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我不想做你哥哥了。」
在我把新男友带回家吃饭的那天晚上，苏衍敲开了我的房门，没等我反应过来就一把将我抵在门上，俯身贴着我的额头，嗓音微哑地开口。
「一年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
「你不是最爱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吗，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的，味道是我的，心也是我的，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
他手指缠着我耳边的发丝，指腹摩挲着我的脸。
「苏乔乔，我不想做你哥哥了。」
1.
我叫苏乔乔，苏衍是我的哥哥，虽然异父异母，但我们有着相同的姓氏。简而言之，就是我妈嫁的两个男的都是姓苏的。在苏衍对我爱搭不理的那些年，我紧紧攥着这个机缘巧合的联结，仿佛我们真的有血缘羁绊，是永远离不开的关系。
15 岁那年，我走出阴湿破烂的出租屋，被妈妈领进了一个陌生的大房子，也就是我现在的家。
我见到了我的新爸爸——苏程。他堆着一脸笑，摸摸我的头，带我参观了我的房间。现在看来似乎有点讨好的意味，但在当时的我眼里，一切的布置精致得像童话中的公主房一样。苏程告诉我热水器怎么使用时，我呆呆地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我好开心，以后都不用去公共厨房烧热水，再提着重重的热水桶上楼洗澡了。
我局促地说着「谢谢叔叔」，苏程只是了然一笑，似乎并不着急让我喊爸爸，妈妈交代了几声便跟他出门了。
等他们走后，我一个飞身跳上我的新床，仿佛跌入一个美梦。眼睛盯着粉色床帘看了很久，久到我都没发现房间门口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这是我跟苏衍的第一次碰面。
我吓了一跳，一动不敢动，像是闯进别人家里的小偷，只敢用余光偷偷瞧他。
他生得很好看，高高瘦瘦的，比我们学校最受欢迎的男生更出挑惹眼。一手撑着门，一手怀抱篮球，立在那没一会儿，就开口问我是谁，为什么在他家。
我爬起来惶恐开口：
「我叫苏乔乔，我的妈妈是唐娇，苏程叔叔告诉我这是我的房间。」
他似乎思考了几秒，随即上前几步掀开床帘坐在我的床上，凑近打量着我。
「所以唐娇就是我的恶毒继母，你就是我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那个妹妹。」
我真的有点生气了：「我妈妈不恶毒。」
「哈哈。」他问完了他想问的，兴致缺缺地起了身，「抱歉。」
苏衍撂下一句「抱歉」就走出了房间，也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紧接着传来另一个房间砰的一声的关门声，我呆滞在原地，一时间没法接受凭空多出了个哥哥这个事实，虽然这个哥哥长得很满足我的少女情怀。
2.
晚饭时间，四个人坐在一起。苏程给苏衍一一介绍：「这是你唐娇阿姨，爸爸之前跟你提起过的，以后她会跟爸爸一起照顾你。」
妈妈微笑着向他问好，亲切地叫他「小衍」。
而苏衍只是含糊回应，低头扒饭。
「这是乔乔，唐阿姨的女儿，也算是你的妹妹。下学期升进你的高中，你要多多关照她啊。」
苏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应付地回了一句：「知道了，我吃好了先回房了。」撇下碗就起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隐约觉得他似乎并不喜欢我，不过没关系，这不重要。
之后的这段时候里，我很少见到苏衍。我来到新家之后，妈妈一改抠抠搜搜的性子，一口气地给我报了初中衔接补习班，还有好几个兴趣班，沉重的课业挤压着我的暑假时光。每天只能在饭桌上能见到他，他总是吃得很快，像是生怕跟我们多待一秒钟。
再后来一段时间，等到我基本适应了新家的生活，我连妈妈也很少见到。苏程开的建材工厂离家很远，工地意外多，为了避免来回折返奔波，她跟苏程白天忙完就直接歇在工厂的休息室里。
她临走前嘱咐我：「以后家里没有大人，你就做饭给哥哥吃，以前在出租房的时候妈妈教过你。」
她还说：「捡到这种好日子是我们的福气，你不要真的把自己当大小姐。平时跟哥哥多亲近，他成绩很好的，人要学会趋利避害。」
于是，只有我跟苏衍在家的第一个晚上，我便下了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放着一些蔬菜、肉类、鸡蛋。食材颇丰，我信心满满地开始了。
十分钟后，整个厨房已经是流血漂橹、尸横遍野，房梁上吊着葱姜蒜。
我盯着被煎得发黑的鸡蛋，踌躇一会儿，顶着一张死人脸敲开了苏衍的房门，看着他略显迷惑的一张脸，说出了在心中排练了好几次的一句话：
「哥哥，你能帮我做个饭吗。」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
3.
他听完，挑了挑眉，我看不懂他的表情，只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回到厨房。他静静地看着地上一团乱麻，无语了一会儿，开口说：「能糟蹋成这样也算是你的本事。」
我尴尬地想要上前收拾残局——至少把锅洗了。他伸手横在我身前，抓住我的后领子，轻轻向后一拉——意思是少碍他事儿。
「免动尊手了，您就在边上好好看着吧，大小姐。」
我突然非常开心，不知道是因为他今天跟我多说了几句话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之看着他面无表情地熟练操作的场景，我心里慢慢升起了烟花。
烧水、洗菜、下面、打蛋、调味。几分钟后，我跟苏衍就面对面坐在餐桌上，面前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味道意料之中地好。
饭桌上仍然是一片沉默，苏衍专注地吃着面，没打算分出一点精力跟我说话，仿佛刚刚的调笑并不存在。我有点失落，但脸皮也挺薄，恭维的话堵在嘴边也说不出口，犹豫了很久，讷讷开口。
「你是怎么学的煮面条的呀，好厉害。」
「？」
他顿了顿，似乎并不想接话，但可能是出于礼貌还是回答了：
「这不是有手就行？」
「……蒽。」
这次轮到我沉默了。
离开餐桌前，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桌上的空碗。「大小姐洗个碗总会吧？」
我拼命点头。
「行，把碗洗了，记得别摔了。」走过我身旁，稍微停住问了句，「你刚怎么不叫哥了。」
我眨眨眼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喊出一声：「哥哥。」
他也看着我，嘴角噙着一点笑意，回房了。
4.
假期转瞬即逝，开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的新高中是苏衍所在的学校，市重点一中，寄宿制。第一次住宿，我内心有些抗拒，毕竟群居生活让我感到不自在，也没有能和新事物打好交道的自信。
妈妈对我很不放心，回学校的前一天，她一面唠叨一面打点着我住宿所需的生活用品，最后端着一个果盆敲开了苏衍的房门，我猫在房门口偷偷瞧着。
「小衍，来吃点水果吧。」
「不用了，谢谢。」
苏衍很客气地拒绝了。
「是这样，乔乔也要上高中了，这孩子之前一直没离开家住过，阿姨就想请你多照顾她一下。」
我这个角度看不清妈妈的表情，却能看清苏衍的。我的心悬了起来，大抵是有点讨好型人格，我会害怕去麻烦别人，尤其是苏衍，我不想被他讨厌。
我尝试在他脸上捕捉不耐烦的情绪——事实上没有，他只是淡淡的，没有任何表情，只当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像是随手帮别人递了个东西。
他说：「可以。」说完等了一会儿，见我妈没别的话要说，便把门关上了。
可以是什么意思？
不管我再怎么琢磨，那天晚上我都睡了一个好觉，是安全降落，又仿佛飘在云端。
到了学校后第一件事是为期一星期的常规军训，我就这样开启了体育场—宿舍—饭堂三点一线的生活。性子活泼的人早就在集体活动中脱颖而出，而我总是作为边缘人，沉默地看着。
某天晚上宿舍夜聊时，我在写军训日记作业，话题来到了互相报家庭成员环节。我思忖片刻，说：「我有一个哥哥，就在我们学校，高二的。」
宿舍里顿时炸开锅，仿佛有一个哥哥是多么值得羡慕的一件事。而事实上苏衍或许并没有把我当成妹妹，他从来都是不含一丝温情地直接叫我「苏乔乔」三个字。
我有点难过，开学三天了，我并没有见过苏衍，我心里清楚他那句随口答应的「可以」只是寻常的应付，只是为了快点关上我妈敲开的那扇门。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失落，我隐隐期待能跟他见上一面，再次回过神来，作业上已经写满了「哥哥」两个字。
我把它撕掉了。
5.
