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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

楼上住了个挺野的男人,如旷野烈风勾人心痒。

在我再一次敲开他的门后,他玩味勾唇:「别忙了,搬来一起住?」

1

天花板吱吱呀呀响个没完,我再次被吵醒。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木构造的老房子,隔音效果细微,楼上每晚都会闹出特别大的声音,且持续到深夜。

我被这声音吵得连续失眠,精神都恍惚了。

夜里寂静,我睁着眼睛感受着震颤的天花板,伸手从床头柜上摸到烟盒和打火机。

安静地给自己点了根烟,眯着眼睛数着时间。

虽然我睡不着,但中途打断人家的兴致,似乎也不太妥当。

我已经抽了半包烟,楼上才逐渐偃旗息鼓。

摸过手机一看,好家伙。

一个小时四十分钟。

我很想夸他真棒!

但揉了揉因为失眠酸胀的太阳穴,我还是决定上楼敲门。

十分钟后,我站在暗沉的狭小走廊,伸手敲了敲门。

里面很安静,久久没人来应门。

我靠在他家门对面的墙壁上,缓缓点了根烟,极有耐心地等着。

一根烟没有抽完,门开了。

烟雾熏得我眼睛酸涩,我眯着眼看过去。

走廊里没有火光,刚洗完澡的男人穿着宽松的军绿色短袖上衣,身姿挺拔,露出两节赤膊,微沾着水汽,又湿又硬。

我眯着眼视线上移,在半明半暗的灯火里,依稀能看清男人轮廓疏冷,眉目深邃。

「有事?」声音也很好听,自带磁性,虽然很冷淡。

我掸了掸烟灰,慢声开口:「大哥,年轻人血气方刚是好事,但也请照顾一下楼下一个人睡觉的朋友。」

闻言,他蹙了蹙眉。

「对,那个朋友就是我。」我不自觉轻笑,「这楼太破,没什么隔音效果,我已经失眠五天了。」

对面的男人冷漠地挑眉:「和我有什么关系?」

听听,这么冷冰冰的话,是能从刚才还炙热如火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大哥,讲讲道理。」我圈起唇慢悠悠吐出一团烟圈,「你不能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吧。」

对,我很痛苦,抓心挠肺。

男人深黑的眼中有些不耐烦:「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要这样,那就真没意思了。」我的脾气并不好,见对方装傻充愣,我的耐心耗尽。

他抿着唇,跟看傻逼似的看着我。

我就着吐出的烟雾冷笑:「你是真没品。」

昏光里,男人冷硬的轮廓染上一抹阴沉,不说话,凌厉逼人。

突然,他的身后探出来一颗光溜溜的脑袋。

五大三粗的汉子讪讪地对我笑:「小姐姐,对不起啊,这事和铮哥没关系。」

「???」我有点茫然。

男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冷冷地瞥向光头:「你带女人来我家了?」

2

光头瑟瑟发抖,赔着笑:「小芝这几天来看我,正好您进山了,所以……」

男人脸色阴沉,周遭的气压瞬间低了。

我算是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铮哥……」光头讨好地想要解释。

「滚。」男人沉声低喝。

光头缩着壮硕的身板,返回屋里抱着一团皱巴巴的衣服,小可怜般一溜烟跑了。

我像看了一出戏,中间无聊得点了第二根烟。

光头下楼的脚步声远了,我一抬头,就触到了男人沉冷的眸子。

他问:「还有事?」

「不应该是你有事?」

虽说扰民的不是他,但到底也是他的人,占理的还是我。

「他道歉了。」

我环胸睨着他笑:「我想听你说。」

他拧着眉,眉目生寒,不答腔。

片刻后,蹦出来三个字:「对不起。」

「真好听。」我不着调地低笑。

他许是从我这语调里听出了几分轻佻,压着唇角忍耐。

我捻灭烟蒂,转身下楼时,我又回过头:「以后都是邻居了,不介绍一下?」

他不想和我多说,干脆地报了一个名字:「贺铮。」

不等我自我介绍,人直接把门甩上了。

挺好,不仅硬,还拽。

没了楼上的叫魂声,我终于安稳地睡了一个好觉。

花窗外晨曦金闪闪,我决定出去走走。

民宿的小姑娘瞧见我打着哈欠,笑着问我:「见疏姐,午饭要吃点什么?」

「番茄炒蛋。」

「你每天吃番茄炒蛋,不腻吗?」小姑娘给我上菜时问我。

我本来想正经点回她一句,却好巧不巧地瞥见从后院出来的男人。

突然脑子一抽,不正经地笑道:「不腻,我对这玩意和对男人一样,都很专一。」

番茄炒蛋,是黄的。

我喜欢的男人,野中得带点黄。

嗯,很贴切了。

贺铮目不斜视地从旁边经过,我撑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风和我一样不正经,从他的领口钻入,鼓鼓囊囊地撩着他上衣下坚硬的身躯。

我有点心痒痒,想自己是那阵风。

3

「见疏姐,人走远了。」小姑娘吃吃笑着揶揄我。

「哦。」

小姑娘看穿我的小心思,十分友好地和我介绍:「贺铮哥是我们这儿巡山队的,前阵子大雨,他们的宿舍坍塌,正在修建,就在我这租住一段时间。」

见我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又絮絮叨叨地说:「我听队里的其他哥哥说,贺铮哥可厉害了。」

「哪儿厉害?」我含笑扬眉。

小姑娘也是个心思活络的,一看我这表情就知道我没什么好想法。

红着脸嗔骂:「哎呀见疏姐,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我说贺铮哥厉害,是他很勤快能干,人低调,又有文化,不像队里其他人,都是些五大三粗大大咧咧的莽汉。」

「他不是你这里的人?」

「不是。」小姑娘摇头,她想了想说,「大概五年多以前来的,一看就是挺厉害的城里人。」

说着,小姑娘也泛起嘀咕来:「也不知道我们这个穷乡僻壤什么吸引到他了,他不仅到苦巴巴的巡山队工作,还自发拉了一支救援队。

「山里头有人被困住了,他都是第一个带头去救人的。」

我听着,应和道:「嗯,大好人。」

「那当然,贺铮哥是个好人。」小姑娘话锋一转,「见疏姐,你一定也是个很厉害的人。」

「哦?」我逗她,「我这德行,你都能看出厉害之处?」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跳舞好好看。」

小姑娘露出一脸羡慕的表情:「我以前也喜欢跳舞来的,但家里穷,书都读不上几年,更别想学跳舞了。」

我默默听着,不知道怎么接话。

半晌,她怯怯地问我:「见疏姐,你能教教我吗?」

我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偏头看向一侧:「我不会跳舞。」

小姑娘不信,但见我脸色不好,也没敢再说话。

回到房间,想起小姑娘的话,我心念微动,捻着指尖做出起舞的动作。

马上便又僵住了。

敞开的花窗有阳光洒进来,我明明站在阳光下,却觉得手脚冰凉。

举高的手在不断颤抖,我心烦气躁地冲进狭小的浴室。

打开水龙头,捧着冷水不断往脸上扑。

再抬起头,镜子里的女人,发丝凌乱脸色苍白,透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

我憎恶地盯着她看,没忍住心中的躁郁,一拳捶向镜子里的人。

鲜血淋漓模糊了镜面,我弯唇讥笑:「林见疏,你真是个废物。」

4

半夜,我迷迷糊糊地醒来,浴室里滴滴答答的水声在夜里无限放大,诡异得烦人。

本以为是水龙头没关紧,去看了一眼才发现,是楼上漏水了。

细密的水滴从木质天花板渗出,膨胀到极致,一滴滴往下掉。

我站着看了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上楼敲门。

贺铮竟然还没睡,抬着下颌瞥了我一眼,冷漠问:「又有事?」

大半夜敲一个男人的门,似乎有点引人遐想的意味,他抗拒的表情十分明显。

我无奈地抬手指了指天花板:「你家浴室漏水,吵得我睡不着。」

这一个动作,他就看到了我用纱布随意裹着的手。

没怎么处理过,纱布上渗出来殷红的血迹,多少有点可怖。

我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便把手藏在身后。

许是伤口发炎了,我人都有点烧起来的趋势,哑声道:「你去处理一下吧。」

贺铮收回视线,嗓音倦懒:「太晚了,明天。」

我有气无力翻了他一眼:「那你让我睡哪儿?」

这话一出,我就生了坏心思,吊着眉梢哂笑:「睡你床上?」

其实我想说的是:和你睡?

奈何碰上他清冷的神情,又活生生拐了一个弯。

贺铮拧起眉头,眼尾勾着邪气的讥笑:「怎么不直接睡我怀里?」

这又冷漠又闷骚的调调,一下子就击中了我的心。

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点头:「我是没有意见的。」

贺铮拿眼睛斜着我,低冷地哼笑了声。

在让我睡他床上还是直接睡他怀里之间,他很快就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去修水管。

「哎。」我叹气表达自己的失望。

贺铮懒得理我,去我的房间浴室查看,一进门我就发现他率先看向了洗手池上方稀碎的镜子。

碎玻璃还没来得及清理,沾着血。

他似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眼底掠过一丝冷色,很快便又移开了视线。

在查看了漏水的地方后,他冷淡开口:「水管老化,裂开了。」

我倚在门口,他侧着身体抬手去够天花板的时候,上衣便往上扯,劲瘦的腰线一寸寸凸显,六块腹肌漂亮得诱人,人鱼线没入裤线。

「好看吗?」贺铮的声音明明很低醇,又十分冷感。

我没有被抓包的羞耻,反而认真地点头:「嗯,相当不错。」

「……」贺铮扯了扯衣角,不甚耐烦,「得重新买一截水管,这么晚买不到了,只能明天。」

说完,越过我直接走人,一点让我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人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

妥协呗。

妥协的结果也很突出,我直接失眠一整晚。

而且,人真的烧了起来,高烧烧得我心肝脾肺都灼热无比,手发炎溃烂疼得直戳神经。

要是王若尔在,指定得怒不可遏地训我。

他常说:「林见疏,你知道手对于一个舞蹈家意味着什么吗?它比命更重要!」

想到这,我嘴角扯了扯,轻嘲。

我偏不相信,没了这只手,我就活不了了吗?

