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先生是一个文人,可我是个实打实的粗人。八岁那年我娘要给我裹脚,布条子刚缠上,我就「嗷」的一声跑了,趴在柴火垛上。我娘当时怀着弟弟弄不下来我,只能坐在村口大哭。
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哪天要是我爹晚回家,我奶奶多吃了一个鸡蛋,她就会跑去村口坐着哭。这啥时候去也是有讲究的,早上不能去,早上大家伙儿都得种地,谁听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去地里说说翠云楼的姑娘干活,干活多有劲儿。
这中午也不能去。中午日头大,太阳晒得狗都想睡觉,她再一吆喝,谁给她撑腰?指不定还能被我反将一军,跟我爹告状说她大中午不做饭,又搁村头哭丧去了。
这要去就得傍晚去。凉快儿!咱村的人都爱在村口那颗大树下乘凉。我娘跟唱小曲儿似的,是有节奏和顺序的。她先是走到吴大妈的面前,吴大妈跟她是多年的拍档,我娘一去她就去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上前就是关切的问候:「妹子呀,你咋了?」
唱曲儿有开场、高潮、退幕,我娘当然也不能一上来就哭闹,得先低着头,哑着嗓子,说:「没事儿。」
这「没事儿」就是关键了。要说「有事儿」倒是不会引起周围人的反应,得说「没事儿」,然后再由另外一人指出关键的地方:「我昨个儿好像听见她男人跟她吵起来了。」
这个时候我娘再掉下两滴眼泪,抚着肚子,表面上伤心欲绝,实际上已经瞅准了一个好地方,慢慢地挪过去再顺势一坐。这本来坐在那里的人也不好不让,她就占据了这个绝佳的好位置,然后再娓娓道来,听得周围人是如痴如醉,连连安慰她。
我娘哭过之后第二天见我仍然不肯缠脚,趴在柴火垛儿上不肯下去,就叫了几个年轻的后生要把我揪下来。我看着她手里用来制裁我的木棍还有布条子,心一横从柴火垛儿上跳了下去,摔了个狗吃屎。
那些年轻后生不比我灵活。半天见我不下来,我娘又抓不住我,我就回房间抓了两张大饼、四个大馒头,还有三把红枣。
大饼是我娘做给长工们吃的,里面包的是去年开春的时候我二姨做的酸菜:馒头是我奶奶早上蒸的,个个都有我的脸一般大:红枣是我爹买来给我娘补身体的,她平时每到天晴就把这些红枣铺出去晒,不求晒得透净,只求颗颗中间跟隔着银河似的,从村头晒到村尾。
我奶还给了我一块儿银圆,让我路上用。
2
我奶知道我要去找我爹,现在这种情况只有我爹才能够救我,他就在三十 30 里地外的县城教书。
每到过年过节,我爹都会带着我去县城里面逛灯会。那里的灯可比家里的灯好看多了,又大又亮,路边上全是驴子啊、马啊,半条街都是臭烘烘的,等闻过了这阵臭味儿就到了买小吃的地方了,再往右拐两条街,我爹就在那里教书。
上次去的时候还是去年元宵。我路上贪玩看见猫啊、鹅的总爱逗弄一番,有我家的长工见了我,问我去干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去三十里地外的县城找我爹,他就把用树叶子包好了的桑葚给我,让我路上吃,还让我给我爹带句话,他老丈人从山里打了野鸡,要我爹一起回来喝酒。
我最怕遇见的就是吴大妈。老远就看见她在地里干活,我急忙绕了另外一条小路,可她的眼睛比猫头鹰还尖,鼻子比猎狗还灵,只看见我冒了一个头,就放下锄头警觉地看着我这边儿,过了半饷才重新拿起锄头,对她男人说:「当家的,我咋看见张家那小妮儿了?」
她当家的是个聋人,不太能够听清话,每次吴大妈说十句他只听一句。他这毛病也不是天生的,听说是跟吴大妈成亲的第三天就突然有了这个毛病,谁的话都能够听见,要是有玩牌的,隔壁村谁赢谁输,他躺床上都能够听见,就是吴大妈的话听不见。
有留过洋的少爷听说了这件事情,摇摇扇子告诉吴大妈:「这叫选择性耳聋。」
吴大妈不解:「啥叫选择性耳聋呢?」
「就是不想听你说的话。」
后来她当家的五天没有下地,大家伙儿都只听见吴大妈家传来一声怒吼,等到第六天她当家的出现,众人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她当家的耳朵对着说话的方向,张大了嘴巴:「啊?你们说什么?我听不见。」
我年纪小,腿短又爱吃,三里路吃了两个烧饼,路上全是我吐的红枣核儿。红枣皮贴在了喉咙上,嗓子干得让人直咳嗽,一番干呕下来,剩下的东西也就不想吃了,揣在兜里心里想着给我爹吃。
可这路越走越不对劲儿。我记得过了桥就是大路,但是还得走一段小路才到县城,这怎么过了桥还是大路?但是越走玉米地越多,等穿过玉米地就是一栋大宅子。
这大宅子孤零零地座落在荒地里面,已经是月上梢头。门口凄惨地点着两个灯笼,时不时地从院子里面传来狗叫。
今天的月亮极圆,照得整个地上都是白白的,可是一会儿又吹起了风,又全是「知啊知啊」的虫叫。那高高的玉米被吹得抖动,听起来好像有人在玉米地里穿行。
我脑子里面想着我爹跟我说过的有关女鬼跟书生的故事,眼睛警惕地着看着周围,生怕突然从玉米地或者身后窜出来一只恶鬼。
心里越想我就越害怕,忍不住想要靠近那座宅子。我给自己打气说,女鬼都只爱书生,我又没有文化,又不认识字儿……
刚靠近宅子,门口的灯笼就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我已经是小腿肚发软,又不敢去敲门,就凑到那门缝儿朝里看,这一看就跟里面的大黑狗对上了眼儿。
「嗷嗷嗷嗷嗷嗷——」我一边号叫一边快跑,那只大黑狗就「汪汪汪汪汪」地在后面追。「娘!」我大声喊着,可惜我娘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着木棍子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说要揍死我。
那大黑狗身后好像还跟了一个人,不住地叫我「不要跑不要跑」,我大声嚷着 「这么大的狗追你,你不跑呀?」,一边想要回头捡自己掉落的鞋子。
就是这一回头,我看见了那个站起来比我还高的黑狗身后跟着的那个少年。
3
他牵着那只大狗,狗也不追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狗,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月亮亮堂堂的,我的心却是慌慌的。往后的三十年,每当想起这一天晚上,我总会记得那个少年牵着大狗朝我走来的场景。我没有见过神仙是什么样子,可我总疑心那天晚上看见的是这延绵山脉中走出来的山神。那一刻没有文化的我,除了钟灵、毓秀几个字就再也想不起来其他的了。
「小丫头,你跑什么呀?」
「有大狗追我。」
「它不叫大狗,叫阿财。」
「那你叫什么?」
「我叫宋晓文。」
「我叫……我叫张囡囡。」
我爹说女孩子长到十二岁才能够取名字,因为女孩子取名太早会被记在阎王爷的生死薄上,魂魄不稳就会被黑白无常给勾走。听他说了名字我又怕在他面丢了短,我奶平时又叫我「囡囡」,于是就告诉他我叫张囡囡,是县城里面教书的张先生的女儿。
他好像也认识我爹,说我爹课讲得很好,他去听过一两回。我问他有没有在元宵节去听过课,元宵节的时候我爹也会上课,他上课的时候就把我放在教室外面,有的时候那些大孩子会逗逗我,给我吃一些糖果,有些还是从日本带来的呢。
我盼望着宋晓文也是其中的一员,最好是给过我糖果的那个人。
可是宋晓文却告诉他从来没有在元宵节去听过我爹讲课。
他说我应该在躲吴大妈的时候走错了路,这里也是县城,不过是东边儿,我爹教书的地方在西边儿。宋家在城里还有间大房子,他放学回来图清净就搬到城边儿上了。
「明天我送你过去。」宋晓文的话让我吃了一针强心剂,阿财也往我身上凑,摸了两把我才发现,这狗不仅大还肥,比吴大妈家养的猪崽子还肥。
第二天见到我爹的时候,那几个年轻的后生刚巧把我家周围的坟头子、水洼子,连老鼠洞都找了没有找到人才来给我爹报信,我爹把教案一扔刚出门就看见我雄赳赳、气昂昂地一只手牵着大狗、一只手拿着用报纸包住的油条走了过来。
他先是小跑过来,看看我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有没有哪里磕着了大包,在发现我不仅没有磕着、碰着,还红光满面,弄得一身狗毛、吃得一嘴油的时候,突然变了脸色,一巴掌拍在了我的屁股上。
我一口油条刚咬下去,被我爹这么一打,我一哭,那油条就在嗓子眼儿不上不下,等我闭上嘴巴「啊呜」两声,趁机嚼两口油条时,那油条已经没有了油条味儿,全是我的口水、鼻涕味儿。
我爹第一次对我这么凶,也是第一次打我。见我哭得这么凶,他一下子失了分寸,连我身后的宋晓文都没有注意到,还是宋晓文叫了他一句「张先生」,他才扶起眼镜,站了起来跟他打招呼。
那几个后生告诉我,我娘急得一夜没有合眼,跟我奶一起在田间地头找我。两个女人踩着小脚,在往日最爱惜的庄稼地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走去。
我爹让他们急忙回去告诉我娘,我平安到了县城,还给她捎了一条丝巾,我跟着他这次月假一起回去。我爹怕我娘看见我再揍我一顿,也怕她动了胎气早产。
当宋晓文说起我昨天被狗追的事情时,我爹哈哈大笑,说怪不得我像个小泥猴儿,身上全是泥巴。
「哎呀,我这里没有你换洗的衣裳呀。」我爹突然一拍脑袋。
这年头成衣店少,要么是扯了布回去自己做衣裳,要么去请裁缝做衣裳。
宋晓文说他家里有一些他姐姐小时候留下来的衣服,不过都是洋装,他姐姐穿不了那些衣服,也早就嫁人了,刚好可以给我试试。
我这才知道原来城里那座最大、最好看的房子是宋晓文家的祖屋,里面住着他爹和他爹的十八个老婆。
他爹有十八个老婆,可是宋晓文今年才十四岁。
他爹跟他的不知道是哪个老婆,躺在堂屋的竹椅上抽着大烟。我见过抽大烟的人,那些人都是瘦骨嶙峋的,只有他爹肥圆得跟阿财一样。他一只手扶着烟筒,一只手摸在那女人的胸脯上来回揉动,眼睛微微地眯着,连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随着烟雾缓缓地上升,他好像也跟登了极乐世界一样,又忽地从云层跌落,摔坏了脑袋。看见宋晓文和我,恍然大悟一般:「哦……晓文回来了,厨房给你留了菜,记得吃罢。」
再往里是女人的味道,香味儿直直地往我鼻子里面钻。几间小楼外面挂满了女人的肚兜跟衣服,有些还在往下滴水。
我紧紧地跟在宋晓文的身后,这里仿佛我爹说过的「大观园」一样,而我就是那个「刘姥姥」,到处都是我不认识的东西。
「文哥,那是什么呀?」我指着一个像喇叭花形状的东西问他。
他说:「那是留声机,里面是可以放音乐的。」
穿上洋装的我就连晚上睡觉都不肯脱下来,我爹要我脱衣服,我就往被窝里面钻。晚上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乱七八糟的,有阿财,有大月亮,还有宋晓文。
