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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山:将军要退婚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上元城的人都挤在柳府门口看笑话。有人说我活该,那季梁川原本就不待见我,是我仗着父亲的权势逼他定亲。也有人说他无情,老将军尸骨未寒,他就赶着来退亲。

我迎着烈烈寒风,走到他面前。季梁川提着尖枪坐在马上,俊朗的容颜一如往昔,只是神情异常冷漠。

我想起从前初见他时的模样。

那时的季梁川还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他出身寒微,原本没有资格位列朝堂。奈何我爹惜才,听说他武学极好,就特地派人去陇州把他带到上元城,放在麾下历练。

季梁川的确是可造之材,不过短短几年,他就靠着军功从小兵做到了昭武校尉。

那时,我常跟着哥哥偷跑到阿爹的练武场中玩耍,每回去都免不了看到季梁川打遍全场无敌手的潇洒场景。

大楚历来崇尚武艺,闺阁女儿都以嫁给武将为荣,我也不例外。更何况我爹久在沙场,他一定会为我选一名武将做夫婿。

我告诉爹爹,嫁给别人,还不如嫁给季梁川。爹爹颔首应允,甚是满意。

季梁川听说后,直接找到我,说不喜欢我。我说没关系,我柳寒烟喜欢的就一定要得到。

我记得那天他厌恶地瞪了我一眼,可是我才不在乎呢。我是谁啊?我是千尊万贵的高门嫡女,我爹是大楚的开国功臣,哥哥是怀化大将军,我哪一点配不上行伍出身的季梁川,凭什么要被拒绝?

于是,我天天去营中烦扰他。一会儿要他陪我出去玩儿,一会儿要他教我习武,再不就是在他看兵书的时候故意把墨泼到案前。

碍着我爹的面子,他每次虽然面有不悦,但也不会生气。于是我得寸进尺,故意成天给他制造小麻烦。

不仅如此,我还缠着爹爹给季梁川施压,以不让他上战场相要挟。我知道季梁川最大的抱负就是上阵杀敌,消除四方蛮夷,做一个像霍去病那样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在我的胡搅蛮缠下,季梁川终于托了媒人到柳府提亲。我躲在房中笑得像个小傻子,毕竟,我仰慕了他多年,平时只是端着大小姐的架子,不愿承认罢了。

当丫鬟采薇来请我去前厅时,我立马恢复了平日里骄傲的样子。再见季梁川,我的下巴就扬得很高了,脸上的神情仿佛在说「瞧,你不是说不喜欢我吗,现在还不是得乖乖上门提亲?」

爹娘知道我思嫁心切,就把婚期定在了冬至日。那天刚好是我的生辰,娘说给我行完及笄礼,就送我出阁。

虽然离冬至只有短短半年时间,可我每天还是掰着指头数日子,我希望可以早点儿嫁给季梁川,告诉他其实我喜欢了他很多年。

中秋前夕,父亲下朝回来,面色惨白,踉踉跄跄撞进府内,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边关传报,长卿降了。」

长卿是我的兄长。他十六岁开始就随父亲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他是大楚最年轻的将军。

一年前,西辽来犯,皇帝派哥哥领军出征。我们都以为他会跟以往一样,用不了多久就会凯旋而归。没想到这一去杳无音讯,就在所有人以为他战死沙场时,他却降了。

爹爹捶着胸口骂道:「长卿不战而降,成了西辽的走狗。我柳家世代忠良,怎么会出这样一个逆子?我要将他剔出族谱,摘姓除名,永远不许这个败类回来!」

「哥哥一向忠心,每次出征前都会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以前打仗时,千难万险都没有投降,怎么这次偏偏对西辽称臣?」

「或许是高官厚禄、香车美人的诱惑太大吧。听说,他现在已经是西辽的驸马了。」

我还想为哥哥争辩,阿爹警觉地看了看门外,抬手示意我噤声。不一会儿,掖庭令举着明黄圣旨进来了。

「大楚皇帝诏:罪臣柳长卿叛国投敌,论罪当诛九族。朕顾念老将军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特赦柳氏一族死罪。着褫夺兵权,降为员外郎。钦此。」

一生要强的阿爹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连连叩首谢恩。尽管我们都不相信,可是皇帝已经昭告天下,他说哥哥是罪人,那么哥哥就永远是大楚的罪人。

一时间,将军府前门庭若市。上到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小民,人人都骂我家出了卖国贼。阿爹强打着精神宽慰我们,说不必在意这些流言。

皇上说了,长卿是长卿,我们是我们,绝不会因为他而迁怒我们。往后,我们做小伏低,谦卑忍让,等这阵风头过去了,日子就会好过些。

朝堂上不断有人上书弹劾我爹,皇上一概没有理会,直到季梁川上了一封奏折。

他说柳长卿叛敌早有预谋,他不仅为西辽带去大楚的粮草和兵马,还暗中和爹爹联系,准备策反上元城里其他官员。其罪滔天,其心可诛。

皇上听后沉默不语,但脸上的神情已经站到了他那一边。这话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皇上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可是,季梁川说的,他不得不信。因为季梁川是我爹一手带出来的亲兵,我爹和他相处的时间比跟自己的儿子都长。

换句话说,我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季梁川都是直接见证人。所以,皇上才会深信不疑。季梁川的话一出,满朝哗然。阿爹气得当场吐血,随后一头撞死在金柱上。

皇上说老将军以死明志,想必没有通敌。阿爹用生命换回了我们苟活的机会,否则,按照季梁川的提议,我们统统要被诛杀,是阿爹的死让皇上饶恕了我们。

 

婚期一天天逼近,我常坐在廊檐下等季梁川。我想,他会给我一个解释吧。躲了我这么久,眼看着就到冬至了,还能躲到哪儿去?

我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季梁川。他白马银枪,带着一群人冲到将军府,说要搜我爹通敌卖国的证据。

我挡在前面,愤懑问道:「皇上不是已经说了我爹没有通敌吗?怎地还要抄家?」

「老将军已死,但将军府还在,或许能搜出点什么东西来。」

「季梁川,你和我爹爹一起在军中呆了那么多年,他是什么人,难道你不清楚吗?」

季梁川轻蔑笑道:「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我怎么会清楚别人怎么想?」

「是啊,人心难测。不然,我怎么到现在才发现你是个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季梁川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没有翻出阿爹通敌卖国的证据,倒是翻出了他之前给我下的聘书。

见我一身重孝,他微微蹙眉,往后退了几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嫌弃,厉声说了一句晦气,然后把聘书丢到我的脚下。

「都说若要俏,一身孝。你现在的样子的确比平时好看多了。可惜,再娇艳的外表也美化不了你跋扈的大小姐性子。哦,不对,我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将军府的小姐了,我应该叫你叛贼之女。」

我呆呆站在原地,感觉寒气从脚下刺到心里。这段时间以来,类似的话我听了无数回,早已麻木。然而,从季梁川嘴里说出来,我还是觉得格外心痛,毕竟我爱了他多年。

我捡起聘书,笑得有些苦涩。这原本是我死缠烂打得来的,现在他用这样的方式还给我,也是我活该。

我郑重说道:「季梁川,从前是我撒娇逞强,对你死缠烂打。我以为你也喜欢我,我以为我在你心里会有些特殊位置。

如今,我家败落了,你落井下石,还上书君王,逼死我爹,是我看错了人。过去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柳寒烟给你磕头认错。现在柳家只剩下孤寡老弱,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赶尽杀绝。」

说罢,我往后退一步,跪在地上,重重地给他磕了一个头。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叹息、嘲笑、幸灾乐祸,不尽相同。

我把聘书撕得粉粉碎,往季梁川跟前一扬,算是同意他的退婚。

季梁川,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你我再无瓜葛。

 

刚踏进后院,采薇哭着跑出来,说我娘听到退婚的消息,又气又急,当时就去了。我胸口一阵巨痛,赶着去送阿娘最后一程。刚抬脚就感到眼前一黑,整个人昏死过去。

再醒来,是采薇急得变了样的脸。

「小姐,你睡了两天。吴管家那个卑鄙小人带着其他下人哄抢财物逃跑了。」

我起身环视四周,果然空空如也。人走茶凉,哥哥降了,爹娘不在了,季梁川也不要我了,我现在是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这起子奴才怎么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

「跑吧,墙倒众人推。这些年柳家荣宠满门,不知惹得多少人眼红。现在家破了,人人都恨不得来踩一脚。今日他们不抢,明日也会有其他豪取强抢。」

我解下贴身玉佩递给采薇。「采薇,你也看到了,柳府现在家徒四壁,我也用不起丫鬟了,这块玉佩还值点儿钱,你带去另谋生路吧。」

「小姐,我五岁到柳家,老爷夫人从来没有苛责过我,小姐你更是把我当亲人一样,我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呢?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没有钱,我就去讨饭,讨回来咱们一人一口。」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采薇嚎啕大哭。天亮以后,我们带着玉佩走遍上元城的当铺,想换一副棺材钱,将阿娘下葬,可所有的当铺都说不收卖国贼的东西。我又去找阿爹生前的同僚,低声下气,说借也好,卖身做丫鬟也好,都没有筹到半文钱。

