠色,他看向我的目光中甚至有一丝不可思议:「原来你心中竟然有这样多的怨恨,从前不敢说的吧?」

随后意有所指地拿起方才我倒给他的茶,晃着茶杯:「我猜,这茶里面是放了什么要人命的药吧?方才我喝了,所以你才这样毫无顾忌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到我的耳中,如惊雷一般。

「果然。」卫黎旻瞧我神色一切都了然了,「你恨我已经恨到了要杀了我的地步了。」

卫黎旻举起了茶杯向我一步一步靠近,面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我方才说过了,只要你提,我都可以答应你。一条命而已,你要就拿去,不过……你得陪我啊。」

我一步一步后退,想要夺门而出,卫黎旻却抓着我的衣领将我揪回来。他将那茶一饮而尽,随后按住我的后脑,强硬地渡进我的嘴里。

一吻过后,我脱力地倒在地上,卫黎旻瞧我这副模样似松了一口气,坐在了我身边,环住了我,又开始说起来:

「如星,他们等天一亮就会打进来,对吧?屈国已经完了,我早就知道了。」

「其实,在一开始左桓也商议不成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屈国撑不住多久。」

「我本以为,我做了这九五至尊,我便可以与你长相厮守。可是,我不是皇储,我不懂治国,外祖也怨我杀了皇兄,怨我将母妃气病,又一意孤行要娶你为妻,为你与曼国议和,不愿再帮我。」

「我才知道,我当了皇帝也护不住你。」

「而你,永远视我为仇敌,我气极了才控制不住自己欺负你。」

「但那日,你给我过生辰,送我玉锁,姑姑说你心疼我,我当真了,我以为你开始改变了。你说你不愿戴那个金锁,我没想过那些,我只是想与你配一对金玉良缘罢了。」

「你同意了,我当你是真的接受我了。我又与左桓也商议,只要留下你,我可以割让城池,但是他不肯。」

「我竭尽全力想要保住这个国,这样才能留住你,可是却是徒劳,它在我手上一天一天衰败下去。」

「与此同时,我发现你在做戏,你并没有接受我。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甘之如饴,只要能和你再待久一点。」

「所以皇兄他们谋反的时候,我做了万全的准备,逃了出去。在三叠山,我也怕你疼,可是流光与我抢你,我太怕失去你了,才不敢松手。」

「那段时日,在竹林,我很不安,因为曼国攻略城池的速度当真太快了。看见你之时,我总觉着我就要失去你了,所以才克制不住自己,疯魔一般想要在你身上留下印记,想让你完全属于我。」

「我从未刻意想过伤你,我只是希望,你的身旁不要有别的男人,不要有他们的痕迹。我把流光送你的东西都毁了,但是后来我都补偿给你了,都是更好的。」

「在我收到前线的消息,说曼国还有三座城池就要攻到皇城时,我知道这一切快要结束了。」

「我带你回来了,在这有军队,我们还能再多撑一会。而且……我想把从前没说过的话说给你听。」

「回宫的这些天我想,我对你再好一点,好到你若爱上了我,即使曼国攻破了皇城你也会保我性命吧,到时我可以和你回曼国。」

「可是这些终究还是奢望,你想杀我。」

「如星,其实我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让你不至于被父皇玷污,只有这样才能和你短暂地在一起一段时日。」

「你和我母妃骂的没错,我是个疯子,像我父皇。但是他那时尚有强盛的屈国供他挥霍,而我却没有了。」

「你说,我不配说爱你,我已经拼尽了屈国去爱你,你还要我如何再爱你?」

话及至此,卫黎旻已然有些癫狂了,他红了眼,死死抱住我。

我想反驳他:

他不该把他的错误,他施加在我身上的伤害,怪罪在我不爱他之上。我的不爱,从来不是他伤害和逼迫我的理由。

而我,也不应该成为他毁灭一个国家的理由,甚至说出毁了这个国便是爱我这样的话来。

乃至于,他所以为的,也许并不是爱。

……

可是我的意识越来越沉,浑身脱力,连嘴巴都再难张开,更不要说反驳了。

我慢慢闭上了眼,卫黎旻的话渐渐听不清了……

5

我是被喧闹吵醒的。

天已经亮了,外头千军万马的轰鸣声与宫人们四处逃窜的尖叫声将我吵醒,我躺在白玉宫的床榻之上,而卫黎旻坐在我的身边定定地看着我,神色复杂。

「为什么不杀了我呢?」卫黎旻问我。

流光给了我两个药包,一个是砒霜,另一个是迷药。我纠结再三,最终将迷药给了娍儿。

而我的心软,竟换回了自己的一条命。

「算了,不重要了。」卫黎旻抱住我,下巴在我头顶摩挲着,「我就当……你对我还有一丝情吧。」

卫黎旻叹息一声,放开了我。

在他的手上,我看见了我贴身藏着的砒霜。卫黎旻举着砒霜,退后两步。

外头喧嚣更盛,轰然一声,宫门好像已经被攻破了。

「如星,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屈国也没有了,我没法再爱你了。」卫黎旻笑着,打开了药包,「你也说我不懂如何爱你,那就放弃吧。」

