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臣妾伤了身子,不能生养,怎敢贪恋浪费雨露,还请皇上移驾别处,为皇家开枝散叶着想。」
「你还是在怨朕。」
「无怨无恨。」
1
我忘不了初见萧栾的场景。
一个样貌十分俊俏的男孩子,一脸倔强地站在众位皇子公主中间,听着他们的奚落嘲笑,眼中充满的怒火好像马上就要伴着紧握的双拳释放出来。
「哈哈哈,这就是大祁的皇子?真没想到是个孬种,不过是头顶个苹果配合大皇兄射一箭,没想到竟然吓尿裤子了,哈哈哈……」
「明明是你们将水泼向我!」萧栾愤怒地辩解道。
然而就算辩解的声音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这周围的人谁又会在意真相,不过是为了戏弄这位到大周来做质子的皇子罢了。
刚好路过的我遇上这一幕,一瞬间,在层层叠叠起伏的嘲笑声中,猛地感受到这个男孩立刻就要爆发的怒意,那只微微颤抖着紧握住腰间匕首,已经将骨节握得泛白的手,怕是马上就要拔刀出鞘了。
终究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小男孩,在这个最好面子的年纪。
还没来得及学会忍气吞声,必然要吃些苦头。
明明事不关己,但是那一刻,仿佛鬼使神差般,一股莫名的勇气涌然而生。
一向喜欢把自己藏在角落里的我猛地冲进了人群,将自己的红色斗篷脱下来,一把裹在了萧栾还有些瘦小的身躯上。
面对突然出现的我,众人先是一愣。
接着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一样,又将兴致拔到了一层高度。
「我当是谁,这不是咱们的六妹妹吗?」
「往常见到六妹妹,都是躲着我们兄妹几个,今日怎么这么有兴致,来与我们同乐?」
围上这一圈的皇亲贵人个个都是我平日里不敢惹的,但是那天我硬是耗尽了平日里积攒下来的所有勇气,怒斥道:「你们再欺负他,我就去告诉父皇。」
「告诉父皇?」
众人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瞬间笑声更甚。
因为我确实讲了一个大笑话。
我这样的人,能见到父皇的机会都屈指可数,更别提能在父皇面前撒娇告状了。
是的,我是大周最不受宠的公主,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宫女,生下我后就被太后赐死,而我存在的唯一价值,好像就是为了证明父皇的一次醉酒后的错误。
我这样的存在注定在大周的后宫里人人可欺,这样的处境让我不得不对所有的皇子公主礼让十分,渐渐地这帮贵人们感觉欺负我并没有多少趣味,也就安生了。
而那时,我冒着再次成为众矢之的被欺负的风险站出来,为眼前的这个男孩子说话,说来也是有几分冲着男孩好看到极致的面容来的。这张比大周任何一个皇子都俊美的脸,好像有着莫名的吸引力,在招惹其他皇子挑衅的同时,也瞬间触动了我心里不曾萌生过的保护欲。
然而更多的,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2
我是皇宫里最不受宠的公主。
那能被送来当质子的皇子又怎么会被自己的父皇所宠爱?
所以我们是同样的人,我懂得萧栾眼里的难过,萧栾也一定会明白我难堪的处境,我们可以相互依靠,抱团取暖。
可是那些个皇子公主们,在嘲笑完我大言不惭地说着找父皇的话后,又看着我那一点点勇气逐渐消磨殆尽的样子,将寻乐子的目光落到了我给萧栾披在身上的红色斗篷上。
「萧栾,六妹妹送你的这个斗篷还真适合你,一个被吓得尿裤子的孬种,配上这鲜红的女儿家颜色,不是刚好合适吗?」
二公主毫不留情地嘲笑再一次将萧栾的愤怒燃到了极点,他终于掏出了腰间的匕首,划开了胸前刚刚被我系好的口子,然后一把将斗篷扯到眼前,匕首一挥,「咔」的一声将那抹鲜红划成了两半。
斩断二公主口中「鲜红的女儿家颜色」,同时也将压在心里多时的愤怒宣泄出来。
萧栾被气得浑身发抖,那股宣泄出来的愤怒瞬间释放了一股冰冷逼人的气场,不仅是我,就是一直高高在上天不怕地不怕皇子公主们都不禁被震慑了几分,刚刚还在喧闹的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过了稍许后,大皇子挽尊似的冷笑了一声:「真是越来越没劲了。」
然后刻意地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带头离开。
二公主也回过神来,尴尬地说了句:「还真是可惜六妹妹的衣裳了,看来六妹妹又该心疼了。」
说完也跟着众人离开了。
二公主这么说是为了刺激我,但是她说的却也一点都没错。
我好心疼啊,那件斗篷是我最喜欢的衣裳,也是唯一一件能拿得出手的衣裳。
我这个不受宠的公主,在大周的皇宫里,处境真的很艰难。
若论吃穿用度,可能都不及二公主宫里受宠的宫女。
我的衣裳少有鲜艳的颜色,大多都是公主们挑剩的玄色,亦或是十分老气的藏青色,那件红色鲜艳的斗篷平日里都很少舍得拿出来穿。
心疼是真心疼,心疼到想要掉眼泪。
然而当我抬起头再看到那张俊俏的脸时,硬是把眼泪忍了回去。
「你不要招惹他们,会吃亏的。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我一定帮忙!」
我一边说着,一边捡起地上被劈成两半的斗篷,想着拿回去还能做两双红色绣鞋,想想应该也不错。
当我捡起斗篷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看着萧栾的那双好看的瑞凤眼正神色复杂地盯着我,让我顿时面颊发烫。
他是愧疚于割坏我的斗篷吗?
