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召唤邪神之后

我召唤了邪神。

「人类,你要用什么和我做交易?」

白发银瞳的神明居高临下,天台的风吹起他漆黑的袍角。

「献祭我的痛苦,大人。」

抗抑郁的药让我头疼欲裂,我忍着不适,轻声道。

1

「诱人的条件。」

他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评价。

「说说你的愿望。」

下课铃响了。

楼顶的视野开阔,学生三五成群地涌向食堂。

从高楼往下望去,只看得见密密麻麻的小黑点。

我心跳加速,蜷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邪神苍白、瘦长的手指轻轻地点在我眉心。

那一瞬间,小黑点变成了具体的人,我想起了很多。

中考全市第一,被市里的贵族高中以学杂费全免的条件录取。

我抱着外婆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坐上从县城去市里的大巴车。

我以为我会有光明的未来。

可是等着我的是湿透的棉被、被藏起来的书包、老师的不闻不问。

洗得发白的校服下的是瘦弱的身体,上面布满难看的淤青。

像畜生一样被扯着头发在走廊上拖行,承受着旁观者幸灾乐祸的目光。

后楼的女厕所是我最害怕的地方。

那里阴暗、潮湿,膝盖磕在肮脏的瓷砖上,刺骨的疼。

我跪在地上求她们放过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们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脸上挂着笑。

「哟,咱们学霸怎么跪下了?」

「小贱蹄子还会哭呢?你勾引路少的时候也是这样哭丧着脸?」

巴掌扇在我脸上,血腥味顿时从嘴里弥散开。

我一阵耳鸣,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还有,所有恶意的来源,路时安。

他是所有女生心中温柔的白月光。

每次狼狈地回到教室,他会干干净净地出现在我身边,佯装讶然地关心我手臂上的淤青,还有膝盖上的血痂。

温柔地为我上药。

然后为我招致更多的嫉妒,和更重的欺凌。

……

「看着这些人,你觉得恶心吗?」

邪神纡尊降贵地俯身,在我耳边低语。

「想要他们付出代价吗?」

我怔怔地蜷缩着,生理性地想吐。

「想不想杀了他们?我可以帮你。」

邪神银白色的瞳孔很清澈,有种无机质的冷。

我在里面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自己。

我蜷缩着,就像无数个被逼到角落的时刻,被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和嘲弄刺得体无完肤。

我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

「所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低沉、微哑的声音,像是蛊惑。

可是。

话到嘴边。

「我……想要爱。」

我的声音轻不可闻。

「我想要您的爱,大人。」

邪神笑了。

「你不想要同类的爱,竟要和恶魔做交易吗?」

「不……」

我哽咽着,无助地抓住他的黑袍的袖摆。

「可是这世界拥挤不堪,大人。」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我像一台坏掉的机器。

我蓦然想起女厕所里那个年久失修的水龙头。

邪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似乎在考虑这笔买卖是否划算。

「邪神不会爱人。」

「那我乞求您的怜悯。」

我合上眼睫,绝望地吻上他苍白的手背。

「你的痛苦,比恶魔的怜悯值钱得多。」

半晌,他的手落在我的头顶。

「那么。」

「如你所愿,白鹊。」

他慵懒地俯身,苍白的手指抵在我眉心。

「梅菲斯特,我的名字。」

2

午休时间的教室没有人。

座位上的卷子散落一地,我那只旧旧的书包又一次不见踪影。

我默不作声地蹲下身,一张张地把卷子收拣起来。

梅菲斯特冷眼看着。

「书包藏在讲台后面。」

我顿了一下,低声道:「……谢谢您。」

梅菲斯特散漫地倚在讲台边上,打量着我。

我垂着头,徒劳地想要擦去卷子上面的脚印。

「别擦了,擦了也没用。」

我愣愣地看着他,突然翻到卷子后面。

有人用黑色油性笔在那里写了两个大大的字。

「婊子。」

梅菲斯特的目光还停留在我身上,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现在的表情一定滑稽又难堪。

我不愿意抬头,死死地咬住唇。

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捏住我的下巴,苍白的食指强硬地撬开齿关。

我被迫张开嘴。

「白鹊。」

他的神色薄凉,散漫地抬起我的下巴。

「神明从不怜悯、懦弱的人。」

梅菲斯特缓慢地抽出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上沾着的,我的口水。

他冷淡地抬眉。

「利用神明是重罪。

「但我允许你的利用,白鹊。」

3

「你在和谁说话,白鹊?」

温柔、清朗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脊背一僵,慌乱地想要将手上的东西藏起来。

路时安的动作更快,长臂一伸,从我手中扯过那张卷子。

「不要!求你,不要——」

我哀哀乞求。

他充耳不闻。

「喀拉——」

卷子在拉扯中被他撕下一大半。

「婊子」两个明晃晃的大字映入他的眼帘,像是撕下我最后一块遮羞布。

路时安眼神一转,怜悯地看着我。

「白鹊,你……」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背后满是冷汗,胸口难受得喘不上气。

又是这样,无所遁形。

他强硬地在众目睽睽下推上我的袖子,露出上面斑驳的淤青时,脸上也是这种表情。

廉价的怜悯、残忍的天真。

我呼吸困难。

「白鹊,站起来。」

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

我狼狈地蜷缩着,肩胛骨动了一下。

「站起来。」

我怔然对上梅菲斯特冷漠的眼神。

「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扶着课桌起身。

路时安愕然地看着我。

「给他一巴掌。」

梅菲斯特命令道。

我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下一刻。

「啪!」

路时安那张清俊的脸上迅速地浮现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你——」

我心脏狂跳,强装平静地对上他震撼的视线。

「我说,不要。」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颤抖,提高声音。

「不要,你听不见吗?」

藏在袖管中的整只手臂都在发抖。

耳边,邪神愉悦地叹息。

「乖孩子。」

4

我打了路时安这件事情,并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路时安为了保持他的人设,自是闭口不言。