终于在第五天，我见到了苏衍。
那天我从饭堂走回宿舍，手里拿着一个苹果慢慢啃，路过必经的篮球场时，我习惯性地偏头看着那些疾驰的身影。不晓得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小心！」紧接着一颗篮球就呈抛物线向我飞来，没等我反应过来，球已正中太阳穴，我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阵巨疼袭来，嘴里还没嚼完的苹果被我吐在手上，生理泪水无法控制地往下掉。
我一个站不稳跌在地上，手捂着太阳穴，心里一片迷茫。
「同学你没事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还好吗，可以站起来吗？」
没一会儿我身边就围着几个人，他们说了很多话，很嘈杂，我听不清，也看不清，只是低着头。
「苏乔乔？」
人群中有个声音格外清晰，我抬起头，眼泪还在往下流，我挣扎着想看清他的脸。
「……没事吧。」
苏衍的脸凑近，我看着他，心里掀起海啸，几天以来积压的委屈和难受再也绷不住，我在他面前哭了。其实也没什么可委屈的，同学很好，老师很好，新生活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向前铺至开，可看到苏衍那张脸，我就是委屈。
我带着哭腔开口：
「哥，我难受。」
他怔了一下：「我带你去医务室。」随即拉过我的手搭在他的肩上，反身蹲在我面前，我双手绕着他的脖子，把自己覆在他背上。
去往医务室的路上，我轻轻把头贴在他的后颈处，吸着鼻子。
「别哭了，还疼吗？」
「真的很疼……」
他稍微偏过一点头：「忍着点，走路不看路的啊。」
我想控诉，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我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闷闷地说：「我是想找你的，但又不知道你在几班，经过了球场就想看看你有没有在打篮球。再说了，这球是好好看路就能躲掉的吗。」
苏衍有点无语：「我在一班，就你隔壁的那栋楼。」
隔壁是理科楼，一班是每个年级的重点班之一。我雀跃起来，至少我知道他在哪个班了。
在医务室，校医看过我的外伤口，开了些活血化瘀的药物，给我递了块热毛巾示意局部热敷，我正要伸手去接，苏衍却在一旁先接了过去：
「我来吧。」
他将热毛巾覆在我的太阳穴上，指尖轻轻按揉，动作很温柔，表情却很平静。
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这种氛围有点尴尬，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他。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打破沉默：「你还真变黑了。」
「……」我顿时无语，「别刺激我了。」
我努力找着话题：「哥，你下午是在打球吗？」
「嗯。」
「你每天都去打球吗！」
苏衍有点奇怪：「偶尔吧，怎么了，要来给我递水吗？」
我歪了歪头，心想我也不是不愿意。
「没事少来，躲着点走，再被砸你就自己爬去医务室吧。」
他语气毫无波澜地说出这种话，我却觉得很开心，尴尬的迷雾一下消散。
我跟苏衍，并不是真正的兄妹关系，两个家庭重组成一个。对我而言，我更像是寄宿在他家里，比起亲近，更多的是疏离、客套。偶尔的几声「哥」都是在符合语境的情况下喊出口的，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敢叫他「哥哥」。
我看着他的脸，努力不把「哥哥」两个字喊出来，却不受控制地说出另一句话：
「我想见你时可以去找你吗？」
6.
苏衍定定地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得意味不明：
「我可以请问一下，你在想什么吗？」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在想什么？我想见他，每天都想见到他。
我看着他的眼睛，眉眼淡淡的，甚至有点无辜，好像在问我一加一等于几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
「我想见我哥。」我捂着伤口看向别处，说道，「我告诉同学，我有一个哥哥，他在高二。」
最后视线转回到他的脸上：「你不是我哥吗。」
苏衍挑挑眉，凑近了一点：「原来我是你哥吗？」
我鼻子突然有点酸，把头偏过一边，不想再看他。那一刻我甚至想给他鞠躬道歉，对不起，为我的自作多情自罚三杯。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苏衍的手就在这时候落在我的头上，恶作剧般揉了一把。
「好好护着伤口，别又磕着碰着了。」他站起身，低头垂着眼看我，「想来就来吧，我先回教室了。」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倘若我是一只小狗，现在肯定在冲他摇尾巴。我看着苏衍远去的背影，心里默念着：「哥哥。」
平淡的军训结束后，平淡的高一生活如期而至。我偶尔想要去找苏衍，却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妹妹找哥哥需要什么理由吗？可苏衍是我的哥哥吗？他说想来就来吧，我没有当真。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永远意兴阑珊，永远游刃有余，说出口的话总是轻飘飘的，却很有分量。
第一个月结束后的那个周五，我终于站在高二一班的班门口——我要跟苏衍一起回家。
他们还没有下课，我不敢直接伸头去瞧他，只静静等着。终于一班教室逐渐嘈杂起来，我搭在他们班窗台上，想找到苏衍的身影，他很显眼，我不需要费什么精力。
我看到了他，斜斜靠在课桌旁，往书包里塞着试卷。我轻轻拍了拍距离我最近的一个女生，说道：「学姐好，可以帮我叫一下苏衍吗？」
「学姐？」
那个女孩转过头，她很好看，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清纯和并没有不合时宜的精致。此时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你是高一的？找他有事吗？」
我正纳闷该怎么开口跟她解释，我不认为苏衍会想要承认他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妹妹。
就在这时，苏衍看到了我，而我也朝他招了招手。
他点头示意，单肩背着包，出门向我走来。
那个女孩见到苏衍，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周末我生日，你说过会来的哈。」
「行了，再说就烦了。」
「话说刚有个女生找你……诶就是她。」她指了指我，「这是谁啊。」
苏衍走到我身边，伸手虚虚地揽了我一下。
他说：「她是我妹。」
7.