晨光斜洒入屋内,有人敲响我的房门。

拉开门,民宿的小姑娘站在外头,她身后两步开外,贺铮提着工具箱酷酷地站在那。

5

小姑娘看见我直接吓了一跳:「见疏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彻夜没睡,再加上病着,我猜此刻我的脸丑得没法看。

「没睡好。」我怏怏应声,转身往回走,「进来吧。」

小姑娘跟在我身后,十分不安地道歉:「对不起啊,这房子太老了,经常出现问题。」

我难受得不想说话:「没事。」

这地方,也就她一家像样的民宿,其他的地方更破。

我连嫌弃都没资格。

小姑娘和我说话间,贺铮已经进了浴室。

此时门外有房客在叫人,小姑娘匆匆跑了出去。

听着里头哐当作响,我强撑起精神挪到浴室,倚着墙点了根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忙活。

他半蹲着找工具,低下头时领口微敞,凸起的锁骨配上麦色的肌肤,就很性感。

我深吸了一口烟,看见他飘来的目光寒意逼人。

「不是我要看的。」我很诚恳地解释,「眼睛不听使唤。」

贺铮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面无表情地站直身体。

「出去。」

我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叛逆。

你非让我去干的事,我偏不干,你好好说话,我指不定能听。

我轻轻扬了扬眉梢,笑吟吟地站着不动。

贺铮压了压眼睑,脸上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坏笑。

强烈的不祥预感向我袭来。

「噗嗤」一声,贺铮抬手粗暴地拧出我头顶斜边的一截水管,喷射出来的激流瞬间就给我浇了一个透心凉。

指间的半截烟刺啦灭了,我像是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一样愣在原地。

贺铮抱着手臂靠在里面的角落,狭长的眼尾上翘着笑,有点坏。

「我好心提醒过你。」

「哦。」我没什么表情地长出一声,又淡定地从洗漱台上拿过烟盒,抽出一根烟。

头发湿漉漉的,一低头烟也就湿一截,我点了几次火才点着。

贺铮就静静地瞧着我。

我狠狠抽了一口,抬眸沉静地望向他:「湿身的我好看吗?」

贺铮唇角的笑意一下子就凝滞住了,撇头看向一侧,挤出三个字:「有毛病。」

「呵。」我轻声呵笑,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你这人其实挺坏的。」

我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又轻,这话说出口,便多了几分的低哑撩人。

像调情。

贺铮敛去坏笑,黑着脸,不愿意搭理我。

我自觉无趣,身体烧着,又浇了冷水,此时冷热交加十分难熬,硬撑着淡定转身出了浴室。

房间里有男人,我也不好换衣服,索性就穿着湿衣服坐在窗台下玩手机,等着他弄完。

信号极差,手机一个页面得等半天才能刷出来,我逐渐被消磨了耐心。

手机一甩,坐那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从浴室走出的脚步声。

我回头,贺铮拧着眉在看我,情绪不明。

「这么看我做什么?」我歪着头轻笑,「不走,想留在这看我换衣服?」

6

「修好了。」贺铮冷淡告知,走了。

我掩去嘴角笑意,换了干净的衣服,没有出门的欲望,索性爬上床继续睡觉。

傍晚,小姑娘来敲门:「见疏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叹了声爬起来,嗓子干得难耐:「我没事。」

小姑娘隔着门,不确定地问:「真的没事吗?」

「嗯。」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临走前还叮嘱我:「那你有什么事就去前台找我,今晚我值夜班。」

我不想否认,这一瞬间,我的心头有一丝暖意掠过。

晚上八点,人烧得迷迷糊糊,还饿得不行,我只能硬着头皮去前台找小姑娘。

「还有番茄炒蛋吗?」

小姑娘看我这要生不死的样子,伸手来探我额头,一碰到我,手立刻缩了回去。

「你怎么烫得这么厉害?」她急得小脸赤红,「你情况太严重了,得去医院。」

我没来得及说话,她都要急哭了,「怎么办啊,这里到医院得几十里路,我没有车。」

「没事,我就是饿了。」我无力地趴在破旧的收银台上,想安慰她几句,开口都累。

「不行的。」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找手机,「我给阳阳打电话,他们队里有车,问问他能不能来一趟。」

阳阳就是那个常来民宿帮忙的小伙子,她的小男友。

两人都有点害羞,我每每看见他们避着人偷偷眉目传情时,总能感受到纯纯的恋爱。

挺美好,让人打心眼里欢喜。

她电话已经拨出去,屋里信号差,她直接跑到门口去。

很快,她就回来了:「见疏姐,阳阳马上就来。」

她把手机揣回兜里,扶着我往门口走。

我再拒绝似乎不合时宜,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车灯自街尾亮起,小姑娘激动地说:「见疏姐,他来了。」

我努力睁着眼睛去看,车灯晃得我眼睛难受,车胎碾过泥土地,尘土在灯光里飞舞,能辨出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小姑娘朝着车的方向挥手,车停在跟前。

我诧异地看见开车的人,竟然是贺铮。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斜眼扫了我一眼,没说话。

阳阳从副驾驶座跳下来:「快上车。」

他搭了一把手,同小姑娘一起把我扶上后座。

我是真的栽了,平时嘴那么欠,这会儿上了车,连和人打招呼的精神气都没有。

靠着小姑娘沉沉地闭上眼睛。

夜里山路不好走,贺铮车开得已经很稳,还是免不了有些颠簸。

我没能睡着,听见小姑娘和阳阳在小声聊天。

「怎么贺铮哥也来了?」小姑娘问。

「队长不放心我夜里走山路,就陪我一起来了。」

少年在心爱的女孩面前,总是有很强的表现欲望,他又悄悄地补充一句。

「其实我开车技术很好的,队长明明也知道,他还是不放心。」

7

小姑娘很体贴地照顾男友的感受:「你很棒的,是贺铮哥人好。」

我闭着眼睛脑海里闪过贺铮那张冷淡的脸,莫名有了异样的意味。

一个多小时后,我躺在病床上,一只手挂上点滴,一只手等待被处理。

输了液,人也清爽了一些。

年轻的女护士一边替我的伤口消毒上药,一边念叨我:「这么好看的一只手,也不知道好好珍惜,伤口这么深,指定是要留疤的。」

小姑娘比我还紧张:「明月姐姐,有没有办法不留疤啊?」

原来她们认识的啊,我继续安心睡觉。

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叫明月的护士白了我一眼:「没有办法,她自己都不怕,你怕什么?」

姑娘典型的嘴硬心软,小声嘀咕道:「伤口很深,发炎流脓成这样,能疼死人,你看她吭都不吭一声,摆明就没想珍惜自己的。」

我小声抗议:「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哼。」明月冷笑,「那你就是硬骨头。」

这我倒是承认,就没有争辩了。

她替我包扎好伤口,叮嘱了一两句就走了。

输液的过程无聊至极,我两只手都不能动,手机玩不了。

睡也睡不着,百无聊赖地四处看。

这小镇子上的医院,其实也很小,前后两座两层的楼房,中间有个院子供停车。

我很轻易就能锁住了站在车旁贺铮的身影。

夜里星子稀疏,院里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他立在暗影里,清淡的气质比夜风冷。

方才给我上药凶巴巴的明月小护士,这会儿正温柔娇俏和他面对面站着。

她柔软的唇畔一开一合,说着某些悦耳的话。

贺铮侧身,从车里的置物箱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低头点烟,又丢回车内。

他吸了口,烟头火星跳动,我隐约瞅见他拧紧的眉梢。

呵,不解风情的家伙。

小姑娘见我看着窗外,顺着我的视线看出去。

无端的开口解释:「贺铮哥他们的工作比较危险,经常受伤,时间长了,和明月姐姐就成朋友了。」

我有点好笑地问:「为什么要和我解释?」

小姑娘哑口无言,抓了抓耳朵,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和贺铮哥哥站一块和别人不一样。」

「鬼扯。」我讪笑,「他都不带正眼瞧我的。」

关于贺铮反感我这事,是有迹可循的。

第一次敲他家的门,冤枉他;第二次敲他的门,调戏他;修水管,我还把人身体给看了。

嗯,怎么算,他反感我都是情有可原的。

谁会瞧得上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侧过身体不再看窗外的两个人,煎熬地等着点滴结束。

到第三瓶时,小姑娘和阳阳都已经困得不行,在我再三催促下,他们才跑到车里休息。

后半夜,病房里更加安静,我睁着眼睛虚无地看着空气时,贺铮进来了。

病感退去,这会儿我恢复了理智。

面对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狼狈。

贺铮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随意敞着腿,双手撑在膝盖上。

他倾过身体看我,脸上表情淡淡,气势却迫人。

8

「想说什么?」我预感他不会有什么好话。

「两件事。」他轻扯唇线,冷淡一声:「我为早上的事向你抱歉。」

「???」我努力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故意使坏让水把我淋湿的事。

我不在意地催促他:「直接说第二件。」

贺铮微深了深目光,神色严厉得肃冷:「林小姐,你是小蛮的房客,如果你出了点什么意外,她会首先担责。」

我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他没说完,我就没接话。

他紧紧盯着我,毫不留情:「你不珍惜自己,没人管得着,但你别霍霍人家。」

「对不起啊。」我轻声移开目光,盯着正对面墙上的灯管。

盯的时间长了,只觉那团灯光爆裂开来,眼中茫白一片。

「贺大队长,其实你不用刻意来提醒我。」我无声弯了弯唇角,「我这人挺怕给人制造麻烦的,让人给我收尸这种事,不会发生的。」

或许贺铮这番言论于我而言是冷漠的,但他关心自己人没有错。

我侧过头冲他笑道:「放心吧,我喜欢浪漫一点的死法。」

窝囊地缩在一个小房间里死去,总会被人发现腐烂的尸体,既不雅观,也不浪漫

余光里,贺铮周身笼罩光,下颌微抬,修长的脖颈凸起形状漂亮的喉尖,衬着麦色肌肤,有种粗粝的性感。

我心一热,趣味地咬唇:「譬如——」

贺铮抬着绷紧的下颌,洗耳恭听的冷漠姿态。

「死在你的身上。」

「林见疏。」贺铮眉心压不住地突突,沉声训斥,「你能不能收敛点?」

「哦,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啊。」我直接忽略掉他后半句。

他看起来是真动了气,站起来居高冷冷地瞪着我。

我坦坦荡荡地回视他:「我就举了个例子而已。」

顿了顿,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用和他探讨的语气:「难道你不觉得那种死法很浪漫?」

「砰」!贺铮踢开旁边的椅子,黑着脸走了。

火大了!