只是那双看狗都深情的桃花眼,对我笑得更温柔了。

……在第三十二次无意中和他含笑的目光对上时,我没忍住打了个寒战。

而且没有人敢相信,懦弱的白鹊会干出这种事情。

那可是她的同桌,唯一对她好的路时安。

「时安!你的脸怎么了?」

路时安生得一副白皙、清俊的好面皮,鲜红的浮肿,倒有几分可怖。

平时带头霸凌我的周瑕看见路时安的侧脸,惊呼出声。

路时安长睫微垂,无奈地笑:「过敏了。」

他轻声道:「真是不好意思,没有吓到你吧?」

周瑕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怎么会!」

她细长的眼睛一眯,不善的目光落到我身上。

「好端端的怎么会过敏?别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吧?」

耳畔,我听见梅菲斯特像是被逗笑般,发出一声轻嗤。

路时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没说是,也没有否认。

周瑕眼中敌意更深,附近好几个女生不善地盯着我。

我膝盖骨下意识地发疼,被看得几乎喘不过气。

路时安浑然不觉,温声道:「白鹊,你能帮我上个药吗?」

无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

我缓慢地抬起头与他对视,没有错过他眼中的玩味。

我很害怕路时安看我的眼神。

那是布好陷阱的猎人,等待猎物哀哀落网的眼神。

又一次,我呼吸困难,麻意从手腕开始蔓延,肢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感觉如何?」

梅菲斯特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感觉……痛苦。」

齿尖刺入口腔中的嫩肉中,嘴里的血腥味让我想吐。

「我将献祭我的痛苦给您,大人。」

我浑身颤抖,却听见他玩味的哼笑。

「白鹊,你大概是误会了,邪神可不是什么良善的神明。」

银白色的眼瞳里没有感情,泛着无机质的冷。

「神明不需要廉价的痛苦。

「也懒得插手你们之间幼稚的游戏——」

眼前梅菲斯特的虚影消失不见。

5

「白鹊?」

路时安见我发愣,温声地催促。

「路时安。」

我看着他手中的药盒,慢慢地开口。

「这是治疗跌打擦伤的药。」

我颤着手卷起袖子,露出上面斑驳的淤青。

「……拜你所赐,用来治疗这样的伤。」

路时安愕然地看着我。

我心脏狂跳,觉得从来没有哪一刻,有现在这样冷静。

「你如果是过敏,为什么要上这种药?」

我深吸一口气,手指蘸了些淡绿色的药膏,涂上他浮肿的脸颊。

然后无视周瑕想要杀人的眼神,俯身盯着路时安的眼睛,轻声地开口。

「温柔如路少,原来也会被打吗?」

全场哗然。

草药的清浅气息弥散开来,我平静地和路时安对视。

众目睽睽之下,路时安垂下眼睫,愉悦地笑了。

他倾身附在我耳畔,用只有我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开口。

「白鹊,你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我好心地提醒你一句——」

最后几个字咬得轻极了,恍若情人间的呢喃。

「和恶魔做交易的人,会有好下场吗?」

我瞳孔紧缩。

路时安懒散地后仰在课桌边,眼中笑意深深,薄唇无声地张合。

我不会唇语,却在那一瞬间读懂了他要说的话。

——代我向邪神大人问好。

6

那天以后,不知道路时安说了什么,周瑕她们再也没找过我的麻烦。

而梅菲斯特也没有再现身。

皮肉上的伤愈合如初,肌体却还是记得疼。

我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除了抗抑郁药物本身带来的不适,精神状态逐渐地稳定下来。

直到有一天午休,我找不到我的药了。

书包的夹层里空空如也,我浑身冰冷,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一直忍到放学,却被人堵在了教室后门。

「白鹊。」

周瑕的跟班幽灵般地出现。

「瑕姐找你。」

7

已经是深秋,天台的风很冷。

我裹紧了外套,压下胃里的恶心,强装镇定地开口。

「周瑕,把药还给我。」

「哈,真硬气。」

周瑕讥诮地扫视着我。

「有路少撑腰的人就是不一样。」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药瓶,在我眼前摇了摇。

「想要吗?」

我伸手去夺,却被守在旁边的两个女生按得半跪在地上。

周瑕慢条斯理地在我眼前拧开瓶盖。

然后。

「哗啦——」

白色的药片雪片似的散落在地上。

我瞳孔放大,怔愣在原地。

她打量着我脸上的表情,眉毛一扬。

「吃啊。」

周瑕哼笑:「听说抑郁症治疗突然停药,会产生急性的撤药反应。」

「我可真是好奇呢。」

我冷汗涔涔,心悸得厉害。

撑在地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余光里,多日不见的梅菲斯特懒散地倚靠在天台的栏杆上。