傍晚,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发现娘亲的尸体被人扔到了府门外,几个泼皮拿借据在门口耀武扬威。

「嚯,柳小姐,你来得正好。你父亲曾经欠我一笔钱,现在人死了,我这账不能黄,干脆收了你家的宅子抵债吧。」

「我柳府深受皇恩,御赐的金银财宝用不完,我爹怎么可能找你借钱?」

「嘿嘿,凡事都有例外嘛。令尊大人在外济贫怜弱,出手大方,一时间借来转手他人,也是常有的事。再说,这白纸黑字写着他的名字呢,你可不能抵赖。」

采薇冲上去骂道:「你们简直是强盗,伪造借据,强占私宅,我要去告你们。」

「啪」——,泼皮狠狠打了采薇一个耳光。

「告去!信不信你一去就被关起来?再纠缠,老子还能让你被砍头呢。这宅子现在就是我的,赶紧滚!」

采薇还想理论,我偷偷拉住她。这泼皮如此嚣张,背后肯定有权贵撑腰。我们现在势单力薄,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他们。

风雪越来越大,几条野狗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围在娘亲身边。只等我们一走,就去分食尸体。

我头皮一阵阵发麻,阿娘体面了一辈子,绝对不能让她这样凄惨升天。我慢慢朝章台走去,准备自卖自身,换点钱给阿娘下葬。

章台是上元城勾栏瓦肆聚集之地,也是男人们把酒买笑的欢愉场所。我想,当铺那些正经地方看不上我,章台总有我的容身之地吧。

「小姐,你真的想好了吗?去了章台就等于入了贱籍,往后再想嫁人可就难了。」

「我哪还有以后呀?反正被退过婚的女人也没办法再嫁了,入贱籍就入贱籍吧。」

我走进章台最大的青楼,老鸨看到我泪眼婆娑的样子,顿时就明白了。

「姑娘敢是走上绝路了?」

「为家母求副棺材钱。」

「姑娘姿色清丽,身段妖娆。我出一百两纹银,三日之后开始接客。」

「在下只卖艺。」

「我飞花阁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不缺你一个艺妓!」老鸨端起茶碗,示意小厮哄我走。

「且慢。我既然敢进章台,必有几分绝技傍身。尊家不妨听一听,若不满意,再赶我也不迟。」

老鸨嗤笑道:「你们这样的世家小姐,个个都是养在深闺,只知玩乐戏耍,能有什么绝技?」

「容我借墙上琵琶一用。」

「自便。」

我拿起琵琶,戴上面纱,走到飞花阁的大厅中央,准备弹奏。这里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在忙着花天酒地,没有人理会我。老鸨满脸不屑地站在一旁,等着看笑话。

她不知道,我的琵琶师承西域名师康昆仑。我阿爹年轻时因缘际会救过他一命,为了报恩,他把毕生所学全部传给了我。

只是,阿娘说乐器乐曲都是伺候人的东西,在外弹奏有辱门楣。因此,只允许我在深闺自娱自乐,没有在外人面前弹过。

因着酷爱琵琶,又感念恩师,这么多年我每日都会练习,一刻不曾荒废。我转轴调音,手指开始在弦上飞舞。

阁内所有的嘈杂声很快消去,作乐的人们都停下来静静倾听。我斜抱琵琶,轻拢慢捻,手指上下翻飞,听众的呼吸也跟着乐曲忽急忽缓。

我想起最后一次和师傅见面时,他夸我的乐声如昆山玉碎,香兰泣露,日后成就绝不在他之下。

果然,一曲终了,在场的人迟迟没有回过神,仿佛融进了琵琶声中。老鸨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把我拉到一旁,当场给了三百两银票,还派了十来个小厮帮我安葬娘亲。

我在阿娘坟前三跪九叩,请她原谅我忤逆不孝。她这一生把清白体面看成头等大事,她的女儿却入了章台。

「阿娘,对不起。等我攒够银两,找准时机,去西辽找到哥哥,当面问清所有事由后,再亲自去九泉之下跟您请罪。」

坊传,大楚永徽三十一年,原开国将军之女柳寒烟卖身葬母,堕入娼门,花名忘忧。

 

自从我挂牌弹曲,飞花阁的客人一夜之间多了好几倍。上元城的贵族子弟闻风而来,不过他们不是为了听曲,而是为了羞辱我。毕竟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曾经去我家提亲,被我赶了出来。

曾经看不上他们的将门嫡女,现在沦落风尘,只消花点儿银子就可以随意品头论足,吆五喝六。这是一件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啊。

老鸨媚姨兴冲冲跑来告诉我,有几位客人指名要我去弹琴唱曲儿,而且刚出手就是二百两赏钱。

我抱着琵琶往雅间走去,媚姨拉着我,面露难色。

「忘忧,你要小心些。那几位公子都是顶难缠的纨绔子弟,他们从前来这儿只是喝酒狎妓,今天怕是没安好心。但是,我得罪不起他们……」

「无妨。勾栏瓦肆本就是三教九流汇集所,什么样的人都会遇到,我会小心应对的。」

大小姐也好,琵琶女也罢,都是一个虚无的身份而已。我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攒钱,然后静候时机,去西辽找哥哥。

雅间里坐的果然都是熟面孔。王中丞、谢骑尉、李议事……个个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我暗暗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应付他们。

行了一礼之后,我抱起琵琶准备弹奏。王中丞斥道:「慢着。这贱人好没规矩,话都不交待一句吗?爷几个的赏钱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不知几位公子想听在下交待什么?」

「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飞花阁忘忧。」

「砰——」一只茶杯摔到脚下,王中丞的声音愈发大了。

「飞花阁?飞花阁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女也有爹娘吧?合着你连自个儿爹娘是谁都不知道,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他三句话不离娼妓,话里话外都故意引我说出柳府和父母名讳,好变本加厉地辱骂我。我知道,这是为了报以前他讨好巴结我,反被我奚落驱逐的仇。

那会儿,我和季梁川还没有定亲,王中丞仗着他父亲与我父亲交好,三天两头地往我家跑,想让我嫁给他,为这事,我没少骂他。

现在想来,当年他去烦我,跟我烦季梁川有什么区别呢?以前我总是自以为与众不同,实际上和那些讨厌的人没什么两样。

「公子息怒。进了章台就跟过去斩断了所有联系。父母、家世都无意义了。

实不相瞒,在下过去也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因遭变故才落入风尘,前尘往事提起来反倒污了几位爷的耳朵。」

李议事的脸上浮出肮脏的笑容,对我挤眼道:「清白人家?怎么才算是清白人家呀?你得把裤子脱了,让爷几个鉴定鉴定,才知道你清不清白。啊?哈哈哈哈——」

我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这样的话无异于把我当众凌迟。我别过头去暗暗抹了一把眼泪,站立得愈发恭谨。再过分也得忍者,我现在不能得罪他们。媚姨说了,这几个人虽然官职不高,但他们背后是当朝宰相秦怀。

秦怀和我爹是朝堂上的死对头,虽然他们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但是常常因为政见不合而吵得不可开交。

我爹死了之后,朝廷上就是秦怀一家独大了。他的长女刚刚被封为皇后,权势愈发滔天。

上元城里人人都争先恐后地巴结他们,就连秦家的狗也比旁人高贵几分。

这些人从前跟我爹交好,现在又投奔了秦怀。看来,他们今天来羞辱我,不单单是因为我从前奚落过他们。

我躬身道:「在下是妓,不是娼。公子们若要玩乐,可移步一楼找娼女。」

话音未落,我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作死的贱蹄子,竟敢轰我们走。你是妓又如何?老子现在就把你变成娼。」王中丞说罢就要上来剥我的衣服。

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谢骑尉拿着酒杯闷闷说道:「好了,这样的生坯子,玩起来也无趣。还是让这儿的头牌红蕊姑娘来伺候吧。至于你嘛,给各位爷弹个琴,唱个曲儿,小心伺候着!」

「是。」我小心翼翼地答应着,然后挤出笑容开始调音唱曲。这时,红蕊带着几个姑娘来了,她们纷纷钻到男人们的怀里,调笑撒娇,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我提心吊胆地弹完几首曲子后,被媚姨以笨手笨脚,要拉出去好好调教为由给带出来了。当然,她并没有怪我,还让厨娘送了小粥小菜,叮嘱我回房休息。