我这般想着,刚要假装大度地说没事,谁知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便离开了。
3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讨厌当时不善察言观色的自己。
萧栾那么明显的厌弃与不领情,怎么就被我理解成同我当时一样的羞涩了呢?
自那天起,我便经常去萧栾的住处。
我曾将自己做好的风筝交到他的手上,他以功课繁忙为由,并没有带我出去玩。
我曾在炎炎夏日里泡在皇家林园,将摘了一晌午的果子与老嬷嬷换了些冰块送到萧栾那里解暑,萧栾只是疏离又客气的道了一声谢,就让我脸红心跳的筹划着明天再用什么给他多换些冰块来。
我曾在天冷的时候,将自己少有的银丝碳分给他一大半,想着他对感恩戴德的样子,即便是半夜被冻醒了,我都觉得值得。
毕竟一直受着我的恩惠,萧栾对我的态度从冷漠渐渐地变成了熟络。
萧栾喜画,心情好的时候,还会邀我品鉴他绘制得水墨丹青。
可惜我并没有像其他皇子公主那般,有着在皇家学堂修习的机会,说来我堂堂一国公主,竟然只跟身边的嬷嬷识过几个字。
「真好看!」
是我将空空的大脑搜了好些遍后,能够挤出的唯一夸赞之词。
萧栾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抬眸淡淡一笑。
极少见他露出笑容的我只觉得此刻的春风都跟着和煦许多。
萧栾已经来到大周三年之久,这三年的时间,让他好看稚嫩的面容增添了几分俊朗的刚毅,仔细看来,那双瑞凤眼深邃又好似含情,挺俊的鼻梁下,刀削一般的下颌更是堪称完美。
面对着这幅面容,别说是我,就连那个嚣张跋扈,一直不把别人看在眼里的二公主都忍不住在他面前红了脸颊,说话也柔声细语起来。
就好像忘记了萧栾初来乍到时自己对他的羞辱一样。
我在萧栾面前做过这么多的努力,比起二姐,他自然跟我更加亲近一些。
这天,萧栾心情大好,突然来了兴致:「六公主,我为你画一幅小像如何?」
我一听,当然欣喜的同意,然而还没高兴一会儿,便看到一个扫兴的人走了过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公主也有事没事的来萧栾这里,但是她总是一副让人讨厌的高傲的样子,简直就是来找不痛快。
我不想理她,摆好姿势等着萧栾为我画肖像,却硬生生地被这位不速之客打断了。
「咳咳,」二公主即便是心里带着些意思,也忍不住在我和萧栾的面前装腔:「本公主今天心情不错,就赏你个恩典,若是将本公主的姿容画出三分,本公主重重有赏。」
其实我也挺佩服萧栾的,来大周做质子三年,无论受过多少排挤羞辱,依然不曾学「聪明」,从未学会退让讨好。
而这个时候,面对二公主高傲的示好,萧栾就以一个更加高傲的姿态……
无视她。
萧栾就好像当二公主是个透明人一样,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仔仔细细地看了我几眼,然后提起笔。
在宣纸上落笔那一刻,那一抹颜色好像瞬间描摹在我的灰暗的心里。
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奇妙感觉。
这个世上竟然有人忽视了二公主,然后将目光都停留在了我的身上!