冷淡、矜贵的邪神冷眼旁观着这一场暴行,眼神无悲无喜。

梅菲斯特大人。

我呼吸困难,无助地呼唤他的神名。

救我……大人。

梅菲斯特怠倦地掀起眼皮,终于大发慈悲地瞥了我一眼。

那是看蝼蚁的眼神。

胸中的刺痛比膝盖上的更疼。

「怎么,不愿意?」

周瑕半蹲在我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利用神明是重罪。」

——「但我允许你的利用,白鹊。」

记忆里梅菲斯特的声调永远是淡漠的。

他置身度外,冷眼看着人间。

手掌在满是沙砾的水泥地上擦出了血迹,我呼吸困难,心跳如鼓。

天台的风声里,响起我沙哑、滞涩的声音。

「赞美我救主,昼夜唱和。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

「……因为他与我同在。」

我悲哀地仰头,不再试图在梅菲斯特脸上找到一丝怜悯。

「你……你在念什么?」

天台鬼影幢幢。

周瑕不知看见了什么,神情有些惊恐。

「邪神的赞美诗。」

我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看见……了吗?

「邪神会庇佑他的信徒。」

摁住我的两个女生慌乱地退到角落,惊恐地望向我的身后。

「那是什么东西?」

「鬼……有鬼……」

我踉跄着起身,捡起散落在地上、尚且完好的药片。

然后抬头,一一地扫过她们的脸。

「各位。」

我平静道。

「邪神大人降下神谕——

「祝你们晚上做个好梦。」

8

周瑕和她的跟班们落荒而逃。

冷眼旁观的梅菲斯特终于开口。

「你是不是傻?怎么会有人用天堂的赞美诗召唤邪神?」

他漫不经心地垂眼。

「一个真敢吟唱,一个真敢信。」

我没有回答,沉默地转身,将手心中捡起的药片一股脑地塞入嘴中。

然后费劲地想要咽下去,却被呛得咳嗽连连。

白色的药片上黏上了些灰尘和沙粒,我的喉咙很疼,头也疼,冰冷发木的躯干是沉重的。

我想,我大概是坏掉了。

梅菲斯特从来无波无澜的声音中,终于染上一丝薄怒。

「你干什么?」

我捂着喉咙干呕,肩上突然落下一只苍白的大手,强硬地把我的肩扳过去。

然后梅菲斯特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见了一张狼狈的、泪水涟涟的脸。

我泪流满面,却发不出任何一丝哭音。

止不住的眼泪模糊了视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胡乱地扯住面前一闪而过的、漆黑的袖摆。

「大人。」

我哽咽道。

「我的痛苦并不廉价。

「我将我的痛苦献祭给您……只求您,降下怜悯。」

9

不知过了多久。

梅菲斯特像是终于败下阵来,笨拙地摸了摸我的头,动作有几分僵硬。

……比起抚摸一个人,更像是在胡乱地揉某种小动物。

「你要我怎么怜悯你,白鹊?」

「抱抱我吧,大人。」

他僵硬地张开手臂。

我死死地抱住他没有温度的身体,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梅菲斯特下意识地挣了一下,犹豫一瞬,还是把我抱住了。

我在这个冰冷的怀抱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10

周瑕和她的跟班,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来过学校。

路时安也是。

后座的女生窃窃私语,说其实是周瑕她们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彻底地疯了。

听到这一句,我停下笔,转头去看梅菲斯特。

「略施惩戒罢了。」

邪神长腿交叠,在路时安的位子上闭目养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

一派云淡风轻。

他最近一直待在我身边,有些……黏人?

这个念头一出,我自己都觉得荒唐。

就当是,邪神大人太无聊了吧。

……

再见到路时安是两个月后。

他看起来疲惫极了,苍白着一张脸,眼下乌青。

黑发长过眉眼,有种奇异的忧悒。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借刀杀人,好手段。」

我垂下眼睫:「彼此,路少。」

路时安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挣开。

「白鹊。」

他终于撕下了那张温柔款款的皮,桃花眼有些阴沉。

路时安几乎是咬牙切齿:「和我在一起不好吗?」

「我们才是同类。」

我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头。

「你是觉得,我们之前是在一起了?」

我突然觉得荒谬的想笑。

「路时安,拜托你搞清楚,从始至终,你都在对我施暴。你和周瑕在我眼中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你比她更可恶。」

「不,白鹊。」

他沉沉地笑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救你——这不是暴行,这是爱。」

好荒唐。

我身上的淤青、膝盖处的血痂、崩溃的精神和坏掉的躯体。

他竟敢……他竟敢说爱我?

「路时安。」

我轻声细语,盯着他的眼睛。

「我恨你。

「你真的令我恶心。」

路时安闻言却笑了。

「他人不知,我岂会不知?召唤邪神的代价,和与邪神做交易的代价,可是两码事。」

我眼睫一颤,哑声道:「你究竟是谁?」

路时安笑意盈盈,却不答。

「如果你后悔了——

「可以来找我,我随时等你。」

手腕上,蓦然出现一个黑色的蝙蝠印记。

路时安不见踪影。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梅菲斯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怎么出来这么久?