我愉悦地弯了唇角,撕开他那股子冷漠劲,就是特有成就感。

夜里真是安静呀,静得我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有什么情绪在疯狂叫嚣,压都压不住。

我想,我真有点喜欢他了。

9

那天从医院回来后,贺铮更加不待见我了。

民宿里养了一条叫布布的狼犬,个头很大,瞧着凶猛,其实性子特温顺。

我常在院子里嗮太阳,它总喜欢蹭到我脚边躺着。

偶尔碰上贺铮,他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我,却每一次都会蹲下来逗布布玩一小会。

哎,这男人挺记仇的。

在他眼里,我还没有一条狗有吸引力。

这天我来了兴趣,趁着他逗着布布的时候,故意扬声喊:「老黄,过来。」

布布摇着尾巴跑过来蹭着我的小腿,我嘚瑟地撸着它的毛,阴阳怪气地哼笑:「咱不要和小气鬼玩儿。」

贺铮皱了皱眉,纠正道:「它叫布布。」

我挑眉问他:「你在和我说话?」

「……」

我更来劲逗他:「行啊,它可以叫布布,不过……」

贺铮逆着光笔直站着,眼窝挺深,面无表情地看人时,总能让人望而生畏。

我迎着他的目光,不怕死地舔了舔唇:「你叫一声亲爱的听听。」

「林见疏。」贺铮直接被气笑了,眸色倨冷瞥过来,「狗都比你像个人。」

我:「……」

日子不温不火地滑过,入秋那天,我轻装上山。

半山腰遇上一个折返的登山队,好心的队员和我搭话:「小姐姐,别上去了,那群人说中午会有大暴雨,封山了,让我们原路返回。」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道有点熟悉的笔挺身影。

贺铮。

人裹着黑色的冲锋衣,极短的黑发根根嚣张地立着,眉峰凛冽。

我道了谢,继续往上走。

贺铮正在和旁边的队员说话,脾气挺暴,拎着上次带女人到他家的光头后领就要训人。

「贺铮。」我是有些故意拖长声调的。

贺铮闻言回头,冷瞥了我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等我回话,他姿态颇强硬:「下山去!」

我站在石阶上,仰着头看他。

他说话时,抵着冲锋衣边缘的喉尖滚动,有股说不出的性感味儿。

「你怎么在这里?」我当做没听见他前面的话,还往上走了两步。

贺铮拧眉,丢开被他勒着的小伙子:「回去负重十公里。」

光头小伙刚露出劫后余生的欢喜,听到这话,耷拉着脑袋脸都白了。

「还不滚?」贺铮冷厉的目光在几个小伙子身上飘过。

几个人齐齐哆嗦,拔腿就往山下跑。

转眼,就没影了。

「没听见?」贺铮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语气极不友善。

「听见了。」我温吞点头,又猛然回味过来什么,「你是让我下山去,还是让我滚?」

我感觉,他一语双关。

贺铮双手抄进兜里,挑眉:「有区别?」

「……」你他妈,区别大了去了!

「赶紧走。」贺铮转身,继续往上走。

我哪能听他的话,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他不理我,我也不说话。

天开始阴沉下来,厚厚的黑云压顶,悬在山头,暴雨将来。

贺铮终于忍无可忍:「跟着我做什么?」

他倏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我低着头没注意,差点就往他的身上撞,急急收住脚步。

距离不到一步,男人身姿挺拔,有绝对的身高优势。

我微仰头看他的眼睛,笑道:「我没跟着你呀,我也上山。」

「不行!」贺铮不耐烦地挑眉。

我敛了笑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通往山顶的路。

静默良久,终是没有回怼他,转身离开。

手臂倏然一紧,我回头,贺铮松开手,表情依旧酷酷的:「快下雨了。」

我歪着头,探究地扬眉。

「危险,等雨停了我送你下去。」

话说完,也不等我,直接拐进林间坡道,自顾自往深处走。

10

我沿着他走过的路往前,顷刻间山雨滚滚打落,狂风呼啸过林间,如有鬼号。

等我冲进林间平台巡山员工作屋,人已经淋了个半湿。

贺铮双手插兜立在屋檐下,扫了我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没说话。

我在他旁边找了个位置,没什么讲究地盘腿坐在地板上。

暴雨滂沱,茫白的水雾飞溅进檐下。

贺铮终于舍得开口:「进去。」

「不好吧。」我没动,轻笑道,「孤男寡女的,我怕……」

贺铮搭着眼皮看我:「怕什么?我没那兴趣。」

「谁说我怕你了?」我好笑地弯唇,「我是怕我自己把持不住。」

「……」懒得理我,他转身进屋去了。

我从口袋里翻出烟,打火机进了水,怎么都打不着。

没办法,只能进屋去找人。

屋里摆设简陋,一张做工粗糙的木床,角落里堆放着工具,没有通电,光线昏暗。

贺铮嘴里叼着烟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背着光,冷峻的轮廓覆着一圈模糊的阴影,无声勾人心痒。

我走过去弯下腰,含在唇上的烟碰上他燃着的烟头。

轻吸气,火苗攀上烟头,一瞬照亮他的眉眼。

贺铮靠在窗棂下,极趣味地挑着眼尾沉沉看我,也不说话。

「借个火。」我直起身,坦坦荡荡地开口。

他拿下烟,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抿着的唇透出几分似笑非笑。

看透似的,却不点破,漫不经心的姿态,气势却更让人心跳加速。

我按捺不住问:「在想什么?」

贺铮吊着眼角,反问:「你图什么??」

他突然这么直接,我反而愣了一下。

撇开我不知道的他的家境,就目前现实条件来看,好像我真没什么可图的。

但计较这些,未免庸俗。

沉吟片刻,我笑着把问题丢回给他:「你觉得呢?」

贺铮的手臂自然垂落在椅侧,他低头看着指间燃着的烟:「我他妈在问你。」

他的声音不大,粗口从他的嘴里出来,竟没让人觉得不适。

这种不拘的调调,嗯,就很有男人味。

心有点发热,我轻咬唇:「想要你这个人。」

见他的第一眼,那肯定是因为荷尔蒙作祟,可几个月下来,他虽不爱搭理我,我也能读出来一些。

贺铮这人,骨子里有硬气,有血性。

我遇上过无数形形色色的男人,没人入眼,唯独他身上这股劲,抓心挠肺。

贺铮侧目瞥过来,眼尾挂着坏坏的凉笑:「具体点。」

我平时脸皮厚,可我也就只敢口嗨,真到了他认真直白的时候,我不争气地红了耳根。

半天不吭声。

耳际传入贺铮低低的哼笑:「别费劲了,我不找用下半身思考的女人。」

我的眼睛瞪得溜圆,他没再看我,撇头丢掉烟头,用鞋尖用力转动蹍灭。

出口的话,讽刺冷漠且直白:「这和街上明码标价的有什么区别?」

11

我的呼吸一窒,心头就跟堵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怪难受。

「知道吗?如果以前有人敢和我说这样的话,我能和他拼命。」我往后退了几步,背靠在墙上。

「现在呢?」

「现在?」我低头掸了掸烟灰,笑了笑,「你说得对。」

我对贺铮的那点潋滟心思,确实是走肾不走心的,正常男人都看不上我这行径。

可能是我平时牙尖嘴利的形象和此时此刻差距过大,贺铮反而有了兴趣:「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我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该怎么说呢,早就没有了向所有人解释自己的欲望,

我抬起头,轻佻的调子:「怎么,对我有兴趣了?」

对墙敞开的窗有风灌进来,贺铮慵懒地眯着眼打量我,又转开,唇边掠过一丝莫名的笑意。

我有种被看穿的心虚,垂下头看着已经燃尽的烟蒂。

风吹落最后点点鸦青的烟灰,偶有飘落在手背,隐隐地痒。

这天到最后,我们谁都没再开口。

雨停了,我率先往山下走,到山脚时,贺铮开口了。

「林见疏。」

他忽然叫我的名字,我回头看去,雨后傍晚的风清凉干净,男人立在余晖里,身影被拉得老长。

「天总会亮的。」

我愣了愣,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远了。

这天之后,我连连几个晚上,都在做噩梦。

梦里舞台灯光璀璨,少女抓着我的手高高跃起,身体离开地面在半空中舞动成漂亮的弧线。

我脚尖点地飞速旋转,理应搂住她的腰让她借力落地的。

可我,失误了。

少女重重落地,音乐声喧嚣,可我清楚地听见了那一声骨头破裂的声音。

镜头转换,我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声此起彼伏:「爸,我再也不能跳舞了。」

里头哭了很久很久,终于停歇。

父亲火辣辣的巴掌扇在我的脸上,他苍老的脸在颤抖。

他边哭边骂:「林见疏,你把你妹妹毁了。」

我浑身冰凉,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病房里哗啦啦的玻璃破碎声后,我似乎听见了地面传来的巨大震动声。

警车来了又去,地面上的血迹被冲刷掉,人群散去,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只记得年迈的父母哭了一场又一场,晕倒醒来,不断哭不断骂。

我头晕目眩,他们骂了什么我记不清了。

但有一句,像是狠狠钉入脑袋一般。

母亲说:「林见疏,该死的人是你啊。」

梦里飞花掠影,总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我再一次惊恐地醒来。

夜深四处寂寥,浓郁的黑暗压得人心头喘不过气来。

贺铮说天总会亮,我总在想,他没说出来的后半句,应该是——什么都会好起来。

可我的世界,好不了了啊。

12

我呆坐许久,没了睡意,捞起烟和打火机上楼。

站在楼顶的露台,依稀能窥见远处叠叠重山的轮廓,在茫白的雾里,现出鸦青的棱角。

无人的夜晚,我忽地心念一起,踮起脚尖轻巧抬腿,几欲翩跹起舞。

脑海中有血肉模糊的姑娘一晃而过,我的身体狠狠一颤,直接跌在了地上。

果然,还是不行啊。

风寒露重,我没起来的打算,刚按下打火机,余光便瞥见露台花架后走出来的人影。

黑夜笼罩着贺铮挺拔的身躯,他一步步靠近的脚步,每一下都似敲在我的心头上。

秘密被窥见的难堪,充斥心腔。

我微愣的工夫,火苗舔着烟头烧了一截。

贺铮半蹲下身体,拿走我手里的烟:「不起来?」

我看着他把烟含在唇上,嘲弄地弯了弯嘴角。

「笑什么?」他问。

「我听人说,抽别人抽过的烟,等同于间接接吻。」我背靠向栏杆,抬起下巴讥笑,「怎么,想和我接吻?」

这人,口里说着不喜欢,做出来的事儿,可不像。

贺铮低头把半截白烟掐灭,看透我似的扯唇:「你嘴是真的硬。」

我笑容僵住,语气冷了:「别装作你很懂我似的,你……」

话没说完,下巴突然一紧,贺铮指间收紧,强硬地掰过我的脸面向他。

他出口的话,比寒凉的风更尖锐:「你不就想死吗?」

我浑身的血液一瞬直冲脑门,脑子空白呆愣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暗沉的夜里,他眼底寒芒锐利:「每年被困在山里等不到救援绝望死去的人有多少知道吗?为了救他们,我的队员受伤,甚至牺牲。