是的,就在这个人人都奉承二公主,将我踩在脚底下的世界,竟然有个人可以将我们的位置做个调换。
那一刻,那种欣喜是前所未有过的,心里瞬间泛起了一丝带着甜味的涟漪,将原本对萧栾的同情的感情淹没,只剩喜欢冲破泥土,飞速萌芽。
4
二公主好像从出生到现在都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看着气急败坏的她咬牙切齿,我心里暗爽。
咬了一会儿牙后,二公主看到萧栾依旧没给她一个眼神,突然眼珠子一转,嘴角勾起一股坏笑。
「这大祁的皇子就是与众不同,一般的男儿哪个不喜欢舞刀弄枪,研习兵法?唯独是你,竟然喜欢这种描红画绿的,呵呵。」
二公主嘲笑的声音真是难听,说出的话更难听。
一瞬间,我感觉周遭的空气突然冷了下来,萧栾的眸光更是冷若冰河。再次提起的笔迟迟没有落下。
这种冰冷的震慑力是没法忽视的,但是二公主还是吞了吞口水,硬撑着一副高傲的样子继续说道:「哦,也难怪,你可能就喜欢这个描描画画女儿家的东西,就跟刚来的时候那件红色斗篷一样。」
二公主竟然提起了那件红色斗篷,想起萧栾厌恶地将那斗篷割成两半的样子,我再也忍不住。
「二姐!住口!」我大喊道。
这是我第一次跟二公主那么硬气地说话,说完后我自己都颇为惊异自己的勇气,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感,害怕二公主的报复,心跳砰砰的。
果然二公主气急,刚要令身边的太监给我点教训,便被「咔嚓」的一声异响打断。
萧栾将手中的画笔折断了。
沾着墨水的笔头随意地落在宣纸上,那抹掉落得颜色无声地宣告期望的小像不会再出现。
就好像突然面临了一场不公的判决,一股强烈的委屈涌上来,鼻子一酸,泪水也随之涌了出来。
比起这样,我更愿意让二公主的随从赏我几巴掌。
看到我失落委屈的样子,对于二公主来说,可比赏我几巴掌畅快多了。
「既然二公主觉得这不应该是男儿所好之物,那我舍弃便是。」
「哼,真是扫兴!」
二公主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萧栾决定就此封笔了。
当天晚上的月亮很亮,萧栾一个人坐在屋顶上,朝着大祁的方向远望。
我找来了埋在海棠树下的两坛果酒坐在了他的身边。
这两坛果酒还是几年前年宴上剩下的,我没有资格参加,用攒下的几颗银子找御膳房的太监换来的。
其实我不喜酒,只不过听说百姓家的女儿父母都会给准备女儿红,待到姑娘出嫁时挖出来。
也不知怎么,听说了这个说法后,就想着给自己准备一份。
但是好像挖得早了些。
因为偶然间得到消息称,萧栾要回大祁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第一反应是失落的,但是对于萧栾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萧栾高兴,我就为他高兴,既然这么高兴,当然要喝点小酒庆祝一下。
我跟萧栾一起碰杯,干了一口清甜的果酒,看着夜幕下一整片地闪烁着的星星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萧栾,你以后真的不再画了吗?」
萧栾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有些失落,不仅仅是没有等到那副小像,更多的是产生了一种感觉。
5
萧栾变了,这三年的质子生活让他彻底变了。
我不知这种变化算不算是好事,但是就是有些莫名的失落。
「萧栾,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畅游天地,去当土匪劫富济贫,载着丝绸香料骑着骆驼穿过大漠经商,去学医悬壶济世,我还记得,你说过你若是不当皇子,最想做个画师……」
「六公主,」萧栾打断了我的话,「这些不过是闲暇处的谈天说地,当不了真的,更何况若是真成了画师,这些年的屈辱又要怎么清算呢?」
这一刻,在萧栾熟悉的倔强的眼神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种感觉,可以称之为野心。
许是果酒香醇,月色甚美,萧栾第一次跟我说了很多他在大祁的故事。
和我想的一样,他在大祁的处境,虽然比我强些,但是也是十足的体会过同为皇子的参差。
「其实一开始对待父皇偏爱皇兄这件事,我倒是没有多少感触,不过是吃穿用度差了些,不过是皇兄看起来有着好前程,京城的贵女更加青睐了一些。这些我本不稀罕,我本想此生沉浸于丹青画作,做好分内之事,不曾肖想其他。」
「直到大祁需要一名质子,谁都知道为质子的处境是怎样的,而当这个事情稳稳地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也许被看重,也许权力地位,真的有用。」
接着萧栾远望这天边的那一轮明月,仿佛立誓一般:「我一定要抹去,在这里所有的耻辱!」
我静静地看着萧栾,看着他越发刚毅的侧脸,越发带着欲望的眼神,突然有些迷茫。
这三年的屈辱的质子生活,带给萧栾的到底是福是祸?
三年后,萧栾给了我答案。
短短三年,大祁皇帝崩逝,谁也没想到最后走上皇位的竟是那个最不受宠,甚至被送到大周受辱三年的七皇子萧栾。
这中间的艰难险阻血雨腥风只怕是要比想象的还要多上几分。