「还有——

「你身上有别人的气息,白鹊。」

10

梅菲斯特冷淡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被他不悦地勾了回去。

他纡尊降贵地低头,嗅了嗅我的后颈。

我脖颈一僵。

梅菲斯特冷笑:「肮脏的血族,也配染指我的所有物。」

血族?

他接着问:「是谁?路时安?」

我木木地点头。

不待他问,我竹筒倒豆子般地交代了。

「……他说,他爱我,大人。」

我垂下眼睫,低声道。

梅菲斯特沉默片刻,突然问。

「我记得你当初说,你祈求我的爱。」

我懵然抬眼,不知他是何意。

他的眼神有些困惑。

「你要如何祈求我的爱?」

我僵了一下。

然后仔细地想了想,鼓起勇气,像小狗那样,舔了舔他的没有血色的唇。

梅菲斯特没有反抗。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等着我的解释。

「人类这样表达爱,大人。」

我轻声道。

他笑了,懒散地掀起眼皮。

「白鹊,你是在渎神吗?」

我抿了抿唇,声音很低。

「如果大人要判我渎神之罪,那么——

「我认罪。」

我仰起脖颈,对上他银霜色的眸。

「但我死不悔改。」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我闭上眼睛,等待他的审判。

他的手掐住我的脖子,微微窒息。

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睁眼。」

他淡声地命令。

我被迫睁眼,却看见他眼中稍纵即逝的笑意。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胆子,白鹊。」

前襟冰凉一片,荆棘纹章在我锁骨上蔓延。

梅菲斯特扶住我软下去的身体,优雅地倾身。

然后吻上了我的唇。

我紧紧地攀住他的肩,失神地喘息。

「求您怜惜,大人。」

冰凉的指尖抚过我眼角的泪痕。

梅菲斯特笑容残酷,语调却是漫不经心。

「你既乞求邪神的爱……

「便该做好,承受邪神暴烈的准备。」

缺氧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我费力地理解着他的话,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他的唇好凉。

11

周瑕的妈妈来办理退学手续那天,江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教室外人潮涌动,我沉默地做着题,听着教室外的吵闹出神。

「在想什么?」

梅菲斯特的语调慵懒。

他对人情绪的洞察敏锐得不可思议。

我手上的笔顿了顿。

「在想……冬天。」

我很讨厌冬天。

湿透的棉被在冬天从来不会干起来。

寒风从来不会怜惜只有一件单薄冬衣的人,霸凌我的那些人也是。

梅菲斯特沉默半晌,揉了揉我的头。

我温顺地垂眼,轻轻地笑。

「大人既怜悯我,是不想要我的痛苦吗?」

他的手顿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话。

……

我还是被周瑕的妈妈堵在了教室门口。

那是个三四十岁的贵妇人,精致的妆容遮不住憔悴。

她的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群人。

人潮涌动间,我看见站在后面那个从来对我不闻不问的班主任。

她看见我,轻轻地咳了一声。

贵妇人马上反应过来,想要拉住我的手。

「白鹊,你就是白鹊对不对?阿姨求你,放过我们家小瑕。

「小瑕还只是一个孩子,她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情,你不能这么毁她,她还有光明的未来啊!」

班主任帮腔:「是啊白鹊,小打小闹,不要伤了同学情谊。」

我沉默地听着,指甲死死地抠入掌心。

可是,我原本也会有光明的未来。

我轻声道。

「阿姨,我今年十七岁,按照你的标准,我也只是一个孩子。

「我家住在江城最偏远的山区,我吃了很多的苦,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能和您的女儿坐在同一间教室里念书。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平白地遭受你女儿的欺凌。

「你让我原谅她。可是阿姨,她的一时糊涂,为什么要拿我的人生买单?」

周瑕的妈妈急了。

「小瑕只是和你开了一个玩笑,怎么就毁了你一生了?你这孩子怎么谎话连篇?你那个药,她也是好奇。」

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说的话也顿时有了底气。

「说起来,你是不是有精神病?有病为什么还要来上学,祸害我的女儿?!你这个自私的贱人!害群之马!」

人群哗然。

没有人觉得我病了,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我错了。

余光里,我看见梅菲斯特微蹙的眉头,我朝他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我深吸一口气,环视着这些人。

这些人,有曾经欺辱我的人,也有幸灾乐祸的人。

他们是施暴者、跟随者、旁观者,无一无辜。

而我才是受害者。

「我没错。」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被扯着头发在地上拖行不是我的错,被堵在厕所羞辱不是我的错,被逼成抑郁症不是我的错。错的是你们,但你们永远不会承认你们错了,承认你们所做的事情有多恶毒。」