我心跳得有点快。
苏衍说完就低头看我，我朝他眨眨眼，笑了：
「你什么时候有个妹妹了，我怎么不知道。」
「啥事都能让你知道么？」苏衍斜斜暼了她一眼，打了个招呼，「走了，回见。」
「哎，妹妹明天要不要来。」那女孩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我叫罗漾，明天我生日，一起来唱歌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冲击得有点不知所措，看了看苏衍，他问我：「你想去吗？」
我仿佛看到苏衍站在他的世界门口，问我想不想进来。
我说：「想。」
他点点头：「那就去吧。」
回家之后，我跟苏衍各回各的房，妈妈拉着我的手跟我说话，问我怎么瘦了、问我在学校习不习惯，我一一回答着，门没有关，我能听到苏程叔叔跟苏衍细碎的说话声。
晚上又只有我跟苏衍两个人在家，我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敲开了他的房门。
门被打开，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我人先傻了——苏衍显然是刚洗完澡，脖子上挂着一条浴巾，头发湿漉漉的，上半身赤裸着一览无余。
「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有点慌张地开口：「啊，我是想问明天去罗漾学姐的生日会，需不需要准备礼物什么的。」
「这个你自己决定就行。」苏衍说完正欲关门，顿了一会儿，问，「还有事吗？」
「没事了。」他点点头，把门关上了。
我躺在床上，夜灯从床帘外稍稍透进来，我伸手想要去抓住那微弱的光，更像是抓住了某种入场券。
第二天，我和苏衍出发去约定好的 KTV，在万汇商城四楼。
电梯缓缓升至三楼时，我对苏衍说：「你先上去吧，我去买个礼物。」
他下巴一点，默许了，帮我按下开门键。
我兜兜转转挑了好一会儿，等到我推开 K 房包间门时，我看到了握着话筒情歌对唱的苏衍和唐漾，看到了一些正在鬼哭狼嚎阴阳怪气起哄的陌生面孔。
我登时有些沮丧。
一个个脑袋纷纷看过来，似乎有些好奇，一下子成为众人聚焦，我有点不自在。
苏衍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衍哥，还带女朋友来啊。」一个穿黑色背心的寸头调笑着问道。
「这是我妹。」苏衍又承认了。
「噢噢噢！原来是家属！时刻都得带着！」又有人笑了起来。
我向唐漾递去礼品袋：「学姐，生日快乐。」
「谢谢妹妹啦~」她笑得甜甜的，眼睛眯起来。「坐着随便吃点东西吧。」
我在苏衍旁边坐下，这种全然陌生的热闹唱歌让我有些拘谨，我只能紧紧跟着苏衍，反正跟着他不会迷路。
过了一会儿，有人还在唱着歌，桌上已经开始在摇骰子，一轮轮地拼酒，输了的人得真心话大冒险。
吵闹的环境打消了我一部分的无所适从，我意识到在这一片老熟人的调侃和欢闹中，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便更自由地扮演边缘人的角色，百无聊赖地撑着头玩着桌上的酒瓶。
「哈哈哈哈哈哈哈！喝！同时说你从小到大做过的最丢人的事是什么！」那个黑色背心对着另一个蓝色 polo 杉喊道。
「我最丢人的事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
众人又笑起来，苏衍这时拨开我玩弄酒瓶的手，推了杯雪碧过来，漫不经心地说：「你喝这个。」
我偏头想看他，他连开心的时候也是淡淡的，嘴角微勾地看着热闹中心的两人，并没有看我。
哐哐哐哐——
「哦豁！这次终于轮到苏衍你小子了！」人群沸腾起来，似乎翘首以盼这一刻，连正唱歌的人也拿着话筒凑过来。
苏衍笑意更浓，甚至有些乖张，面不改色地将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擦了擦唇角。
提问者问了个最烂大街同时也最令人好奇的问题：
「你喜欢谁。」
我的心悬了起来。
8.
问题一出来，席间陷入了短暂沉默，几秒之后又爆发出更狂热的喧嚣。
没人注意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苏衍曲指敲了敲酒杯，气定神闲地说：「我没有喜欢的人。」
「这算什么回答！得惩罚啊！」众人十分不满。
「不是说真心话吗。」苏衍显得更无辜。
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起哄着要接受惩罚。心中大石落地后，我也跟着幸灾乐祸起来。
「行行行。」他很无奈。
「那就请您随意挑个在场的异性 kiss 一下吧~」提问者不怀好意，围观的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瞪大眼睛，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往墙上撞。
或许是我的错觉，苏衍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看到他勾了勾嘴角。
「哎，我妹还在呢，别太过分了。」苏衍笑骂道，声音却没多少温度。
「行行行，这次便宜你小子了。」
或许是知道这么做确实不合适，大家笑闹着转移了话题，唐漾握着话筒却突然开口。
「苏衍，今天是我生日，可以请你为我唱一首歌吗？」包间内的灯光太暗，然而即便看不清我也知道此刻她的脸是通红的。她急着又补了一句，「就当是送我的生日礼物！」
哥哥，不要。
我盯着她亮亮的眼睛，内心低低唤着。
「寿星都发话了，衍哥唱一个咯。」助攻一号上线。
「就是就是，唱啊。」助攻二号附和。
苏衍为她唱歌，这能意味什么吗，这能代表什么吗，我刚来时他们不也在情歌对唱吗。
可我就是不想。
苏衍神色如常，表情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他还是在笑，我私心觉得这笑带了点厌倦，所以你又要在一片起哄声中答应吗？
我拿起另一个放在桌上的话筒，轻轻拍了拍，看向唐漾，浅浅笑着说：「学姐，我来给你唱一首吧。」
苏衍微怔，唐漾也愣住了，而人群再次陷入死寂，却没有立刻活络过来，我知道自己干了件蠢事，这尴尬的氛围让我近乎晕厥，我下意识想逃。
苏衍这时却站了起来，向唐漾走去，接过她手中的话筒，他看着我，说：「一起唱呗。」
我获救了，我救了他，他也救了我。
9.
我点了一首《唯一》，我知道苏衍会唱，告五人是他喜欢的乐队之一。
苏衍唱出了第一句，他的声音偏低沉，带点磁性，却在此时放得很轻：「你真的懂唯一的定义，并不简单如呼吸……你真的希望你能厘清，若没交心，怎么说明……」
我身体微颤，快要抑制不住，我看着他，心跳得很快，嗓子涩涩的，接了下去：
「我真的爱你，句句不轻易。」
你是我哥，你叫苏衍，我叫苏乔乔，我们是这辈子分不开的关系，没人能比拟。
似乎被一种诡异的默契支配着，我们一句接着一句唱了下去，没有突兀，恰到好处。
到最后，我几乎看不见其他人，只看到了我的哥哥，我轻轻唱着最后一句：「你不想证明，证明我是你唯一。」
「证明我是你唯一。」
这首歌结束，席间很配合地鼓起了掌，伴着几声口哨声，唐漾甜甜地说了声「谢谢」。
我站得有些发软，嗓子有些干，回到苏衍身边坐下，正要喝点水，却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读不懂的古怪。
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一拍。
聚会循序渐进，接近尾声，纷纷道别后，我跟苏衍走出商场，他走在前面拦了辆出租车，我跟着上了车。
我们一左一右坐在后座，中间隔了一大段距离，他状似随意地开口：「今天开心吗？」
「嗯……有点点无聊，不过还是开心的。」
他突然扭过头来，一脸认真地问我：「你今天为什么要跟我来。」
因为这是难得的能心安理得待在你身边的机会。
我目光闪烁，抿了抿嘴：「因为你是我哥啊。」想了一会儿又顾自补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可是我也想出去玩啊。」
「我是你哥吗？」他的声音没有波澜。
什么意思。
苏衍在别人面前承认了两次我是他的妹妹，也问了我两遍这句话，可我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地接话：
「是啊，你就是我哥。
「不然你今天为什么带我来呢？」
我朝他眨眨眼：「哥哥，我好开心。
「我现在真的是你妹妹了，对不对？」
10.
我原本以为，那天晚上之后，我会拿着入场券顺理成章地走进苏衍的世界，但事实上，他不动声色地把我越推越远。
在饭桌上，我时不时偷偷瞄他，他只是吃得比以前更快，眼神从来没落在我这里过，吃好了椅子一推就回房了。
我在厨房帮忙洗碗，端起妈妈切好的水果，理所应当地敲开了苏衍的门。
「哥，吃点水果吧，刚切好的。」我冲他笑，努力做着这些在我看来是一个妹妹该做的事。
「谢谢。」苏衍没犹豫，拿起一串葡萄——我更相信他是随手拿的，跟我道了声谢，便把门关上了。
我端着果盆滞在门前，看上去有点呆，妈妈见状只是奇怪道：「你站着发什么愣哟，快去复习功课了，我还在煲汤呢，晚点你们都出来喝点。」
我点点头，掩饰着失落，只能回房。
或许是我走神了，没学一会儿，妈妈便敲门让我出来喝汤，我答了声「好」后，她又朝苏衍房间的方向走去。
我留了个心眼注意着那边的动向，听着我妈一声声劝过的声音后，苏衍走了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又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坐下来，单手端着碗就开始一口口喝着，另一只手滑着手机屏幕，表情看上去很专注。
我心里期盼他能开口说些什么，最后自己先忍不住开了口：「哥，你明天怎么回学校啊。」
他仿佛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着一个人，视线从手机移到了我脸上，没什么表情：「骑车。」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
他又沉默了。
我在心里给自己判死刑，突然觉得很泄气，为什么跟苏衍说话总是那么累呢，我虽然是讨好型人格，但也不是社交白痴。我能感觉到，苏衍比以前更不爱搭理我了。
为什么？因为我去了他朋友的生日派对吗，还是因为我抢过了那个话筒？难道他真的喜欢唐漾？又或许是，他对我贸然闯进他的世界参与他的生活表示不满，他在提醒我，我越界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苏衍开口了：「你不是坐公交吗。」
「是啊，但是公交要等太久了，每隔 20 分钟才来一班呢，时间没掐准特别容易迟到。」
苏衍听完，定定看着我，我怀疑他下一秒就要问出——那你不能早点去吗这种话。
但他没有。
他只是点点头，说：「行。」
我又开心了，之前那些顾虑和疑惑一消而散，反正苏衍没有拒绝我。
11.