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还是由衷的欣喜。
一来是为他高兴,萧栾走到了那个位置,一定如那日在屋顶上说的那般,抹去所有的耻辱,从此以后,不再会有人在看低他半分。
二来,因为大祁的变动,我的生活竟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即便是有着显而易见的目的性,即便是知道父皇有所图,但是我也终于体会到了成为他老人家掌上明珠第什么感觉。
此时大周与大祁正是实力相当,为了抗衡周边蛮族的骚动,合则两利的时候。
虽然说新皇萧栾在大周有过一段不是那么舒心的过往,但是毕竟刚登基朝局不稳,因此是在利益与稳定面前,大家都有信心这个新皇一定拎得清。
那么既然想要主和,和亲便是最好的方式。
都知道在大周的时候我与萧栾交好,因此我便成了和亲最佳的人选。
那时我真的觉得,萧栾绝对是拯救我的福星。
确定和亲人选的那一年,我终于体会到了做一个真正公主所应该拥有的一切。
父皇皇后浮于表面装模作样地宠爱,平日里连摸都摸不到的锦衣玉食,以及众位皇子公子即便是有眼神里写满了不服,但是仍然努力克制住,从未有过的讨好模样。
拥有这些的感觉真好,然而让我更加心驰神往的,是嫁给萧栾。
6
自从得知要嫁给萧栾的那一刻起,每到夜晚我都是带着笑意进入梦乡的。
想起跟萧栾在大周的点点滴滴,应该也可以勉强称作是青梅竹马吧。
想起那一夜我把「女儿红」提前挖出来,现在看来也不算是浪费。
想起自己马上就要嫁给喜欢的人,突然觉得天公真是待我不薄。
就这样,我在欣喜和期盼中度过了一年,终于等到了和亲那一日。
四年未见,萧栾容貌未改,还是如当年一般俊朗,只是增添了几分沉稳,以及身在高位的威严。
他是我心中的一束光,终于照在了眼前。
然而这束光却不似我想象般的那样纯粹。光亮中一旦有了杂质,落下的便都是抹不去的阴影。
萧栾身边的女人可真美,眉似墨染,目若星辰,就连常常翘起的嘴角都好似带着一股勾人的韵味。
看在她依偎在萧栾身旁的有样子,看着萧栾看她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爱怜。
那一刻,我感觉我满心的欢喜都被碾压成了碎片,心中原本累积丰厚的自卑又好似被燃起,直冲心肝,烧得生疼。
我如愿成了萧栾的皇后,但是他的身边,早就有了宠妃。
萧栾对我淡淡的,一如在大周时的往常。
我突然意识到,就是这股「往常」,曾被我误认为是偏爱的模样,直到看到萧栾对待贵妃时,我才知道这就是他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失落难过之后,我并没有气馁,我并没有奢望萧栾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更有信心与他之间的感情可以培养。
我已经坐到了皇后的位置,将来的时间有都是,我可以等。
顺带着我通过宫人之口,对这位的贵妃也有了些许了解。
这位贵妃名唤苏柔,其父苏行舟是大祁一品宰相,掌上明珠,大家闺秀。
另外苏柔凭借着美貌与才学,更是把第一美人、第一才女等称号占了个遍。天之娇女这四个字可能就是这样的女子打造的吧。
除此之外,我还听说,这位贵妃早些年是被许配给先皇宠爱的端王的,然而端王因过错被先皇贬斥前往封地,贵妃最后也更加花落新帝之家。
听到这,我突然感觉这个苏柔就好像是个奖品一般,谁最后得了势,谁就可以得到。
不过看到萧栾对她宠爱的模样,奖品又何妨呢?
想到这儿,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沾着手中的河灯。
明日是我的生辰,萧栾说一切从简。我没意见,毕竟从小到大都没过过什么生辰。但是如今走到了萧栾的身边,我还是忍不住滋生了点自己的心思。
我跟萧栾说想放河灯许愿,萧栾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敷衍的应了下来。
虽然萧栾敷衍完我之后,直接去了贵妃的寝宫,但是我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放河灯许愿不是什么奢侈的事情,但是在大周的时候,我是不敢的,因为无论何时,我都可以成为皇子公主们取悦的对象。
幼时第一次放河灯,我在自己做的丑丑的河灯上写下了最简单的愿望:
我想吃油酥糖、桂花糕、蟹粉饺子、豌豆黄……
这些本是公主平日里唾手可得的东西,却值得我写在许愿的河灯上。
这正是这样的违和,足以当做是二公主等人找乐子的笑料。
她们命人将我放入水中飘走的河灯捞上来,然后在我面前将我朴实无华的愿望阴阳怪气地念出来,惹得众人哄笑,在排山倒海的哄笑中,得意地欣赏着我的手足无措……
「哈哈,六妹妹还真是大志向啊,这上面写的,竟然都是馋嘴的东西。」
「可不嘛,要不然怎么说傻人有傻福,成天想着这些个东西,哪知道操心是何滋味?哈哈哈……」
7
旧日里讨厌的声音好像又在耳边像苍蝇一样萦绕,我猛地晃了晃脑袋,把手中的河灯再描摹得精致一些。
不会再如此了,我终于可以好好的放个河灯许下心愿了。
而且,还是跟自己心爱的人。
我自诩从小到大提出的要求都不曾奢侈,但是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呢?