连续几天,宋晓文都来听我爹的课。我爹给我弄了个小板凳,让我坐在教室外面,这样既不打扰他讲课,他又能看着我。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头发扎了小辫儿,在教室门口等着宋晓文的到来,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他过来。问过我爹之后才知道,他要回上海的学校上课了,今天就要坐船走。
我一听这话也顾不得跟我爹说什么,就像疯狗一样窜了出去。我手里握着那枚我奶给我的银圆,他去这么远一定会需要钱。
可等我赶到码头的时候,许多人已经拥挤着上了船。我看不见宋晓文,只能在一个个大人的裤裆下面钻来钻去,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汪汪汪汪!」狗叫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我顺着狗叫声看去,宋晓文提着一个皮箱子,身旁跟着阿财,阿财见我就亲昵地凑了过来。
宋晓文问我:「你来送我?」
我摇摇头,将被焐热的那枚银圆递给他,因为跑得太急,呼吸急促的我根本说不出来任何话,只能点头摇头。
「你拿这个给我做盘缠?」
我点点头,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说让我以后好好听话,他会给我寄信回来。船快开了,他就上了船。
等他上了船,站在甲板上,「呜」的一声船开动的时候,我才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大喊道:「宋晓文,你等我,等我长大来上海找你。」他忽大忽小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没有听清楚我在说什么。
我顺着上船的岸板跑了过去,边跑边喊道:「宋晓文,你不许娶媳妇儿!等我长大了去上海找你。」
4
一连十几日,我都往邮局里面跑,生怕错过了宋晓文的来信。直到我弟弟早产,我爹才把我带回乡下,可我还是每个月都会问一次我爹,宋晓文有没有写信给我,可每次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就这样过去了六年,我也到了宋晓文当时的那个年纪。我娘依旧每天坐在村口,只是这次多了一个我弟弟。看着高悬于天上的太阳、被吹成波浪的玉米地,一个念头突然在我脑海中清晰:我要去上海念书!
「娘,我要去上海念书。」
我娘抱着弟弟,看了一眼吴大妈,又看了我一眼,再看了一眼弟弟,好像终于有了些安慰,对着吴大妈说:「这孩子怕是招到点儿啥了。」
我娘自然不会让我去上海读书,她巴不得快点儿把我给嫁出去,整天盘算着咱村的小年轻,跟吴大妈两个人见只公狗路过都得抓过来审问一番:你多大了?娶亲了吗?家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
看着我娘这着急的样子,我也没有办法。我爹又去了重庆,要一两年才会回来,要我嫁人我是死活不愿意的,就算是让我现在嫁给宋晓文,我也不愿意。
村里其他人家也有我这么大年纪就出嫁的女儿,一两年就生了个娃娃,然后就整日地围着娃娃、男人转。
我奶就乐意跟我妈做对。她白天就坐在屋里抽烟,黑黑的屋子也不点灯,往往都是顺着火星子的方向才能够找到她的人。
她「吧嗒吧嗒」地抽烟,见我过去,急忙把门关上,从床底掏出一个大盒子。大盒子套中盒子,中盒子套小盒子,小盒子套小小盒子,最后从里面拿出一把钥匙。
她哆哆嗦嗦地下床,就着外面照进来的阳光打开了床头的一个小柜子。
这小柜子可是我奶奶的宝贝箱子,每每有人给了她饼干,她就藏在这里面等我回来吃。她看不惯我娘惯着我弟,啥好东西都给我弟吃,她说都是他娘的母的,老大媳妇儿就爱那公的。
我以为这次奶奶又要给我饼干吃,谁知道她从那里面掏出来了一百枚银圆和一根金条。
原来我娘每次骂我奶说她「死老太婆肯定藏了不少银子」的话是真的。
这可是整整一百枚银元呀,还有一根金条。虽然那年我逃出家门她给了我一枚,可后来她告诉我,她本来只想给我一个铜板的,摸错了。
她用小布包给我包好了,又递给我一件衣服,那件衣服不像是我现在穿的短褂、长裙,有些像男人穿的西服,应该放在这里有些年头了。
「他奶奶的熊,你娘天天说你到了年纪就应该嫁人。她表面说你,眼睛却看着我呢,她在让我到了年纪就去死呢,我偏要送你去上学。咱家养一个学生,养不起?」
「这衣服是你小姑的。她当年也是吵着、闹着要去上海上学,你爷不让,用马鞭抽了她一顿,她愣是一声都没有吭。我的孩子我知道,我知道她会趁着夜里偷偷地跑,这一跑就不会再回来,我就把她的嫁妆、我的嫁妆一起换了一百枚银圆,又偷了你爷的一根金条,还连夜照着那些洋人的衣服缝了一件衣服,里面绣了咱家的地址。可还没有给到你小姑手上,她就只身跑去了上海。」
「你要是去了上海,学习之余也去找找你小姑吧。现在不比从前,随时都有大船跟火车来往,虽然女儿家不应该在外奔波,可你是去读书,我活了六十多年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认识字儿。」
虽然火车便利,可我还是执意坐船。船上的三天我跟去阎王殿走了一遭一样,又是吐又是晕船的,下船以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住处,住下后马上就给我爹写信。
这也是我奶给我支的招,说我既然想去找宋晓文,上海这么大自己找八辈子肯定也找不到,得先到了上海再给我爹说我要在上海读书。上海的人我爹也只认识宋晓文一个,我找不到,我爹肯定找得到。
5
我在旅店等了半个月,才有差不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来旅店找我。
那年轻人长得高高大大的,比我高出了半个身子,长脸,眼睛好像凹进了眼眶里面,鼻子跟山脉一样,一张嘴就是标准的北京官话,还时不时冒出两句洋文。
他叫高德,是来找我的。宋晓文也在找我,在接到我爹的来信后,宋晓文号召他大学的同学在上海大大小小的旅店来找我,足足找了半个月才找到我。
宋晓文对我的描述是:萝卜大小的一个人,坐在地上像个土豆子,但是野得很。我爹信里还附了一张我的相片,他们记住了我的样子,我爹还告诉了宋晓文我有了一个大名:张善。
可是高德见到我在旅店楼下的早餐店吃蘸糖油条时,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上帝,你这个小萝卜头儿、土豆子,还真的挺爱吃油条的。」
一路上我问了高德很多关于宋晓文的事情,到后来高德都不愿意搭理我了。他帮我提着箱子,嘴里念着洋文 「叽里咕噜」的,我听不懂也就学着他「叽里咕噜」的。
「你在说什么?」高德问我。
「我在学你说洋文呢。」
跟宋晓文、高德还有他们的朋友们在大学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候。我常常跟着他们一起读书、参加活动。宋晓文最爱参加的活动就是念诗会。他才华横溢,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大学里面的女生都爱听他念诗,后来他又不念诗了,跟着其他学生一起去游行演讲。
因为那段时间太过美好,我常常怀疑那是不是只是一个梦,一个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梦。可当高德的身体被炮火炸得粉碎,再也回不去那个从未去过的故乡苏联时,我又在想,也许是那段时间的美好已经透支了我们剩下的一生。
我跟宋晓文是在我二十岁,他二十六岁的时候结的婚。我穿着白色的护士服,他穿着中山装,我们在房顶破了一个洞的天主教堂里面举行婚礼,参加婚礼的有由我救治的伤兵、学生,还有军人。
宋晓文说:「张善女士,这枚银圆我会好好保管。」
这枚银元他的确有好好保管,大家都说宋晓文是个好男人,重情守义。那枚银元他从十四岁带在身上,带了十几年,一直放在胸前的小口袋里面,哪怕是后来他从上海流落到重庆,一路上连土都吃不上两捧,人已经快瘦成骷髅架子了,他也还是将那枚银圆小心翼翼地放着。
只是这枚银圆还是在他染上了大烟,躺在床上如同废人一般时,才被我拿去换了一副上好的棺木。
这时的我还不知道往后的事情,只知道大学里面全是用砖砌的房子,还有剪着短头发的女学生。
6
我住在宋晓文大学外面的巷子里面,他还帮我把钱存在了银行里,有些学生也在那里租房子,离学校近也安全。我年纪太小了,也只在老家上过私塾,只学了几个字儿跟写文章,要想上宋晓文所在的大学还得苦学几年。
高德跟他的女朋友说,现在时局动荡,苦学几年考大学怕也不现实。租界的洋人跟日本人都在街上抓游行的学生,听说重庆那边很多学生都要坐船来上海支援同学,只是被拦住了。
我与其每天跟着宋晓文学那些我现在还不懂的知识,不如去学医当一个护士,作为他们同学会的后备人员,同样也能常常跟他们在一起。
当护士我是完全没有想过的。西洋医院里面总是散发着奇怪的味道,我有次发高烧,我娘去带我上西医院,那里面的医生先是给我量了体温,然后又给我打了针,那针头跟我奶绣鞋底子的针一样粗,疼得我三天没有下床。
宋晓文也支持我去学医。当一个护士,他考虑的倒不是我以后能干吗,能不能作为后备人员帮他照顾伤患;他想的是我整天就知道在大学的池塘里面捉螃蟹、抓大鹅,说不定我哪天脚滑淹死了,去学医还安全些。
但我学医就不能常常跟宋晓文在一起,生怕哪个女学生在此期间就跟宋晓文好上了,于是就买了一辆自行车,每天医校下课后就骑着自行车回来,在宋晓文教学楼下面等他。
两个月下来,我不仅瘦了一圈儿,还长高了一些。
「谢谢。」这天我又在宋晓文的教学楼下面等着他,却发现他跟一个打扮漂亮的小姐走了出来。
那位小姐穿着高跟鞋,头发上不是我自己剪的、如同狗啃了一样的学生头,而是时下最流行的蛋卷头。脸上擦了细细的粉,穿着洋装,连我看见,眼睛都移不开。
我冲着宋晓文按车铃,宋晓文就带着那位小姐走了过来。
他介绍这位小姐是他的好朋友,是茂兴银行行长的女儿,就是我存钱的那家银行,今天来学校是因为在报纸上看见了他写的一篇文章,特意来找他的。
他介绍我就是他的妹妹,叫张善,从老家过来,在医校学医。
我数着他介绍我们俩的字数,又看了看那位小姐的高跟鞋跟我的破皮鞋、长裙,不免地心里觉得有些委屈。
「张善,我们一起去吃西餐,好不好?」她问我。
「不去,我没有吃过。」
「你去了就吃过了。」
「我不喜欢吃西餐,我喜欢吃土豆。」
「哎呀,怪不得宋先生叫你小土豆呢。」
听见宋晓文告诉了这位小姐他叫我小土豆的事情,我心里一万个不愿意。跟我弟在家里抢走我的糖一样,又看着这小姐身材高挑、容貌秀丽,心里想着宋晓文叫我小土豆,是不是我该叫她小蝴蝶、小玫瑰、小喇叭花?
