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可能挺不过今晚了。
辛郑吃力地抬起头,白月如霜,星辉交映,葱郁的林木深处,隐约传来野兽的低吟。
侍卫周叔白似乎并不死心,拼命地拖着他前行,辛郑低头看着他那不肯放弃的模样,忽然觉得很好笑。
「周叔白,我若有命回越国,来日定封你做大司马……」
说这话时,辛郑带了些调侃的意味,仿佛快死的人并不是他自己。
两年前送自己来蔡国的死士们,执刀的手掌里已经变成了锄头,他们在蔡国的境内生活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什么而来。
所以,辛郑向他们求助时,死士们只给了他们两匹军马和刀箭,以及一句「一路顺风」。
三百铁骑追着他们俩,一人一箭都能将他们扎成刺猬,可也许是老天垂怜,竟然让他们躲开了追兵。
虽然逃开了追兵,可辛郑还是没有躲开那支箭。
射手一箭贯穿了他的左肩,如今辛郑的半身黑衣都被血浸透。他被周叔白拖着走,只觉脚步虚浮,两眼发黑,整个人像在云里飘。
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血快流干时,周叔白在枝桠掩映的林间看到了一个村庄。
周叔白喜出望外,带着辛郑进了村子,寻到了间破屋,将辛郑安顿好,这才给辛郑查看伤口。
伤势凶险,周叔白眉心不由得拧成了疙瘩。
他摇摇头,「这样不行,得找大夫。」
辛郑吃力地望了眼门外浓重的夜色,「上哪儿找?找到了,谁敢跟你来?」
「公子,再拖就出人命了。」
「你来。」辛郑眼皮打卷,却也只是犹疑了一瞬,话音很沉,「拔箭止血。」
「这不行,我不会,而且拔完还要用药止血……什么都没有,怎么拔?」
辛郑只觉得一股无名业火堵在心间,于是只好强忍着撇过了脸,不再多言。
周叔白面色凝重地望了他一眼,终是冲进了夜幕中。
辛郑独自留在破屋内,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夜鸮诡异的叫声。
连续几日的逃亡让辛郑精疲力竭,浓重的困意与疲倦席卷而来。
他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辛郑的耳朵动了下,下一刻便睁开了眼,瞬间抽刀,直指对面二人。
「公子,我找到大夫了。」
辛郑看清来人后,眼底的狠戾与戒备才渐渐褪去。只见周叔白的身后缩着个圆脸杏目的娇小女子,披头散发,眼中含怯,脚上的鞋都少了一只。
辛郑无声地看了自己的侍卫一眼脸上的巴掌印。
少有人能揍到周叔白。
周叔白的声音里都带着些欢喜,扭头招呼女子过来。
女子极不情愿地走近他,蹲下身,辛郑抬眼,神色间多了几分审度。
那姑娘看到他肩上的箭伤时,先是愣了一下,接着表情有些复杂。
她盯着那伤看了一会儿,话语间有些为难,「你这箭伤……我治不了。」
周叔白登时火了,一把拉过姑娘的肩头质问,「你不是医师吗?箭伤怎么还不会治,莫不是庸医!」
姑娘一听「庸医」二字,完全忘记眼前人一炷香前对自己的刀剑相向,声音拔高半个调,一副誓死捍卫自己名声的架势冲对方吼。
「你叫谁庸医?!」
女子用力拍了拍瘦弱的胸脯,瞪着周叔白,「我,罗雀!妇科圣手!你见过哪个妇科医师专治外伤!」
辛郑笑得拍案绝倒。
周叔白的脸色青红交加,望着自家公子血如泉涌的伤口,胆战心惊。
毕竟是自己的失职,劫掠医师之前没问对方擅长哪方面。
周叔白吓得大气都不敢喘,直到辛郑的笑声渐止,才敢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辛郑望着妇科圣手,眼中的笑意带着股邪劲,「真不行?」
「失手会出人命的,只要……」
后面的话,辛郑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对着周叔白一摆手。
「杀了吧。」
那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天气,不是在说人命。
罗雀的脑子先是懵了一下,接着周身寒意遍布,本能地看向周叔白。
周叔白朝着他走过来,腰间的刀已经抽出了一半。
而在与这位危在旦夕的男人有了短暂的交流后,罗雀认清了二人的关系:快死的是主子,抓自己的是狗腿。
罗雀用最快的速度摁住了周叔白的手,将那半截刀重新推回鞘里。
「您这着什么急呢,我这话不是还没说完呢吗?」罗雀双腿打颤,看着辛郑,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虽是治妇科的,但医理这东西同气连枝,药理包扎我也都会,只要您给价格给的到位,小女绝不失手。」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顶着张惨白的脸端坐在地上,周身像是笼着罡风。
罗雀一颗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来之前,她跟那个提刀的比划过,真动起手来,自己只有被砍的份儿。
只是辛郑尚未开口,周叔白率先朝着辛郑扬言道,「不行……公子我再去找医师。」
「你找不到。」罗雀直接打断了他,「整座村庄里只有我一个医师,你若现找个专治外伤的,得去城里,先不说能不能找到医师跟你前来……」
罗雀顿了一下,瞟了一眼辛郑,「反正他是等不起了。」
辛郑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再折腾还不如给他一刀痛快,蔡王宫中八面周旋活到现在,今日怎能阴沟翻船?