放个河灯而已,萧栾没有赴约,我被放了鸽子。
「娘娘,三更了,咱们还等吗?」
我一个习惯的动作抬头,正如第一次放河灯被嘲笑时的那样,为了不让眼泪留下来,昂首的角度正好看到今天的夜幕有些深沉,不似那日在屋顶,月亮明亮,星星闪耀。
我自己将河灯认认真真地放入了莲花池,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走吧。」
回去后,我一边忍不住地将泪水打湿了枕巾,一边不停地安慰自己,许是萧栾公务繁忙,一时就忘记了。
皇上勤于政事,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相比较之下,我想要放河灯庆生辰的小情调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是醒来的时候却是被别的宫里的太监唤醒的。
「娘娘,皇上请您去莲花池。」
这一刻的心情,仿佛是面对至宝的失而复得。
「我就说,皇上定是公务繁忙一时忘了,这不,今天一大早就要给我补上。芳兰,快帮我梳妆!」
我兴匆匆地梳洗完毕,拿着备用的一盏河灯到了莲花池,怎么也没想到,看到的场景就好像一盆冷水,将我从头浇到脚。
就如和亲那日一般,贵妃媚眼如丝,柔弱无骨地依偎在萧栾的身上。
「皇上,臣妾有个心愿。」
「哦?什么心愿?」
「臣妾想与皇上长长久久,生三个胖娃娃,两个皇子,一个公主,皇子结伴读书练武,公主被两个皇兄从小宠到大。」
靠在萧栾的贵妃羞涩间悄悄瞥过来的目光仿佛写满了挑衅。
萧栾看到我来,目光只是冰冷的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继续满目深情地看着怀里的贵妃,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丝,调笑道:「卿卿饱读诗书,难得这心愿许起来,竟带了点俗气。」
「呵呵呵,」贵妃黄鹂般好听的笑声在我耳边显得那么刺耳:「臣妾也觉得好俗气,到底是读书少,呵呵呵……」
有着第一才女名号的贵妃当然写不出这样通俗的话来,这样的俗气话语,只能出自我之口。可是读书少怪我吗?在大周的时候,我连上皇家学堂的资格都没有,认的字都是宫里的老嬷嬷教的。
虽然我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是我知道此刻的我,脸上怕是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时至今日,我成了大祁的皇后,也要受到幼时一般的羞辱?
为什么这次羞辱我的是萧栾?
我突然感觉,幼时二公主给我的难堪,于此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又有什么比被心爱的人伤害更痛的呢?
我气急,再也忍不了刚想要上前给贵妃点教训,却突然感到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一个没忍住干呕了一声,察觉到萧栾厌弃的眼神又一次投来,我竟然有些胆怯,就像做了错事一样转身逃跑。
尤为狼狈,也尤为心痛。
萧栾,也许我并不应该对你有所期待。
8
我觉得无论如何,我都得给贵妃一点教训。为了我作为皇后的威严也好,为了我破碎的心情也罢。
但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动手,贵妃就先动手了。
「皇后娘娘,嫔妾只不过是偶然看到你放的河灯,随意说笑了几句罢了,您何必残害臣妾的性命?」
看着躺在萧栾怀里,面色惨白仿佛奄奄一息的贵妃,我着实一头雾水。
「贵妃,你在胡说什么?」
面对我的质问,萧栾立刻怒斥道:「你还好意思问!朕真没想到,你竟是这般毒妇,竟然敢在贵妃的汤饮里下毒!」
萧栾没有任何询问,并且看样子也没打算给我辩解的机会,就立刻将残害妃嫔的罪名扣在我头上。
看到眼前这番情景,我忍不住冷笑:「看来我还真是天赋异禀,这种背后使绊子的手段无师自通,要知道,在大周的时候我哪经历过这些,当时想要为难我的,从来都是明着来,想必陛下也十分了解吧,毕竟陛下在大周的时候……」
「住口!」萧栾好像更加动怒了:「你在大周是什么样子,没有人会感兴趣!」
萧栾顿了顿,用带着些威胁的语气继续说道:「朕在大周时的处境,也没有人感兴趣!」
其实,我是故意刺激他的。
我早就发现,萧栾在逃避回忆在大周时屈辱的三年,认识到这一点后,我就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起过,这次提起,不过是心痛,想气他罢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我被罚去隆安寺为贵妃祈福。
堂堂皇后为贵妃祈福,也算是头一遭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能找个地方静静。还有,在佛祖面前许愿,绝对不用担心被人嘲笑。
我本想先老老实实的在隆安寺呆一段时间,权当是修身养性,但是却不曾想得到了皇上遇刺的消息。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么慌,我要回宫,我要立刻见到萧栾!
「娘娘,皇上有令,未经允许娘娘不得离开。」
我怒极,抬起手给了守门的侍卫一耳光。
「放肆!你没听说皇上遇刺了吗?你若是再敢阻挡本宫,本宫就杀了你!」
那侍卫也是个倔得,听我这么说,依然纹丝不动。
我直接抽出了他的佩剑,然后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让开!」
我以命相抵,侍卫终于松了口。
此时的我一心只想回宫见到萧栾,只身骑上一匹快马便启程。侍卫们自然放心不下,紧跟其后。
却不曾想在万隆岭处,遇上一伙匪徒。
「不过是要钱而已,别惹事耽误行程。」
我一边说着一边拆下了我身上所有的首饰,拿出了身上多有的银两。
虽然是来祈福的,并没有佩戴太多,但是毕竟是皇后,每一个都价值连城,想必匪徒也不会太贪婪。
但是没想到,这伙匪徒并不像是本着钱财来的。
「做的干净一些,否则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糟了!