第二天，苏衍第一次敲响了我的房间门。
我正在梳头发，我以为是妈妈，嘴里叼着个小皮筋，一只手高高固定着马尾，另一只手开了门。
打开门，只见苏衍一身校服，懒懒地靠在门侧，垂眼看着我：「来看看大小姐您收拾好了没，差不多要走了。」
我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随时能走，背着书包出门换鞋，跟着苏衍出门，坐电梯，到楼下车库，看着他解开自行车车锁。
他长腿一跨，双手扶着车头，偏头看我：「上来。」
我便坐上了他的后座。
他慢慢骑着，出了小区门口，游刃有余地抄着一个又一个小道，拐过一个又一个路口。我平衡感不太好，双手有些局促，只能努力撑着小小的底座两边让自己身子保持平稳。
然后，经过一个路槛，车身颠簸了一下，我的脸直直地撞在了苏衍的背上，分明的脊骨撞得我生疼，直接喊出了声：
「啊！」
苏衍顿了一下，缓缓刹车在路边停下，双腿着地，转过身来，见我捂着脸。他伸手拨开我的手，抬了抬我的下巴，凑近了看我：「撞到哪里了。」
我指了指鼻子，是真疼啊！
苏衍松开了我的下巴，随即又捏了捏我的鼻子，眼底含着点笑：「还疼吗？」
我嗔视一眼，拍开了他的手。「疼死了！都被撞塌了！」
苏衍面不改色，只是扔下了一句话，「抱紧我不就好了」，又转回身子继续骑车上路了。
我得了指令，也不再拘束，双手环过他的腰，将侧脸也贴了上去，或许是错觉，我总觉得他的背僵硬了几分。
我抱着苏衍，看了一路的车水马龙，一路的夕阳，最后终于到了学校。
临近傍晚，太阳并不毒，我的脸却出奇地烫，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出是红粉的。
「走吧。」苏衍锁上车，看了我一眼，并没有特别的反应，也没有不合时宜的调侃。我一边自我安慰着可能只是有点热，脸并不红，另一边心却更加慌了起来。
我和他并肩走着，没有多余的话，朝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一个声音却在背后叫住了我。
「苏乔乔！」我和苏衍都转过身。
是我室友谭梦瑶的声音，我印象很深刻，因为她是艺术生，学播音主持的，容貌、身材或者是声音都很出色。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身边的苏衍，怔了一下。
「乔乔，等会儿一起回教室呀，这是谁呀。」她一个少女助跑，亲热地上前挽住我的手。
我不擅长应付这种自来熟，有点尴尬地回答：「这是我哥。」
「噢！就是你在宿舍提过的那个哥哥！」
她轻轻惊呼，我更尴尬了，看不到苏衍此刻的表情，他并没有说话。
谭梦瑶笑得很明媚，对着苏衍说：「哥哥，你好帅呀。」
12.
我的心像是被堵住了，憋得很难受。
谁是你哥哥啊？
我扭过头去看苏衍，他也看我一眼，挑挑眉，对着谭梦瑶笑了笑，拍拍我的头，说：「走了。」
我点点头，有点恍惚，我们越来越像兄妹了，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回班的路上，谭梦瑶叽叽喳喳说了一堆，我却感到厌烦，最后在楼梯口，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用无比认真的神情对我说：「乔乔，你不介意我追你哥吧。」
我看着她的脸，夕阳给她的脸打上了一层梦幻的光晕，一种令人心动的美。
我却笑了，并且知道自己笑得很难看，以同样认真的神情对她说：「你追不到的。」
她顿了一下，却似乎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冲我眨眨眼，笑了一下，「说不定哦」，转身便上楼了。
我慢慢地走，感到自己置身于一种荒谬的抽离感，随后是没来由的恐慌，最后慢慢平息，沉静。
我对自己说，有什么可怕的。
后面的那段日子，稀松平常得不值得叙事，我和苏衍也是偶尔碰面，定期回家，生活就这样慢慢沉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在家里，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饭桌上，我无意中问了一句：「哥，校运会你有报名什么项目吗。」
「50 米，1000 米，接力棒。」
「……噢。」
体力真好。
苏衍抬起头问我：「你呢。」
我坦然回答：「跳远。」
他佯装惊讶：「这么厉害。」
没你厉害。
我被这称得上敷衍的夸赞弄得有些心虚：「我是代表班里去凑数的。」
苏衍愣了一秒，随即笑出声来：「那小心别摔跟头了。」
友好的对话，温馨的氛围。
我用筷子戳着碗里的几粒白米饭，揉扁，又搓圆，一边说着：「我的体质你知道，不适合那些长跑项目啦，那你到时候比赛我去给你加油。」
他回答得很干脆：「嗯。」
直到他真正比赛的那一天，我才发现，根本不缺我一个为他助威的。
苏衍在检录，检录棚外已经围着一堆人，有一些熟悉的面孔，譬如唐漾，和那天在 KTV 里见到的其他人，还有一些完全不认识的人，有男生，也有女生。
我四处张望着，确认这群人里没有谭梦瑶，稍微放下心来，片刻后却又因为这点小心思而懊恼。
可能对于她来说，真的就是个玩笑罢了，太放在心上显得自己很蠢。
等到苏衍真正站在起跑线上，跑道外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大声为自己关注的运动员加油，我一直盯着苏衍，看他扭动脚腕，做着一些简单的热身运动，没敢喊出声。
而此时耳边却传来谭梦瑶的声音：「苏衍！加油！你最棒了！」
她娇细的声音在一片人声鼎沸中显得很突兀，我也向她看去，她穿着开幕式表演时作为「公主」的一身白色礼服，精致的妆容，头顶的小皇冠，在一片校服中格外显眼，这样的女生无疑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一声加油却给另一群人——苏衍的同班同学们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他们掺杂着助威声大声起哄。
「苏衍！女神来给你加油了！」
我想看苏衍，还没来得及回头，枪声已经打响，面前的人影一闪而过，只留下一阵风，而加油声也在此刻激烈地爆发开来，人群也一路小跑到终点。
我眼睛紧紧抓着苏衍的身影，50 米很短，一下就结束了，苏衍是第一个冲过终点的。我没有过去，但我看到谭梦瑶过去了，她给苏衍递了一瓶水。
13.