我告诉宋晓文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吃我的土豆跟红烧肉。红烧肉是隔壁的大娘给的,本来是烧给她儿子吃的,可是她儿子昨天被租界的警察把腿给打断了,她想着我是学医的学生就分了我一碗,期望我能够偶尔去照看一下她儿子。
我一路骑着车,一路按着铃,路过的行人都看着我。上海是个让人伤心的城市,这里的小姐们都涂着口红跟胭脂,穿着洋装跟高跟鞋,细细的腰身上愣是挺着巨大的胸脯,走在街上,不管男女老少都会被她们吸引。
我气呼呼地在我租的小房子里面等着宋晓文回来。他一回来见我背对着他便问我:「你怎么了,今天这么晚了还没有睡觉?」
「我是小土豆,你见过土豆睡觉的吗?」
「哦?那土豆肯定也不会吃牛排的吧。」
宋晓文打开他的饭盒,里面躺了一块儿牛排,旁边还有两朵西蓝花。
他告诉我他登报帮我找小姑,那个小姐是来帮他找人的。
7
虽然宋晓文替我登了报纸,可是偌大的一个上海找起人还是很困难,三个月过去了,没有一点儿消息。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妓女站在我租的小房子外面等我。
我一脸就认出了她是妓女。没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太太像她那样凉快的穿着,一条大腿跟猪肉一样肥美,胸脯高挺,眼神迷离的手里拿着贝壳小包,眼线拉得长长的。
见到我她就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就是张善?」
我点点头。
她又说:「回去告诉你奶我还活着。」
说完转身就要走,原来她就是我的小姑。
「你着凉了吗?我在学医,可以帮你看病。」
「不用了,我刚工作完。」
这是我跟小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告诉我们她还活着,不必再找她,就又不知道回哪里去了。
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我在上海已经待了两年。宋晓文总是说我两年来变化很大,从当初那个小土豆长成大姑娘了,都已经十六岁了。
他叫我妹妹,我叫他哥哥。他家里人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老家一个远方亲戚的女儿,不久后就要来上海找他。
我不敢告诉宋晓文我喜欢他,也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宋晓文身边总是有很多姑娘跟着,她们仰慕他的才华,会跟他一起讨论新思想、新青年,讨论北大的陈先生、胡适之。
我不太讨论陈先生、胡适之,我只会打针、输水,更何况,他还有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妻子。
8
我原本以为宋晓文的未婚妻会是像女记者那样的大小姐,谁知道来的却是一个高高瘦瘦、穿着宽松改良旗袍的女人。
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见到我们十分拘谨。宋晓文想要接过她的箱子,她也很惶恐的样子,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好像宋晓文手上有什么毒药一样,最后这个箱子让我拎在手上了。
她说她姓李,叫李媛,坐了三天的火车才到。她没有坐过火车,也没有见过那么多人都挤在同一节车厢里面,她害怕东西被偷走就三天三夜死死地抱着箱子。
「晓……晓文,我先住旅店吧。」
这是李媛母亲告诉她的,在她没有跟宋晓文成亲之前必须先住在旅店。这年头女儿家的名声坏了那也不用活了,直接去跳黄浦江吧。
李媛的箱子里面除了钱财之外还有一套嫁衣,上面镶满了珍珠,本来还有个凤冠的,只是被李媛她爹典当掉了。这套衣服是她娘当初出嫁时候穿的,是李媛最宝贝的东西。
宋晓文一路上对李媛的态度很好,既没有说娶她也没有说不娶,只是说那就先住在阿善家里吧,你们相互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又对我说不要欺负李媛。
宋晓文对我是满口感谢也是满心感激,我看着他对李媛又是关心又是爱护的,心里有些醋意,可人家才是他正经的未婚妻,我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李媛对宋晓文满口感谢对我也是满心感激,又说起自己来时见过宋晓文的爹,老人家希望他们能够尽快生孩子。
「生孩子?」我惊呼出声。
我不敢相信宋晓文跟其他人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是会像他爹?还是会像我爹?
不对!怎么会像我爹呢?要像也是像李媛的爹。
宋晓文见我跟在后面提着行李箱、撇着嘴巴,就知道我又在想着乱七八糟的,就拿过行李箱跟我走在一起。
「先住下吧。」宋晓文说。
李媛问:「这个妹妹是谁呀?我怎么没有听你们家里人说过呀。」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宋晓文不想成亲我是知道的,可是他又不忍伤了一个连县城都没有出过就只身坐着火车来找他的姑娘,只能把一切都给她安置周全了,再将其中的利害得失好好地跟她说清楚、明白。
我见过很多年轻人家里都给安排了媳妇儿,两个人从来没有见过面,八字一合就要结婚。
可是学生读了书,又认识了其他姑娘,所以总是要辜负一个,我不想李媛被辜负,也不想自己被辜负。
宋晓文,你一定不要做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媛来了之后似乎总是在做事,她一进屋就一刻都不闲着,不是拖地就是整理床铺,弄得我也不好闲下来。
「阿善,你今年几岁呀?」
「我今年十四岁。」
「比我只小两岁呢。」
「家里人可有给你安排亲事?」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我,似乎在试探什么,又似乎在打听什么。
要说亲事还真的没有。我娘想要给我安排亲事,我就连夜逃到了上海,哪怕她给我定了亲事,我也不会依她,我奶也不会依她。
9
我奶当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的铺子占了一条街,她最拿手的就是绣帕子。我小时候喜欢皮影戏上的孙悟空,我奶闲着没事儿就给我绣了一张孙悟空的帕子,可让我威风了好一阵儿。
我奶大名叫金枝,那当年的名号也是响当当的,谁不知道金家有一个叫作金枝的小姐,绣得一手好帕子,长得极美,家里的教养也极好。
只是在十六岁那年去庙里上香求姻缘,也许是她太过贪心,想要求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也可能是她拜错了菩萨,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土匪。
那土匪是二龙山的大当家,劫富济贫,只是那次在金家什么财宝都没有搜刮到,却带走了小姐的一颗心。
「我乖孙孙想嫁谁嫁谁,她要是不想嫁人去当尼姑,咱全家人就都得去庙里听她讲经去。」
我娘说我奶就是一个固执的死老婆子,每天就只是躲在房间里面抽烟。
我娘是记恨我奶的,当初她怀我的时候难产生不下来,有人说这得家里人去观音菩萨那里把这个孩子求来才好,我奶满口答应,可是出了门却没有去庙里,走了三十里山路请了一个西医,还是男的。
「媛姐,你想好嫁给文哥了吗?」
「我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呢?」
「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呢?家里已经定了亲。」
我轻声地重复了一遍李媛的话,自己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好半天我没有听见李媛的声音,抬头看她,她细细长长的眼睛里面全是泪水,不小心滚落下来一颗问我:
「阿善,你是不是喜欢晓文?」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说:「我跟他算是一起长大的……那年……那年我在码头给了他一枚银圆……」
话越说越小声,我只能在心里悄悄地说:宋晓文,如果你娶了李媛,那我就不能继续喜欢你了。
10
李媛不爱说话,也很怕见人。每当有同学来家里找我,见她也在跟她打招呼时,她每每都是先涨红了脸然后脸又变得煞白,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找个烧茶的借口就逃似地跑了。
她也不爱跟我说话。宋晓文怕她一个人不说话会憋坏,就给她找了一只小猫,让她养着,她就每天抱着小猫坐着晒太阳,等我放学回家。
她还是固执地要嫁给宋晓文,说自己许给了宋晓文,就是宋晓文的人。
我看着她每天把嫁衣拿出来数里面的珍珠,又去大街小巷找喜帖店。
她要宋晓文陪着她去,宋晓文就陪着她去。
我要宋晓文送我去上学,他就说要去陪李媛在街上逛逛,然后让高德送我。高德见我气鼓鼓地坐在自行车后座,说他女朋友最近爱上了吃河豚,跟我很像。
我心里五味杂陈,就叫停了高德,说要自己下车走。他推着自行车在我耳边说些我听不懂的英文,
跟刚来上海时一样,他说一句,我学一句。
突然他说:「你看,那是宋晓文跟你说的那个李小姐。」
我看着宋晓文带着李媛进了这个商店又出了另外的商店,带着她买了衣服又逛了书店。
我们俩做贼一样一路地跟着他们,高德仿佛偷情、抓奸一样一股子兴奋劲儿,可我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心痛,最后连路都走不动,随意找了地方坐下,也不管会不会被那小两口儿撞见。
高德说这种事情很常见。宋晓文也是个中国传统男人,没有了宋晓文我还可以找李晓文、赵晓文,他认识的学生多,给我介绍十个都行。
看我还是闷闷不乐,又说宋晓文:「你说他这干的叫什么事儿?就把你给晾在这里,也不说清楚。」
我说:「对呀,就把我给晾在这里,也不说清楚。」
宋晓文不知道我们跟着他,也不知道我们那天看见他带着李媛进了成衣店。
高德甚至说:「一男一女进成衣店,那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李媛还是继续住在我的小屋里面,宋晓文依旧对她很关心,送衣服送书。我想挑出毛病让她搬出去,可是她却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好,甚至给晚起的我买好了油条。
我又想故意冲她发脾气,可她总是两只眼睛含着一汪泪水看着我,我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高德说:「这就是手段,宋晓文早晚得被抢走。」
我问他早晚是多晚,他眯着眼睛装成天桥下算命的盲人说:「我看你印堂发黑,怕是就在这两天了。」
「你看我干吗,看他们小两口儿去呀。」高德委屈地看着我。
我心里慌乱,回到家里看见小屋亮堂堂的,烛火照着两人抱在一起又很快分开的身影。我想要像高德说的那样推门而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可最后还是慢慢地推开了门,看见李媛已经将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属于她的东西已经又重新装在了那个皮箱里面。
「我都知道啦。」为了不使自己看起来太狼狈,我率先开口。
宋晓文很开心说:「你知道就好了。」
「谢谢你,阿善。」李媛满脸感激地看着我。
「日子定在几号?我明天七号八号没有时间,我还有功课,你们要我去我也不会去的。」我只管嚷嚷,忍住快要流出的眼泪,拳头攥得紧紧的。
「就在今天晚上。」宋晓文开口。
他这话一出我就懵了。成亲哪里有这么急的?还就在今天晚上!