晚上,采薇拿鸡蛋给我揉被打肿的脸颊,心疼得直哭:「这才刚来就被打成这样,往后可怎么办呀?」

我笑道:「往后就习惯了。」

「小姐你居然还有心思说笑?」

「不笑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

刚敷了两个来回,媚姨又来了。

「忘忧,雅间来了一贵客,指名要你去伺候呢。」

「我这脸还肿着呢。」

「肿了也得去呀。这客人来头更大,咱们万万不能得罪。」

「这回又是谁?」

「皇上昨儿个亲封的中郎将——季梁川。」

采薇立马跪在地上给媚姨磕头:「您老行行好,给挡了吧。我家小姐跟这位客人有很深的过节,今天要是走出这房门,只怕再也回不来了。」

「这事儿我知道,可我也没法子呀。开门做生意,过的也是仰人鼻息的日子,哪一个权贵都得罪不起啊。

季梁川刚升了官,同僚就拉着他到这儿来庆贺,摆明了是要羞辱你给他出气,这我也明白。

可那季梁川现在跟秦相交好,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秦相,得罪了秦相,我这小命可就保不住了。」

「媚姨,你别说了,我去就是。来的都是客,在我眼里,他跟别人没什么两样。」

我打开妆奁,重新梳妆。把脂粉一层一层地往脸上涂,无奈脸肿得太厉害,多少脂粉也遮不住。

算了,肿就肿吧,反正他也不是为了看姿色来的,说不定等下还会再挨一巴掌,遮了也白遮。

数日不见,季梁川更清冷了。即便是屋子里坐满了人,我进去后第一眼看见的还是他。恰巧他刚好抬头,四目相对,他眼里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后很快恢复如常。

屋子里一阵骚动,有人嚷嚷着要我给中郎将行跪拜大礼。我赶忙走到季梁川面前,刚一屈膝,就被他一脚踢开了。

「滚,我嫌脏。」

媚姨借着敬酒给我解围。「各位爷,这是飞花阁新来的乐妓,笨手笨脚的,原不打算要她。只是她的琵琶弹得精彩绝伦,小曲儿也唱得不错,这才留下她。

阿猫阿狗一样的人,不值得爷动怒的。」说完对我使眼色,「忘忧,还不赶紧地把看家本领使出来,给贵客们弹琴唱曲儿,解解闷儿。」

「 是。」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抚琵琶而唱:

奴本深闺女,怀春待嫁人。

平地波澜起,雨打浮萍开。

绿窗人渐远,红颜委风尘

恨深深,腹内吞,花开花落自有春。

 

妾作失意曲,君为得意臣。

白发秋风早,不敢看来人。

人心不可测,何必苦伤神?

笑盈盈,泪满襟,知君识君怕问君。

……

不知道是我的琵琶动听,还是歌声动人,屋子里的人全都放下了酒杯,屏气凝神,不过他们看的不是我,而是季梁川。

他剑眉深锁,久久没有说话。同行的人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季将军,这妓子唱得如何?」

「诸位以为如何?」

「乐曲哀而不伤,有点儿意思。」

角落里有人问道:「咦,王中丞最喜欢听这种曲了,怎么没有来呢?」

「甭提了,他白天来飞花阁喝了几杯酒,回家的时候从马上摔下去,把腿给摔断了,怕是有一段时间来不了喽。」

「嘿嘿,这倒霉蛋。」

季梁川咳了一声,其他人很快停止了说笑。

他嫌弃地瞟了我一眼,淡淡道:「唱的什么东西?爷们儿寻欢作乐,拿银子买开心。谁叫你唱些无情、失意的词?若不给大伙赔罪,仔细你的小命!」

媚姨立即取来酒杯,让我给在座的客人每人敬一杯酒,算作赔罪。

我有些迟疑,我那点儿酒量最多能撑两杯。这屋里的客人,光有头有脸的就有十来个。

可眼下这个场景,不喝也不行。既然季梁川有意为难,那么,即使我躲过了喝酒,也会有别的绊子给我。

强打着精神敬了一圈,到季梁川跟前时,我已经有些迷糊了,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一个趔趄,连人带酒壶一起扑到了他怀里。

「混账!」是季梁川在骂我。

「对不起。」

一旁的谢骑尉斥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弄脏了将军的华服,还把他的玉佩扯到地上摔碎了,你就是故意的。」

「请将军宽宥,允许我照价赔偿。」

「赔?这是将军祖传的独山玉,有市无价,只怕把你们飞花阁所有的娼和妓都卖掉也赔不起。」

我听这架势估计是要借机整死我了。我看着季梁川清瘦的脸庞,愈发心痛。我爱了他多年,他却一心想置我于死地。

 

我万念俱灰。假意靠上前行礼,然后迅速拔下头上的银簪,狠狠向他的脖子刺去。

阿爹生前说过,他把季梁川一手栽培出来,就是为防止自己死后,敌国趁虚而入。他还嘱咐我,世上没有永远亲近的关系,倘若有一天,他和季梁川有了嫌隙,让我千万以大局为重,不要记恨他。

所以,季梁川逼死我爹时、退婚时,我都没有想过和他同归于尽。可是,我一步步忍让,做了贱如蝼蚁的章台女,他却还要我死。

阿爹,对不起,我只能再当一次忤逆女了。

很快,我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季梁川的武功。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刺他,一个侧身躲开了。

我的手腕被他抓住,银簪也随之落地,季梁川伸出脚尖随意一碾,簪子便断成了两截。

「就凭你?下辈子吧。」

谢骑尉怒道:「你刺杀朝廷大将,该当何罪?!」

我懒得跟他啰嗦。是我无能,落在他手里,只怕死得更惨。我一头撞向墙壁,准备自我了结。

没想到季梁川始终比我快一步,他飞身挡在我前面,声音带了几分怒气:「想死?没这么容易。你柳家对我步步紧逼,甚至以军功要挟,强迫我与你定亲。现在,我要你生不如死。」

谢骑尉咬牙道:「让他去将军府,为奴为婢,做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儿,慢慢折磨死她。」

周围有人反对:「她对将军动了杀心,带去府上,岂不是有更多机会刺杀将军?」

季梁川突然大笑起来:「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算有机会,她也得有那个本事。就按谢骑尉说的办,省得旁人以为我季梁川怕一个女人。带到府上,我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这么办!」

采薇哭着从外面跑进来喊道:「我替小姐去。」

「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她的婢女。」

季梁川转身说道:「谢骑尉,你门路广。劳你随便找个人伢子,把这个婢女卖了吧。」

「季梁川,你……」

悲愤和醉意同时袭来,我没能和采薇作最后的告别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嘈杂的人声渐渐远去,耳边只剩马儿嘶鸣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

半梦半醒中,我似乎看到了季梁川。他还是从前的模样,少言寡语,稳重宽厚。

我赖在他身边嬉笑玩闹,他被我闹不过了就会轻轻敲一下我的脑袋,佯装发怒: 「别闹了好不好?我这儿看兵书呢。」

梦里也是这样漫天飞雪的冬天,廊檐下的冰溜垂得有两尺多长,素来怕冷的我偎在他怀里不愿意动弹,见我来了葵水腹痛难忍,他还拿着汤婆子给我暖肚子。

梦里的季梁川可真温柔呀,他贴着我的额头,柔声说道:「烟儿,再忍耐一些时日,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抬手抚摸熟悉的脸庞,含泪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死我爹?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

我没有等到回答,只摸到了季梁川脸上滚烫的泪水。

「咚——咚!咚!咚!」远处传来更鼓声,四更天了。

我陡然从梦中惊醒。

「采薇,采薇——」喊了几句之后才想起来,采薇被季梁川打发人伢子给卖掉了。

一个人影拢着烛火从窗外慢慢移到门前,轻声喊了一句「姑娘」,是个老妪的声音。

我打开房门,只见来人一身云纹曳地裙,外罩栗色琵琶襟大袄,从衣着上猜度不出她的身份。见我疑惑,她便自报家门:「我是这院里的掌事老妈子。本姓柳,姑娘可唤我柳妈妈。」

「柳妈妈,敢问这里可是季梁川的府邸?」

「正是。」

「劳您老人家告诉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给他为奴为婢,做不到。他若留我在这里,我还是会伺机杀他。」

「姑娘说笑了,季将军神勇过人,乃大楚第一武士。你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杀不了他,我就自杀。」

季梁川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对我怒道:「你敢自杀,我马上派人把采薇千刀万剐。」

「你这个卑鄙小人。」

「给我好好活着,听见没有?」

柳妈妈早已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我和季梁川。我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往他脸上打了一巴掌,手臂震得半天回不过弯来。

季梁川站在那里,生生受了这一耳光。看着他脸上泛起一道道指印,我气极而笑。

「季梁川,别以为你收走了我身边所有尖锐的物品,我就拿你没办法。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我等着。」

季梁川冷冷甩下三个字就走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转身的时候,嘴角微扬,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阵冷风吹来,我打了个喷嚏。柳妈妈端着一盆热水回来了。