我喘了口气,一一地扫过他们的眼睛。

「不要以为你们没有拿刀,你们就不是杀人凶手。」

周瑕的妈妈情绪激动,指着栏杆外。

「一口一个杀人凶手,那你今天倒是从这里跳下去啊?有娘生没娘养的小贱人!」

我笑了一下,平静地看着她。

「我今天不会从这里跳下去,因为错的人不是我。

「但是如果你的女儿从这里跳下去,我也许会宽恕她。」

无数个白鹊已经疯了,她们有的跳了下去,有的生不如死。

可是无数个周瑕却还是,好好地活着。

12

江城初雪那天,我做了一个奇诡的梦。

我坐在古堡的高座上,梅菲斯特半跪在我身前,脖子上被系着一条银链。

雪白赤裸的足踩上他的黑袍。

「白鹊。」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我拽起梅菲斯特脖颈上的银链,他被迫仰头看我。

「大人。」

我垂下眼睫,声音很轻。

下一刻,大逆不道地抬起他的下巴。

「我重罪,但我死不悔改。」

梅菲斯特不辨喜怒地笑了。

「你的胆子确实很大。」

他吻上我的手背,蛊惑般低语。

「白鹊,你不妨再大胆一些。」

白蜡烛的光晕落入他银白的眼瞳,清辉似月,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人间声色犬马的恶徒。

……

「梦见了什么?耳朵这么红。」

梅菲斯特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然睁眼,正对上他的眼睛。

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他优雅地直起身,似笑非笑。

「不主动坦白吗?」

我连连摇头,抱着被子惊恐地缩到床角。

梅菲斯特笑意更深。

「你这样遮遮掩掩,我更好奇了。」

他长臂一伸,把我勾了回去。

昨夜梦中场景不可抑制地在我脑中重现。

我僵硬地靠在他怀中,死死地捂着脸。

「让神明看看,你在想——」

梅菲斯特的话音蓦然一顿。

13

月光照进窗棂,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白鹊。」

过了半晌,梅菲斯特慢慢地开口。

「你——」

他垂眼看我,若有所思。

我捂着脸不敢抬头,却冷不丁地喉头腥甜。

梅菲斯特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

他思索半晌,打了个响指。

眼前天旋地转,再睁眼,荆棘环绕古堡,远处是黑暗的森林。

更远处,圆月高悬,狼嗥不止。

我站在阶前,盯着空中飞舞的萤火虫发愣。

身后突然传来梅菲斯特的声音。

「不想进去看看吗?」

「这是……哪里?」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梅菲斯特见我局促,似乎愉悦极了。

「你不是才梦见过吗?」

「——邪神的领域。」

我的手在背后不安地交握,犹豫半晌,还是问了出来。

「大人,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梅菲斯特神色不明地垂眼。

「如果我说……今夜古堡月色很美,只是想邀你跳一支舞呢?」

「为什么?」

我仰头,茫然问道。

「我不会跳舞,大人。」

梅菲斯特勾唇:「神明也不会任由你在梦中放肆——可你还不是放肆了吗,白鹊?」

……原来是要强我所难。

好幼稚。

我默默地腹诽,冷不丁地被他敲了一下脑门。

「我听得见。」

……

古堡月下的那支华尔兹,我大概会用一生记得。

我第一次想要拥有长长的一生,可惜已经太晚了。

萤火虫在我们身前飞舞,环绕古堡的荆棘丛中亮起暗灯。

我睁大眼睛,想要记住每一个旋转的舞步。

那些付出的代价,值了。

「凝神。」

梅菲斯特低声地提醒,我晃过神,僵硬地跟上他的节奏。

前进,后退。

换步,转圈。

我笨拙地踩上了他的鞋面,顿时乱了章法。

在第四次不小心踩到他的时候,我悄然抬眼,发现他正低头看我。

雪白的发丝拂过脸颊,有种冰凉的痒。

「白鹊,你是在报复我吗?」

我无辜地眨眨眼:「我不敢,大人。」

他哼笑:「狡猾的小东西。」

我抬眼看他,忽然觉得月色确实温柔。

14

入冬之后,昼短夜长,梅菲斯特看起来有些忙碌,并不像从前那样和我形影不离。

贵族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不屑于上学校的晚自习,回宿舍的那条路上人很少,路灯昏昏。

我沉默地走在黑暗中,地上的枯叶被踩出「沙沙」的声响。

枯枝上,乌鸦沉默地立着,完美地隐于夜色。

我下意识地看过去,没有漏过乌鸦眼中一闪而过的血色。

被盯上了。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那一瞬间,我朝着光亮处拔腿飞奔而去。

还是晚了一步。

乌鸦凄厉地啼叫,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醒来时,发现我在一方祭坛上,双手被绳索捆缚着。

「又见面了,白鹊。」

路时安不再遮掩形貌,猩红色的瞳孔,唇边露出两颗小小的尖牙。

他静静地看着我咳出一口血,笑得温柔。

「白鹊,你要死了,对不对?

「召唤邪神的代价,可比你想得要严重得多。」

他的声音低柔,蛊惑人心。

「不。」

我擦干净唇角的血迹,目光平静。

「我愿意付出这个代价。」

召唤邪神并没有那么容易。

所以当初站在天台上的我,穷途末路,用生命的代价将他召来。

路时安打量着我,唇角还是饶有兴味地笑。

「这样轻易地死去,你甘心吗?」

他撑着下巴:「不如……和我做交易?我可以将你转化成血族,不受人间规则的束缚。」

路时安笑意深深,似是蛊惑。

「我将赐予你初拥,令你拥有血族最为强大的血脉,使你成为我亲密无间的子女——」

我抬头看他。

「你将我绑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路时安看起来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能好骗一点呢?」

我反唇相讥:「路时安,你的骗术未免太过拙劣。」

他慢条斯理地抚平前襟上的褶皱,凑近我的脖颈。

「多日不见,牙尖嘴利不少。」

我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近。

尖利的牙刺入我的肌肤,我被他的唇齿冰得一激灵。

血液大量流失,我头晕目眩。

梅菲斯特。

我无助地呼喊着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我眼前模糊,身体一歪。

路时安终于停下吸血的动作。

他低头看着我失焦的眼睛,似悲似叹。

「好可怜啊。

「白鹊,你猜猜他会不会来救你?」

他轻笑着附在我耳畔,像是恶魔的低语。

「这世上痛苦的人比蝼蚁还多,他凭什么怜悯你?