「没人想过放弃,哪怕是只能找到他们的尸体,因为那是生命,它的开始和结束,都需要尊重。」

贺铮松开我,往后退了一步,居高临下睨着我。

清淡的声音无不失望:「生而为人,轻视生命才是你最大的悲剧。」

月朦星疏,夜里寂静只剩下低低盘旋的风声。

我抬头看着他,只觉眼前的男人,眼里心里都烧着一团火。

钢铁之躯下,包裹着一颗热忱的赤子之心。

这样的男人,他无论在何种境地,都能百坚不摧。

在他的衬托下,我卑劣得无地自容。

我们在两个极端,遥不可及。

有被触动到吧,心逐渐也静了下来。

默默地再次点了根烟,青烟熏过眼睛微微泛酸。

我说:「贺铮,你是个好人。」

13

对面的人微微侧头,对我给他发的好人卡很不屑。

「抱歉啊。」我冲他歉意微笑,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我为自己的轻佻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贺铮的眸光笔直地看过来,没表露情绪。

「不信?」他肯定不信呀,我耸了耸肩坦荡道,「我是真喜欢你,若是早点遇上,我一定会走心。」

有点遗憾,遇见太晚,就只剩下走肾的冲动。

贺铮仰着下巴,眼神沉了几分,不答腔。

风声在耳边散去,眼睛也没了焦距:「如果早点遇上就好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给你跳一支舞。」

那样他大抵会发现,其实我这样的人,也是有滚烫的灵魂的,不全是下流。

王若尔常夸我:「你跳舞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一团火,在燃烧,在沸腾,灵魂都是滚烫的。」

他说:「林见疏,你是天生的舞者。」

是啊,我把整个青春都献给舞蹈,那样热烈沸腾的岁月,自然是发着光。

只是后来,光灭了。

贺铮一直没出声,空气弥漫着凉意,我低下头不再说话。

「啪嗒」,打火机突兀响起的声音在格外清晰。

烟雾散开,贺铮的声音低沉:「现在跳。」

我讶然抬头,隔着几米的距离,他的眉眼浮沉在薄雾里,情绪不太明朗。

「林见疏。」

「嗯?」他每一次唤我的名字,尾音都会微微挑高,或压着火或严肃,我的心会不自觉提起来。

贺铮叼着烟,有股邪劲:「不是喜欢我吗?」

我一瞬失笑:「激我?」

「不愿意?」

「你刚才不是都看见了吗?」我试过了,没办法。

贺铮不置可否:「再试试。」

我盯着手背上留下的青色伤疤,轻摇头:「贺铮,我废了。」

王若尔说手是舞蹈家的命,一个没办法跳舞的舞蹈家,手有什么用。

风声似乎停了,露台陷入一阵凝滞的安静。

男人凛然的气息忽然靠近,贺铮半蹲下身体。

我怔怔地抬头看他,目光相对,他沉沉的眸紧紧锁着我,难得的眉目温淡。

他拿走我唇上的烟掐灭,低哑了声:「林见疏,信我。」

我心头发着热,无声沉没。

脸颊上他粗粝的指尖摩挲而过:「我们一起,慢慢来。」

14

自这天起,贺铮对我明显多了几分耐心。

有时候上山巡查,也会捎上我,赶在黎明破晓之前站上山巅。

朦胧的天幕初开,日出山海,希望浩瀚铺满人间。

金光柔柔镀了人一身,这个时候的贺铮,难得地轮廓柔和。

我盘腿坐在石头上,撑着下巴看他。

被我看得不耐烦了,他拧拧眉:「不是来看日出?」

「日出哪有你好看。」我脱口而出。

这是真的。

贺铮可不吃这一套,强硬道:「那下次不许跟了。」

我轻叹气:「你这男人真不解风情。」

「才知道?」

「额……」我不着调揶揄,「挺想看你软下来是什么样子的。」

贺铮看向远处,不想理我。

我低头点烟,岔开话题:「听小蛮说你是外地人,怎么就来这里了?」

他这人,有一身傲骨,且有血性,放在哪儿都能成事。

可他偏偏选了个山沟沟,不是说他做的事没意义,就是屈才了。

没听见他回话,反而听到他撩开打火机的声音。

我想,大抵是我唐突了,触到他不愿意提的禁忌。

「抱歉。」

「找人。」

我们俩的声音齐齐响起,又一起陷入安静。

「嗯。」料想这里头藏着一段伤心事,我没有追问的欲望。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未经允许,就不要轻易泊岸上岛。

我静静地看着山间日升,没再说话。

「六年前,我弟弟高考结束,和几个同学毕业旅游到了这里,失踪了。」贺铮在这时打开话匣子。

我挺惊奇,他竟然愿意主动提起。

话题很沉重,我默不作声听着,不好插话。

贺铮深吸了口烟,眉眼在散开的烟雾里隐晦难言。

默然半晌,他才继续开腔:「那时我也刚从警校毕业,一头扎进来,一无所获。」

我没什么安慰人的天赋:「怎么会一无所获呢,你找到了在这里的意义,不是吗?」

或许一开始,他只是想找到自己的弟弟。

可这些年下来,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再找多久,有些人还是找不到的。

他留下来了,因为他骨子里啊,有血性,有大爱。

我没有问他,如果找不到,你会离开吗?

关于未来的话题,我们很默契地没再谈下去。

15

从山上下来,贺铮只说去见个人便走了。

小蛮从店门口探出头来:「见疏姐,还是番茄炒蛋?」

我摇了摇头:「先不吃,去买包烟。」

小姑娘甜甜一笑:「好,想吃了再喊我。」

「裙子很漂亮。」我朝庭院里忙碌的阳阳抬了抬下颌,坏笑调侃,「情侣装啊。」

小姑娘登时红了脸:「见疏姐,你好坏。」

我十分受用地眯起眼,摆摆手往街上走去。

这地方,被八千大山包围着,用一个字形容——「穷」。

两个字形容——「很穷」。

唯一的一条街道,还是泥路,两边稀稀落落一些商铺,赶集的时候人多些,寻常时候,就是一片冷清。

我在街尾的便利店买了烟,烟瘾上来了,在门口拆开包装点烟。

日照很强,我倚着墙躲在小小的遮阳棚下,吞云吐雾。

闲得无聊,目光懒懒散散地扫过街上伶仃来往的行人,对面餐厅的玻璃窗里映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餐厅简陋,几张桌椅就是全部。

长身笔挺的男人穿着军绿色的迷彩裤短袖军绿色上衣,皱着眉坐在逼仄的餐厅里,举手投足间,却有着一种蓄势待发的无声力量。

不是贺铮还能是谁?

我咬了咬烟,视线移到坐在他对面的女人身上。

女人穿着精致的小洋裙,黑长直的头发垂在身侧,光亮盈泽,美丽动人的娇小姐模样。

这打扮,应该是刚从大城市来的。

原来他说来见个人,就是来这见姑娘的啊?

心尖尖冒出点酸涩,我自嘲地哂笑了声,觉得没意思。

贺铮那晚说「我们一起」,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想来,不过是好心安慰我的话。

也是,他怎么会喜欢我这样轻佻不正经的女人呢,此时此刻他眼前那位,才是良配啊。

我出神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嘴里说了一通话,停下来满眼柔情热切地看着贺铮。

而他冷漠的眉宇间透着不耐烦,丢下一句话就起身离开。

他走出餐厅门口,似有所察觉,往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不偏不倚地和他四目相对,捕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悦。

嗯,他应该是以为我故意偷窥吧。

我无辜地眨了眨眼睛,大大方方冲他回了个微笑,转身走了。

走到街道尽头,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贺铮还站在餐厅门口,女人提着行李柔柔弱弱地跟在他身边。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贺铮领着她进了巷子里的小旅馆。

午后阳光灼人,我在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烟烧到食指,才恍惚回神。

悄声揶揄地骂了一句:「臭男人,真吝啬。」

16

姑娘大老远跑来找他,都把人带进旅馆了,也不舍得找个好点儿的地。

小蛮这里就挺好啊。

「回来了。」小蛮利落地收拾着客人用餐后的桌子。

我点了点头:「借个电话。」

手机信号极差,座机倒是可以的。

我抱着话筒给拨出一个号码,静静地等待即将而来的暴风雨。

之前王若尔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个消息,我借着信号不好当借口,愣是一条没有回。

可想而知,以他的性格,这会儿不得想弄死我。

电话接通,出乎意料的,王若尔竟然很平静。

「在哪?」

我也没仔细回答:「在一个你一辈子都不会来的地儿。」

王若尔身娇体贵,出个门都要抹三五遍防晒霜的男人,怎么可能受得住这里的紫外线。

他也没再追问,沉吟了会,说:「在那里遇上什么有趣的事了?」

我一瞬失笑:「为什么这么问?」

「我听得出来,你平和了很多。」

我不说话了。

要说这个世界上,我父母和我并不亲近,王若尔算是最了解我的人。

他总能从我细微的言语中,读出我是否开心,抑或是有什么心事。

其实他在众人眼中,并不是一个亲切温善的人,甚至,他很凶,很事儿,一点儿也不好相处。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我的事上,总是事无巨细。

如果当年不是遇见他,我的人生,估计从不会发光。

我耐心地同他讲:「遇上了一个男人。」

王若尔脾气立马就上来了,急吼吼地喊:「林见疏,你丫不会被人骗财骗色了吧?」

瞧,他老是把我当小孩子,一没看好我就觉得我会被人骗了。

我苦笑道:「我倒是想啊,人家看不上我。」

王若尔愣了愣,又马上愤愤道:「那他肯定是瞎了。」

他最是护犊子,在他眼中我是闪闪发光的,如果旁人看不到我身上的光,那人肯定是瞎了。

我被他逗乐,笑着笑着又莫名觉得心口闷得慌。

「他……挺好的。」

该怎么说呢,贺铮很好,只是我们相逢不对。

话筒里许久没声音,王若尔没来由地沉默。

好半晌之后,他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不是我对那地方的人有偏见,而是你能在那遇上他,就已经能说明一点。」