「姑娘快用热水洗洗,驱驱身上的寒意。这葵水来的时候,是万万不能受寒的。」

葵水?我猛然转过身去,对着铜镜一瞧,白色团蝶烟雾千水裙果然染了一片殷红。可真是凑巧,刚才在梦里也是来了葵水,季梁川还抱着我给我暖肚子呢。

「季梁川不是说把我弄到府中折磨死我吗?柳妈妈你待我这么好,不怕惹得你家主子不高兴?」

「瞧姑娘说的,你我都是苦命人,又同姓柳,往上数个几十代人,说不定咱们是一家亲呢。」

「您怎么知道我姓柳?」

「柳老将军的掌上明珠,我怎么会不认识?说起来,你爹还是我的恩人呢。

有一年,我从陇州到上元探亲,路上不慎丢失了银两,又发了喘疾,路人纷纷逃避,唯恐我老太婆讹他们。是柳老将军派人把我送到郎中家里,出钱医治,还送了盘缠。

这份恩德,老太婆至死不能忘啊。现在,他的闺女落了难,凑巧到了我身边,这是老天爷在给我报恩的机会呢。」

这样的事,父亲生前做过无数次。想不到他微不足道的善举,多年以后回报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果然,上善若水,泽被天下,总有一天会惠及自身。

柳妈妈说,季梁川这段时间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估计没有多少空闲专门跑来折磨我,往后我就跟她做些洒扫浆洗一类的活计。

当着季梁川和其他人的面,她就对我凶狠一点,表现出折磨我的样子,可私底下还是会护着我。

我想,老天爷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深意。既然来了,又遇到了柳妈妈,我且安心呆着,只要我在这府中多待一天,杀季梁川的机会便会多一分。

 

季梁川的确很忙,入府后我几乎都没怎么见过他。柳妈妈每天罚我到雪地里跪一个时辰。刚开始,还有些丫鬟小厮探头探脑地张望,偶尔一两个心善的偷偷走过来,宽慰我两句。

他们不知道,柳妈妈偷偷给我缝了很厚的护膝。她还说,等上元城里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季梁川府上过着不人不鬼的生活时,我就不用跪了。

一场好雪落下来,铺天盖地大如席簟,我跪在门前冻得瑟瑟发抖。柳妈妈看着四下无人,偷偷拿了件大氅,刚给我披上身,一个阴阳怪气地声音从角落里响起。

「哟,一个小丫鬟还要给她穿大氅,这罚跪怕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吧?」

我抬头一看,居然是柳府从前的管家吴兴。

他悠悠踱到我面前,笑得十分狡诈:「柳小姐,别来无恙啊。」

「好得很。」

「确实好,罚跪还有人给你送大氅,只怕季将军把你从飞花阁带出来,是为了保护你吧?你说要是秦相知道了这事,会怎么样?」

柳妈妈抢在我面前对吴兴说:「你从前也是柳府的人,如今还不是到了季府?你如此关心自己的旧主子,怕也是为了暗中保护她吧?」

「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的是你。老娘每天让她在雪地里跪一个小时,难道你眼睛瞎了不成?是,这大氅的确是拿给她的。因为我记得将军说过,不能让她死得太痛快,要留着慢慢折磨。

倘若今天她在雪地里冻死了,将军前些年受的那些气往谁身上撒去?我虽只是个老妈子,但一直谨记主子的话,倒是你这个两姓家奴,拿着季府的饷钱,天天把秦相挂在嘴边,我看是你想讨两头的好吧。」

「嘿,你这个死老太婆。」

吴兴作势打柳妈妈,柳妈妈也不怕他,梗着脖子骂道:「你敢!我在这里十多年了,连季将军都尊我一声老妈妈,你才来几天?你只管打,打死了扯上你陪葬,值。」

「哎哟喂,柳妈妈,我这不就做做样子吗?你可别见怪。」

「说话这么好听,刚刚上茅房一定擦过嘴了吧?」

「你……」

「你什么你?年轻人,肠子硬点儿不要紧,关键是别黑心烂肝啊。下辈子投胎时告诉你老娘,别再把你的脑子跟脐带一块儿剪了。」

「得得得,我不跟你说。季将军不是要折磨她吗?我来,我保证让她受尽痛楚,又不会即刻死掉。这回你要是拦着,那就是故意护短了。」

我偷偷给柳妈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管我。好不容易碰倒个好人,我实在不愿她为了我受牵连。

说话间吴兴端来一盆水,往我头上一淋,原本被雪打湿的头发瞬间结成了冰。我抹了一把脸,恨自己身上没有刀,不然一定捅死这个狗奴才。

「告诉你,吴兴。你今天最好打死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凡是害过我家的,我全部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头一个是季梁川,第二个就是你!」

「死鸭子嘴硬。你当自个儿还是千金大小姐呢?打你是看得起你。我现在可是季府的家丁,论级别,比你这个娼妓高多了。」说罢,照着我身上就是一脚。

我全身已经冻麻木了,挣扎半天也没能起来回吴兴一脚。见我无力反抗,他踢出了第三脚,第四脚……

柳妈妈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又怕吴兴看出端倪,不敢阻止。雪越下越大,整个院子里只听见吴兴打我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住手!」

不是季梁川。

我擦掉嘴角的血迹,对来人行礼:「见过三皇子。」

三皇子萧承安和季梁川一样,年少时曾承教于我父亲麾下。因为与我家过分亲密,哥哥叛敌后,他被皇上踢出了太子人选之列。

与季梁川不同的是,萧承安并没有怪过父亲,也没有迁怒于我,反倒因为替父亲说话被打发到边关巡察。

他急匆匆走过来把我从地上抱起,然后唤来自己的近卫:「给我狠狠打那个不长眼的狗奴才,打完把他摁在冷水缸里泡一顿,让他也尝尝寒冰刺骨的滋味。」

吴兴刚想求饶,萧承安对着他的嘴巴就是一脚,吴兴的门牙一下子少了三颗,说话也开始漏风:「三房子,是奴才不好,在这儿打贱婢,惊着您的大驾了。」

「小全子,给我狠狠掌他的嘴巴,掌到他不能说话为止。」

屋内碳火熊熊,温暖如春。萧承安让丫鬟给我换了干净衣服,端来姜汤。他自己则拿着帕子帮我绞头发。

「柳寒烟,你从前那股子蛮横劲儿哪儿去了?就这么干跪着让他打,怂不怂啊?但凡把以前欺负我跟老季的劲头拿出,那狗奴才都不敢这么嚣张。」

「你也说了是从前。从前,阿爹阿娘都在,季梁川是我爹最信任的人,你也是受宠的皇子,你们都护着我,我当然敢蛮横了。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萧承安突然放下帕子,转到我面前,认真说道:「寒烟,我不会变,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护着你。」

「不,你应该离我远一点,我不能再连累你了。其实你不应该这么快从边关回来,你就躲在那里,等皇上淡忘了你替我爹说情的事,或许就会考虑让你当太子了。」

「我不在乎。」

「连太子之位都不在乎,那你在乎什么?」

「我在乎你。」

「我们不可能的。你是皇子,再不受宠也是皇子。我是人人喊打的叛贼之妹;被退过婚,还入过章台,今生今世怕是没有资格谈感情之事了。你我云泥之别……」

「别说了,最烦这个,以前老季也总是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云泥之别又如何?我愿意!寒烟,跟我走吧,我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承安说到一半突然提高了音量,冲着我身后喊:「你瞪着我做什么?你自己的女人不好好珍惜,丢在雪地里任人欺负,我这才想带她走。倘若你还像从前那样疼爱她,我根本就不会表露自己的心迹。」

 

我转过身去,看见季梁川立在门口,怒眉睁目,像极了护食的雄狮。

见我抬眼,他立即恢复了素日的清冷模样。对萧承安淡淡道:「她现在是季府的人,谁也不能带走。」

「没这个道理!」

「你该回宫了。」

「不回。今儿个我就住这儿了,给我安排房间,要挨着寒烟的!」

「没这个道理。」

「季梁川,别以为你现在是父皇跟前的红人,我就不敢打你。告诉你,我忍很久了。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没有老将军能有你今天?他对你那么好,就差把心割给你了。可你呢?为了荣华富贵,投在秦相门下,一封奏折逼得老恩公在大殿自尽。

还有,你堂堂七尺男儿,为了寒烟当年逼你定亲这点恩怨,对她处处刁难。

我就不明白了,你的气量何时变得这么小,连这样一个弱女子都容不下。她就是有错,还能有非死不可的错?她究竟碍着你什么了?」

季梁川静静地听承安教训,面上神色不明。他不认同,也不辩解。承安越说越气愤,冲上去对着季梁川就是一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承安那点功夫哪是季梁川的对手啊,要是真打起来,他必定吃大亏。