苏衍接过去了，或许他们还说了些什么，或许苏衍在那天就已经记住她了。
我没有再看，转身走了，因为轮到我去比赛了。
我向沙坑的方向走去，我是赶鸭子上架报的名，班里的人几乎都知道我会成为最后一名，所以我没有任何压力。
我站在起跑线上，助跑，跳，然后差点头倒栽葱地进了沙坑，脚也因为姿势不对直接崴了一下。
疼痛，窘迫，远处时而迸发的欢呼声与我格格不入。
或许是对此习以为常，又或许是我表现得过于平静，似乎没人发现有什么异样，大家只是默认了此人出局，等我费劲地站起身走出沙坑，再宣布下一个人的进场。
我在棚子外坐下来休息，突然觉得有点累。
「年轻的心属于运动，年轻的心属于追求……」
广播里抑扬顿挫的女声在念着加油稿，看台乌泱泱地坐了一片，跑道上风吹过驰骋少年的衣角。
青春，热血，飞扬，荣光。
而我只是坐在这里静静看着。
「要喝水吗？」有人跟我说话。
我抬头看，是谢宸，一个同班同学，他给我递了瓶功能性饮料。
我确实渴了，但没接过去，只是朝他笑了笑：「不用了，谢谢。」
「家委订的，老师让我发给运动员，我想着你应该还没拿。」他直接把水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整个人却在我身旁坐下。
我有点没懂，他却先开了口：「我刚刚看到你崴到脚了，不痛吗？」
「还好，没有很痛。」我客套着，接受了这份关心。
他轻轻说：「你很棒了。」
「谢谢。」我也轻轻说。
我知道自己不棒。
谢宸是一个很健谈的人，可在此之前我不记得我跟他说过什么话，我们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虽然大多数时候是他在找话题。
他很俊朗，性情温和，就像少儿节目里的阳光哥哥，能十分周到地照顾好身边的每一个人，可能是他天生自带的 down 人雷达，让他精准地找到了角落里坐着发呆的我。
「走吧，别坐着了，我带你去医务室处理一下。」谢宸似乎觉得我们足够相熟，他拉起我的手，站起来，弯着身子对我说。
再拒绝就是我不厚道了，于是我点了点头。
他细心地拉着我的手腕，走得很慢，我们朝着医务室的方向走去，路上却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诶，苏衍，那是不是你妹来着。」
我停住。
「还真是乔乔啊，小乔！」唐漾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
苏衍以一种被拥护的姿态走在几人中间，他表情淡淡的，看着我，看着我被谢宸握住的手。
他的手上还拿着那瓶谭梦瑶给他递去的水，喝了一半。
他几步走上前，盯着我明显姿势不对的脚：「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
「她刚刚比赛崴到脚了，我准备带她去医务室。」谢宸也说。
苏衍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却并不回他的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分明。
他说：「你就这样走去医务室？」
我没回答，他把水一个抛物线扔给身边的人，背过身去蹲下。「上来，我带你去。」
语气不容拒绝。
但我偏想拒绝。
「不用了，我跟他去就好了，一个班的。」我拍了拍谢宸，若无其事地说道。
他转过脸来看了我半晌，终于还是起了身，只是又向我走近几步，低头看我，甚至称得上凝视，像是深湖。
我一直都觉得，深湖比深海恐怖。
他的嗓音低沉：「你谈恋爱了？」
14.
他像是问得很认真，周遭的气场沉了下来，我没回答，一时间竟也没有人说话。
按理说谢宸应该小太阳般地站出来，春风和煦地顶着招牌微笑对苏衍说我们只是同学，就互相帮助一下。
可他也没有吱声。
我觉得尴尬，但心里憋着一股劲，不甘示弱地回瞪着苏衍。
你为什么要接谭梦瑶的水？你喜欢她吗？我去给你加油了，你为什么看不见我？又凭什么管我有没有谈恋爱？
最终这场我自以为是的博弈，以苏衍的一声轻笑终止。
他后退一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行，你们去吧。」
转身便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走了。谢宸上来拍拍我的肩，轻声说着：「走吧，先把腿处理一下。」
我点点头，涩声道了声谢。
路上谢宸小心翼翼地问我，「那是你哥吗？」
我闷闷地回了一声「嗯」，他自言自语般笑着说，「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男朋友呢。」
「为什么？」
「你知道雄性猫科动物的领地意识吗，它们会建立自己的领地，一旦有同类入侵，领主们就会采取一些警告甚至攻击措施。」谢宸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刚刚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抢了他的东西。」
我没说话，佯装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心却无可避免地跳得很快。
苏衍对我有领地意识吗？
简单处理过腿伤后，谢宸去操心其他运动员的事，而我彻底闲了下来，在运动场白日梦游，夹在奔忙鼓舞的人群中并不突兀。
我记下了苏衍的每一场比赛时间，1000 米，我没有出现在起跑点为他加油——反正他也看不到我。
第一圈，他气定神闲跟着前面几位的步伐；第二圈，他渐渐发力，逐一超过；最后 200 米冲刺，我站在了终点，这次我也带了一瓶水。
不是给他带的，我自己渴了喝两口，已经去掉半瓶了。
我看着苏衍冲过终点，少年快马扬帆，人群向他拥去，谭梦瑶给他拍背，满脸雀跃地欢呼他是第一名。
苏衍笑了笑，大口喘着气，扯了扯衣服，整个人汗涔涔的。
他这次没有接谭梦瑶的水，可能是因为接水之前他先看到了我。
我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他们，却没承想跟他对上了视线。
我冲他笑了笑，装作一副恰好路过的样子向他走去：「哇，哥你是第一名诶。」
他面无表情看着我：「你看到了？」
我十分自然道：「喊那么大声，听都听到了。」
他眉梢微挑，伸手便直接拿过我手中的矿泉水，打开盖子仰头喝了起来。
我愣住。
他一口气将剩下半瓶尽数喝完，完事还晃了晃瓶子，眨眨眼，状似无辜地问：「你还要吗？」
我白了他一眼，看着已经凑上前来打招呼的谭梦瑶，留下一句「垃圾你自己扔」便准备越过他跑路。
他伸手拦我：「去哪。」
我抬头看他：「去给别人加油。」
说完，就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他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扯回他身旁。我被迫跟他站在一起，而他也顺势把手搭在我肩上，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我是你哥，给我加油就行。
「别人你顾不着。」
15.
谭梦瑶见我俩一副十分熟稔的姿势，表情一霎时有些古怪，下一秒却重新盛起笑意，说，「乔乔，听说你跳远伤了腿，现在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已经没事了。」
她仿佛真的很关心我：「那就好，你拿到什么名次了呀。」
我面无表情：「最后一名。」
苏衍垂眸看我，轻轻笑了一声。
谭梦瑶也跟着笑，笑里带着些尴尬的意味。「啊没事没事，下次加油哦。」
我本来就没事。
我甩开苏衍的手，正要走，他的声音却落在我耳边：「下午在校门口等我。」
「知道了。」运动会结束后就是周末，我们依旧会一起回家。
苏衍的最后一场接力赛我没有去，运动会临近尾声，我在大本营帮着谢宸收拾东西。
通过广播的金牌宣告，我知道他又拿第一了。
「你哥还挺厉害的。」谢宸在一旁恭维着。
闭幕式后，我们回班里开了个小小的班会，老师正式宣布放学。我走到校门口，苏衍已经扶好车在等我。
正当我们准备走出校门时，身后又响起谭梦瑶的声音。
「乔乔！等一下！」
她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台相机，甜甜笑着对苏衍说道：「学长，可以跟你拍一张合影吗？」
校运会结束自然有很多拍照合影环节，而苏衍对这些要求似乎早已习惯，他若无其事应了声行。
谭梦瑶便把相机递给我：「麻烦你啦~」
我微笑接过，往外走了几步，架起相机。
谭梦瑶近乎贴着他，歪头比了个心，而苏衍甚至没有摆 pose，只是站在那里，看着镜头，表情淡淡的。
我没有定焦，随手按了按快门。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切换镜头直接自拍一张了事。
谭梦瑶接过相机，看了看拍出来的照片，嘟囔道：「怎么糊了呀。」
我正想说些什么，苏衍却直接打断：「就这样吧，我们先走了。」
转身便扶着车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随口哼着歌，这是我素来避免尴尬氛围的小手段。
苏衍在前面先开了口：「你真的谈恋爱了？」
我大可以直接否定说没有，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回答他：「谈了又怎么样吗？」
他没有说话。
直到车开过了两个路口，他才又打破沉默：「同班的吗？」
这次轮到我没说话。
车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我：「带你去医务室的那个男生？你喜欢他？」
我担心无法自圆其说，摆出一脸厌倦：「我没有。」
他还是盯着我，给我一种十分专注的错觉，目光却很淡：「你不能跟我说实话？」
你真要让我说实话吗？
他见我没动静，似乎有点好笑，漫不经心地说着：「你不会担心我告诉你妈吧。」
我也笑了，轻轻说：「我喜欢谁你不知道吗？」
16.