李媛从她的小布包里面取出了一个玉镯子,戴在我的手上说:「阿善,这些日子谢谢你收留我,我要去学习做衣服了。」
「学做衣服?你们不是结婚吗?」
宋晓文听了我跟高德这些日子根据他与李媛的小动作所做的各种分析,差点儿笑出眼泪。他说他知道硬劝李媛是不会听的,于是就想带着她到处看看。
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结婚还有其他多姿多彩的事情。带她听演讲,认识其他的女生,让她知道现在女人也是可以追求自己所想要追求的东西,然后再让她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李媛看着我。她喜欢那些洋装,所以她想要去学习设计、制作。
我问宋晓文要是有一天我家里也给我定了一门亲事,来了一个男人,说是我的未婚夫,也提着大大的皮箱,他会怎么办。
他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想了一会儿,装作高德的滑稽模样说:「噢,上帝!那我就把在东北姐姐家里的阿财接回来让他养两天。」
10
奶奶跟弟弟死的时候,宋晓文送我回老家,我在火车上坐了三天三夜,他也在火车上坐了三天三夜。那次太急,没有准备干粮,中途停靠我也不想下车,满脑子里面都是弟弟跟奶奶的死讯,宋晓文就替我用湿手帕擦脸,将桂花糕泡在水里弄成糊糊让我喝下去。
要是真的有鬼魂,奶奶看见了宋晓文这样,肯定会像骂我爹那样骂他。
当年我爹还不是教书先生,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整天无所事事,念了几天书就不把人放在眼里。我爷爷管不住也不想管,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坐吃山空等死,这不是还没有死吗,山也没有空。
「我看着他们爷俩就鬼火起。妈了巴子的,一个玩牌、嫖妓,一个天天溜猫、逗狗,就去二龙山找了大当家借了一把枪,往后谁敢带着你爹出去逛,我就打谁!」
我没有见过我奶的那把枪,不过听我爹说,那里面其实是没有子弹的,我奶奶也只是拿枪吓唬吓唬人。
十四岁到十六岁在上海的那段日子,我只是天真得觉得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们所有的人日子还很长,可是命运这种一向难以捉摸,就像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弟弟会不满十岁就逝去了。我没有看到他最后一眼,也没有看见奶奶最后一眼。
我爹匆匆地从重庆回家,迎头看见的就是堂屋里面一大一小的两具棺材。
奶奶那具棺材是早就打好了的,弟弟的棺材是从其他人家借的,小小的他躺在棺材里面显得更加小了。
他们俩是被偷摸过来的日本人用刺刀扎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乡下地方也有了日本人。他们开着车,把那些乡亲们都叫出来,说要借他们个地方,还给乡亲们鞠躬,给小孩儿们发糖块儿。
我家是乡下的大户,日本人第一个找的就是我奶。可是她不让弟弟吃那些糖,也不许我娘要那些罐头,就这么被扎死了。
我娘她出奇得没有大哭大闹,好像已经接受了家中老人离世的事实。奶奶是家里的长工用板车拖回去的,弟弟是被我娘抱回去的,她全程没有掉一滴眼泪,还对着那些日本人鞠躬道歉,说家里老人小孩儿不该冒犯大人们,请他们不要继续为难乡亲们,就这么把奶奶跟弟弟带回了家。
又托人给我还有我爹带信,说:夏天天热,快些回来吧,人放不了多久。
她见到我的第一眼,眼睛里面好像有泪水,可是很快就消失了。看似平静的说:「去看看你奶跟你弟吧。」
又对宋晓文说:「麻烦你了。听说你是上海的学生,大学生,上海也有日本人吗?」
宋晓文说:「上海也有日本人,还有洋人。」
「是日本人跟洋人多,还是中国人多?」
「自然是中国人多。」
我们这里死人是要请道士做法事的,我爹以往最不信这些,可这次我见到他跪在奶奶的棺材前面,一会儿叫着「娘」,一会儿叫着弟弟的小名,看见一两只飞蛾扑了过来,便抓住一个人就说:「这是我娘跟幺儿回来看我了。」
「大的是我娘,你看它翅膀上有一点儿红色,我娘年轻的时候最爱穿红色的衣服了:小的是我幺儿,你看它翅膀上两个眼睛多像我幺儿,我幺儿小时候就……」
丧事的步骤很多,宋晓文也跟着我们一起守夜,期间有日本人过来说也要替我奶跟我弟守夜,言语之间充满了歉意,还表示只要我奶奶配合,这种事情是万万不会发生的。
宋晓文稳住想要破口大骂的我,跟想要冲上去打人的我爹。
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枪来,用枪口抵着那个日本人的头说:「我们中国人讲究死者为大,我们谁也替他们做不了主,我家囡囡的奶奶跟弟弟刚刚过世。」
「你要是真心诚意地来道歉,趁着奶奶跟弟弟还没有走远,你亲自去找他们。」
那日本人头被枪口抵着也不敢再说道歉的事情,宋晓文他也不敢得罪。虽然宋晓文他爹抽大烟,可到底在城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姐夫又在东北有着一番事业,跟日本人也有些往来。
金枝,下辈子你要平安顺遂,嫁个如意郎君,我再去找你。不当你的乖孙孙了,我们要是好朋友,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张良,来世你一定会骑着高头大马,路过我跟金枝的裁缝店。看见里面有好看的漂亮衣服,千万要下马买两件回去,带给你的妻子。
11
奶奶跟弟弟埋在了爷爷的坟边,我爹抽着我奶奶留下的烟斗,看着那两具棺材被放进了坑里,又看着坟土渐渐地垒起来;我娘忽然就跳下去趴在我弟的棺材上面号啕大哭,仿佛要把这几天的眼泪就此流出来。
我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旁边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怕误了下葬的时辰,对我们活着的人不好。我爹也不说话,我娘直趴在棺材哭。
「等等吧。」我说。我娘憋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总算是将眼泪哭了出来,不用再装作那副坚强的样子。
她一直想要个儿子,她觉得有了儿子就有了底气。我奶跟她不对付,我爹常年不在家,家里大小事情都由她来操持,她就想有个儿子,有个依靠。
「小姐,道士先生算好了时间,误了事情对你们活着的人都不好。」
「我们现在还能活着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来,只是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不同了,那模糊而又黑暗的前进方向忽地有了一盏明灯。
宋晓文听我这么说,便替我擦去眼泪,说:「我们一起活到将来,带着奶奶的、弟弟的期望,活到太平盛世。他们看不见,我们替他们看,替他们活。」
我爹在短时间内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跟田地,只剩下那栋老宅。他发了长工、短工的工资,也分了我一些,便带着我娘去了重庆。他说现在的世道会越来越乱,以后无论去到哪里,他都会带着我娘。
我娘找我奶奶要了一辈子的宝贝跟钱财,可是真等我奶一走,她却将所有东西都给了我。
「宋晓文,重庆也有很多中国人。」
「这里是中国。」
「对啊,这里是中国。」我娘跟宋晓文说着话,神情有些落寞。知道她跟我爹去了重庆,我跟宋晓文重回到当年我们初遇的那片玉米地。
月亮同样很大,可是玉米地却没有了,只剩下去年秋天留下的桩子。
我看着月亮,看着这片土地,疑心阿财不知道会从哪里钻出来。宋晓文为了让我开心起来,带着我去了隔壁的瓜地偷了两个西瓜。
那守瓜地的狗看见宋晓文抱着两个大西瓜,「汪汪」地直叫,宋晓文急忙往我怀里塞了一个,拉着我说:「快跑快跑。」
「跑什么呀。」我说。
「后面那么大只狗追我们,当然得跑啦。」
月亮亮堂堂的,我的心却慌慌的。宋晓文牵着我的手在田坎儿上跑着,时间好像回到了我初见他的那天晚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甜的西瓜。
我们坐在宅子的门口,宋晓文将两个西瓜都摔在了地上。我们跑得气喘吁吁,从地上捡起西瓜大口地吃着,然后他一拍脑袋说:「哦,原来那条狗是拴着的。」
「你的狗追过我,在我八岁的时候。」
「你那时还很小,我想着圆圆的月亮下面怎么还有一个小姑娘,怕不是山中的精怪。」
「宋晓文,你怕死吗?」我问宋晓文。
「我会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我们就还有希望,中国就还有希望。」
「宋晓文,你怕日本人吗?日本人跟洋人都到了中国,他们有很多人,还有很多枪。」
「虽千万人,吾往矣。」
12
自从上次从老家回去之后,宋晓文就很少叫我囡囡了,他叫我张善、阿善,有时也会俏皮地叫我两句「张小姐」,我就叫他「宋先生」。
日子虽然平淡偶尔也有波折,可在乱世中已经是难得的幸福。直到次年 5 月,也就是 1919 年的 5 月,我们才开始走向人生的分叉点,走向通往光明的那条艰辛的道路。
袁世凯接受了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上海的学校学生、工人纷纷罢课罢市,宋晓文连夜地写着游行用的横幅,让我骑着自行车去大街上派发传单,就连我的床单都派上了用场。在外面召集慈善会的群众积极参加游行示威活动,只有在晚上的时候他才会来我这里躺会儿。