一丝鲜血从季梁川嘴角渗出,他直直地立在那里,压根儿没有还手的意思。只问了一句:「你这次去边关,可有什么发现?」

「有。发现边关百姓都在骂你。」

季梁川垂下眸子,不再说话话。夕阳流到楼头,光晕从窗棂上透进来,把季梁川的身影拉长,衬出他眉宇间淡淡的失落。

承安赖在府中住了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反正宫里还不知道他从边关回来的事情,能跟我多呆一会儿就多呆一会儿,省得我被人欺负。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有内侍传命让他回去。承安一脚踢在季梁川的屁股上。

「老季啊老季,你可真豁得出去。昨晚风雪那么大,你还赶着去告密,怎么不冻死你?」

「我昨晚一直和你在一起,何曾出去过?」

昨天晚上,承安非要在我旁边的下等房住,季梁川没有办法,给他按照主卧的规格重新归置了一番,还以「保护」皇子为由,同他一起住了一个晚上。

反正房间里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晚上都没消停过,估计承安同他打了一个晚上。

我们面面相觑,看来告密者另有其人。

季梁川苦笑道:「我这府中,看似风平浪静,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时候不得不违心哪。」

「少给自己找说辞。秦怀跟老将军历来是死对头,你污蔑柳家跟那姓秦的少不了干系吧?你做他的走狗也是违心?你要是不去秦府,还能有人拿刀逼着你去?」

季梁川刚想开口,门外似乎有声响。他拍着桌子嚷道:「那又怎么样?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秦相才是百官之首,跟着他才有荣华富贵,我季梁川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我打你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承安冲上去对着季梁川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桌上的早膳被掀翻,碗碟碎了一地。我趁着他们俩不注意,捡起一块厚实的瓷碗碎片,飞快拢在袖子里。

等承安打够了,季梁川又接着嚷:「你打我也没用。告诉你,明日就是秦相六十大寿,我要带着奇珍异宝去给他拜寿,还要认他做义父。

你要是看不惯,以后咱们恩断义绝,反正你就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秦相现在可是权势滔天,有他老人家的庇佑,我季梁川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承安还想动手,门外又有内侍官奉皇上口谕催他回宫,他这才罢了手。

临走时承安围着季府嚷了几圈,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句话:「小爷我告诉你们,柳寒烟是我萧承安的人。哪个狗奴才敢欺负他,爷有的是办法弄死你们。」

他这么一闹,果真没有人找我麻烦了。柳妈妈正好借机免了我的罚跪,日子一下轻松不少。

我偷偷把瓷碗拿到地上磨,等磨到形如尖刀,可以瞬间置人于死地的时候,我就去杀季梁川。

可是,柳妈妈看得紧,季府又没有个僻静的好去处,我的进程十分缓慢。等我偷偷打磨好形状的时候,春天都快过完了。

承安自上次偷偷从边关溜回来被发现后,皇上把他狠狠打了一顿,然后将他贬到了更远的地方。想起这些,我觉得很对不住承安,如果不是那么张扬的护着我,或许他不会被那么快发现。

他跟季梁川从前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现在因为我成了陌路人。我想,等哪天我杀了季梁川之后,一定要亲自去找承安好好道个歉。反正瓷片已经磨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然而,季梁川自承安走后,也消失了许久。想见他都没有机会,更别提杀他了。

我又过起了退婚前天天坐在廊檐下等季梁川的日子。不过,从前我是等着嫁给他,现在是等着杀死他。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没有等到季梁川回府,却等来了上元城里一件大事。

皇上昭告天下说,永徽三十年,宰相秦怀私扣怀化将军柳长卿从边关递回的三十七封加急塘报,并假传圣旨,捏造君王斩杀柳氏满门,逼反怀化将军。罪无可恕,判斩立决!

秦氏一族,内外勾结,卖官鬻爵,鱼肉百姓,强占民财。敕令:长女秦如废除皇后封号,降为采女,幽禁冷宫,无诏终身不得出。其余亲眷流放琼州岛,永世不得回京都。

此令一出,朝野震惊,百姓们个个拍手叫好。柳妈妈兴冲冲从长街跑回来,把这个消息说给我听。见我连织布的机杼都没停一下,她略显失望。

「皇帝下了诏书,说秦相逼反怀化将军,这就证明你父亲并没有通敌卖国,说不定会给老将军平反呢。」

「平反有什么用?父亲已经死了。朝堂斗争风云诡谲,变幻莫测。今日为友,明日为敌,今日是皇家的座上宾,明日是皇家的阶下因。争来斗去,都是君王巩固政权的牺牲品罢了。」

「你道查清此案的人是谁?是咱们将军——季梁川!」

我陡然一惊,新长出的指甲在机杼上狠狠一扥,「咝——」指甲劈成两半,疼痛从指尖传到心里。

柳妈妈拍着我的手:「姑娘莫慌,听我慢慢跟你讲。」

院里传来小厮兴高采烈的声音:「将军回府了。」

话音刚落,季梁川就进来了,一向不露声色的他脸上洋溢着几分喜悦。

「烟儿。」退婚以来,他头一次这样唤我。

柳妈妈立即找个借口出去了,季梁川大步走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揽入怀中。

我的心砰砰作响,现在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正是春末夏初时节,他穿得单薄,若是将瓷片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应该能一招致命。

临出手的那一刻,我的心再一次抽痛,季梁川毕竟是我爱过多年的人。可是,他对我少有这样温柔的时刻,若是今天不动手,阿爹的仇恐怕就永远没办法报了。

我拿起磨成匕首形状的瓷片狠狠往他胸膛刺去。季梁川得意忘形,显然忘记了我曾说过要杀他。

「烟儿……」

他的眉头从舒展到扭曲,清瘦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把瓷片往他胸膛深处推去,看着他慢慢倒下。

季梁川,愿我们永不相见。

 

我抢了他的通关符节,盗了他的绝尘马,一路驰骋向西。我要去西辽,找到哥哥,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我的马术是季梁川手把手教的。很多年前,我缠着他教我习武,他畏惧阿爹阿娘,不敢教。

我虽然是将门之女,可爹娘一心把我培养成大家闺秀。琴棋书画,织锦刺绣样样都学了,就是不许我学武功和兵法。

阿爹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学多了,人会变得阴暗。他只要自己的掌上明珠无忧无虑,他会护我平安喜乐过完一生。

季梁川忌惮阿爹,又被我缠得没有法子,就教我骑马。教会之后,我们俩常常跑到上元城外的青草地里策马同行。

那时,季梁川刚到阿爹麾下,哥哥还是大楚的怀化将军,阿娘忙着给我讲女德。

那时的上元城,一半是清闲明澈的阳光,一半是我和季梁川的欢声笑语。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阳光逐渐强烈,风越来越通透,目光所及是雄浑苍凉的草原,远处一座座毡房依水而建,我知道,到西辽境内了。

哥哥降后,辽楚两国停止了打仗。边城人民恢复了商贸往来,因此,我此行并未遇到多少困难。

一路打听着到了西辽王廷。见到哥哥的那一刻,我们这几年所有的委屈和痛楚一并迸发,相拥痛哭。

「妹妹,你受苦了。」

「哥哥,大楚皇帝已经昭告天下,是宰相秦怀私扣了边关塘报,导致你孤军无援,是他捏造家人被杀的消息,逼你投降西辽。都是秦怀那个奸吝小人,欺上瞒下。」

哥哥抬眼遥望大楚的方向,冷笑道:「哼,欺上瞒下?大楚官员繁多,从监军到刺史,哪一州,哪一镇没有人?难道个个都是秦怀的人?他秦怀能只手遮天,把三十七封塘报全部拦下来?若没有皇上的纵容默许,他怎么可能欺上瞒下?」

「你的意思是……秦怀这么做,是皇上授意?」

「正是。」

「为什么?」

「柳家功高震主。皇上对阿爹早有杀心。先拿我开刀,倘若我不降,就会和三千将士一起耗死在边关。我死了,柳家的后盾就没了,他日后再找由头处死阿爹。

倘若我降了,他正好借此处死阿爹,灭我满门。降与不降,阿爹都要死。」

「可阿爹明明是因为季梁川说他通敌卖国,为了自证清白,一头撞死在大殿上的。」

「你想想,皇上已经起了杀心。如果季梁川不站出来指证阿爹,柳家会遭遇什么?」

「灭满门。」

「阿爹是用自己的命堵住皇上的嘴。」

「可你刚降的时候,皇上明明只削了阿爹的兵权……」

说到这里,我恍然大悟。自古帝王杀将领,都是先释兵权,防其造反。然后安抚,防止天下人议论。等风波过去之后,再下杀手。

「在我降后,阿爹预估到了皇上的下一步行动,为了保护你和阿娘,找季梁川合演了这出苦肉计。」

我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喉头也开始发颤:「不,我不信。你……你在替季梁川狡辩!」