我假装不懂,笑问:「什么?」

「你们不会是一条道上的人。」

这一句话,像一根绵细的针,分毫不差地扎进心脏最软处。

他太一针见血,容不得我逃避。

我想,贺铮自始至终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他不会离开这里,我不会永远留下。

「扯远了啊。」我盯着缠绕在手指上的电话线,轻笑道,「人家这会儿正和姑娘在旅馆缠绵呢。」

算了吧,我连人都得不到,还想什么以后。

通话结束,我往房间走。

小蛮在身后说话:「见疏姐,阳阳他们宿舍完工,今晚他们要庆祝一下,一起去玩吗?」

这一瞬我脑海中突然就闪过贺铮和那姑娘进入旅馆的背影。

我自嘲地勾了勾唇:「不了,我困,想睡觉。」

17

小蛮好心,晚上出发前,还特意来敲门邀请我。

许是早上吹了冷风,我隐隐有点发烧,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回了什么,小蛮默不作声走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敲门声再度响起。

我以为是小蛮,晃晃悠悠地爬起来开门。

夜里寒风扑进来,贺铮挺拔的身影沉在夜色里,拖出长长的一道影子。

有点意外,我倚着门框睡眼惺忪,笑问:「不用陪妹妹?」

贺铮微微蹙眉,冷笑:「你难请,大家眼巴巴地都在候着。」

「哦。」

我算是整明白了,敢情是他被逼无奈所以找来了。

这几个月下来,护林队里那一群半大点的小伙子和我混熟了,胆子大点的,遇上我会使坏地喊嫂子。

他们难得有一次娱乐,希望我去也合情合理。

我仰头盯着他的眼睛:「那你呢?」

贺铮抱着手臂沉沉地看我,半天没动静。

「你想我……去吗?」我又问,中间故意停顿,「或者,妹妹不介意?」

风穿梭在夜里,模糊有了暧昧的回声。

贺铮忽地发出低低一声笑,很轻,撩得人心尖发痒。

我正琢磨他这笑什么意思,肩膀就被人抓住,轻易就被他提溜着进了房间。

其实我个子不矮,但耐不住瘦,被他提溜着像一只弱鸡。

贺铮撒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换衣服。」

想到白天那一幕,我多少是有点情绪的。

坐在床上不肯动:「不去。」

我知道他是好心,似乎真把我当成一个随时都会自杀的人,时不时地都要盯着我。

虽还是那副看起来冷酷漠然样,但有什么趣事儿,都愿意带上我。

心绪起落,我忍不住问:「贺铮,你是不是挺可怜我的?」

贺铮垂下头看着我,眉目有了情绪,极无奈。

「你是这么理解的?」

「不然呢?」

贺铮烦躁地松了松领口,脚勾过来一把凳子,敞着腿坐下,手肘抵在膝盖上,目光幽深盯着人。

这姿势怎么瞧,都略显粗犷,但搁他身上,尽是野性。

我是生出点邪念的,但瞧他这严肃的神色,只能老实待着。

「首先,我没那好心去可怜任何人。」贺铮一派正经,「其次,妹妹的确是妹妹。」

我嘴贱:「干妹妹?」

贺铮倒吸气,显然被气到了,冷笑一声:「你再给老子作试试?」

这下我老实了。

他向来硬气,能有这耐心在这和我解释,算是难得了。

「还有。」贺铮把脸转向一侧,「是我想你去,和其他人无关。」

刚才还挺嘴硬,这会儿竟然承认了。

我没得意,但确实有点小小的欣喜,这男人,算是撬动了。

「好,我知道了。」我冷淡地点头,没甚表情。

女人的骄矜总会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就会冒出来,比作还让对方难受。

果然,贺铮一瞪眼:「什么态度?」

「不是说我作吗?那我正经点呗。」

贺铮:「……」

18

男人就这德行,你上赶着,他嫌弃你轻佻。

你正经了,他又觉得淡了。

瞧瞧,贺铮也不能免俗。

我故意晾着他,也确实冷,往被子里缩,不说话了。

贺铮静坐在角落里,许久也没说话。

皮肤热感滚烫,天气又冷,我蜷缩在被窝里,几度要睡过去。

意识游离间,听见贺铮站了起来,问:「真不去?」

我迷糊地应声:「嗯,难受。」

话说出来,我压根没什么心机,并不是想要在他跟前装可怜。

可大抵是话到贺铮耳中,多少变了味。

他本来都准备走了,听到声儿,迟疑了一下还是往床边靠了过来。

我先是感觉到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探进被窝,就被他掰着肩膀转了过来。

男人凛然的气息充斥鼻间,我下意识贪婪地深吸气。

贺铮弯着身体,手背搭上我的额头。

触到热意,他微微蹙了眉梢。

我还期盼着他能说出一句暖心话,却听他挺嫌弃地蹦出两个字:「娇气。」

「……」

嘴巴这么毒,亲一口不过分吧?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闪而过,我的手已经攀上男人的脖颈,勾过来,吻了上去。

贺铮身体一僵,目光幽深顿住。

我见鬼地想,嗯,还挺软。

这样的念头驱使下,胆子也就越大了,腾出一只手胡乱去蹭他的胸膛。

果不其然,和他的唇正好反着来。

摸到一半,手腕就被他拽住。

贺铮紧盯着我,倒还是一脸坦荡:「做什么?」

我也很坦荡:「试试手感。」

贺铮黑脸,沉声警告:「别挑事。」

他准备抽身站直,我脑子一热,用力勾着他的脖子把人拉到跟前。

咫尺之间,我的脸擦着他的呼吸而过,下巴抵在他的肩窝。

「贺铮,我也做你妹妹吧,干妹妹。」第四声。

「林见疏,你他妈……」

想骂我不要脸,我哪给他机会,简单粗暴地封住他的唇。

贺铮短暂地僵滞,夜色浮沉在眉目,眸中山雨侵袭。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丢回床上,随之而来的,是男人更加热烈的回应。

前半场是我作的,后半场显然是贺铮的战场。

到最后,我实在没力气了,听见贺铮起身离开的声音都没睁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糊中被他叫醒。

「张嘴。」

下巴被他轻捏着,我闭着眼睛极不情愿地张开嘴巴。

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我皱着眉头喝完,顺手就把人抱住了。

当个抱枕似乎很不错呢。

贺铮在床边坐了一会,认命地躺下,由着我抱。

这一觉挺长,无梦无惊。

已经临近中午我才爬起来,意料之中的,贺铮早就走了。

我晃悠着去找小蛮,她正趴在前台百无聊赖地用笔尖戳着桌面。

见了了,提了提精神问:「见疏姐,番茄炒蛋?」

我没什么意见,等她端着饭菜上来。

菜是上来了,我吃了几口,她也不走,直直站那看着我。

我不得不停下筷子,开玩笑问:「我起来的时候没洗脸,沾东西了?」

「没没没。」她可爱地直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

犹犹豫豫半天,才小声问出来:「见疏姐,昨晚贺铮哥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在她开口前我大概已经猜到她想问的就是这事。

好笑地问:「你早上没见着你贺铮哥?」

「看到了。」

她又补充道:「从你房间出来的。」

「那不就了了?」我没个正经地逗她,「昨晚我过得很愉快。」

19

小蛮的脸腾地就红了,低着头都不敢看我。

我一下子就有了负罪感,小姑娘太纯情,可别把人带坏了。

「好了,不逗你。」想到贺铮,我突然就觉得番茄炒蛋不香了。

「你这都没吃两口呢。」

「不吃了。」我伸了个懒腰往外走。

小蛮似乎知道我要干什么,追到门口冲我喊:「见疏姐,贺铮哥今天去送城里来的那女生,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

我朝后扬了扬手,表示知道了。

从民宿到他们宿舍,路程不算远,我刻意放慢脚步,晃晃悠悠了半天才到。

拿出手机想给贺铮打个电话,才想起我连他的号码都没有。

怔怔地看着手机,我硬是看笑了。

这算什么事儿?

算起来我认识贺铮也小四五个月了,撩他的事做了不少,却愣是连他的号码都没问过。

这怎么看,我都是没怎么上心,不怪贺铮怀疑我对他没真心。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大中午的,热浪翻滚和夜里的寒冷成两个极端。

我在门口的树荫下找了一块地儿,耐心地等着人。

还颇是有兴致的用石子堆了个烟灰缸,自己和自己玩了起来。

反应过来后,我乐了。

自从出事后,很长时间我都郁结暴躁到极致,家里的东西,几乎能砸的都被我砸了个精光。

像现在这般,开心平和地和自己相处,着实让我惊奇。

大抵是,这个地方,真的有治愈人的魔力。

想着想着,我又自我否定地摇头。

有魔力的哪是这个地方,明明是那个人啊。

汽车的轰鸣声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抬起头,越野车卷起尘土飞扬,停在几米开外。

贺铮长腿跨出,利落地跳下车。

阳光如金点子洒下,身穿短袖迷彩服的男人身姿笔挺,缓步走来。

我抱着膝盖欣赏着人,唇角不自觉上扬。

「不热?」贺铮凛着眉峰,从头上拿下鸭舌帽,顺手就扣在了我头上。

他的动作并不温柔,帽檐压了我半张脸,挡住了我看他的视线。

我甚至闻到了属于他身上的汗味儿。

若换一个人这么做,我指定得骂人,偏是贺铮,我非但不反感,还挺受用。

我抓着帽檐横到一边:「很热,不过一想到能在这等到你,也挺值。」

在表达爱意这事上,我想我是有些天赋的。

情话说出来,并不扭捏。

贺铮这厮指定是浪漫绝缘体,情话到他那里,他总能变了味地怼回来。

比如此刻,他看傻逼似的瞪了我眼,说:「进去里面等也能等到我。」

我被气笑:「你能不能有点浪漫细胞?」

娇滴滴的姑娘蹲这等了他一两个小时,换做其他男人就算觉得这行为挺傻气,也该表现出一点小感动吧。

他可一点不惯我,伸手拎着我的肩膀拉起来。

很酷地来两个字:「不能。」

我气得不行,故意往他的身上倒,沾上就不肯迈步子。

贺铮斜眼扫我:「没长骨头?」

「蹲太久,脚麻。」我使劲装可怜。

20

贺铮无语。

看他这副样子,我心里发笑,管你什么直男,我还治不了你?

我寻思着这回他总该怜香惜玉点,来个公主抱什么的。

诚然,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贺铮身体力行地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架着我的胳臂往里带,我半悬空地被他拎着,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狗男人。

我深刻明白,有些男人,撩到手才是火葬场。

经过院子时,那群兔崽子呼啦啦地从窗口探出头来,冲着我们暧昧地吹口哨。

我羞赧不已,尽量保持优雅的笑容,咬牙切齿地和贺铮说:「撒手。」

贺铮勾唇坏笑:「现在能走了?」

我还有啥不明白的,这狗东西就是见不得我作,故意不如我的愿。

我顿时就有点气馁了。

变着法子娇作拿捏他,反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我想抗议来的,脚下突然腾空,被他稳稳地抱在怀里。

这一下我是真受用,小声揶揄:「不是不抱吗?」

气完人又哄,他是真的狗。

贺铮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上楼梯。」

嘴硬的男人,上楼梯拎着我也不费劲吧?更何况,他不还可以让我自己走吗?