「囡囡。」宋晓文已经很少这么叫我了,所以他叫我的时候我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你十七岁了。」
我点点头。
「我们是在你八岁那年认识的。那个时候你被阿财追着跑,鞋都跑掉了,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你这么小的人怎么能跑这么快呢?狗都追不上。」
「后来啊,我又看见你在岸板上,还大声叫着我不要娶媳妇儿。」
宋晓文啊,原来那个时候你听见了。他说他后来本来也是给我写过一两封信的,可是到了邮局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寄出去。
他把我拉到外面,递给我一把枪,说交给我防身。我问他是哪里来的枪,他说是那年奶奶去世我娘给他的。
我小的时候总是怨恨我娘,怨恨她总是要我老老实实地待着,怨恨她疼爱弟弟,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在弟弟的葬礼给了宋晓文奶奶珍藏一生的枪,让宋晓文在往后的日子拿着这把枪,保护好我。
她说:「宋晓文,我家囡囡野得很,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我娘把我交给了宋晓文,宋晓文接住了那把枪,也接住了我。
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整个上海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团结之中:外争主权、内除国贼、废除《二十一条》。
在游行群众的呼喊声,我们似乎能够看见属于中国的光明未来,我们期望着,盼望着,渴望着在这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能够迎来西方那样的繁荣昌盛,可现实却给了我们沉重的一击。
先是宋晓文发现他所推崇的西方思想并不适用于中国,那种西方自由思想所带来的野蛮气息席卷了万万代传下来的中华儒家思想,他迫切地想要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出路,他无法接受完完全全地由一个中国人剥离出去,成为一个思想的洋人,那样无疑也会成为一个行动上的洋人。
如何平衡西方思想与传统文化让他彻夜难眠。
后是宋晓文的父亲终于因为鸦片吸食过量死在了那张躺椅上,家里的大小老婆们席卷钱财逃向了四川,族老们发现他死去的时候,他已经「融化」在了那张椅子上,好似空有一张人皮。
我也这才知道原来宋晓文的父亲叫作宋明,那个骑马游街的状元郎,那个三刀救下了柳烊儿的宋明。
宋晓文这一生很少经历死亡,爷爷奶奶跟母亲在他小时候就已亡故,父亲未出丧期就连娶了十八房老婆,然后守着满屋子的烟土将自己困在了那座华美的大宅子中。
「阿善,爸爸去了那边会怎么样?」
「阿善,我的根儿断了。」
「爸爸就坐在这张椅子上死的。你看这张椅子正对着大门,他在死前会想着我跟宋晓凡推开这扇大门回来看他吗?」
宋晓凡在东北,早早地就嫁了出去,丈夫是东北的一个军官,阿财就是她送给宋晓文的。
14
宋晓文的父亲叫作宋明,是前清的状元,那个时候状元是要骑马游街的,戴着红花儿,骑着大马,那个时候的太监回乡也是被人抬在轿子里面的,从县城东边绕到县城西边,然后才肯下轿。
太监是前清太后身边的红人,下面没了东西,可是有了银子,托人在乡下地方买了一个家世清白、叫作柳烊儿的姑娘做媳妇。
柳烊儿被买过去的第二天,巴掌大的小脸就被扇得不成人形。她说那个太监下面没东西,所以就折磨她。
柳烊儿被买过去的第二天,一张小嘴肿得老高,她说那个太监下面没东西,就让她舔玉米棒子。
柳烊儿被买过去的第三天,已经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当了一辈子太监、伺候了一辈子人的老太监将柳烊儿当成了一匹马、一条狗,他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有。
我爹那个时候是「二流子」一个,整天逛吃、逛喝,难得有这样一个热闹,他恨不得搬着板凳天天守在那太监家门口等着听,等着看。
可宋明不是那样。朝廷批了地方修建孔庙的折子,只等来年开春算个黄道吉日就可建庙。全县的人在宋明游街的那天无不是穿着齐齐整整的,全部都涌到街上去看这位年轻的状元郎。
哪个人要是沾了状元郎的喜气那真是去祖坟都冒青烟,可是宋明只是沿着县城走了一圈儿就回了家,地方官员跟族人送来的东西他一律推了,推不了的吃食他就让人全部做成熟的,分给从乡里来看热闹的乡亲们。
我爹说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建庙那天的场景。他跟我说过无数次,可我始终无法将那个宋明跟宋晓文的父亲联系起来。
「我这辈子唯一敬佩的人除了二龙山的大当家,就是宋明。」每年过节,我爹都会祭奠二龙山大当家一杯酒,说这句话。
「那太监从轿子上颤颤巍巍地被人扶着下来,一旁的就是伤痕累累的柳烊儿。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当着全县人的面扑倒在宋明的面前,求宋明为她做主。」
「然后呢,爹?」我爹这个故事说了无数遍,每次都要我满怀期待地问他然后呢,他才给我一颗糖,然后才继续讲下去。
「然后宋明就将那柳烊儿扶起,问那太监放不放人?那太监自然是说不放的,还要端着架子,说要不是他,这孔庙还真不一定能够修下来。」
「这话一出,宋明将手里的香折断,将柳烊儿护在身后,说这孔庙若要一个阉人上蹿下跳才能够建成,这庙不建也罢。」
「然后呢?爹,怎么又是这个?我要吃有甜味儿的糖,不爱吃馒头片。」
「然后他抽出护卫的刀,一刀砍在了做法事的案板上。一刀砍断了柳烊儿的辫子,一刀架在了那太监的脖子上,把辫子丢给他,问他是要辫子还是要人?要辫子,柳烊儿从此跟他再无关系;要人,宋明就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然后呢?爹。」
「那个太监本来还想回京告状,你奶奶听说了我天天在县城里面看热闹的事情,扇了我两耳光,连夜去了二龙山找大当家,大当家连夜就下山剁了那太监。」
宋明自从那太监死后,就把柳烊儿带在了身边,二人以兄妹相称,可是县官们怕这个太监的事儿让他们丢了头顶的乌纱帽,就派人上山剿匪。用的是省里调的鸟铳,呜呜泱泱的百来号人,各个心里有各自的算盘。
有些人想借机捞一笔,有些人只想上山溜达一圈儿,真要打起来放两枪就躲着,保命要紧。城里新开了几家烟馆儿,听说有些不是本地货,是从英国过来的,洋妞没有尝过,抽几口洋大烟也好。
宋明跟他们都不同。骑着马走在最前面,刚走到二龙山下就遇见了一个女人,那姑娘手里拿着篮子,穿着一身水蓝色的衣裳,头上的发髻上还别有一个金环,手上也戴着镯子,看起来一副贵妇人的模样。
那女人就是我奶奶金枝。
虽然裹了小脚可是也不妨碍她到处跑。我爷爷不喜欢她,娶她以后就沉迷于逛青楼、逛赌坊,当然,娶她之前也是。
我奶奶也不在意,跟我爷爷斗了一辈子,不过我爷爷有一点儿好的地方就是,他不娶妾。听我爹说,曾经有位大娘来我家,我爷爷本来笑嘻嘻地招呼她,可是一听说她要给我爷爷找个姑娘就立马把他哄了出去。
「女人这种东西,一辈子一个都够我烦的了,再娶一个我得早死二十年,他奶奶的。」这是我爷爷常常说的一句话。
金枝把宋明拦住,开口就问:「你们是要上山剿匪去吗?」
「是啊。」
「我刚才从山上下来。」
「你上山干吗去了?」
「通风报信。」
宋明本来就敬佩二龙山的侠义,不想跟他们兵戎相见,就由着这个借口一群人又呜呜泱泱地回去了,还顺便把我奶奶给带了回去。
15
我不忍心看着宋晓文彻夜跪在他父亲的灵前,可是又劝不动他,只能够也陪着他跪着。
他第一次握住了我的手,借我的力气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旁坐下。
灵堂里面挂满了白幡,几支蜡烛彻夜点着,那些女人留下的脂粉味道已经被香蜡纸烛的味道冲散,宋晓文头发上的白发格外显眼。我想起第一次进这大宅院的时候,那些女人滴水的衣服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宋晓文那时在我眼里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俊秀的脸庞跟挺拔的身子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只是今日再仔细瞧瞧,我已经到了他胸口的位置,他由于废寝忘食的学习身形也变得消瘦,白发不知道什么已经触目皆是。
我没有说话,紧紧地握住宋晓文的手。到了后半夜他突然站起来,走到了厨房里面,用松树皮子做了一个火把,敲锣打鼓地把守夜的人叫醒。
他要烧掉宋明留下的鸦片。
宋晓文举着火把,把众人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干吗。
「晓文啊,你要干吗?你爹他刚走,宋家可经不起折腾啊。」
「我要烧了那些玩意儿,那些杀人的玩意儿。」
「哎……哎呀,你爹他那就是病死的,他年纪大了,早晚都得死。」
不止宋明,宋家很多人都在抽,他们将宋家大宅当成了鸦片馆子,哪怕是日本人的枪子儿已经杀死了同族、同胞兄弟,只要他们有女人,有大烟抽,那都是神仙日子。
谁能比得过他们呢?
16
前清县里封掉的鸦片馆子,有大半的鸦片都藏进了宋家的仓库。宋明跟这些族老们抽了半辈子,还剩下了半仓库,眼下要烧了他们的命根子,他们的祖宗谁又肯呢?