哥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是阿爹的绝笔。

「怕你伤心,原不想让你看。既然你想不明白,还是看看吧。」

原来,皇上在阿爹追随他开疆拓土,建立大楚之后就想收回兵权。奈何那些年,外敌时常进犯,朝中一时又没有可堪大任的人,只能作罢。

后来,阿爹带着哥哥平南蛮、灭东夷,战功无数,再加上他时刻把江山百姓挂在口中,在民间广施善缘,威望极高,导致老百姓对柳家感恩戴德,皇上杀心更甚。

西辽进犯,哥哥奉命领军出征,皇上暗下授意秦相封锁两边消息,断绝粮草衣食供给。哥哥带着将士们苦撑苦熬,吃野菜,喝雨水,过着半人半兽的生活。

在一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士卒们相继饿死、病死、冻死。此时,一道责备哥哥久战不胜,渎职通敌,满门抄斩的圣旨连带着爹娘的贴身信物,送到了他手中。

哥哥悲愤交加,痛问苍天:「我柳长卿对大楚赤子丹心,天地可鉴。狗皇帝为什么这样待我?」

此时,西辽国主耶律齐烈亲自招降,允诺哥哥,若归顺西辽,必将他和他手下的将士奉为上宾,并保证若日后辽楚两国起干戈,绝不让他们领兵上阵。

将士们纷纷跪地请命,最后和哥哥一起投到了耶律齐烈账下。

消息传到大楚,父亲表面上对哥哥破口痛骂,但实际上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叛敌。他知道其中一定另有情由,就在他准备亲自去西辽找哥哥时,发现有羽林卫跟踪自己。

羽林卫是皇上的亲兵,非杀令不出皇宫。这个时候,父亲知道,皇上已非置柳家于死地不可。

如果去西辽,他马上会以父子通敌的罪名灭我九族。如果父亲为哥哥辩解,他会以纵容包庇为由杀我全家。如果什么都不做,他也会在不久后以哥哥降辽为借口屠柳氏一族。

两代人为国尽忠,却换来这样一个进退维谷的结局。哥哥不甘心,父亲也不甘心。他要为哥哥正名,也要救妻女的命。

所以,他找到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季梁川,赶在皇上下杀令之前,让他亲口揭发自己通敌。然后在朝堂上与季梁川大吵一架,口口声声喊冤枉,最后一头撞死在金柱上。

他要用自己的鲜血,换取皇上一丝愧疚。毕竟阿爹二十二岁开始就追随皇上,同他一起上阵杀敌,开疆拓土。他们之间不止有君臣之份,还有同袍之谊。

阿爹要赌一把。赌皇上会因为他的死而饶恕我们。因为皇上只是忌惮功高震主,那么只要他死了,大楚就没有功劳比肩帝王的人了。

我和阿娘两个女流之辈也掀不起什么波浪,杀我们没有意义。何况,赶尽杀绝也会让其他老臣寒心。这一招虽险,可一旦成功,我和阿娘就能活命。最后,阿爹赌对了。

他在给哥哥的绝笔信中交代,千万不要憎恨季梁川。相反,如果此计成功,柳家要视他为恩人。

因为季梁川从此要背负着忘恩负义的罪名,被天下人唾骂。设局的人皇上,天下人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这个骂名,他要背一生。

这个壮举,无异于舍身成仁。柳家世世代代都不能忘记这件事情,更不能忘记季梁川的恩德。

此时夏日正浓,火伞高张,我却感觉自己置身冰窖。难怪阿爹曾特地嘱咐我说,世上没有永远亲近的关系,倘若有一天,他和季梁川有了嫌隙,让我不要记恨季梁川。

「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

「季梁川说,你从小就被我们捧在手心里宠坏了。所及所见皆是美好,根本不知道人情险恶。况且你心思恪纯,毫无城府,如果事先告诉你,除了给你带来危险,百无一利。」

「你在西辽,他在大楚,他如何对你说这些,难道他来过西辽?」

「家中出事后,他的心思全在你身上,唯恐你遭遇不测,怎么可能会丢下你来西辽?」

哥哥带着我去了另一个地方。他说那里有故人,见了故人我就会明白一切。

我没有想到哥哥说的故人是采薇和谢骑尉,一时间悲喜交加,不知如何自处。

「小姐——」

「采薇,你不是被季梁川打发人伢子给卖了吗?」

「季将军骗你的,他是为了保护你。」

谢骑尉打断她的话:「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还是让我来说吧。」

原来,秦怀那个老狐狸在阿爹死后起了疑心,他猜测整件事是阿爹和季梁川合演的苦肉计,于是派人暗中观察季梁川的一举一动。

季梁川为了保护我们,只能装作憎恨柳家,挟怨报复的模样。

我及笄那天,他故意声势浩大地来退婚,故意带兵搜府。大队兵马穿街过巷,直奔我家。整个上元城的人都来看热闹,最后什么也没有搜出来,这就间接佐证了我爹的清白。

他借着当年被强迫定亲的羞辱之仇,与柳家作对,揭发父亲,同我退亲。在飞花阁里踢开我,都是为了让秦相的探子相信他是真的憎恨柳家。

他对我越狠毒,我就越安全。

季梁川还没有想好妥善安置我的计策,我就自卖自身,进了章台。于是派他的生死之交谢骑尉混在寻欢作乐的男人堆里偷偷看着我。

那天,王中丞他们来喝酒,说要把我从妓变成娼,他马上就让王中丞摔断了腿。

这件事让季梁川意识到,不能再让我呆在飞花阁。于是,他故意借敬酒赔罪之名,偷偷把我绊倒,让我把酒在他身上,并打碎他的玉佩。

然后,和谢骑尉一唱一和,以为奴抵偿之名,把我带到了季府,交给他最信任的柳妈妈。

柳妈妈对我那么好,也是因为季梁川的缘故。 他府上一共就那么几个仆人,哪些人在干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若没有季梁川的授意,她怎么有机会对我好?不过,柳妈妈的确姓柳,也的确受过我父亲的恩惠。所以,季梁川才敢放心把我交给她。

季梁川知道,只要秦相在一天,我就没法安宁。他和我爹是多少年的死对头,阿爹死了他肯定会把私愤泄在我身上。

于是,季梁川再一次忍辱负重,假装为前程讨好秦相,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拜他为义父,给他送奇珍异宝,给他当上马磴。

一步步取得秦相的信任之后,他潜进宰相府搜集秦怀为官这些年的罪证,然后呈到皇上面前。

皇上借秦怀的手除掉了我爹,当然也想除掉秦怀,毕竟,对于疑心深重的君王来说,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听完来龙去脉,我犹如被人摘胆剜心。原来,季梁川才是付出最多的那个人。我杀了季梁川,我才是忘恩负义的人。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采薇,你怎么会到西辽?」

「季将军说卖掉我,是为了麻痹敌人。为了不露出破绽,他让谢骑尉把他带到西辽,说等扳倒了秦相就带你来见我们,然后就和你在西辽做寻常百姓,再也不回大楚了。」

「是啊,柳小姐,我家将军呢?」

我僵在原地,仿佛被抽筋剥皮:「他被我杀了。」

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谢骑尉来不及跟哥哥辞行,匆匆跨马而去。

哥哥走到我面前,心痛又无奈:「妹妹,若不是季梁川真心爱你,你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哥哥,我好累。」

阖上双眼,全是季梁川的身影。春天,他捧着山花走近我,眉眼含笑。夏天,在被阳光烤得焦黄的野草丛,他俯身给我抓蝴蝶。

秋天,他带我去赏红叶,途中大雨,一把借来的小伞有大半边倾斜在我头顶,冬天,在跃动的火堆旁,他给我烤笼饼,捂手炉……

秦怀老奸巨猾,季梁川在他手下,势必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凶险不已。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应对,一面暗中顾及我的安危。等他扳倒秦怀,准备把所有真相告诉我时,我却一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浑浑噩噩睡了几天之后,哥哥说大楚传来消息,季梁川殁了。

我睁开双眼,两行清泪落下。

「孽缘,错把恩人当仇人。」

「就算他没有逼死阿爹,可他气死了阿娘。恩仇相抵。」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们就在西辽为爹娘和季梁川立个衣冠冢吧。」

我不愿承认自己心有愧疚,从来不去季梁川的衣冠冢前祭拜。我逼自己想他的种种坏处,逼自己恨他。季梁川,你杀了我娘,我杀了你,我们互不相欠。

我在西辽住了下来。这里的天很蓝,云很白。常让人想起诗书上的场景: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曾经无比憧憬这样的生活。现在置身其中,却开心不起来。

采薇见我忧思惆怅,变着法子哄我开心。

「小姐,听说城中来了一伙说书人,讲些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可有趣了,咱们去听听吧。」

我刚想拒绝,她又说:「听说其中也有大楚来的艺人,咱们去听听乡音吧。」

她最后一句说得可怜巴巴,我知道她是想打听谢骑尉的消息。这丫头在来西辽的路上和谢骑尉生了情愫,时常思念流泪。我有意成全她,可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