我誓要扳回一局,在他的怀里开始不老实。

手指跳着舞从他的胸前一路直下,摸到男人紧致的腰。

贺铮抖了抖,差点就把我丢了出去,低下头阴森森地看我。

「敏感点?」我不怕死地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后背倏然抵到墙上,贺铮一只手托着我,腾出一只手摁住我的手压到墙上。

我故意逗他:「大白天的,不好吧?」

「闭嘴。」贺铮咬牙蹦出两个字。

「这样就闭上了。」我毫不犹豫地亲上去。

他的住处是典型的单身宿舍,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房间,空气里还弥漫着新修的气味。

我裹着他的衬衣趴在床边,头发铺了地也没在意,目不转睛地看着站在阳台抽烟的男人。

日暮逐渐西沉,远处青山轮廓隐隐,从他唇齿之间漫出来的白烟,打着旋儿飘散在凉风中。

我生出个错觉,恍若他如青山,青山如他。

在日渐长远的岁月里,他沉默地和青山融为一体。

这是他的世界。

心念千回百转,我轻声问:「那女孩来找你,怎么匆匆就把人赶走了?」

似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提这茬,贺铮转头看了看我,一时没说话。

掐了烟,他往里走,从椅背上捞起上衣套上:「说来说去就那几句话,没什么好说的。」

「哦。」我猜测道,「劝你离开这?」

贺铮本该有更好的前程,在家人眼中,他的确该回去了。

「嗯。」

话到这里,我不作声了。

贺铮缓缓转过身,表情不动声色,却沉默。

良久,他问:「你不劝?」

「劝什么?」我失笑,翻了一个身,「你不会走的。」

贺铮这么问我,我能理解他的心思。

他心里清楚,跟他留在这里不会是我的未来,可既然好上,他必然有负责的道义。

但是啊,在理想和给我的未来之间,他难以两全。

估计是猜想我也会如他的亲人那般,不留余力地劝他回到大城市。

似乎,那样才是两个人美好未来的姿态。

我望着白晃晃的房顶,轻轻笑开:「你别总认为我那么肤浅。」

是,一开始我撩他,确实是半真半假的。

如今胸腔里的律动,绝不是荷尔蒙上头。

我转头看向他:「贺铮,由心走,别为任何人改变。」

21

我最初喜欢这个男人,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或许我这人有许多不堪,但唯有一点我很清醒。

爱人时赤城点,图人不图财。

未来永远在自己手中握着,把期许留给自己,而不是寄托在另一半的身上。

如此,爱人才有底气,来去亦可自由。

哪怕是多年后我不爱他了,也绝不可能是因为他没能给我璀璨的未来。

只能是,他失去了我爱的品格和魅力。

贺铮眸光深了又深,走过来托起我悬空在床外的头搁到自己腿上:「不累吗?」

那个话题带来的沉重感我们都感觉得到,相对于我的看得开,贺铮却还是有心事。

哎,要不我怎么喜欢他呢?

这个男人如钢如铁,仍有一腔柔情待人读取。

「走吧,送我回去。」

我坐起来,很快又被他按了回去。

他落下的声音微哑:「今晚就别走了。」

「怎么,舍不得我啊?」

我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他挺认真地点头:「嗯。」

坏心思上来,我促狭地眨了眨眼:「你吃得消?」

贺铮没搭我的茬,干脆利落地把我往怀里一按:「睡觉。」

我也实在是累了,没再折腾他,阂上眼睛睡去。

半夜下起了雨,风声雨声拂打着窗户闷闷作响。

我被吵醒,一睁眼,昏沉的暗色中便对上了贺铮的眼睛。

「还没睡?」出声才发觉嗓子干哑。

贺铮没回答,说:「雨太大了,我出去看看。」

我听小蛮说过,这山里头有时候大暴雨,难保会发生滑坡泥石流。

贺铮对这种天气自然很敏感。

「去吧。」我抬了抬脖子让他把垫在我脑后的手抽出。

贺铮翻身站起,没有开门,就着手机的火光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我手中,走了。

那星点灯光随着他的离开消失,我坐在黑暗中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水热感,心尖也有了热流。

我并不是因为他给我递了一杯水有多感动。

被触动的点在于,我什么都没说,他却知道我需要什么,他该做什么。

他走后,我也几乎没有睡。

天蒙蒙亮时有人敲门,我以为是贺铮回来了。

打开门,小蛮披着雨衣湿答答地站在走廊里。

「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来了?」

她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说话时呵出冷雾:「前面山体坍塌路封了,贺铮哥正带着阳阳他们在处理,怕你担心,让我来陪陪你。」

我闪身让她进来,把纸巾递过去。

有些好笑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特意跑来的。」

「那不成,你和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小蛮想了想,咧嘴笑:「你是从大城市来的仙女姐姐,对我们这里的情况不太了解,他们一群糙汉,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你一个人待着不得胡思乱想啊。」

我伸手揉了揉她圆嘟嘟的脸:「有心了。」

怎么说呢,贺铮是好心,不过倒也让我感觉到了距离感。

或许在他心里,我与这个地方永远格格不入,和他也不在同一个世界。

确是事实,可同样叫人烦闷。

小蛮性子活络,絮絮叨叨和我说着贺铮他们的工作生活。

我左右都只听出来两个意思:艰苦、危险。

「为什么想到和我说这些?」我笑看着她的眼睛。

小蛮躲闪着我的目光:「就是……就是想让你知道。」

我看穿她的心思:「提前给我打预防针,怕我受不了中途跑了?」

小蛮挠挠头,很是不好意思。

我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烟,含在唇中没点。

眯眼沉吟了会,我坦诚笑道:「小蛮,我是一定会走的。」

22

贺铮不会问我什么时候走,他身边的人反而替他着急上了。

小蛮听我这么说,愣了好一会儿。

喃喃地问我:「你走了,贺铮哥哥怎么办?」

小姑娘少经世事,一方小天地两个人厮守,是她能想象得到爱情最好的样子。

这没什么不对,但于我而言,是绝对不可以用感情来定义人生。

我打开打火机,火苗攀上细烟,淡淡的薄荷香味随青烟袅袅浮沉。

关于她这个问题,我很难给出答案。

轻咬着烟头,迎着风吞云吐雾,远山在眼中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如贺铮在我心头,明朗清晰的存在。

下午两点,我披着他的军大衣趴在走廊的护栏边,看见贺铮一行人远远归来。

冬天来了,雨后的天冷得入骨,四周泥泞,他们全身上下挂着脏兮兮的泥水,疲倦不堪。

阳阳率先看见我,用手肘顶了顶贺铮,不知道说了什么,大家齐齐哄堂大笑。

贺铮踹了他一脚,一群人这才消停,飞快散去。

他上楼的脚步声逐渐近了,我转身伸手就要去抱。

贺铮连忙往后退:「脏。」

我哪管脏不脏,踮起脚尖搂上他的脖子:「辛苦了。」

贺铮抬手是要推开我的,听见这话,手顿了顿,转而轻拍了拍我的背。

似恋人间的无声抚慰,告诉我他回来了。

我赖在他怀里,还故意乱动去蹭他,把自己也搞得一身泥。

贺铮被我缠得不耐,勾着我的脖子拉进门。

门一关上,把我按在门板上,目光沉沉压下来。

还以为他要干点什么,谁料他挺不客气,直接让我罚站。

「站着别动,我去洗澡。」

丢下一句话,他边往洗手间走边拽下上衣。

我可怜巴巴地吱声:「我也脏了。」

贺铮脚步一顿,我狡黠一笑,蹦过去跳上他的后背,双腿缠着他的腰:「一起洗。」

他侧过脸搭着眼皮瞪我,样子挺正经严肃。

我有点虚,咳了声:「单纯洗澡。」

贺铮哼笑,那表情像是在说:「你的话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我发誓。」我特诚恳地保证。

他瞥了我眼,移开目光,由着我挂在身上往洗手间走。

我有点得意,看吧,还不是妥协了。

洗手间不大,这样的狭窄空间里,有情人总想要做点什么。

我一动,水哗啦啦就往头上灌了下来。

贺铮拿着喷头,坏坏地冷笑:「德行。」

我一下子就想起初初认识他的时候。

也是洗手间,我也是被淋了一个透,那时的贺铮,冷漠中带了点坏。

不同以往的,此时他带笑的眉眼中,多的是柔情。

我心中迂回,认真问他:「你以前有想过会和我一起吗?」

「没想过。」贺铮想都没想。

我不死心:「真没想过?」

贺铮见我较真,这才慢悠悠地说:「想过。」

「口是心非。」

贺铮气笑:「老子又不是圣人,一娇滴滴的姑娘追着求深入交往,我还不能有点想法?」

这话听起来倒是坦诚,我问:「你在怕什么?」

「怎么不怕?」贺铮扯下毛巾,垂着头细细替我擦拭头发,「怕你只是玩玩而已,怕自己当了真。」

23

从昨晚到现在,贺铮没合过眼。

人明明累得不行了,还非拉着我去街边小餐馆吃饭。

我心疼他,嘴里却在抱怨:「在你们食堂吃不就可以了?瞎折腾。」

贺铮懒洋洋掀着眼皮:「你吃不惯。」

就他们这地方的条件,食堂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我大抵能猜得到。

不服气地说:「我没那么娇气。」

我这人多少有点矫情,但是娇气这点我不认。

什么环境我都能待得住,对吃的更是没什么讲究。

也可能是因为职业习惯吧,为了保持身材,我吃的东西本来就少之又少,自然也没这方面的欲望。

贺铮舔了舔唇角:「我觉得挺娇的,就是瘦了点。」

我一细品,就知道这厮不正经了。

手在桌子下暗暗掐他的大腿肉:「下流。」

贺铮眉梢轻挑,笑了:「说这话,你脸不红吗?」

我还真红了脸,心虚地撒开手。

他张嘴要说什么,我飞快往他嘴里塞了一块豆腐:「食不言寝不语,好好吃饭。」

这人多半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两个人的时候我使劲野都没事,在外头我脸皮没那么厚。