我站在宋晓文的身边,看着一众阻拦的族老以及他们头上的辫子还有瓜皮帽儿,就跑进屋里找了一把剪刀,剪掉了自己留了两年的辫子,说:「大清已经亡了,现在我们都叫前清。你们抽着前清的鸦片,留着前清的辫子,脚下踩着的却是我们中国人的土地……」
我话还没有说完,被众人拥簇的一个老太太就开口了:「这里都是大老爷们儿,哪里有你一个女人开口的份儿,这是我们宋家的事儿,你算个什么东西?黄毛丫头一个,在外面跑了两年就敢对我们指手画脚了?」
宋老太太说完冷哼一声,把拐杖往地上一杵,几个人急忙上去连连说道,让老祖宗不要动气,话里话外都说的是我不是宋家的人,今天就没有资格在这里说话。
宋晓文手里的火把烧得越来越烈,他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我到耳边丑丑的短发,说:「谁说她不是我宋家的人,你们不是最重宗教礼法吗?那我告诉你们,我是宋家的长子嫡孙,她是我宋晓文认定的女人,是我宋家的媳妇儿!」
此话一出,宋老太太几乎破口大骂:「长孙媳妇儿?我们宋家的牌匾上写的是耕读传家,你爹是前清的状元郎,你娘是驻西南大将军的女儿,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她也配是宋家的长孙媳妇儿?你把我们放在哪里?把李媛置于何处?」
「我再说一遍:张善是我宋晓文认定的女人,她是宋家的人,我爹死了我就是家主,你们都得叫她一声『夫人』!今天别说是烧鸦片了,依着家法,我能够把你们一个个都游街示众!」
正当宋晓文与宋家人争执之时,忽地从门外进来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看见棺材几乎就立马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棺材前面号啕大哭,喊道:「宋大哥,是我来晚了呀。」
17
那女人年纪看起来跟我娘差不多大,也许是赶路的原因,她的头发有些凌乱。她的到来使得宋家众人议论纷纷,她却一点儿都不在意,磕了几个响头,站了起来,想要把棺材盖儿给掀开。宋晓文拉住我的手,让我站在一旁,自己正要上面询问,就听得宋老太太凄厉的一声。
「你还敢回来!」
那女人的脖子上有着一圈儿的旧伤疤,鼻梁上有一颗美人痣,眼角含秋又不失几分英气。她从包裹里面掏出一个物件儿扔在地上,那东西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儿,滚到了宋老太太的脚下。我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东西是一个玻璃瓶,里面用福尔马林泡着一只断手,那断手缺了一根食指。宋老太太见了后退两步,站都站不稳了,手里的拐杖握得死死的,要不是这么多人扶着她,我怕她都要当场昏厥过去。
「你把我儿怎么了?」宋老太太强装镇定的问。
「你自己下去问他吧。」
那女人点了三根香插在棺材前的香炉里面,又对宋晓文说:「晓文,我是你烊姨。」
「你拿着火把要做什么?」
「我要烧了那些鸦片。」
「好!好!就该烧了那些害人的东西。」
说道「害人的东西」几个字的时候,柳烊儿一直看着宋老太太。宋老太太活到这么大的年纪了,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让人把那个玻璃罐子收起来,自己走上前问:「几月份的事情了?」
「去年八月,在湖南长沙城外的一座桥边,我用刀结果了他,然后砍下了他的手,托一个神父替我做了防腐。」
柳烊儿神色如常,没有丝毫惧意。
「老太太,你的儿子没了。宋明,我总算是还了你的恩情了,我再也不是你的妹子了。」
柳烊儿踉踉跄跄地走到案板前,那里供着一碗水饭,她倒了两杯酒,自己喝了一杯又往地上倒了一杯。
宋家其他人叫嚷着要报官,说柳烊儿漂泊了几十年就是为了杀了宋老太太的儿子,宋老太太拦住其他人,说:「都是命,这是我儿的命。」
宋明当年救下柳烊儿,两个人渐渐地生出了情愫,可是宋家死活不同意柳烊儿进门,只让她当个粗使丫头,哪怕是这样,柳烊儿也心甘情愿。
可后来县城里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了许多的大烟馆子,宋明想要上报朝廷封了它们,宋老太太的儿子与宋家的人怕断了财路,就让宋老太太的儿子趁着宋明起夜的时候捅了他几刀,刀在肚子里面旋了几圈儿,肉都烂了,由于没有吗啡,宋家便以镇痛的名义给宋明用上了鸦片。
宋晓文身体不好,少年早白很大原因就是宋明抽鸦片的问题。
柳烊儿为了报答宋明的恩情,从那个时候就发誓要杀了宋老太太的儿子,哪怕是追到天涯海角。
那边宋义害怕宋明清醒之后报复,便连夜收拾行李逃离家乡。
这边是柳烊儿后在宋明成亲的当天晚上,喝过喜酒就寻着宋老太太儿子的踪迹而去,一去就是这么多年。
到了去年八月,柳烊儿终于结果了宋义。也许是这么多年的逃亡跟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的度日,让宋老太太的儿子失去了生存下去的信念。
柳烊儿只三刀就结果了他,用的还是当初宋明救下她时用的刀,同样也是三刀。
她本想带着这个好消息告诉恩人,告诉他自己还了恩情,从此身上的恩消散,留下的只有对宋明最深的爱意,可刚进县城就听见有人说宋家挂起了白幡。
一路打听发现死的人竟然是宋明,这才有了她跌跌撞撞地闯进灵堂的事儿
18
我同柳烊儿站在一起,宋晓文叫她烊姨,我也应该叫她烊姨的。
宋老太太指名道姓地说这是宋家宋明的葬礼,我跟柳烊儿两个不相干的外姓人就应该滚出去,还说有她在的一天,我就休想进宋家的大门!
我看着宋晓文,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也有了勇气,对宋老太太说:「老太太,我嫁的是宋晓文,又不是你。」
柳烊儿哈哈大笑,说时代已经变了。可我跟柳烊儿还没有高兴两下,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枪响,宋晓文的胸口位置已经渐渐地渗出了鲜血。
他倒了下去,不知道是放的枪,也不知道是不是宋家的人,只听见有人说怕是要儿子跟老子一起死了。宋晓文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眼神里面全是不敢相信,火把掉落在他的身旁,已经差不多熄灭了。
我急忙过去查看他的伤口,忙叫柳烊儿去县城医院叫医生,宋家的人我一个人都不信,一个都不敢信。
以宋老太太为首的一行人这个时候倒是装模作样了起来,急切地问我宋晓文伤口怎么样,要请土大夫来为宋晓文切开伤口、拔出子弹。
「晓文,这里有些烈酒。」不知道是谁,抱了一坛子酒过来,就要往宋晓文身上泼去,他哪里是想要替宋晓文消毒,分明是想要了他的命!我挡在宋晓文的面前,不让他们其中的一个人靠近。
可是宋家人太多,他们不仅要往宋晓文身上浇烈酒,还要给他用鸦片,走宋明当年的老路。
19
宋老太太见柳烊儿不在,宋晓文又虚弱地躺在地上,使眼色让几个婆子把我强架到一边,用着尖锐而又苍老的声音说:「在外抛头露面,整天跟在一个男人后面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姓柳的一样,都是烂货!」
她用眼神上下打量着我,眼中充满了厌恶,好像我是这世上最不堪的女人。
我嘶吼着,让他们不要动宋晓文,可是没有人应我。那些宋家的同族、同胞,有些是跟宋晓文一起长大,有些是他的长辈,现在他们都站在一起,将宋晓文从地上架起,扔到椅子上,他们想要了结他的性命,他们想要将自己的侄子、外甥、哥哥、弟弟弄死来保住自己的财路。
宋晓文眼睛微微地睁开看向我,用眼神示意我「快跑」。我将头撞向那其中一个婆子的肚子,她吃痛地将我松开了,我借机挣脱开他们,冲到宋晓文面前,用身体护住他说:「我们一起去死。」
「那爹跟娘呢?阿善,去找爹娘吧,忘了我。」宋晓文说。
「我管不了他们了。我不想你死,宋晓文我真的不想你死,我想要我们一起活着,我们活着,好不好?我们还要去你说过的北京呢。」
「我们就住在那个老宅子里面,把阿财从东北接回来。你不要死,我不嫁给宋晓文了,你们救救他!他也是宋家的人啊,他跟你们流着同样的血呀,我求你们救救他,我不嫁宋晓文了……」
宋晓文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哭着求冷眼旁观的宋家人救救宋晓文,可是无一应答,他们就在我面前站着,冷眼看着我。
整个灵堂里面都只剩下我绝望的嘶吼声,我第一次亲吻了宋晓文,在他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把他有些凌乱的头发弄齐整,然后把他扶正。他微睁着眼,手轻轻地抬起,指着挂满灵堂的白幡。
我抱起那人放在地上剩余的白酒,朝那些白幡泼去,拿起一盏蜡烛点燃白幡,火从白幡底部瞬间爬上了横梁。宋家人有钱,用的都是好木头,木头燃起来的声音格外好听,格外响亮,让冷眼的宋家人都热闹起来了,敲锣打鼓地叫着「走水了,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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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太太用几乎怨毒的眼神看着我,冲上前来对着精神恍惚的我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
在火光中,我仿佛看见这座宋家宅院顷刻之间化为灰烬,那些悬在头上的规矩,压在人身上的横梁全部都随着这一场大火化为乌有。
可一声枪响让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柳烊儿身边站了一个老爷子,老爷子身边跟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医生,老爷子便走过来便朝天放枪,呵斥道:「谁敢动我妹子的乖孙孙!」
随后又进来一帮土匪模样的人物,打了水,将火熄灭,又将宋家众人制住。
他问我:「这火是你放的?」
我点头,他哈哈大笑,把枪别在裤腰上道:「不愧是我金枝妹子的乖孙孙,有她当年的魄力了。」随后又亲昵地说:「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那个时候你一泡尿差点儿废了我一把枪。」
那老爷子瞥见宋明的棺材冷哼一声说:「我这老弟一辈子就栽过两次,两次都在你们宋家人手上。要不是晓丹来不及回来通知我,我怕你们是要把宋家的地砖都分得一干二净吧?」
「江龙,你还敢回来?」宋老太太强作镇定地说。
那个医生已经在医治宋晓文了,我看宋晓文好了一些,可他刚被用了过量的鸦片,脸色还有些苍白。
江老爷子可不是我,也不是柳烊儿,一听这话就乐了。他把枪抽出来,拿在手里,一屁股坐在主位上,看见桌子上放了一杯茶水,「咕噜咕噜」地两口喝下去,把茶叶沫子吐在地上:「我还就敢回来了,我不仅敢回来,我还得把你们赶出去!我那些弟兄长途跋涉得久了,脚乏得很,听说你宋南意的枕头都是用蚕丝做的,可得让我的弟兄们好好香一香了。」
宋老太太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指着江龙的鼻子想要说着什么,却半天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儿地说着「你啊我啊」的。
江龙听我说了宋晓文想要烧鸦片被人打黑枪的事情,他骂了一句「妈了巴子」的,把手放棺材一拍,声音大得我都怀疑他要把那具棺材给拍裂开来,对着宋家人说:「谁开的枪,最好自己站出来!我留他个全尸,要是被我揪了出来,我江龙保管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年我没能救下宋明,让他着了你们的道,今天又要来害他的儿子。是不是宋晓文今天不死,你们还要给他灌汤药、灌鸦片、塞女人,拿着祖宗来压他是不是?」