越王宫中,还有旧账等着自己清算呢……
辛郑缓缓吐了口气,看向一脸紧张的罗雀。
「医好了给钱,医不好给命,成交?」
现在哪里还由得她选。
罗雀只得拼命点头,歪头摘下自己的药箱,抱着凑近了辛郑。
她从医药箱拿出一些备用物件,琢磨了一下,又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小匣子打开,拿出了枚小黑丸,递到了辛郑嘴边。
辛郑垂目扫了一眼,「这什么东西?」
「止痛的,拔箭太痛你受不了,你要昏过去了,凭切脉我无法确保你活着,还是醒着比较好。」
见辛郑并没有要吃的意思,罗雀又往前送了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都决定用我了,就别觉得我会害你。」
直到辛郑低头,亲口从罗雀指尖上含住那枚黑丸咽下,罗雀一颗心才算落回肚里。
她此番可是堵上性命了,若到时候救活了人,这小白脸翻脸不认账,那就有他受的了。
箭伤虽不致命,可辛郑的伤势也极为凶险,纵然罗雀有心理准备,拔箭的时候,涌出的血还是超出了预期。
她没遗漏辛郑瞬变的脸色,剧痛瞬间让他紧闭了双目。
这人看着斯文白净,倒是有几分血性,绝不让半点痛苦从眼睛倾泻,只是死死咬着牙,颈间的脉络隐现。
周叔白登时也慌了起来,可迈出的脚步却又僵在了原地。
罗雀目光略带急迫,但是手上丝毫不乱,利落地拿出穿好的针线,捏着便开始为辛郑缝合。
这多少给了周叔白一些安慰。
直到看见伤处的鲜血渐渐止住,周叔白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紧张的不只有周叔白,当罗雀确定伤口止住了血,辛郑还活着时,额头上的冷汗早已浸湿了鬓发。
她长舒了口气,直起发酸的脊背,这才用手臂间干净的衣料蹭了一下,告诉辛郑,「你的命保住了。」
疼痛与失血,早让辛郑面无人色,只剩一双眼瞳漆黑,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你的止痛药,似乎不太好用。」
那声音轻弱得像是一阵风,却吹得罗雀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罗雀低眸一笑,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
「因人而异,有些人对药材的反应不同。」
这里她一刻都不想多待,罗雀在辛郑的注视下,胡乱将东西捡到箱子里,背起来转身就跑。
临到门口时,身后心辛郑的声音飘过来。
「周叔白……」
接着,只听一阵疾风呜咽着从背后而来。
罗雀太熟悉这声响,登时「啊」地惨叫了一声,双脚一软,瘫在了地上。
「咄」的一声,周叔白的刀刃从她的发顶擦过,没入门框。
罗雀抬头望着那刀,后知后觉地摸上自己的脖子,眼底恐惧攀缘。
小白脸不给人活路,是真的想搞死她啊……
罗雀的脑海里紧绷的弦断了,那声脆响让她找回了理智,她立刻冲着辛郑吼道,「慢着!」
她看着辛郑,话语间带了些威胁的意味,「你可知,杀了我会发生什么?」
「怎么?那枚黑丸是毒?」
端坐令辛郑有些累,于是他慢慢屈起一条腿,将手臂搁在膝间,这才重新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身躯。
威胁他都没什么气场,拿什么来跟自己谈条件?
辛郑低笑,屋内漆黑,他迎着月色想要看清这小医师的表情,于是缓缓眯起了眼睛。
「倒也无所谓,你若不想死得痛快,就永远都不要说出解药下落。」
「不是毒。」
说着,她从医箱里掏出一柄小刀,刀柄修长笔直,刀身只有一截指尖长短。
罗雀将刀放在自己手臂上,鼓起勇气看向他,
小医师的杏眼明亮锐利,似乎眼前的威胁,已经是她最后的底牌。
像是陷入泥沼垂死挣扎的动物。
他不会放她走的,显然她也已经察觉到了,放了她就意味着自己的行踪暴露,眼下还未出蔡国地界,辛郑绝不能冒这么大风险。
虽知那药丸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辛郑有把握让她求饶,所以吃了下去,毕竟自己很想看看,她苦苦哀求的模样,会不会与自己想象中的一样。
辛郑以为罗雀是想用刀袭击,结果对方只是在手臂上划了一道。
等他感觉自己右臂上来的剧痛后,便意识到不对劲。
他抬手看了眼右臂,光洁平整,但是疼痛依存。
罗雀看到辛郑微动的神情,弯了弯嘴角,「不是毒,是生死蛊,下蛊的人与中蛊的人性命连在一起,中蛊与下蛊的人共同承受病痛,说白了,我受伤你也会痛,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末了,她又提醒了他一句,「相伴一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