卫黎旻仰头将那砒霜全部倒入嘴中。

我猛然一惊,想要阻止,却腿软跌下了床。迷药的药效还未过,我浑身酸软,难以动弹。

卫黎旻掏出一个火折子,一把点燃了塌上的软垫,随后一步步走向我,蹲下身来,抱住了我:「我本想着,你若是要我的命,我就给你,只是黄泉路你也要陪我一起走。」

「现在,你不要我的命了,那我便没有理由拉你赴死了。」卫黎旻紧紧环住了我,「但是,我还是很想很想你能陪我。」

「所以,这把火,你不要怪我,一切听天由命吧。」卫黎旻的吻,轻轻落在了我的额头。

火越烧越大,烧过椅凳,烧过梳妆台,烧过我床头的君子兰,逐渐蔓延到了整个房屋,我却仍旧无法动弹。

而卫黎旻的血,也从嘴角,滴落到了我的肩头。

噼里啪啦燃烧的大火之中,我看见卫黎旻的脸被火光映照成橙红色,突然之间,我就想起了那日夕阳之下,他与我收那些花瓣,也是橙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脸上亦然是认真与温柔。

「对不起……」卫黎旻已没有了抱住我的力气,整个人靠在我身上,这三个字,像是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恐惧,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就像熊熊燃烧的大火一般,渐渐要将我淹没。

「如星——如星——」在我快要绝望之时,我听见了流光与桓也的声音。

「真好,你得救了。」卫黎旻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

「我们出去……」我的泪不自觉落下来了,我伸手想要拽住卫黎旻,却发现我自己连站也站不起来。

「吱呀——」头上的梁木就要被烧断了,与此同时,流光与桓也呼喊的声音越来越近。

在我看见流光、桓也破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头顶的梁木终于是支撑不住砸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我被卫黎旻推了出去,推向了跑来的桓也。

「我真的……」

我还没有听清卫黎旻最后说的话,他就已经被那根梁木砸到,失了声。

我几乎是呆愣在火场之中,看着卫黎旻渐渐被火焰吞噬,是桓也将我抱了出去。

在白玉宫的庭院里,桓也抱着我,颤声安慰着我:「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结束了。」

而身后熊熊大火还在燃烧。

我感觉我被火焰灼伤的手臂,有丝丝凉意。我看向手臂,果然有小雪花落在了上面。

娍儿说,等到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这一切便都结束了。

如今……果然。

那日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将整个白玉宫烧得面目全非,烧到后头连庭院也不能避免被殃及。

那个冬天,收押屈国皇室,恢复治安,安置流民,桓也与流光做了很多事情,只是我都不甚了解。

终于在开春之时,结束了这一切。

流光以屈国嫡子的身份登基称王,在两国协议上签了字,将屈国彻底变为了曼国的附属国。

皇城之外,流光拉着我的袖子,有些不舍:「姐姐当真不留下吗?」

自那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流光又叫回了我姐姐。既已太平,他便想要做个被姐姐护着的小孩了。

「我……该带母后回家了。」我抚摸着棺木,微笑说着,「母后,该回去和父亲团圆了。」

流光不再作声,眼中的不舍更深了些。

我笑着揉揉流光的头,才发现,他已经比我高了许多,我竟要踮脚才能够着他的头顶。

「姐姐,你……心中还想着他吗?」流光突然出声问我,「你当真爱上他了?」

流光问的,是卫黎旻。

我本以为一切结束以后,我会忘了卫黎旻。

可是,开春的时候,我看见还未修缮的白玉宫中,在废墟之上突然开出了一朵君子兰。

热烈的,像火一样的,君子兰。

那些回忆,卫黎旻带给我的痛苦,动摇,恐惧,就全然涌上心头了。

卫黎旻几乎贯穿了我近十年的人生,我不可能对他没有一丝的感情:有恨,有厌恶,有惧怕……至于爱,也许那曾经心头动摇过的那一丁点不算爱。

但是,我的确常常梦见他,梦见那天夕阳下的他,梦见那天火场里的他,还有那句他没说完的话……

我叹息一声,没有回答流光,只道了一句:「记得帮我给那盆君子兰浇水。」

我已经把它从废墟之中移植出来了。

转头,走向了车队,桓也还在等我,等我一起回家。

我一步一步走过城墙投下的阴影,待踏入阳光之中时,我扭头看见流光背对着我,好像不敢看我离去。

「回去吧!」我朝他大喊一声,他却摆摆手,仍旧背对着我,倔强地不走。

我轻笑一下,摇摇头,继续走向桓也。

他也在向我走来,手中捧着一个花环:「方才等你,看见路边野花开得正好,便做了个手环,我给你带上吧?」

桓也动作轻柔,替我将手环扣上。

我看着他低头时,额间散落的碎发轻轻随风浮动,又突然想起先前流光偷偷与我说:「表哥对你当真用心的很。从小处说,给你送花送箫,从大处说,为你为质、替你筹谋、为你一次次顶住压力按兵不动,你该好好把握的。」

桓也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手腕,是温热的感觉,就像如今春日的暖阳一般。

待他替我扣好手环时,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既然温暖向我靠近了,我自然是要抓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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