「老子告诉你们这些杂种,有我在,休想!惹急了老子,老子把你们全部扔到清水河里面,你们不是把晓文的娘浸猪笼了吗?我他娘的今天把你们都给淹喽,去他妈的家族宗法!我手里的枪子儿就是你们的活祖宗!」
灵堂内鸦雀无声,除了宋晓文时不时地传来的呻吟声。
「到底是谁?」江龙用枪指着宋老太太。
宋老太太忽地哈哈大笑说:「也只有你还记得我叫宋南意了。」
柳烊儿的眼神差点儿就要撕碎了宋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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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南意当年还不是这个尖酸刻薄几乎到极致的老太太,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要说普通她也不普通,她是整个县城里面第一个要休夫的女人,也是第一个敢走上台前跟男人一起谈天说地的女人。
见到她的人无一不称赞一声「这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宋家又出了一个人物,还是个女中豪杰。
宋南意比宋明大了十多岁,也许是抽鸦片的原因,刚上年纪就成了皱皱巴巴的老太太。
当初宋明救下柳烊儿时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可这样的一个人物偏偏跟我奶奶一样,看上了二龙山的大当家。
她比奶奶可大胆了不少。借着要捐粮的名号,把江龙请到了城里要请他看戏,看的就是王宝钏寒窑苦等薛仁贵的《红鬃烈马》
那天江龙也是骑着一匹黑马就进了城,直奔戏班子,下了马一看外面牌子上写的那出戏,笑道:「这戏不错。」
等进到戏园子里面才发现整个戏园子空无一人,只有扮成王宝钏的宋南意站在台上,见江龙进来就唱上了。
「二月二日事有准,
切莫错过这光阴。
倘若姻缘有福分,
便是蟠桃会上人。」
江龙也不傻,可实在对她没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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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这样想,可是江龙面上却不说,只管听戏。看着那娇俏的人儿眼波流转、眉目含笑,从台上唱至台下,唱到了他的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宋南意写给他的那封信,拍在桌子上,看着宋南意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说,他人来了,粮食也该送到了吧?
宋南意借着王宝钏与薛平贵的典故,意思就是只要江龙从了她,她就将宋家拱手相让,她倒也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只是看明白了宋家除了一个宋明之外,全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江龙有勇有谋,早年间在二龙山落草为寇,所谓乱世出枭雄,宋南意将局势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慈禧太后快要去了,大清也快去了,要是能够将江龙绑在宋家,宋家往后也不会落魄到哪里去,至少从她这一辈儿还能延上个三辈儿。
江龙得了粮食,骑着那匹黑马又出了城。宋南意在那个空荡荡的戏院里面坐了一天一夜,江龙临走之前告诉她:「可惜我心有所属,那人也是个娇小姐。我那年去庙里上香,刚好就碰见了她走出来,虽然她现在嫁了人,可我一看她男人就是一副短命相。等她男人死了,我就立马把她迎上山,妹子,谢谢你的粮食。」
等到宋南意出去,才知道她那个该死的前夫听说了她在戏院约见江龙的事情,便吵着闹着去宋家,说宋南意不守妇道,要把她浸猪笼,让宋明三棍子给打了回去。
于是他就将气撒在了两人的小女儿身上,用狗链子套在了小女儿的脖子上,就等着宋南意出了戏院门,他当牵狗一样游街示众。
「当年要不是你救我,我早就成了水鬼了,我幺女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是侥幸不死,我就要弄死宋家,可是后来你救了我,我又在想,你救了我带我走就好,不管是山贼还是土匪,我就只想跟着你,可是你后来还是走了。」宋南意想起往事,脸上全是忧伤的神情,少了几分刻薄相。
「我想过带你走,可是我不能。」江龙从怀里掏出一支烟,我注意到这是租界的洋人常常抽的烟。
「是因为你那位娇小姐吗?」
「不是。」
「那年太乱了,你跟着我随时都会死,我是个流寇,天生就该漂泊。的确宋家纵然是龙潭虎穴,可你留在宋家还有一线生机。」
「江龙……」宋南意长叹一口气,拄着拐杖走到宋明的棺材前,上面掉了一些被烧毁的白幡,她将那些白幡拨到地上,喃喃地说:「江龙,我恨你,也恨宋明。凭什么你们人人都可以自由自在,而我就什么也干不成。
「你会跟我一样的,宋晓文跟他爹一样糊涂,你会跟我一样的。」宋南意鬼魅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猛地看向宋晓文,宋晓文已经有些好转,捂着胸口,他显然也听见了宋南意的那句话,说道:「姑姑,阿善不是你。」
江龙骂了一声娘,一拍桌子一跷二郎腿,喊道:「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年轻人了,到底是谁干的!出来!」
我哼哼唧唧两声,挪到宋晓文的身边,轻轻说:「这么多人在呢。」
宋南意冷笑两声,说:「不止有人在呢,你老子也在。你老子的棺材就摆在你面前,你老子的魂在看着你呢。」
「宋全家的三小子,出来吧!我们这大当家是个狠角色,你不站出来,让他把你揪出来,少不了断手断脚,你自己出来还能留个全尸。」宋南意看着江龙略带讽刺地说道。
一个瘦弱的小个子从人堆里面被推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看着宋晓文,又看着宋南意,最后看向了江龙黑漆漆的枪口,想要跑出去却被二龙山的人给拦住。宋家的人挤在一堆,他哭喊着自己也是为了宋家,为了大家的财路,怎么就被推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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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也许是放弃了挣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嚷着:「怎么就把我推出来了呢?枪是你们叫我放的,人是你们叫我杀的,怎么就把我推出来了呢?」
柳烊儿啐了一口唾沫在他脸上,直骂:宋家的人都不是东西,嘴上说着大公无私,谁不是心里打着小算盘,想让别人出头顶罪。
今天宋晓文受伤,宋明的灵堂被折腾成这样,她也就觍着脸要了宋三这条人命,等到宋明出殡那天亲手砍了他的脑袋以祭宋明在天之灵。
真要杀人,我还是怕的。在医校里面我只学过救人,没有学过杀人,我看着宋晓文,他拍拍我的手让我安心,然后勉强地站起来,先是走到江龙的身边给江龙作了一揖,说道「谢谢江爷出手相救。」
江龙摆摆手说,全靠宋明挣下的面子,他才出手。
宋晓文又对柳烊儿拜了拜,对着眼眶通红的她说:「柳姨,我爹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每次过年过节他都会多摆上一双碗筷,在宋家祖坟里面他给你留了一个位置,在我娘的边儿上。他对不起你,对不住我娘。」
「你是他的爱人,可他娶了我娘,只能够留下那么一个地方给你。」
柳烊儿已经捂着嘴哭泣,说道:「哥跟夫人待我不薄,我只求到了下面还能够见他们一面,亲自给夫人赔个不是,给哥报个平安。这些年来,我有愧啊,我在外的每一天,我心里都有愧啊。」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我要是晓文他娘,现在都爬起来喽。」宋南意听宋晓文说他娘的边儿上还有柳烊儿的一席之地后,喝了一口茶,嘴里嘟嘟囔囔的,江龙瞪了她一眼,她这才把嘴巴给闭上,脸上全是不甘,倒是生出了几分可爱。对着我又说:「你说宋晓文会不会在李媛的边儿上也给你挖个坑?」
宋晓文否了要把宋三斩首的事情,要联系警察局,让他蹲大牢,要是警察要把他枪杀,那也是罪有应得,越是大家族,越不能有私刑。
宋晓文刚说完,宋南意冷哼一声:「晓文长大了,都学会指桑骂槐了。」
宋晓文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姑,你少说两句吧。」
江龙也叹了一口气:「你当年唱戏的时候可不这样呀。」
我也想跟着叹一口气,瞅见宋南意冷笑地看着我,我又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她叫了一句「善丫头」,让我过去,我过去以后又让我蹲在地上。
在江龙的帮助下,宋家老宅子里面的鸦片全部被生石灰烧了个一干二净,宋家有些老人看着灰堆儿恨不得跟着去了,又贪婪地吸着空气中的若有若无的烟味儿,没牙的嘴巴一张一合得活像条娃娃鱼。
「我的祖宗耶,我的命根儿,我的乖孙孙耶……」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叫什么,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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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有了几天安生日子,宋明的法事也办了起来并且出了殡。江龙不知道去了哪里,想必是去了我奶奶的墓前。
平常人家办完丧事第一件事情就是将桌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宋家有仆人自然不用我们动手,我们刚回了院里,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跟一声尖叫。
过去一看,宋南意眼睛睁得圆圆的,舌头吐得长长的,倒躺在床上,看着门口,两只手将大腿抓得血肉模糊,还穿着里衣,已经死去多时,都生了尸斑。房间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的,金银首饰已经全部不见,连几件旗袍上的珍珠也被人摘了走。
宋南意是被人用裤腰带从后面勒死的,警察局里面又有人来说让宋三给逃脱了,谁杀的宋南意不言而喻。
得知这个消息的我跟宋晓文都全身发冷、如坠冰窟,宋晓文问我:「阿善,如果不是我坚持要将宋三送到警察局,姑姑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也陷入了迷茫之中。宋晓文比我想得更加远,他说我们这样到底有没有意义?身边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地死去,是不是安于现状一切都不会改变?是不是只要投降,剩下的人就不会死去?