我跟苏衍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从上次对话之后。
我记得那时，他沉默了半晌，之后转过身，似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看路上。
后来我们回到家，各自进了房间，到晚饭时间，难得的四个人坐在一起。苏程不苟言笑地说着冷笑话，妈妈在一旁温声细语附和着，时不时给苏衍和我夹菜。
一家四口，爸爸和妈妈，哥哥和妹妹。
苏衍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反应，他没什么话，也不会再礼貌地跟我妈妈道谢。
妈妈对此却感到满意，她认为这是一个重组家庭完美磨合的过渡象征。
可她不知道，她预想的完美家庭已经被我毁了，在我那愚蠢的剖心明志后。
我对苏衍说，我喜欢他，虽然并非赤裸裸的表达，但他一定听懂了。
他没有给出回应，或许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真正的兄妹程度，他没必要温柔地对我说，这样是不对的，我是你哥哥。
他只是避之不及，彻底对我视若无睹，没人对此感到异样，这十分符合他的高冷人设。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变了。
倘若是普通的高中女生示好，他还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可我是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继妹，不出意外的话，往后的人生我们是分不开的关系。
或许这就是他把我当成一个麻烦的原因。
我去找过他，凌晨。站在他的房门外，踌躇半分，最终用指甲在门上轻轻敲着一段韵律。
声音不大，他没听到的话就算了。
苏衍最后还是开了门，他的房间很暗，从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他现在我的面前，黑沉沉，看不清表情：
「有事吗？」
这个问题过于刁钻，我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回答，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出了什么事吗。
「……我不想这样。」我开口说话，却没承想先哑了嗓子。
「什么样。」他似乎听不懂我说的话。
我深呼吸一口，豁出去般地把话说完：「我不想你不理我。」
苏衍笑了一下：「我有吗。」
他永远都是这副轻飘飘的样子，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一头野兽，对着空旷的原野咆哮，除了我自己的回声，再没有什么别的回应，最后剩自己一个人精疲力竭。
委屈涌上心头，我偏头看向别处，差点落下泪来，「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突然伸手卡住我的下颌，逼迫我抬头看他，低头凑近我的脸，这次我看清了他的表情，深不可测，意味不明。
他压低了声音：「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你自己心里更清楚。」
他一字一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后悔了，缴械投降，甚至想转身就走。
我冷静下来，调整呼吸和心跳，抬头看着他：「我是喜欢你，对不起，我错了，我会改的。」
17.
我们没有再一起回家，也不会坐在一起吃饭。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苏衍不吃，我索性也不吃，连续饿了好多个晚上。
后来有一次我放学晚了，在校门口看着他和唐漾说说笑笑地从饭堂走出来，我才重新走进厨房给自己凑合弄点。
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在家的时候，是最难捱的。
我总要不可避免跟他碰面，哪怕我尽力不去看他，他那存在感极强的气场也会勾起我那难堪的羞耻心。
有一次，我感到腹部隐隐作痛，刚到厕所蹲下，一股热流从体内流出，生理期提前来了。
我傻了眼，第一次并不准时的生理期，我也没有拿卫生巾的意识。我后知后觉感到肚子坠胀，血时不时从下面流出来。
现在只有苏衍一个人在家。
我煎熬地犹豫着，最后还是喊出声：「哥！」
没有回应。
「苏衍！」
我听到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几秒之后，厕所门被敲了两下：
「怎么了？」
我咬咬牙说道：「……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卫生巾，在我房间书桌的第二层架子上。」
我沉住气等着他的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又被敲了两下，苏衍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放地下了。」
他对我实行节能主义，没必要的话绝不说出口，非说不可的话就简单概括。
即便如此，我的心还是无可避免地跳得很快。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每当我试图从日常琐事的蛛丝马迹中寻找他向我走近的痕迹，那个晚上，那个魔咒般的低语，就像梦魇一般朝我卷席而来。
「我们什么关系，你自己心里清楚。」
难捱。
为了打破幻想，为了避免跟他见面，我高二申请了住宿。
我对妈妈说：「周末没什么事我就留在学校留宿学习，不回家了。」
18.
这个方法颇有成效，在我全身心投入学习之后，我的生活好像变得轻松了起来，定时上课下课，定时吃饭睡觉，定时跟妈妈打电话，虽然我还是没交到什么朋友。
遗憾的是，我还是会时不时听到苏衍的消息——从谭梦瑶那里。
她会在体育课上亲昵地挽着我的手，笑着问：「乔乔，你哥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你哥的歌单能分享给我一下吗？
「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一直死缠烂打他会不会嫌烦啊？」
而我只会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回答她：「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们发展到哪一步了，也不想知道。她的聒噪让我感到厌烦。
在她终于红着眼眶冲我吼「苏衍他凭什么这样吊着我」时，我看着她的眼睛，报复般地说：「我早就说过，你追不到的。
「我哥不会喜欢你的，我和他才是世界上最亲密的。」
话说出口，我竟有种猎奇的刺激感，谭梦瑶怔怔地看着我，「……苏乔乔，你疯了。」
那天过后，我再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做好的作业时不时不见、书包里的东西时不时掉落一地这种事，切切实实给我带来了麻烦，这些尚且可以忍受，直到某天放学后，我从抽屉里翻出一只死蟑螂。
其实我不怕蟑螂，小时候那间阴暗潮湿的出租屋里，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蟑螂都是由我来收拾的。
我抓着那只蟑螂，来到谭梦瑶的座位跟前，拍拍她的肩，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当着她的面把蟑螂塞进她的后衣领里。
「啊——！！！」她整个人跳起来，叫得十分凄厉，我毫不怀疑整栋楼都能被她的尖叫声吸引过来。
「苏乔乔你有病吗！」她的小姐妹一号一边帮忙扒拉着校服一边愤怒开腔。
「真是个疯子！」小姐妹二号更是直接上来将我用力一推，课桌桌角狠狠撞上了我的尾椎骨。
谭梦瑶在一堆人的帮忙下弄出蟑螂后，气冲冲地冲过来，抬手给了我一巴掌。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一字一句地说：「你这喜欢上自己哥哥的变态。」
声音不大，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这句话像是另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眼泪应激性地流了出来，我听见班上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即便如此，我也没忘记随手抄起一个不锈钢水壶，朝她狠狠砸去，然后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
正自顾跑着，却直直地撞上一个人，巨大的冲力撞得我生疼，我仍然没抬头，仓促说了声「对不起」，一心只想离开这里。
可刚迈步就被人拽住了胳膊。
我抬起头，对上那双熟悉的淡漠的眼睛。
19.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他了，久违的碰面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苏衍显然怔了一下，我下意识捂住我的脸，捂住那些泪痕和巴掌印。
「怎么回事？」他问。
见我不说话，放轻了语气，用一种近乎商量的口吻：「乔乔，怎么了？」
我的心脏泛起细细碎碎的刺痛感，像是一直蓄着洪水的堤坝破开一个口子，我再也没忍住，抬起头，哑声说：「哥，我想回家。」
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
「我就是来带你回家的，这周末去我爸一个朋友新开的温泉庄园帮他试业，阿姨叫我来接你。」
苏衍伸手抹去我的眼泪，拇指轻轻抚上我被打的那半边脸：「你先告诉我，谁打的。」
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戾气。
谭梦瑶已经跟了出来，见到苏衍，脸色变得很难看，定住身子沉默地往这里看。
苏衍见了她，皱了皱眉：「是她吗？」
没等我开口，谭梦瑶先冷笑了一下：「你不如先问问你妹为什么把蟑螂往我身上扔。」
苏衍也笑了，朝她走去：「有问的必要吗，她挨了你一巴掌，我帮她讨回来，很公平。」
我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苏衍会在众目睽睽下对一个女生动手。三两步上前去拉住他的胳膊，同时朝她说道：「蟑螂是有人放在我抽屉里的，还有那些失踪的作业、翻落一地的书包、课桌上用粉笔写的那些恶心的话，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去办公室把监控要过来。」
苏衍在她面前停了下来，淡淡道：「没意思。」
我看到谭梦瑶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愕、恐惧，却还是扯着一张笑脸：「没意思吗，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苏衍，你不知道吧，你妹是个怪物，她喜欢你，说你们两个是世界上最亲密的，真是笑死人了。」
我感到血液凝固住。
苏衍闻言，眉梢微挑，伸手一揽，将我圈在怀里：「她倒也没说错。」
随即不顾谭梦瑶那副怔然得有些失魂落魄的脸，沉声道：「你现在知道了，所以离她远一点，别找事，否则凭你动的那些手脚，让你离开这个学校也不算太难。」
他说完，又补了一句，音量如常：「那些零食纸条，别再往我这里送，我已经跟你说清楚过一次了。」
说罢，拉着我的手，离开了。
我被跌跌撞撞地拉着，苏衍无奈地偏头说了一句「好好走」，我才僵硬着迈开腿，直到坐上车子，我还没反应过来。
我怔怔地问他：「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苏衍没吭声，沉默地在前面骑着车，一直骑到家楼下，把车停好，他才开口，语气不像之前那样的波澜不惊，而是带着一点我读不懂的无可奈何：「苏乔乔，我是你哥。
「我们不可以。」
20.