我心道不好,身后的两个侍卫也迅速挡在我的身前拼死抵抗。可惜这两人难敌四手,我们被节节逼退,厮杀中直到我的马受惊,前蹄一震,将我摔落山崖。
坠落的那一瞬间,我这短暂的一生似走马灯一样晃过,眼前的最后一幕,竟是停留在了初见萧栾的场景。
如今想想,与萧栾之间好像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也不曾相爱到痛彻心扉,最后所有的期待都落于尘埃,说不清值不值得,只叹缘浅。
罢了。
9
本来坠落的那一瞬间,我已觉自己必死,可能是上天可怜我,我竟然晕倒在树枝上,捡回了一条命。
而且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一切都发生了巨变。
贵妃被查出是端王细作,已经被收押到大牢。
萧栾看到浑身是伤的我,终于对我怜惜了起来,我也终于体会到了期盼已久的笑意温柔。
这些巨变完全可以掩盖我此刻浑身的疼痛,但是萧栾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宛如晴天霹雳,让我瞬间从天上坠落无底深渊。
「阿若,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
我有身孕了?
我的孩子没了?
反应过来这一切的时候,再面对萧栾,我有些怨他。
如果当初萧栾信我,我又怎会被苏柔诬陷送到隆安寺,又怎会坠入山崖,又怎会失掉这个孩子?
「萧栾,其实你也没有相信过,贵妃汤食里是我下的毒对不对?」
面对我的质问,萧栾的眼神有些闪躲。
「阿若,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其实……」
「陛下,我累了,想休息。」
我打断萧栾的话,然后准身侧躺,背对着不再看他。
我想静静。
第二日,有人来传话,说是大牢里的贵妃正在寻死觅活地说要见我。
正巧,即使她不想见我,我也会去见她。
昨日我想了一夜,总觉得坠崖前遇到的那伙山匪来的蹊跷。而在大祁,最想让我死的,除了觊觎后位的苏柔还会有谁?
大牢里,苏柔褪去了华服,披头散发,脸上也布满了污尘,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光辉。但是即便如此,她那玲珑的五官含情的双眼也能看出是一位绝世美人。
「那伙想要害死我的山匪是你派去的?」
「没错!」
苏柔回答得十分干脆,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
这就让我有些不懂了:「你既然想要除掉我夺取后位,又为何背叛萧栾,私通端王余孽?」
苏柔的面目突然狰狞了起来:「我与端王从小青梅竹马两心相知,是萧栾害得端王惨死,又将我强取豪夺,我怎么可能安心待在他身边?」
接着,苏柔又得意一笑:「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萧栾竟然这么在乎我。」
「你知道吗?我本来有个重要的情报迟迟找不到机会传出去,于是我便想到利用你,只要你遇了难,萧栾定会有个顾及不到我的间隙可以利用,但是却没想到,萧栾前些日子才遭遇了刺客,又在听说你遇险后,断定这批刺客针对的是皇宫众人,竟然没有先顾及你,而是连忙到我这里来看我有没有事。」
「你说,我这因为萧栾的关心而暴露,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女人最懂女人,最懂如何诛心。
但是让我自己都感到惊异的是,此刻的我听到这些,竟然平静得出奇。
那个没有机会出世的孩子,好像带走了我对萧栾所有的期望。
心灰意冷时,情爱才是最不值钱的。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不会太难过。
苏柔看到我的样子,顿时气急:「秦阿若,皇上在你遇难的时候,选择来看我,你就真的不在乎吗?」
我冷笑一声,摸了摸头顶的发冠:「这世上除了这东西,还有什么值得我去在乎?皇上即便是偏爱你又如何,你不会真以为还有机会翻身吧?」
苏柔冷哼一声:「笑话,你不会真以为你这个皇后的位置能坐得安稳吧?一个不再会有子嗣的皇后,可是一点后盾都没有的!」
苏柔的话让我当场愣在那里:「你说什么?」
10
我跑去萧栾,当时他正与几位大臣议事,我推开企图阻拦我的太监,放肆地赶走几位大臣,质问道:
「我们将来真的还会有孩子吗?」
萧栾看出事情已经瞒不住了:「那日,太医说你滑胎又伤了身子,以后再难有孕,但是朕答应你,即便是没有子嗣,朕的皇后也只能是你。」
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多么让人愉快的承诺啊。
萧栾给了一个这样的承诺,换做谁,谁又会不开心呢?
我笑了好久,直到笑出眼泪来,然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一声一声地谢恩。
皇恩浩荡,谢主隆恩!