我想起那个学生的死、奶奶的死、弟弟的死、宋明的死,很多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人的死,几乎是同一时间我跟宋晓文同时脱口而出:「他们是为了我们而死。」
宋三那天逃命之后,不知道怎么地搭上了日本人,大摇大摆地又回了宋家,叫日本人「天皇」「太君」,谄媚的脸上堆满了笑容,还穿着不合身的长褂,装出一副文化人的样子。柳烊儿骂他是低眉顺眼的走狗,他也不恼,笑嘻嘻地说自己是走狗,那也是「天皇」的走狗;柳烊儿是人,那也是要死的中国人。
「你们别得意,就等着办第三场丧事吧。」
本来我以为他说的是宋晓文,刚想去房间里面查看养伤的宋晓文,可以转念一想,他说的不是宋晓文,是江龙。
江龙跟二龙山的弟兄回来这么招摇,肯定是日本人眼里不安全的因素,所以现在日本人肯定会想方设法地除掉江龙。
想到这里,我立马嘱咐柳烊儿看好宋晓文,再通知在城里喝花酒的、二龙山的弟兄们,我不会骑马,就叫了一辆马车,快马加鞭地赶去乡下我家。
还好在乡下老家遇见了吴大妈,她让她儿子狗娃骑马载我过去。
狗娃比我小了一两岁,头发剃得光溜溜的,身上又晒得乌漆嘛黑的,一笑露一口大白牙,活像一条泥鳅。
「姐,你要干的事情就包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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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狗娃的身后到了山脚,就看见一队日本兵,不过他们没有上去,而且在山脚扎营。
我刚想过去,狗娃拦住了我,说他过去打探打探,这些年日本人在村里来来往往,他跟他们打过交道,经验足得很。刚说完,他就从藏身的地方走了出去,装作要上山砍柴的模样。
远远地,我听见那队日本兵叫住了他,用蹩脚的中国话问道:
「干什么的?」
「长官,我上山砍柴,家里没有柴火了。」
「这里封山了,去别处砍。」
狗娃转身刚要回来,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宋三在宋府闹完事儿后,竟然坐着日本人的车先我一步到了这里。宋三叫住狗娃,奴才般地给日本士兵出谋划策,要用狗娃威胁江龙。
日头正大,太阳直晃人眼睛。宋三绑了狗娃,冲着山上直嚷嚷,一会儿要江龙招降,一会儿又要江龙自裁,也不管江龙有没有听见,他只管骂个痛快,将这些日子受的窝囊气全部发泄出来。
狗娃冲我使着眼色,暗示我不要冲动,可眼看宋三越骂越狠,就要对狗娃出手,在我差点儿按捺不住之时,一声枪响制住了我。
眼见江龙骑着马在下山小路边出现,宋三一脚将狗娃踢倒在地,拿枪比着他的头:「大当家的,耳朵真灵光呀,总算是下山了。」
「要么你就下马投降,要么你就让我打死这个崽子。」
「拿小孩儿威胁人,算什么男人?」江龙冷哼一声。
宋三「唉呦喂」一声,踢了一下狗娃的脑袋,咂咂嘴:「啧啧啧,大当家还拿我当男人看呢?我还以为你也跟宋南意那些狗东西一样不把我当人看呢。」
「放了那娃子,要杀要剐我都顺你们。」
江龙从来不肯屈居人下,哪怕千刀万剐也不会让一个孩子替自己去死。
眼看江龙就要下马,可我却注意到宋三的手指还是偷偷地放在了扳机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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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爷不要!他在诈你。」我从草丛中跑出来,口里喊着:「宋三,放了狗娃,你要干什么就冲我来!」
那些日本兵见我跑过来,齐齐地拿枪口对着我,宋三急忙拦住他们说:「长官,长官,这人我认识。都是自己人,别开枪,别开枪。」
「谁跟你是自己人?」
宋三任由我解开绑住狗娃的绳子,然后看着我跑远,冷哼一声说道:「张善,你挺大胆子的呀,就不怕我毙了你吗?」
「你敢吗?你要是敢杀了我,我江爷爷那可就丝毫没有顾及,你就等着二龙山的人弄死你吧!」
「还有,宋家也不会放过你!你娘应该还不知道你当了汉奸吧?我来之前去见过她了,可怜她一个瞎眼老妇人还日日盼着儿子出息,儿子却成了一个汉奸。宋家人知道我来找你,他们说了,我要是有个闪失,就把你娘赶出宋家大门,让你娘知道你当了汉奸,让你娘去要饭,你的皇军保得住你一时,可保不了你娘一时。」
说这话时,我手心都在冒汗,心里都在打鼓,我哪里见过宋三他娘,只是听见有宋家人说了两句,说宋三他娘三十多的时候就没有了丈夫,一个人把宋三拉扯大,就盼着他有出息,在宋家有着一席之地。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宋三他娘心气儿极高,不容旁人给他们救济,只每天熬夜地织布赚钱,经常有人听见她打骂宋三和自己抽泣的声音。
哭着喊着说宋三没有出息,要不是因为宋三,她早就跟自己短命的丈夫去了。
宋三从来不哭,每次他娘打了他,他就沉默地坐在门槛上,听着他娘在屋里哭,他就坐在门槛什么也不说。
也许是因为太想出人头地,宋家那次急急忙忙地要找一个人杀了宋晓文,他就站了出来想为宋家立功,也没曾想到头来宋家竟然毫不犹豫地将他了推出去。
还好宋三听了我的话没有怀疑,只是扇了我一耳光,大骂「宋家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还没有过门,就帮着他们一起害他娘,他娘知道他当汉奸,一定会去投井自杀。
「江爷,你上山去吧,宋三不敢对我怎样,这些日本兵也不敢对我怎样。」
宋晓文他姐夫跟日本人的牵扯可比宋三这个汉奸大多了。
眼看江龙犹犹豫豫地不肯走,我捡起一块儿石头使劲朝马屁股扔去,马受惊就朝着山上跑走了。
宋三气不过开了两枪,一枪打在了泥巴路上,一枪打在了路边的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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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地上,笑嘻嘻地看着他,在上海待了多年,都不知道坐在草地上是什么感觉了,这一坐倒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娘种菜的时候,她就把我放在地里让我自己玩耍的样子。
宋三恶狠狠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竟然会不顾日本人的命令,在半夜放火烧山。这山头子上全是沙树,林子厚厚地堆了一层,乡下人常常捡了这个叶子回去生火,干的沙树叶子比汽油还易燃。
眼看火势越来越大,火光直冲天际,那些日本兵急忙地将帐篷一类的东西撤走,人也走得远远的。宋三以为江龙必死无疑,也不再管我,我大声喊着江龙的名字,可都无人回应,宋三的笑声夹杂着树木燃烧的声音。
热浪朝我袭来,宋三身上飘了几点火星,又很快熄灭,冷眼地看着我被热浪冲击,又被火焰拦住去处。
风一刮,山火就飘到了隔壁的山头,一片火海之中,从树林子里冲出不少野猪。
「娘,你看我有没有出息?我跟了皇军还剿了土匪。」宋三大声喊着。
「娘——」一个娘字戛然而止,我回头一看,江龙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宋三的身后。一把大刀挥过,宋三的脑袋就掉落在地,身子也随即倒下。
白色的灰烬从天上落下,在火光的映衬下我好像看见了江龙年轻时的模样:一匹黑马,一把长刀,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潇洒」,道一句「厉害」!
他骑马过来,朝我伸手,将我拉到马上,朝着安全地方奔去。跟我奶奶说过无数次的故事一样,二龙山的大当家有着一匹骏马,一把长刀,刀比马快三分,恶人就没了性命。
那年春分菩萨庙,小姐二八年华,二龙山上的土匪骑了一匹大马。大马高高的,土匪也是高高的,小姐是小小的,轿子也是矮矮的。
土匪说,小姐你的轿子拦住了我的大马;小姐说,刚在菩萨那里求了签文,菩萨说我的如意郎君就骑着大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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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龙带着我回到了城里。老远我就看见宋家灯火通明,有人大喊「张小姐跟江大爷回来了」,宋晓文捂着胸口从台阶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我从马上跳下来,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把他抱住。
他说:「以后再也不许一个人离开了。」
我说:「以后不管到天涯海角,你都要带着我。」
回上海的车上,我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枪伤太过严重,又被猛灌了鸦片,他努力想要戒了,所以现在的身子竟然比我还单薄了。我们都知道他的状况,只是都没有说出来。
他勉强又过了几年,加上整日奔波劳碌往返各地。
我劝他以自身要紧,他却不肯。他写演讲稿,敌人打来时上下疏通,只为了救下更多的百姓。
终于他还是不行了。骨瘦如柴地倒在床上,年纪轻轻的,头发却差不多已经白了大半。
这天晚上他说着这些年我们一起的生活,说起那年我们在教堂里结婚,从怀里掏出那枚银元,说:「这是你八岁那年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这些年苦了你,我把它还给你,你去找爹娘他们吧。」
我看着宋晓文越来越涣散的眼睛,不敢流眼泪。他说冷,我便生了一盆火。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说:「火灭了,太阳起来了。阿善不要怕,快把门打开,让光照进来。」
我用那枚银元给宋晓文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
宋晓文死去不久,高德也意外身亡。我将他们葬在一起,后来很多死去的人我都将他们葬在一起,盼望着他们死去时没有人任何知道,在地下时也不能寂寞。
日本人投降那年,我与李媛一同回到老家,回到一切的原点。村里的静谧不比城市的喧嚣,好像一切的苦难都被大地吞食,吴大妈依旧扯着嗓门训着她的丈夫。
只是每到晚上,我看见熟悉的圆月之时,总是会浮现那个少年在月下的模样。往后余生,这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够到的东西,寄托了我全部的思念。
宋晓文,下辈子你也要活到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