「既然有乡音,那就去听听吧。」

我们到的时候,说书先生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个个都在聚精会神地听书。

「其实这大楚的宰相秦怀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什么强抢民女、欺压百姓是家常便饭。还有啊,他除了强抢民女,连官宦眷属也抢过哩。」

人群里有人高声问:「大楚的官宦不都唯这个秦怀马首是瞻吗,他怎么还要抢同僚的眷属?」

说书人叹了一口气:「列位道他抢的眷属是谁?正是他多年的死对头,柳老将军之妻——柳吴氏。

世人都以为秦怀和柳老将军作对是因为政见不和,其实不然。

秦怀年轻时就爱慕柳吴氏,可柳吴氏最后嫁给了柳将军,这仇是打那时候开始结下的。

老将军死后,秦怀几次三番去找柳吴氏,这柳吴氏自然不肯跟他。谁知秦怀这个畜生在老将军灵前就把柳吴氏给糟蹋了。

最后,柳吴氏羞愤交加,吞金自尽。她死时,儿子在西辽,女儿正忙着应付季梁川闹退亲,可怜身边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有好事者问:「说书先生,这样的秘闻,你是从何得知,别是为了唬我们胡编乱造的吧?」

先生把醒木拍得「啪啪」响。「在下走南闯北,说书能耐有口皆碑,怎会唬你?这是柳老将军府上的管家亲口所说,岂能有假?」

我立在十月的西辽长街,恍如晴天霹雳。阿娘不是被季梁川气死的吗,怎么被人传得这么不堪?我赶紧让采薇塞一把钱币给说书人,连请带拉的把他带到了哥哥跟前。

哥哥拔刀指向说书人:「你是何时何地听到柳府管家说的?你与他有什么渊源?给我一五一十说出来,若有半点欺瞒,定叫你身首异处。」

「那管家吴兴是我在上元城卖艺说书时认识的酒肉朋友。他喜欢赌钱,可柳老将军治家严谨,不许下人沾染这些恶习。

吴兴时常偷偷去赌,欠了赌坊很多钱。这上元城里的赌坊十家有九家是秦怀的产业,秦怀知道他赌钱后,销了他所有的债,还说以后吴兴赌钱,赢了归他自己,输了赌坊赔。

从此,吴兴视秦怀为恩公,死心塌地替他做事。他们探听了老将军不少事情,然后添油加醋呈给皇上。

后来,为了逼反柳小将军,秦怀伪造圣旨,说皇上杀了柳氏一族,为了更加逼真,还送去了老将军和夫人的贴身信物,这信物就是吴兴从柳府偷出去给秦相的。

柳家出事后,吴兴又被派到季梁川将军府上作探子。有一回,他在府中碰到了柳家小姐,那个时候的柳小姐是季府最卑微的婢女,吴兴就找借口把她给打了一顿。

后来,他酒后跟我们吹牛,说柳家不是永远的主子,他也不是永远的奴才。他打过柳家小姐,他的恩公秦怀睡过柳家夫人……」

哥哥一拳砸在桌子上:「别说了,吴兴现在在哪儿?」

「在上元。」

「以后这样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若我再听到关于柳家半点谣言,我就将你碎尸万段。」

「是。」

「滚。」

哥哥气得浑身发抖,我斟了一杯茶给他。

「哥哥,你的身份去上元城太危险。让我去吧,我去杀了吴兴。」

「不,我们一起去。我要带兵攻楚,亲手杀了狗皇帝。」

「哥哥,若动干戈,必将生灵涂炭,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啊。」

「我不管!杀父之仇,辱母之恨,家亡之痛,我柳家种种不幸皆因那个狗皇帝而起。我先杀了他和吴兴,再把秦怀从坟里拉出来鞭尸!」

 

大楚永徽三十二年,西辽金刀驸马柳长卿领军二十万,挥师南下,势如破竹,三月之内攻下十七座城池。

大楚自柳家父子之后再无大将堪任。老皇帝急火攻心,重病不起。

临死前,他下罪己诏,陈述当年逼反柳长卿,冤死柳将军一事,并传位给三皇子萧承安。同时上书西辽,表示愿俯首称臣,每年缴纳岁贡,以换两国和平。

西辽可汗耶律齐烈权衡利弊,同意撤兵,与大楚缔结盟约。

老皇帝办完这些事情就一命呜呼了。据说,他临死前一直在喊「国安等我。」

国安是我阿爹的别字。这是他追随皇上打天下的时候,皇上为他取的。意为国之大将,安定乾坤。

我和哥哥准备撤出大楚的前夜,承安风尘仆仆赶来了。

他对着我和哥哥深深一拜:「父债子还。这一拜,我替父皇,是萧家对不住柳家。」

哥哥赶忙扶起他:「皇上万万不可。」

「什么皇上?先皇知道你我自幼交好,让我登基,你便不会攻楚,这才让我捡了个便宜。」

「你宅心仁厚,一定会是个好皇帝。先皇已经替我把秦相鞭尸,吴兴也被凌迟处死,萧柳两家的恩怨也该完了。」

「谢你大义。」

「你同妹妹叙叙旧,我帐中还有事。」

哥哥走后,我向承安行了参拜大礼。

「皇上。」

「寒烟,我说过,我不在乎这个位子,我只在乎你。若你喜欢,我带你进宫,封你为后。若你不喜欢,我即刻退位,随你和哥哥回西辽。」

「你若退位,哥哥马上攻打大楚。」

「寒烟。」

「承安,别说了。你现在是九五之尊,应该娶名门淑女。大楚人人都知道我入过章台,连嫁到寻常人家都没有资格。

更何况,你我云泥之别,若我们在一起,你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我宁愿被天下人耻笑。」

承安说得诚恳,我亦不知道如何回话。沉默许久之后,他突然拥我入怀。

我却想起了季梁川。很多年前,季梁川也常说我们云泥之别。他是陇州父母早亡的野小子,我是上元城里大将军的女儿。

他说他要当很大很大的官才配得上我,我说我可以不在乎,他说不可以。后来我跟爹爹说,我要嫁给他,他却说不喜欢我。

现在想来,哪里是不喜欢呢?是太过喜欢,不敢轻薄,也是忌惮我们所谓的「云泥之别」。

从前,我不明白他的用心良苦。现在我明白了,他却不在了。

为什么我们这一生都在马不停蹄地错过,轻而易举地辜负?

我推开承安,拜托他等采薇睡醒后,将她带回上元,为她和谢骑尉赐婚。我这一生的姻缘已经毁了,不能再搭上采薇。

说完不顾承安苦苦哀求,策马而去。对不起,承安。我已经害了季梁川,不能再害你。

 

转眼又是一年冬至了。哥哥嫂嫂为我举办了盛大的生辰礼。他们请来西辽王族所有的未婚男子,让我相看。

嫂嫂说:「妹妹,你看看谁能入你的眼。看好了,我去说媒,必定能成。把妹婿招来王廷,和我们一同生活,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我低下头去,不好直接拂掉嫂嫂的好意。哥哥伸出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必白忙活,除了季梁川没有谁入得了妹妹的眼。」

「可是那季梁川已经……」嫂嫂突然不说话了,俯在哥哥身上干呕不止。

前些日子御医说她有了身孕,要好生休养,可她还要为我忧心操劳。

我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给乐师谱曲,教婢女们织锦穿花。黑夜袭来时,我就在庭前弹琵琶,一曲接一曲,直到因为极度困倦而睡去,日复一日。

哥哥见我日渐消瘦,心疼不已。

「妹妹,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哥哥,你有空多陪陪嫂子吧,人这一生真的太短暂了,多多惜取眼前人。」

「自从知道真相后,你郁郁寡欢,皆因太过思念季梁川的缘故。这让我们怎么放心?人死不能复生,该放下的,还得放下。」

「既然这样,我回大楚吧。采薇来信说谢骑尉早已把季梁川的尸首运回家乡安葬了。我就去他坟前祭拜一次,了个夙愿。」

「哥哥送你去。」

「不,我自己去,一个护卫都不要。也不许告诉嫂嫂,不然她又担心我。」

「妹妹!」

「哥哥,以后我就留在大楚给季梁川守墓。嫂嫂是真心爱你,你要爱护她一辈子,切莫负她。」

「我会的。」

「哥哥,保重。」

大楚永徽三十三年,我带着绝尘马到了陇州。这里是季梁川的故乡,这里埋葬着他的尸骸。

在城中一连打听了两天,都说不知道陇州有将军墓。

季梁川年少离乡,莫非是出去得太早,这里的人都不知道有这个人物?那找年纪大一点的人问问,说些他的事迹,兴许能打听出来。

「老伯,请问您可知道有个叫季梁川的?早年因为武学好,被上元城的柳将军招入麾下,后来客死他乡,被运回陇州安葬。」

老者迷瞪着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哦,是有这么个人。可惜啊,命薄。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时却被装在了棺椁里。」