贺铮慢条斯理地嚼着口中的食物,暂时放我一马。

回去的路上,我们牵着手走得很慢,贺铮突然附身在我耳边低语。

「食不言寝不语,嗯?」

温热的气息撩拨着耳廓:「前半句我认同,后半句我不喜欢。」

我几乎是秒懂,又羞又恼抬手就要打人。

贺铮仗着腿长,大跨步就走出去老远。

我气呼呼地追着他,跑得急了,贺铮怕我摔着,停了下来。

也不管是不是在街上,我跳上他的背撒泼地拽他的头发。

奈何男人寸头,没能拽疼他,反而扎疼了自己的手。

我气不过,改用牙齿去咬他的脖子。

贺铮反手托着我:「属狗的?」

「你别管。」我就是想咬你。

他一脸无奈,还是纵容地背着我往回走。

走到半道,又自说自话般笑道:「应该是属狐狸。」

拐弯抹角骂我狐狸精呢。

我不想和他计较,只因眼下这幅光景,深深拨弄着我的心弦。

雨后的傍晚,天空依旧湛蓝如洗,日光和凉风皆温柔,轻轻抚着行人。

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慢慢走啊走,时光在这一刹那,有了幸福的轮廓。

除了舞蹈,这算是我这小半生,少有的温情时刻。

夜里躺下,贺铮是真的累了,抱着我很快就呼吸平稳入眠。

我昨晚其实也就睡了三个多小时,这会儿却怎么都没睡意。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挂念着,反复想到下午时贺铮说的话。

怕我只是玩玩,而他却当了真。

贺铮这人,骨子里刻着廉耻礼仪和道义,做起事来冷静果断,认真谨慎。

真遇上感情的事,他同样不会儿戏,爱和责任,他都不会辜负。

要不说他怎么这么迷人呢,他值得啊。

我往他的怀里蹭了蹭,也不管他能不能听得见,轻声唤他:「贺铮。」

并没有对他的回应抱有期望,没想到他真听到了,拢紧手臂抱住我。

没睁眼,哑声回应:「嗯?」

我静静看着黑暗里男人硬朗的轮廓,郑重地说:「贺铮,我是真的喜欢你。」

「不。」我马上自我否定,「是爱。」

或许旁人会质疑,短短数月,能算什么爱?

我想我很难和他们说得清楚,那种为他热烈疯狂跳动的心,想把他嵌入心尖的每分每秒,是那么迫切而滚烫。

仅为他,仅是他。

24

寂静幽深的黑夜,无声搅弄爱意。

贺铮静了静,下巴轻抵在我发间:「我知道。」

我生平第一次,紧张地探寻爱人的心意:「那你呢?」

他不答腔,手从我的衣摆探进去,鼻息浑浊:「你说呢?狐狸精。」

男人覆上来,黑暗中手不安分地摩挲。

我笑他:「不累吗?」

贺铮似是想起来什么,哑声一道低笑:「死你身上,确实是最浪漫的死法。」

我想起来医院那一次,他还记得我当时的荤话。

这个夜晚,看来是不可能这么平和了。

和贺铮在一起,日子都变得没那么难熬了。

他忙的时候,一进山,几天见不着人影,我也会给自己找趣事。

跟着小蛮上山下水,割草抓鱼,兴致来了,也会开上贺铮的车,带着她到镇上瞎晃悠。

时间长了,贺铮也会调侃:「有点我的人的样子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套着从集市上淘来的大花棉袄,人还是很白,却着实圆润了。

暗自懊恼,嘀咕:「晚饭得吃少点了。」

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胖一点我都觉得自己有罪。

贺铮认真端量我,哄着说:「别,多长点肉,抱着才不硌人。」

我被哄得服服帖帖,又不想让他得逞,傲娇撇嘴:「你想得美。」

他这时总不大正经,把我拉到怀里,揉捻搓圆一个遍。

完了后,痞痞挑眉:「这不就抱上了?」

相处的点点滴滴,生动惹人流连。

有时我臭毛病上来,情绪不对,贺铮也总能用自己的法子把我的矫情劲给按灭。

恋人过分使人着迷,我整日混迹在这偏远山区,恍然发现,已经很少再去想起那些曾经一度以为再也难以跨过的苦痛。

如果不是那位不速之客,这样的日子大抵还会继续下去。

黄昏将至,我嘴里叼着一节青草,慢悠悠地跟在抱着一团草料的小蛮身后。

嗯,她忙活了一下午,我纯纯是去玩的。

「见疏姐,走快点,有客人。」小蛮加快了脚步。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了那辆黑色的豪车。

十二月的天寒风刺骨,男人披着昂贵的白色皮草站在车旁,干净贵气和四周格格不入。

我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心头蒙上一层阴霾。

王若尔经旁人提醒,侧头往我这边看来。

他也不着急,站那不动,等着我慢吞吞走到跟前,才调侃地笑道:「看你这样,是乐不思蜀了?」

我拿下嘴里的青草,在指间折了起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出发来这里,我是没打算回去的。

所以并未告诉任何一个人我的位置,他能找来,我挺意外。

王若尔倒很识趣:「不欢迎我?」

「你知道就好。」

我径直往里走,王若尔不紧不慢地跟上来,环顾四周一圈:「你就住这地方?」

听他的语气挺嫌弃的,我没好气地呛道:「我住男人的怀里。」

「哦。」王若尔上下打量我,「看出来了。」

我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小蛮忐忑地看着我俩,想上来又不敢。

我冲她浅笑:「没事,找我的,你忙你的。」

她这才如释重负,抱着草料往后院去了。

王若尔用纸巾细致地擦拭茶碗,然后给自己和我都倒了一杯茶。

我见缝插针地嘲讽:「这么嫌弃,还喝得下去?」

他也不和我计较,慢悠悠地喝了口:「还好,没预想的那么难喝。」

这货如此宽容,反而让我不好意思耍脾气了。

「早在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查到你的位置了,之所以现在才来,是听出来你在这挺开心。」

我顿时很后悔当时用民宿的座机给他打那个电话,早该明白,他迟早能查到我的位置。

他没有马上来找我,已经算是对我纵容。

给我时间尽情撒野,拥有这么一段无法比拟的时光。

我没吭声,王若尔掏出丝巾,把我的手托在掌心中,细细的替我擦掉手背上的泥点子。

看到我手背上的伤疤,心疼地反复摩挲。

好半晌,沉声和我说:「疏疏,该回去了。」

25

我抿紧唇,没有拒绝的理由。

王若尔也没再多说,专心地一点点擦干净我的每根手指。

他向来如此,不会和你说什么大道理,但举手投足之间都在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你属于哪里。

睿智如王若尔,自始至终,是我人生路上的指明灯。

长久的沉默后,我缓声开口:「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王若尔也很爽快:「行,那你给我个时间,我好安排。」

贺铮占据着我的脑海,我想了想,说:「年后。」

今年的新年来得格外早,再过十几日便会迎来新的一年,我总要陪他过完年再走。

王若尔看着我,忽地一笑。

似是明白了什么,朝门口抬了抬下巴:「就是那个男人?」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跳漏了半拍。

贺铮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进来,站在门口的路边。

正好布布跑了过来,他蹲下身揉它的脑袋,逗着它玩了起来。

见我的视线胶着在贺铮的身上,王若尔会心一笑,十分绅士地站起身。

「年后我来接你。」

他准备离开了,我心情复杂,抱歉又感激:「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一个著名舞蹈家,璀璨一身时毅然离开舞台一年多,在这样的黄金时期,实属作死。

若换做寻常的经纪人,大抵是没什么耐心去等一个了无生机的艺人。

王若尔待我,比父母情重。

他背对着我停下脚步,依旧是很平淡的语气:「疏疏,你记住了,我永远都不可能放弃你。」

心潮暖流汹涌,我轻轻点头:「注意安全。」

王若尔走出门口,十分友好地朝贺铮颔首,贺铮同样礼貌点头。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我却看乐了,这两人,怎么搞得像是在进行某一种交接仪式。

王若尔的汽车离开,贺铮才缓步往里走,布布摇着尾巴绕着他的腿乱跑。

我坐着不动,抓过他的手摆弄:「来了怎么不进来?」

「看你在忙。」

「王若尔。」并没有很刻意要和他解释什么,偏着头想到过去,笑道,「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说,小姑娘,你是天生的舞者。

「后来他带着我往外面的世界去,转眼都十几年了。」

贺铮默默听我说,最后也只是抱了抱我,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我在怀念什么,那么长的岁月,是我所热爱的。