「凭你……

「廉价的痛苦吗?」

我捂着后颈,挣扎着推开他。

「你、我、所有人,我们在他眼中都不过只是承载痛苦的容器。」

路时安呵笑:「高高在上的邪神,会怜悯他的容器吗?」

「那你呢,路时安?」

我喘息着,一字一顿。

「难道你会怜悯我吗?」

路时安抚上我后颈的伤口,笑意温柔。

「我没有吗?」

唇上微微刺痛,我下意识地伸手去碰,怔住了。

那是……和路时安如出一辙的两颗尖牙。

路时安微微地笑着。

「真想把你转化成血族陪着我,转化失败,可惜了。

「你的生命凋零,比我当年更甚,我倒有点儿同情你。」

我心中荒谬地想笑。

「可惜什么?可惜没有被转化成和你一样,半生不死的怪物吗?」

——「和恶魔做交易的人,会有好下场吗?」

——「他人不知,我岂会不知。召唤邪神的代价,和与邪神做交易的代价,可是两码事。」

——「你的生命凋零,比我当年更甚,我倒有点儿同情你。」

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串成一条线。

我抬眼:「路时安,真想不到。

「原来你也曾行至穷途末路,用生命召唤恶魔做了交易?」

路时安目光沉沉,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说对了。

「但你没死成,被转化成了血族,半生不死地活着。」

我笑意讽刺:「路时安,想不到还是你可怜一点。」

在人世间,被诅咒成一个半生不死的怪物。

路时安也笑:「白鹊,激将法对我没用。

「而且——你本来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他的眼神狂热:「不过没关系,所有人都没有多少时日了,大家都会一起死,你开心吗?你是我打造出来的,最完美的、承载痛苦的容器——一个完美的祭品。我会让你死得其所。

「这祭坛上已经有足够多的痛苦,你是其中一个,我也是。我会献祭你,唤醒毁灭之神。」

传闻沉睡的毁灭之神苏醒时,会睁开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跳起灭世之舞。

世间万灵,俱成尘埃。

祭坛上,路时安盘腿坐在我对面。

他的唇角习惯性地扬着,黑发遮过眉眼,眼中却有一瞬间失焦。

「我好恨啊。」

他的声音为微不可闻,像是叹息。

「白鹊,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当年的我是一样的。」

所以,来陪我吧。

路时安也曾在最为绝望的时刻召唤恶魔。

他和被召唤而来的血族做交易,出卖灵魂,半生不死地活着。

世间浊苦,苦厄缠身。永生不再是祝福,而是诅咒。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和他当年一样孤独的灵魂。

毁灭的欲望和快感让他早已冰冷的血液开始沸腾。

深渊太冷,你来陪我。

……见不得光的黑暗生物,最喜欢拉着光明的灵魂沉沦。

眼前光芒大作,空中传来古老的吟诵声。

祭坛已经开启。

我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路时安,我和你不一样。」

许久,我才听见他的回应,很轻,如同梦呓。

「白鹊,你祈求爱,我何尝不是?」

路时安坐在祭坛的正中心,胸口的血止不住地流,神志已然开始模糊。

「我找了很久,找不到……」

他茫然地看着我喃喃,无措得像是稚子。

15

而我终于挣脱手腕上的绳索,挣扎着向正中心爬过去,想要把他扯出来。

血气上涌,喉头腥甜,我咳出一口血。

「路时安,停下来!」

锁骨上的荆棘纹章开始发烫,梅菲斯特终于现身。

他的声音中带着愠怒。

「白鹊,回来!」

漆黑的袍袖在眼前闪过,我跌入一个熟悉的、冰冷的怀中。

祭坛上因为少了我的分量,光芒开始暗淡。

黑雾冲天而起,恶灵向着正中心的路时安反噬。

远远地,我看见路时安颤抖的眼睫。

在被恶灵吞噬前,我看见他嘴唇动了一下,很轻。

……对不起。

那是一句迟来的道歉。

我自嘲地笑了笑,血液不受控制地从喉头涌出。

梅菲斯特看我的神色有几分惊恐。

他抬起手,淡金色的雾气将我包裹住,触感温凉,像是落入水中。

「没用的,大人,我本就是以我的生命为代价将你召唤来。」

我费劲儿地扯了扯他的袖摆,像是初见。

路时安有一点没有说错。

那就是我时日不多。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睫。

「对不起。我那时,并没有想那么多。我那时候,只想要……有人爱我。」

我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

「别怕,大人。

「书上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会一直陪着你,在人间也好,不在此间也罢。我会变成人间的青山、长风、微雨,守卫古堡的暗灯荆棘,抑或……梁上鹊?」