「老伯可知道棺椁抬回来后葬在哪儿了?我想去祭拜。」

「南郊有座待柳园,便是季将军的墓了。」

「多谢老伯。」

我擦干眼泪行礼,匆匆往南郊奔去。老伯似有话没说完,追问道:「姑娘,你是季将军什么人呀?」

「我是他的妻子。」

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这老伯的身影有几分眼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回头一瞧,人却不见了,着实奇怪。我急着赶路,也无心思索。

到了南郊,果然看见一片柳园,季梁川的墓地就在其中,坟包矮小,墓碑简陋。

我暗自哀叹,莫不是谢骑尉囊中羞涩,请不起好工匠?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阵抽痛。

我请来工匠搭了间小木屋,又向采石匠买来石头,住在园中亲手刻碑。

偶有过路的行人向我投来怪异的目光。我知道,他们以为我是疯子,哪有活人挨着死人住的?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因为我马上也是死人了。

我在墓碑上加了自己的名字,生不能同衾,死可以同穴吧?季梁川,刻好墓碑,我就下去跟你谢罪。

天气转凉的时候,小屋门口突然多了两床棉被和几篓银碳。我想,陇州民风淳朴,或许是哪个好心人送的吧。不过,墓碑已经刻好,我也要去了,只可惜了这些东西。

我把棉被和银碳拿到集上换了木梯和笔墨,登上门头把待柳园改成念川亭。

今生未与君白首,来世重逢报深恩。

「季梁川,今生负你的,来世再还。」

我掏出从西辽带来的匕首,往自己胸前刺去。当初我这样杀了他,现在就用同样的方式了结自己。

还没刺下去,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从上面栽了下来。

一个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我。睁开眼睛一看,是初到陇州时为我指路的老伯。

此刻,他像个侠士一样,把我抱在怀里。我心想,这老伯还真是臂力惊人,一把年纪了,居然抱得稳稳当当。

「老伯,谢你好心。我是真心寻死,请快快放开我。」

谁知他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越抱越紧,似要把我融在他怀中。

我恼道:「快放开我,你还抱上瘾了!信不信我杀了你?」

「就凭你?下辈子吧。」

咦,这话听着怎么那么耳熟?这声音,这身形……

季梁川!

我一把掀开「老伯」的帷帽,扯掉他的胡须。眼前的人不是我日思夜想的季梁川又是谁?

我又哭又笑,对着他拼命捶打。

「原来你没死。」

「咳——轻点,烟儿。要不然,没被你刺死,也会被你捶死的。」

「季梁川,你……」我抱着他的脖子,呜呜大哭起来。

他贴在耳边问道:「烟儿,你还恨我吗?」

我摇摇头:「应该是我问你恨不恨我才对?你为我、为柳家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从小天真烂漫,只世间美好。我不舍得让你涉入官场恶斗之中。」

「为什么要造假墓碑,为什么要扮成老伯骗我?」

「你那一刀差点就要了我的命。幸好柳妈妈没有走远,回来后及时给我拔刀止血。再加上我常年习武,身强体壮,这才捡回来一条命。

先皇借秦怀之手杀了老将军,再借我的手除了秦怀。以他多疑多思的性格,早晚会怀疑我和老将军有谋划,进而杀掉我。

我干脆将计就计,让柳妈妈对外说我被刺杀身亡。后来,谢骑尉把我带回陇州,造了座假坟。」

「既然没死,为什么不去西辽找我?」

「想过。但我从前对你那么坏,即便是假装的,也确实伤害了你。我怕见到我,你会不开心。

我想,如果你在西辽能够觅得良人,重新开始,我就可以真的死去了。」

「傻瓜。」

「是啊,因为傻,还是存了一点点幻想。幻想你还爱着我,总有一天会到陇州来「祭拜」我。

所以日日去城门口张望。其实,你到陇州第一天,我就看见你了。烟儿,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吗?我恨不得即刻冲上去告诉你,我还活着。

可是,我又害怕,怕你只是出于愧疚前来祭拜。

我乔装成老人去套你的话。你说你是季将军的妻子,我心里简直比裹了蜜还甜。直到你把刻好墓碑后,掏出匕首自尽,我才知道,你还爱着我。

烟儿,你看你又忘了我说过的话。我要你好好活着,不管有没有我,你都要好好活着。

「没有你,活着又如何?」

「烟儿。」

季梁川的眸子里泛起泪光,他再次拥我入怀。

温热的唇覆上来,炽热缠绵。身后似有人语响,我已顾不得许多了,只想被他拥得紧些,再紧些。

过了许久,耳边传来一声咳嗽。

「咳——我们在旁边看了很久,一炷香都快烧完了,你们也该歇一会儿了。」

我如梦初醒,猛然推开季梁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季梁川撩开外袍,把我揽进去:「别怕,到我怀中来躲一躲。」

我赶忙钻进去,旁边的笑声更大了。我又着急忙慌地退出来,羞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小姐,别害羞。你们这是爱得太深了,所以情不自禁。」

「是啊。现在你就这样害羞,等到了屋里,季将军还能做出比这让你害羞一万倍的事。」

「采薇,你们怎么来这儿啦?」

「少爷给谢郎飞鸽传书,说你到陇州来了,他不放心,让我们来看看你。

谢郎说你若到了陇州,季将军假死这事儿肯定瞒不住,就跟少爷说了实话。少爷又赶紧回了信,说让咱们一起到西辽去成婚。」

「怎么,皇上没给你们赐婚吗?」

谢骑尉撅着嘴巴说道:「赐了,她想再嫁一次。」

「小姐,你别听他瞎说。皇上不仅赐了婚,还赏了好多东西呢。

是我觉得,老爷和夫人都不在了,你又远在西辽。我等于没有娘家人,所以没有喝「女儿茶」。

按照咱们大楚的规矩,没有喝过女儿茶,这婚礼就不算成。我就想着,等我们再相见的时候,亲手为你奉一盏茶女儿茶,才算是完整的婚礼。」

「采薇,我的好妹妹。」

我和采薇相拥而泣,刚想叙叙旧,季梁川和谢骑尉同时把我们拉开了。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走,赶紧去西辽,等不及了。」

西辽王城红装十里,喜乐阵阵。

嫂嫂挺着肚子出城迎接我们。哥哥埋怨道:「好妹妹,就为着我偷偷放你回大楚的事情,你嫂子不知跟我打了多少回架。

一说你给季梁川守墓不回西辽时,好家伙,都跟我动刀子了。这幸亏季梁川没死,你们也都回来了,要不然,我下半辈子得被她唠叨死。」

嫂嫂嗔怪着戳了一下哥哥的脑袋:「大喜的日子说什么死啊死的,多不吉利!」

「是,为夫谨遵娘子教诲。」

哥哥问谢骑尉:「这回来了,还走吗?」

「不走了。反正辽楚又不打仗,我们这些武官可以退位让贤了。当个六品骑尉也没意思,留在西辽说不定还能像你一样,弄个金刀驸马当——哎哟,采薇快放开我,耳朵揪掉了。」

「你还想当驸马?来,把你当初跟我说的那些话说给大伙听听。」

「诶,我这不是随便说说嘛。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妇唱夫随。」

采薇看着我说:「我不想和小姐分开,小姐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我又看向看着季梁川。季梁川笑道:「你别看我,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嫂嫂拍手大笑:「那就都留在西辽吧,皆大欢喜。」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王廷。西辽可汗亲自为我们四个作主婚人,城中的百姓全都来参加篝火婚宴,欢歌笑语,好不热闹。

喜房内红烛高烧,熏香袅袅。季梁川带着几分醉意向我走来。即便相识多年,这一刻,我的心头却依然有如小鹿乱撞。

盖头掀开,四目相对,季梁川的眼神一如初见时那样清澈。他拥我入怀,几近哽咽。

「烟儿,你知道吗?这一天我盼了好久。从前我总认为,你是高门嫡女,我一介武夫,你我云泥之别。所以不敢表达、也不敢接受爱意。

那年,你跟老将军说要嫁给我,我很欣喜欲狂,可是自尊使我拒绝了你。那个时候,我想再等等吧,等我有了一品军衔再娶你。

哪知世事多变,这一等就等了好多年。我常想,倘若我当年不那么在意自己的感受,是不是一切就会改变?」

「世人都在等。等有功名,等有时间,等有钱财。可事情未必都会按照计划发展,殊不知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蹉跎了时光,辜负了爱人。」

「烟儿,那我不要再等了,我要与你及时行乐。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

「不专心。」他轻轻咬了咬我的嘴唇。

「伤你一刀,心中愧疚。」

「那便用一生来偿还。」

「好。」

季梁川,余生与你,朝朝暮暮,冷暖相知。但携深情共白首,无风无雨年复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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