萧栾显然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连忙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抱在怀里。
「阿若,你别这样,苏柔行刑定在了三日之后,丞相府抄家,苏家上下连坐,斩首示众。」
「贵妃啊,你舍得?」我问道。
「阿若,你相信我,起初朕宠她,不过是把她当成了赢家的奖励,认为她是朕成功的标志,直到朕知道她心里一直都是皇兄,两人的情愫一直都没变,朕才知道朕错了。」
「那我呢?」
我抬起头,看着萧栾精致的下颌线,突然觉得他明明离我那么近,却又好像相距甚远。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阿若,不要再想起他,朕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面对我的问题,萧栾又一次顾左右而言其他。
既然萧栾不想回答,就让我来替他回答吧。
「在你的心里,苏柔是你胜利的标志,而我却是一个见过你最狼狈样子的见证者,对不对?」
是的,曾经我以为我遇上了同类,可以相互依靠,抱团取暖。
却不曾想,原来在萧栾的心里,我一直只是一个见过他最狼狈样子的见证者。
就像父皇一样,将我视作他醉酒后犯下错误的证明。
原来我在最亲近在乎的人面前,一直都是多余的。
萧栾猛地把我抱得更紧:「阿若,我是真的在乎你的,直到看到你浑身是伤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才真正的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阿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能看得出来,萧栾为了弥补我,真的拿出了十成十的诚意。
但是我却好像有些恃宠而骄。
一年后,世人皆说当今的皇上虽然暴戾,却是个情种,娶了个冰块儿似的皇后,怎么捂都捂不热,真是一物降一物。
但却没人提我的无私大度:「皇上,臣妾伤了身子,不能生养,怎敢贪恋浪费雨露,还请皇上移驾别处,为皇家开枝散叶着想。」
「你还是在怨朕。」
「无怨无恨。」
我也没想到,面对我的冷漠萧栾能迁就这么久。
一个性子并不温和的帝王,昨天刚被我从寝宫赶了出去,今天傍晚又兴匆匆地跑来找我,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阿若,我们去御园游湖好不好?穿上红衣服,朕回来再为你绘制一幅丹青。」
「臣妾不喜欢红色,一见红色想起曾经斗篷破裂的口子,就像心被撕碎了一样。」
萧栾顿住,仍然硬撑了一抹笑意:「马上就到你的生辰了,朕决定将这次的千秋宴办的盛大一些,还请来了皇后在大周的亲眷。」
我冷冷地看着萧栾,并不领情:「皇上请大皇子和二公主来,是想显示我多受宠,还是显示你现在有多么高高在上?贵不可言?」
11
萧栾再一次被我怼的没话说,看得出他强忍着怒意,但是脸上更多的还是愧疚与不知所措。
真是……没劲。
话虽这么说,但是对于我来说,在自幼欺负我,多年不见的二公主面前扬眉吐气的感觉,好像也不错。
这一次,二公主亲眼见证了我母仪天下,众人跪舔的样子,眼神中的不服终于变成了隐隐的羡慕,也终于在我面前露出了谄媚的笑容。我感觉我有点可以理解萧栾心态了。
当然,千秋宴上还有更让我感兴趣的。
亲王的小世子真可爱,粉嘟嘟的小脸,看到我就笑,笑得人心痒痒。
我忍不住地抱在皇子,亲昵了好久。
萧栾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回到寝宫后,萧栾突然说道:「若是你喜欢那孩子,朕可以下旨过继,成为朕的嫡子,将来继承大统。」
这简直荒唐!皇上正值壮年,怎么可能过继亲王的孩子,若真如此,我岂不更地成为前朝老古板们口中的祸国妲己。
见我不同意,萧栾又劝道:「没关系,将来也可以去母留子,朕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是咱们的孩子。」
我冷笑:「陛下何必自欺欺人呢?」
萧栾的耐心终于被我消耗殆尽,终于爆发了:
「秦阿若,你以为朕对你有那么一点愧疚,就不敢废了你?」
「愧疚,我觉得你是爱上我了。」
「你既然知道……」
「可我不爱你了。」
半年后,大周传来消息说我的父皇离世,我决定回家看望。
萧栾知道我与父皇根本没有父女之情,当然也知道,我说得看望意味着什么。因此他当然不允。
「阿若,朕只有你了,别走行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萧栾,只是用了些不了台面的招数。
撒泼哭闹、绝食、假装割腕自尽。
左右我一直都空有一副公主的名头,实际上只是一个从小没人管的野丫头。这才是真实的我。
在这看到我手臂上都是血的那一刻,萧栾知道我去意已决,终于松口了。
「让我给你画像吧,留个念想。」
「何必呢?皇上已经封笔了。」
虽然他自称封笔后,又给苏柔画过好多。
「皇上,也许我们尝试一下没有彼此的日子,会活得更舒服。」
在我启程三日后,皇后路上遇难,薨了的消息被昭告天下。
从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秦阿若,我要给自己谋个新去处。
当然此时的我不会像幼时那样异想天开劫富济贫当大侠,只是拿着足够花一辈子的银子,到江南小镇上开个小茶楼,请个说书先生,请个小角唱曲。
盈利不多,贵在自在。
三年后,大祁皇帝御驾亲征攻打大周的消息铺天盖地地传来,故人们兵戎相见你死我活,而我就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甚至更像一个阁楼上听戏的看客。
数月后,听闻两国两败俱伤,大周损失了最器重的皇子,为了获得邻国的支援,将最尊贵的二公主嫁给了邻国六十几岁的老可汗。