我们之间保持着某种默契,谁也没再提起这事。

像是王若尔的出现,不过只是一个插曲。

十几天后的除夕夜,队员的家都在本地,只有贺铮一个外地人,他们的年夜饭,却都留在队里过的。

饭后,饶是天寒地冻,他们还是在院子里支起篝火。

喝一碗热腾腾的酒,一群人伴随着大音响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起舞。

到后半场,大家默契地分成两两一组,舞步笨拙且滑稽。

贺铮拉着我混在人流中,我趴在他耳边问:「你刻意安排的?」

那群兔崽子平日里嘻嘻哈哈,跟跳舞是不沾边的,一看就是事先偷偷学过。

贺铮的用意,我心知肚明。

他没回答是与不是,嘈杂的音乐声中他搂着我的腰:「陪我跳一支舞。」

好几个月前我曾和他说,天气好的时候就为他跳一支舞。

我想,他始终记得我当初,为爱人跳一支舞的愿景。

「好。」我几乎没怎么准备,重新抬腿起范儿,带着他翩然舞动。

原来,这并不是多艰难的事。

可是在过去的近两年时间里,我却连抬手起腿的简单姿势都做不到。

心里极度的厌恶,引发山崩地裂的呕吐眩晕。

很长的时间里,我的世界一边崩塌,一边挣扎,最后走入了死胡同。

无数次崩溃地同自己呐喊:林见疏,从世界消失吧。

如今牵着他的手,我竟也能如风筝一般,线在他手里,我在这头尽情旋转翩翩起舞。

没人刻意注意我们,贺铮也并不擅长跳舞,但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炙热柔情。

周遭景象在我的眼中虚化,耳中嘈杂尽数无声。

我脚尖轻盈点地,勾着他的手指飞速旋动,转入他怀中。

贴上他温热的胸膛,我已经泪流满面。

我们啊,在这个世界挣扎浮沉,终会有停驻的怀抱。

26

自遇上贺铮,我没掉过眼泪。

反而在这大过年的时间,哭得难以自已。

他紧抱着人,没什么安慰的话,只坚定抱紧我,温柔地抚平我所有尖锐的棱角。

我把眼泪尽数蹭到他胸口,踮起脚尖勾着他的脖子和他紧紧相拥。

唇抵着他的锁骨厮磨:「贺铮,我要回去了。」

「好。」

「一得空我就来看你。」

「好。」

贺铮什么都明白,没过多言语,却让我心安无比。

他会在这里,我一转身,永远都能走到他的身边。

年后王若尔来了,依旧是一身高贵的貂,这回礼貌多了,带来一小卡车的物资。

队员们喜笑颜开,我去看贺铮,他坐在人群外,嘴里叼着烟,无悲无喜,又恢复了最初冷淡漠然的模样。

我想和他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多余。

临走,贺铮掐了烟,拎起我的行李箱:「我送你。」

我没拒绝,顺势挽着他的手臂。

悄声问:「不开心?」

贺铮垂着眼睑,微抬下巴瞥我:「这不是废话吗?」

停了一下,他又淡声说:「挺好的。」

不开心,自然是舍不得,好,是因为我变好了。

我挠着他的腰,故意闹他:「不许趁我不在找其他姑娘。」

贺铮把行李箱搁进车里,似笑非笑地挑着眼尾看我,那股子又痞又邪的劲儿,抓心挠肺。

片刻后,他微弯身,在我耳边吹着气儿,说了一句让我面红耳赤的话。

我抬脚就要去踹他,被他借力握住小腿。

他半蹲着身体,轻轻拂去我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泥点。

握着不放,目光虚无静了静才站起身,抱起我塞进车后座。

他一手搭着门站在车外,漆黑的瞳孔幽邃专注:「林见疏,再见。」

我这会儿才有了点离别的伤感,伸手要抱他。

贺铮拍开我的手,嫌弃得紧:「别黏黏糊糊的,赶紧走。」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走了。」我很有骨气地要关车门。

贺铮脸色沉了沉,扣着我拉到身前,极是报复性地狠狠亲了一口。

亲完了,也不等我收点利息,他就把车门一关。

车行渐远,我一直没回头,不知道贺铮走没走。

总会再见的,我如此坚信。

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和他保证,一得空就去看他,回来后忙起来,连多打一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复训复训复训,占据了我全部的生活。

仅有的联系,也不过是在夜深人静的舞蹈室,我累瘫躺在地上,翻出手机给他打去一通电话。

听他的呼吸声轻轻入耳,和他说枯燥无味的复训日常。

贺铮居多时候在听,打火机响起,静静抽着烟听我细声撒娇。

每次要结束通话,我都会吊儿郎当问:「想我了吗?」

这话意,是没那么正经的。

贺铮咬着烟笑而不语,低沉的小声和着电音震荡入耳,在夜里搅弄着人心。

我想,是我想他了。

27

五月初,我成功面试圈内顶级导演新排古典舞首席舞者。

王若尔对我的状态十分满意:「虽然不是独舞,但这场演出含金量高,作为你复出第一仗,最好不过。」

我深以为然,一个阔别舞台两年之久的舞者,有这优待,已属不易。

首演的时间定在七月底,我踌躇好长时间,最终还是决定回家一趟。

自出事后,我就再也没能回来。

当时葬礼上,母亲嚎哭着,边骂边打,把我赶出家门。

她说:「林见疏,这辈子我都不想见到你。」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早早做出和我恩断义绝的决心。

伤心吧?

是的,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既然她这么恨我,那我就如她的愿。

从这个世界消失,免得再相遇。

助理送我回家的路上,他瞧出我的情绪不对,宽慰我道:「见疏姐,没事的,天下哪有父母会真的恨自己孩子。

「再说了,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他们总不希望再毁了另一个。」

我看着窗外,唇边一丝苦笑。

在这世上,许多事都能说出个道理,唯有感情,通常会一叶障目。

没道理、没理智可讲。

譬如此刻,我站在家门前,无论敲多少次门,始终无人回应。

家里是有人的,我听见我爸小声说话,大抵是规劝我母亲的话,但换来的,是茶几重重的一声脆响。

屋内安静了下来,助理尴尬地看着我,我平静地笑了笑。

站了许久,我把礼物规整放在门边:「走吧。」

他们不会原谅我。

我们刚走到院子,身后的门突然就开了,紧接着,礼物一件件砸到我脚边。

我母亲依旧撕心裂肺:「滚。」

「你这……」我爸没敢阻拦。

门砰地又关上了,我爸追出来,一脸难色:「疏疏,你妈就这样,别怪她。」

我张口要说话,喉咙干涩难以出声。

「你复出的事我们早就知道了。」他叹了一声,「原谅爸妈不能到场,毕竟,你还有跳舞的机会,你妹妹……」

他的眼睛红了红,停住了。

「爸,是我的错。」我低下头盯着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足无措。

「疏疏,别这么说,那是一场意外,只是我们心里头啊。」

他们过不去,我知道。

「回去吧,好好准备。」他拍了拍我的肩,「不用管我们,去走自己的路,时间会让所有事都过去的。」

他转身回去,门缓缓打开合上,把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

「见疏姐。」助理要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我摇摇头:「我没事。」

在舞蹈室挥汗淋漓数小时,我终于靠着墙壁坐下,分不清脸上淌过的是汗水还是眼泪。

特别想和贺铮说说话,但电话打过去,他那边似乎在忙,信号也不大好。

我握着手机听着里面的杂乱声,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

最终,我只忍着哽咽,轻轻和他说:「贺铮,我想你了。」

28

大剧院首演当晚,王若尔叮嘱:「来了不少记者,结束后别急着走。」

我没作声,盯着手机等贺铮的电话。

临上台,他还是一点信儿都没有。

臭男人,肯定是忘了,连一声祝贺都没有。

我挺矫情地对着手机生闷气,刚准备给他打过去,身后工作人员提醒:「老师,准备开始了。」

「好。」我连忙丢下手机,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状态。

台下,我可以是贺铮的恋人,但在台上,我只能是林见疏。

舞台灯光流转,水袖起落,台下掌声雷动。

时隔两年多,我又回到了我所热爱的领域,在掌声和鲜花簇拥的路上,一往而前。

在王若尔的安排下,我在后台接受了记者采访,离场时,已近午夜。

我看着手机往电梯里走,左翻右翻,愣是没见贺铮的来电和信息。

热恋中的人总难免被爱人的忽略牵动心绪,我憋着气要把电话拨过去。

王若尔带笑的声音传来:「抬头。」

我条件反射地随着他的话抬起头,视线立马就凝住了。

地下停车场空旷,灯光昏昏沉沉,十几米外停在暗处的一辆越野车,窗户敞开,贺铮一只手搭在车窗外,指尖白烟浮沉。

听到这边的动静,他侧过脸,轻眯起眼望过来,慵懒劲儿十足。

我又惊又喜,非不想让他嘚瑟,冷冷淡淡地低下头继续看手机。

王若尔好心地替贺铮说话:「人早就来了,这不怕你分心吗?看完演出就在这等着了。」

「分什么心,你们对我这么没有信心?」我冷笑,后知后觉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了?」

王若尔嘿嘿一笑:「男人之间的事你少管。」

他指了指贺铮:「你跟他走,我撤了。」

说完,人上了车直接溜了。

贺铮下了车,插着兜倚在车旁,就看着我,没往我这来的意思。

我磨磨蹭蹭地移过去,不屑地翻白眼:「哄小女孩儿呢?」

他突然出现,我自然是满心欢喜。

但他让我白忐忑了一晚上,也不能轻饶了他。

「不想见我?」贺铮逗小孩子似的痞笑,「那我走了。」

作势转身,真就要开门上车。

「贺铮!」我咬牙切齿。

贺铮没绷住,低笑一声,转身大跨步过来,捞起我抱到身上。

再怎么作,一触到他,感知到他的温度,我再也端不住,仰头去亲人。

却被他反按在车身上,唇齿相抵厮磨。

我喘不过气,指尖抵着他的胸口往后推,佯装抱怨:「胡茬扎人。」

贺铮摸了摸下巴,挺贱地来一句:「你不是喜欢这样?」

我羞耻难当,他偏要逗人,气息拂过耳畔:「上车去?」

29

我心口发热,意乱情迷地嗯了声。

然后,就被他塞进了副驾驶座。

他替我系上安全带,勾着唇坏笑:「你在想什么?」

反应过来被他耍了,我恼羞成怒地在他手臂上抓了一把。

贺铮不痛不痒,绕到驾驶座上车。

在他发动车子的当口,我问:「这次回来多久?」

贺铮闻言,又熄了火。

从置物台上拿起烟,就着打火机吸燃,含着烟半晌不说话。

我有个预感,贺铮做了很重要的决定。

他深吸了口烟,低声回:「不走了。」

我愣了愣,听他说:「我打了申请,回调到本市的基层工作,最迟年底就可以报到。」

车窗开着,空调凉风混着外面的热浪齐齐袭来,我一度缄默。

不是不高兴,但总觉得心里不得劲。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让他放弃什么来迁就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胡乱地问:「你走了,阳阳他们怎么办?」

贺铮伸手到窗外掸了掸烟灰:「这些年他们成长很快,没有我也行。」

「那你弟弟呢?不找了?」

这问题触到贺铮,他凝着升腾的烟雾沉默。

尔后人往后靠,笑意晦涩:「可能我妈说得对,他就是出去玩,在外面玩倦了,自己就回来了。」

他找了六年多,翻遍了偌大的山都杳无音信。

大家都清楚,再找下去,同样没结果,所以他家里人才三番四次劝他放弃。

对他的心情,我是能感同身受的。

但安慰的话,就免说了。

谁的心里都有一面坚硬的壁垒,总有一天,爱人会以最温情的姿态融化它。

时间和爱,才是良药。

我刻意去淡化这沉闷的气氛,凑近他的脸调笑道:「你这么好,我该怎么报答你?」

贺铮垂眼,捏着我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那就以身相许吧。」

「好啊。」我仰着头看他,弯了眉眼。

没料到我这么痛快,贺铮反而怔了怔。

漆黑的眸沉沉裹着人:「不再考虑一下?」

「不用考虑。」我拿下他的手合入掌心。

矫情的话说完,我就憋不住坏了。

不着调地问:「不如我们还是考虑一下,今晚去你家还是我家?」

贺铮舔着唇角要笑不笑,警告:「认真点。」

他较着劲要个答案,我的心被触动。

贺铮傻啊,他都不知道,我多幸运才能遇上他。

为此,我一生都感激这份遇见,并心怀滚烫爱意。

我虔诚地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声声:「贺铮,只要是你,我永远不会犹豫。」

– 完 –

□ 温酒斩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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