我好久不回家，妈妈和苏程正在厨房里有说有笑地忙活着，见我回来，先是用手从盘子里抓了一块卤肉喂到我嘴边，笑着说：「总算舍得回家啦，你苏程叔叔特意为你准备的。」
我张嘴咽下，眨眨眼：「谢谢叔叔，很好吃。」
苏程笑着拍拍我的头：「喜欢就好，眼睛怎么肿肿的，以后在学校学累了就多回家，我们等着你的。」
苏衍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回房了，我朝苏程点点头点点头，道了声「好」，也跟着回房。
我跟苏衍破冰了，一切都回到那个晚上之前的样子，一家人照常吃饭，照常出游，走在路上时，他会把我拉到他身边，远离马路的那一侧，我们很默契地谁都没提起那件事。
回学校前的一个晚上，我端了盆水果，拿上了数学数学试卷，敲了敲苏衍的房门。
苏衍打开门，眼神扫过我手上的果盆，意外地没有拒绝。我看着他拿起一个切好的芒果，对他说：「哥，我有一些题不会做，我可以进来吗？」
苏衍没说话，只是看着我，过了几秒，他把门完全拉开，后背倚在门上，默示我可以进去。
一进门，我直接把试卷递到他怀里，笑嘻嘻地说：「你先看看。」
苏衍接过，我没管他，直接在他房间四处走着，苏衍的房间布局和我差不多，比我的要稍微大一些。他有一个很大的展示柜，不同的格子放着篮球、高达和各种各样的潮牌鞋，沙发上放着一个显示游戏界面的 switch。
风格跟普通男生看上去没差。
我打开他的书柜，拿起一本《白夜行》翻了起来，等我再回到他跟前，他把试卷还了回来，原本空白的地方全被他写上了，还改掉了我原来写的两个选择题答案。
我仔仔细细地重新看了一遍题目，拿起笔重新演算了一遍，发现自己原来的答案确实是错的。
在我开口之前，苏衍已经重新拿起了那个 switch，坐在沙发上。淡淡道：「你自己回去琢磨一下思路，有不懂的再来问。」
我急忙说：「我就在这儿看！」，其实我也没想认真问题，这张试卷是所有试卷里最简单的一张，答案我已经在草稿纸上写过一遍了。
苏衍抬了抬眼皮：「随便你。」
过了一会儿，我有些困意，离开书桌，坐在苏衍旁边，看着他玩游戏，他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看着看着，我的头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半眯着眼。苏衍垂眼看我，手上操作却没停：「不回去睡吗。」
我的声音很低：「再看一会儿。」
他没有说话，我又喃喃道：「哥，你喜欢我吗？」
他还是没有说话，彻底沉入睡梦前，我问了一句：「现在不可以，那什么时候才可以。」
21.
第二天早上再睁眼时，我已经躺在了我房间的床上，洗漱收拾完后，我背着书包准备穿鞋，见到苏衍正站在玄关处等着我。
我心下一喜，三两下绑好了鞋带，听见他说：「你锁门，我在下面等你。」
在学校的停车棚分开之前，他帮我理了理校服衣领，像一个真正的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算不上温柔：「受委屈了记得跟我说。」
我眨眨眼，心中莫名一阵酸楚，没有回答。
他伸手扳过我的下巴，语气不容置疑：「知道没。」
「知道了。」我轻轻说。
剩下的半个学期，我好受很多，真的没有人再来找我的麻烦，谭梦瑶直接休学三个月，连期末考试都没参加，而我也并没有去找过苏衍。
我们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一句表白一个点头就可以解决的，哪怕没有血缘上的羁绊，我也不该心存侥幸，在禁忌的荆棘藤中惹得自己伤痕累累。
高二的那个暑假，苏衍只在家待了半个月，随后就提前返校加入到备战高考的阵营中去。
这半个月里，我们去了一次游乐园，连苏程也拍拍他的肩，说「越来越有当哥哥的样子了」。
巨大的布偶人以一张 20 块钱的价格为我和他拍了两张拍立得，我在里面，一张比耶，一张比心，而苏衍站在我旁边，淡淡地看着镜头，没什么表情。
我把那张比心的塞给他，弯着眼：「你一张，我一张，这张比较好看的你拿着。」
苏衍笑了一声，收下了。
临走之前，我们去了吊满许愿瓶的许愿树，我拿了一张便利纸，专注地写着，等我挂上去之后，却发现他只是靠在栏杆上看着我。
我好奇道：「你没有什么愿望吗？」
苏衍也学我的样子，歪着头，佯装一脸好奇：「写上去就能实现吗？」
我点点头：「说不定呢。」
苏衍伸长手臂，随意地将胳膊搭在我的肩头：「那你呢，写了什么。」
我冲他傻笑，没回答，他也没继续问下去。
时间过得很快，苏衍高考时，我还在学校上课，我们再次见面，是在苏程的车上。
我期末考试一结束，苏程和妈妈开车来接我，为了替苏衍庆祝高考结束，他们决定出去包个间吃个饭，也算是苏衍的成人宴。
我打开后座车门时，苏衍正靠着车窗撑着头，斜斜地看过来。我喊了声「哥」，他也「嗯」了一声，随后一路无话。
我坐在车上，跟苏衍一左一右隔着一段距离，听苏程分析了一路的志愿院校专业。
那个晚上苏衍喝了很多酒，他喝醉的时候也是淡淡的，没什么话，看向我的时候，目光里多了几分重量——我私心这么认为。
那天凌晨，我偷偷跑下楼买了解酒药，端了杯水，又敲开了他的房门。
他应该是睡了一会儿，开门时眼神有瞬时的迷离，见到我，他哑声道：「乔乔。」
我放轻声音：「把这个吃了，会好受一点。」
他接过我手上的水杯，一把将我拉进怀里，我感受到他滚烫的鼻息落在我的颈部，听见他闷声说：「我想你。」
22.