我费劲儿地攀上他的肩,想要再亲一亲他霜花似的眼睫。

温润的唇触上一片冰凉的水泽,像是融化的新雪。

我小兽般地将头埋在他肩颈,梅菲斯特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后脑,然后将我的头紧紧地按在他的肩窝。

力气大得仿佛要就这样把我融入他的骨血之中。

「这世界确实拥挤不堪,白鹊。」

他梦呓似的低语,竭力地想要稳住发颤的尾音。

「但是我爱你,大人。」

总有一天。

我可以自由的,自由的——

一切声音都变得悠远。

我合上眼睫。

……

白鹊死了。

死在了高考前夕。

死时不过十八岁,最是青春韶好的年纪。

邪神在山前矮坟负手而立,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那语调慢慢地,听不出情绪。

「我本来要将你带回我的领地,可是你说,不要葬你到回不了家的地方。你真是……一儿点念想都不愿意给我留。

「可是神明愿意原谅你的任性。」

他突然摇着头笑了,很是无奈的样子。

「白鹊,若有来生,不必停留在我身侧。

「飞出去吧。」

这句话说得实在温柔极了。

梅菲斯特蓦然想起在古堡的那个夜晚,暗灯荆棘照亮来路。

萤火虫停在她的眉睫,她赤脚站在阶前浅笑抬眼,就这样映照出他的归途。

鹊鸟飞越群山,杳然而至。

嫩黄的爪趾停在他肩头,小豆眼好奇地去瞅这个霜发银瞳的男人。

长风吹起他的衣角,不舍盘旋,宛如故人来见。

他抬眼,但见远山长长。

-正文完-

番外一·人间相逢

1

我在北欧留学的第一年,这里下了百年未曾遇见的大雪。

于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醒来时,我对着熄了的壁炉发了一分钟的呆。

然后目光才迟迟地挪到墙上的挂钟上。

八点四十五。

上课时间好像是……

我迟钝地反应。

九点。

糟了!要迟到了!

十分钟后,我叼着面包片没命般地狂奔,仿佛身后有十几只狗在撵着。

却还是晚了一步,在上课的铃声响起时,才将将地跑到楼下。

于是当我气喘吁吁地推开教室门时——

教室中众人的目光齐齐地落在了门口。

我咽了口唾沫,无助地看向讲台上唯一那个人影。

那人穿着长款的黑色风衣,发如白雪,俊美无俦。

传闻中冷心冷情,一出手大半人挂科,所到之处哀鸿遍野的冷漠教授。

教授冷淡地回头,在看到我的刹那,眼中好像有光闪烁了一下。

「教、教授……对不起。」

我眨眨眼睛,结结巴巴地开口。

他定定地看过来,喉结动了动,却没说话。

然后垂下眼睛,信手拿起花名册翻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白、白鹊……」

我悄悄地抬眼,看见他慢条斯理地脱下黑皮手套,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来。

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双漂亮的手,在我的名字后面划了一个小小的圈。

「见新教授的第一天就迟到,我会重点关注你,白。」

他优雅地抬手,示意我在他眼前第一排坐下。

我顶着教授冰冰凉凉的目光,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后桌的一头红发男生怜悯地拍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用气音传话:「你惨了,白,教授他……」

教授突然往下扫了一眼,红毛瞬间噤声。

我讨好地笑了笑,发誓般地举起四指,示意我绝无怨言。

他神色没变,轻轻地挪开眼,敲了敲讲台。

「我是你们的教授梅菲斯特,负责讲授这学期的神学史。」

我一手撑腮,一手下意识地在纸上写上他的名字。

Mephisto

意为……背弃光的人。

《浮士德》里魔神的名字。

我悄然抬眼,看了看侃侃而谈的优雅教授。

白发银瞳,是和北欧如出一辙的冰雪气息。

除却那身黑色风衣,实在和他的名字不太搭。

我默默地腹诽着,并没有注意到教授已经走到了我面前。

视线里蓦然出现一双白皙的、雕塑般完美的手。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那双手指节屈起,敲了敲我的桌面。

「白,说说你的看法。」

我茫然抬眼,什么……看法?

梅菲斯特似乎看出了我的懵懂,善解人意地补充。

「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下一刻,我感觉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张开了。

「教授,您的眼睛很漂亮。」

梅菲斯特的喉结动了动,没出声。

白鹊!你在说什么!停下!

我慌乱地想要捂住嘴,却还是没能控制出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

「您的手也是,完美得像是上帝吻过的雕塑!」

梅菲斯特叩在我桌上的手,顿了一下。

我生无可恋地闭眼,吐出真心实意的最后一句话。

「我错了,教授。」

「谢谢你的赞美,可惜我并不信上帝。

「——但我认为我们需要单独谈谈,白。」

梅菲斯特冷静地留下这句话,低头翻开教案。

后桌那个红毛的叹息响在我耳畔。

「教授刚刚在问你对他的结课方式有什么看法!这下你真惨了,白。」

第一节课迟到,罪无可赦。

公然调戏教授,罪加一等。

你惨了,白鹊。

我心如死灰。

2

魂不守舍地上完一节课,我抱着包准备跑路,冷不丁地被梅菲斯特扫了一眼。

……于是乖乖地跟着他去了他的办公室。

「茶还是牛奶?」

梅菲斯特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茶、茶就好……谢谢教授。」

我接过他递来的杯子,不敢抬头看他。

「你好像很喜欢走神,白。」

梅菲斯特优雅地放下杯子,垂眼翻看着什么,手指敲了敲桌面。

「十九岁,一个人到北欧求学。」

他的语调慢慢地,纸张翻过「哗啦」的声音响在空寂的室内。

「为什么选择来这里?」

我想了想:「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因为这里有很美的极光、驯鹿、大片的冰雪和针叶林?」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落了一落,又收回去了。