终于大祁寡不敌众,皇帝英勇阵亡,过继的亲王世子继位,两国皆受重创,终于决定各退一步,握手言和。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片轰轰烈烈的战火趋于平静。仅留下的痕迹不过是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
众人皆说先帝御驾亲征大周,实属多此一举。
但是只有我明白,战火滔天,埋葬的不仅是萧栾的尸骨,还有他心里的那根刺。
番外 萧栾
我本以为做一个逍遥王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没有利益权势的牵扯,自然兄友弟恭。没有野心的作祟,自然可以寄情于山水,专注于笔下丹青。
面对周遭的尔虞我诈,我连当个看客的心思都没有。
但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即便是想要远离是非,身上哪怕有一点点的价值,也会被榨取的一滴都不剩。
去别国当质子是什么日子,没人会不知道。
我的意愿,却没有人会在乎。
因为我没用。
那一刻我明白了,不争不强,就是没用。
我开始讨厌我自己。
尤其是在面对大周贵族们欺辱的时候,我心里的恨意远远没有讨厌自己来得多。
这样奇怪的心理让我甚至开始讨厌与我相似的人。
虽然这个人本应该是我的阳光,本应该被我奉为恩泽。
「萧栾,六妹妹送你的这个斗篷还真适合你,一个被吓得尿裤子的孬种,配上这鲜红的女儿家颜色,不是刚好合适吗?」
这是我来到大周后听到最刺耳的一句话,我将我心里多有的怒气倾泻在匕首上,用力将那个红色的头蓬划开一个大口子,棉絮纷飞之际,我看到阿若心疼的眼神。
同是天涯沦落人,最容易感同身受,但是此刻的我,心里更多的竟是排斥。
我和她不一样,也不想与她为伍。
但是,她夏天送来的冰块真的解暑,冬天的银丝碳真的御寒。
我在排斥她的同时,却也舍不得这些个实打实的恩惠,甚至刻意的保持着跟她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真是个混账。
我就这样混账了三年之久,许是心里还多少留着些良知,在得到回大祁的消息后,我提出了给阿若画一幅小像。
报答也好,告别也好,亦或是把它当做是一个仪式。
一个自我改变的仪式。
这次回去,我会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这大祁的皇子就是与众不同,一般的男儿哪个不喜欢舞刀弄枪,研习兵法?唯独是你,竟然喜欢这种描红画绿的,呵呵。」
报答也好,道别也好,告别过去的仪式也好,就这样轻易地被二公主的一句话击碎。
突然觉得,就此封笔,以及阿若眼里的失落,好像更加具有仪式感。
预示着我自己新生的仪式感。
回到大祁后,我努力地掩盖掉心态上的变化,在肮脏的角落里,偷偷地做着一切曾经不屑的事情。
我就像一个阴暗处的蚁穴,一点点侵蚀着根基,大厦倾颓的那一刻,我要告诉所有人,我已经不是曾经的萧栾。
不!
不对!
我要告诉所有人,我从来都不是曾经的萧栾!
曾经胜券在握的端王也从来不是天命所归。
皇位是我的,端王的女人也是我的。
苏柔,是胜利者的标志,也是本该属于我的标志!
与苏柔相对应的是曾经的阿若。
曾经在我心里,阿若是我失败的标志,是我没用的标志,这个标志再也不会出现了,再也不会有人将我们化为一类了。
每每想到这儿,我都好像是欣喜若狂,但是心里却好像缺了一块什么……
缺的这一块,大概就是预感吧。
怎么都成九五之尊了,还要应付这个劳什子的和亲呢。
想来大周选择阿若来和亲,也是有些讨好的成分在的,毕竟我们之前好像有着些恩情。
对此我没拒绝,却也有些高兴不起来。
我想抹掉那段耻辱岁月的一切痕迹,可是见证那段耻辱的人却又贴了上来。
三年未见,阿若好像圆润了一些,脸上又带着些荣光,看来大周的日子也不似之前那么被苛待。
她看到我时眼睛里依然有光,就好像当初给我披上红色斗篷那一刻一样。
也是她眼里的光,又让我想起了那日裤子上的水渍,以及周遭毫不掩饰地嘲笑。
我想逃避她眼里的光,就像逃避过去的自己一样。
哪怕是明知道会伤害到她。
重新放一次河灯就可以弥补曾经的痛楚吗?一样的事情重演一遍,就可以改变过去吗?
往事不可追,阿若是不齿的过去,苏柔才是该属于我的未来。
为了让阿若认清这一点,我好像着了某种心魔一般,任凭着苏柔耍些小心思,对阿若稍加折辱。
可是看着阿若伤心的跑远,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预感,我的报应要来了。
是的,我的报应真的来了。
即便是苏柔掩饰得很好,但是还是在不经意间露了马脚。
也许这个世界的规则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简单,原来苏柔并不只是一个标志,我一直都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占有她,她也一样没有将感情展示给我。
苏柔竟然忘不了端王,即便那个端王已经一败涂地。
真是可笑。
是一朵花,必然要呵护。但是若是一个刺,那么就必然要被拔除。
拔刺艰险,恐伤无辜,正好有个机会能让阿若远离短暂的纷争,何不顺势而为?
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我把苏柔这根刺想得太简单,这家伙竟然给我摆了一道。
得知阿若受伤滑胎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苏柔的背叛只是一道开胃菜,而阿若才是我真正的报应。
我原本以为阿若想要的互相救赎是幼稚,现在我才知道,真正幼稚的,是一直逃避的我。
阿若真的不会原谅我了。
任凭我好努力好努力地挽回。
也许此刻放手让阿若离开,才是真正地在弥补于她。
但是这些就够了吗?
当然不!
曾经欺负过阿若的都该死,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就让我们同归于尽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