苏衍没有赶我，只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没有说什么。好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凑近去听他平稳的呼吸声，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在苏衍的房间里。
我偏过头，见他仍闭着眼睛，轻轻喊了一声「哥哥」，没有得到回应，我放轻动静地准备下床，脚还没落地，苏衍已经开了口，带着晨起的沙哑声调：
「去哪。」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已经响起了敲门声，妈妈在外面喊着，「小衍，你醒着吗？」
我的心从没跳得这么快过，求助般地看向苏衍，而他也睁开了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妈妈还在外面敲门，苏衍应了一声：「等一下。」
我呼吸急促，甚至有钻进床底的打算，正准备付诸行动，苏衍伸手把我拉回来，按着我的肩膀示意我躺下，随手扯着被子将我整个人盖住。
我听见他去开了门，也听见了妈妈的声音：「阿姨给你准备了小米粥，昨晚喝多了，要好好养养胃，我给你端进去。」
苏衍只说了句「谢谢阿姨」，也没有拦的意思。这或许是他的恶趣味，此时的我已经手脚麻木，不敢呼吸。
妈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乔乔起床了让她也吃点，我和你爸爸先出门了。」
苏衍淡淡应了声「好」。
直到听见门再次被关上的声音，我才敢从被子里探出去看，只见苏衍靠着门，双手抱臂，嘴角噙着笑，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跟偷情似的。」
我们有一整个暑假的时间朝夕相见，坦诚而旖旎，我以为这是我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好时光，直到苏衍收到了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邻省的一所 985，而我也即将踏进高三。
苏衍入学报到前的那个晚上，苏程在饭桌上语重心长地说：「大学了也不要放松，该认真时还得认真。」
妈妈在一旁温声说：「别把氛围搞那么严肃，小衍也到了谈对象的年纪了，有相中的就带回家来给我们看看。」
我闻言，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一眼，我们四目相碰，我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饭后，苏程陪妈妈出门跳广场舞，苏衍在厨房里洗碗，我从他身后轻轻抱住他。
「哥，你明天就要走了。」
「嗯。」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苏衍沉默了几秒，最后才开口，声音辨不出温度：「好好上学，有事给我打电话，我是你哥哥……」
「你不是，我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我再也忍不住，开口打断他。
我听见苏衍打开了水龙头，又关上，随后转过身，低头看着我：「我不是吗？」
这种问法他以前也用过，只不过那时他问的是「我是你哥吗」。
我沉默地跟他对峙着，最后苏衍长长呼出一口气，伸手帮我把一缕碎发别在耳后。
他说：「照顾好自己。」
23.
高三生活很忙碌，每天都是赶不完的进度，我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甚至在暑假，我们也没有碰上面，我在家时苏衍正在夏令营，等他回到家，我已经提前返校了。
一整年很长也很短，可以直接浓缩成「三点一线」几个字，我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想别的，直到最后我几乎可以确信，我把苏衍忘了。
最后我考上了本省的一所 211，回个家连高铁都不用坐——我不想离家太远。
再碰面时，苏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淡去了年少时那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又是一个漫长的暑假，我们像一对相看两厌的兄妹，我不会再敲开他的房门，在「没必要绝不多说」这件事上，我们共同有着一种诡异的默契。
其实是我太刻意去维持这种关系，整整一个 365 天，我已经习惯了不对他心动的日子，我太害怕那种若有似无抓不住的感觉，不愿意再跌跌撞撞地重蹈覆辙。
每一个很煎熬的长夜，我都在给自己催眠，喜欢苏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时至今日，我成功了。
而苏衍也只是淡淡地配合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我不说话，他便不说；我有事找他，他便就事论事。
我真的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像寻常家庭的寻常兄妹一样。
直到过年，我把新男友带回家里吃饭的那个晚上。
我像无数个刚迈进大学生活的新生一样，参加了一些感兴趣的社团和部门，认识了一些谈得来的朋友，在这个过程中，也顺其自然地交到了一个男朋友，唐麟，我的助班师兄。
妈妈知道后，表示在寒假挑个日子带回来一起吃个饭，在征得唐麟同意后，除夕夜的那天晚上，我把他带了回家。
唐麟并没有怯场，他算是个健谈的人，饭桌上的氛围很不错，只是送他到家楼下时，他悄悄对我说：「你那个哥哥还挺有压迫感的，被他看一眼话都说不利索。」
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目送他上了出租车。
回到房间后，我一切照常地洗澡，回房，做自己的事。听到一阵敲门声，我以为是妈妈，打开门，却是苏衍那张有点阴沉的脸。
我愣了愣，刚想问「有什么事吗」，没等我反应过来，苏衍已经走进我的房间，反手锁上了门，一把将我抵在门上，俯身贴着我的额头，嗓音微哑地开口。
「一年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
我的心怦怦直跳，像是被远古的召唤唤醒了我体内的基因。
我努力回忆着一年前我问了什么问题，苏衍却不给我时间思考，他伸手钳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看他。
「你不是最爱跟着我屁股后面的吗，你身上的衣服是我的，味道是我的，心也是我的，为什么要跟别人在一起。」说到最后，我看到他红了眼眶，「你不是喜欢我的吗？」
我身上这件宽松的 oversize 睡衣是苏衍的，某一个暑假里，我以收错衣服为理由死皮赖脸地向他要了过来，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随便你」；我身上的味道是我以前偷偷用苏衍的沐浴露，后面觉得很好闻，每次逛超市就央求妈妈买同一个产品。
这些习惯被我保留了好久，久到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是从苏衍那儿得来的，久到我甚至需要努力追溯这些习惯的源头。
他手指缠着我耳边的发丝，指腹摩挲着我的脸。
「苏乔乔，我不想做你哥哥了。」
我有点想哭，这句话我等了很久，可是放到现在，竟是一种不合时宜。
我想开口说话，嗓子却像是被堵住，只吐出「哥哥」两个字。
苏衍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说：「你以前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现在就可以。」
或许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近，或许是他的眼神夹杂着一种陌生的狂热，我感到有些缺氧，双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想借力让自己站稳。
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哥，我现在有男朋友了。」
24.
我看到他的眼神暗了半分，那种狂热已经消散殆尽，恢复成记忆中的，淡漠而清明。
他松开我，甚至后退了半步，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低声对我说：「对不起。」
我强撑着笑了笑，故作轻松道：「不用对不起啦，我现在过得很好，也有听你的话，好好上学，交到了很多朋友。」
我朝他眨眨眼，一如以往：「哥，我很乖吧。」
苏衍自嘲地笑了一下，他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很温柔：「你一直都很乖。」
我们相对片刻，只剩下沉默，最后苏衍对我说：「早点睡吧。」
我笑了一下：「好，晚安。」
苏衍离开了，我的心跳却没有随之平静下来。我坐在床上发愣，想细细回忆刚刚发生过的事，却被地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力。
我俯身捡起来，那是一张拍立得相片，上面印着游乐园的 logo，却不是当年那两张中的任意一张。
照片上我和苏衍背对着镜头，靠在一起抬头看烟花，周围人不少，苏衍的胳膊懒懒地搭在我的肩上，像是怕我走丢，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我就像被他搂着。
这场烟花跟我记忆中那年暑假的烟花重合在了一起，这张照片是谁拍的？为什么我不知道？苏衍偷偷拜托别人拍的吗？为什么？
我不敢细想，脑海里每蹦出一个疑问，心脏的钝痛感便增强一分。
到最后我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我拿着那张照片，敲开了苏衍的房门，宛如从前的很多次一样。
他开了门，见到我，脸上稍微有些愕然，很快又恢复如常。
「为什么哭？」他问。
我没有回答。
我学着他的样子，率先进了门，反手把门关上，拿出那张照片，递给他，说：「你掉了东西。」
苏衍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伸手去接。
我在他指尖即将碰到时，把照片往回收了一下，我问他：「为什么要偷偷拍这张照片。」
他盯着我，沉默片刻，随后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有点无奈：「你说为什么。」
我追问道：「你那时候也喜欢我，是吗。」
「是。」
钝痛。
「……为什么当时不说，为什么总是把我推开。」
其实我知道答案，跟苏衍说出口的话一模一样。
苏衍抬手，抹去我脸上残留的泪痕。
「因为我是你哥。」
「那为什么今晚又来找我说那些话。」
你有没有后悔过。
「我不知道，或许是没控制住吧。」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
我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窗外响起烟花声，一片喜气洋洋，人们真诚地希望能迎来个好年。
我越过苏衍，走向窗边，抬头看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烟火，苏衍跟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这次他没有搭我的肩膀。
我轻轻说：「其实你是我哥哥也很好，我们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永远也离不开的关系，对吗？」
苏衍偏过头看我，神情温柔：「嗯。」
说好了是永远，少一分一秒都不算。
我踮起脚，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就像多年前我一直想做的那样，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看着他。
我笑着说：「新年快乐，哥哥。」
他哑声道：「新年快乐，乔乔。」
明年一定是个好年。
（全文完）