「你在你的国家读书时,有没有人欺负过你?」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我愣了一下,懵懂地抬头。

「没有……」

我想了想,补充道:「大家都很好……虽然有时候会有小矛盾,但是很快又和好啦。」

「那你过得开心吗?」

梅菲斯特低头与我对视。

我想了想,诚实道:「开心。」

他浅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将一本厚重的书推到我面前。

「教授?」

在我困惑的眼神中,梅菲斯特又推来一支笔。

「写吧,今天的作业。」

他轻描淡写道。

「上节课你似乎走神了很久——我需要确认你对课程的掌握,白。」

梅菲斯特看着握着笔愁眉苦脸的我,难得地笑了一下。

很轻地,我瞥见了他微微勾起的唇角。

3

「醒醒,白,天要黑了。」

我睡眼惺忪,大脑缓慢地开始运转。

「睡得舒服吗?」

上方幽幽地传来一个声音。

「舒服,就是枕头有点儿硬……」

我下意识地接话,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脊背一僵。

「我很抱歉没有为你准备柔软的枕头,白。」

我缓缓地抬眼,我的冷酷教授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错了,教授。」

梅菲斯特并不答,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梦中一直在喊『大人』,梦见了什么?」

梦中的光景瞬间就遗忘了大半,我皱着眉回想。

「好像梦见了……天台、女厕所……还有一些人,他们看起来很陌生……嗯?他们为什么要把我的书包藏起来?

「还有,古堡?那里有很多萤火虫,在荆棘丛里飞,它们很漂亮。」

我按着额角,想要回想起更多梦中的片段,却被梅菲斯特抓住了手腕。

「可以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

「一个梦而已,没有什么好回想的。」

「对哦对哦。」我跟着点头。

「只是——」

梅菲斯特话音一转,似笑非笑。

「我记得我是让你在这里写作业,白。」

我喉头一哽,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天要黑了,教授,今天可不可以——」

「不可以。」

梅菲斯特冷酷地拒绝。

「就在这里写完,明天还会有另外的作业。」

见我懊恼地垂头,他补充道。

「但是如果你在我的课上拿到 A,我不介意实现你一个愿望。」

他漫不经心地垂眼。

「比如,带你去看极光、驯鹿、大片的冰雪和针叶林。」

「真的吗!教授?」

我兴奋地起身,全然忘记了面前这个人是传闻中一挂一大片的狠辣教授。

「拉钩!」

「幼稚。」

他轻「呲」一声,却还是任由我勾住了他的小指。

「教授——」我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随口问道。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小声地嘀咕:「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您,但我记不起来了。」

梅菲斯特似笑非笑地低头。

「你是说,在几个小时前那节你迟到的课上吗?

我瞳孔地震,连连摆手:「没!没有!我记错了教授。」

他唇角笑意浅淡:「那就是我们的初见了,白鹊。」

我重重地点头,生怕他翻旧账。

以至于没有意识到,他喊的是我的全名。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那本厚重的书,埋头写作业。

为了教授的宠爱!

为了极光、驯鹿、大片的冰雪和针叶林!

番外二·败给她

时隔几千年,我又一次从长眠中醒来。

「邪神大人,求求您——」

居然有人敢向傲慢又冷淡的邪神许愿。

……或许他们并不知道,邪神憎恶人类。

和魔鬼做交易的人,能够善终吗?

我不耐地现身,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猜到了她所为何事。

无非是求我救她,帮助她狠狠地报复欺辱她的人类。

不过她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那个瘦弱的人类居然绝望地想要乞求我的爱。

多好笑,居然有人类想要邪神的爱。

不知道是说她不自量力还是玩火自焚好。

我嗤之以鼻。

可是她的眼神太清冽了,像是高岭山上雪。

干净、易碎、隐隐地在崩溃的边缘。

我玩味地打量着她,难得起了些恶劣的、逗弄的心思。

矜贵的邪神当然不会随意地施舍他的爱。

——那就看场雪崩吧。

我本该冷眼旁观。

蝼蚁的生死与爱恨,本就与我无关。

至于痛苦,我乐见其成。

可是我还是心软了,邪神从不吃亏,这真是我做过的最亏本的一笔买卖。

想对她好。

想要替她抵挡人世间的苦厄。

想为她撑一把伞。

我只是觉得,她一个人在人间的凄风苦雨里走了太久。

——可是这世界拥挤不堪,大人。

人山人海,竟没有一个人,愿意替她撑一把伞吗?

她说,大人,我乞求您的怜悯。

我盯着那张泪水涟涟的脸,觉得心中哪个角落也被浸湿了。

真是……败给她了。

我后悔了,我不要她献祭她的痛苦。

我要她献祭她的身与心、她的爱欲,奉我为唯一的神。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召唤邪神之后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